更新 · 2025年1月1日

献给仙君的be美学 by 寒菽(103 – 112)

第103章

到了河边,韩秀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澹台莲州,生怕他掉进水里。

但是澹台莲州哪需要他看着护着?反而还拉了两下这个傻小伙,免得他不小心跌跤,惹得韩秀甚是脸红。

韩阳羽在边上冷眼旁观着,心下啧啧感叹:喏,又是一个。

韩秀这殷勤态度谁还能看不出来有猫腻?这些年被澹台莲州迷倒的人不知凡几,像这种痴态,他都看惯了。

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男男女女,爱上他的太多了。

以前他不在凡间,不知世间之情,如今入了凡间,亲眼见了许多,时常也觉得有趣。

澹台莲州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呢?他有时会想,多半是明白的。

作为最是知晓澹台莲州在昆仑时“黑历史”的人,这个当年已经用命去痴愣过了的人,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他现在做着半个凡人也挺好的,即便他的灵力已经渐渐回来了,似乎重新修炼有望,却也不再执着于重回昆仑、得道成仙,而是觉得跟着澹台莲州做些实实在在拯救苍生的事情更有意义。

韩阳羽好笑地旁观着,却见澹台莲州忽地有所感应,抬起头,望向天际。

韩阳羽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自一带碧水升至巉岩危石,只见青云迤逦而下,一位苍衣僧人驻落。

虽然是个修道之人,但是韩阳羽还是拔出了剑——这把剑还是洛城军营铸器门锻造的,称不上是神兵仙器,可这些年他也用这把剑斩杀了不少妖魔,又时常与澹台莲州切磋剑术,自认剑术比以前精进不少。

韩阳羽提醒道:“是个佛修。”

又想:澹台莲州一个凡人,六感倒是灵敏,他都还没察觉到呢。

昭国不归属于佛修保护,不信佛,也没有佛寺。

不知这位佛修来此有何用意?显而易见不是来找他的,多半是来找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颔首,以示意自己知晓了,轻声道:“多半因为仙君的事吧。”

韩阳羽见他并不惊讶,还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觉得有点邪门。因为这四年来,仙君都没有再来过昭国一次,起码他没有发现过。他又想了想,没来过倒也不能说明这两个人没有用其他方式来往,兴许澹台莲州是知道一些昆仑的事情呢?那三个小鬼头也与他很亲近。

这个佛修见他不惊不怕,便飞近了过来。

眼前突然冒出个大和尚,后知后觉的韩秀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澹台莲州侧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不嫌他吵,只是轻柔笑着“嘘”了一声,他便脸又一红,立时闭嘴安静了下来。

佛修手缠佛珠,双手合十,对澹台莲州弯腰作揖:“见过昭太子,我乃佛宗修者,法号正明。”

澹台莲州回了一礼:“不知法师找我所为何事?”

韩秀不敢吱声,左顾右盼,发现不光澹台莲州没有大惊小怪,他的两个护卫也没有,他便也没那么惊慌失措了。

佛修做个手势:“太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澹台莲州便同身边的人:“稍等我一会儿。”

澹台莲州走这几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心中思忖,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岑云谏这几年在修真界不可谓不一帆风顺,各大门派都纷纷臣服于他,没有遇见过任何磨难,有也不过是些小事,是以他觉得不用特意提醒岑云谏。

他没有需要直接找岑云谏出马帮忙的事,若有跟昆仑的联系也不过是跟嶙山置、江岚等小弟子的交往,因为用不着岑云谏,便也没有主动用传音镜找他。

尽管传音镜有放在身上,但一转眼,竟然已经四年没有跟岑云谏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了。

当年下山,他以为自己跟修真界的联系只有这个前夫。

没想到这些年,跟前夫不联系了,倒是没跟修真界断了联系。

佛修早已打量了澹台莲州一番,暗忖:这个凡人除了貌美,并看不出来有什么稀奇,他身上所带的两柄剑倒还算好兵器,对于凡人来说是很不得了了。

其实他是先听说昭太子这个人的名声才知道这个人与昆仑仙君似乎有些渊源,原是因为他们仙门附近的妖魔较之前增多,初时不显,直到百姓都求到他们的仙山之下,他们才发觉情况愈发严重。

辗转探听以后,好像是因为昭国百姓近年来愈发彪悍,昭国士兵与百姓连同十数个昆仑弟子将境内境外的妖魔清扫一空,原本在昭国附近的妖魔便转向别处。

与此同时,也调查起这位昭国太子是何方神圣。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附近的妖魔还没有处理完,昆仑掌门岑云谏以仙君之名颁布了召集令,称不久之后魔皇即将降世,命各大门派归顺于昆仑,改修炼昆仑提供的功法,弄什么战技。

但他们师门也传承了数千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之间改弦易撤?

然而岑云谏并不是以前那个圆滑精明的昆仑掌门。

他态度坚决,手段狠辣,一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摧枯拉朽地镇压收拢小门派。

偏偏他的修为还非常之高,数位不肯服从的高手与他决斗,皆惨败于他的剑下。

然后岑云谏大开昆仑之门,只要愿意加入昆仑、修炼他所创功法战技的人皆有好处,还直接以灵石灵脉为引诱,诸多散修涌进了昆仑,就算许多人知道他是在招炮灰也想去试一试。

而他关于仙魔大战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人赞同,甚至响应者相当之多。

以前是昆仑不动,这个盘踞修真界近万年的庞然大物动起来,也不知道何时这场地震才会结束。

他们佛修也是传承悠久的宗门,往日尊昆仑为首也就罢了,直接被吞没就是另一回事了。

昆仑以外的几大宗门人人自危,更有甚者也开始吞并起小门派,开始跟昆仑抢起灵脉地盘,眼看着,修真界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如今岑云谏早已不再是当初刚当上仙君时的风评,背地里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也遭遇过数场来自其他门派的刺杀。

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不但没有成功,甚至还让他在死战中修为再涨。

这时,有人记起来他以前似乎有过一个道侣?是个凡人。

正是昭国太子。

讲到这里。

佛修委婉地请求道:“太子既是仙君的故人,或许你可劝说他一二……”

澹台莲州闻言却是一笑:“我是凡人,他是仙人,你也是仙人,我与你们仙凡有别,怎么轮得到我去说?

“你们仙人为了灵石灵脉而大打出手,你们都打起来了,肆虐凡间的妖魔谁来管?

“难怪隔壁的国君都求到我这里来了,愿意臣于昭国。”

佛修听到这里竟然还迷茫了一下。

澹台莲州只觉得好笑,什么剑修、佛修、器修,但凡是修真者,都是一路货色。

还不如岑云谏,岑云谏再不怎样,起码这些年没有耽搁过派昆仑弟子出来协助军队斩杀妖魔。

“只是要保护凡人我已经精疲力竭、自顾不暇,哪还有空掺和你们修真界的事情?

“再者说,我与他缘分已断,即便没断,他也不会听我的。”

佛修好声好气地说:“不管成还是不成,请您说一句就行。”

澹台莲州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无奈说:“若我能跟他说得上话,改日我问问。”

佛修向他躬了躬身。

澹台莲州竟然站着受了这一躬:“嗯。”

佛修看着他这近似倨傲的样子,很是有几分不快,心想:这个凡人未免太不懂规矩,给他几分客气,竟然还真的摆起谱来?自己好歹是个得道的修真者,对自己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说,还不大恭敬。

这个弱小的凡人他们随时都可以把他抓住啊。

可也正是因为觉得抓澹台莲州太容易了,反而不好动手。因为对他们来说容易,对别的修真者来说也容易。

要是岑云谏真的还在乎他,那么必定会有什么布置,说不定有陷阱。

要是岑云谏不在乎他,那么抓他也没用。

绕着澹台莲州的风太大太多,缠在一起,却叫他像是身置于暴风眼,乍一看,是如此地风平浪静。

上辈子他一直留在岑云谏身边,是正儿八经有名分的伴侣,也没人找到他这里递句话,现在他跟岑云谏分了七八年了,互不相干,居然寻上了他。

噬心劫是解开了,他们曾经的那段姻缘却像是一条无形的线,仍然把他们的命运若有似无地绑在一起。

澹台莲州回到江边。

闷声不吭的韩秀颤巍巍地开了口:“……青衫兄,方才那个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他,答:“是。”

韩秀眼神发直:“你怎么连仙人都认识?该不会你也是仙人吧?”

澹台莲州笑道:“哈哈,我不是,我只是个凡人。”

回程途中。

澹台莲州笼手袖中,轻挠两下小臂,想:要不要找岑云谏呢?

在他身旁一直反常地安静着的韩秀的小脑瓜子突然聪明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问:“我曾经听说,太子与天上仙人相交甚深,在仙人面前处之自若,平起平坐……”

话还未说完。

澹台莲州袖中的传音镜时隔四年有了动静。

第104章

这么巧?

澹台莲州刚要低下头,韩秀有点着急地伸出手来要抓他,阿鸮不快不慢地上前一步,轻易地阻拦了韩秀。

韩秀心里咯噔一下,觉得猜测确定了大半。

澹台莲州刚摸到传音镜,传音镜却停止了动静,他困惑了一下,没有把传音镜拿出来,再转头看向韩秀。

一转过头去,就对上韩秀可怜巴巴、甚是受伤的眼神,像是只要被抛弃的小狗。真是一个什么心思都写在心上的小孩子啊,澹台莲州想着,道:“回去以后我再与你细说好不好?”

韩秀便又被迷得七晕八素,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就又高兴起来,澹台莲州的目光一挪开,又变得失落,就这样一忽儿高兴,一忽儿失落地跟着澹台莲州回家去了。

回城已临近傍晚。

一进城,韩秀就发现今天的郄城与平时不尽相同,要更热闹一些,以往这时候百姓们都已经纷纷归家了,今天街上人却不少,还都在往外跑,好像是聚集去看什么了。

五六个小孩成群结队地跑过去,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去看大马啦!”

“有好多将军进城!”

“笨蛋,将军只有一个,其他的都是小兵。”

“我哥哥看到了,他们穿铠甲,背长枪,真好看。”

“我姐姐说是太子来了。”

韩秀一下子迷茫了,他看看澹台莲州,再看向人群涌去的方向。

啊?太子来了?那他身边的青衫兄不是他猜测的太子吗?

澹台莲州同他说:“走吧,一起去看看。”

韩秀怔怔地跟在他的身后,脑子已经是一团糨糊,他们被裹挟在人群中往前走。澹台莲州收敛了气息,若不是在他近身特地注意,说不定都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周围的百姓一个个都急着去看热闹,竟没有几个人分出心思去看他。

不多时,他们追上了军队的尾巴。

所有士兵下车行走,还分出几个人来维持纪律,避免围观的百姓哄闹,打搅队伍。其中一个士兵因此在左顾右盼,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澹台莲州,赶忙撒腿往队伍前方跑去。

不一会儿,整支队伍从队头到队尾渐次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怎么停下了?”

“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好像没有啊。”

“噔噔,噔噔,噔噔。”

马蹄铁敲在地面的声音清脆。

一个看上去二十余岁、身着银灰铠甲的少年将军牵着马而来,他望见澹台莲州,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刚要开口,得了澹台莲州一个示意他少安毋躁的眼神,便按捺下雀跃。

但其他士兵也注意到队伍的主帅怎么掉头跑到最后了,大家纷纷转过头来。

也不知是谁先缺心眼地惊喜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就像是往火药堆里扔了个火星,士兵们发自内心崇敬而喜悦地以跪礼迎接,如风吹麦田一般伏倒一片,铠甲、刀剑等金属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清脆响声。

可是澹台莲州还在人群之中,乍一看,倒像是在向百姓们行礼。

太子?太子殿下在这旁边?

人们这才开始骚动起来,疑惑地左顾右盼。不注意还好,一注意,没人能够忽略一身青衫的澹台莲州。

然而,惊呆了的郄城老百姓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在地。

当澹台莲州抬脚的时候,他们自觉地分开道路,让他走过去。他与百姓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什么特别,能够悄无声息地融入其中,可当他站出来,你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澹台莲州从人群中走出来,进入到军队中。

他回过身,发现韩秀停在了要脱离出郄城百姓人群之前的一步,没有再跟上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澹台莲州对他招招手:“怎么不走了?”

韩秀面红耳赤,肩膀发抖,觉得心脏跳得好像要炸掉了,名利之欲与情爱之欲已将他的胸膛塞满,他激动得魂不附体,脚步轻飘地追随过去。

等到车队离开过后很久,百姓们还没有散去,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跟上去的男子不是韩家小公子吗?”

“我这几天还见过他们,与他走在一块儿的美男子我见了好几次了,他不是韩家小公子的朋友吗?”

“啊,那是太子吗???”

韩秀跟脚狗似的,随着澹台莲州,倒像是外来人似的,一道去见了他大哥等一干前来迎接的郄城官员。

他大哥韩苛一眼瞧见他居然还傻不愣登地站在太子屁股后面,神不守舍地受了官员们的拜见,简直想要直接昏过去算了,疯狂地给这个傻弟弟使眼色。可惜,韩秀已经傻了,压根没有留意到。

韩秀迷迷糊糊地参加了接风宴,迷迷糊糊地吃了饭,迷迷糊糊地被澹台莲州夸了几句——这让他更迷糊。

这期间,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唰的一下子就过去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脑子里留下来。

直到澹台莲州将他和韩苛叫住留下,两个人谈着谈着提到他自己,他才清醒过来。

澹台莲州道:“……韩秀与我说想要去洛城,现今看来却是不用去了。”

韩苛谦虚地说:“我这小弟年纪尚小,不堪重用,太子抬举他了。”

“怎么是抬举呢?”澹台莲州说,“他办事热忱细心,为人孝顺,学问扎实,是个好孩子。”

韩秀听澹台莲州夸他就高兴,但是最后一句话用长辈的语气说他是个孩子,又让他有些难过。

他心里头忽上忽下的,莫名地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未作思索,冲出去就扑到地上,深深跪下去,大声地说:“幸得太子赏识,韩秀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就是太子要我明天就披挂上阵去杀妖魔,我也没有二话!还请太子命令!”

他打断了澹台莲州当下的对话,空旷的大堂除了回荡着他的高声言论,其余人都被惊得住了嘴。

半晌,澹台莲州轻笑了两声,打破僵局,他道明来意:“不用你参军。不过,我到郄城是为治水而来,此事却很适合你与你大哥来办。

“来之前我就听说,去年青江大水,你提前算出,提醒了你大哥,让你大哥通知了下游的百姓,幸免于洪涝之灾,可有此事?”

韩秀偷偷抬起头,暗搓搓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对上了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战战兢兢地回答:“有、是有这件事。”

澹台莲州在高座上问:“你可有办法长治水患?”

韩秀:“有。”

听到这里,一直惴惴然的韩苛怵惕出声:“莫说大话!”

他匆匆起身离开座位,一撩官袍下摆,跪在了弟弟的身边,道:“我弟弟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并无把握,不过一时意气,才口出狂言,还请太子见谅……”

韩秀被大哥一刺激,也来了血性,突然间也不惧怕了,对他大哥说:“我是有办法!哥!你总是不爱认真听我说,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我都已经跟太子说过了!他说我的法子行得通。”

韩苛还想反驳:“可是……”

话刚出口,澹台莲州已经走过来,亲自上前把他们都扶了起来:“少年时不狂妄,那何时才狂妄?成也好,不成也罢,总得要有几分狂妄才能干这与天斗与地斗的千古大事。

“我是已经听过韩秀所说的治水方案,我觉得是个甚好的主意。”

韩苛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微臣不是没听他说过,分江辟水真的是我们凡人能做到的吗?”

澹台莲州:“凡人怎么不行?我来一起想法子,若我也不够,我就再找别人,大家一起想办法。”

他再看向韩秀,亲切地说:“可否将你的想法详细写了,过几日我叫上几个人,我们一起好好讨论一番。

“你想要报效昭国,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去洛城,不如就在这里。”

夜幕上繁星棋布。

韩家兄弟别过太子,乘车回家。

短短一天时间内,韩秀经历了几番大落大喜,累了一天下来,不只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倦劲儿上来,陷入了一种脱力般的茫然之中。

大哥韩苛瞟了他一眼:“别惦记了,那是你配不上的人。”

韩秀还在发痴:“大哥,你说我若是事儿办好了,是不是能做太子的宠臣?”

韩苛冷笑一声。

韩秀讪讪地闭上嘴。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

韩秀抬起头,望向夜空上那轮皎洁的圆月,就算终其一生也摸不到月亮,他这样站在远处瞧一瞧总也可以吧?

唉。

……

澹台莲州在宴上喝了不少酒。

阿鸮给他打了水来,让他净手净面,澹台莲州洗了脸,说:“小飞过来了,你不去找他?”

阿鸮:“等、等会再、再去。”

澹台莲州:“好了,我这儿没事要你照顾了,你去找小飞吧。跟他们说,我睡了,不许他们送侍女过来伺候我。”

阿鸮给他带上门,澹台莲州衣服都没脱,把自己胡乱往被子里一裹。

睡到半夜,睡着睡着,听见敲门声。

澹台莲州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睛,问:“何人?”

他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曾有过那么几次,有些官员自作主张,将美人直接送到他的床上,搞得他好不尴尬。

别又是艳遇吧?

他可不耐烦应付,明天还要继续接见笼络本地官员,造访之人绝不会少。

门外的人开腔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我。”

澹台莲州没听出来:“谁?”

对方重复一遍:“澹台莲州,是我。”

有点耳熟,但是澹台莲州还是没想起是谁,谁敢直呼他大名?澹台莲州疑惑,再问:“啊?谁?”

门外的人沉默了:“岑云谏。”

澹台莲州这下真醒了,他从床上起来,外裳也没披一件,将信将疑地过去开门,动作慢吞吞。

一开门,还真是岑云谏站在门外。

一身月霜如雪。

岑云谏抬手一指,木桁上的袍子飞了过来,轻轻地搭在澹台莲州的肩膀上:“夜里冷,你是凡人,别又受了风寒病倒。”

澹台莲州轻拢衣襟:“多谢。”

岑云谏来找他是做什么的?为了佛修说的那件事?

既然都见到了本人,他是不是应该随便跟岑云谏谈一谈?

他们太久不见,澹台莲州与这人无话可说,还在想话头儿,感觉到步入室内的岑云谏正在看他的脸,澹台莲州抬起头,问:“怎么了?”

岑云谏似是脱口而出,慨叹万千地道:“澹台莲州,你老了。”

澹台莲州:“……”

第105章

澹台莲州万万没想到他们久别重逢,岑云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老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岑云谏先皱起眉,仿佛在疑惑自己怎么失言了:“……我不是在骂你。”

澹台莲州:“?”

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也的确低低地笑出了声:“哈哈。”

他的眼角已经有一丝笑纹了,笑声仍然明亮温暖,仿佛能够将冷冰冰的月光给烘暖,他笑道:“当然老了,凡人本来就老得很快的,我都二十八岁,快到而立之年了。

“你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澹台莲州开玩笑地说:“你过个十年再来,我若是还活着,我们说不定会看上去像是两辈人。”

为什么要说还活着?似乎话中有话。

岑云谏擅自抓他的手腕,输进一缕灵力,快速地在澹台莲州经络里走了一圈。然后更困惑了,挺健康的,没有什么大病啊。

澹台莲州没有甩开他的手:“仙君误会了,我没有生病,只是世事无常,谁知道我今天过完,还能不能见到明天。凡人很脆弱的。

“今天就有个佛修来找我,你看,你来找我,他们说不定会以为你对我还有旧情,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抓我,用我威胁你也不一定。”

澹台莲州说得闪闪烁烁,语焉不详,岑云谏却听出其中暗意。

他也是为此而来的。

如同要提前阻止澹台莲州劝阻自己一般,岑云谏先一步说:“那些人来找你你都别管……”

啊?这是他能插手的事情吗?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一介凡人,想管也管不了吧。”

澹台莲州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岑云谏进了屋子,踩过月光被窗棂切割的疏影,他先请岑云谏上座,自己则翻找起油灯,油灯找到了,打火石却遍寻不得。

“别找了。”岑云谏弹指一挥,油灯便被点亮。

围绕着小小的烛火芯,柔和的光雾扩散开,笼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让岑云谏有几分恍惚。

十八岁的澹台莲州仿佛还在昨日,清澈如夏日小溪,潺潺不止,充满生机,一转眼即到现在,他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

澹台莲州微笑颔首,嘴角的弧度与少年时一样,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多谢。”

为什么这个凡人还是那么悠闲自在?

都已经被他牵扯进修真界的争端了,他的武力在人间是很厉害,可是与那些修道大能比,依然是如此地孱弱,不堪一击。

岑云谏问:“不怕吗?”

澹台莲州问:“喝茶吗?只有喝剩下的冷茶了……你问的是怕什么?”

岑云谏说:“怕被其他修真者抓住,性命不保。而且,你一消失的话,那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吧。”

澹台莲州专心倒茶:“唔……不一定吧。”

什么不一定?岑云谏不解。

澹台莲州将一杯冷茶推到他的面前:“你别太着急不就好了,对你来说,百年也只是一眨眼,我只要平安无事度过这百年不就好了吗?说真的,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不累吗?”

岑云谏愣了一愣,澹台莲州是第一个问他累不累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他道:“不是我着急,是魔皇降世的日子迫在眉睫,他随时可能出现,我得尽快做好准备。”

澹台莲州:“什么准备?一统修真界吗?以后再无修真界,只有昆仑?”

岑云谏不置可否,也没有饮那杯冷茶。

见澹台莲州要喝冷茶,他伸手过去,握了一下瓷杯,再放开,茶汤上已飘起了腾腾的热气。

“那你呢?我觉得凡间也是时候需要一个一统的国家了。

“昭国兵强马壮,国库充盈,这几年昭国也扩张了不少。”

澹台莲州小口啜饮热茶:“是我在问你,你却反问我起来了。仙君,你的计划进展到哪一步了呢?灵脉收拢几成了?你这样大动干戈,长老们没有阻止你?”

他依稀记得,上辈子长老们可是没有少反对岑云谏啊,甚至他去世的时候,岑云谏还在跟大长老斗法扯皮。

岑云谏说:“我已经收回来两成灵脉。”

澹台莲州大为吃惊。

这么多?这也太快了吧?

等等,跟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啊。上辈子他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岑云谏收回来半成灵脉。

旋即,澹台莲州心下暗哂:看来他们俩分开以后双方都受益良多。

这不岑云谏离了他以后事业也突飞猛进。

岑云谏则在想:自从澹台莲州治理昭国以来,昭国的灵石矿就一直稳定地产出最上等的灵石,这些年昭国地盘渐扩,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灵石矿也一样在产出上等灵石。

充足的上等灵石辅助了昆仑弟子修炼,是以他才能源源不绝地派出弟子去昭国斩妖除魔,更是资助了眼下昆仑的扩张。

澹台莲州:“那……恭喜你了。”

岑云谏另提别话:“那只白狼的修为看着也增长许多,快能化魔了。”

澹台莲州:“这些年它是吃了不少小妖。”他主动说:“言灵咒还很牢固,我一命令一个准。”

岑云谏的后话被他堵了回去,噎住似的:“以防万一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确实无甚问题。

岑云谏检查了一遍之后想。

岑云谏一见这只白狼就心生不喜,对方一定也很不喜欢他,总是用一种轻蔑讥嘲的目光看着他。

一仙一妖两看两相厌。

岑云谏想了想:“你若有个意外,凡间也会大乱,抵御妖魔的计划缺你不可,明日我送两个修为高的昆仑弟子过来随身保护于你。”

此言不掺私情。

澹台莲州并不拒绝:“好。”

岑云谏端起冷茶,一饮而尽,告辞。

澹台莲州看他那样,腹诽:喝个茶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喝酒。

他送岑云谏两步,走到院子里。

岑云谏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一不留神,竟然眼尖地发现澹台莲州的发间有两根白发。

澹台莲州很客气,就当是送老朋友了:“不知道我们下次见又是几年后了。说不定那时我都满头霜华了。哈哈。”

倒不只是因为肉体凡胎,澹台莲州作为昭国实际上的君王,内忧外患,民生国计,样样都需要他操心,他又是个爱亲力亲为的性格。

除非累得倒下了,或是特殊的日子,他每天至多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宵衣旰食。

去年梳头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有白头发了。

怎么会这么弱小呢?

岑云谏升起一种无力之感。

澹台莲州还是给了他一个笑:“保重,仙君。”

岑云谏:“保重。”

澹台莲州关门,回去继续睡觉。

然而,这次岑云谏飞出去不远,便发现白狼追了上来。

显是背着澹台莲州过来的。

岑云谏:“你想做什么,我看在澹台莲州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你倒是找上门?”

他嘴上这样说,却并没有拔剑,一是自信;二是没有感觉到白狼有敌意。

白狼踩在云上,口出人言:“你只派两个昆仑弟子来有什么用?”

岑云谏:“……”

居然会说话啊。

算了,也不奇怪。

白狼将一个小锦囊抛掷给他,继续说:“再在我身上多加一个咒术吧,替死咒。

“要是澹台莲州遇上杀身之祸,我可用自己的命为他挡一次。”

这只白狼到底是什么用意?

岑云谏并未答应。

先是俯首自愿被奴役,还自愿替澹台莲州去死。

岑云谏冷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狼说:“你可以死,他不可以。”

第106章

白狼回到澹台莲州身边的时候,澹台莲州已经睡着了。

它在院子里抖了抖身上不小心沾上的露水,没有进门,在屋子外的台阶上就地一躺而睡。

它睡得很浅,只要稍有动静,它就会竖起耳朵查看。

所以,当昆仑弟子靠近的时候,它也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噫,师姐,这里怎么有一只狼妖?身上偏偏又沾了几分仙气。”

“仙君交代过了,说昭太子身边有一只狼妖作灵宠。”

白狼已经坐起身来,看向这两个昆仑弟子,眼神不但没有丝毫畏惧,还像是认识他们一样,实在是让人惊奇。

两个昆仑弟子从天上降落,却没有直接落在院子里,而是落在了大门之外。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的,看门的不过是打个哈欠的工夫,眼前突然冒出来两个大活人,可不被吓了一跳?

再观这两个人的长相衣着,绝非等闲之辈。

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年长,二十几许的模样,男子则年少一些,十七八的模样。女子向看门人一板一眼地道:“我乃昆仑弟子胥菀风,奉仙君之命前来保护昭太子,还请通报求见。”

少年则嘀咕:“对这些凡人干吗要这么多繁文缛节,师姐你就是在人间行走多了,染上了这些麻烦的习惯。”

看门人闻言不但没有敬畏之色,还甚是茫然,理所当然地反问:“昆仑?昆仑是哪里?我没听说过昆仑。”

两个昆仑弟子都愣怔住了,脸色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好看。

少年不可置信地问:“你连昆仑都不知道?”

看门人心想:这两个人也太不懂规矩了,来求见他们太子居然还敢这样趾高气扬?太子平易近人那是太子品行高洁,可不是别人蹬鼻子上脸的理由。

他可是给太子看门的人!看门人傲气起来:“我为何要知昆仑,我只需要知道太子就行了。”

女子拉了一下男子,她瞪了师弟一眼,自己耐着性子说:“这位老人家,还请与太子通禀一番,我家主人是他的旧友,有约在先,他一定晓得的。”

看门人这才答应,关上门,让他们再稍等片刻。

女子提点师弟:“以后我们要在人间行走,总得知道一些凡人的规矩,否则多有不便。”

师弟郁闷地说:“怎么还会有人没听说过昆仑?”

女子笑了:“我以前也遇上过,很多凡人百姓都不知道昆仑,但你若跟他说是仙人他就懂了。”

师弟:“仙人跟昆仑难道能混为一谈?”

这时,门又打开。

看门人请他们进门。

侍女将他们引到一间茶室,上了茶点,与他们说:“太子刚起,还在梳洗,梳洗好了再来接见你们。”

于是两人打坐等待。

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一个暴起,挑剑刺向窗户。

剑尖还没有碰到窗户,窗棂已经被剑气冲破,暴露出窗后的人来,对方接了他一剑,卸去力道,踉跄站稳,形容颇为狼狈。

胥菀风看见他,唤出了名字:“韩师兄?”

韩阳羽尴尬至极:“我早已被逐出昆仑师门,已经不算你的师兄了。”

胥菀风与韩阳羽是老交情,但是关系不算多好,当年一个进内门,一个被外派以后就渐行渐远,不过到底一起启蒙学过剑,总有几分同窗之谊。

胥菀风也清楚地记得,韩阳羽是因为隐瞒魔将进入昭国劫掠,违逆了仙君的命令,所以才被废除灵力,逐出师门……

“韩……韩兄怎么会在这儿?”

韩阳羽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反正,我现在一心一意为太子办事。方才我听人说有两个自称昆仑弟子的人来拜见太子,又听到你的名字,心生好奇,才过来探看,原来真的是你。”

一旁的另一个昆仑男弟子用甚是不解的目光打量韩阳羽,如在惊叹,却非善意。他无法想象,作为修为被废还逐出师门的前昆仑弟子,假如换成他自己,他大抵没有颜面还活下去,恨不得死了算了,更别说还能像这样出现在昆仑弟子面前。

然而韩阳羽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反而迎了上去,问:“这位是?”

胥菀风顺着他的话介绍:“这是卞谷,我进了内门以后的师弟。”

韩阳羽自然而然地抱拳寒暄:“在下韩阳羽。”

韩阳羽笑眯眯地接待起他们来,气氛变得其乐融融起来,若不是被打破的窗户残骸还躺在院子里,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差点打起来。

韩阳羽本来就是个圆滑的性格,不然在昆仑时也不会混得如鱼得水,当年还被师父骂过让他把心思多放在修炼上,不要整天琢磨旁门左道,可惜他没放在心上。这不?没几句话就问出他们是仙君遣来贴身保护澹台莲州的。

韩阳羽放心下来:“太子身边确实还需要多几个护卫,你们来得正好。”

胥菀风:“早有听闻太子大名……”

是作为昭国太子澹台莲州的听说,太多人说他。无论她走到哪个国家都有人在说。在她看来,这天下知昭太子而不知昆仑者才是绝大多数。

胥菀风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辈,她在凡间甚至交了几个朋友,其中就有幽国的公孙将军,本来她在幽国一边修炼一边除妖也还算自在。

可是,就在一年前,她作为昆仑使者见了幽国国君一面。

那个糟老头子先是问她是否有长生之药能赐予他,她自然说没有。

她因着仙君的叮嘱及自身性格原因,并没有对凡人太过倨傲,多见了几次,幽国国君兴许是认为她软弱,竟敢用下流肮脏的目光注视于她。

而后更是被她发现幽国国君命人绘制了她的人像用以意淫,甚至还想给她下药行事,她既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这差事实在做不下去了,一气之下提剑劈了幽国国君用来挂她画像的小堂室。

仅看在都是人族的分上,而且幽国国君被吓得昏死过去了,她没有补上一剑,只是扬长而去了。

仙君知道以后并没有责怪她,过了半年安生日子,又将她派来保护昭太子。

昭太子的身份她是有所耳闻,想必不会像那恶心的幽国国君一样吧。她想。

“太子驾到。”

随着禀报声,锦衣华袍的澹台莲州在簇拥中缓步而来。

胥菀风眼前为之一亮。

与她先前见过的死气沉沉、阴暗腐烂的幽国国君相比,澹台莲州就像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生机勃勃,优雅从容,委实是高下立判。

澹台莲州与他们作揖:“往后还要麻烦你们照看我安危了。”

他虽然在身体上向他们低下了头,却没有给人感觉在精神上低头。

按照仙君的吩咐,胥菀风与卞谷两人即刻上岗,在澹台莲州附近看护起来,说是贴身,其实也不需要十分近,只需要在附近就行了。

胥菀风问韩阳羽:“韩兄,你是想要重返昆仑,所以特意来为昭太子效力,好将功补过,让仙君能够看到吗?”

韩阳羽却笑着摇了摇头:“你以后就知道了。”又说:“我现在不想回昆仑了。”

她听力极好,听见走得稍远的澹台莲州跟韩阳羽关切地说:“那是你认识的同门?得空不如去问问功法,也好帮你早日修复灵根。”

两人这说话的感觉就像是老朋友似的亲切自在。

因为在澹台莲州近身,是以她能够看到澹台莲州每日都在忙里忙外,有时坐在书房伏案研究书籍一坐就是一下午。

无事的话,她就打坐修炼,不知为何,她感觉在澹台莲州的附近修炼格外地顺畅,明明她脚下的这块地方也不是灵脉,却竟然有种坐在灵脉上的感觉。

如此几日后。

澹台莲州终于出门了。

而韩秀见到澹台莲州身边又出现了新的不凡之人,已经一点也不会觉得惊奇了。

这可是他崇拜爱慕的太子殿下!人中龙凤都围拢在太子身边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107章

众人站上一处高坡,眺望滔滔江水。

韩秀展开他手中的羊皮纸,胥菀风看了一眼,与澹台莲州这几天在看的图相差无几,再观眼前的大江形态,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那张图上画的就是眼前的这条江。

以澹台莲州为首的这群凡人正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讨论要建什么堰什么坝,她听不大明白,只知道这东西建造出来可以把江水给分开。

胥菀风试想了一下,心道:真麻烦,换作是她的话,不如试试一剑劈下去……算了,这么宽阔的一条江,以她目前的修为应当还做不到,即便是仙君过来也不一定能办到吧?

作为利用天地日月来修炼的修道之人,她想,再没有比他们更加深知天地之大的人了吧,他们不过是借取了一点点而已,才算是拥有了所谓的仙力,也因此,更加敬畏天地日月。

而此时此刻,站在这条大江之上,她更是感觉到自己于天地间是如此地渺小。

连她都不敢想分开这条江,这些毫无灵力的凡人怎么敢的?

正好听见澹台莲州指着江段上的某个位置,说要从这里开始。

胥菀风不知不觉已经听得入神,脱口而出地问:“可是,江水湍急,你们要怎么涉水建设?一下水就会被卷走了吧?”

她好心好意地道:“到时我弄个避水咒,或者我暂时帮你们把河给劈开半日?”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会突然搭腔,略为惊诧,然后弯起眼睛,笑着说:“多谢仙子好意。现在河水湍急,可又不是一年到头都是这个水位,等到退潮了,水位低的时候再建不就好了吗?”

胥菀风:“……”

对啊,完全可以这样。这就是凡人的想法吗?

她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风像是萦绕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是一棵树,牢牢地深深地扎在大地之上。

不知怎的,她想起有一次去见仙君,仙君站在玄天台上的背影,莫名地与此时此刻的澹台莲州重叠在一起。

她并不是关心情爱的性子,关于仙君跟昭太子那段旧姻缘只是有所耳闻,尽管觉得不大相配,却也没有兴趣多了解。

现下却忽地冒出个念头:难怪,难怪……

那边,澹台莲州正在与韩家兄弟踌躇满志地凭空画蓝图,好似已经能看到建成的样子。

连韩苛这种老古板都被说得热血沸腾了起来,但仍然犹豫了一下:“这样大的工程只怕一年半载完成不了。”

韩秀插嘴:“起码要十年,不,十年也不一定够,唉。”

澹台莲州注视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信任,这信任坚如磐石一般,上前就握了韩秀的手:“所以我才选了你,你既有治水之才,可泽被千秋万世,又怎能埋没。”

韩秀眼睛一下子红了,泪汪汪地说:“韩秀至死不敢懈怠,若秀身死,则让秀的子孙继续未尽之事业,直至完工。”

胥菀风看着韩秀恨不得投江以示肝脑涂地报答澹台莲州的狂热痴迷的样子,不禁陷入了沉默。

……

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

澹台莲州回去洗漱了一番,由着阿鸮帮他揩拭烘干湿发,自己则在读从王都送来的信。

一共有两封信。

这是他父王送来的信,可以看出前半是晏相的手笔,大致讲了一下朝堂内外的现状,后半才是父王的口吻,问他何时打算继位,又喜气洋洋地告知他,说王后又有了身孕,他说不定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澹台莲州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假如母亲能顺利再次诞下孩子,那么起码他的弟弟或者妹妹能够孝顺在母亲的膝下,让她不再那么寂寞,不至于跟现在这样明明有个孩子却像是没有;而他的所忧也很简单,母亲今年四十多岁了,保养得再好,这个年纪生孩子也太危险了,本来对女人来说,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

他恨不得现在亲自去王都一趟,看看母后的身体怎样。

他一下子想到了岑云谏。

这些年治理国家上的事他没想过岑云谏,可是关于凡人的生死大事非他努力所能为者,他不免想要求助凡人以外的力量。

澹台莲州接着读下一封信。

两封信送来的时间很接近,应该是前后脚送出来的,可是却没有跟上一封写在一起,说明事出突然,王都王宫那边多半是刚送出上一封家书以后又得到这个消息,却不敢拖延,加急也要送出。

这封信读得澹台莲州更加紧皱眉头了。

内容也不复杂,就是庆国有意跟他们联姻,澹台莲州的舅舅,即现任庆王,想要把自己明年才年满十四的长女嫁给澹台莲州,以结成庆国与昭国的联盟,然后问能不能向昭国借兵,治理境内妖患。

很多时候,婚姻就是两个国家最好的盟约。

昭国军权的实际掌握者是不是昭王而是昭太子这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昭王也不敢对他的婚姻大事作定夺,所以直接把原文转送给他,让他自己作决定。

借兵的事情且不说,之前他被庆国刺杀的事情都还没有个说法……但澹台莲州并不想娶自己的表妹。

澹台莲州按了按额角,一副头疼的样子,在腹中打草稿,在想该如何回信。

阿鸮见了,马上紧张兮兮地问:“太子、头、头可疼?不、不舒服?”

澹台莲州这才收起自己苦恼的情绪,安抚他:“没有,在想事情罢了,我没有不舒服。”

阿鸮脸上仿佛写着“我就说了晚上洗头不好吧?”的埋怨,将信将疑地说:“喝驱寒、寒汤。”

澹台莲州笑笑:“谢谢阿鸮关心,我现在离了你们都没办法照顾自己了,多亏有你们照顾我。”

阿鸮的脸黑里透红,无怨无悔地说:“没、没有,照顾您,我荣幸!”

澹台莲州认真跟他说:“丢下你的弓箭营跟在我身边作个近侍委屈你了,如今有那两个昆仑弟子在,我的安危你不用担心,还是回洛城去吧。”

不能跟在澹台莲州身边让阿鸮有些失落,在军队里作长官,跟那么多兄弟一起练箭,斩妖除魔、建功立业,这些事是很快活,可是若是能随在澹台莲州身边,那么其他的他都可以抛却。

当时太子点他随驾,军营里的其他大将小将没一个不羡慕他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澹台莲州赶出去了。

澹台莲州披散着长发,转过身去,面朝着阿鸮,充满期待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像是要深深地望进去,说:“我希望你帮我带出一支一万人的妖弓营出来。阿鸮,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弓箭手,应当为天下所用。我觉得这件事除了你,别人都做不到。”

阿鸮激动得都不结巴了,“扑通”一声跪下,感动不已地发誓:“必不负太子所愿!”

胥菀风在屋顶上听见对话,再次陷入了沉默。

昭太子这儿的氛围跟幽国实在是太不相同了。

昭太子来到郄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附近几个邻国。

此处离公孙非目前的驻地不远,公孙非的谋士楼琋听说澹台莲州在此,带上昔日在荒城的旧物,与主公说是出去周旋借粮,其实偷偷地带着三两个人翻过幽昭两国边境,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一路找到了郄城求见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听人说是荒城旧友,他还想是哪个?这个名字他不记得,不应该啊,荒城的每个人名字他都记得。

再等看到楼琋送上来的旧碗,他立即明白过来,爽朗大笑:“请迎他们进来。”

说罢,也兴冲冲出门去了。

胥菀风曾与公孙非有过来往,当然也认得他的谋士楼琋,心生好奇:怎么?连敌国的公孙非都跟澹台莲州是旧相识?

澹台莲州相好的人也太多了吧?

第108章

因为乔装打扮成普通商人,楼琋一身粗布麻衣,他被引到一个侧厅等待澹台莲州,十分之忐忑不安。

观他一路过来的昭国情形,远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并不是昭国的民生糟糕,反而太好了,所以对他们幽国人来说很糟糕,敌强我弱,还是侧畔之国……

就算是黄毛小儿都知道昭国实际的国君是澹台莲州。

毫无疑问,澹台莲州就是一位优秀的国君,不过数年时间,他就将这个濒临亡国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幽国怎么会坍落得那么快呢?

他此行前来,是来向澹台莲州买粮的。

他知道这是非常冒险之举。

但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个月底再不买粮食回去,发不出军饷,起码要给粮食,不然的话,军队或许就要哗变了。

到时他的主公公孙非怕是要性命不保,而他们的城也要失守。

如今幽王病重,卧床不起,虽说还没有死,但是也离死不远了。

太子却仍然没有定下来,几位王子明争暗斗,王都之内波谲云诡,一片混乱,即便他们只是在幽国权力的末梢,却仍然受到了波及。

怎么可能会毫无影响呢?

这些年,因为他们与昭太子有旧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幽王的赏识,无论他们的成绩做得有多么出色。

如今更是连军饷都被一拖再拖,公孙将军搭上家底仍然填不上这么大的窟窿,一直入不敷出。

有时,他甚至有种还被困在荒城的错觉。

不,还不如荒城呢!在荒城起码还抱着迟早一天要逃出去的信念,而现在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天明。

而他一路过来,昭国的百姓变得又勇敢又聪明,甚至还有几次他都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是普通商人,怀疑他是幽国的间谍,想要把他送到官府去领赏,吓得他一身冷汗。

这些人拿起锄头是能干的农民,放下锄头是精壮的战士。

听说是一些从昭国太子手边离开的老兵回到家乡,把乡亲们教成这样。

他跌跌撞撞终于到了郄城,几经波折,总算能见到昭太子了。

眼下反而忐忑了起来。

他还没有变,可是昭太子呢?变了吗?

先前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才一往无前地找过来,可是,这真的是一条活路吗?

会不会下一刻,他就被人斩下头颅?

对于昭太子来说,杀了他们只需要一剑吧?

最可怕的是,他会不会也像幽王一样,从一个胸怀壮志的明君变成了阴险狡诈、猜忌多疑的暴君?

恐惧不安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萦绕不去,使他的肩膀脊背尤其地僵硬,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他听见了几道接近的脚步声。

他立即认定其中一个属于澹台莲州,不知为何,反正就是这样直觉地认为。

两名侍者从左右推开门。

澹台莲州正站在门外,广袖长袍,身上描着一片金光,他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明亮,又像月亮一样温柔,依然是善良且潇洒的模样,如不是绣金裹玉,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仙气飘飘、飒意洒脱的游侠,而不是一位君王。

公孙将军与他已经愁眉苦脸太久,赶路的路上更是灰头土脸、心惊胆战,楼琋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明耀的人了,一时间像是被过于强烈的光刺了刺眼睛,甚至于怔在原地。

不大敢认。

而澹台莲州已经挟一阵清爽的风朝他走过去,脚步轻盈快活,一见到楼琋他就想起曾经孤身仗剑走天涯的短暂日子。

暌别多年,却像才昨日别过,他毫不客气,亦不生疏地问:“楼先生,许久未见了,身子骨可还硬朗?公孙将军现今如何?我却没空打听,不知你们过得怎样。”

上来就握住他的手,接着楼琋才像是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向他作揖。

澹台莲州也跟以前一样对他回礼,跟以前在荒城落魄时不一样,现在楼琋很是受宠若惊,甚至觉得自己当不起,连声诚惶诚恐地谢过。

这过于谨慎小心的态度也让澹台莲州清醒了一些,让他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年大家都是妖魔的口粮,朝不保夕,没有尊卑身份之分。

现在他是昭国太子,公孙非与楼琋则是幽国的臣子。

他们原不该往来的,是以这些年他才完全没有去接触公孙非,就是怕引起误会。他是没关系,却担心给公孙将军招去杀身之祸。

不过,既然楼琋是变装而来,说不定只是作为老朋友见一面呢?

澹台莲州没那么激动了,放开手,礼貌地招待楼琋上座。

寒暄了几句话以后,楼琋不再遮遮掩掩,委婉地问澹台莲州能不能卖一些粮食给他们。

原来不是作为并肩作战的老友而来的啊?

澹台莲州心上凉了一截,悄声叹了口气。

然后便也公事公办了,他道:“多余的粮食是有,只是不能多给。而且,你们从我这里买粮食怕是多有不妥,不怕幽国国内有人诘难公孙将军吗?”

楼琋苦笑两声:“若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想来求您。实在是走投无路……”

澹台莲州笑容渐敛,他沉思了片刻,真挚地说:“相邻的陈、赵两国兴许也能买到粮,我认识他们国家的粮商,可以为你介绍,比向我买要安全……”

话还没说完,楼琋已经着急地拒绝说:“多谢太子好意,这是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还要耽搁多少时间,只怕来不及了啊!最迟月底二十六我再不带粮食回去,公孙将军或许就保不住命了!”

澹台莲州长长叹气出声。

楼琋站起身,直接向他跪了下去:“我知太子是忧虑我们将来与你为敌……”他想要巧言令色一番,发个毒誓,就算到时候遭报应了,那也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公孙将军无关。

澹台莲州却半路把话接了过去,说:“现在既然昭幽两国还没有为敌,那么我卖粮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将来若是哪日开战,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楼琋愣住,一时没有继续说下去。

澹台莲州也没有直说招揽的话,说了白说。

公孙非要跟他的话,当年就跟他了。

澹台莲州当着他的面写了书简,塞到他的手上:“拿着这个去提粮吧。”

楼琋收好了信物,又觍着脸问:“那方才太子说的陈、赵两国的粮商太子可否介绍一下。”

澹台莲州不再回答,楼琋悻悻作罢。

澹台莲州深深地望着他,眸光幽深,不再是初见他时的清爽昳亮,若有所指、毫无敬畏地道:“你们幽国的国君倒行逆施,让宫廷混乱,百姓民不聊生,多有不德之举,崇信奸臣,打压忠良。良禽择木而栖,这点粮食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楼先生精于谋算,应该再了解不过。”

他高高地坐在那儿,没有起身。

楼琋向他低低地弯下腰,没有抬起头,声音有些闷:“太子,当年我与公孙将军被困荒城十年,心中想着要回到我们的母国才支撑下来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们当年是那样想的,现在也是。”

话音轻飘飘的,仿佛不落地似的浮在这空寂的房间里。

澹台莲州没有马上让他起身,就这样让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时间仿佛被拉长。

兴许只过了须臾,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后颈寒毛直竖,冷汗也涔涔地冒了出来,他甚至看见一滴汗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一会儿之后,他才看见澹台莲州下座,把他扶起了身。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生怕会看到澹台莲州充满杀意的脸,却还是对上那张温柔美丽的脸庞,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不高兴,亲切地对他说:“如今匪患甚多,还有妖魔横行,他们似乎也会抢粮食,先生可需要我派一支军队帮忙押送?”

明明没有任何杀意,但是楼琋的冷汗却冒得更厉害了,因为完全摸不清澹台莲州在想什么。

他害怕地说:“不用,不用,多谢太子好意。”

澹台莲州也不强求:“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祝你安然无事地到幽国。”

楼琋走出太子行宫的时候,风吹来,他感到身上一阵寒冷。

一摸,这才发现他的脖颈处一片濡湿,原是他的里衣都被打湿了。

而围观了全程的胥菀风此时也走了出来,来到澹台莲州的身边,她与公孙非有那么几面之缘,因为是她难得认识的凡人,忍不住多嘴地问了一句:“你让他路上小心,祝他安然无事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吗?是指你会半路派兵去捣乱?”

澹台莲州啼笑皆非:“啊?我哪儿还有那么多兵力?手头的事都要忙不过来了。”

他一双眼睛清澈,貌似真诚地说:“我是真心实意地作为老朋友,适当地说些送别的话而已啊。”

胥菀风半信半疑。

韩阳羽插一句嘴:“幽国已经是一面将塌之墙,都不需要推,只需要他们自己内院吹一阵风就能吹倒了,太子何需亲自脏手?”

胥菀风想:澹台莲州看着是个普度众生的圣父,原来也有自己的私心。

第109章

为了掩人耳目,楼琋离开前,澹台莲州并未相送。

他在澹台莲州的近卫军中看到几个旧识,都没敢上前去认,看盔甲与佩剑,军衔一定不低,一个外貌身体强壮、面色红润,打扮更是光鲜亮丽,与当初跟着他们将军走的那些人境遇截然不同。

楼琋不禁神色黯然,他也不敢被认出。筹够了粮食,他放下心来,终于可以回去交付给将军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跟澹台莲州隔着数名护卫,转告道了声别。

澹台莲州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澹台莲州不过放下竹简,缄默了须臾,便继续办公事了。

澹台莲州沉迷公务,不可自拔。

胥菀风每日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工作,抑或练剑,亦觉得莫名地心情宁静,便坐于屋顶或是树梢,打坐练功。

她每日与卞谷每隔三天换一次班,一个近身,注意澹台莲州的身边,一个也在府中,但是将灵识感知扩散,覆盖在以澹台莲州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地方之中。

除了他俩,还有韩阳羽这个前昆仑弟子作为半个侍卫。

韩阳羽可比他们俩要闲得多了,也没见他多么专心地练功法、修灵力,除了练剑,就是四处晃悠,腰上别了个葫芦,每天都要出门去打一壶酒,没事喝两口。

虽说看上去不大正经,可是剑法瞧着比以前要轻灵漂亮得多。

胥菀风瞧着,也有几分意思。

韩阳羽有时也会爬上树上跟她唠几句嗑,问问昆仑如今的光景怎样,在这时候,胥菀风才会觉得,韩阳羽还是以前那个长袖善舞、追名逐利的韩师兄。

韩阳羽总爱打听仙君的事情,胥菀风问:“你该不会还是对仙君废你修为、逐你出师门一事怀恨在心吧?”

韩阳羽哈哈一笑:“当初的确是极恨的,又不敢恨,我修为没废都不可能报仇,废了更不可能。只是好奇而已。这昆仑上下,也就仙君最有意思。”

胥菀风不甚明白:“什么有意思?”

韩阳羽道:“你看,昆仑传承万年,出了那么多仙君,就属这个最离经叛道吧?小谷跟我说,仙君在门中与长老们多有冲突,已经逼着弟子们开始站队了,不是吗?”

胥菀风:“……那家伙怎么那么嘴碎多舌?”

韩阳羽喝一口酒:“他年纪小,性子活泼一些,你又不爱跟他说话,他就只能跟我说了。说得多了,就容易说漏嘴。而且跟我一个废人说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告诉别人,连太子我也不会说的。”

他惆怅地望着远方,那儿正是昆仑的方向,云雾缭绕的天际,他仿佛幻想出昆仑仙山的轮廓,感慨万千地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念昆仑罢了。”

反而换胥菀风好奇了:“你不会跟太子说吗?”

韩阳羽把酒葫芦的口子给闭上,答:“他不甚感兴趣,对于昆仑,他只关心剑法,他就愿意切磋一番。”

胥菀风公正评价:“他的剑法委实灵妙,我这几日算是见识过了,不愧是我们昆仑弟子,只是不知是师承何人。”

韩阳羽笑说:“他的剑法是自创的,并非从昆仑的师长或是典籍里学会的。他在昆仑的时候,不通灵窍,修不了任何一种功法,哪里有师长愿意收他作弟子,教他剑术?他以前就是个打杂看园子的。”

胥菀风不爱打听这些,只依稀知道澹台莲州是个凡人。十年之前,听说这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岑云谏被一个凡人所救,就已经很让她惊讶了,而后他俩还成了亲,就更让她惊讶了。

她惊讶地想:这昆仑竟然还有个凡人吗?没让他下山?那他不能修炼,平时在昆仑做什么呢?

韩阳羽继续说:“我这样说,并非轻视于他。

“相反,我很敬佩太子。我想象不出,我若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一边做杂役,怎么还能做到心志坚定,甚至自己悟出一套如此精妙的剑术。”

胥菀风默然,蓦地问道:“你的言语之间,似乎比起仙君,更加推崇这个凡人太子?”

“我是敬佩这些个凡人。”韩阳羽说,“你没见过昭太子的军队与妖魔作战的场面。”

胥菀风道:“我在幽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孙将军的军队与妖魔作战,杀得还算有模有样。”不至于一面倒地被妖魔屠戮殆尽——她在心底补充说。

凡人与妖魔打仗还能怎样,不至于坐以待毙就不错了。她想。

韩阳羽用“你没见识了吧?”的眼神看着她,带点炫耀性质地说:“下回你见了就知道了。”

又说回昆仑:“你觉得……仙君派你等前来保护太子,究竟是为了大义,还是余情未了?”

胥菀风毫无犹豫,觉得甚是可笑,很是坚决地说:“当然是为了大义。

“你不在昆仑,不知仙君做了多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仙君计之深远,是为整个修真界,为歼灭妖魔于此一世,是为了将来的万年,甚至数万年,可不只是几十、百年之计。

“既然仙君使我前来,定有他的用意。”

“我观昭太子也非一般的凡人。”她说,尽管并不能说出具体是为什么,可就是觉得澹台莲州不一般,甚至比很多修真者乃至她自己都更加不一般,因为即便是修真者,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数年之间,将这整个人间世中,那么多惶惶不安的凡人变得如此战意盎然,竟然生出勇气,纷纷与妖魔相搏斗。

此绝非一个修真者所能做到的,这与修为无关,与剑术亦无干系。

“兴许当年仙君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与他成亲吧。”

韩阳羽被噎了一下,竟然觉得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胥菀风还在心中想:而且,在她看来,无论是昭太子,还是仙君,都不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看着都是一心向事业。

她甚至想象不出这两人当初成亲的场景,所以,她判断,当初澹台莲州与仙君的一场婚姻一定有其中的深意所在,绝非简单的为情所困。

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恕我冒昧,我一直想问,那只与太子形影不离的狼妖是怎么回事?”

韩阳羽如实以告,他摊手:“这我也不清楚。我来的时候,这只狼妖已经跟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了,听他们说,在他们所有人遇见太子以前,太子就跟这只白狼在一起了。

“好像是太子捡来的,太子一开始以为是只普通的白狼。我想,或许这只白狼是跟在太子身边才开了灵窍也说不定。”

胥菀风稍稍歪头,困惑:“啊?”

韩阳羽:“你可以将灵力聚于眼睛,凝视太子一看。”

胥菀风照他所说的做,她集中精神,又将距离聚于眸中,看向正坐在书房里的澹台莲州。

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极为认真地看才能发现。

澹台莲州的身边有一些像是风一样的东西在围绕着他浮动不休,但那显然不是灵气,更不是妖气。正因为两者皆不是,所以她之前才从未注意到。

胥菀风讶异。

“那是什么?”

韩阳羽说出自己的猜测:“我称之为气运。

“几年前还很微小,不怎么看得见,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强劲了。”

这气运并不会随着澹台莲州心情的变化而变化,他本人也毫无察觉,毕竟他毫无灵力,不过是个剑术卓越的凡人。

这时,他们也看到,澹台莲州对着新收到的信在苦恼。

澹台莲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内容。

这又是一封从王都王宫送来的信,父王告诉他,他的庆王舅舅已经把女儿送来了昭国,说娶不娶看他的心意,若是他不想许以王后之位,就当是探亲吧。还说他的几个表妹品行贤淑,想必能跟他相处得不错。

哦对了,不只送了嫡长女过来,还有另外两个妃子所生的女儿作为媵妾一起前来昭国,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不日就到昭国,虽然目的地是王宫,不过正巧,进入昭国最近的落脚城池正是澹台莲州所在的郄城,打算先来拜访他一番。

澹台莲州算了算时日,要是路上没有出意外的话,他的表妹们已经快到郄城了。

澹台莲州大为头痛,即便跟这几个表妹没有任何的情谊,但他莫名地与之感同身受,就这样被人当成是个筹码一样地扔过来了,路上也不知有没有安全的护卫,想必是一路提心吊胆地过来的。

人都过来了,无论要不要送回去,先平平安安地接到城里来吧。

如此发着愁,澹台莲州让随他驻扎在郄城的军队分出一支出去打听一下庆国公主的行队到哪儿了,找到的话就护送过来吧。

两天后,澹台莲州收到小飞的传信,说找到行队了。

又过了三天,庆国公主的行队进了郄城,澹台莲州没有出城去接,他不太乐意,在府上接的人,能走到门口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尊敬了。

第110章

一转眼,庆国公主俪姬住进昭太子的府邸已过去三天。

除了第一天,她见了澹台莲州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这位名躁诸国的表哥。

父王在送她出来之前,就已经与她说过了昭太子的脾气古怪、不好接近,但是,父王也说:“他心肠软,怜香惜玉,对女子多有爱惜。你温柔小意一些,即便有作耍赖,他也多半不会惩罚于你。既然男子不能接近他,那么你作为女子,说不定能够接近他。”

俪姬望着铜镜中姣好的脸庞,幽幽叹了口气,轻声自语:“人都见不到,又谈何接近?”

她心生一计。

她并没有主动去找澹台莲州,而是屏退妹妹和侍女,假作哭泣,每日清晨起床,偷偷打湿枕头,让人觉得她夜里也哭过了。

这样哭了几天,到第四天,总算是把她的太子表哥给哭出现了。

她给自己上了个妆,特意在眼角和眼下擦了点胭脂,看上去就像是刚哭过一样,眼皮却不会肿,配上素净颜色的裙子,颇有点梨花带雨、弱不胜风的姿韵。

她第一天哭的时候,澹台莲州就知道了,但当时他也没有太在意。

而后,每天都有盯着庆国公主的侍者向他禀告说公主又躲起来哭了,加上公主到了府上以后就安分守己,并不敢来找他,这让澹台莲州反而多想起来。

他的心软病如约而至地发作起来,想:难道庆国公主是毫不情愿地被强行送过来的吗?她这样哭,多像他当年在昆仑的时候想母后而夜夜躲在被子里哭啊。

一时间触景伤情,不得不生出怜惜之情。

但他还是没有马上去见表妹。

并不是因为他心狠,而是这几日间确实太忙了,实在是顾不上安慰一个小女孩的事情。

思虑再三,澹台莲州决定抽空来见一见表妹们。

说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但是澹台莲州与她们根本不相熟,不免显得尴尬。他思来想去,干脆在心中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官一般,如此,还算是能够泰然自若地对待:“若是有什么吃不惯、穿不惯的,尽管与管事的说,我让他给你们置办。”

俪姬道:“也没什么吃不惯的,一切都好,就是人生地不熟,总有点害怕……”

她柔柔弱弱地把澹台莲州给望着,正像是菟丝草要攀上一棵树,再配上她的美貌,换成任何一个男人怕是都会动心了。

澹台莲州也在心底赞叹了一句:他这表妹生得可真美,难怪封了个“俪”字,庆国王室是人人都生得这么美的吗?

不过却没有拨动他的情意。

他甚是不解风情地道:“是了,我整日忙于政务,此行前来也没带女官,不然还可以让她们来陪陪你。”

他想到了殷小娘子,在洛城的时候,殷小娘子一边带孩子,一边还能把他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与军营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若是她在的话,想必就不会让庆国公主夜里哭泣了吧。

他一个男人,不懂女人心,也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心里抓耳挠腮的,还是不晓得怎么问、怎么开解。

俪姬怔了一怔,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

——女官?

是有听说太子身边有女官,庆国王宫中也有女官,她的父王偶有拔擢,可是那些女人也是得侍寝的。

尽管昭太子至今没有娶妻纳妾,但是围绕在他身边的桃色传闻并不少。

来昭国之前,她做足功课,尽可能地打听到够多。

在百姓口中,昭太子的倾慕者甚多,他也有很多情人,他甚至不拘于男女与本国,是以在俪姬的设想中,太子表哥是风流多情的男子。

正在她发愣的时候,身边作为媵妾的另一位公主阿婉已接住她的话,跪坐着向澹台莲州拜了一拜:“太子,恕我直言。俪姬不过是为了不让您担心而强颜欢笑。这几日我们的吃食实在是不好,夜里用的炭也不是好炭,烟很大,昨日晚上烧到半夜就灭了,害得俪姬被冻得醒了过来,手脚都是冰凉的。”

澹台莲州微愠地想:难道是因为府上伺候的人察觉到他的冷淡态度,所以不顾他的叮嘱,给几位公主穿小鞋了?他明明交代了不可以怠慢啊。

澹台莲州认真地问:“这几日他们送来的吃食是什么?”

阿婉回答:“饭是用豆子混在一起煮的饭,竟然不是白饭!米粒粗糙,难以下咽。菜也只有三四样,昨日是炙鹿肉、炒野菜、鱼汤。”

澹台莲州又问:“前天呢?”

阿婉继续答。

澹台莲州紧锁的眉头慢慢地松开了,没有误会,也没有怠慢,他略带歉意地说:“这……我也是这么吃的。”

有难以下咽吗?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吧?

此言一出,三位公主都下意识地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阿婉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间下不来台。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解释说:“郄城偏僻,没什么物产,这里种出来的米就是有点粗糙。我吃着还好,口感一般,但胜在抵饿。先前不知道你们会突然过来,没有余钱为你们买好米。

“至于炭……我夜里是不爱烧炭取暖的。”

怜惜归怜惜,澹台莲州完全没有因为要招待公主表妹而挪用修坝资金的念头,他连自己的饭钱都精打细算呢。

要是她们去了母后那里,他却是管不着母后的账的。

俪姬只好说:“对不起,表哥,是我娇惯了。”

她说得娇柔体贴,其实心里是一百个不相信的。

作为一国太子,怎么可能吃得这么不讲究?一定是澹台莲州在骗她们。

她怯生生地问:“表哥,明天我能跟你一起用午膳吗?”

是觉得跟我一起吃饭能吃得好点吗?澹台莲州心想,觉得一起吃饭无伤大雅,于是答应了下来。

本来趴在他身边的小白狼听见,嗖地竖起耳朵,抬起上身。

为了不吓到表妹,澹台莲州让小白狼变得小小的,三四斤的大小,看上去耳朵大大的,脸尖尖小小的,眼睛也圆圆大大的,甚是可爱。

俪姬一为了取悦于他,二是确实觉得小狼可爱,“呀”地惊呼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摸。

澹台莲州这次反应得快,马上命令:“不准咬人。”

小白狼便一下子僵立原地,俪姬也被吓了一跳,并没有摸到,澹台莲州已经先一步把小白狼捞了起来,揣进怀里,说:“别看它这个样子,这并不是它的本貌,它生性凶残,吃妖魔都一口一个,凶得很,平时除了我,别人都不给摸。公主切莫随意触碰它。”

俪姬小心翼翼地点头。

澹台莲州拎着小白狼走了。

第二天,她妆扮妍丽,前去与太子表哥一道用膳。

桌上还是粗茶淡饭。

俪姬以为是为了劝退她,所以故意这么吃一顿,她忍着把饭给吃了,可是眼角打量着澹台莲州吃饭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难以下咽的样子,反而吃得很香,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剩。

她怕惹得表哥不满,也只能强行往小鸟胃里塞东西。

没想到接下去的第三天、第四天……一直过去半个月,太子表哥的吃食还是粗茶淡饭,而她天天这么吃也吃得很快就胖了一圈。

俪姬惶恐觉得自己不够美了,却得了太子表哥的夸奖:“你看,还是得多吃五谷杂粮。刚来的时候,你看上去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了,看来在路上是吃了不少苦啊,消瘦成那样,现在总算是胖回来了。”

啊?我本来就纤弱娇媚啊。一路上也没有生病变瘦。

俪姬欲言又止。

可是面对澹台莲州开始变得关心的目光,她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澹台莲州对她的态度温暖了不少,有时还会笑两下,不过不像是男人对女人的温柔,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对女儿。

只能说是像。

她生在王家,上头有三个哥哥,父王的孩子很多,她不是第一个女儿,她从未在父王膝下作娇,若是见了面,父王也多是对她进行训诫,教导她要作一个好公主。

似乎是因为故去的前一任庆王太过宠爱嫁到昭国的那位公主,父王从小见着,很看不惯这种做法,所以自己作了庆王以后,并不对任何一位公主有所宠爱。

私下,三位公主互相都在嘀咕,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未免也太折磨人了。

俪姬:“看来昭太子并未撒谎,他是真的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

实在是摸不透,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子呢?以后他要是作了国君也会这样吗?”

阿婉擅长厨艺,还试了一次亲自下厨,夜里送饭给昭太子吃,可惜在门口就被拦住了。

尤其是那只白狼,最近都会变得很大,横卧在澹台莲州的房门前,任谁见了都要心惊胆战一下。

还有一位公主阿霜则利用这段时间,与府中的人打听了澹台莲州后院的事,结果就是一清二白,女的没有,男的也没有。

她担忧地提出:“……你们说,昭太子是不是不举啊?”

她们自以为秘密的对话第二天就放在了澹台莲州的案上。

正在喝茶的澹台莲州差点没喷出来。

第111章

“真是闲的……”

饶是好脾气如澹台莲州,也忍不住地抱怨了一句。

阖府上下,最闲的就是这三个公主,他想把人送去王都,但是俪姬称妹妹阿霜生病,不宜赶路,想要等病好了再走。

澹台莲州亲自去给人把了一下脉,确实是在生病,而且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所以会反反复复,无法根治,只能静养。或者找个修真者给她输入灵力,修补一下体质,就能一劳永逸了。

——“……你们说,昭太子是不是不举啊?”

这句话太雷了,在澹台莲州的脑袋里像是敲钟一样地响,雷得他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但是说实话,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没有人问,他就不去想。

回想一下,自从下山,他就没有过那方面的性致……

这些年也有不少美丽的男男女女被送到他的面前,任他随意采撷,而他的拒绝,真的只是出于精神上的洁癖吗?不,好像不止吧?

他甚至连一点本能上的反应都没有。

即使那次跟岑云谏不小心干了点什么事,他其实也没什么感觉,并不眷恋。

以前还在昆仑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不过他以前还以为那是因为年轻气盛来着……

美丽的肉体、甜蜜的爱情,好像都对他失去了吸引力。

他的心里唯有事业。

等等。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清心寡欲、对事业以外的东西毫无渴望的?

记不起来了。

好像从他发现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这算是坏事吗?

澹台莲州沉思了良久。

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于国家、于百姓没有任何裨益的事情有什么用?他回过神,算了,还是不想了,等什么时候工作清闲一些,有空考虑这些了再说吧。

只是下次有空想这件事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没有仔细考虑过,但在澹台莲州心里,国家排在第一,父母在第二,他最亲近的师长友人排在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是臣子、军队、百姓,等等等等,他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知道排到第几去了。

哪有空去考虑?

但澹台莲州觉得还是不能让三位公主闲着,不然说不定还会平白无故地生起事端。

他还没有想好可以安排什么事情让她们消磨一下精力,却在翌日的聚会中正好被提点了。

这不,俪姬又觉得自己聪明了,表示与姐妹、婢女们一起想了一出歌舞,想要表演给澹台莲州看。

澹台莲州一听,感觉想到了什么,问:“你还会跳舞啊?”

他简直想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对啊!他怎么不直接问一下俪姬会什么?

俪姬看澹台莲州的眼睛亮了一亮,以为他是感兴趣,以为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乘胜追击地说:“是的,不过我跳得不甚好,我更擅于弹琴,阿婉的舞跳得好,阿霜的歌唱得好。”

澹台莲州本来就盘腿坐在蒲团上,转身过来,朝向她,问:“你们还会什么?”

俪姬第一次被澹台莲州用这样热情的态度对待,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摸不着头脑,猜不透澹台莲州是怎么想的,她心乱跳几拍,谨慎地说:“女儿家该会做的事,我都会的,刺绣、制衣、调香……”

都是些贵族小姐学的玩意儿。澹台莲州听到这儿却不是很感兴趣了,他用他所录用的女官的标准问:“读过书吗?会写字吗?”

俪姬眼珠子一转,她开始觉得自己懂了,哦,澹台莲州是喜欢他母亲那样的女人吧。她惭愧地说:“略读过书,会写大约两百个字,但是写得不好,也不会作诗、写文章。”

她的父王不允许这些。

两百个字……两百个字也够用了。

澹台莲州看向另两位表妹,她们硬着头皮,一个说会三百个字,一个说几十个字。

俪姬听到阿婉说她会三百多个字,比自己多了一百多个字,心里不由得急躁起来,感觉被压了一头。

再看澹台莲州,他已经低下头去,不知在思索什么了,这让她更着急了。

澹台莲州沉思一起,要么在郄城临时开个女子学堂,让她们教教本地的女子,十岁以下的小孩也可以。

正想着,却听见俪姬说:“表哥,我还会织布。”

养蚕和织布都是作为王后到时候必须学会的祭典礼仪,母后为她找了厉害的织工特意教导过她,她学得不错,在宫里也无聊,曾经织过几块布,用来送给父王和哥哥们,得到他们的宠爱。

澹台莲州一听,目光又重新落在她的身上,再一次地亮了起来,一拍大腿:“好表妹。”

俪姬脸一红,说自己的行李里就有自己织的布,想要送给太子表哥。

澹台莲州让她速速拿过来看一看。

俪姬看他这么期待,心下又忐忑起来,说自己织得一般,比不得专业的织工。

澹台莲州很宽容地说“无妨”,他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当然知道贵族小姐学织布就是打发时间,怎么可能比得上以此为生的庶民。

于是俪姬取来自己织的布,阿婉、阿霜也拿来了自己做的衣服、鞋袜等等,一道送给昭太子过目。

还说,在她们的行李中就有一架织布机。

澹台莲州看了她织的布,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抚摸,大喜过望地说:“这是桑蚕丝,这真是表妹你自己织的吗?走线细密,织得相当好,就是做织工也很优秀了。”

俪姬打这辈子没有被这样夸过,宫人倒是会恭维她,可她一听就知道是拍马屁。而太子表哥的夸奖却是如此地真心,惹得她面红耳赤,连声谦虚。

至于太子表哥竟然把她跟织工相提并论的说法,她就选择性地无视了。

而且,太子表哥一口一个“表妹”,这般亲热地唤她呢。

先前他都不说“表妹”的。

“表哥”“表妹”地一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是被拉近了许多。

不再冷淡的澹台莲州看上去也英俊了许多。

澹台莲州亲切和蔼地问她:“表妹在府上既然无事,可否帮表哥一个忙?”

俪姬莫名地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心惊胆战地问:“表哥这样厉害,竟然还需要我这样的小女子来帮的忙吗?”还不忘偷偷地夸表哥一句。

澹台莲州颇为欣赏地说:“怎么会?表妹天资聪颖、勤劳能干,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子,莫要妄自菲薄。”他也回了一顶高帽。

怎么用人这事,他虽然没有特意研究过,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使用得非常熟练。

发现每个人的优点,然后先夸了再说。

澹台莲州便厚着脸皮问了:“我看表妹织布织得这样好,而郄城百姓穷困,我想让俪姬你教授平民女子织布方法,让她们能多有一个赚钱的方法,你看可好?”

俪姬愣住了。

那她岂不是必须跟好多庶民女子待在一起?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个接近太子表哥的突破口,要是这次拒绝了,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俪姬一咬牙,忍耐住对太子表哥这种不分尊卑的做法的不满,怯生生、娇滴滴地答应下来,她又说:“可是……要学织布,得有别的织布机,我只有一架织布机。”

澹台莲州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的,造几架就是了。”

昭国也有自己的织布机,但澹台莲州觉得庆国的布匹似乎更好,说起来,庆国的布匹的确是极好的贸易物品,从他这儿换了不少钱去呢。

澹台莲州命人把她的那架织布机给拆了。

在洛城就是专门的匠人营,不过人他都没有带过来,于是把韩秀叫过来,这小伙子最会这些。

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两三天,他们就差不多搞清楚了,拿去找本地的匠人制造。

俪姬因为还没有开始上岗当织布老师,又有时间来骚扰于他,澹台莲州主意改了,给她们三个都安排好了。

到时候上午教织布,下午教认字。

俪姬都没办法问表哥,她不是只答应了教织布吗?怎么就理所当然地让她连认字一起教了?

她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吞,为了长远之计,这个委屈,她忍了!

没过几日。

由昭太子在郄城主导的织布班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消息一出,本就听人说过洛城故事的百姓们踊跃报名。

澹台莲州想着先教一批人,再让这些人当老师,一个教十个,十个教一百个,等他离开郄城的时候,一定要教出好多织工来。

对了,桑田也要安排上,让昭国百姓也能够更多地穿上本国的布,说不定还能往外面卖,就能多一笔营生,多喂饱几个肚子。

第一批的名额并不多,只有三十个人,过来学织布还包吃包住。

俪姬紧张地复习了好几天织布的技术,生怕自己万一办不好惹了太子表哥不高兴。无论如何,这个差事她必须办好了。

娇娇弱弱的她心底升起一股子狠劲儿,她从小就聪明,倘若她要做什么,那是一定要学好的!

到了开学那天,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到底是硬着头皮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去教的。

第112章

俪姬养在深宫之中,遇见过的人除了王公贵族,就只有宫中的婢女。

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民间的庶民女子,她们看上去也很瘦,但是与她特意少食来保持纤弱的身姿不同,她们多是面黄肌瘦,头发枯糙,牙齿稀疏,体形也不风雅。就算她们已经梳洗过,换了干净的衣服,也能看出来很穷酸。

被这些女子看着的眼神,就像是凡人在看着神明。

俪姬既觉得可怜,又不是很想接近。

若不是为了取悦太子表哥,她才不想去看。只要不看,那么她所认知的世界还是那个富贵荣华、花团锦簇的。

第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胡乱教了一下午,发现连沟通都很难。

因为她虽然学了昭国话,可是她学的是官话啊!她根本听不懂郄城这边的方言!一整天下来,完全是鸡同鸭讲。

这给了她极大的挫败感。

她自诩聪敏灵慧,就算糊弄过去也好啊,怎么就把太子表哥交代的差事弄得一团糟了。

搞砸以后她躲起来真的落了几滴眼泪,这回不是演的。

澹台莲州知道以后当然又要来安慰她一番,俪姬本来该借此机会邀宠,但是她的挫败感过于强烈,自觉无颜面对太子表哥,一时忘了作娇。

澹台莲州也很愧疚,他忘了俪姬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才十五岁,又没有被秦夫人那样能干的妇人调教过,哪里能上来就会那么多。

澹台莲州以身作则,耐心地传授给她许多自己的经验,俪姬这才不哭了,她倔强地认真地听着,一句一句地记在心里。

澹台莲州跟哄小孩似的,不,这就是哄小孩,他说:“你也不用操之过急,先跟她们认识了再说,和她们说说话,把每个人的情况大致都问一问,也让她们没那么怕你,知道你也只是个人,不是神仙,也不是怪物,对不对?”

澹台莲州无疑是个好先生,说到这里,俪姬已经破涕为笑了:“怎么会觉得我是怪物?我长得这么好看。”

对于百姓来说,有时候像我们这样的贵族就是怪物啊。

澹台莲州想。

就算他从未这样子看待自己过。

俪姬好奇地问:“表哥你怎么会这些的?”

澹台莲州甚是得意地说:“我的学生可多了,我走到哪儿都爱收好多学生。”

俪姬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我听说你不但会剑术,还会八卦阵法,还会医术,还会行兵布阵,是不是?”

澹台莲州:“是啊。”

俪姬羡慕地说:“你们男子就是厉害,但表哥也是最厉害的,我大哥都不会那么多……”

以前她这样恭维父王或是兄长的时候,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他们的男子气概得到满足,但是当她这样对澹台莲州这么说的时候,澹台莲州却不是扬扬自得,而是说:“你想学的话,表哥有空教你。”

俪姬傻眼了:“啊?”

她是真的呆住了。

澹台莲州哈哈大笑:“怎么了?你又不笨,有我这个好先生,一定能学会的啊。”

俪姬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走向,她手足无措地说:“可、可是,我是女子啊。”

澹台莲州:“女子怎么不能学?”

澹台莲州想起还有工作,不能陪她聊太久,起身准备离开了,却也一边说:“你表哥我以前不是在昆仑仙山上住过一段时间吗?我在那里长大。在昆仑,男子与女子都是一样的学生,谁厉害就服谁。”

俪姬也听过仙人的故事,顿时被他勾起了兴趣。可惜澹台莲州只说了一句就没有往下说了,她矜持,不敢追着问。

她把澹台莲州教的也教给了其他两个姐妹,若是只有她一个人怕是更头疼,幸好她们还有三个人,可以互相出主意。

第二天,她听澹台莲州的话,去上课的时候没有着急,而是坐下来跟她的学生们说话。

还能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无非是问一问年纪、身世什么的,澹台莲州选的这批来学织布的女子都是家里头特别穷困的,身世一个比一个惨。

把俪姬听得很是心酸。

她不是不知道世上还有穷人,不是不知道还有许多人根本吃不饱饭,但是在以前,这些人这些事都离她非常遥远,对她来说,至多是个谈资,还要嫌一下晦气,破坏了她吃饭的兴致。

如今真的面对面跟她坐着,让她切切实实地见到了这样的苦难,她就没办法只当成是个对她可有可无的谈资了。

穷人女子们无不对她、对昭太子感恩戴德,她们虽然看上去很瘦弱,但是眼睛却很明亮,像是已经干枯得奄奄一息、但在浇了水以后又留有一线生机的杂草。

对她来说,用来锦上添花的织布术对于这些女子来说是活命的本事。

俪姬不自觉地认真起来,她本来就是个经受过教育的女子,也有管理宫人的经验,经历过初时的慌张以后,便将学生们管得有模有样了。

只是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回去倒头就睡,都没什么空去找太子表哥。

就是偶尔有那么几回,俪姬去找澹台莲州请教怎么作先生,原是想着借机亲近亲近表哥,可是每次听着听着,她就专心听课去了,哪儿还有空旖旎?

一天接一天,一个月时间像是转瞬即逝。

先前身娇体弱、一步三喘的俪姬没发现自己好像变得强壮了不少。

好不容易到了休沐日,俪姬梳洗一番,穿上一件石榴红的裙子,配了一套珊瑚金的首饰,跟朵花儿似的去太子的院子。

——她总算有空去亲近太子表哥了!

到了太子的院子,护卫如今跟她熟了,并不阻拦她,只是让她在庭中等一会儿。然后来与她说,太子还在跟臣子议事,暂时没空接见她。

俪姬最近当女先生当得正在兴头上,干什么都充满自信,而且她感觉自己跟澹台莲州的关系是愈发地好了。

前些日子,她跟太子表哥说被人称作先生很不好意思,她一个女子怎么能称先生呢?太子表哥却称赞她说,她教会那么多人生计,怎么不配称先生,非常配得起。

不知为何,她得这一句夸奖,竟然比父王夸她贤良淑德还要受用,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

她在廊下的美人靠坐了一会儿,倚着栏杆看庭中的树,是棵果树,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看上去或青或粉或红,很是可爱,已经熟了大半树。

这时,随她过来的侍女忽然发现她的耳坠掉了,俪姬让她回去找一下,若是找不到,就回去再拿一副别的耳坠过来。

反正她在太子表哥的院子里很安全。

好生无聊。

俪姬忽地来了兴趣,反正坐着也无聊,不如去看看这棵树。

以前在庆国王宫做得最多的事情就看院子里的几棵树。她住的宫殿外面种的树都修得规整,偶尔她会捡几枝花回去插花,是为附庸风雅。但是看了那么多年,春夏秋冬,看都看腻了。

现在来了昭国,在太子表哥这个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院子里,这棵胡乱生长的树瞧着反而有几分野趣。

她走到树下,仰起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么多果树,调皮了一下,伸手摇了摇树,想要摇几颗果子下来。

还真被她摇下来了!

她吓了一跳,眼看一颗果子就要掉在她的脸上了。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果子砸到她的脸上。

但是被砸到的疼痛感却没有传来,俪姬睁开眼睛,她看见鲜红的果子飘在她的头顶,一动不动。

咦?!

俪姬吃惊极了,她的眼睛为了看这颗太近的果子,惊成了斗鸡眼。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果子,拿到了手里。

这时,一串爽朗的笑声从她的头顶飘了下来。

俪姬再往上看去,发现本来空无一人的树枝上竟然坐着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女子美得超凡脱俗,青丝如瀑,雪肌玉骨,身姿窈窕,坐姿潇洒惬意。

一阵风掠过,碎光落在女子的身上头上,倒像是她本来就在发光。

俪姬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的女子,怎么能不看呆?

虽然太子表哥也美,她第一次见时也看得脸红,可是与太子表哥相遇的场景到底寻常,比不得桃杏树下的浪漫。

俪姬看她怀中还抱着一把剑,却并不觉得她很危险,傻愣愣地问:“你、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太子表哥的院子里?”

胥菀风没有回答,却从树上跳了下来,俪姬只感觉到一阵香风拂面,事出突然,她退了一步,脚下踉跄,胥菀风扶住了她。

这一串奇遇叫她心怦怦怦跳个不停,双颊飞红,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胥菀风笑盈盈地看着她,笑是在笑话她傻气,她能看出来,于是脸更红了。

胥菀风说:“我是你太子表哥的护卫。”

俪姬惊讶:“女护卫?”

胥菀风一副理应如此的态度,笑着点头:“嗯。”

又说:“你的耳坠掉了。”

说着,胥菀风向她伸出手,俪姬羞极了,很想躲开,但是转念一想,她们两个都是女子,有什么好躲的?

她可是个公主,应当要落落大方一些。

于是忍住了想要躲开的冲动,睁圆了眼睛,看着胥菀风嫩葱般纤长白皙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她感觉到自己的耳垂给轻捏了一下似的,只是被指尖碰了一下,却像是烧灼般的幻觉发烫起来。

胥菀风打量她一下:“给你戴好了。”

俪姬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还真的被戴上了那支不知道掉在哪儿的耳坠:“你在哪儿捡到的?你不是坐在树上吗?”

胥菀风笑说:“我想捡就能捡到。”

俪姬正想继续跟她说话,但是身后传来了侍女的呼唤:“公主。”

她回头看了一眼侍女,当她再转过来的时候,那个青色长衫、手抱宝剑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俪姬赶紧去看树上,可是树梢上也变成空无一人,她怅然若失。

难道刚才的全是她的幻觉吗?她又摇了摇树,这次什么都没掉下来。

真像是个幻觉。

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不同寻常的女子呢?

侍女走到她身边,问:“公主,您在看什么?……呀,您的耳坠已经找到了啊。”

俪姬一摸自己的耳朵,果然,不是幻觉,耳坠就挂在她的耳朵上呢。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树上,恨不得能看出一个人来,却只有金色的阳光在晃她的眼睛,让她眯起眼睛。

澹台莲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附近,问:“俪姬,你在看什么呢?”

俪姬一惊一乍,这才发现澹台莲州:“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吓到我了。”

俪姬说:“刚才我看到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她抱着一把剑,坐在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她说她是你的女护卫,你何时有这个女护卫了?”

澹台莲州当然不惊讶,他爽快承认了:“是,她是我的女护卫。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昆仑的事吗?她就是昆仑的女剑修。”

啊,这就是表哥说过的昆仑山上的女仙人?!

俪姬新奇不已:“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她是去哪儿了?走了吗?”

澹台莲州:“她还在这里。他们都不爱与凡人接触,用仙法把自己藏起来了,等闲并不出现在凡人的面前,怕吓着人。”

夜里,俪姬捧着心,翻来覆去大半晚上也睡不着觉。

剑修。女剑修。

女剑修还在府中的话,那她现在在看自己吗?以后她还有机会见到那位女剑修吗?

俪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