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12月25日

秽宴 by 黑猫白袜子(23 – 27)

第23章

残血顺着车子的引擎盖滴滴答答一直流淌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会儿,谢希书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他就只能站在车门旁,看着齐骛将曾经是自己同桌的那只怪物吞噬殆尽。

男生的身体已经有一大半完全崩解了,化作了纠成一团的鲜红色肉酱面条,那些从口器中不断溢出的,混着碎肉的粘稠血浆有些像是意大利面酱不是吗……

虽然真正的意大利面可不会有一个人的胳膊粗细,更不会缠在一起一起一伏,将另外一个人的尸体快速化作浓浆吞入自身体内。

粘液,软肉和口器贪婪的咀嚼声汇集在了一起,形成另一种让人作呕的粘湿水声。

谢希书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被什么东西粗暴地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如今正困在这具因为恐惧而不停微颤的身体里,茫然无措,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

而另外一般则远远地飘在半空中,仿佛旁观者一般,冷漠而平静的观察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在吞完跟自己体型相仿的“成安”之后,齐骛的半边触肢化的身体也膨胀了快一倍大小,随后,触肢们开始起起伏伏,像是一团外露的肠子般蠕动不休。

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谢希书终于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然后他吐个昏天地暗。

*

等谢希书终于重新回复冷静,已经是好一会儿之后了。

齐骛勉勉强强恢复成了人形。

谢希书隐约能察觉到男生在他身侧不远处站了一小会儿。

若不是在知道齐骛的性格,谢希书几乎都要以为对方这时候是在踟蹰了。

过了几分钟后,齐骛的脚步声才慢慢靠近谢希书。

在这之前,男生没什么表情地回到车旁,找出了他们之前在超市里收集到的物资,翻出一瓶矿泉水。

齐骛拧开了瓶盖,然后递到了谢希书手边。

水瓶碰到掌侧的时候,谢希书手指蜷缩了一下。

但几秒钟后,他抽了抽鼻子,接过了那瓶水。

“吐完了?”

齐骛双手环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希书仰头大口大口喝下了水,这才硬邦邦地开口。

“嗯。”

谢希书抹了一把脸,低声应道。

因为之前吐的太厉害,现在他的鼻尖和眼眶都红红的,眼角隐隐有些潮湿的应激,看上去极为憔悴可怜。

齐骛总觉得自己恍惚又嗅到了一抹涩而甘美的香气……明明刚刚进食完毕,每一颗细胞都处于能量过剩的状态,但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喉咙一阵干渴,隐藏在身体中的那些“舌头”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啊,一定是眼泪的缘故。

齐骛烦躁地想。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谢希书既然流了眼泪,他想去舔对方的眼角当然也是正常的……

是的,就是非常正常。

*

接下来那段路,齐骛和谢希书放弃了那辆旧车。

一方面是因为,在成安的两次撞击之下,原本就破旧的老车发动机彻底报废,再也打不着火。

而另一方面则是,经过了齐骛和成安的那场较量,现在车厢内部完全只能用血肉模糊来形容。而且副驾驶座这时候所有的皮面与坐垫海绵都已经被成安的唾液腐蚀污染,留前挡风玻璃也彻底破碎殆尽。

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恶臭,别说是谢希书了,就连已经异变成怪物的齐骛,也不可能重新坐上那辆车。

好在他们这时的位置已经距离齐骛的家已经不远了,而且因为别墅区位于市郊的缘故,这边街道上徘徊不定的怪物也少了许多……就算偶尔能在路边灌木丛里窥见一些簌簌而动的怪异身形,嗅闻到齐骛的气息后,它们也会如同老鼠般瞬间遁走。

显然,这里的怪物并没有经历城市中心区的弱肉强食,所以也不像是市中心的怪物那样凶悍。

这多少让谢希书稍稍松了口气。

“……不然我怎么会让你跟着我回家,”齐骛手中拎着超市里的物资,冷冷开口道,“你要是回你那个城中心超高层高密度的家,根本就轮不到上楼,就已经那群怪物一拥而上分吃。”

谢希书本来也没什么精神,一直垂着头跟在齐骛身边走着,这时却是心头微微一震,心底闪过一个巨大的问号。

齐骛是怎么知道他家住在超高层……

对了,身边这个人还可以朝他的家送过手机,恐吓他来着。

明明就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可大概是因为受刺激过度导致对时间概念也变得模糊了,现在想起来,竟觉得遥远得仿佛是前世一般。

“谢谢。”谢希书很轻地开口道,顿了一下,又接着开口,“你真的保护了我很多次,谢谢你。”

齐骛听着身侧那人绵软的声音,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淡淡笑意,但下一刻他便骤然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了?”

男生狐疑地望向谢希书。

“怎么一点精神都没……等等,你发烧了。”

齐骛不废吹灰之力便在谢希书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发烧后因为体温上升,谢希书的香气会比平时更加浓郁也更加潮湿一些。

“靠。”

齐骛骂了一声。

而谢希书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加不好——平时在大考前高烧已经足够麻烦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发起高烧是会比之前更加致命。

齐骛一把夺过了谢希书手中的塑料袋。虽然那两个塑料袋里装的也只有一些轻飘飘的膨化食品而已。

少年皮肉中那股对怪物来说堪称魔药般的沁人芬芳,正在高热中细微地逸散开来。

齐骛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已经可以感知到,在肉眼看不见的位置,那些令人厌烦的怪物正在循着那无比稀薄缥缈的香气,不自觉地尾随而来。

“真是麻……啧,算了。上来,我背你。”

说话间,齐骛手提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背对着谢希书转过了身,男生微微下蹲,将宽厚的背脊展露在少年面前。

谢希书身形微微一僵。

“不,不用了。”

他哑着声音,下意识地拒绝道:“我只是在发热初期,还没那么虚弱,我能自己走——”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就直接被男生截断了。

“是你自己主动爬上来,还是让我动手捆着你走?”

齐骛微微侧头,声音森冷。

谢希书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沉默了半秒钟后便十分僵硬地走上前去,趴在了齐骛的背上。

变异后的男生体温似乎比正常人的要高许多,就连发烧中的他,在覆上那人背脊时依然会觉得身下的躯体烫得不可思议。

“……抱紧我!”

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谢希书的不自在,用触肢紧缚住后者的大腿和腰肢之后,齐骛又一次开口命令起背上那人来。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抱紧我,万一待会儿背后来只怪物把你叼走了,我可懒得去追你。”

谢希书搭在齐骛肩头的胳膊变得比之前用力了一点。

说来也奇怪,明明也不是第一次发烧,但被齐骛背到背上之后,从未有过的虚脱感却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谢希书。

最后谢希书干脆自暴自弃,彻底放松身体,将整个人都压在了齐骛的背上。

男生背上的肌肉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

在这个姿势下,谢希书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充盈着来齐骛的气息,到了最后谢希书甚至觉得那味道已经完全渗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而齐骛奔跑时候身体微微的上下起伏则加重了谢希书意识的涣散。

“齐骛。”

“干什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脾气真的很烂……”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希书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不小心,,竟把心底的话直接问了出来。

齐骛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哦,当然有,”他毫无波澜地应道,“不过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的人都已经被我沉江了。”

谢希书:“……哈?”

谢希书忽然就觉得自己比之前清醒了许多。

好在下一秒便听到齐骛继续开口道:“开玩笑的。现在到底也是法治社会了,就算是我家一帮子神经病开会,也不会让我刚成年就去蹲局子的。”

很显然,齐骛大概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传言。

当初在南明三中,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暗地里都觉得齐骛未来走上犯罪道路最后去蹲大牢什么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头渐渐西移,太阳的光线已经没有那么耀眼了,空气也比先前要稍微凉爽的一些。

那轻柔的风拂过谢希书的脸颊,就连他身上那股来自于成安的血腥味,在这一刻似乎也变淡了许多。

而齐骛不知为何,忽然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家庭。

“哦,我家啊……确实是一群癫公,祖传的精神病神仙来了也没办法,想走正道也走不了,只能搞些下三滥的事情。”

“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都怕死,家里备的物资应该够用。”

“我老爹就是个傻逼种马,完全没脑子全靠直觉,不过我估摸着他应该挺喜欢你,那货色自己脑子不好使就特喜欢脑子好的人。”

“我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唔,不用管他们,都是我爹当年在外面留的种,同样是一帮蠢货,烦人得要命。”

“总之就是群外强中干的家伙,又贪又蠢,到时候你少跟他们接触,可别传染了那些家伙的弱智。顺便说,那老东西年轻时在外面结的仇家特别多,生怕别人哪天突然找上门来寻仇,所以才找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住着……”

……

说话间,在茂密树荫掩映之下的一片别墅群映入了谢希书的眼帘。

齐骛的家,到了。

在齐骛之前的描述中“鸟不拉屎”的居所,实际上是位于城郊的高级别墅区。

精心打理的花草树木与精致的建筑外形足已经昭显出这片区域的价格不菲。在小区的外围伫立着一圈精致的铁栅栏,显然便是那种严格执行封闭式管理小区。

而且因为居住在此的人大多有着丰厚身家,即便是进入小区内部,每一户人家的安防设施也都相当严密。从齐骛的回忆来看,小区里也很少听说谁中招了那场在A市肆虐的大流感。

“呵,会住在这里的人,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多没少干,不然也不会那么贪生怕死。。”

当时齐骛是这么评价自己的邻居们的。

按道理来说,住在这里的人,存活概率要远远高于市区中的平民,然而当他们来到小区门口,无需多言便已经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萦绕在小区上方的不祥气息。

死一般寂静正笼罩在小区的上方。

唯一的动静,只有警报器有气无力的蜂鸣声。

造型精致的保安岗亭早已倾倒在地,破碎的玻璃散落在早已干涸的血泊之中。

数具尸体被钉在了漆黑厚实的小区大门上方,几只苍蝇正绕着他们垂下的头颅嗡嗡直叫。

每一具尸体都只剩下了外层薄薄的皮肉,内脏已经被完全掏空了,现场没有留下太多碎肉,显然袭击他们的那只怪物,对内脏有着非常专注且独特的癖好。

而现在那些“厨余”的头颅倒垂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苍蝇以及其他的小虫没有放过这温热湿润的产卵地,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的苍蝇卵成簇地粘连在尸体的眼窝,鼻孔和微微张开的口腔中,有一些甚至已经满溢出来。

谢希书这时已经被齐骛放了下来,他与对方并排站在小区的门口看着眼前的景象,胃部再一次翻腾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齐骛垂下的手腕,后者此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齐骛?”

“……先进去吧。”

齐骛反握住了少年的手,力气很大,几乎已经掐疼谢希书。但谢希书什么都没有说。

昔日必须通过严密的验证才可以进入的,铁门早已门户大开。

谢希书跟在齐骛身后一步步走进小区内部——“嘎吱”一声凄厉的摩擦声在他身后猛然响起,谢希书吓得汗毛倒立连忙回头,正好看到齐骛徒手将已经变形的金属门掰回差不多的原形,然后强行将小区的大门重新合拢。

被悬挂在门上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被他取了下来,搁在了地上。

在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警报器那刺耳且令人莫名烦躁的蜂鸣声总算停止了。可随即朝着谢希书和齐骛涌来的,却是一股更加不妙的腐臭气息。

那味道与小区里盛放的花朵响起混杂在一起,闻上去反而比单纯的臭味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路上他们看到的尸体不算太多——有一些看上去已经毫无人形,应当是从外面进入小区摄食的怪物,结果却被某只更加强大,更加血腥的怪物夺走了生命。还有一些则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穿着考究舒适的衣裳,面朝下倾倒在干涸的血泊中。

不过,毫无例外,他们跟小区大门上的同类一样,内脏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外层柔软的腔体。

小区漂亮的道路表面沾满了血,踩上去有些黏鞋底。而这也让齐骛和谢希书的脚步声在小区里愈发明显。

在位于小区正中心——也许就是所谓的“楼王”的位置——齐骛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我家。”

他站在那栋别墅的门口,语气有些空洞地说道。

*

谢希书用手捂住了嘴。

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在别墅的车道上堆叠着几具尸体,齐骛当着他的面靠了过去,将尸体翻了过来。然后男生站在暮色之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尸体青肿微腐的面庞看了一小会儿。

“这几个……是我爸的生意伙伴。”

齐骛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道。

然后他微微偏头,顺着地上的血迹看向了自家的门口。

一道长长的血痕正是从那个方向延伸出来直到尸堆所在的位置。

在别墅金碧辉煌的门厅处,可以看到大理石地面上还有好几道血手印以及抓痕。看着这些痕迹,谢希书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些人满身鲜血,惊恐万分地从别墅内绝望爬向外界的场景。

这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糟糕。

齐骛与他手牵着手慢慢朝着别墅的内部走去。

好在这里头并没有出现太多的尸体——至少在一楼他们没看到。

而在别墅的二楼,血迹已经铺满了墙面和地毯。

几乎每一间房间都遍布几乎要切入墙面内侧的打斗痕迹。

血,到处都是血。

高档家具尽数倾倒碎裂,满目疮痍。

空气中弥漫着血液在高温下腐化的恶臭。

齐骛拉着谢希书一间间打开家庭其他成员的卧室门又一间间关上。

最后,在二楼的尽头的某间小房间前,齐骛深吸了一口气后慢慢打开了门后,紧接着,他忽然又猛地甩上了门板。

他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如果不是被谢希书拉着他看上去好像会倒在地上。

但下一秒,谢希书又怀疑那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齐骛的背脊挺直,站得很稳,脸上像是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面具,看不出丝毫情绪。

“没什么好看的,是家里的保姆而已。可能太害怕了,所以干脆自己了断了。”

齐骛看向谢希书,解释道。

但随即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很轻很轻地嘟囔了一声:“她叫安姨。”

“她特别喜欢你们这种屁用没用只会读书的学生仔,而且煲汤也很好喝。”

……

对比起面无血色神色惊慌的少年,这一刻的他平静得像是这个家的外人。

然而,谢希书在对上了他的眼神后,却觉得胸口的位置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揪紧了。

“齐骛……”

“得了,这也没什么,都已经末世异变了,连我都变成这幅鬼样子,这里出这种事也是很正常的……靠,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搞的好像你才是那个姓齐的人似的。”

齐骛继续碎碎念个不停。

直到察觉到了谢希书的视线,他才偏了偏头突兀地停下话头。

然后,他努力扯起了嘴角,冲着身侧少年笑了一下。这是齐骛为数不多的笑容,也是谢希书在他脸上见到过的最难看的笑容。

“……好了,真不是什么大事。”

齐骛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眸光又暗又空洞。

“目前看到的尸体都是家里的外人,我那老爹和几个兄弟姐妹都不见了踪影,指不定现在早就已经变成怪物在外面啃别人脑壳了——啧啧,那些家伙当初还是正常人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变异以后估摸着也是区域一霸。没什么好担心的。”

“……”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都烧成这样了,啧,这破屋子现在也待不了人,估摸着你今天也只有睡车库的命了,事先说好这可不怪我纯粹就是你自己运气不好——”

就在这时,谢希书忽然不受控制地抬起了胳膊,然后他用尽力气,死死抱住了面前高大的男生。

齐骛的声音戛然而止。

“齐骛……”

高烧让谢希书全身无力,脑子更是浆糊一般混沌迟钝。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了,但是嘴唇翕动许久,始终挤不出一句有用的安慰。

他唯一能做的,或者说,想做的,就只有像现在这样,努力将齐骛抱在怀里。

“没事的。”然后他在齐骛耳边不断呢喃着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谎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也都会过去的。”

齐骛没说话,但几秒钟后他倏然回抱住了谢希书。

体型差外加力量上的绝对差距,那纤弱高热的少年几乎要被他按进自己的身体最深处。

“所有人都死了。”

“嗯。”

“真是没想到就连我家这帮子祸害也逃不过这狗屎变异。”

“嗯。”

“其实我跟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感情。”

“嗯。”

“……我好像只剩下你了,谢希书。”

大概是错觉吧,但在这一刻,齐骛竟然听到自己喉咙里,溢出了一声近乎呜咽般的低喃。

“真的只有你了。”

谢希书这次没有回应他。

然而,甜美温热的香气,依然在高烧的蒸腾下,缓缓溢出谢希书白皙柔软的皮肤,然后一点点包裹住走廊上那只缓缓佝偻下身体,周身颤抖不已的变异怪物。

那是齐骛的世界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慰藉。

作者有话说:

就……其实我们的小攻……说到底也是年轻的高中生啊……

第24章

【各位市民朋友,这里是A市应急广播。本市目前正在遭遇不明原因的灾害事件……】

【请所有市民请立即前往最近的安全屋或隐蔽处避难。避免任何非必要的户外活动。请尽量避免与外界接触……】

【请保持通讯设备开启,以便接收最新的官方信息和指示。若您或您的家人表现出任何不寻常的健康症状,请立即通过电话向卫生部门报告,并遵循专业人员的指导进行自我隔离……请储备必要的生活用品,如食物、水和基本的医疗用品,确保你在特殊时期的基本生活需求……】

【请保持冷静,救援团队正在全力进行救援准备,我们将尽一切努力保障每一位市民的安全……】

【感谢您的合作与理解。保持安全,我们将共同度过这一难关……各位市民朋友,这里是A市应急广播……】

……

收音机里应急广播中机械平静的女声中混杂着些许滋滋作响的电流声。

老旧的音响让那声音听上去有种诡异的失真感,播放完毕之后,收音机沉寂了几秒钟,随后之前已经播报过的内容开始再一次重复。但谢希书并没有关掉收音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放满水的浴缸里,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段广播。

收音机现在所用的电池是齐骛拿给他的,谢希书还记得当时自己打开收音机时,紧张得连手都有点抖。他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一些新的信息,来自于外界的,新的消息。

然而,随着指示灯亮起,老旧的收音机音响中传出来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紧急广播。

谢希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失望?难过?狂怒?或者说……麻木?

他分不清。

但是当齐骛告诉他可以利用太阳能热水器里存储的热水去洗个澡时,他却不假思索地将收音机也带进了浴室。

他必须得听点声音——哪怕只是好几天前录好的录音广播也可以——那至少能给予他一些虚假而缥缈的安慰。

【我们将共同度过这一难关。】

他喜欢这句话。

*

谢希书现在用的浴室位于齐骛的房间。

大概是因为这里留下了许多齐骛本身的气息,他的房间是整栋别墅里唯一没有遭到怪物劫掠入侵的。浴室的空间很大,里头有一个足以容纳齐骛这种大个头的按摩浴,浴缸镶嵌在精美的大理石岩板平台中,现在那里正点着几根散发着袅袅香气的香薰蜡烛。

蜡烛微弱的光在朦胧的水汽中微微摇曳。

谢希书恍恍惚惚地盯着那几根蜡烛看了一会儿,忽然认出来,蜡烛上的标签有些眼熟。

“啊……”

他忽然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惊呼,发现那是蜡烛竟然来自于妈妈非常喜欢的奢侈品牌子。

但那个牌子的东西价格贵得离谱,即便谢母收入不低,也从来没有舍得买过——现在,那个牌子的蜡烛却被随意放置在浴缸旁充当照明工具。

【毕竟已经是末日了。】

谢希书的耳旁仿佛有个声音,轻轻笑了一下。

【名牌和金钱已经是现在这个世界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了。】

然而,就是这么没有意义的名牌蜡烛,让谢希书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明明在这之前,他曾经是那么努力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们……

但就在这一刻,一直被谢希书强行压在心底深处巨大恐惧,还是无法抑制地浮出了水面——就连齐骛的家人都在这种忽如其来的异变前遭遇了不测,那么他的父母呢?

他们……还活着吗?

应该还活着的吧?毕竟在A市流感爆发前父母就已经因为研究上的事宜出了国。

对啊,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全民变异这么离奇疯狂的事情,总不可能全国或者是全球遍地开花吧?这一听就很玄幻。

是的,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所以在国外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安全的,他们一定还活着……

然而,在拼命说服自己的同时,谢希书却觉得自己的视野愈发朦胧潮湿。

耳边机械无用的应急广播还在翻来覆去地重复,像是某种厄运的预兆。

*

如果其他区域没有沦陷的话……

应急广播为什么始终都没有换过?

为什么这么久了,广播里还是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

浴缸里的水很热。

微弱的光线下谢希书可以看到自己的皮肤已经被烫成了粉红色——之前在冲洗自己身上的污血,碎肉和粘液的时,他非常用力,以至于现在他的皮下甚至渗透出了些许鲜红的出血点。

可谢希书还是觉得身体很冷。

仿佛此时在他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尚未凝冻的冰碴。

其实现在的情况比起不久前已经好上许多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暂时得到了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他甚至还能在豪华的别墅里用热水泡澡。在这样的世界里这完全就是一种奢侈行为——可谢希书还是觉得茫然无措。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什么无形的,巨大的东西彻底困住了。

而他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

就在谢希书神思恍惚,心烦意乱之时,与室外忽然传来一声簌簌细响。

要是一切还正常,什么都未曾发生时,谢希书可能都注意不到那样细小的动静。可如今他却宛若惊弓之鸟,瞬间便是湿淋淋地直接从浴缸中跳了起来。

要不是浴缸前还一层厚厚的地毯,落地的时候谢希书险些因为水渍而直接摔倒在地。

在少年惊恐的注视下,半透明的浴室门外一道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谁——”

谢希书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呵斥,来不及多想直接抓起了放置在洗脸台旁的玻璃杯,抬手便要砸向门口。

“是我。”

结果就在下一秒从浴室门外传进来的却是齐骛的声音。

*

“那个,你发烧了,但一直待在浴室里没有出来,我只听见广播的声音,所以才来看看情况。”

齐骛垂着头站在浴室的门前,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平静而沙哑的声音——而他的解释听上去也有理有据,但在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是的,在最初的冲击过后,齐骛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了心情,而从表面上来看,他也确实恢复了平静。

就连谢希书看上去都为此而放松了不少。

可是……还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在发现自己家那帮混蛋,现在也彻底变成了末世中微不足道的尘埃之后,一些之前被齐骛薄弱的人类意志所压制的本能,开始肆无忌惮地显露出其存在感。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离开谢希书,当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两个本来就已经不可能离开彼此了。

然而,哪怕是谢希书暂时离开了齐骛的视线进浴室洗个澡……

齐骛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开始变得焦躁。

他根本就无法忍受那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齐骛渴望看着谢希书,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地看着,紧贴着,吸附着对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受控制的贴在了浴室的门边。

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嗅觉,在这一刻却也给予了他同样强度的欢愉。

齐骛贪婪地摄取着那从门缝中缓缓渗出的芬芳,身体各处都不由自主的微微痉挛起来。

谢希书身上现在很干净。

原本被齐骛一层一层覆盖上去的气息已经在热水的冲刷下彻底退去……这让他在怪物的感知中,化作了一颗剥去了外皮,香甜且汁液欲滴的果实。

齐骛的牙根瞬间变得无比酸软。

他必须用尽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住那种本能。好让自己不至于一头冲破浴室的大门,重新摄住那只可口而娇弱的猎物,然后在他身上重新覆盖上自己的气息。

甚至,在齐骛身体里的更深处,某种强烈的渴望正在蛊惑着他。

【为什么不彻底放弃人类那无用而脆弱的形态呢?只有化作怪物的真实模样,才会更方便啊?】

【想想看吧,用柔软湿润而温热的触肢一点点覆盖在那具芬芳柔韧的身体表面,然后再用自己敏感而强韧的消化腔,彻彻底底,头到脚包裹住那人,将其彻底化作自己的所有物……】

【将谢希书,彻底融化成自身的一部分。】

……

“嘎吱——”

而就在这时候,齐骛面前的浴室门被人从内一把打开了。

蒸腾的水汽中满是沁人肺腑的香甜,挟裹着少年周身的热气一同涌向齐骛。

谢希书的头发微湿,依稀还有几滴水滴汇集在发梢处,最后无声落下,沿着脖颈的曲线一路滚落,最后没入宽松T恤的领口之下。

湿哒哒的感觉不太好受,谢希书皱了皱眉头,伸手用浴巾再次擦了一把头发。

紧接着他便看见那直挺挺杵在浴室门口的人,动作不由一僵。

“你……你怎么回事?”

此时天色已晚,房间里更是一片昏暗,高大的男生神色一片恍惚,但那种恍惚中,又隐隐蕴含着一抹让谢希书不安的气息。

再然后他便发现,此时齐骛的瞳孔,已经扩得很大,几乎填满整个眼眶。

于是,谢希书一个不小心又被他吓了一跳。

“齐骛?!”

齐骛猛地打了个冷战,骤然回过神。

“我没事。就是有些……饿了。”

他遏制住了身体里的冲动,压低声音回应道。

“……反倒是你,你还好吗?”

“还好。”

谢希书有些僵硬地冲着齐骛点了点头。

“抱歉,让你担心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了与齐骛之间的距离。

结果还没有迈出去两步,便发现自己脚腕上缠上了一圈湿漉漉的触肢。

“啊?”

谢希书一惊。

“你现在……还是有些太香了。”

齐骛高大的身影重新贴在了他的身侧。

就跟之前解释为什么会站在浴室门口一样,这次开口时,男生的声音依旧无比平静。

只是有一丝细微的沙哑。

“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就算洗完澡最好也重新在标记一些我的味道用来遮掩气息。”

然后,齐骛凑在谢希书耳边,说道。

谢希书那源于本能的挣扎顿时停住了。

*

谢希书很清楚,如果没有了齐骛的气息覆盖,作为唯一的未感染者,他的气味很容易引来其他怪物。

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几天在怪物堆的摸爬滚打,谢希书对自身清洁这方面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不过这件事情其实也相当好解决,在洗澡之前两人便已经商量好,沐浴完毕之后齐骛会重新在谢希书身上留下新的标记——

齐骛现在的种种举动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是……

可是还是有什么不太对。

被齐骛带到床边时,谢希书控制不住地往后缩了缩。

“齐,齐骛——”

也许还有别的方式来进行这种气味的覆盖。

可以不用这么亲密,这么……黏腻。

然而这一次齐骛没有回应他,再次攀上谢希书脚踝与手腕的,不再是印象中柔软而湿润的舌头。

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

在这个没有电力运转的世界,夜晚是如此幽深而黑暗。

房间里的影子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汁。谢希书完全看不清的一切,只能模糊地感觉到,纠缠在他身上的东西比起之前更加强韧也更加古怪,除了无害的软肉之外,谢希书甚至觉得隐隐约约有什么类似牙齿的东西,直接划过了他的皮肤。

谢希书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在干什么?”

他惊惧交加地发出了一声质问。

“气味。”

齐骛沙哑地呢喃道,像是在回应谢希书,但又像是在无意识的自言自语。

“你的身上应该全是我的气味才对。”

“不然会很危险的,你会被……抢走……”

一些柔软而灵活的肉肢已经沿着那件宽松T恤的下摆直接攀到了他的颈侧。

黑暗中那些蜿蜒蠕动的东西动作其实相当轻柔克制,可在极度的紧张中,谢希书依然产生了某种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被些东西舔舐了个遍的错觉。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莫名的,在这一刻他忽然再次想起了成安。

在临死之前,那从灵魂到外表都已经彻底异变的怪物,究竟在说什么来着?

哦,是了。

成安曾经那么怨毒,那么肯定地断言——

【“……你会被吃掉的,谢希书。”】

【“你肯定会被齐骛吃掉。”】

*

原本就因为高烧而变得无比虚弱。

好不容易摆脱了怪物的追杀,抵达了齐骛的家,却发现这里也发生了无比惨烈血腥的变故……

再然后,齐骛忽然又变得这么……这么的奇怪。

太多的恐惧,太多的迷茫,太多的绝望,这些黑暗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一同构成了压在谢希书理智上的重石。谢希书被齐骛压制在柔软的床垫之上,明明已经害怕到想要嚎啕大哭,可他的意志,却像是被高温炙烤的冰淇淋球一般,正在不断地融化。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扭曲和迷离起来。

理智开始崩溃。

黑暗的房间也好,变异的同伴也罢……倏然间谢希书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个遥远的噩梦,变成了那么不真实那么虚幻的影子。

而就在这一刻,谢希书忽然发现,沿着脖颈慢慢向上轻触到他脸颊的东西,并不是怪物变异后生出的触肢和舌头。

那是两片冰凉而干燥的嘴唇。

当齐骛几乎要吻上他唇角时,谢希书猛地打了个机灵,从那种迷幻高热的虚脱中挣脱出来。

“你疯了吗?!我是男生——“

谢希书发出了一声惊叫。

而这一次,他的声音仿佛终于传递到了齐骛的耳朵里。

此时月亮终于爬上天空,暗淡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房内,给房中的两人都蒙上了一层微微的银光。

已经变得无比潮湿的被褥之中,数条暗红色的影子痉挛了一下,随即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的蛇一般,骤然从布料的褶皱中簌簌抽回了齐骛的身体。

在谢希书惊慌的注视下,只见原本已经崩解大半人形的齐骛终于恢复了人形……只不过,在视线触及不到的暗影中,似乎依然有无数条细长的触肢正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不断晃动。

眼前的一幕看上去是那么怪诞荒谬,而主导了这一切的齐骛这时看上去,反而是满脸惊骇。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

“我,那个,你,这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有些误会——”

男生语无伦次地开口,可半响都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用手撑着床企图往后退去,结果一个不小心最后却在砰的一声中,直接从床上掉了下去。

谢希书:“……”

*

不得不说,齐骛直接掉下床的场面确实足够好笑。

原本萦绕在房中的迷乱气氛也在这一声闷响中倏然散去。

谢希书捂着自己的脸颊,鼓足勇气也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地上的齐骛。

齐骛还保持着最开始从床上翻倒在地的姿势,一张脸看上去无比呆滞惊恐。从表情上来看,他受到的惊吓似乎并不比谢希书更小。

在对上谢希书地视线后,他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

“你刚才那是……那是在干什么?你在亲我?”

谢希书佯装镇定,他盯着齐骛,飞快地问道。

“我是男生,你知道的吧?”谢希书又强调了一下。

而齐骛在这一刻的表情,莫名让谢希书想到了全身炸毛的猫。

男生看上去异常挫败而迷茫,是彻彻底底的慌乱。

“我当然知道你是男的!”

齐骛立即开口否认,语速很快,音量却很小。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吞了一口唾沫。

“还有,我那不叫亲,亲你,我那叫不小心碰到你了。你知道的,到了晚上以后我会有点,那个,就是不太正常。对,没错,就是这样,我承认我刚才的样子确实有些不对劲,但这件事我们之前不久知道了吗?怪物一旦到了晚上立刻就会因为天性而变得异常亢奋,所以行为上变得奇怪点,我也没办法……当然,你要是受不了,那我也给你道歉。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做这种事……我那纯粹就是不小心……”

谢希书听着耳侧齐骛越来越流利的辩解,这才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一些湿漉漉的液体顺着他的背脊缓缓落下,就连谢希书自己也很难分辨,那究竟是自己因为惊恐而冒出来的冷汗,还是之前齐骛缠在他身上的那些触肢分泌出来的粘液。

他当然也能感觉到。事情并没有齐骛说得那么简单,什么怪物到了夜间过于亢奋引发的行为失常。

然而,事已至此,他却根本没有那个胆量继续探究下去。

谢希书忍不住抬起手,又轻轻抹了一下嘴角。之前被齐骛嘴唇碰触到的地方,依旧烫得不可思议。

谢希书甚至怀疑自己可能脸红了。

可是……

靠,他为什么要脸红??!!!

*

就这么心思各异在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高烧带来的困顿再次覆盖上谢希书的神智。

他打了个哈欠。

房间里十分安静。

过了这么久,齐骛始终待在床底下没动。

谢希书却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剩下的床铺又软又舒服,尽管被褥有些地方已经被齐骛的粘液彻底打湿,但有了之前的经历打底,现在的谢希书对于自己的睡眠环境,压根就没有任何要求,甚至可以说,在嗅到来自于齐骛的气息后,他只会感到一阵诡异的安心。

“我困了。”

然后,他对着地上那尊呆若木鸡的“雕塑”打了声招呼。

为了安全着想,他和齐骛不可能分开呆在不同的房间。

“……我要睡觉了。”

谢希书盯着齐骛又看了几眼,现在后者完全就是个正常的人类男生的模样。

“嗯,”齐骛闷闷地回了他一句,“晚上我会守着这里的,你……你睡吧。”

两人的对话正常到让谢希书甚至有种不真实感。

然而,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警惕地看着床下那道影子,然后在高烧带来的虚弱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25章

从很早以前,只要发高烧,谢希书就必然会做噩梦。

这一次也不例外。

浑浑噩噩中,他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梦境中的环境昏黄暗淡,他睁开眼睛环顾周围,隐约想起来,这正是他还孩童时期,经常住的那间单人病房。

啊,没错,虽然关于幼年时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可他也曾听父母说过,那时候他的体质很弱,经常出入医院,到了后面甚至都在那家医院有了固定的床位。

谢希书转过头,看到被漆成乳黄色的床头柜上,还贴着几枚斑驳的卡通贴纸。

贴纸上画的是一些拟人的海底小动物,而现在它们正睁着一颗一颗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谢希书其实已经想不起这这些卡通人物究竟是来自于哪一部动画,但此时陷在梦中他却依稀想起来,当时自己一到晚上就非常害怕,只有贴上贴纸,假装他身边真的有一群勇敢聪明的动画主角保护他,他才能勉强睡着。

啊,对了,晚上……

好像就是晚上……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来着……

谢希书扭头望向了另一边,病床旁的窗子外是一片漆黑。

光滑的玻璃倒映出了病床上谢希书的样子。

可奇怪的是,谢希书发现自己看到的是,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小孩:年幼的孩童个看上去仿佛只有四五岁大,正常的孩子这个时候身上还残存着婴儿肥,可倒影中的他,双颊却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又深又黑,隔着薄薄的蜡黄皮肤几乎都能看到头骨的形状。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还缠满了各种各样的管线,看上去是那么瘦小,那么单薄,仿佛一尊小小的木乃伊。

大量复杂沉重,亮着各种指示灯的机器紧紧地簇拥在他的病床前,仿佛随时都能将他彻底吞没。

等等,自己小时候真的病得那么严重吗?

谢希书心底闪过一丝迷惑……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的病房门忽然间被人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的个子极高,五官俊秀,看得出来他曾非常英俊,但这种英俊现在却被男人那肉眼可见的憔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小书。”

男人亲昵地呼唤着谢希书,一步一步靠近,最后直接坐在了谢希书的病床旁。

他朝着谢希书伸出了手,看上去仿佛是想抚摸他,但在即将触摸到他皮肤的最后一刻,却像是顾忌着什么一样,猛然间收回了手。

“今天感觉怎么样?“

但他的表情依旧慈爱温和。

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充满了对谢希书的关切。

“我……很好。”

稚嫩的孩童声音在孤寂病房里响起。

谢希书恍惚地看着床边的那个男人。

那是他的父亲……年轻时的父亲。

隔了这么多年,其实父亲的五官身形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然而,谢希书却觉得梦中的这个男人,看上去陌生到令他紧张。

在他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像是梦中这样对他充满了怜悯和慈爱。事实上,从有清晰记忆开始,那对夫妻每次看向他的时候,眼底都缀着一抹浓到化不开的失望与厌恶。每次对上父母亲那样的眼神,谢希书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巨大的,无法抹去的污点。他错误且顽固地留在这个家庭中,而他的父母对此完全没办法,只能默默地忍受着他的存在。

*

在这个梦中,父亲看他的眼神,却慈爱到了极点。

“护士姐姐今天给我抽血了,我今天非常勇敢没有哭……”

梦中的“谢希书”显然也跟父亲无比亲昵,他满怀欣喜地扬起了头,尽可能地想要跟自己的父亲多聊一会儿。

然而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虚弱。

虚弱到只不过几个句子,他便气喘吁吁,声音更是微弱到宛若梦呓。

谢希书心头不由微微一沉,但梦中那个男人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显然早已对自己孩子的虚弱习以为常了。

“真乖,我们家小书就是勇敢。”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男人就那样坐在那里,直勾勾盯着谢希书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眼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谢希书可以感觉得到,男人在这一刻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而且,那肯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不然,他的表情不会如此复杂,如此为难,

不过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男人还是决然地拉开了自己腋下夹着的公文包,并且从中取出了一根玻璃试管。

“小书,看,爸爸给你带来了什么?”

男人将手伸到了小小的孩童版谢希书面前,他缓缓张开手掌。掌心中的试管里,一些半流质的金红色物体正在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谢希书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那怪异的东西吸引了。

“这是什么?”

他那喃喃问道,心跳却在此非常不争气开始了加速。

“小书还记得爸爸是干什么的吗?”

“记得,爸爸是地质学家!”孩童立即兴奋地回答道,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道,”……妈妈是生物学家!你们都是科学家!”

“对,没错。”

男人垂下眼帘回应道。

“小书真聪明……看,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一起合作制造出来的成果。很美,不是吗?”

当初那个病弱年幼的孩童当然察觉不到,男人此时的语气和表情到底有多奇怪。

可作为这个梦境的观察者,谢希书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汗毛倒立。

他感到了恐慌。

“……这是地球最中心的物质,是一种非常非常特殊的熔岩。平时你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它,只有最强烈,最毁天灭地的火山喷发才,有可能将它从地核中带到地面上来。”

仿佛已经忘记了,以病床上孩童此刻的年龄是压根儿听不懂那些话的,男人贪婪地看着自己掌心中的试管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虽然将它称呼为‘熔岩’,可它跟我们所知道的浅表熔岩完全不一样。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物质,它具有非常高频且强烈的能量。甚至可以说,地球最初的生命便是在它的催生下诞生出来的……“

“来,小书,好好拿着它。”

男人示意谢希书伸出手。

碰触到试管的那一瞬间,年幼的谢希书瞬间被玻璃上滚烫的温度烫得直想松手。

但他没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握着他的手,强行让他握成拳头,将试管死死抓在掌心。

“等等,没事的,小书,这种物质可以让它周围的一切生物都快速进化。小书,坚持下去,只要有了它,你便能好好地活下去,你会变得更加健康,更加强大,你会拥有我和妈妈都想象不到的强大优势,你会进化成整个地球上最高等的生命……”

“爸爸,好烫,好烫啊啊啊——疼!疼!”

而年轻的儿童此时已经因为惊恐哇哇大哭起来。

“嘘——嘘——”

父亲飞快地将手按在了“谢希书”的嘴上,焦急地示意他停下哭泣。

“不可以放手,小书,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不能放弃,你必须要进化……”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小书。”

……

男人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格外模糊,而谢希书只觉得自己身下一空。

谢希书猛地抽了一口气。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变。

周围闪烁着诡异的蓝光。

而他正被父亲抱在怀里,站在母亲办公室的那口海水缸前。

海水缸里,昔日璀璨多彩的珊瑚与白色沙砾已被一团蠕蠕而动的半透明软肉所覆盖。

那玩意儿乍一看就像是没有触须的水母,然而细看之下就会看到那半透明的表面绽放着无数细细的触须,而它正随着海水的波动微微晃动不休。

“看,小书,它多美啊——”

父亲从身后握着谢希书的手,迫使他将手掌贴在了海水缸的玻璃壁上。

本应该是冰冷的海水缸,摸上去竟然是温热的。

谢希书只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浸在了一团热乎乎的,刚刚从体腔中拖拽出来的内脏中。

在察觉到有人靠近的瞬间,原本懒洋洋瘫软在玻璃缸里的软体生物陡然伸展开来,谢希书一眼便看到了它身体下方那密布细齿的口器。

而它半透明的软质身体上倏然浮现出无数留艳丽的斑纹——

“砰——”

下一刻,那团软体动物重重地撞在海水缸壁上。

甚至就连整口海水缸都因为这种撞击而颤抖了一下,水波剧烈的晃动起来,有一些甚至飞溅出来,落在了谢希书的手背上。

而那水滴是鲜红的,粘稠的,散发出了浓浓的,甜而腥的金属味。

“不……不要……”

谢希书溢出一丝细细的呜咽。

他也不知道,这个梦为什么忽然间变得如此离奇诡异,但他确实感到了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看着面前正在海水缸壁后不断挤压着身体,不断用触肢疯狂打着玻璃的软体生物,他恐惧到完全无法动弹。

然而,听着他的悲鸣,身后的“父亲”声音却一如既往的高亢激动,欢欣鼓舞。

“别怕,小书。”

男人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

“它是不可能伤害你的。”

原本那么简陋迷你的海水缸,开始在谢希书眼前不断膨胀扩大。

最后化作足有一层楼那么高的透明玻璃壁。

那已经不是水族缸了,而是一个巨大到谢希书几乎无法想象的培养槽。而现在,在培养槽里,一团又一团完全无法描绘出具体形态的东西,正在不断蠕动,不断挤压,不断变幻自己形态。

有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团被强行挤压在一起的烂肉,而有的时候它们又变得类似于人类……只不过不是正常的人,而是残缺的,畸形的人。

它们那畸形作呕的脸正贴在玻璃墙的后侧,贪婪地望着谢希书。

“不,不不不不——放开我,让我走!”

对上它们那无比贪婪的,被欲求浸染得近乎癫狂的眼睛,谢希书控制不住地疯狂挣扎起来。

然而,那桎梏着他的,原本属于人类的双臂,在这一刻变得像是橡胶一般柔软而又强韧,它们死死地束缚在谢希书的四肢上,像是抓到了猎物的林蚺般开始逐渐绞紧。

“放开我——”

谢希书耳畔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看,他们多喜欢你啊……”

那真的是父亲吗?

“从一开始,它们的基因编码中就已经烙下了指令,它们会爱你的,小书,它们会前所未有地爱你。”

谢希书用尽全力地偏过头,却已经完全无法看清楚身侧那人的容貌——视野中浮现出来的东西不过就是一团乱糟糟无定型的柔软肉块。

无数细密的黑色小点,那些眼珠,正不断在潮湿光滑的表面闪烁个不停。

除此之外还有,还有许许多多槽杂乱散布的裂口。

那些怪异的“小嘴”开开合合,每一张小嘴中都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它们爱你。”

“……我们爱你。”

“……我们将永远爱你。”

*

谢希书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根本就是不是父亲。

而是某种伪装成了“父亲”的东西。

似乎是意识到已经被看破了伪装,那东西发出了吃吃的甜蜜笑声。

软肉在谢希书面前不断变幻,有的时候他依稀看到了李老师狰狞的面孔,等下一秒,肉团又在湿润的摩擦声中化作了早已死去的成安。

到了最后,一张熟悉的脸浮现在了谢希书的面前。

是齐骛。

但那并不是谢希书可以接受的那个齐骛——

因为现在他面前的齐骛,没有一丝一毫跟人类相似的模样。

谢希书看到了一大团绽放轻颤的肉须,它们在他面前张扬舞爪地不断晃动,半透明的皮肤下面是鲜红色的肌肉正在不断翻腾。

艳丽的斑纹在他的眼前不断旋转,

谢希书想吐,想尖叫,然而却根本无法将视线从斑纹上挪开。

他是如此痛苦地抵抗着对方对自己的侵蚀,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那些东西已经紧紧地攀在了他的身上。

一些东西侵入了他的体内,谢希书身体重重抽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即将溺毙于湿漉漉的潮热肉海之中。

*

凌晨两点。

卧室外的阳台上,一个高大的男生正垂着双腿,神色恍惚地坐在栏杆边缘。

男生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根卷烟——当然对于嗅觉敏感的他来说,这不可能是真正的香烟。

真正的香烟所散发出来的浓烈气味,对于齐骛来说无异于对鼻子的酷刑。

所以,他手中夹着的“香烟”,实际上是用复印纸非常小心地裁剪成长条状,并且包裹上一小段谢希书贴身衣物所用的布料,而制成的长条卷状物。

当然它起到的作用跟香烟差别不大,都是用来在焦躁时稳定情绪的存在。

齐骛没告诉过谢希书这件事——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多少称得上变态,但把谢希书的衣服“拿”走时,他其实也没有想太多。

毕竟他人都变成怪物了,用点特殊手段来保持冷静也无可厚非。

那帮子减肥的人,偶尔还会买一点炸鸡搁在黄瓜面前闻闻解馋不是吗?而他拿的也不是谢希书的内衣,就人家的平时穿的t恤……

所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问题。

至少在今晚之前,齐骛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香烟”还是平时的“香烟”,纸张中逸散出来的香气也依旧甜美诱人……却并不能让齐骛跟平时一样冷静下来,反而让他更加的心乱如麻。

*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会莫名其妙把嘴贴到别的男生的脸上去呢?

齐骛在心底严厉地叩问着自己。

在谢希书面前他确实表示那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了,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在那个时候,他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谢希书的脸颊,而是……

“艹——”

齐骛骂了一声脏话,不受控制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太奇怪了。

他想。

虽然说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大团蠕动的触手,身上还长满了奇怪的器官,但是再怎么变,也没有哪种异变病毒能让他变男同吧。

啧。

不对。不应该。不可能。

随即他心里有个声音果断地否认了这个可能。

他齐骛就算是异变成怪物了,也不可能对男的下手……

但话又说回来,谢希书跟他认知中那些臭烘烘乱糟糟的男生,本来也是不同的。

其实早在异变之前,齐骛便已经注意到那乌烟瘴气的学校里,有这么一个奇葩的存在了。

看着极瘦,弱不禁风,每天就只晓得埋着头在座位上写着那天书一般的卷子。

背脊挺直。

跟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却依然一脸淡定,仿佛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当时齐骛对谢希书倒也没有什么兴趣,就觉得那人确实很安静。

……

等后来异变后嗅到那人身上的香气,齐骛难免对他的关注更多了。

少年的味道永远是干净清冽的,让人很舒服,

虽然胆子小且没用,但哭起来的时候,反而会跟平时那种冷冷清清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变得相当惹人怜爱。

而且,平时虽然是一幅聪明像,实际上却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自己刚才好歹也是差点跟他亲了个嘴的人,结果下一秒,那人竟然还能安安稳稳当着自己的面就睡了过去。

心大得令人焦虑。

齐骛都不敢想,谢希书要是落到别的变异怪物手中会遭遇到什么。

那还不如现在就被自己……

靠靠靠他现在到底又在想什么?!

齐骛倏然一惊,意识到自己跑偏的思绪最后的落点,身上顿时冒出了好几根触须,每根绷得挺直立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齐骛(变成软乎乎长满触手的怪物):……事情似乎本来就该如此。

还是齐骛(发现自己想亲小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崩溃抠头撞墙内心崩塌整个人都快碎了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是gay!!!!!!!!!!!!!!!!!!!!!!!!!!!!

第26章

“沙沙——”

就在这时候,在阳台下方郁郁葱葱的灌木中。隐隐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

齐骛终于回过了神,将目光投向脚下的暗影。

刚才拂过他耳边的,似乎是夜风吹过树梢时发出的声响。可对于齐骛来说,黑暗中怪物那抑制不住的低沉咕噜与喘息声却清晰得仿佛炸雷。

齐骛低下头望向黑暗。

一抹灰白色的影子正在繁茂的树丛下方蠕动游走,动作很快但精确轻柔丝滑得宛若的真正的爬行动物。

事实上,它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只变异且畸形的大型爬行动物,通体都是一种暗淡的灰白色,在爬行的时候,它的四肢一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脖子被拉得很长,头却已经退化成小而扁的形态——就像是有人恶意用两块巨大的玻璃板在它的头上重重夹了一下。

然后它的头颅便被永久地固定在那个滑稽的状态下。

它的五官彻底变形,平整的镶嵌在圆盘状的头骨上方,鼻子成了两排细长的深孔,眼珠翻白。

而它的嘴现在已经翻到了身体的另一面。

在靠近这里的时候,怪物身上不断分泌出新鲜的粘液。那些粘液在灌木丛乱糟糟的落叶层上,留下了一道亮晶晶的黏湿痕迹……空气中逐渐有怪物特有的腥膻味蔓延开来。

*

齐骛的瞳孔缩成了细细一点。

他冷冷地盯着地上的怪物,原本变化莫测的表情瞬间凝固成了一种野兽般的嗜血与狂暴。

怪物的本能开始在他体内澎湃翻涌。

而就算不去理会那暴虐的怪物本能,齐骛身体里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此时也处于极度暴躁的状态中。

明明已经将谢希书睡觉的卧室封得严严实实。而谢希书本人身上更是填满了属于齐骛的气息。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整个晚上,原本应该对这里避之而不及的低阶怪物们,却源源不断飞蛾扑火般不断企图靠近。而且它们每一只都鲜明地用粘液,口水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昭显出对谢希书的极度渴望。

这完全就是在挑战齐骛的地位。

【谢希书……】

【明明是他的所有物。】

齐骛咧了咧嘴,长长的舌头倏然探出,在空气中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几根触肢从他绽裂的掌心中缓缓垂落,如同死蛇一般有气无力地垂在花园丰厚的落叶层上。

走在最前面的那只白色爬行怪物。在靠近别墅前大约十米的位置时候,陡然间停了下来。

它扬起自己扁扁的头颅,在半空中嗅闻了好一会儿。

怪物喉咙里那种咔咔咔咔的古怪声响变得更加频繁,它的本能正在对它发出警戒,告诫着它黑暗中那无比明显的危险,但是,近在咫尺的诱惑却让它根本无法就此离开。

好香……

怪物混沌的思绪里,只剩下了那么无法放弃的甜香。

好喜欢。

它好喜欢好喜欢这种味道。

想要靠近。想要贴紧,想要……

下一秒,怪物的思维在一阵剧痛中中断了。

齐骛的触肢直接窜到那只白色爬行怪物的脖子上,然后用力地缠了几圈。怪物在黑夜中猛然间仰起了头,濒死本能迫使它控制不住想要尖叫出声,但那声音也直接卡在了它的舌尖上。

因为齐骛此时已经操控着自己的触肢直接钻进了怪物的大脑。

他大口大口吞噬起了那腥臭滚烫的脑浆。

即便是拥有强大生命力的怪物也没有在这种程度的吞噬下坚持多久,怪物的身体抽搐了一阵子,随即慢慢变得松软,耷拉。

浓稠的粘液混合着血浆,滴滴答答不断沿着齐骛的触肢往下滴落。

又过了几分钟,齐骛将已经被自己吸干的白色爬行怪物拉上了阳台的台阶。

然后他伸出手,抓住了那只怪物轻飘飘的皮囊,就着淡淡的月光仔细端详了一番。

齐骛将观察的重点放在了那人变形扭曲的五官上。

几秒钟过后,他的眉头拧了起来。身上裂缝绽开,露出了更加适于撕咬和吞噬咀嚼的牙齿——他没有在那只怪物身上看到任何属于自己家人或者是朋友的特征,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张开“嘴”,三口并做两口草草将那只怪物吞进了自己的肚子。

说来也奇怪,在这之前,齐骛通过猎食其他怪物,其实能保持饱腹感很长一段时间。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哪怕吃饱了,也越来越空虚,越来越饥渴。

他很清楚自己真正想吃的是另外的东西。

更加甜美,更加芬芳,而且对他完全不设防的某个存在——

但他所剩不多的那点人性,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屈服于那野兽的渴望。

于是,现在的齐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停地吞噬,不停地将更多的怪物纳入自己的体内。

其实仔细想想,就连齐骛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地吃下不久之前还是同类的怪物的尸体。但冥冥之中,他的直觉一直在告诫着他,必须这样做才行。

他必须强迫自己处于一种饱足的状态,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忍住。

忍住……

忽然间,齐骛的动作停下了。

他嗅到了那抹熟悉的,沁人心脾的气息。

谢希书的香气正在从他身后紧闭的卧室中逸散开来,并且不断在夜色中蔓延。

齐骛猛然间转过头,透过卧室的落地窗,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房间里的少年。

就跟不久前一样,谢希书的身体陷在那张两米大床的正中心,纤瘦的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那毯子的上面甚至还留有齐骛本人的粘液)。少年的双眸紧闭,直到这一刻依然处于深沉的睡眠之中,然而,此时的他却在睡梦中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薄薄的眼皮下,他的眼球正在飞快的转动,而他的脸颊更是一片潮红,脖子和额角都溢出了细密的汗珠。

“呼……不要……”

在细弱的梦呓中,他在床上不停地来回翻转,仿佛深陷于噩梦之中。

忽如其来的浓郁香气中,齐骛准确的捕捉到了谢希书那发自肺腑的强烈不安与恐慌。

但糟糕的是,即便是在这样负面的情绪下所激发出来的香气,对于怪物来说,依旧诱人得宛若毒品一般,令人无法自拔,令人蠢蠢欲动……

齐骛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

他跳下了阳台的栏杆,径直冲进了房内。

打开门的那一刻,他身上的裂口陡然齐齐绽开。他打了个哆嗦,呼吸本能地变得粗重而急促:跟外面相比,房间里的甜香浓郁到了仿佛能凝成一团芬芳的胶质……

“呜……呜呜……”

而床上的谢希书在此时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谢希书?”齐骛站在原地定了定神,然后才咬着牙关来到床边,即便还隔了一小段距离,他也可以感觉到床上少年的体温高得简直熏人,而这无比强烈的香气,显然便是被这股高热激发出来的。

“醒醒,你得吃点退烧药。”

床头柜的一角便放着之前备在那里的退烧药,谢希书洗澡前便已经面不改色地吞了两颗,可现在看来那几颗药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可恶,就不应该让这家伙洗澡的。】

【本来就弱不禁风,洗澡不仅抹掉了自己好不容易覆盖在他身上的气味,现在还搞得高烧不退……】

齐骛可以听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一直在喋喋不休嘟囔个不停。

然后他便朝着少年伸出的手。抚上了那人潮湿而滚烫的脸颊——细密的汗水瞬间渗进了齐骛的掌心。

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甘甜。

齐骛的身体倏然变得滚烫,大脑也在巨大的冲击下变得一片空白。

好香。

好甜。

……

某些疯狂的东西在他身体中澎湃翻涌,将他那弱小而无能的人类意志碾压成薄薄一片。他仿佛同时抵达了天堂和地狱,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耀眼,无比光亮,无比美丽。

齐骛颤栗不已,他情不自禁地伏下了身,几秒钟之前还是高大英俊的男生转瞬间便在潮热的少年面前崩解成一大团蠕动不已的怪物。

无数根鲜红,细长而灵巧舌头,从他身上绽裂的缝隙中涌出来,代替了人类那粗苯迟钝的肢体,贪婪地舔上了谢希书的皮肤。他因此而尝到了更多的甜味,这让他颤抖不已,不由自主分泌出了更多的唾液。那些粘稠的液体浸湿了谢希书的头发和衣服,而崩解的怪物更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即便已经处于高烧带来的晕厥之中,他似乎依然感受到了那种冥冥之中的危险,他开始在齐骛的身下不断挣扎起来。而这般微弱的反抗再一次激发起了齐骛作为怪物的天性中那难以抑制的凶性。

更多的触肢缠上了谢希书的身体,长满细齿的口器争先恐后地附着在少年的身上,企图得到些许新鲜甜美的血肉。

在那细密的刺痛中,谢希书终于惊醒了过来。

在看到齐骛此时的模样后,谢希书的现实和噩梦彻底重叠在了一起。

怪物。

怪物正在吞噬他。

整个身体仿佛都陷入了层层叠叠沉重腥臭的肉海之中,怪物的头颅是一团不断蠕动起伏不定的肉须,谢希书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从脖子往下的那一部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消化了一样。

肥厚湿润的舌头包裹着他,将他一点点吞入怪物的身体内部。

谢希书嘴唇翕合了一下,他想惨叫,但他刚刚张开嘴唇就有东西挤了进来。

【救命——】

谢希书只能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发出绝望的哀嚎。

【谁来……谁来……救救……救救我……】

【救救我啊——】

*

一行眼泪顺着谢希书的眼角缓缓滑落。

*

“砰——”

下一秒,卧室的落地玻璃窗整扇破裂了。

几只全身光裸遍布粘液,如同无毛猿猴般的怪物从房外冲进了房间里,它们每一个看上去都像是患了严重的皮肤病,表层皮肤几乎没有任何色素,仿佛蛋清一般呈现出微黄的半透明,隔着皮肤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的每一块肌肉和内脏。还有之前被它们吞吃入腹,尚未来及消化的“食物”。

几张已经被胃液侵蚀到软烂的面孔正在它们的胃囊里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看上去恍若他们依然还拥有生命一般。它们面部依稀还残留着人类的特征,只是眼鼻口都已经严重变形。而在那深陷的仿佛两团小洞般的眼窝中,两颗血红的眼珠,正向外迸射出极度疯狂的饥渴。

之前撞入玻璃窗的时候,有几只怪物的背部和肩膀都被碎裂的玻璃切开来,巴掌大小的皮肤差点从它们的身上直接脱落,但它们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样。

“香……嘶……香……好吃……”

“好好……香……嘶……”

……

怪物们嘶嘶低喃,发出了完全没有意义的呜咽。

它们朝着谢希书伸出了骨瘦如柴的双手。

这种完全无视齐骛的反应俨然是对后者的挑衅,齐骛倏然起身冲着那些东西张开了自己的肉须,原本深红色的触肢在他的暴怒中变成了肌肉虬结的紫红色,它们就像是毒蛇般在半空中威胁性的伸缩着,布满利齿不断蠕动的口器直接对准了那些怪物。

他朝着它们喷出了致命的毒液。

只有一两滴,接触到毒液的怪物身体便浮现出深红色的腐蚀性斑块,一股恶臭同时袭来,怪物们那满是粘液的皮肤很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液化,腐臭,最后露出内里的肌肉和白色的骨骼。

“嘶——”

怪物们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嚎叫。

齐骛正在用怪物的方式宣告他对谢希书的所有权。

按照道理来说那几只怪物在面对这样明显强于它们的怪物时本应遵循生物的本能及时遁走才对,但在这个晚上……在这个被甜蜜香气腌制得迷乱而疯狂的晚上,低阶怪物们仿佛同时发了狂。

它们扬起头颅冲着齐骛尖叫出声,随后便猛地扑向了此刻正占据着少年身体的齐骛,它们毫不犹豫地用双爪扣住了那不断挥舞的触肢,然后用力地开始撕咬起来。

齐骛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

他挥舞起自己的触手,就跟之前一样,点缀在触手尖端的口器,轻而易举便咬开了这些怪物胸口和腹部的皮肤。它们在那里钻了一个又一个的拳头大小的血洞,腥臭的鲜血和灰黄的粘液混杂在一起,汩汩从那些新鲜的血洞中不断涌出。怪物们因为剧痛而发出了痛苦的哀嚎,但它们的双爪却并没有放开齐骛。

恰恰相反,它们甚至撕咬得更加疯狂了起来。

齐骛的触肢在“滋滋”声中彻底贯穿了它们的身体,在一阵腾然炸开的血雾中,齐骛一个一个将它们尽数撕成了汁水淋漓的尸块。

“香……”

“好香……”

……

黑暗的房间里回荡着怪物不成调子的低吟。

有几块相对来说更为完整的尸块在地上呜呜呻吟着,就像是被切开的蚯蚓一般,它们在地上痉挛不休,随后依然固执地朝着谢希书的方向爬了过去。

地上留下了一条条鲜红的血痕。

“啪叽——”

下一秒,那团尸块便被一脚踩碎了。

*

齐骛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他盯着自己脚下已无动静的怪物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抑制住身体里那不断翻涌的杀意。

他依然亢奋,依然嗜血,依然对床上的谢希书渴求不已。

他甚至无法完全恢复人类的形态……但毫无疑问,另外几只怪物忽如其来的袭击,确实打断了那种不详的“蜕变”。

齐骛在被啃噬带来的痛苦中艰难了地找回了自己作为人类的理智。

只是,空气中残留的,来自谢希书的香气,依然让他的难以抑制的心跳如擂,口干舌燥。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勉强收束起自己膨胀松软的身体,他转过了头望蜷缩在床角,仿佛已经被彻底吓呆了的少年。

谢希书面容惨白,眼神空洞,布满血丝的眼球,正直勾勾地看着房间里的高大影子。

“你还好吗?”

齐骛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迟疑了一会儿后才重新回到床边。

“对不起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小声地解释道。

然后本能朝着谢希书抬起了手,想要抹去对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下去的几滴血痕。

谢希书现在的香气已经比之前淡很多了。此时此刻萦绕在他身体上的气息,更多的是怪物特有的膻麝香味。

但即便是这样,齐骛依然非常厌恶对方身上沾染上其他怪物的气息。

只不过就在齐骛伸手的同时,谢希书像是终于从噩梦中骤然惊醒了过来。

少年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呜咽,整个人重重地朝后退去,后脑勺碰到了床柱,发出了一声闷响。

谢希书因为剧痛而颤抖了一下,眼眶中水光微颤,看向齐骛的眼神中却满是恐惧。

“别碰我——”

那声低哑的尖叫完全是脱口而出。

齐骛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

“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心慌意乱看着谢希书,整个人就像是一脚踩空似的一直在飞快下坠。

“刚才,那个,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忽然就变得很香,我本来是现叫你来着我也没想到……”

“滚,滚出去!”

没有等他话说完,谢希书已经用手抱着头,又往后缩了缩。齐骛微微一怔,随着谢希书的目光望向床上堆叠的被褥,这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一部分身体压根就没有恢复成人类的形态——那些青筋隆起的触肢饱含粘液依然固执且用力地在被褥下死死缠在谢希书的腿上,而他分泌出来的唾液彻底麻痹了谢希书的双腿,以至于刚才怪物来袭时,谢希书甚至连跳下床躲到角落里去的力气都没有。

在谢希书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一圈一圈交叠青紫的齿痕。

其中很多都已经被咬开了皮肉,渗出了血。

齐骛的脑子一下子乱了,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还做出了这种事情。

“我艹,我真的……抱歉!”

齐骛飞快地抽回了那一部分肢体。

他结结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如今好像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像是在狡辩。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他就已经失控过一次。

“我真的就是晕了头,靠,我没想对你……啊啊啊你等一下我马上去给你拿药包扎……”

“让我静一静。”

谢希书颤抖着打断了齐骛。

“求你了……让,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呜……”

“可是,那个,现在其实并不安全,随时还有其他怪物会到这里来,你最好还是跟我待在一起,我发誓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失控了——”

“求你了,齐骛,一小会儿,只要一小会儿。”

谢希书低着头,喃喃道。

他的声音很小,很低弱,然而,充满了绝望。

齐骛所有辩解的词句,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他垂头丧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谢希书现在看上去那么苍白,仿佛一道幽暗的,虚弱的影子,风一吹便能彻底消散在夜色之中。

齐骛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看到这样的他时胸口为猛地沉坠下去。

但他确实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弯下腰,拖起那几只怪物的尸体,一步一步慢慢地退出了门外。

“我就在门外。“

齐骛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床角那抹单薄的人影嘱咐道。

“你一个人待会吧……那个,你别哭啊……”

*

谢希书没有理会齐骛的低语。听到那扇房门合上的身影,他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膝盖。

片刻后,他的肩膀颤抖起来。

空气中还残留着之前那几只怪物浓烈腥臭的血腥味,久久不曾散去。

谢希书控制不住地仔细回忆着那些怪物在闯入房间后的一举一动,却发现自己的记忆早就因为恐惧而变得模糊不定。他无法确认,那些怪物到底是因为自身嗜血的本能循着活人的气息追来的,还是……

还是被他叫来的?

后面那个猜测是那么荒诞可笑,但谢希书心中的恐惧却像是重石一般死死压在了他的胸口。

谢希书再也控制不住,他用手捂着脸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低下头的那一瞬,滚烫的眼泪便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溢出来,打湿了他的手掌。

他简直就像是个几岁的孩童般,无比丢脸地在黑暗中哭了出来。

他好害怕。

不仅仅是害怕齐骛最终会失去理智把他吃掉。

还有那个梦。

以及梦里的一切。

而他已经……

已经快要崩溃了。

第27章

谢希书在之后的几天陷入了近乎晕厥的高烧。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齐骛拖出了布满怪物血渍的房间,也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办法,在偌大的别墅小区里找到了一栋相对来说更加“干净”和“方便”的空房子。

之所以说这里“干净”,是因为房子的富豪主人在几年前就已经出国定居。

豪华的别墅里所有的家具都被罩上了整整齐齐的白布,每隔一段时间受到委托的清洁公司会上门定期为这里进行除尘。而在其他的时间段里,这里总是空无一人——这也就意味着,异变之后,这栋别墅的房间里,也不会有任何留居的怪物,当然,也不会有被怪物吞噬后留下的人类残骸。

当然最棒的一点在于,在这栋房子附近,某位倒霉的邻居家的车库里,还停放着一辆设施完备的崭新豪华房车——

“哦,所以我想办法把它开回来了,放心,车没事,也就右前灯的灯罩撞坏了一点,也不影响实际使用。你别说那破车的设计还真不错,只要是晴天打开上方的太阳能板就能给车子充电。虽然说现在手机没网就是块砖头,但有电的砖头到底也比没电的好玩,退一万步说还能靠着它给Switch充电……”

空旷的别墅小区街道上,齐骛慢悠悠地向前走着,他的鞋底踩在了街道上时不时便要散落一地的玻璃碎渣以及一团团干涸乌黑的血迹上,发出了相当响亮的脚步声。

在他周围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时不时会有某些东西循着这毫不掩饰的动静,本能地慢慢靠近企图猎食……然而经过了那一夜之后,齐骛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哪只怪物敢于无视等级上的差异对他发起攻击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现在那些怪物变得比之前要聪明了,只要稍微嗅到我的气味便会立刻躲得远远的。搞得我现在搜寻生活物资都变得没之前方便了,啧。”

……

在跟谢希书说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时,齐骛话多得近乎聒噪。

现在的齐骛,已经完全不像是谢希书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气息阴冷的男生了,而这愈发让谢希书感到陌生。

说实在的当他终于从高烧中清醒过来时,他心里甚至有些绝望: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跟其他人一样干脆退化为只需要本能的怪物啊!那至少能带来两个好处。

首先,他可以不用担心,未来是否会有那么一天,齐骛会狂性大发把他直接给吞了。

其次,他不用再苦恼,自己到底该如何用怎么样的态度,去应对齐骛。

*

其实等到最开始的惊慌过去,谢希书冷静了许多。齐骛毕竟早已异化成怪物,而且他的失控也不是第一次。谢希书早就应该对这种突发状况有所心理准备,至于他做的那个梦,细想之下也毫无现实依据。

话虽如此,经历了那样的一夜后,现在每当谢希书看到齐骛,脑海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晚上,怪物朝着他贪婪伸出的触肢,那不断在他皮肤上摩擦的舌苔,还有那无休无止如同无底深渊般的强烈渴求……

“喂……喂喂,谢同学?你在听吗?”

“谢希书?”

“小谢?”

“小希?”

“……小书?”

父母平时唤他的小名骤然在耳边响起,神思恍惚的谢希书顿时一个激灵,瞬间便回过了神。抬眼一看,正好看到齐骛双手环胸直勾勾地盯着他。

“什么?抱歉,刚才我没听清——”

谢希书被齐骛漆黑的眸子盯得背后有些发麻,连忙整理好心情,尽可能淡定地回复了一句。

可下一秒,他便听到齐骛若有所思的一声嘀咕。

“哦,你小名叫‘小书’?听着怎么这么不适合搓麻将……”

谢希书:“……”

他站在原地,神色微僵,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此时的齐骛。

刚才那句玩笑,听上去实在有种刻意的愚蠢。而这已经不是男生第1次犯蠢了。

好像自从那一夜之后,不仅是谢希书自己一看到齐骛就僵硬无措,齐骛本人的许多行为……也相当,相当,相当奇怪。

齐骛话音落下,忽的又往谢希书脸上瞥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下子到处乱瞟了起来,唯独没往谢希书的方向看。

“啧,开个玩笑而已。刚才叫你那么多声你也没应,这当头了还能这么走神……你也就亏了在我身边。”

男生的语气转得有些突兀,忽然就从那种让谢希书毛骨悚然的温柔,变得生硬冷淡。

随即他一抬手,直接往谢希书的手里塞了一盒东西。谢希书低下头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盒利乐包的橙汁。

在平时这种东西当然随处可见,可在社会秩序近乎崩溃的当下着完全称得上是奢侈品了。

“啊?你什么时候……”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就你那小身板一场高烧能去掉你半条命,喝点橙汁补点维C好好养着吧。”

没等谢希书反应,齐骛这时候已经走上前来,一把扯过了谢希书之前手里拖着的露营车——露营车是为了携带收集到的物资而特意带在身边的。里头的东西很少,也就几盒方便面,几瓶曾经在贵妇超市卖得奇贵无比的瓶装水以及一些看不出牌子印满外文的膨化零食。

东西少,重量自然就轻。

即便是谢希书如今这般虚弱,靠着露营车拖着这些东西也不可能费劲。

然而齐骛就连这辆车也不许谢希书碰。

谢希书两手空空看着齐骛的背影微微一愣,恍惚间,只看到齐骛后脑勺的发丝间似乎有东西闪烁了一下。

啊,是眼睛。

谢希书立刻就认了出来。

*

齐骛一直在看着自己。

从高烧中清醒后,谢希书便注意到了这点。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被齐骛无休止的窥探。在异变发生之前他差点儿因为对方的举动而吓到发疯,不过后来跟齐骛在末世中相互依偎着活到现在,谢希书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齐骛的注视而神经过敏了。

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比起之前,齐骛现在的凝望中似乎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每次对上对方的视线,谢希书都会感觉到汗毛倒竖,胸口紧绷。

偶尔……偶尔谢希书还会在因为噩梦而骤然惊醒的晚上,感觉到自己的床边有一道人影久久伫立不动。

齐骛炙热的目光黏着在他的脸上,身上,逡巡不去。

*

谢希书觉得齐骛有些地方变了。

而那种变化让他觉得琢磨不透,精神也愈发紧张。

……

……

接下来几个小时里,齐骛带着谢希书“打野”了三栋别墅。

虽然齐骛并没有说,但谢希书大概能感觉到,这三栋别墅大概已经被男生好好清理过。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些许难闻的臭味,是血液在高温下腐化后难以避免的气味。但在这三栋别墅里,谢希书没有遇见任何一只怪物,只有大理石地面残留的深红沁色,以及精美壁纸上飞溅的血迹与抓痕,隐约透露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战斗。

如果不是非常清楚,齐骛本质上并不是那种有闲情逸致的类型,谢希书几乎都要以为这一次出门搜寻物资,就是男生纯粹为了给自己散心,而特意安排的一次郊游了。

但不管怎么说,就算这就真的是“郊游”,对于谢希书来说也不算太轻松。

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太虚弱了一些,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在这里找到的,能用得上的东西并不太多。

没错,这里的别墅确实装修豪华,陈设精美,但现在的谢希书,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那价格不菲从拍卖会上拍卖回来的古怪艺术品,也不是某间主卧衣帽间里摆满了墙的名牌包和鞋。

他需要的是水,食物,以及,如果可能的话……武器。

最后一项谢希书没敢跟齐骛提,只是一直提着心暗自寻找的,可三栋别墅找下来,他一无所获。

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厨房里他倒是看到了房子的主人曾经储备的丰富食材。只不过那些有机的蔬菜,水果以及肉禽蛋,都如今都化作了恶臭的深褐色浓浆,从早已断电的双开门冰箱中滴滴答答流淌出来。

谢希书在厨房前只站了一小会儿。

空气中溢满了令人窒息的臭气,可他看着地上的腐败液体中飘着的精美包装袋,不受控制地走了一会儿神。

这些食物曾经也被人小心地挑选放进冰箱。

它们现在已经腐烂成汁液。

而当初购买它们的人,也有很大的概率早已成为了畸形的怪物,或者正无知无觉在外界游荡,或者已经被齐骛杀死,成为了口粮……

谢希书忽然想起前来这里的路上,齐骛曾经轻描淡写地杀死了一只怪物。

看到那只怪物的时候,怪物口中正叼着一只尚未完全断气的野猫,它的形态依稀还保留人类的大部分特征,只是行动时已然开始四脚着地,动作怪异。

当然,这种怪物谢希书在异变开始后已经看了很多,很多……

不同的点在于,这次他看到的怪物身上还穿着一整套的西装。尽管因为体表分泌的粘液,西装的布料已经开始变得黏湿褪色,袖口和裤腿也早已被撕扯成破破烂烂的毛边。

但那件西装确实鲜明地昭显出,这只可悲而畸形的怪物,曾经为人的事实。

*

然后齐骛便出手绞碎了那只怪物的身体。

大概是碍于谢希书在旁边,齐骛并没有当场“吃掉”那只怪物,然而,作为一只同样已经异变的怪物,他动手时依旧难掩现场的血腥和残暴。

曾经分泌出厚实粘液轻柔舔舐谢希书的“舌头”这时只是在那只怪物的身上轻轻一扫,怪物便直接身首异处了。被舌头上的倒刺划过的地方直接被刮掉了大片的皮肉露出了内里森森白骨,一些内脏的碎块从肋骨的间隙中掉了出来。那只怪物发出了悲鸣。

而它体内尚未消化的猎物也随着胃囊的破裂汩汩流淌而出,散发出来的臭味和质地都跟现在谢希书看到的食材腐烂后形成的汁水别无两样……

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闯入了谢希书的脑海。

若是有朝一日齐骛真的把自己也吃了,他是否也会在那个人的胃袋里,变成这幅模样?

……

……

“喂,这里臭成这样了还站着干什么。走了。”

就在这时,伴随着不耐烦的低语,齐骛伸手探向了谢希书的肩头。

“呜——”

沉浸在思绪中的谢希书喉中猛地发出一声悲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旁边躲了过去。

他的肩膀直接撞到了厨房一侧装饰用的骨瓷盘装饰柜,一阵噼里啪啦的碎瓷声响起,然后便是一阵死寂。

……

……

……

齐骛保持着之前抬手的姿势,定定看着脸色惨白的谢希书,片刻后才冷笑了一声。

谢希书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握着一把厨刀。

厨房的岛台上刚才就摆放着一个精美的刀架,只是谢希书之前研究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怎么把刀取出来。

现在他倒是知道了——力气大就可以了。

然而,他在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在这一刻看上去却让气氛变得格外糟糕起来。

齐骛一直努力维持的活泼开朗在这一刻缓缓褪去,露出了内里阴沉而偏执的本质来。

“……用不着这样吧?谢同学。”

他说。

“啪”的一下,谢希书手一抖,那把崭新锋利的厨刀直接落在了地上。

“对不起。”谢希书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不停嗫嚅开口道歉。

“我不是……我没有想做什么,我刚才就是下意识——”

“下意识拿起了刀。”

没等谢希书解释说完,齐骛便直接打断了他借口道。

“你害怕我。”

然后他看着谢希书,一字一句,无比笃定地给出了结论。

明明已经在第一时间道歉,但对方看上去却比之前还要生气。

不,不该说是生气,那完全是暴怒。

“你他妈还是在害怕我。”

“不,不是,我就是……”

齐骛忽然往前走了两步,一根触须倏然探出直接卷起了地上的银光闪烁的厨刀。

随后他反拿着那把刀,直接伸出手强行将厨刀的刀把重新塞回了谢希书的手里。

“齐骛?”

谢希书被他这举动弄得更加茫然无措。

齐骛朝着他露出了更多的触须。

“来,动手吧,直接剁。这玩意儿其实挺软跟鱿鱼须差不多,只要我不反抗,你一用力就一定能剁下来。到时候要烤要蒸随你便——”

鲜红的触须在齐骛的控制下一动不动,只有顶端微微轻颤着。齐骛宽大的手掌环住了谢希书的手,强迫少年将厨刀搁在了自己的触须上方。

“齐骛你在干什么?!我不要这样!”

“可是你害怕我不是吗?再怎么道歉你还是没法消去恐惧吧?!”

“不要,停下来!喂!”

“所以你就放开胆子直接把我这玩意剁了!之后我要是再失控你也这样做就行了……”

……

谢希书这下彻底吓傻了。

就像是齐骛说的那样,随着一股大力,厨刀的刀刃真的没入了男生的触肢。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齐骛的脸微微有些发白,神色却一如既往强硬。

直到看到谢希书满脸的眼泪,他才微微一怔。

“你胆子这么小干什么?哭什么哭,我都说了是我让你剁的。我可是怪物,剁两根手又不会死。”

“放开……”

“我……我真的不想让你一直这样,这样害怕我。”

谢希书抽噎着,拼了命想要松开刀。

眼看着谢希书含泪的眼中惊恐愈发浓烈,男生沙哑的声音渐渐变得暴躁。

“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天你那副鬼样子我伸根手指你都吓得跟鹌鹑一样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老是这样怕我那我以后怎么跟你谈恋爱——”

“我不是害怕你我是害怕我自己我怀疑我能吸引怪物——”

在激荡的情绪中,两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了一起,同时响了起来。

然后,是安静。

谢希书的胸口急速地起伏着,一个不小心将自己心底压抑许久的揣测脱口而出,让他头脑空白了一瞬。

这般又过了好久,他才终于腾出脑力去理解齐骛的那段话。

“谈,谈恋爱?”

他怀疑自己可能听错了。

“你要跟谁恋爱?”

他望向齐骛,近乎呆滞地喃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