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丁小龙话音落下,便哆哆嗦嗦地狗抱得更紧了点。
“你是说,我房间里闹鬼……”然后他便听到杨思光问道,“那只鬼……长什么样?”
丁小龙顿时有点懵逼,他惊恐万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涌上他脑海的第以个念头就是:他哥怕不是有病。
杨思光现在不应该跟他一样吓得半死吗?为什么现在看上去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变得格外认真?
“我,我记不起来了。”丁小龙看着杨思光那张平静的脸,不知怎么的,竟比之前撞鬼时还觉得发毛,“等等,你该不会觉得我在撒谎吧,我那真不是编瞎话,我真的在你房间里撞鬼了!就……就……它就那么看着我……我脑子里好像忽然有了声音,让我……让我滚……那只鬼肯定特别凶,我一看它就知道……”
说着说着,丁小龙怀里的黑狗开始呜呜惨叫起来。
是丁小龙不知不觉加大了胳膊的用力,把那狗掐得几乎背过气去。
下一秒,寻了个机会,那只黑狗一缩脖子,竟然直接从丁小龙的怀里窜了出去。丁小龙顿时也“嗷”了一身,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跟着那条理论上来可以“辟邪”的黑狗也追了过去。
只留下了杨思光在原地定定站了几秒。
杨母听到狗和丁小龙乱窜的声音,很是不耐烦地转头又冲着客厅外骂了几句。
骂完之后,目光便定在了杨思光神色,女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你弟就养条狗而已,这年头谁家里不养条宠物,又费不了什么钱,你在那里吓唬你弟干啥啊?这么大个人了,吓唬小孩子家家还欺负人家小狗……你说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欺软怕硬的废物?费尽心思过你上了大学也没有见你找个好工作,别人大四都去实习了,你还天天在家里逛荡……”
杨思光面无表情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
头越来越重了。
杨思光回想着丁小龙无比惊惧的面孔和颤抖的叙述,颇有些惊讶地发现,得知自己房间闹鬼,他心中竟然生不出半点波澜。
关上房门后他便转身拉开了背包,将放置在福尔马林液里的眼球,小心地搁在了书桌上。
他沉迷地盯着那颗眼珠。
“……小龙应该没撒谎。”
片刻后,杨思光听到自己冲着黎琛的眼珠小声说道。
“那家伙脑子不好使,其实一直都很不擅长撒谎。他应该是真的在房间里撞了鬼。”
顿了顿,杨思光忽然笑了一下。
“又是你吗?很不高兴?”
他问道。
“……”
金褐色的眼珠在玻璃罐里轻飘飘地转动着,目光飘忽不定。
它依旧沉默。
杨思光却慢慢起身打开了房间的窗。
热乎乎的气流涌入房间,带起了一阵轻柔的微风。
放眼望去,他家外面依然是破败拥挤的贫民区居民楼,光线炙热明亮,完全不见半分鬼影。
杨思光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在窗外逡巡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才慢慢坐回了眼珠前。
“你要是想进来就进来吧,作祟可以不用找丁小龙的,你直接找我就好。”
杨思光回忆着白天在殡仪馆里的一幕一幕,声音变得很软。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甚至比密封罐里那颗死人的眼珠还要空洞漆黑,毫无光彩。
“……毕竟是我偷了你尸体的一部分,不是吗?黎琛。”
“你那么讨厌我,所以才会那么生气,特意来我房间作祟的吧?”
“黎琛?”
“黎琛……你现在还在这里吗?”
……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对着面前的尸体喃喃自语着,浑然不觉在他说话的同时,房间里的温度也变得越来越低。
根植于身体深处的寒意开始不断蔓延,冻得他直接指尖都有一些发青。说话时口鼻处隐隐冒出了些许白气。
装着福尔马林液的罐子外壁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映入杨思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暗淡扭曲,
杨思光变得越来越冷。
【不……不太……不太对……】
一定是感冒造成了神志恍惚吧?
等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杨思光本来是准备去床上躺一会儿的,但路过镜子时,余光中的倒影却让他从那种昏沉恍惚的境地中猝然惊醒了一瞬。
镜子里的他没有穿衣服。
白到微微有些发青的皮肤上,印着鲜红欲滴的诡靡绳痕。
光线从窗外落下来,准确地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像是笼罩在一层由光线编制而成的轻纱之中。
属于他自己的倒影目光空洞,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而此时,“他”正用一种格外陌生的,饥渴又下流的表情,隔着镜面直勾勾盯着他。
杨思光的呼吸停顿了。
【“哥,你房间里真的有鬼!”】
丁小龙因为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划过脑海,有那么一瞬间杨思光以为自己也遇上了传说中的鬼魂……
可就在下一秒,他意识到了不对。他震惊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就跟镜子中的影子一样,不着片缕。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光裸地抱着黎琛的眼球,就那样贴在了镜面前。
门外母亲的骂声依旧连绵不断。杨思光想要尖叫,想要逃走,可他却像是被餍住了一般遵循着镜中倒影的动作,开始有条不紊地玩弄起了自己。
玻璃罐很快就变得黏黏糊糊的。
当他低下头去时,黎琛的眼珠仿佛也正看着他。
那颗眼珠,死人的眼珠,在这一刻完全褪去了原本的安静温柔,它的目光炙热,雪亮而贪婪。
杨思光战栗了起来。
不对——
这不对——
也就在这时他又一次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他看到了一双惨白的,尚存着缝线的手,正从他的身后探出来,已经磨损的指尖泛着暗沉的红,皮肉早已干瘪,以至于森白的指骨戳了出来,如今正牢牢地卡在了他的腕间,强迫着杨思光动作。
至于那个玻璃罐……
在镜子中,它是一颗早已从躯体上切断的,已经变了形的头颅。
尸体就像是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美梦中一样,微微合着双眼。然而在左眼的眼睑缝隙中,杨思光看到了填充在眼皮之下的棉花团。
黎琛的头颅早已因为停尸间的冷气变得干瘪,随着皮肤的收缩他的齿龈变得更加突出,而他的嘴角正向上勾着,仿佛一个微笑。
珍珠一般的粘液和泡沫正从他无法自由闭合的唇间泄露出来。
最后,杨思光看到“自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捧起了那颗头。
然后将嘴唇贴了上去。
他尝到了属于自己的味道,以及黎琛口腔里的棉花填充物,血的铁锈味,以及,腐尸特有的甜腥……
因为极致的惊恐而呆滞的那几秒钟,他感到有东西从黎琛的喉管中爬了出来,缠住了他的舌头。
*
【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思思。】
*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惨叫。
他跳了起来,然后直接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
玻璃罐在他的动作中被甩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让他心脏骤停的脆响。
幸好,在咕咚了一声后,罐子并没有破,只是骨碌碌一路滚进了他的床底。
而他……
刚才似乎,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
“汪汪……汪……”
门外再次传来了黑狗尖锐的咆哮。
混杂着母亲不耐烦的呵斥。
杨思光满身冷汗站在房间里,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的头痛得几乎要裂了。
他又冷又恐惧,身上的衬衫早已变得湿漉漉的,而他甚至不敢打开衣柜去取干爽的新衣,因为要开衣柜就必然要经过那面镜子。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杨思光确实被刚才那个似真似幻的梦给吓到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面镜子,因为他有种古怪的妄想,总觉得当他再次看到镜子时,镜子里的影子可能就跟噩梦里一样,正盯着他看。
“汪汪——汪汪汪——”
而门外的那只黑狗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明明不久之前还吓得瑟瑟发抖,现在却在他门外叫得凄惨无比,甚至变本加厉直接用爪子疯狂的挠起了门。
原本可以不以为意的噪音对于这一刻的杨思光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心情变得愈格外烦躁不安。
最后干脆一把扯开了房门,冲着门外怒吼了一句。
“别叫了!不许叫!你给我安静一点——”
……
然而,几乎是在他开门的一瞬间,那震耳欲聋的狗叫声和挠门声就戛然而止了。
事实上,在开门后,杨思光压根就没有看到那只发疯的黑狗。
继父这时候还在上班并没有回家,客厅里隐隐传来了电视剧的对白。
而当杨思光脸色惨白地循声望去时,刚好对上沙发上母亲惊诧的眼神,还有那抱着狗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的丁小龙诡异的打量。
杨思光的动作凝在了原地。
很显然,在他开门前,房中的其他人都在客厅,压根就没在他门前逗留……可他听到的狗叫声和挠门声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丁小龙的恶作剧?
还是……
这时候杨思光的母亲俨然也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了神,整张脸瞬间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她暴起时的叫骂声,比起平常还要高出数十分贝。
“我吵?!艹你奶奶的,杨思光你这是骨头痒了?敢对我骂人了?!今天一整天就看到你吊丧鬼一样的脸,怎么电视机的声音里都受不了嫌吵了——他妈的你要是有本事就不要住在老娘的房子里!你自己有钱里自个儿买房子出去住去……”
一连串熟练的国骂如同泄洪般朝着杨思光倾泻而来。
可杨思光却压根没有在意。他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自己的房门口。
他看到了抓痕。
很清晰的,一道一道的抓挠痕迹烙印在老旧木门的表面,丑陋而廉价的橙黄色木门表面木茬粗糙。
杨思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试探性地摸了一下那些细密的抓痕,指腹微微一痛,却是一根木茬直接刺入了他的指尖,将木茬拔出来时,伤口处凝出一小颗血滴。
就像是丁小龙在遇鬼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家是住在四楼不应该有人可以将脸贴在玻璃窗外那样。
一直到此刻杨思光也十分迟钝地发现,这些深深的,无比新鲜的抓痕,位置很低。
低到就连狗爪子也不至于在这样的位置,反而……反而是因为严重的车祸,全身骨骼断裂的“人”,若是拖着一身残破身躯在地上艰难爬行,他能够到的位置,便是这里。
*
杨思光在那天终于没忍住,摔门离开了家。
也许是因为那天母亲的谩骂实在太过于尖锐,吵得他头痛欲裂。
也可能是因为,离家后,他才能暂时去不思考门上的那些抓痕。
他怀疑那是丁小龙的恶作剧——毕竟那时丁小龙刚刚向他表示过房间里有鬼,以丁小龙的性格故意弄出点什么来吓人也很正常不是吗?
杨思光在心底对自己解释道,可就连他自己都很清楚这解释到底有多拙劣。
总之在他终于勉强夺回几丝清醒后,他才发现自己离开家时,忘记带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钱包,比如说身份证……比如说,黎琛的眼珠。
在想到最后那一项时,不知道为什么,杨思光忽的打起了冷战。
他以为自己是不怕黎琛的鬼魂的,可在梦里的那件事后……他忽然不太确定这一点了。
*
最重要的是,那真的会是黎琛的鬼魂么?
那个冷漠,高傲,极端厌恶自己的人……真的可能会对自己,做出那么不堪入目的行为吗?
第57章
杨思光在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
他离开家时已经快要入夜了,这个时间段,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包的他,能去的地方其实并不多。毕竟,他其实也没有太多深交的熟人,更没有关系好到足以收容他过夜的朋友。
甚至就连他的手机,其实也没有多少电了。
就在杨思光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时,他的屏幕忽然亮了。
是许路。
【“啊啊啊思光啊啊啊,我英语六级tmd又没过啊啊啊啊,这他妈怎么办啊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下真的完蛋了啊啊啊——”】
一接通,许路故作夸张的悲愤嚷嚷便落入杨思光的耳畔。
杨思光揉着太阳穴,一时间没吭声,随即便听到许路又在那头喊道——
【“我太难受了,思光,今晚约个酒啊我们借酒消愁,不然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还有你先别拒绝,你想想平时我也没强迫过你吧?你这次要是连我挂科酒都不来我可就真生气了……”】
其实许路家里开公司,他也多少算个富二代。
很久之前杨思光便知道许路一毕业大概就内定去自家企业当管理层,有没有学校的四六级,对于他来说其实还真不是很重要。
电话里许路的哀戚悲愤大概也确实有三分真心,剩下的七分,却已经算是撩拨。
换成以往任何时候,杨思光大概都会毫不犹豫冷酷地拒绝许路,唯独这次……
“好。”
他盯着街边玻璃窗上倒映出来的,那形单影只的身影,猛地打了个寒战,然后低声应道。
*
许路的酒局,一如既往的人很多。
杨思光赶到的时候,酒吧里早已人满为患。
杨思光一眼撇过去,许多人看着都有些眼熟。大概也都是许路平时在学校里结交下来的人脉。不过眼熟归眼熟,杨思光到底跟许路不同,这些人也就是“眼熟”的程度,正让他给出名字去结交什么的,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更不要说酒吧的灯光昏暗,各种斑斓光晕在人群面孔上忽来闪去,映衬得他们五官似乎都隐隐有些错位迷离,压根就不可能让杨思光把自己所知不多的那几个名字对上脸。于是,他也只是盯着其他人若有似无的窥探,自行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其实并没打算喝太多,纯粹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消磨一下时间。
同时,也是为了能够在人多一点的地方整理一下思路。结果刚坐下他手中便被塞了一杯酒,有人挤了过来,冲着他笑嘻嘻一直搭话。
“啊,稀客啊,杨思光,许路那小子说能请得动你,我还以为那家伙又在吹牛逼了。”
靠在肩头的身体有些凉,同时涌入鼻腔的,是一股浓到近乎刺鼻的香水味。
杨思光身体有些僵硬朝着搭话者望过去,在斑斓的灯光下,那个男生眉眼显得陌生而又熟悉。
“啊,那个……”
杨思光尴尬地应了一声,绞尽脑汁思索了一番却始终没能想起那人的名字。
偏偏那男生在跟杨思光说话时态度却显得格外亲昵,毫不见外的样子。
“哈哈哈,你别紧张别紧张,我也是找个地方躲亲近,不是特意来灌你酒的。”男生似乎冲着杨思光眨了眨眼,“我就是好奇而已,那个,你跟许路到底什么关系啊?我看他一直很黏你呢,你看都这时候了也不忘叫你过来——”
男生举起酒杯挡在唇前,笑眯眯地问道。
杨思光不自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卡座的另一端,许路正被几个人簇拥着起哄,并没有注意到他。
……
“只是普通朋友。”
杨思光顿了顿,很平静地回答道。
“呼……”
结果下一秒就听见身边的男生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可真是太好了。”
男生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听上去有些说不出的阴森。
杨思光打了个冷颤,不由再次看向那个男生。可那个男生看着还是跟之前一样毫无异样,发现杨思光在看他时,他也坦然地看了回来。
“怎么了?”
他问。
杨思光沉默地摇了摇头,正准备说“没什么”时,耳畔却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欢呼——
“啊啊啊轮到你了!杨思光!你这运气可真是绝了!”
“对对对,杨思光,快点快点,准备好,你是大冒险还是真心话?!”
“大冒险,还是真心话?!你要好好选哦!”
……
杨思光茫然地看了周围一圈。
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是一个已经倾倒的空酒瓶,而酒瓶的瓶口如今正对着他。
显然,这群人之前正在玩游戏,结果好巧不巧,却玩到了压根不在状态中的杨思光。
“啊,我——”
我没准备玩游戏。
杨思光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迷离的灯光中,那么多人的眼睛看上去都像是某种动物一样,反射着莹莹的微光。他们是那么灼热地盯着杨思光,盯得杨思光的背脊隐约冒出了一层冷汗。
“杨思光,给个面子嘛。”
“对啊,你来都来了……”
“都轮到你了!”
似乎察觉到了杨思光的迟疑个,更多的人挤了过来,每张脸上都溢满了笑容,目光专注且滚烫。
空气中的酒气也变得愈发浓重,浓重得杨思光的注意力都涣散了那么一刻。
“……大冒险。”
他听到自己喃喃说道。
一瞬间,卡座中爆发出欢呼。
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无数声音呼啸而至。
好吵。
杨思光想。
接着,便听到了那些人冲着他喊出了大冒险的条件。
【“请随机亲吻你右手边的人三十秒!”】
欢呼声变得愈发喧嚣而尖锐,杨思光甚至有些窒息,而当他终于反应过来大冒险的条件是什么的时候,刚好便对上了之前跟他攀谈的男生专注的凝视。
他右侧坐着的……啊,确实就是这个人呢。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男生已经站起了身。
一直到这一刻,杨思光才发现对方其实很高。
“来吧。”
然后那个男生便牵住了他的手。
那个男生的手冷得就像是冰块一样,杨思光本以为自己的体温已经很低了,可那个男生在碰触他的一瞬间,就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抱,抱歉,我还是——”
杨思光挣扎着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发出了不成调子的拒绝。
尽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恐慌,这么抗拒。
可那个男生却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或者说,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允许他就这样逃走。
“亲一个!”
“亲一个!”
“亲一个!”
……
不知不觉耳畔的呼啸声变得无比响亮,而杨思光的力气逐渐开始从身体中流走。
“别怕。”
紧贴着他的男生用力地揽住了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别那么怕。”
说话间,男生已经朝着杨思光低下了头。
而也就在这一刻,杨思光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瞳色异常浅淡的眼睛。
在左眼的瞳孔中,有一道色素沉积。
第58章
一股凉气从脚后跟一直窜到了杨思光的天灵盖。
他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盯着那个男生看。
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杨思光甚至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觉得对方那么眼熟,自然是因为,那个人,长着黎琛的脸呀……不,不不,应该说,那个人,就是黎琛才对。
像是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猛然间从眼前撤走,杨思光在一瞬,看清楚了许多明明近在咫尺,之前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看见了男生脖颈上粗黑的缝线,看到了对方石灰的脸颊,以及厚重粉底下隐约泛起的尸斑。
他还看到了对方变形的头骨以及鬓角没有完全擦拭干净的黑红血迹。
黎琛朝着他低下了头。
像是要吻他……也像是要直接咬住他的皮肉,将生者血气充盈的血肉一口一口从颅骨上啃下来。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很低的尖叫,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手抵在了那个人的胸口然后用力地将其推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黎琛”踉跄了一下,他看上去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杨思光推得向后倒去。
“喂喂——就大冒险而已,又不是吃了你,悠着点啊。”
男生差点直接跌倒在地上,好在最后扶住了卡座的边缘站稳了。
他看上去有些诧异,然后才抬起头无奈地看向了惊魂未定的杨思光说道。
“黎琛”不见了。
杨思光的心脏跳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以至于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摇摇晃晃的。仿佛正在热气蒸腾中不断扭曲。他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人,无论怎么看那个男生,都跟黎琛扯不上关系,就是一个普通通的有些眼熟的同系同学而已。
可刚才他明明就……
“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杨思光你冷静点啦,不要太在意。”
“不弄点难度怎么称得上大冒险呀……”
……
循着周围的窃窃私语,杨思光惶恐地环顾四周原本正在起哄的同学。那些人脸上都是一脸错愕,显然也都被杨思光刚才那一瞬间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这时候只得强行干笑着打起了圆场。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气氛依然变得尴尬无比。
而且,很显然,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正常的。
所有人都不曾看见之前男生身上的变化。
除了杨思光自己。
刚才是幻觉吗?那真的……真的是幻觉吗?
酒吧的天花板似乎正在一点点往下沉,耳畔乐队的咆哮和尖叫更是震耳欲聋,为了配合激烈的节奏,酒吧里的灯光愈发迷乱闪烁。杨思光眼前泛起了一片精光,口腔里隐约也浮现出薄薄的血腥味。
“……不然你选真心话好啦?大冒险就算了。”
原本被他推到一边的男生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看着杨思光一动不动,又笑着走上前来。
“抱歉,我不玩了,我不舒服……我想吐。”
杨思光没有等他说完便一把挥开了男生伸过来的手。
话音落下,他便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低着头狼狈地朝着酒吧外冲去。
*
杨思光是真的吐了。
隔着墙壁,酒吧内那一阵阵鬼哭狼嚎总算远去。
杨思光将手抵在墙壁上低头看着马桶,那里头只有他呕出来的酸苦胃液,以及零星几团看不出形状的食物。
他想了想,想起来那是之前在殡仪馆里黎帛递给自己的点心。
对了,好像从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了,而且没有觉得饿。
所以……
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低血糖产生了那么幻觉吧,毕竟不久之前刚刚因为低血糖而晕倒过。
杨思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总算香味里的东西全部吐完之后,他觉得自己稍微好了一点,强打起精神来看。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厕所——
然后刚好对上了许路诧异的脸。
“杨思光?你来了?!”
许路手里还拿着手机,看着是在拨号。看到杨思光后边飞快的熄灭了屏幕,脸上也泛起一抹惊喜来。
“太好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准备放我鸽子了。正在这儿准备准备打你电话来着。”
听到这句话,杨思光怔了一下,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我早就来了。”他淡淡道,“当时有跟你打了招呼,不过我看你跟朋友在一起聊的还挺开心的,就没凑过去,不过我今天不太舒服就不陪你喝酒了,你们慢慢喝,我就先走……”
许路却在这时诧异满满地打断了他。
“朋友?什么朋友?我一直就蹲酒吧门口等你呢。”
“可是你朋友不是挺多的吗?一直就挤在那里……”
杨思光下意识地开口,可说着说着,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越过许路的肩头,他远远地便看到了酒吧。
那里灯光昏暗,乐声婉约。
成双结对的人窝在高高地座椅内窃窃私语。只有靠近酒吧吧台位置的灯光稍稍明亮点,吧台内酒保轻声细语向单身等着搭讪的客人推荐着鸡尾酒……
这里更接近于沙龙,而非那种嘈杂喧嚣的酒吧。
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杨思光之前待的酒吧。
那里明明就是个人影幢幢鬼哭狼嚎的地儿,自己走进去时候就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能勉强跟许路打了个招呼……不,不对,当时站在那里跟着一群人勾肩搭背大声嬉笑的人,真的是许路吗?
杨思光的冷汗倏然浸透背脊,而身侧的许路却恍然未觉,依然在喋喋不休拼命解释着。
“我怎么可能跟一群人混在一起,又不是去唱ktv,而且我这回喝酒就是因为六级没过,这种丢脸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叫一大堆朋友来看我笑话啊?思光你这到底是在找借口还是看错人了啊?真是的,我可要冤枉死了……”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许路一直没有等到杨思光的回应,再转过头,才看到身侧那人面白如纸,一整张脸没有丝毫血色,这才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额,我,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啊,我就是……你没事吧?你现在看着好像……”
许路的话头顿了顿,显然是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杨思光之前就跟他说过自己不舒服。
“啧。算了,不喝酒就不喝酒吧,你这样子看着也太吓人了。”
他陡然改了话题。
杨思光看着许路抬手又看了看时间,迟疑了几秒钟后,后者轻咳了一声,然后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紧张,许路佯装镇定地冲着杨思光开了口。
“不过这时间,也太晚了。我看你现在随时能晕倒的样子,留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要不……要不你今天晚上先跟我一起回宿舍凑合一下?”
许路干巴巴地说道,眼神有些闪烁。
不用了——
按照平日的习惯,杨思光险些就这么脱口而出。
可偏偏就在这一刻,酒吧门口的玻璃门似乎晃动了一下。
杨思光已经无从去判断,究竟是自己精神过度紧绷,亦或者是低血糖产生的幻觉,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真的撞到了鬼,在那一瞬间他确实看见在酒吧的玻璃门倒影里,仿佛有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战。
然后他意识到,至少在这个夜晚……他一点都不想给一个人呆着。
“好。”
然后他听到自己对许路说道。
*
很显然就连许路自己都没有想到,杨思光真的会答应跟他回宿舍。
回去的一路上,男生都显得有点兴奋过度。
简直就像是怕杨思光中途反悔,一出酒吧的门,许路便飞快地打了个的士将他和杨思光一同送回了A大的宿舍楼下。
因为时值大四,宿舍楼的管理相当松懈。不多时杨思光便已经被许路领着,坐到了他们宿舍的下铺上。
按照许路的说法,这时他的另外几个是室友,都已经不怎么回来住了,于是整间宿舍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乐得自在。
“……那几个家伙交女朋友的交女朋友,在公司当廉价实习生的当实习生。反正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你也别太拘谨,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睡下就行。哦,对,被褥都是新的,我给你铺上!”
许路来时还有点激动,可等杨思光人真的到他宿舍楼里了,他却表现得有些手足无措,从衣柜里取出了被子和床单抱在怀里,眼巴巴地看着杨思光。
杨思光这时也顾不得矜持。
从酒吧一出来之后,他的头痛又开始复发,眼眶也连带着一直在胀痛。
这时候他只想找个地儿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最好,还可以不要再做噩梦,不要……不要再被曾经期待的人纠缠就好。
所以他最后也只是随意指了靠近门口的一张下铺,自己取了被子床单铺好后便颓然地躺了上去。
许路在这时相当殷勤地给他端来了水,跟前跟后,眼睛精亮,神采奕奕,浑然没有之前在手机里痛哭自己六级失利时的痛苦。
见他如此表现,杨思光也只能勉强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一会儿,正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却猛然间听到身旁那人语气凝重地问道。
“那什么,思光啊……我要是问了,你别生气啊。”
“嗯?”
“就是,那个,你跟黎神,他真的没啥关系吧?”
杨思光陡然一惊,早已魂游天外的灵魂猝然落回了体内,他猝然转头望向了许路,只见那人正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上铺的影子落在男生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杨思光喃喃地问。
“自从黎琛去世之后,全年级好像就你……就你一个人,像是完全失了魂。我看他哥那天来学校都比你冷静很多。说起来,这两天你连陈教授的课都没有去吧?你论文不是还在他手里过?你之前可不这样。”
杨思光恍惚了一下,这才想到自己这两天确实还有几节课。
而他早已抛之脑后。
“还有,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之前似乎就对黎琛有点在意。黎琛那个人,咋说呢,我也老觉得他对你也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反正总觉得他有事没事就要往你那瞄一眼,我之前跟你一起泡图书馆,好像还被他瞪过。”
“……”
“咳,刚才的话,你可以当我没说……总是,你要是真遇到什么问题,就跟我说好了。好歹,我们也是朋友嘛。”
许路结结巴巴说完落后。
宿舍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许路讪讪笑了一下,沉默地去关了灯。
然而,就在黑暗笼罩宿舍后一小会儿,杨思光恍恍惚惚地,开了口。
“我想问你……”
“问,问我什么?!”
许路一下子精神了。
杨思光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缥缈。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去世了。有人偷偷摸摸地,取走了你尸体上的一部分,留在了身边……你会生气吗?”
“额,那人是跟我有什么仇怨吗?”
许路问道。
杨思光没回答。
他便继续道:“甚至都不给我留全尸吗?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听到许路的回答,杨思光只觉得自己内脏似乎被绞紧了。
“偷尸体的那个人,原本也没有想太多,他只是想留个念想,而且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死去的那个人说。”
隐约间,杨思光能感觉到,一道视线在黑暗中落在了他的身上。
应该是许路吧。
“我觉得,你这问题,问得有点超纲呢……”
许路迟疑了一下,才在另外一张床上小声回答道。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我外婆过世了,我妈带着我回了老家奔丧。其实老家那地方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熟得很,不仅我外婆平时也特特特疼我你知道吗。结果唯独那次我回去,当场烧得打摆子,晚上还梦游,说梦话……后来回了城,我也一直不见好,反正把我妈蒸腾得不轻。”
“后来没办法了,找了看事的人,你猜怎么着,我当时差点嗝屁,是因为奔丧的时候,被我外婆缠上了……”黑暗中许路的声音轻和而平缓,丝毫不见他平日里的咋咋呼呼。
“据说,我外婆是想带我走。”
只是他说的话,却让杨思光不由哆嗦了一下。
“那阴阳先生说,幸好找他找得及时,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我外婆给领到阴间去……你别说,当时我妈都不乐意了,毕竟谁都知道,我外婆真的很喜欢我。对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说就这么一个慈爱我,心疼我的人,怎么就要把我往死路上领呢?”
“然后那先生就跟我妈说了,人死后,要是执念深,便会化鬼。可鬼,和人,其实是不一样的。鬼不过是亡者残留在世间的执念。所以它们其实什么都不会顾及,贪,痴,狂,嗔……这是它们的劫。”
“活人一旦死了,便是一切的结束,生者跟亡者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死就死了。鬼和它生前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所以无论有多少话想说,人活着的时候没吭声,死了以后便也传不到了……就算那人还能听到,它也不会懂的。”
“这样……”
杨思光当然听出了许路谨慎而隐晦的提醒。
他干涩地应了一声,将胳膊肘搭在了眼上,好让自己的眼眶不要那么酸。
鬼和人是不一样的。
其实到了这一刻,杨思光隐约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声,胸口又闷,又重。
他没有再继续开口。不知不觉中,早已疲倦万分的他,便睡了过去。
*
睡梦中,杨思光依稀又回到了那间嘈杂无比灯光闪烁不休的“酒吧”。
周围还是挤了很多人,只是这一次,杨思光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真容”。
是扎得很精细的纸人。
一只又一只纸人被悬在半空,随着空气流动,缓缓晃动着垂落的肢体,毫无力道的脖颈微微向下垂着,用墨汁画上去的五官幽深,笑容呆板。
而杨思光正跟那个人面对面站着,后者冰冷的手掌正捧着他的脸,随时会俯下身将冰冷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
“黎琛。”
杨思光直直地望向了面前的亡者。
他小声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慢慢抬起手,环住了那个人的腰。
“黎琛……”
杨思光可以感觉到那人身上钉了许多的钢钉,残破的尸体上还有很多粗糙的缝线。
在杨思光反抱住他的那一瞬,黎琛的动作也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僵住了。
“对不起,我错了。”
杨思光声音沙哑,对着面前的鬼魂说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下你的眼珠,你很生气,所以才会各种吓我,对不对?”
“我我会把你的眼珠还回去,我会的,所以……所以你安息吧,好不好?我想,其实你应该也已经原谅我了吧?所以才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来帮我出头,将我带离那些讨厌的人……”
“我很抱歉,黎琛。”
“所以,不要再吓我了……我已经知道……我已经知道错了。”
等了许久,杨思光也没有等来黎琛的回应。
只觉得黎琛的头正慢慢垂下来,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不会……$@原谅……*&%¥……】
杨思光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我%$#*……你……】
【永远……】
恶鬼含糊不清地,冲着他呢喃不休。
*
一股强烈的寒意让杨思光在沉沉的睡梦中打了个哆嗦。
神智一点点从浑浊阴森的噩梦中上浮,片刻后,杨思光的眼睫翕动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睁了睁眼,透过浑浊的视线可以看到周围还是一片昏暗,显然此时依然处于夜深人静的时分。
是夜太深所以气温低么?
杨思光转了个身,在昏沉的睡意中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也就在同一时刻,他听见自己上铺也“嘎吱”了一下,似乎也有人跟他一样,在深夜的寒气中翻了个身。
那一瞬间,他还没有太在意那个小小的声音。
然而就在就在杨思光即将再次滑入睡意最深处的时候。
“嘎吱——”
上铺的木板又响了。
而这一次,杨思光隐隐约约感觉,在上铺的边缘,似乎有人正在慢慢下床。
杨思光皱起了眉头,冥冥中感到了一丝不协调。
因为跟室友关系不好,他很早就已经搬出了宿舍,所以,也很久都没有体会过宿舍上铺的人来来回回折腾的感受了……许路不是说,他室友基本上已经不会回来住了吗?
“嘎吱——”
然后,又是一声。
上铺的那个人动作显得有些过于迟缓了。
下个床的功夫已经拖延了好一会儿,此时他正直直地挂在楼梯上,也在下铺的杨思光身上投下了一道朦胧的影子。
杨思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点。
室友的身上有种他很熟悉但是不喜欢的气味,他下意识地勾起了肩膀,然后,往床铺的角落里缩了缩。然而,没缩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身后,让他没法再往后退。
这次杨思光终于惊醒了过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对上了一张煞白的脸。
是许路。
“唔——”
倏然看到床上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杨思光吓得差点尖叫。可许路似乎也预判到了这点,压根没等杨思光发出声音便伸出手一把捂住了前者的嘴。
【“嘘——”】
许路的手冷得就像是一块冰,而且,他整个人也一直在发抖。
在因为刚刚睡醒而一片朦胧的视野里,男生的脸因为极度紧张,看上去甚至有些扭曲。
【“不,不要动。”】
杨思光看着他艰难地冲着自己比划着,眼眶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
看着像是被吓出来的眼泪。可到底是什么能让许路变成这个鬼样子……
“嘎吱——”
又是一声木板的摩擦声。
这次轮到杨思光身体完全冻结了。
因为那木板不再是上铺发出来的,而是……而是他正在睡着的这张床发出来的。
之前一直垂在上下铺楼梯上的“东西”,已经爬了上来。
杨思光此时是背对着那玩意的,但毫无疑问,许路是能看到它的。所以不久前还在打手势让杨思光不要发出动静的许路,这时候整个人就像是糠筛般抖了起来。
杨思光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慢慢从他身后探出来,攀上了他的肩膀。
第59章
杨思光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冰冷,微微的腥甜,夹杂着消毒剂,福尔马林的气味,还有怎么用防腐剂都遮掩不了的淡淡腥甜尸臭。
冷汗已经完全浸透了他的衣服,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慢,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退了色,唯有皮肤跟尸体接触时那特殊的触感,鲜明到仿佛能刻入他的脑浆。
尸体的手攀着他的肩膀一路往前,胳膊肘处粗糙的缝线摩擦着杨思光的脖颈。
寒意透过皮肤直接渗入喉管,以至于杨思光的呼吸逐渐开始变得困难。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噩梦,又或者是因为某些病理原因产生了妄想……然而,围绕着他的一切又是那么真实。
他面前因为恐惧而神色扭曲的许路很真实。
冷冰冰,沉甸甸压在他背后的尸体也很真实。
包括黎琛的尸体慢慢张开掌心,展露在他面前的那颗眼珠……也真实得不可思议。
搁在尸体青灰而干燥的手中,已经脱离身体很久的那颗眼珠依旧显得湿润新鲜,唯有耷拉在后方的神经束已经被泡得变了色,从最开始的暗红色变成了一种泛着灰的肉色。
“黎琛”将他的眼珠重新带给了杨思光,似乎是在用鬼魂特有的方式提醒着杨思光,自己不会放过他。
杨思光的心脏跳得已经开始微微发疼,长时间不自觉的紧绷更是让他的肌肉都有些痉挛。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在那颗眼珠展露在他面前的时候,许路终于彻底崩溃了。
“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
男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床上直接跳了起来。
杨思光只来得及看到许路撩起了枕头,用力地砸向了某处,下一秒他便被那人一把从床上拽起,直接拖到了地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
许路依然在尖叫,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却像是铁箍一般死死地卡住了杨思光的手腕。
房间里此时已经白雾四溢,寒意彻骨。
杨思光被许路拽着,一把拉开了寝室门逃到了门外。离开的瞬间,杨思光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看,正好看见了那道伏趴在寝室地板上的影子。
之前在葬礼上,杨思光并没有看到黎琛的遗容。
然而,他想,那应该就是鬼影现在的模样吧。
那人在火化前已经进行了艰难且昂贵的遗体修复,断裂的肢体都已经重新缝合,干瘪粉碎的颅骨也塞进了满满填充物。只是那人空洞的左眼处,如今是依然只有一团浓重的黑,粘湿的黑血正连绵不断地从眼窝深处涌出来,之前杨思光嗅到的尸臭味正是从此而来。
仿佛是察觉到了杨思光的凝望,鬼影也在此时抬起头来,深深地望向了曾经的儿时友人。
杨思光的心瞬间一颤,可小一秒许路就将他直接拖出了门外。
“砰”的一声,或许是因为害怕鬼影追出来,寝室门被许路一脚踢过去,重重地关上了。
再转头,寝室外依旧是一片寂静的暗夜。
连接着数间寝室走廊天花板上亮着暗沉沉的昏黄灯光。
一眼望过去,沿着走廊的一排的寝室内都是一片寂然的漆黑。仿佛没有人察觉到外面正有人发出恐惧的尖叫。
一切都太安静了。
安静得宛若坟墓。
可这时无论是杨思光还是已经被吓疯的许路,都顾不了那么多。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打不通110,为什么没有信号!”
许路拽着杨思光朝着走廊尽头狂奔,一边跑一边颤抖着摆弄着手机。
屏幕上始终显示着“电话无法接通”。
许路的声音里逐渐染上了哭腔。
“有鬼,我靠,真tm有鬼——”
他呜咽道。
“杨思光,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啊啊啊?!”
在朝着寝室楼外逃跑的同时,许路语无伦次地跟杨思光解释了一下自己在他床上的缘由。
许路说,他是因为夜间寝室的气温莫名骤降,被活生生冻醒来了。
只是他实在懒得去拿新的被褥,于是干脆卷着铺盖往杨思光的床上来。
“……我推了你好久,你也没醒,而我当时实在太困了就干脆在你旁边睡下来了。”
“结果我刚躺下就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当时还以为是你。”
“可等了好久,我被盯得全身发毛,再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床边竟然有个人。”
“瞪我的根本就不是你,是它。”
“呜呜呜那根本就不是活人吧?!一看就知道根本就不是活人!老天,怎么就轮到我了?我真的没想过撞鬼啊太可怕了呜呜呜……”
哭到一半,许路的声音忽然卡了一下。
而同一时刻,杨思光也瞬间停下了脚步。
他当然明白为什么许路噤声了。
他们这时已经快要跑到楼梯口,准备直接下楼,然而就在他们下了半截楼,一拐弯准备跑到下一层的时候,就见楼梯口处,正趴着一道崎岖的影子。
因为所有的关节都已经断裂和严重错位,还有大面积的肢体撕裂……它只能趴在地上。
在车祸摩擦中大量皮肉早已从肉身上剥离,他只能一节一节阶梯,朝着他们爬过来。
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然而,那人的动作,竟然是迅捷的。
迅捷到好像一眨眼,它就直接来到了杨思光和许路的面前。
“啊啊啊啊——”
许路发出了好像能撕裂声带般的惨叫。
而杨思光也是遍体生寒。
他当机立断,直接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然而耳畔污血横流时候黏腻的声音却始终阴魂不散……
“滴答……滴答……”
阴沉的夜色里浮起了腐臭的血腥气。
杨思光的余光一瞥,便看到自己身侧的台阶上也开始不断往下流淌黑血。
他心中猛然腾起一股极端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正当他们准备上楼时,只见上一层阶梯的平台处,也出现了一道熟悉鬼影,正一点一点朝着他们逼近。
“鬼,鬼啊——”
许路似乎是真的吓哭了。
“冷静一点。”
杨思光的头痛逐渐开始加重,他咬着牙关喃喃冲着身侧快要崩溃的男生说道。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准备另寻出路时,杨思光也看到了,那让许路彻底崩掉的原因——还是鬼影。
在上下楼阶梯都已经被彻底堵住的同时,寝室走廊的两端,出现了两道狰狞血腥的影子。
更加糟糕的,是随着鬼魂不断逼近,原本就已经非常昏暗的走廊灯,竟然一盏接着一盏,风中之烛般渐次熄灭了。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许路尖叫了起来。
寒冷挟裹着浓重的黑暗,一点点沁入杨思光的皮肤。
这一刻,即便是杨思光也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呼。
“好了——给我闭嘴!”
在黑暗即将随着鬼影彻底吞没两人之前,杨思光推了一把许路,然后抓着那人的领口咆哮了一句。
许路终于安静了。
虽然他看上去也像是彻底宕机了。
男生喘着粗气,像是一只被路灯照个正着的青蛙,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地看着从四面而来的鬼影。
“完蛋了,我们死定了……我……我死……死定了……”
细若游丝的哭泣从他唇缝中挤了出来。
杨思光咽了一口唾沫,反手握住了许路的手腕,然后毫不犹豫地跑到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扇宿舍门前,疯狂地敲起了门。
“有人吗?有人吗?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避一下!!”
杨思光大喊道,同时在心里不断地祈求,有人能够开门好让他们到房间内部躲一躲。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吗,他的这个想法其实相当渺茫,然而,就在几秒钟之后,他听见了一阵脚步趿拉的声音。
“咔嚓”。
然后是宿舍门的锁被打开时,特有的清脆声响。
宿舍门倏然打开了。
许路和杨思光重心不稳,齐齐跌进了室内。
来不及道谢,许路反手便用力摔上了门,并且一把将门锁反锁。
“哥们,大恩不言谢,这事说起来玄乎你可能不信但是……”
许路转过头,神色陡然巨变。
“……但我们确实撞见了鬼。”
完全是出于惯性,他才说完了自己最后一句话,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子。
映入他眼帘的寝室异常熟悉。
那位替他们开门的“仁兄”早已不见踪影。
他能看到的,只有之前他们因为惊慌失措掉在地上的被子,歪歪斜斜,被踢到一边的椅子。
而在原本趴着鬼影的位置,则是一只松软的,布料都已经洗得微微发白的枕头。
*
杨思光和许路感觉自己刚才被鬼追着仿佛已经跑了半里路。
然而再次回到室内,才发现,这里就是许路自己的寝室。
鬼打墙了。
杨思光因为运动过量,只能急促的呼吸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一点也不意外。
就好像冥冥中,他早已预料到,自己恐怕根本就逃不掉。
*
“砰——砰——砰。”
就在杨思光与许璐面面相觑,心惊不已的时候,他们的寝室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又一声均匀的敲门声。
许路“嗷”的一下,跳了起来。
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许路攀着杨思光,连连向后退去,最后一直退到了寝室尽头的窗口处。
退无可退,许路终于绝望地停下了脚步。
他整个人神色惊慌地望向了门口,仿佛自己之前随意的门口,此时已经变成了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旦靠近就会被其彻底吞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唯独他们门前的灯,竟然还亮着。
隔着质量并不好的寝室门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们的门前立着一道影子。
浓黑。冰冷。
伫立不动。
少许黑而腥的血液,顺着门缝缓缓地流淌进寝室。
而与此同时,那已经来到了他们门前的“东西”,还在有规律的,一下又一下,木僵地敲着门。
“砰——砰——砰——”
“砰——砰——砰——”
……
“这到底算什么……”
杨思光听到许路喃喃自语。
许路的脸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看上去已经吓得完全失去了理智。
在杨思光来得及反应前,他就已经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声音无比尖锐。
“你之前说……说什么你偷偷藏起了别人的尸体一部分,你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现在我们该不会真的……真的鬼缠上了?”
许路的喉头颤抖。
“我之前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许路喃喃说道,因为过度惊恐,就算是杨思光也已经很难分辨,他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质问杨思光。
“那人……那个人总是在瞪着我,好像要把我吃掉……”
“许路,冷静一点。”
杨思光刚想开口安抚许路,门口的敲门声却在瞬间变得异常粗暴。巨大的敲击声震得整间寝室好像都在抖,而与此同时,粘稠的黑血仿佛带有自己的神智一般,竟然化作了一道长长的血线直接朝着杨思光的方向浸来。
“不行!不,不行!不能留在这里!”
许路看到眼前的一幕幕,吓得干脆跳了起来,坐上了寝室的窗台。
“砰砰砰砰——”
“……%%#@(……思……思思……*&¥%#3……”
敲门声变得震耳欲聋,中间间杂着许多含糊不清的,来自于鬼影的呻吟。
杨思光也禁不住又往后靠了靠。
然后他就听到了玻璃窗被打开时的声音。
是许路开了窗。
他这时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跨在了窗框上,见杨思光看他,他便颤抖着开口道:“就,就二楼……”
“鬼堵了上下楼和走廊,现在想要逃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了。”末了,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许路又快速解释道,“反正就二楼,而且我寝室下面就是花坛种了那么多花,就算跳下去,顶多也就是骨折,所以,所以……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说罢,他朝着杨思光也伸出了手。
“来,我们一起跳好了。”
他说。
*
杨思光没伸手。
他的头已经痛到快裂了。而之前被黎琛抚摸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浸入了液氨,冻得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门外是震耳欲聋的鬼敲门。
门内是已经神志不清,吓到精神崩溃的友人。
杨思光喘着粗气,知道许路其实说的也没有错,他的寝室确实就在2楼,底下是一层厚厚的草垫,跳下去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办法答应许路的建议。
“砰砰砰——”
然后,就在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了。
杨思光的心头一颤,猛然转头去看寝室门。
然后他便看到门上的把手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咔嚓。”
门锁自动地开了。
*
杨思光的呼吸在那一瞬间近乎停止,偏偏也就在这时,之前逃亡时一路都没有任何信号的,手机自行地响了起来。
然后又在主人完全没有碰它的情况下,自行接通了通话。
“喂,你好?请问你是杨……杨思光同学吗?”
他没有开免提,但是在如此死寂的夜里,话筒里的声音异常清晰。
没等杨思光回答,那头的人就已经带着几分急切和无奈,自行说了下去,好像生怕杨思光会中途挂电话一样。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这里是蓝太阳酒吧,你的朋友,也就是许先生,许路,他现在在我们这里喝醉了,我们唯一能联系上的亲友只有你,请问你现在有时间过来一下把许先生接走吗?”
*
“许路?”
杨思光盯着自己面前的手机,彻底呆住了。
他喃喃重复道,但是电话那头的人显然理解错了这声的含义,只听到对方如释重负地开口道:“是的,是的,就是许路,他是我们这里的老客人,但是吧,咳咳,毕竟我们这里就是间酒吧,实在不好留他过夜。你看,酒吧要打烊了,他醉得真的很厉害……而且他今天一整个晚上都在这等你……”
……
杨思光没有听清酒吧的人又说了什么。
他只是感到非常虚弱,也非常冷。
如果,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许路一整个晚上都还在酒吧,那么之前,他身边的“许路”,又是……什么?
一边这样想着,杨思光一边非常迟缓地转过了头,慢慢望向了自己身侧。
那里与一个人也没有。
敞开的窗子外吹来泛着草木微腥的温热夜风。
他所在的房间里一片空空荡荡,在靠近墙边的位置,稀能看到铁架双人床在经年岁月中留下来的印记,但现在,那几张床早已被人撤走。
这里打扫得很干净,隐约还能嗅到些许,84消毒液留下来的气味。
显然,清理的工作是在不久前完成的。
而杨思光在这时已经循着夜风望向了窗外。
这里压根就不是几分钟前他所在的二楼寝室。
这里位于整栋宿舍楼的最高层。
而下方刚好对着单车停放用的水泥坪。
*
杨思光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身上依旧还残留着鬼影带来的寒意,指尖冷得宛若结冰。指腹之下,额角的血管一直在突突跳动,带来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剧烈疼痛。
杨思光踉跄着离开了窗口。
他再一次对周围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分不清……一点也分不清了……
巨大的恐惧感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而也就在这一刻,夜风吹过窗棂,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从窗外缓缓推动,合上了杨思光差点一跃而下的那扇窗。
杨思光猛地打了个哆嗦。
“别,别过来。”
他不受控制地对着空空荡荡的窗外大喊了一声。
然后便猛然转过身一把推开了紧闭的陌生寝室门便冲了出去。
结果,他一跨出门外边直接踢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不受控制直接摔在了地上。微枯的花朵在地上碾碎,同时响起的,则是一连串清脆作响的玻璃破碎声。
刺痛袭来的同时,杨思光惊恐地看向地上,这才发现是什么绊倒了自己。
那是已经不太新鲜的白色花束,还有大大小小,放置在防风玻璃罩里的白蜡烛,除此之外,还有被花束蜡烛环绕的大大小小相框。相框上的人截取自A大各种比赛,运动会和颁奖典礼,而不同场景下,人却始终是同一个。
是黎琛。
*
“谁啊?这一大清早的在外面摔东西,有病吧——”
就在这时,靠近杨思光不远处的一扇门被打开了。
一个男生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满脸不耐烦的骂道。
然而在看到躺在地上的杨思光时,那人脸色骤变,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我艹!我艹!你谁啊?!”
……
那人显然吓得不轻。
杨思光却在此时清楚的意识到,为什么那个人会吓成这样。
原因简单得近乎可笑。
在黎琛以那么惨烈的死法去世后,他的寝室便被腾空了。只有许多崇拜他的人,会在黎琛的寝室前留下纪念用的花束和蜡烛。
很温馨,很令人感动。
只是在这一天……逝者曾经紧锁的寝室门却莫名被人打开了。
还从里头跑出了一个人摔在地上脸色死灰,而且全身是血。
*
……
几个小时后——
A大,辅导员办公室。
杨思光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杨同学,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面前的辅导员盯着杨思光看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强行挤出了一个假笑。
他拉过了电脑椅,坐在了杨思光面前。
明明杨思光一声不吭,他却依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之前被玻璃划到了吧?医务室帮你处理了,不过之后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一下医院。”
“……”
“你别那么抗拒,你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这点学校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你别怕……我其实也就是想听听你的感受和想法。黎琛同学的寝室已经清空上锁了,你怎么忽然想着跑进去的?是……是觉得很好奇,还是说,想找点刺激?”
辅导员试探着开口道,目光凝在杨思光的脸上,企图找到些端倪。
但他还是失败了。
面前的年轻人神色恍惚,脸色更是差得让辅导员整个人都心惊胆战的。
“我理解,你可能现在不太想说话,但我其实真的很关心你。毕竟以你平时的表现,真的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依然没有回应。
辅导员在心底直叹气。
再开口时,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凝重。
“黎琛去世这件事……我是知道的,给学校里很多同学都造成了巨大打击。但是校方之前也给了明确的告示,不许任何人再就同校同学的死亡多生事端,违背规定的人肯定是要记过的。杨同学,你都已经大四了,这种关键时候搞出这种事情来,其实我是很为难的……”
眼看着杨思光依然是那副目光空洞的模样,辅导员的眉头也不由地皱了起来。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开导,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然后,压根没等辅导员回应,教导处的人推开了门,领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了办公室。
“小王,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
一改平日的官腔,教导处的来人语气温和而急切,对着辅导员开口道。
“黎琛的家属过来了……让他跟杨同学谈一谈就好。”
话音落下,教导处那人便谄媚的对着男人笑了笑,随后将辅导员强行拽出了门外。
第60章
杨思光听到自己的辅导员似乎跟教务处的人嘀咕了两句。
但很快那人就被拽到了门外。
只留下来人留在了办公室里,没有了辅导员的唠叨,整间办公室似乎都安静了许多。高大的男人就那样站在门口,似乎是打量了他几秒钟,然后才慢慢走上前来,坐在了辅导员之前的座位上。
“你还好吗?杨思光。”
杨思光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让他渐渐地回过了神,他缓缓抬起头,对上了来人带着担忧的眼睛。
“黎……帛……”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开口,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黎帛看上去跟上一次见面时,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是杨思光总觉得,对方在短短几天里竟然显得憔悴了不少,当然这也有可能跟黎帛腕间的纱布有关——事实上,男人的整只手臂都被雪白的纱布紧紧缠住,纱布一直延伸到了西装袖口的深处。
代替男士香水的,是消毒水和伤药的味道。
黎帛身上显然不是什么小伤。
注意到了杨思光的视线,黎帛耸了耸肩,淡淡笑了一声。
“出了一点小意外,”他解释道,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打火机爆炸,烧伤了手,按照医生的说法,应该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好。”
提及自己的伤情,黎帛的语气十分平静,只是眸底的神色略微暗沉了一瞬。
杨思光嘴唇翕合了一下,按照一般的社交礼节,他至少也该对黎帛说声“好好保重”才对,然而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恐怖的撞鬼后,他已经被死一般的疲倦彻底摄住了。
大脑空白,神志恍惚,就连思考都变得很困难,更不要说开口说话了。
当然,黎帛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沉默。
“校方跟我说有人闯进了黎琛的寝室,我就来看一看……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黎帛叹了一口气。
“你别太紧张,没事的,之前说什么处分,也是我们跟学校要求的,毕竟作为家属,我们实在是不想有人利用黎琛去世这件事充当热点来进行炒作。但我相信,你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忽然去黎琛生前的寝室,一定不是为了那么无聊的理由……你是有原因的,对吗?”
听到最后一声隐晦的询问,杨思光的身体轻颤了一下。
“我拿了……”
他喃喃道,声音气若游丝,低沉得近乎耳语。
“什么?”
黎帛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了他身上。
“……我拿了,黎琛的眼球。”
杨思光沙哑而艰难地在黎帛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坦诚道。
他感到又累又崩溃,眼眶深处一片炙热的胀痛几乎快要让他发疯。
“所以他缠上了我。”
天知道他是怎么鼓足勇气向黎琛的家人坦诚这一切的。
但最终杨思光还是说了。
他抬起头,睁着因为充血而不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盯着黎帛。
黎帛看上去也惊讶极了。
“什么眼珠?”他迷惑地问道。
于是杨思光将一切都告诉给了黎帛,从他是怎么在回家时的背包里发现了那颗眼珠,到他如何辨认出眼珠属于黎琛,以及他是如何用福尔马林液为那颗眼珠防腐甚至随身携带。
“我没能让他全尸下葬,我打扰了逝者的安宁,他一定很生气吧,我……我简直是发了疯……”
“不可能。”
没等杨思光说完,黎帛便直接打断了杨思光近乎呓语的低喃。
男人一脸奇怪地盯着杨思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斩钉截铁地开口道:“那毕竟是我们家的人,送进殡仪馆的时候,我们便检查过他的遗体了。虽然损毁非常严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黎琛全身上下,没有少任何一个部件。他在下葬的时候是完整。我可以向你保证——”
杨思光呆住了。
“不……”
毫无血色的唇缝间挤出了一丝细弱的拒绝。
“我亲眼看到了,也亲手抚摸了,那就是黎琛,不会错……”
他怀疑自己在黎帛的眼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然男人的眉头也不至于拧得那么那么紧。
“嘿,思光,冷静一点。”
他抬起完好的那只手在杨思光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你想一下,就算退一万步说,就算黎琛真的因为车祸而失去了眼球……又怎么可能自行跑进你的书包里,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逻辑——”
“那不是我的幻觉。”
杨思光在黎帛开口前,急切地开了口,一夜未睡外加饱受惊吓,他的嘴唇已经裂开了一条缝,血正一点点从伤口中沁出来。
“那就是黎琛的眼球,我可以肯定,我不会错认,我也不可能错认。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可以的!”
随着急促的低语,杨思光手忙脚乱,便要去找自己的背包,结果手伸到一半,他动作却是猛然一顿,他想起来了。
自己之前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带上那颗让他魂牵梦绕,而又野阴魂缠身的眼球。
杨思光的声音变得哽咽破碎。
“我真的可以……可以证明的……”
而当黎帛抬手再次安抚性地抚上他的肩头时,杨思光一把拽住了黎帛的手。
“在家里。”
他对对方说道。
“我可以去家里把它带给你,我本来……我本来就应该将那颗眼珠还给你们的。”
黎帛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杨思光可以感觉到黎帛此时其实有话想说,但最终黎帛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幻了一下,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
他说。
“让我看看……看看那颗眼球。”
*
黎帛把杨思光带上了自己的车。
上车时,司机似乎借着后视镜看了他好几次,那种窥视的目光让杨思光感到剧烈的烦躁。身体里名为“理智”的已经摇摇欲坠,他感到无比烦躁,胸口却是一片空洞。
过了几秒钟,他听到黎帛在身侧很轻很轻地咳嗽了一声。
紧接着后视镜里的眼睛便倏然从他身上移开了。
杨思光感到一丝很淡的感激从心中一掠而过。
没过多久,车子便停在了他家楼下,下车时杨思光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随即便想起来,他上车之后从未告知过黎帛自己家的位置……不过想到黎家在整个A市的手眼通天,男人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无可厚非。
这小小的疑问很快便彻底消散,再也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杨思光步伐急切地领着男人来到了自己家。
穿过狭窄暗淡的楼道,打开满是各种小广告的猪肝色防盗门,杨思光的家里,一如既往,一片寂寥安静。
此时已是上午时分,父母两人大概都已经去了单位,就连一直都热衷于逃课的丁小龙,大概也刚刚在游戏中鏖战完毕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补眠。
杨思光这时已经忘记了身后缀着的男人,他径直冲向自己的房间——然而这一次,他又看到了自己本应反锁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了一条小缝。
杨思光瞬间感到一阵暴怒,一把推开了门。
然而咆哮只到一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房间里没有别人。
至少,没有哪个总是来偷他东西的丁小龙。
那里只有一条狗。
*
被丁小龙带回家的黑狗,此时正安安静静站在他的房间正中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思光。
整间房间里都飘着福尔马林液浓重的味道。
而在黑狗的脚边,是一个早已打碎的玻璃罐。
玻璃罐里空空如也,黎琛的眼球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残留的福尔马林液淌了一地。
那只黑狗的唇边正咕噜咕噜不断往外冒着泛着白沫的口涎,微微有些发紫的舌头从唇缝间挤了出来。在看到杨思光后,那条黑狗一改之前的恐惧咆哮反而极为热情的冲着他摇起了尾巴。
而当它张开嘴时,杨思光隐约可以嗅到黑狗的喉管深处,腾起了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道。
*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
吃掉了……
把黎琛的眼珠,吃掉了。
*
杨思光站在门口,在那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甚至就连大脑也是一片空白,只留下了“黑狗吃掉了黎琛眼珠”这件事在身体中不断的翻搅,宛如坏掉的绞肉机正在不断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以及筋脉血管。
“还给我……”
等理智再次艰难上线,杨思光才发现自己已经扑向了那只黑狗。
没有一丝犹豫,他将手指卡进了黑狗满是口涎和雪白尖牙的口中。
他用力地抠着那只狗的喉咙,好像这样就能把黑狗吞下的东西重新取出来。
“把它吐出来!吐出来啊啊!”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尖叫,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又熟悉,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尖叫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狗被他卡在怀里,发出了几声呜咽,但奇怪的是,在如此粗暴的对待下,那只狗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
恰恰相反,那只狗表现得格外温顺,它喉咙深处溢出了几声含糊不轻的咕哝,听上去隐约像是有什么人在笑。
【思思……】
而与此同时,杨思光只觉得自己放进狗嘴里的手指,好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
舔他的东西舌苔滑腻而柔软,冰冷宛若尸块,而那根本就不是狗舌头的触感。更重要的是现在杨思光的指头,正处于狗的喉部。
舔他的东西,正位于狗的食管深处……
那究竟是什么?
冰冷的触感让杨思光瞬间从那种梦魇般的极度崩溃中清醒了过来。
他陡然间松开了那条黑狗,踉跄着往后退去。
可即便是他松了手,黑狗的下颚依旧如同脱臼一般张开,它缓缓偏了偏头,将血盆大口对准了面前惊惧的人类。
【思思……】
杨思光听到了一道模糊的人声从狗的身体深处传了出来。
而紧接着,他就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狗黑洞洞的喉管中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颗眼睛。
清亮亮的,眼眸澄澈,新鲜得像是刚从尸体中取出来的一般。
然而那颗眼珠如今正包裹在一团血肉模糊的碎肉中,碎肉里依稀还能看出些许其他器官的轮廓。
歪斜的鼻梁,变了形的嘴唇,以及因为黑狗喉咙挤压不得不散落在血管经络中的牙齿……
过了好几秒钟,杨思光才恍恍惚惚地认出来,那是一个人。
一个正在从黑狗腔体中慢慢往外爬的人。
黑狗的皮毛很快便被殷红的血液濡湿,随着那个“人”的爬出,黑狗很快就开始了自内而外的绽裂。皮肉与骨骼被硬生生撑开时发出了濡湿的撕裂声,浓重的血腥味很快就盖住了房间中福尔马林的浓烈臭味。
杨思光尖叫着,用手撑着地面退到了房间最深处。
【“思思……*&%##……】
然而从狗的尸块中爬出来的鬼影已经匍匐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它攀着他的脚踝慢慢向上,只要一低下头杨思光便会看到怪物血淋淋的面颊,它现在是车祸时最惨烈的模样,头骨早已彻底变形,唯有左眼亮晶晶镶嵌在黑洞洞的眼窝中,直勾勾盯着杨思光不放。
然后它抬起冰凉的双手,捧住了青年的脸。
【“我的……思……%#@……】
杨思光听到了那人的呢喃。
那是“黎琛”的声音。
但杨思光从来没有像是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黎琛。
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倏然浮现出昨夜那个诡异莫测的“许路”,曾经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过的那段话……
活人一旦死去化作的鬼魂,无非是残留在世间的偏执执念,他们跟活着的那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鬼和人,是不一样的。
“黎琛……”
杨思光哭了。
鬼影湿漉漉的舌头附着在他的脖颈和脸颊上,像是裹满了粘液的蛇一般不断摩挲着。
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杨思光发出了痛苦的呜咽,他死死环抱着自己,绝望地躲避着鬼影濡湿而黏腻的舔舐。
寒气开始不断沁入他的身体。
他的肢体很快也变得麻木起来。
“对不起……黎琛……我错了……”
他喃喃的,毫无理智地不断重复道。
“我把眼睛还你。”
“我还给你,好不好……”
*
而也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了房间一角的镜子。
镜子里他身上也压着一个人。
但那并非是面目狰狞的恶鬼,而是黎帛。
伤了一只手的男人此时看上去格外狼狈,又要顾及杨思光不要受伤,又要想方设法让那正在疯狂扭动尖叫不休的青年停下动作。
“杨思光——杨思光!醒醒!你冷静一点——”
黎帛艰难地用完好的那只手卡在杨思光的腕间,免得杨思光真的将自己的眼睛扣下来,一边冲着杨思光大喊道。
……
杨思光倏然一怔。
*
下一秒,周围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不断融化扭曲。
杨思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面前的鬼影却在一瞬间化作黎帛惊惧焦急的面庞,而原本萦绕在房间里的遍地血光,黑狗尸块也猝然消失不见。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他也同时看了过来。
倒影中的青年面若金纸,瞳孔扩张,眼睛看上去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没有丝毫光彩。
在短暂对视的瞬间,杨思光仿佛看到“自己”嘴唇翕合,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只可惜,在他来得及分辨之前……
“杨思光——”
黎帛的声音这次直接在他耳畔炸开了,杨思光骤然清醒。
*
就像是刚刚被人施行了人工急救的溺水者一般,杨思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抽气声。
他剧烈颤抖着,瘫软在了黎帛的怀抱深处。
*
他的房间里没有了鬼影。
没有了遍地血光。
然而,当他侧过头时,却看到了一条黑狗的尸体正软趴趴地卡在他的床底下,微微咧开的嘴边溢出了一小滩漆黑的血,早已浑浊的眼睛仿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而在那只狗的嘴边,是一个早已空掉的玻璃罐。
……
杨思光再次惨叫了起来。
*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一路鸣叫着,载着杨思光驶向了黎家运营的私人医院。
在镇定剂的作用下,那个已经完全崩溃的青年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黎帛坐在他的床畔,看着那人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以及他眼眶处经过处理可依旧怵目惊心的抓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呜……”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青年再次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哭泣声。
黎帛的目光一凝,紧张地看向他。
好在几秒钟后,在药剂的作用下,杨思光再次沉沉地睡了下去,然而从他在昏迷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来看,恐怕就算是有镇定剂他也依然没能拥有一个安宁的梦境。
黎帛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擦拭掉杨思光眼角沁出的一滴晶莹眼泪,然而刚一动作,之前被打火机炸伤的掌心深处腾然涌来一阵刺骨的剧痛。
男人动作一顿,神色也变得有几分阴沉,片刻后他缓缓地缩回了手。
而也就在这时候,病房外传来了几声轻柔的敲门声。
在黎帛的准许下,负责杨思光的治疗事宜的医生走了进来。
“黎总。”
医生翻看着杨思光入院时的诊疗卡,表情有些凝重。
“他怎么样?”
黎帛将视线从杨思光身上抽回,投向了他然后问道。
医生假咳了一声,顿了顿,才沉声开口回答。
“这位杨思光先生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他之前的情况疑似为惊恐症的发作,理论上来说在脱离了受刺激的环境后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不过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还是建议您带他去公立医院进行一些更加详细的检查,比如说……”
“比如说精神科?”
黎帛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医生的话头。
他转过身,直视着面前已经相处多年的下属。
“如果我跟你说,他的精神其实没有问题呢?他只是遇到了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所以受到了严重惊吓,仅此而已……”
在说话的同时,又一阵灼热的刺痛从他掌心的伤口处潮涌而来。
黎帛面不改色,背脊却泛起了一层冷汗。
当时他正跟着杨思光进房间,然而,打开门后,他便看到杨思光的房间里,有一条黑狗的尸体。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杨思光像是彻底发了狂。青年变得异常崩溃疯癫,一边哭一边企图伸手去抠自己的眼睛。
黎帛当机立断上前阻止,他不知道杨思光在那一刻看到了什么,但他能想象得到,那定然是格外恐怖的画面。毕竟,当时萦绕在他们身侧的,那跟盛夏时节格格不入的阴寒,对他来说也是格外熟悉的。
……
可听到他的话之后,医生的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古怪。
“额,惊吓?可是……”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开口道,“可是我想,如果只是精神上的打击,恐怕很难解释这位杨思光先生身体上的这些伤痕吧?”
医生说道。
黎帛神色一滞。
“身上的伤痕?”
他迷惑地重复了一遍。
“额,是的……其实,我个人是建议报警的。”
医生看着自己面前的大老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一点儿。
而没等他阻拦,黎帛已经若有所悟,猛然转身,捋起了杨思光身上那件病号服宽松的袖口。
映入他眼帘的,正是杨思光手臂上密密麻麻,一层叠着一层的伤痕。
*
A市。
旧城区。
杨思光的家中。
被杨思光认为打完游戏正在补眠的丁小龙,其实并没有在睡觉。
他正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手按着自己的耳朵,拼了命地想要忽略掉耳畔不断响起的敲击声。
“啪——”
“啪——”
“啪——”
……
玻璃窗外响起的声音无比克制,轻柔,不仔细听甚至很难听清楚。
然而对于丁小龙来说,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丁小龙恨不得将头都埋到自己的膝盖中去,嘴里也在不停喃喃自语,自我催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玻璃窗外的声音忽然停了。
丁小龙的呼吸一滞,隔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惊恐地望向窗外。
窗外阳光璀璨,天色正好。
“呼……”
丁小龙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
还好。
这次总算躲过去了……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自己身后,那道含糊而阴冷的低语。
“为什么……%¥@*不开窗……”
“你已经……%¥#@&*拿过钱了……”
*
【“你已经拿到钱了。”】
【“按照约定,你该替我开窗的,不是吗?”】
第61章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杨思光才真正地脱离药剂作用,彻底地清醒赶过来。
“……你感觉好点了没?”
听到耳畔带着些许小心意味的询问,杨思光缓缓地转过头来,望向了病床旁的黎帛。
他眨了眨眼,很轻地点了点头。
“大概吧。”
一直到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是昨日凄厉尖叫后造成的小小的后遗症,当然这跟他精神上收到的创伤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
触目所及,杨思光如今的病房里得清洁而干净。
萦绕在鼻端消毒水的气息并不好闻,却总是会让人莫名感到安心。
整间病房呈现出了一种温柔的奶油色,跟公立医院闹哄哄且嘈杂不堪的环境比起来,这里的条件简直像是高级酒店。杨思光手腕间还挂着增强营养的吊水,护士的技术非常好,他甚至感觉不到冰冷的针头如今正刺在自己的身体内。
可即便是在这样精心(而且可想而知应该也很昂贵)的治疗下,杨思光依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坏掉了,而代表着精力和健康的东西,如今正在源源不断地从那个看不见的大洞中泄露出去。
他依然虚弱而寒冷。
以至于听到黎帛犹豫地问出接下来问题时,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思光,你身上的那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黎帛问。
“伤口?什么……什么伤口?”
杨思光迷惑地说道。
他并不知道,当他在病床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曾经灵动而清澈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两口深井。已经没有丝毫的生气。
而黎帛在对上那双暗淡眼眸时,胸口也莫名泛起了一天近乎怜惜的情愫。
他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格外温柔地,隔着病号服,轻轻点了点杨思光的胳膊。
杨思光在黎帛的示意下慢慢捋起了袖子。然后,他看着自己手臂上深深浅浅的淤青和抓痕,瞳孔倏然缩紧。
下一刻,他抬起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触目惊心的痕迹,再一次映入眼帘,显然并不仅仅局限于手臂上狭小的区域。
病房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又过了好一会儿,黎帛才缓缓开口。
“之前在给你做基本检查时,我们发现你身上有许多……遭遇凌虐的……迹象。”
他的声音非常缓慢,似乎一直在努力斟酌开口时应该使用的词汇。
“你还记得这是怎么回事吗?”
然后他问道。
杨思光很久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呼吸声却明显的变得更加急促了起来。
“我……我……我不……我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异常空洞。
“我不知道。”
他重复了一遍。
“我不记得了。”
他说。
然而……
【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
在心底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对杨思光发出了尖锐的问询。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恨不得就此钻进被子里,像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般躲避想象中的梦魇。
他真的不记得吗?
那当然那不是真的。
他记得。
*
在他挣脱镇定剂作用清醒过来之前,他就陷在那个梦里。
他梦到自己安静地躺在简陋但熟悉的卧室里,他正在睡觉,却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房间的窗户,似乎被人从外面轻松地打开了。
那是不应该的。
他明明记得,自己每天晚上都会注意反锁窗子。
然而……随着窗轴的细微嘎吱声,那泛着潮意,来自于深夜的夜风,吹过敞开的窗户,拂在了他的脸上。
确实有人进来了。
气流的变化触发了他身体里最古老的本能,杨思光瞬间被惊醒,然而,他的意识醒了过来,身体却依然深陷于近乎瘫痪般的沉睡中。
他的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般死死黏着在一起,身体更像是灌了水泥,就连动一根手指都变得异常艰难。
是鬼压床吗?是吗?
杨思光在心底不断询问着自己。
冥冥中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战栗着,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他很清楚地听到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那声音被刻意放得很轻很缓,就算最高明的小偷恐怕都不会有那么轻巧的脚步。
然而这个夜晚实在太过于安静,而杨思光又太过于紧绷。他不受控制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那脚步声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紧接着,那脚步声消失了。
消失的位置,就在他的床边。
随即他的床板很轻地晃动了一下。一股热乎乎的气息落在了他的脚畔。
那气息是多么陌生,又是多么熟悉。来人从床脚开始,一边舔着杨思光的脚趾,然后是脚踝,然后一步一步爬到了他的身上。
被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了。
【“呼……”】
喘息声变得浑浊而沉重。
与之相对的,那人有着一双格外冰冷的手。
他的手指细长而灵巧,很轻松便解开了杨思光睡衣的扣子。
杨思光眼睛紧闭,脑海中诡异地浮现出纪录片里毒蜘蛛是如何耸着细长的前肢,一点一点肢解自己的猎物,并且将其慢慢送入自己口器内部的画面。
他的睡衣也被脱了下来。
有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沿着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向下,然后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皮肤上泛起了刺痛。
那人在舔他,然后咬他。
恍惚中那人遥远而模糊的狞笑似乎与喘气声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不。不是鬼压床。
他只是在被什么人……侵犯。
在身体的最深处,仅存的理智明确地告知杨思光这一点。
随着濡湿的麻痒和胸口处的刺痛袭来,极度的恐慌淹没了他。
在这样的惊惧中,压制在他身上的无形力道似乎终于放松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终于,杨思光艰难无比地睁开了一条细缝,他望向黑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因为狂喜和餍足而彻底扭曲的脸。那张脸他曾经在幻觉中看到过,丑恶,扭曲,令人作呕。
那颗亡者的眼珠在它鲜血淋漓的脸骨碌碌四处乱转着……而在那张畸形而丑恶头颅后面,连接着一具肌肉虬结,皮开肉绽的畸形黑犬的身体。
【“思思……”】
【“嘻嘻嘻嘻……我现在变成思思的狗了……”】
【“我一直都想当你的狗嘻嘻嘻……”】
仿佛可以察觉到杨思光惊惧万分的窥探。
那只人面犬猛然间从杨思光的胸口处抬起了头,他咧开了嘴,唇齿间是杨思光依然还在跳动的心脏。
它冲着杨思光吠叫了起来,并且,就像是纯粹的动物一般飞快地耸动起腰肢。
……
类似的梦境杨思光做过无数次,早在黎琛出事之前,便时不时地重复一次。
杨思光去找过网络上的心理医生,而医生总是会告诉他,那是他对自身性向的极度恐惧和压抑,化作了噩梦的形式展现出来。
他便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他还有很多很多的噩梦。
唯有昨天的那一次噩梦,杨思光留终于记起了那个梦境所有的细节——那个梦对于他来说也变得异常鲜明,清晰,痛苦。
而那个梦里的人面犬在梦境中施加给他的伤痕……
如今也出现在了他现实中的躯体上。
不,等等,现在真的是现实吗?
他依然处于梦中?
还是……梦中的怪物已经突破了屏障,将魔爪扣在了他的现实之上?
杨思光用手捂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那明明就应该是梦啊,不可能。不可能,如果一切都是幻觉的话,为什么幻觉中带来的伤口会直接出现在现实中他的身上?
“这不是真的。”
杨思光轻声地说道,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异常沙哑。
不经意间他看向了病房的窗口,一个念头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中,很多人都说过,做噩梦的时候只要从高处跳下就能够醒过来了。
不过那是谁告诉他的呢?他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
黎帛依然在看着杨思光。
男人的目光中带着奇异的包容和平静。
但这反而让杨思光愈发焦躁起来。
在黎帛面前,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一个精神病人,一个妄想症患者以及……
“抱歉,思光。”也就在这时,黎帛忽然开口打断了杨思光的自我厌恶,“不过,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可能会有一点恶心,但是我想你有必要看一眼……”
说话间,黎帛将自己缠满了绷带的手递到了杨思光的面前。
黎帛解开了那上面的纱布。
而随着纱布一圈圈松开,脱落,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纱布下方散发了出来。
紧接着杨思光便看到了黎帛之前一直隐藏在纱布之下的伤口。
男人的掌心有个几乎可以透光的大洞。
那个□□周围是一簇一簇黑红交织的皮肉,以及大量黄绿色的脓液。
杨思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看得出来,曾经有人企图治疗过黎帛掌心的□□,然而。在泛白的骨头,深红色的肌肉和淡黄色的皮下组织间,交错腐败的血肉依旧清晰可见。
当然,最让杨思光吃惊的,还不是黎帛那令人幻痛的伤口,而是伤口周围一行行深红色的,由朱砂写成的经文。
无论从哪个方向想,这些经文,都不应该出现在伤患肢体上。
“这,这是什么——”
眼前的场景显得诡异极了。
“我什么办法都用了。”黎帛眼帘低垂,定定看着掌心伤口,沉声道,“但是,我手上的伤口最多也就这样了……在某些难以解释的力量面前,科学的力量简直不堪一击。”
显然如今的黎帛早已习惯了自己伤口,就连声音听上去都很平静。
“总之就是怎么治都治不好,就算移植了皮肤也会很快腐败,搞得我差点因为败血症嗝屁。幸好最后还是想办法寻求了玄学的帮助,不然这回儿跟你聊天的人,恐怕只能是鬼了。”
黎帛苦笑着自我调侃道。
“虽然最后,也只能想办法以经文画在伤口附近镇压,这才保住了我这只手。黎琛那孩子,确实还是蛮凶的。如果没有经文的话,可能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截肢了……总之,我想告诉你,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妄想。我跟你遭遇了一模一样的事情。黎琛他也袭击了我,他现在,已经变成了非常可怕的恶鬼……”
“黎琛他不是那样的人——”
杨思光下意识开口反驳,但话说到一半,自己这些天遭遇的事情一件一件袭来,他瞬间又噤了声。
攥在衣服上的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我想帮你,可以吗?”
然后,他才听到黎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让我帮你,思光。”
作者有话说:
赶紧来补充说明一下,思光只是因为药物作用,潜意识里的恐惧和厌恶将自己迷迷糊糊中看到的人影异化了。
他最开始“做噩梦”那时候,某人还是活人呢!没那么猎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