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黎帛,我听说你最近跟黎琛很迷恋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关系很亲密?”
上午八点半。
天光早已大亮。
然而黎家当初翻修的时候依旧按得最老牌的形制,梁高檐深,一色的乌檀木家具,便是到了此时,厅中也是一片昏暗。
也许是因为黎琛的去世,黎帛在这里的地位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往日就算是他晚上在老宅这边过夜,第2天也会早早离家去公司处理事务,罕有被两位老人留在家里吃早饭的“殊荣”。
只不过对于此时此刻的黎帛来说,如今这顿早饭倒还不如不吃。
“那小孩是叫……让我想想,是叫,杨思光?”
餐桌上骤然响起的声音,让黎帛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盛着燕窝羹的汤匙很轻很轻地在碗边上碰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响。
顿了一秒后,他才抬起眼来看向主桌上的黎老先生。
就跟他记忆中的一样,老人依旧是那么一张耷拉着眼皮的长脸。
脸颊上倒是红扑扑的,乍一看显得气色极好,然而,黎老先生的皮肤总是会泛着一层蒙蒙的柔光,跟真正的老人比起来,他脸上的那层皮看上去倒更像是用蜡制成的。
在他身边坐着的人是黎太太,也许真像是旁人说的夫妻脸,她看上去也跟黎先生有着某种说不出的相似。
正是盛夏时节她却披着一件很厚的山羊绒外套,肩膀耷拉着,整个人瘦得像是骷髅上覆了一层皮,眼皮低垂,一如既往的不发一语。
黎帛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见到黎老先生,后者便是这幅容貌,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好像丝毫未曾有过改变。当然黎太太也是这样。
黎帛听说,小时候自己看到他们的时,便会因为恐惧而吓得直哭,所以一直以来,这对老夫妇对自己都不太满意。
当然时至今日他早已不会因为那种恐惧而嚎啕大哭,只是……时至今日,一看到这对夫妇,他依然会感到自己心底深处有个角落,会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尤其,当“杨思光”这个名字,从那一张深红色,满是细细沟壑的嘴唇中说出来,那股寒意瞬间沁入了他的脊椎。只是当黎帛开口时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全然听不出丝毫慌乱。
“是的,还有一些后续收尾的事项需要……”
结果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便直接打断了黎帛。
他冷笑了一声,声音沙哑。
“后续事宜?人都已经死了,该销毁的送去销毁,该抹掉痕迹的抹掉痕迹……该处理掉的人送去处理。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真的处理那么久吗?黎帛,我记得你之前可没这么无能。”
黎帛按在汤匙上的手指尖微微有一些发白,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是的,这次进度有些慢。我很抱歉,让您失望了。”
话音落下,老人又盯着黎帛看了几秒,蓦地,上一秒还在斥责黎帛的人,却在下一秒忽然对男人露出了一抹近乎慈祥的笑容。
只是,他这样的笑容,只是愈发让黎帛毛骨悚然。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老先生轻快地开口道。
“你有那个时间跟小男生厮混,不如赶紧去找人多生几个孩子,我之前已经挑好了名单,送到你的办公室了。你看一下就行。”
“……”
“那些都是本家的女孩子。每一个都很乖,要是顺利的话,家里就能多出许多血脉更浓的孩子。”
顿了顿,老人又悠悠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不喜欢生孩子,不过我们家是不一样的,黎帛,你应该也知道,老镜仙的堂口不能就这么空下来,不然圣仙怪罪下来,我们谁都承受不来。”
黎帛在这一次陷入了更加漫长的沉默。老人的眼珠子在薄薄的蜡黄色眼皮下转动了一下,那双死鱼似的瞳孔直勾勾地对上了男人。
“怎么了,不乐意?”
“噗嗤——”
没等黎帛回答,餐桌的另一端传来了一声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
那是黎艾玲。
女人的身体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挂在硬邦邦的乌檀木明式座椅上,周身都是尚未褪去的浓重酒气。她显然是刚从酒吧回来就被管家逮个正着,强行拖到饭厅来的,脸上的妆都还没来得及卸,口红花了,一直蹭到了脸颊上,乍一看就像是她的嘴唇已经彻底裂开正在汩汩往外冒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黎艾玲吃吃笑个不停。
“他怎么可能会高兴,他一个死gay,看到女人硬都硬不起来,你让他去找女人像种猪一样生孩子,他能高兴得起来才来鬼——啊,不对,我家好像确实有鬼来着!”
随着黎艾玲的嘟囔,空气瞬间变得格外凝重。
黎老先生的脸看上去却始终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他望向黎艾玲的眼神看上去更加森冷了一些。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度过了几秒钟,终于,黎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却不是因为黎艾玲故意替黎帛出柜这件事——
“毕竟也是老镜仙当初就没看上的孩子,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
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了黎帛,黎帛面无表情。
“……到底不如黎琛那么令人满意。”
黎先生总结道。
说罢,他又望向了黎艾玲,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厌恶。
“你看看你这像是什么样子,每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艾玲这段时间多少也要稍微收敛一点,黎琛好歹也是刚死,你就玩得愈发没谱了。前几天刚替你把你玩小明星那件事遮掩下来,你呢?一脸理所当然。明明对家里一点贡献都没有,还这么肆意妄为。当初要不是你母亲拦着,光那件事就能让我直接把你打死了——”
“砰!”
黎先生这句话甚至未能说完,就被一声骨瓷破碎的声音直接打断了。
只见黎艾玲直接起身,掀起自己面前的餐盘便砸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双手撑着桌面,朝着黎先生的方向俯了俯身。
“贡献?你要我做什么贡献?我他妈要是够聪明了及时弄掉子宫,现在不还跟一头母猪一样,不停下崽给你那狗屎老镜仙当夺舍的对象……我图啥呀?”
“黎艾玲,你在发什么疯!”
老先生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忤逆。
那张宛若蜡像面举般终日不变的脸,这时终于多了些许变化。
黎先生神色变得一片死灰,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黎艾玲,却被直接被后者直接淬了一口。
“你个老不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老娘生了一个孩子给你们当工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奶奶的以后少来管我。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黎家欠我的,知道吗?!”
“你,你敢说我什么?!”
“老不死——怎么了?!好早我就想说了你们两个怎么还不死啊!”
……
……
……
原本肃穆而又寂寥的饭厅里,随着黎艾玲的发疯,瞬间变得一片鸡飞狗跳。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很快管家便匆匆忙忙带着一干人等及时冲进了饭厅,安抚下住了黎艾玲。
黎帛也不得不坐在现场,硬生生停过了这么一场狗血闹剧。
只不过作为黎家明面上的继承人,黎帛最终还是担负起了送老先生回卧室的任务。
*
与那位永远如同泥塑一般毫无波澜的老夫人不同,黎先生身上多少还有些许情绪的变动。
而黎帛也确实能看得出来,老人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气得不轻,回去的一路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都在不停微微颤抖,满是老人斑的皮肤皱巴巴的,就像是一张非常旧的牛皮纸一般,松松地包裹在老人枯瘦的骨架和单薄的皮肉之上。
“先生不用太生气,艾姨她……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她也不是真心想让你们这么生气的。”
黎帛说着毫无诚意的话,然后便在几个护工的帮助下将黎老先生送上了卧室的床。
黎老先生吸上了氧气,双手合十搭在身前,渐渐平静了下来。
老人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只剩下了一条虚虚的缝隙,似乎是快要睡着了。
可就在黎帛准备及时退下的时候,他的手却毫无预兆被老人一把拽住了。
“黎帛——”
老人喃喃道。
黎帛不由自主地因为老人掌心那冰凉而光滑的诡异触感打了个哆嗦,再低下头时,却发现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睁开了眼睛,只不过,老人浑浊的瞳孔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些涣散,隐约间还有些白翳蒙在了眼珠之上。
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利,听上去格外陌生。
“你最好不要学那个孩子……艾玲被她妈妈宠坏了,我也没有办法管她只能随她去了。”
老人的表情十分古怪。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黎帛,老镜仙才是我们黎家的根本,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全都靠老镜仙的庇佑。如果不能让祂满意,祂一旦开始作妖,我们所有人都得死。祂其实也很想弄死我们,只是碍于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始终兢兢业业,恪守当年定下的誓约,血脉子嗣从来没断过,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包括你,黎帛,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你也有黎家的血,想逃也逃不掉的。”
“你看黎琛,镜仙是真的喜欢他啊。结果呢?现在还不是死了,所以不要乱来,黎帛。乱来不会有好结果……”
听到这里黎帛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立刻就意识到,黎老先生这时候肯定已经有些犯糊涂了,不然的话,老人绝对不可能在他的面前说出这么私密的话。
什么必须让老镜仙满意……不然全家人都得死之类的话。
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黎先生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便彻底陷入了安静。
护工们知晓他的脾气,这时候也早已退出了房间,一时之间整个房间只剩下了黎帛和老人……
黎帛盯着老人满是褶皱松松垮垮的脖子看了好一会儿。
【“干脆就这样掐上去吧。”】
蓦地,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柔软而带着笑意的声音。
黎帛动作一僵。
【“他知道你和杨思光在一起的事情了哦。再这样下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会在你身上重复一遍呢。不是我说,那样真的很痛苦……非常痛苦。”】
【“所以干脆把他弄死了好了,没关系,不用怕,我会帮你的。”】
*
黎帛的指尖碰触到了老人毫无弹性的皮肤。
下一秒他猛地打了个机灵,然后倏然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已经虚虚地卡在了黎先生的脖颈处。
黎帛大吃一惊,猛然间向后褪去,眼角的余光中似乎有一道淡青色的影子飞快地窜进了套间内的卫生间。
有人看见了?!
这个念头闯进脑海的瞬间,黎帛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支从不离身的金笔。
对于他这个职位的人来说,有这么一只金笔实在正常,所以很少人会知道他的金笔笔尖是特质的,很好写,也异常尖锐,尖锐都可以随时划破某些人的脖颈——然而,当他追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卫生间内空无一人。
黎帛冷冷地环顾周围,装潢奢华的卫生间空间充裕却没有太多可以躲人的死角。
大概……是错觉吧。
然而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他猛然转头却发现洗手台前光洁平整的镜子里,有道人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黎帛看。
那正是黎帛自己的影子。
黎帛忍不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
隐约间,他觉得自己看上去有些陌生了。
自己的眉目之前有这么森然吗?
表情……有这么怪异吗?
黎帛甚至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嘴角。
明明就在几秒钟之前,他差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养父,但是现在的他却笑得格外愉悦。
……
套房的另一端,躺在床上的老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发出了几声咳喘。
黎帛立刻便冷静了下来,然后重新收回了笔。
离开卫生间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洗手台前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恢复成了原本平静淡漠的模样。
很好。
黎帛想。
然后转身离开了镜前。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镜子里的影像,并没有跟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
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影子”转动着眼珠子看着黎帛远去的背影。原本被强行按捺回去的嘴角渐渐的,渐渐的,又开始向上勾了一下。
*
黎帛越过护工的包围离开了黎先生的卧室。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背靠着走廊不自觉地长松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将肺里刚刚吸进去地那股透着老人衰亡绝望气息的空气彻底挤出体外。
而正在他准备找个借口及时离开老宅时,他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
透过窗帘望向楼下,他正好看见了那位刚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的女人,如今正一改之前的凶悍暴躁,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悠然自得地坐在中庭的喷泉旁抽着烟。
*
“在看什么?”
黎帛靠近的时候,看上去已经醉醺醺到不省人事的女人,却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地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黎帛走出门廊处茂盛的草木遮掩,来到了黎艾玲面前,紧接着便习惯性地微微俯身,冲着女人打了个招呼。
“艾姨。”
他小声开口道。
黎艾玲果不其然皱了皱鼻子。
“啊,这称呼不行,把我叫得太老了……”但很快,女人看上去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不过,唔,从年龄上来说,你好像确实别叫我阿姨来着,你好像也就比黎琛大了几岁……一岁还是两岁……”
“四岁。”
黎帛温和地提醒道。
黎艾玲在空中随意挥了挥手。
“噢,四岁……不过,没事,这也不是很重要。”说罢,她微微偏头看向了黎帛,“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女人用掌心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倒霉的便宜弟弟。
黎帛迟疑了一会儿没开口。
他其实不应该跟这个女人有过多的接触。
黎艾玲早就已经被酒精弄坏了脑子,情绪变化完全不受控制。
至少,医生们每次检查完她,都是这么跟他反馈的……所以这个女人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信度,很有可能就是一顿胡编乱造。
然而,黎帛最后还是开口了。
“老镜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
黎艾玲顿时捂着嘴笑起来。
“老镜仙?怎么了,你对这玩意儿也感兴趣?我还以为,你对它不会感兴趣呢……真不愧是流着黎家的血的人,再淡的杂种也还是这幅模样。”
有那么一会儿,黎艾玲在提及老镜仙时候表露出来的极度厌恶,让黎帛几乎以为自己终将一无所获。
让他没有想到是,在这个早上,黎艾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好说话,而且极为具有耐心。
“什么老镜仙……噗嗤,祂根本就不是仙,是鬼,恶鬼。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女人喝了一口酒,幽幽开口道。
“我们黎家从清代开始就以养鬼起家。你说好不好笑,明明就是鬼,却偏偏要称之为‘仙’。那玩意儿本来是镇压在镜子里的恶灵,天知道我们家祖上,那丧了良心的东西,最后是怎么找到这么一面镜子的。反正,最后,先辈肯定是跟镜仙定下了协议,每一代,家里都要给这玩意儿提供自己的血脉子嗣,成为那老鬼的落身之处。然后就是开堂口,出镜仙,每日都在祈祷老鬼能尽心尽力保佑我们家繁荣昌盛荣华富贵……”
“可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真仙从来不会开所谓的堂,也不会叫人出马仙,你说我们家的人不聪明吗?他们可聪明了,可偏偏他们就信了这镜仙的邪……一代两代……都坏掉了,都是一帮恶鬼……”
女人仰头大笑起来,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清晰可见。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醉眼迷茫地转向了黎帛,再次开口,却是直接跳跃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别的我也没法跟你多说,但艾姨有句话,你一定要听。”
女人凑到了黎帛的耳畔,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要是生孩子,就不要对他产生任何感情。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你生的孩子,那不过就是一具特意为恶鬼准备的容器而已。”
黎帛如置冰窟。
他忽然间想起了,黎琛之前一直向他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黎琛说过,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挤了另外一个人。
确实,随着年岁的增长。最开始到家时那个稚气胆怯的孩童,就在黎帛的观察中,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看到了他的所思所想,黎艾玲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神经质地睁大了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瞳孔一直在不自然微微颤动着。
她似乎在看着黎帛,但更像的,是越过黎帛,看向了无尽的黑暗虚空。
“……那孩子现在总算也是解脱了,不用再被恶鬼控制着,做那些恶心的事情……不过,当然,也可能他现在还被锁在镜子里呢,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被锁在里头。你应该看到过吧,黎帛,你去过哪里,看到过那些鬼。它们都是黎家的祖祖辈辈,可它们在那里头,能做的只剩下尖叫哭嚎……那可是恶鬼,谁家的恶鬼会喜欢替人办事啊。祂们最喜欢的只有折磨那些灵魂,让他们痛失所爱,永世不得超生。”
眼看着黎艾玲的神智变得越来越涣散,说话也愈发颠三倒四。黎帛按捺下胸口那股说不出来的阴寒恐慌。装作不在意似的,补了最后一句问话。
“可是黎先生跟我说,如果我们家不继续提供血脉让老镜仙开堂口的话,全家人都会死于非命。”
黎艾玲捂着嘴,眼睛瞬间笑成了两道月牙。
“没关系呀,我们家的人……全部死光了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不是吗?在这个家里,能活下来,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一个接着一个,手上全部都不干净。”
她声音在这一瞬,仿佛被沙砾打磨过一般,粗粝沙哑。
酒精的丹宁味从女人的口腔深处吐出来,化作一股近乎新鲜鲜血的铁锈味。
“你不也一样吗?”
黎艾玲盯着黎帛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黎帛的瞳孔瞬间变缩紧了。。
他侧头避开了黎艾玲格外尖锐漆黑的注视。
“艾姨,我也是替人办事。我没得选的。”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但是黎艾玲已经没办法再给他任何的回应了,女人的目光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彻底涣散。
当仆人们发现不对赶过来,扶着她往房间走的时,黎艾玲一直在醉意中仰着头高声大叫。
“我们都会有报应的,我们全部都会有报应,放心,一个都逃不过,一个都逃不过——”
女人凄厉的声音不回响在树荫重重的庭院中。
明明是盛夏,周围却变得异常阴森寒冷。
黎帛按了按自己的额角,眼眶一阵胀痛。
从黎艾玲这里得到的消息,跟他之前猜想的大差不差差。
但之前的猜想归猜想,等真的听到有人开口坦诚家族内部那个可怕秘密。黎帛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心和寒意。
……黎家到底有多少人,成为了所谓镜仙的傀儡?
黎帛甚至有些不敢想。
尤其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年幼时也曾被人推进漆黑的地下室里,任由黑暗中贪婪而血腥的眼睛窥视,探究和挑拣。
那种彻骨的寒意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黎帛感到非常不舒服。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黎帛原本以为只是工作上的事宜,然而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的信息让他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黎总,经过详细的检查后,我们确实在丁小龙的身体里,发现了一个圆形不明异物。】
【图片1.pdf】
【图片2.pdf】
【图片3.pdf】
【图片4.pdf】
……
第69章
那是一枚铜钱。
铜钱的表面斑驳,血迹和铜锈暗沉沉地附着在凹凸不平的花纹上,早已看不出铜钱的年代和来源。
杨思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黎帛手中的铜钱,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在黎琛的葬礼上似乎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哦,是的,那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上,眼睛的位置正好就盖着这样的两枚铜钱。
而就在杨时光精神稍微涣散的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颗莹润新鲜的眼珠——黎琛的眼珠——正静静地躺在黎帛的掌心,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他的呼吸顿时一滞。
好在下一秒,男人的手掌便骤然握紧,杨思光打了个冷战,倏然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不要看了,虽然已经用朱砂进行过处理,但是你现在状态不好,阳火虚弱,而且还刚好是死咒的寄主,看太久很容易再一次被它餍住。”
黎帛的声音在床侧响起,音调压得很低,听上去甚至还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杨思光能够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脖颈处层层叠叠的绷带上,想来他也已经知晓了之前在这间病房里发生的事情。杨思光又一次遭到了恶鬼的袭击。
一直到现在黎帛都感到后怕。
监控录像上,本应该在镇定作用下睡着的杨思光,却在看了一眼手机后,诡异地从病床上站了起来。在病房里逡巡了几圈后,青年竟然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那样活生生把自己掐到了休克。
好在医护人员赶到后发现他只是昏迷了过去,咽喉部又轻微软组织挫伤,倒是并无大碍……当然在黎帛眼里,这件事情可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轻微”,至少他冲进病房探查杨思光伤势的时候,脸色已经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把原本驻守在住院部里看护的几个下属都吓得不轻。
而且也正是这一次杨思光的受伤,黎帛也再也顾不得之前两人之间那场尴尬而难解的冲突矛盾,就那样若无其事重新回到了杨思光面前。
“……抱歉,我知道你看到我,可能还是会有点不舒服。”
面对杨思光,黎帛眼神微闪。
“但是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可以之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开你身上的死咒。”
然后黎帛便拿出了刚刚从丁小龙身上取出来的“咒根”。
“我已经拍了照片发给乔姨了,乔姨说看上去应该就是这玩意儿。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接到消息就在往这边赶了,待会她应该就能到。只要处理掉咒根,一切都好说了。”
杨思光因为脖颈上的伤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显得沉默寡言。跟黎帛目光对视时,杨思光的眼神也显得格外幽深冰凉,再不复之前的温顺和亲昵。
黎帛得承认,看到这样的杨思光,他的心一瞬间就泛起了细密的刺痛。
偏偏面上他还依旧要装成一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样子。
“至少黎琛再也不会纠缠你了,”说到这里,黎帛长叹一口气,不自觉捋了一把头发,“吓死我了,思光……我真的没想到,明明已经派了那么多人看着你,却还是出事了。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黎琛对你的执念已经扭曲到这种程度……”
“不对。”
杨思光哑着嗓子,很轻地打断了黎琛。
他此时说话应当相当痛苦,每个字说得都格外艰难。
但他依然坚持开口道:“这件事,不太对。”
之前经历的种种撞鬼事件太过于惊悚恐怖,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其中的怪异和矛盾点。
按照黎帛和乔姨的推断,是黎琛生前执念太深,以至于时候依然阴魂不散,想要通过下死咒这种可不的方式,将身为活人的杨思光从这个世界上带走,才有了之后种种事端。
可是,黎琛每一次出现都是一副残缺不全的样子,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残魂,却竭尽全力,不断地提醒着杨思光,他拿了不应该拿的“东西”。
之后更是化身黑狗,企图趁着杨思光不在的时候吞掉“眼珠”
黑狗死亡后,他又驱使丁小龙吞掉了咒根……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的父母没有回家,撞见了丁小龙生吃黑狗肉,到了第二天,丁小龙还会在家里吗?”
“乔姨也说过,咒根一定要在我的身上才能发挥作用。可黎琛恐吓我了那么多次,细究起来……他其实一直都是让咒根离我远点……”
“他真的是想要杀了我吗?”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只是想保护我……”
听到这里,黎帛感觉自左眼下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起来。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
“思光,你冷静一点,鬼怪说的任何话都是不可信的。人一旦死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执念,活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被鬼怪所迷惑,扰乱了心智之后你就更难跟恶鬼对抗了。更何况你之前明明已经遭受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黎琛差点就杀了你——”
黎帛忍不住提醒道。
他注意到了,在提到黎琛的时候,杨思光脸上的神色变得很奇妙,不再是一无所知时的怀念哀戚,也不是知晓真相之后极度的厌恶与愤怒。
杨思光对黎琛的感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不再是一味的抵触。黎帛本应该对此感到欣慰才对,然而这一刻他的心脏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变得异常沉重,连跳动都变得很困难。
尤其是当他听到杨思光的回应后,萦绕在心头的奇怪刺痛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可是,那真的是黎琛吗?”
杨思光异常沙哑地喃喃低语道。
像是在跟黎帛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眼睛的颜色,是反的。”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提了一句。
“什么?”
“那个真心想杀了我的‘黎琛’,虹膜的印记,跟黎琛是反过来的。它看上去就像是,黎琛本人的镜仙。”说到这里,杨思光猛然间抬起头直勾勾地望向了黎帛,“黎家供奉的是‘老镜仙’,而我都看到了一个镜像的恶鬼,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黎琛根本就不想带我走,是那个所谓的‘老镜仙’想这么做的?”
“……”
“黎帛,老镜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给我下死咒的人,真的……真的是黎琛吗?”
在杨思光尖锐的注视下,黎帛英俊的面庞逐渐化作一尊苍白而凝滞的大理石雕像。
他回望着杨思光,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并没能发声……
也就在这时,从他们两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冷漠的声音。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只需要知道咒根毁,你的命就保住了。像你这种小屁孩,无权无势,之后大概率也跟黎家那种地方差不多。你走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互相也扯不出太多关系了。”
杨思光和黎帛齐齐一震,一回头正好看见了门口伫立着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乔姨是怎么过来的。
女人还是之前那副模样,打扮的十分朴素,面庞黑红,身体健壮。乍一看就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农家妇人。
只是杨思光能感觉到,此时的乔姨,气息跟之前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变得更加强势,更加锋锐。
“……其他的,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换句话来说,跟黎家牵扯越少好。”
是错觉吗?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乔姨的视线似乎在黎帛的身上停顿了一瞬。
……
如果在这一天之前,杨思光大概会毫无犹疑地接受乔姨的安排——毁掉那可能会招惹来恶鬼觊觎的咒根,解开死咒。
然后,将对那个人的一切憧憬亦或者是愤恨,都压制在灵魂的最深处,从此之后再不会想起。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接受那样的结果了。
至少他不可能让自己彻底的忽视掉黎琛可能的守护。就那样默认一切的痛苦和诡异事端都是黎琛作祟,接着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归因于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杨思光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在死后残缺不全却依然努力想要保护他的人,会在生前对他做出那么可怕的行为……
*
“所以你觉得,不是黎琛,是老镜仙。一切都是老镜仙所为?”
听到杨思光紧张而坚定的再次询问后,乔姨盯着黎帛递给她的铜钱看了好一会儿,竟然也不显得惊讶。
“嗯。不然有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我都跟你说过了,解不解释得通也没有什么意义,你现在真正需要做的,就是解咒,然后就可以彻底跟这件事情划清关系。我甚至建议你毕业之后找个远方的城市工作,不要再回来了——”
杨思光嘶哑地开口:“乔姨,道理我都懂,逝者已去,所以就这个没有意义。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如果黎琛只是想保护我,那么到底是谁在给我下死咒……”
“应该是黎琛家那两位……黎先生和夫人,他们做的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黎帛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喃喃开口道。
杨思光愕然地转过头望向了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黎帛看向杨思光,瞳孔显得黑洞洞的,透不出丝毫光亮,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然而最初杨思光看见的霸总气质这时早已偏偏碎裂,留下来的只剩一片颓然。
“我早该想到的。”黎帛幽幽说道。
一直以来黎帛在黎家的身份都相当的尴尬。最开始老夫妇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还会生下一个孩子。
在黎艾玲脱离家庭之后,两人膝下无子许久,最后通过各种方式筛选了许多旁系子嗣的生辰八字,这才选中了黎帛。只是黎帛虽然生辰八字符合他们两人的要求,身上的血缘其实却已经很淡很淡了,再加上小时候的黎帛直觉极准,每次一看到那两人便会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也就是因为这样一直被夫妻两人心中诟病。
等黎帛完好无损从地下室归来。那两人对他就再也不曾亲近过。
尤其是几年后,他们便得知黎琛的存在。
他们嫡亲的外孙,而且八字比黎帛还要完美,最重要的是,镜仙也喜欢他……
“一直以来黎家都会用自己家的血亲作为镜仙的落身,这有点类似民间出马仙,但是黎家镜仙的效力却远超寻常‘仙家’,只要家中有落身,可保家中财运滚滚,权势滔天,万事顺遂。不过不知道为何,就算在讨镜仙的喜欢,落身都活不过30岁。我还记得,黎琛刚成年,家里人就已经在准备他的联姻事宜了……那两个人,比任何人都要渴望黎琛能够尽快生下新的血脉。”
听到这里,杨思光的脸色已然变了,他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之后发生了什么。
而不出意外,随后他便听到黎帛继续说道。
“……但是,黎琛他不愿意。”
“或者说,黎琛身体里,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显得非常不愿意。黎琛因为这件事情跟先生和夫人闹得非常僵,他说他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跟任何人的亲密接触,他还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之后也有人反馈过来,说黎琛他……他对杨思光,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情。”
说到这里时,黎琛顿了顿话头。
似乎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犹豫过后,他还是垂着眼皮,毫无起伏地开口了。
“这件事情因为关系到继承权,很多细节,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黎琛跟先生夫人闹了好几场大的。就这么一直闹到了大四。其实,他做的那些事情原本并不被先生还有夫人放在眼里。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行为却变得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匪夷所思。”
黎帛说的,显然便是黎琛之前做的那些挑战法律和道德底线的事情。
“如果只是在下半身的事情上乱来,其实家里不会太在意,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黎琛为之发疯的一直是同一个人。而且情况还有点愈演愈烈的迹象。之前甚至还有狗仔拍下了黎琛三更半夜攀爬居民楼外墙的照片,最后被我们强行压下来了……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到了最后,先生和夫人,便想到了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掉你这个隐患吧。”
“可是。到了最后死的人明明是黎琛,不是吗?”
杨思光声音有些颤抖。
他说出的虽然是疑问句,但时心中这时候却早已给了答案。
“……为了你,他大概什么都愿意做吧。”
黎帛声线低沉,幽幽应道。
*
随着男人的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间病房。
这一刻,房间里甚至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杨思光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黎帛能听到杨思光正在用力吸气,也许他是想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只不过从结果来看,他的努力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原本就因为之前的事情显得病弱纤细,这时候看上去更是摇摇欲坠。好像风一吹,他便能化作一团轻飘飘的齑粉,彻底散去了。
“……他很聪明的。”
蓦地,房间里响起了杨思光的轻声低语。
“他怎么可能那么傻?我跟他也不过就是儿时好友,他根本就没必要……没必要这样。所谓的儿时誓言我都已经忘记了,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还那么死板记着早就不值一提的约定?而且他之前明明对我那么冷漠。如果他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直要到死了以后才让我知道这些……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恶……”
杨思光语无伦次,与其说他是在向人问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而他越是说,黎帛就越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酸涩沉重。
“那个时候的他,大概已经快被镜仙替代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口了。
黎帛的脑海中闪现出今天白天黎艾玲曾经对他透露的那些信息。
“……跟你保持距离,对你冷漠,本身也是一种保护。思光,他一直在非常非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也没有办法。”
从喉咙中挤出去的声音变得虚幻,仿佛身体里一直有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替代了黎帛本身的灵魂,正在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过往。
只不过,他越是这么解释,杨思光的表情就越是难看。
而就在气氛已经凝重到所有人都无法喘息的时候,乔姨终于按着太阳穴,打断了那两人的对话。
“够了!”
乔姨声音冷厉。
“这些小情小爱,你们完全可以之后再讨论。”
说着,乔姨抬起了手腕间的表,将上面的时间展示给了两人看。
“但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你们两个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能就会误了开坛做法的时间了。死咒如果解不开,你们再想继续讨论这些生生死死谁爱谁谁不爱谁的话题,也就只能去烧纸聊了……”
乔姨翻了个白眼。
“现在,最重要,有且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毁掉咒根。”
杨思光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乔姨已经一个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他。
“行了行了,知道你难受。可你想想看,黎家那个臭小子,人都死了还想要保护你,不就是想留你一条命吗?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打算浪费掉?我跟你说,被镜仙控制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可能投胎的。人家倍受折磨就图这么一件事,你还要辜负他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杨思光的身体瞬间僵住。
而乔姨也抓紧时间,解开怀中朱砂的包装袋,食指沾了沾,便在杨思光的眉心,胸口,和手腕等处涂抹起来。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凛然的威势。
随即,乔姨直接拖来了一张医院里非常寻常的折叠椅。
她将随身携带的小坛子,香炉和蜡烛,挨个儿摆放在了坛子的面前。
做完这些后,乔姨领着杨思光和黎帛上前,各自在她带来的“圣仙”前用力拜了拜。
那枚铜钱,被乔姨裹上了黄纸,直接塞进了香炉内。
而她自己则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铜钱剑,刺破一张黄纸缀在剑尖,点燃后便在杨思光的头顶肩头,不停地戳刺起来。
也不知道乔姨究竟是燃的什么香,很快,病房里便充斥起那股浓烈的香气。
袅袅的白烟倏然填满房间,就连家具的轮廓都变得有些许模糊。
原本近在咫尺的三人,这时看着也像是中间隔上了一道半透明的墙,彼此之间都变得有些遥远。
就在这时,乔姨高高抬起剑,对着黎帛便开口道。
“待会儿恶鬼肯定会出现,乱人心智,好阻止我毁掉咒根。你给我按着杨思光,别让他乱动,听见没有?!”
黎帛听闻瞳孔微微一紧,随即直接上前,伸出胳膊,从背后卡住了杨思光纤弱的身体。
杨思光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耳侧却在此时落下了黎帛微凉的吐息。
“乖一点……别怕,很快就会结束的。”
也许是因为同样流着黎家的血,在这一刻,黎帛的声音竟然完美地跟记忆中黎琛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杨思光的瞳孔微微晃动,眼神也不自然地涣散了一瞬。
此时乔姨已经开始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在坛前不住颤抖乱舞——蓦地,她一抬手,剑尖直接指向了杨思光。
杨思光瞬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姨一个转身,跪倒在了小坛子前。然后乔姨高高提起手中的铜钱剑——“噗嗤”一声,剑尖一下子,便刺进了那只小小的盛放着铜钱的香炉内。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香炉中喷涌而出。
香炉内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般,汩汩流出了大量的鲜血。
黑血不断涌出,最后甚至从香炉的炉口满溢而出,滴滴答答,不断流淌而出。
不多时,那血液竟然在地上汇集成了浅浅一层,空气里,血液特有的腥臭气息,也变得无比强烈。
就连病房里的灯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明明灭灭,飞溅的血点落在灯管表面,房间里的光线也染上了一片猩红……
眼前的场景再恐怖不过,也再奇诡不过。
杨思光眼前陡然间浮现出了一片支离破碎,扭曲浮动的幻象。
幻象中有人在痛苦呜咽,也有人在高声尖叫。
杨思光刚想看清楚那些幻象,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耳侧却传来了一连串神经质的低语。
再睁开眼时,杨思光发现……
自己正出现在一片寒气彻骨的黑暗中。
黑暗无边无际,宛若深海。
而整片空间里,唯二的存在,便只有他……以及他面前的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的另一边站着一个满脸沟壑,神色扭曲的枯槁老人。
老人正跪在镜子前,用力地磕着头。
“求您了,圣仙显灵!求求您祛除那孩子的妄念,求求您杀掉那个叫杨思光的男狐狸精。”
她空洞的目光仿佛真的能穿过镜面,直视镜子后面杨思光脆弱的魂体。
“他不能活着,他必须得死……不然黎琛一定会跑,就跟艾玲一样……他们最后都会被拐跑……不能这样,圣仙大人,我已经失去一个乖女儿了,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只要他死了就可以。”
“死了一切都没问题了,到底都是我家的孩子,那些坏东西死了,他们就知道回家了……”
那种极致的缘分,让杨思光感到一阵不受控制的毛骨悚然,他一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纪念,背脊却直接抵上了一片冰凉的腐一般的躯体。姜思光猛然间打了个哆嗦,发现藏在自己身上的双臂已经变成了。两条清白腐烂的双手。
【“嘘——别怕。”】
他听到了黎琛在笑。
但那声音显然不是黎琛本人发出来的,因为真正的人类,根本没有办法发出那么怨毒而可憎的声音。
杨思光背后寒毛倒竖。
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想要躲开左耳处那个男人令人作呕的吐息。可就在下一刻,他的右耳耳垂却被人轻轻的咬了一下。
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他耳畔吃吃冷笑。
【“躲什么啊,之后你可是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最好早点习惯。“】
是第二个“黎琛”……不,是第二颗头颅,恶鬼的头颅,搁在杨思光肩头轻声呢喃不休。
杨思光的身体就像是被施展了石化一般,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一动都不敢动。
不受理智控制的恐惧,在他身体各处沿着神经不断蔓延开来。
杨思光已经可以感觉到,缠绕在他身上的手臂正在逐渐变多。
就像是曾几何时,他做过的某个噩梦一样,黑暗中越来越多的手臂不断探出,层层叠叠,覆盖在他的身上。
黑暗中形态各异的脸,背后是却是同一个主人,而他们此时正不约而同的,贪婪而黏腻地盯着杨思光。仿佛可以直接用视线化作实质,一点一点拨开脸色苍白的青年身上所有的附着,然后它们便可以尽情地缠绕,玩弄和折磨这脆弱的灵魂。
而杨思光的彻底的僵硬,毫无疑问,取悦了黑暗中某个不可直视的存在。
一只手。
细长,柔软,蛇一般的身躯上覆盖者青灰色的皮肤。
就那样慢慢地越过杨思光的肩头。探伸了过去,它穿过了镜面,直接按在了那位憔悴不已,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头顶。
【“嘻嘻嘻,好呀。”】
杨思光听到身后传来了那人的声音。
但紧接着,另外一道充满了抗拒的呐喊同时响了起来。
【“不不不——不可——我不允许!”】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绝对不要!】
杨思光周身一震,他能听出来,这扭曲到已经不似人声的呐喊,反而来自于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
下一秒他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杨思光定下神来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一片黑暗的世界。
他站在了一间装潢奢华,光鲜明亮的更衣室中。
他正站在穿衣镜的面前,身形挺拔,唇角带笑。
然而,镜子倒映出来的青年,却是脸色青灰眼窝凹陷,神色间只有崩溃的绝望。
那是……黎琛。
杨思光直直地望着那个黎琛,后者的痛苦是那么显而易见。
【“求你了,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你有那么多灵魂了,你根本就不缺这一个……你放过他,求求你了……求求你……”】
真正的黎琛,正趴在镜面的后面,苦苦哀求着镜前的人形。
【“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一切,我求你放过他——”】
随后杨思光听到“自己”笑着开口了。
“哦?什么都给我……包括身体?所有的身体?”
听到这句问话,镜子里的青年表情瞬间冻结。随后,极致的绝望填满了他金褐色的眼眸。
【“不要……”】
“你好好想想吧。”
“术法已经成功过了,可爱的思光马上就要死了。”
“你看,其实你怎么选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根本就不用那么难过啊。要么就把身体彻底让给我,这样的话,他应该还能活一段时间,唔……我会好好的品尝他的。”
“不然,就让我把他带走好了。放心,就算是到了我的世界,我依然会对他很温柔的。”
“毕竟,我也真的很喜欢他啊……”
“哈哈,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不要以为,你每天利用我的能力,借着镜子偷窥他的时候,我不知道吧……托你的福,我可是看了很多很多,非常美味的画面呢。”
“思光,真的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
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人声……
杨思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暑气四溢,盛夏的那个傍晚。
“喂,看看看,那边,是黎神呢……”
他听到许路的声音。
然后他愕然地抬起了头,刚好看到人群彼端,那个高大英俊的青年。
不同的是记忆里,命运发生改变的那个傍晚,黎琛只是瞟了一眼他便飞快地转开了眼睛。
而这一次人群中的黎琛却直勾勾地,专注地看着他。
然后,男生忽然微微偏过头,冲着杨思光笑了一下。
平滑光洁的肌肤随着他的微笑逐渐开始剥落,露出了那里遮掩不住的尸斑,清澈的眼眸化作了干瘪的眼珠在黑洞洞的眼窝中腐烂……
然而,黎琛在这一刻的笑容依旧无比灿烂。
【“没事的。”】
【“看,我会保护好你的。”】
恍惚间,杨思光听见了他对自己说。
下一秒……
“咔嚓——”
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幻境中黎琛的微笑,跟现实中乔姨的铜钱剑一同碎裂,纷纷落在了地上。
第70章
据说。原本丁小龙送去检查的时候,扫描了好几次都没有扫出他腹中有任何的异样。
直到一道虚幻的身影,出现在医生身侧,伸出了青灰,带着尸斑的手,点向了屏幕。
然后他们才发现丁小龙胃里的铜钱。
而那道身影哪怕到了很多年后,始终是那家医院里经久不变的怪谈之一。
*
黎琛幻影消失的那一瞬间,杨思光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个人伸出了手。
他徒劳无功地想要抓住逝者散落的虚影,然而随着幻境的彻底消失,他唯一抓住的,却是黎帛那宽厚而略显粗糙的手。
“思光?!你怎么样——”
黎帛一脸紧张地盯着杨思光,过了好一会儿,杨思光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脸颊湿漉漉的,早已哭得不能自己。
对于一个成年男性来说,这种表现实在是有些丢脸,但杨思光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就像是落水者抓住了最后一片浮木,他只能攀在黎帛的臂弯上,嘴里不断地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得救他,我得救救他……”
青年的牙关咬得喀喀作响,明明已经解开了死咒,整个人报上去却像是一团冰。
黎帛不自觉的收紧了自己的臂膀,然后又听见杨思光继续道:“……我得杀掉镜仙。”
男人动作顿时一顿。
杨思光的声音却逐渐变得冷静和确定。
“没错,我必须得这样做。”
不然的话,黎琛就将一直在困在镜子深处,被那只生性恶劣的恶鬼囚禁凌虐,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这就是不久前的那个傍晚那辆车最终撞向的人不是杨思光,而是黎琛的缘故——为了能够让杨思光活下来,那便是黎琛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
“杀了老镜仙?救出黎琛?你们这两个……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过……
很显然,对于乔姨来说,杨思光的决定完全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性。
“为了以防万一,乔姨还是跟你们说一声哈,我就是出马仙,我不是真的神仙?!”
女人原本因为开坛施法完毕而略显苍白的脸颊,现在黑得简直就像是抹了锅灰一样。
她双手叉腰,眼睛圆睁,就那样狠狠地瞪了黎帛一眼。
望向杨思光时,她也显得很是没好气。
“……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小屁孩,才敢说这种鬼话。知不知道黎家老镜仙是什么?人家敢说自己是仙,自然是有祂的道理的。黎家从清代就开始供奉的仙家,这么多年来,舍了多少血肉,布下多少因果,才勉强供了这么一尊仙家在家里。”
“我敢冒着风险来替你们化解死咒,已经是烧香拜佛,不晓得跟我家圣仙说了多少好话这才勉勉强强成事。可这也是冒了巨大的风险的!结果呢?你们来给我玩这出?说什么彻底的老镜仙……你们肩膀上长的那坨东西是什么?面片汤还是脑子里进蛔虫了?”
乔姨气得不轻。
说到冒火处,她干脆一个转身,直接把带来的家伙夹在胳膊肘下,然后便径直朝着病房外走去,看着像是准备直接闪人。
黎帛原本已经被乔姨骂得抬不起头来,这时却不由自主张口喊了一声:
“乔姨——”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乔姨猛然扭头打断了他。
“别叫我乔姨,也别报那什么该死的价格,我反正是不准备拿你这笔卖命钱。你价格开太高,我听着心里难受。”
黎帛却是摇头。
“没,姨,我没打算给你开价码,我也知道让您帮忙处理了死咒已经是您人好心善了……我就是……我就是拜托您,想想我妈。”
男人声音沙哑,提及过往时音调异常暗沉。
“你就当看在我妈的份上,给我们点提示就好。到时候要是对付老镜仙,我们不劳您动手我们自己了。是福是祸都归我们自己承担。”
杨思光显然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尤其是听到黎帛忽然又提及母亲更是一阵心惊。
“……”
而乔姨则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看得出来她的牙关咬得很紧,以至于腮帮子上的肉都在微微跳动。
“黎帛你个化生子——”
半晌,她咬牙切齿地骂出了声。
一旦提及黎帛的亲妈,乔姨就再也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腿。
昔日相依为命的姐妹两个,曾经也是手拉着手说着什么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的傻话。
结果其中一个跑去跳了大神,另外一个则鬼迷心窍,嫁入豪门之后又不顾阻挠,削尖脑袋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去给别人做养子。结果等到孩子被人关在地下室里生死不明时,当妈的这才醒悟过来,又哭哭啼啼地回去找了老姐妹。
黎帛不知道自己血缘上的亲妈最后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让自己完好无损地离开了那间地下室。只知道那件事后没有过多久,女人便非常离奇地去世了。而乔姨从那次斗法后,对黎家完全是退避三舍,再不敢招惹半分。
她从不说,可黎帛知道,母亲的死已是乔姨内心隐痛……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拿母亲的去世说事,然而,此时他却没了别的办法。
“……这样说起来,我妈应该也是被镜鬼杀死的吧?”
黎帛声音沙哑。
“黎帛?”
杨思光的表情凝住了。
他忍不住用力握紧了黎帛的手。他确实比任何人都渴望消灭镜仙释放出黎琛的灵魂,但是黎帛的反应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他本来是想着如果不行,他就自己来求乔姨。他并不想把黎帛也牵扯进来,尤其是这其中还牵扯到对方的往事……
黎帛只是反握住了他的手。
但并没有回应杨思光不安的注视。
“我不是为了杨思光才求你这件事的。”
男人说道。
“我只是觉得……觉得这样下去,其实挺没有意思的。你看,黎琛死了,那两个老东西现在又开始催我结婚想让我生孩子去喂养他们养的恶鬼。如果这次继续退让的话,将来我孩子的孩子,以及更多的血亲……都将被填进黎家那个鬼窝里。我也累了,乔姨,你就当时救人行善,只需要点一个方向给我们就行……”
听到这里,乔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形微微有些颤抖。
她直勾勾盯着黎帛,表情异常凝重。
“你们这真的是在发疯。”
她喃喃低语道。
“你以为之前就没有人想过要动黎家的家仙吗?结果连黎家大门都进不去,还没来及做什么呢,人就一个一个全死了,死得那叫一个千奇百怪,能留具全尸的已是道行高的了。那玩意儿最是阴邪不过,你们想消灭它,呵,说得简单,普通的开坛施术都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毁掉那位在人间的本体。”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来回扫过了面前两人。
“……别以为这件事有那么简单。这世上但凡是一面镜子,都有可能是祂的本体,你们想找,怎么可能找得到?就小杨身上的死咒咒根,如果不是有其他的鬼魂指点,你以为你能看得到……做梦去吧!”
最终,她的视线,彻底停在了杨思光的身上。
“乔姨?”
“乔姨……”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黎帛和杨思光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只是一个惶恐,一个却是平静。
“镜仙那东西,是真的……很喜欢小杨呢。”
乔姨没有理会那两人,自顾自地喃喃说道。
“以祂以往阴邪诡恶的脾气,若是对付寻常人,哪里用的着那么迂回婉转的方法?对待小杨时却是各种幻境噩梦轮番上阵,不到万不得已竟还真没怎么直接对人下手,”乔姨一字一句地说道,“怕是夺舍那个叫黎琛的孩子时,多少也受到了点影响吧。”
“您的意思是?”
听到这里,杨思光心头微微一动,说不上到底是恐慌还是紧张,亦或者是些许欣喜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与之相对的,则是黎帛愈发难看的表情。
“你得到祂身边去。”
乔姨幽幽叹道。
“你得让镜仙把你带走,带到阳世以外的世界去。到时,我会给你备一把剑,你要是运气好,可能真能把祂给灭了。只是我话也撂在这儿了,这法子成功的机会不大。镜子那边就算是祂的地盘,就连地府阴间的人都管不了那里,祂在那里,跟真仙也没有什么两样了。而你要是运气不好,没来及动手就被镜仙发现,下场大概比死还惨。说真的,你要是死了,好歹还有个轮回转世,可要是落在那东西手里,那你就永生永世都再也逃不了。你说黎家那些人,多少也是享受了荣华富贵,承担家族共业落到那般下场,也是无可奈何。可你啊,小杨,你真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没错。”
在一旁点头的人是黎帛。
“思光,这件事之后就跟你没关系了,你不要再管了。黎琛的话,我来想办法我可以去——”
“你去?”
乔姨对着黎帛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算什么?我说的这法子,有个大前提便是镜仙稀罕小杨。至于你?人家赶紧把你灭了眼不见不净还来不及呢。”
“可是……”
杨思光抬起手,虚虚搭在了黎帛的肩膀上,稍微一用力,便将男人的身体往身后拨了拨。
他没给黎帛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乔姨,这个方法要是能行的话,你看怎么安排比较好。我可以的。”
“思光!”黎帛急急喊了一声。
乔姨抬手按了按眉心,显然很是头疼。
“我还是最后劝你一次,不要参和这事。你要是真的打算去,相当于我之前帮你的功夫全白费,而且你这条命估摸着就要搭在那里了,早知道如此,我真的懒得费这个神——”
这句话说的确实有些重了,显然乔姨心底还是在生气。
“是我对不起您。”
杨思光开口道。
随即猛然低下身,跪在了乔姨的面前,用力地给乔姨磕了个头。
“可是……可是黎琛他,真的太可怜了。”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就那样丢下他不管。”
第71章
那天杨思光和黎帛,差不多被乔姨指着鼻子臭骂了一整夜。
然而最终,女人还是按着太阳穴,脸色铁青的开口让杨思光和黎帛再在家里想上三天。
“……三天后,你们要是还是想找死。你们再来找我。”
说罢,乔姨重重地摔上门。走了。
*
杨思光也确实在家里思考了整整三天。
只不过并不是在自己的家。
那三天他并没有回去,而是被黎帛按着带回了后者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事实上,杨思光也根本就不可能回到那个所谓的“自己家”。
三天里,他的手机填满了父母亲的质问和辱骂,一个又一个的未接电话。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杨思光才知道原来从丁小龙的身体里取出那枚铜钱,并没有经过父母的同意。而黎帛甚至很可能为了这件事而吃官司……
“只是一个内窥镜手术而已。”
提及这件事,黎帛正在和杨思光吃早饭,男人的神色淡淡,只在眼底留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厌恶。
“可他们不愿意?”
没等黎帛说完,杨思光已经心领神会地开口道。
黎帛点了点头,眼神中甚至闪过了一丝困惑。
“他的身体里存在的那么奇怪的异物,本来就会对身体的健康造成严重威胁。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会那么抗拒。”
说话间,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杨思光父母涨得通红的面孔,和尖叫时候从歪斜口唇间不断喷出的唾沫。
【“手术?什么手术?!我孩子这么小,要是手术伤了身体底子怎么办?!”】
【“本来这孩子就已经吃够了苦头,被你那么踢了那么一脚,现在还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谁知道你说他胃里头有东西是不是真的,那万一你是在撒谎就是要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我去哪儿说理去——”】
【“手术跟我大儿子有什么关系?行了你闭嘴我不想听!杨思光那个家伙人到哪里去了?!弟弟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来照顾?!行吧,这种白眼狼要是死了就是死了呗!反正也是个天天只晓得混日子的……”】
……
杨思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却并未到青年眼里。
他夹起盘中的煎蛋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然后咽下。
早饭是黎帛做的,对比起男人的身份,他的厨艺好得令人吃惊,无论是随手煮好的阳春面还是随面一起送上的流心煎蛋都非常美味,至少杨思光在尝第一口时候确实感到食指大动。
只是现在,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有些吃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对黎帛轻声说道。
看上去好像真的很爱自己的孩子——至少,是溺爱着丁小龙的——然而一旦遇到真正的问题,它们便会展现出令人惊诧的冷漠,愚蠢,以及自私。
“更何况你不该跟他们提及我的……”
末了,杨思光垂下眼睫,低声补充道。
如果说之前那对夫妇还会因为对丁小龙身体的少许关切而决定接受一个小小的取胃内异物的手术的话,发现这件事情牵涉到自己,尤其是自己还跟他们的宝贝儿子有关,他们便会立即陷入一种不可理喻的抵制状态。
“抱歉。”
然后杨思光听到黎琛对他说道。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严格说起来你的行为是救了我的命……”
话没说完黎帛便打断了他:“我想道歉的不是这个。”
男人坐在餐厅那头,目光幽深地凝望着杨思光。
“我应该揍那两个人一拳的。”
“啊?”
“其实当时我就有这种冲动,最后被我强行克制下来了。但现在想想,我就应该给他们一点铁拳,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那么心安理得地对家庭成员之一搞家庭霸凌……”黎帛的声音逐渐变得急切,“事实上,我还想说,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
“如果那样的话,至少在遇到那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保护你——真正地保护你。”
黎帛自嘲般地笑着,然后有些落寞地垂下了眼皮。
“结果我只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任由黎琛在镜仙的控制下对你做出那么多……那么多糟糕的事情。”
“……嗯。你的行为确实,很糟糕。”
杨思光干巴巴地说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
“如果一切顺利,你真的能够消灭镜仙回来,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弥补过往造成的伤害吗?”
阳光从窗外投入明亮而温馨的餐厅,给桌前那个郑重其事的男人扑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
在那样灿烂的阳光下,黎帛的虹膜颜色似乎也变得比之前淡了一些。
变成了一种微妙的,令杨思光感到怀念和心痛的金褐色。
“……”
杨思光呆滞地坐在原地,他隐约察觉到了黎帛声音里隐含的某种灼热,但他压根想不出来,自己现在究竟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应对黎帛。
杨思光已经不经一次从黎帛身上感受到那种暧昧的示意。
然而,每当他纠结苦恼不知道如何应对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天在乔姨家,停电的卫生间里的“友好”帮助,从黎帛之后的种种表现来看真的就只是一次正常的互相帮助……
他愈发搞不懂黎帛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好在黎帛见杨思光没有立即回应那句话,当即便另外换了个话题,掩去了之前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其实我一直觉得,镜仙之所以会喜欢你,大概就是因为你的心里其实没有什么阴暗面吧。”
提到镜仙,杨思光愈发食不知味,他放下筷子,奇怪地看了黎帛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
“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想,乔姨之前说的那些事。”黎帛沉声道,“她说过,镜仙对付其他人手段都相当粗暴——实不相瞒,后来我自己也派人去查了一下档案,这才怀疑乔姨当时估摸着是怕你害怕所以才掩去了好多可怕的细节。”
有山南那边的草祭,方圆百里赫赫有名,收了黎家生意上的对手一大笔钱,想跟镜仙搞什么斗法。
结果帖子都还没写,第二天就发现人已经赤身裸体躺在了猪圈里,大半个身体都已经被啃得差不多了。
家里人去敛尸,发现老人眼珠子被他自己主动挖了出来,塞进了嘴里含着。
还有沿海那边的花姑婆,因为家里姑娘嫁了黎家远房,孩子刚生出来就被抢了去祭镜仙,当场祭出家里供奉的好几房仙家要去跟黎家闹。
下场跟前面那位也大差不差。
留在身边的弟子收拾好家当过来叫花姑婆起床去赶火车,结果却发现姑婆正抱着一面碎镜子念念有词,连连哭嚎。
再去看,发现她口中塞满了碎玻璃,舌头都被绞成了肉末含在了嘴里。
……
“还有我妈……”
中央空调似乎出故障了,原本适宜的温度,这时却让杨思光隐约觉得有些冷。
黎帛却像是一无所觉,提及过往语气依旧平淡。
“昨天你应该也听说了,我妈也是因为黎家死的……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她死后,我因为已经被过继了,所以那两个人压根没准我回去看她一眼。直到七天后的头七,我晚上被一阵滋滋作响的抠挠声吵醒。”
黎帛的手还搁在手边的咖啡杯上,然而现在他的指关节却微微有些发白。
杨思光的瞳孔紧缩,他本能的不想再听下去,却坐在原处完全动弹不得。
“我爬起来,去了厕所。结果发现我妈就蜷缩在洗手台的镜子后面。她一直在疯狂地抠着镜子,抠到满手都是血……看到我,她的眼珠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黎帛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然后我听到她说,她好后悔。”
男人扯了扯嘴角,他好像是想笑的,但最后露出来的表情却让杨思光的胸口泛起一阵难掩的微酸……
“她说她后悔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黎帛……”
杨思光下意识地喊出了黎帛的名字,然而开口之后他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对方。
直到黎帛主动探出手,搭在了杨思光的手背上。
“没事,其实都已经过去了,”他对杨思光说道,“……不过我好像确实把话题扯远了一点。我想说的是,每个人,内心中都有无比黑暗的那一面。但是,你是不同的。你身上的气息一直都很干净……”
所以会让人控制不住地,想要伸手窝在掌心然后肆意弄脏。
“镜仙也不得不利用很多幻境和噩梦来恐吓你,想让你变得虚弱,变得……黑暗。”
“如果换成是其他人,我不觉得镜仙会如此费力地渴求和捕获另外一个人的灵魂。”
“你的心没有黑暗的角落,他自然也无法真的乘虚而入……”
听到这里,杨思光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鬼话。”
青年无奈叹气。
“你对我的误解也太深了黎帛,我当然也有很多黑暗的秘密——”
说道这里,杨思光却是不自然地话头微微一顿。
为了他住过来的这三天,黎帛直接派人去他家把他房间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而这其中自然有被他藏在箱子最深处的……某些东西。
杨思光不由自主定定看向了黎帛。
“其实,我——”
黎帛却在这时,突兀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臂,他伸出了一根小指头对着杨思光晃了晃。
“要不要来拉钩?“
男人在这一刻笑容竟然带着些许跟黎琛格外相似的稚气。
“等你从镜仙那里平安归来,再告诉我一个,关于你的‘黑暗’秘密。”没等杨思光拒绝,他随即继续说道,“当然,我也会告诉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好吗?”
第72章
三天后,杨思光和黎帛按照约定,去了乔姨家。
还是那一处辨不出具体位置的院落,还是院子前伫立的微胖妇人。
只是乔姨看到杨思光下车时,很明显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算了。”
她责备似的看了黎帛一眼,当目光重新转回杨思光时,她嘴唇翕动了一下。那一刻,杨思光本以为女人还会再劝一劝自己,然而最终千言万语,也只汇聚成了乔姨口中那一声无奈的“算了”。
“你们进来吧。”
乔姨转身,将杨思光和黎帛带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一进院子,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原本充满了农家气息的院子,早已大变样,院墙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线,红线上一张叠着一张缀满了迎风簌动的黄符和铜铃。
地上堆积着厚厚一层被烧过的元宝和黄纸,有些没能完全燃烧殆尽,只在边缘留下了一些黑灰的焦痕,还有一些则已经化作了轻薄的黑灰,风一吹就像是黑蝴蝶一般腾起,然后半空中无声无息地缓缓旋转。
整座院落都笼罩在一种难以道明,却格外强烈的诡异气氛中。
明明可以感觉到有微风正在院落里不停吹拂,可一走进这里,杨思光就觉得院落里的空气异常凝滞沉重,他甚至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力。
而站在两人面前正在领路的乔姨,背影恍惚也有些佝偻,仿佛她也在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变得苍老了不少。
印象中并不是特别宽广的小院,却让他们三人却走了许久许久,久到杨思光都感到自己微微有一些喘气了,乔姨才猛然间在停下脚步,在一间矮小破旧的平房前站定了。
“到了。”
乔姨说。
然后,她当着两个人的面,在台阶前磕了个头,口中含糊不清嘟囔了几句之后,那房门忽然“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了,就好像有人正在门后面替他们两个开门一般。
然而,那房子并不大,门打开后,内里更是一览无余。杨思光和黎帛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那里头空无一人。
他们唯一能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的,只有墙上上密密麻麻的符咒。
在房间的角落,地上满是融化的蜡烛以及重新搁置在烛泪上的鲜红蜡烛,有些蜡烛一直到现在还亮着,火光摇曳,透出来的光却是暗沉沉的,纷乱的光影交错落在墙上,乍一看只觉人影憧憧拥挤不堪,再一定睛,房间里依旧还是那么空空荡荡。
当然,这些倒也不是最叫人在意的。
至少对于杨思光来说,此时最为显眼的,是位于房间正中央的一口半人高的水缸。
水缸乌沉沉的,表面已经覆上了一层斑驳的污垢,看上去材质倒是没什么稀罕的。杨思光看到过不少农家人用这样的缸子腌咸菜。
然而,在这一刻,房间里的水缸,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搁在那里的,就只是一口水缸而已。但是那口水缸却总是让杨思光控制不住地想到了……井。
那种狭窄,幽深,水面极深的井。
“那是什么?”
杨思光不由问道。
乔姨听闻,垂下眼皮,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是‘门’。”
她说。
也许是怕杨思光听不懂,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水能通阴。你之前身上的咒根,其实就是老镜仙在你身上留下来的标记。这样无论你在哪里,祂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只是现在咒根已经毁了,想让祂重新提起对你的兴趣,你自然得给那位额外开一扇大门。”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口气,鼻子两侧是两道原本并不显眼的法令纹,如今皱纹却像是一个“八”字牢地挂在了挂在了嘴角两侧。
“就是不知道那位到底能不能入套……唉……”
然后乔姨便挥了挥手,示意杨思光上前跟她一起进入室内。
黎帛下意识地想要跟过去,结果被乔姨一把拦在了门口。
“这里没你的事,去去去,在门外呆着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老镜鬼需要的只有小杨,至于你……我可没有那个能耐在这房间里护着你。就这样了你还想跟过来,是不是脑子被猪吃了?!”
乔姨说得很是严厉。
“小杨这次对付老镜仙本就是九死一生,你就别在这里捣乱了——”
听到这里,黎帛哪怕已经心急如焚,最后却也还是老老实实,满脸担忧地在门外停下了脚步。
“思光!”
而就在房间门合拢的那一瞬间,杨思光听见了门外那个男人,对他发出了一声沙哑的低语。
“我会一直守在这里,思光,你别怕。”
杨思光一时失语,乔姨却在黑暗中,很轻地冷哼了一声。
*
进了房间,紧锁房门。
乔姨递给杨思光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杯酒。
在乔伊的吩咐下,杨思光仰头喝了,喝完之后,胃里就像是吞了一团裹着匕首的火。酒液就像是一团火滚进他的肺腑间,可偏不让人感觉暖和,反而越喝越冷。
喝了那一口杨思光便感觉不太舒服,但一杯尽了,乔姨又给他倒了一大杯。
“乔姨,我……”
眼看着杨思光面色迟疑,乔姨没好气地解释起来。
“酒能壮胆,也能乱心……别怕喝醉,这就是为了让你的神魂变得不稳。这样的话,对于镜仙来说,你也就……格外好吃一些。”
乔姨许是看出了杨思光隐约的抗拒,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引君入瓮,诱饵总得给够不是么?”
她补充道。
就这样,杨思光被乔姨又接连灌了好几杯不知道放了什么材料的高度白酒,口腔中溢满了难以形容的腥香味,吐息间却能嗅到胸臆间不断涌起的血腥气。
他被那股味道蒸得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更是天旋地转,就连周围的景象和符咒都微微扭曲了起来……甚至,那些符文看上去,都在不停蠕动。
杨思光完全是凭借着惊人的自制力,才在乔姨面前勉强维持住了最后一点清明,他摇摇晃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乔姨盯着他看了好几秒。
然后抬起手,将第二件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上。
杨思光盯着掌心里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枚小小的桃木剑。
桃木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岁了,形状倒是拙朴可爱,但剑身却透着一股暗沉沉的黝黑色泽。
隐约间还能嗅到剑尖上透出来的些许怪异腥臭气息。
“我之前说过,我会给你准备一把剑。”
乔姨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
杨思光不得不确定了好几次,这就是乔姨为他准备的“屠魔剑”……跟玩具一样,或者说,跟民间长辈挂在孩童脖颈间作为护身符的小玩意儿一模一样。
砰然而起的不敢置信,多少冲淡了些许醉意带来的晕眩。
“可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伤得了镜仙……”
乔姨只是自顾自地抬起手,将那系了红绳的桃木剑挂在了杨思光的脖颈间。
“你放心,乔姨真的不至于要害你——你现在嫌弃它小,没铜钱剑那么威风,等你到了那边就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了——”
说罢,那枚小小的桃木剑已经挂在了杨思光的颈间,剑尖刚好垂在了他胸口的位置。
乔姨往后退了两步,沉沉的目光再次扫过了青年的脸。
撤下了酒杯之后,杨思光已经快要站立不稳了,脸色在酒气中,反而化作了死一般的惨白。
“呼……”
最后乔姨垂眸敛目,在杨思光的腕间,系上了一根红绳。
“……离魂之后,很容易忘记怎么回到自己的身体了,尤其是到了那边错综复杂又有恶鬼觊觎,杨伢子耶,这算是乔姨给你准备的最后一道保命的退路。”
红绳系在腕间,杨思光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不自觉的晃了晃手腕,却刚好拉动红绳,连带着院落外的无数根红绳也齐齐颤动起来。
一阵细密的铃声如同潮水般涌入杨思光的耳畔,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而乔姨站在他面前,恍若未觉。
一切准备妥当后,乔姨和杨思光都陷入了沉默。
杨思光被乔姨盯得有些许不自在,在考虑到即将到来的老镜仙,心中愈发忐忑。
“乔姨,接下来做什么?”
他问道。
乔姨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房间中的那口大水缸示意道:“到那里去,低头……你看到了什么?”
杨思光迷惑地看向了水缸。
这里光线极为昏暗几乎全凭墙角几根蜡烛采光,缸中盛放的水自然没有什么放光,看上去只有一团无波死寂的漆黑。
杨思光自然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
“我……我没看到东西。”
他说。
“唔,是啊,本来你就不可能看到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乔姨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女人叹息着在他耳畔回答道。
下一秒,乔姨抬起手一把按在了杨思光的背上——
“咕噜……”
杨思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接被按进了那冰冷彻骨的水缸之中。
冰水倏然涌入了杨思光的口鼻,瞬间切断了他的呼吸。
【乔姨?!】
他完全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但这种反应只是让他不断吞进更多的黑水。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挣扎,扑腾起来,然而之前的烈酒早已让他失去了力气,而乔伊按在他背后的那只手掌更是坚如磐石怎么都无法挣脱。
霎那间杨思光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朝着水缸深处沉了下去,力气和体温同时从脆弱的皮囊中不断沁出,连带着他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
就在杨思光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溺死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喊叫。
“思光?!”
“思光你怎么了?!”
紧接着,有人从身后一把搂住了他,将他直接拽里了那片仿佛无尽的黑暗水底。
杨思光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伏趴在黎帛的怀里,泪眼朦胧间仿佛看到了一道黑影,从房间里慢慢走了出去。
他想开口喊住她,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外一阵呛咳。
一直到他的呼吸终于彻底的平复,杨思光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乔姨会忽然对他下手,甚至差点把他淹死?
乔姨不是……不是一直在帮他的吗?
杨思光周身冰冷,恐惧和不适感让他一直无法停下身体深处的寒颤。
他完全无法进行思考,也无法动弹。
只能模模糊糊地听着黎帛的讲述,在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立刻冲进了房间。
“……然后我就看到乔姨竟然在把往水缸里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你看上去好像快死了,而等我冲过去救下你的时候,乔姨也离开了房间。我觉得……她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一样。”
不仅仅是杨思光,黎帛现在看上去也备受惊吓。
他死死地抱着杨思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杨思光完全纳入自己的胸深处。
“说不定……说不定她已经被控制了呢。”
然后黎帛喃喃地说道。
没过多久,他一把架起了全身瘫软的杨思光,带着他直接往门外走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也不安全。思光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但是我们现在必须得马上走,马上离开这里。”
说话间,黎帛已经带着杨思光一路冲出了那气氛诡异的院落,径直冲向了院门外的车中。
随着马达的轰鸣,车子朝着远离乔姨的小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直到这一刻,杨世光依然在。在车子发动的那一瞬间,他条件反射性的往车后看了看透过车的后视镜,他无比清晰地看到……
乔姨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门口凝视着他们。
漆黑的眼睛里毫无光泽,就像是两颗死人的眼珠。
*
【“唉……”】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悲哀沙哑的叹息。
声音近在咫尺,然而当他悚然转头时,能看到的只有在驾驶座上脸色铁青一路狂飙的黎帛。
杨思光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他惊恐地再次缩回了车座深处,隐约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然而大概是因为受惊过度,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思考,都无法想起,自己忘记的,究竟是什么。
一阵风声传来,隐隐约约带来了些许模糊不清的铃声。
第73章
很冷。
在疾驰逃亡的车中,杨思光蜷缩起了肩膀,往车座深处躲了躲。
乔姨让他们举行仪式的时间是正午的十二点,据说是因为这个点反而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强烈的阴气有助于仪式的顺利进行。
于是,杨思光跟黎帛逃出来时候,四下里阳光正是明亮璀璨。
然而,那阳光明明已经白得近乎晃眼,在这一刻却好像忽然失去了温度。
盛夏时分,杨思光却在开足了暖气的轿车里冻到牙齿都有些喀喀作响。那股阴寒完全就是从骨髓的最深处弥漫出来的,轻而易举就占据了杨思光的全部躯体,而且他可以肯定并不仅仅只有他正在忍受寒冷的折磨。因为此时此刻就连驾驶座上的黎帛脸色也被冻得铁青。
“别怕——”
虽然直至此刻,男人依旧努力地想要安抚身侧的青年。
只可惜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的苍白,车子开了许久许久。得到杨思光几乎都产生了错觉,好像他们已经在这辆车上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然而,在这么漫长的架势下,无论如何都应该已经进入城市的车,却始终停留在一条光秃秃的,毫无特色和路标的马路上。
这条半旧不新马路笔直地延伸到地平线的最远方,两侧堆满了脏兮兮,灰扑扑的黄土,以及零星的几处茅草。
偶尔在路边可以看见几间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土房,砖墙半塌,屋脊歪斜,灰黄的半朽墙面上却涂着许多鲜红欲滴的新鲜标语。
杨思光不由自主多看了那些标语好几眼,却发现上面的文字像是被强行拼凑了起来一般,颠三倒四的,再怎么努力思考也分辨不出它的真意。
当然,他也不敢多看,因为他很快就发现,透过那些黑漆漆的门洞,明明已经近乎坍塌的房子内部,竟然还有些模糊的人影……而那些人影正趴在门后,静静地窥视着道路上唯一还在动作的车辆。
这当然不对劲。
杨思光就算再蠢也能意识到这一点——随着车子的油量一格一格往下掉,他们面临的情况始终没有好转。
他们依然被困在这条漫长的马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任何车,任何指示牌。唯一有所变化的,是路边那些奇怪的房子。
它们变得越来越多了。
……里头的人也是。
甚至,有一些人已经将大半个身体探出了门。
他们身上的衣服鲜艳而廉价,显得异常刺眼。
而他们的脸白得像是一张纸,不,应该说,它们就是纸人。
那些泛着青灰色的惨白面颊上被人潦草地涂上了两点黑漆漆的眼睛,颧骨上则是两坨殷红。
然而,就是就是那么随手点上的两颗眼珠子,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真实感。
它们在看着道路上疾驰的车,看着车里面色惨白的人。
哪怕车子都开出好远了,那种被凝视的感觉都没消失……
有人正看着他们。
杨思光想。
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掌心,却没有觉得有多少疼痛。
是那些纸人……不,不对不对,杨思光陡然打了个哆嗦,背后的寒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那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好像并不仅仅只来自于车窗外那些诡异的纸人。
那种目光,来自于,他们的车后座。
是啊,之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空无一人的车后座,为什么感觉……那么挤?
*
杨思光不受控制地咬紧了牙关,他下意识想要转过头好看看自己的身后,确定一下情况。
然而他刚一偏头,便被黎帛沉声喝住了。
“别看——”
男人硬邦邦地开口道。
车子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说,两个“活人”),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很低。
“我之前受伤的时候,去找过很多大师。”
黎帛的手握在方向盘上,杨思光能看到他的骨关节正在发白。
“那些大师对我受伤沾染了鬼气的伤口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其中骗钱的人也很多。可唯独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他们说得很对……鬼魂和人类,其实自始至终,都处于两个世界。它们其实不能真正地伤害到现世中的生者,所以,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幻觉影响你的感知,然后利用你的恐惧和惊慌,慢慢地将你不稳定的灵魂,拉向他们的频道。”
“所以,你不要看,不要相信。也不要理会它们。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听到这里,杨思光的脸色微微一白。
他随即立刻摆正了自己的头再也没有看向车后座,而且,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黎帛的脸色会那么难看了。
坐在驾驶座的他,大概早就通过后视镜看见了后座的景象。
难为他开车开了这么久,却始终维持着基本的冷静。
可杨思光,他甚至根本不敢去想,现在他们的车后座上,究竟塞满了什么东西。
……不然,为什么会那么挤挤挨挨,那么冰冷,阴森而可憎呢?
*
杨思光不知道乔姨当时对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但是他很确定,某种“通道”确实已经被打开了——他正在被拉进鬼魂们的世界。
而镜仙呢?
祂现在,在这里吗?
杨思光不敢确定,也不敢去想。
他只知道。后座传来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明显,那些不安分的,冰冷而腐臭的手更是是不是从后座探来,然后轻轻抚摸上杨思光微颤的肩头。
*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马路两边灰败黯淡歪歪斜斜的丑陋建筑,已经变得挤挤挨挨,瞬间便填满了整片区域。
而那条漫长的道路,也似乎变得更加狭窄了。
狭窄到杨思光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许多纸人惨白的脸,就搁在那些建筑物微微歪斜的窗口。
而它们黑漆漆的眼睛好像能直接贴在车玻璃上看向杨思光。
偶尔,在屋檐下,能看到没有了头颅的纸人,正在随风微微晃动。
*
这也是鬼魂为了恐吓他,而制作的幻象吗?
不,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杨思光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他也有可能在自己根本未曾察觉的时候,进入了另外那个世界——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此刻正坐在他身边,神色凝重,对他充满关切的这个“黎帛”,真的是黎帛吗?
就在杨思光这么想的一瞬间,车子忽然来了一个急刹车。他的身体重重地向前栽去。安全带猛的开在了胸口,引发了一阵闷闷的疼痛。
杨思光原本就因为情况的诡异精神高度集中,这时瞬间被吓了一跳。
“黎帛?”
而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黎帛会忽然那么紧急地踩了刹车。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抬头看向面前的建筑物时,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们开了那么久的车,久到甚至可以直接到邻市去。
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建筑,却是黎家的老宅。
杨思光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黎家的老宅实在太有名了。
有名到杨思光这种纯路人都能一眼认出那优美而繁复,隐约带有点南洋风格的建筑。
而杨思光可以确定的是,从刚才的街景来看,他们开往的方向绝不通往黎家的老宅。
可现实却是,他们回来了。
恶鬼,让他们回来了。
白惨惨的阳光自上而下倾泻在面前的建筑物上,照得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都像是退了色。
明明是白天,老宅的内里,却依然一片灯火通明。
随风传来的还有些许音乐声,以及人群的嘈杂声。
就仿佛,在黎帛和杨思光为了活命而绝望开车逃窜的时候,黎家这里,却正在愉快地举行着什么宴会。
更诡异的是,就在黎帛停下车的一瞬间。那些窗口的深处,便也都渐渐浮现出了一道漆黑的影子。
人。
许多许多人。
那么多人都站在了窗口边。
距离太远,杨思光看不清楚他们的容貌长相,但他却能感觉到那股黏腻而专注的注视。
杨思光全身都打起了冷战。
“该死,鬼打墙——”
同一时刻,黎帛发出了一声低声的咒骂。
他甚至用力的撞了一把方向盘,车子顿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鸣笛声。男人表现出来的暴怒和惊恐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甚至让杨思光为自己之前对他的怀疑而感到了一丝愧疚。
随即,他便看着黎帛猛然一拉操纵杆,直接倒车开始向后退去。
车辆迅速远离了老宅,但同一时刻,车上倒车雷达的警报惊恐而尖锐发出了细长的嗡鸣。
位于中央控制台上那一块液晶屏上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标红提醒。都是提醒倒车区域有障碍物。
可杨思光记得分明,他们开车过来的这一路上,周围空无一物,就连空气都像是已经彻底死去了一半寂寥。
杨思光根本就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所以说,倒车雷达上的他妈到底是什么?
仿佛听见了杨思光内心的咒骂和质问,突然之间,“啪”的一声,杨思光身侧的车玻璃上,猛的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之前因为车内的温度太低。整辆车身的外部如今都已经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霜。
而现在恶鬼的掌纹正一个接着一个的交叠出现在车窗上——
车外的恶鬼如今就像是猫捉老鼠一般,正在细心而愉悦地玩弄着自己的猎物。
黎帛这时已经顾不得其他。
男人一声不吭,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线条。
他毫不犹豫地倒了车,就开始朝着反方向开,但这一次他只开出了几米,然后车辆就整个彻底停了下来。
杨思光再次看到了……
鲜花绿树环绕之下,那栋装潢奢华古典的黎家老宅,如今,就在他们的面前。
风一吹白色的纸钱,和一些剪成了喜字的白纸,纷纷扬扬的在风中卷成了小小的龙卷风。
黎帛手背上的青筋冒了出来。
他的嘴角微微耷拉,随即便再次拉动操纵杆,似乎是准备重新倒车,换个方向再开。
但这一次没等他用力,杨思光的手,已经盖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不,没有用……我们逃不掉的。”
杨思光喃喃说道。
“祂想让我们进去。”
黎帛:“我知道。”
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所以我才不想让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