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家里发生了这种事,原不该和外人说的,但因陈二娘子这两日和肃柔走得近,且事情又出在尚柔园子里,待下学之后她便留下来,和肃柔细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肃柔听完,倒有好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感慨:“后宅中的争斗,真是杀人不见血。”
陈二娘子颔首,“妾室多了难免有争斗,如今打下一个还有四个,也不知能太平到几时。其实这些年阿嫂过得艰难,但因我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平时不会同阿嫂说起那些,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安慰她。”
肃柔笑了笑,“都是这样,姑嫂之间有好吃好玩的聚在一起消遣消遣就是了,哥嫂房中的事,谁也不便参与。”
陈二娘子后来又坐了一会儿,方起身告辞,肃柔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家,刚从了园退出来,抬头便见马车旁站了一个人,疏阔怡然的神气,笑得优雅又好性儿。手里折了花枝散淡地摇动着,见她出现,回手将花枝插在了院墙上,仿佛早就约定好了似的,和声说:“我等了你好半晌,终于忙完了么?我送你回家吧!”
肃柔回身看看天色,太阳将要落山了,满世界虽然还热着,但没有阳光直照,热也热得温吞。
她说:“我与王爷走一程吧,有些话和王爷说。”
平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回主动说要走走聊聊,让赫连颂受宠若惊。他忙道好,示意马车先走,自己过来与她并肩而行。年轻的姑娘,人如兰花一样洁净芬芳,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身旁的人能让他觉得长脸,和她走在一起,自己也得到了升华似的,不由坦荡地舒展了一下肩背。
肃柔呢,还在为前日官家造访感到忐忑,甚至今日给贵女们讲课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唯恐忽然有女使进来传话,说今日又有贵客登门,让她少待。
还好,及到贵女们散学一切都如常,但今日过了,明日呢?
她低头看着脚下排列齐整的墁砖,看见有风扬起他的袍角,偶而与她的裙裾相撞,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官家前日来过,在了园喝了杯茶,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赫连颂不由摸了摸下巴,官家是他请来的,这个内情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可能连亲事都不算数了。
所以他得很好地调动起自己的情绪来,站在她的立场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紧蹙眉头道:“官家日理万机,若不是事出紧急,断不会出宫的。我想着,大概是那些传闻传进他耳朵里了,引得他颇为震怒吧!官家质问小娘子了吗?小娘子又是怎么应对的?”
“官家没有疾言厉色,但确实问起了这桩亲事,我哪里敢据实告诉他,也不敢承认要退亲,只好继续敷衍。”她说罢,心情愈发沉重了,喃喃道,“如今怎么办呢,官家好像还不曾放弃,先前说要退亲的,这件事恐怕得往后拖一拖了。”
赫连颂颔首,“现在不是退亲的好时机,还是暂缓为宜。”
肃柔心里有些愧疚,嗫嚅道:“又要拖累王爷一阵子了,真是对不住王爷。”
边上的人很愿意被她拖累,只是不便过于直白,换了个怅惘的语气道:“你不用担心拖累我,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人,日日形单影只,反倒是身上有婚约,更好向世人交待。你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娶亲,常有人说我不能人道。这上京有女儿的权贵也害怕我登门提亲,就算公务上有往来,也是匆匆几句就忙于回避……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难掩忧伤地看了她一眼,“难道就因为我爹娘不在上京,所以他们有意排挤我吗,我心里的委屈不能与人说,只有和小娘子诉一诉苦了。”
肃柔和他打了几回交道,知道他心眼多,但对于这种实际的困境,也还是抱以同情的。
“王爷一个人在上京,家中没有主持的长辈,有些地方难免不便。那些闲言碎语,大可不放在心上,反正将来终有一日你会回陇右的,上京是年少时暂歇的地方,日后回想起来,也不过一笑置之。”她绞尽脑汁开解了几句,然后顺势拐到了自己身上,舔了舔唇试探道,“你先前说那些人传闻你……不能人道么?要不要我替你解了这个困局?”
赫连颂心头顿时一跳,暗自揣度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打算向世人证明他是堂堂男子汉了吗?探究地看了她一眼,这小女子目光凛凛,不愧是张律的女儿,有侠义之风!他略显羞涩地说:“小娘子……我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只要你开口,我无不从命。”
肃柔看他这模样,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难堪地咧了咧嘴问:“你怕不怕坏了名声?”
他说不怕,“我为小娘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语毕含蓄地笑了笑,“况且我是男人,男人声名狼藉还能归于风流,相较于你们姑娘来说,没有那么严苛。”
肃柔有些难以开口,犹豫了半晌才道:“王爷有没有钦慕的姑娘?譬如那些富有才情,能歌善舞的伶人等……若是有,我出资赎一个出来,送到府上侍奉王爷……”
他明白过来,顿住步子望着她说:“到时候小娘子可以借口我心有所属,和我退亲?”
肃柔很难堪,支吾着:“王爷也可提出退亲。你不是说常有人谣传你不能人道么,这么一来谣言就不攻自破了,你我各得其所。”
可惜这种提议,对于费尽心机才确定下婚约的赫连颂来说,简直是痴心妄想。但他还得顾全她的面子,认真地想了想,在她的殷殷期盼中无奈地一笑,“还是继续让他们说我不能人道吧。”
肃柔一口气泄到脚后跟,转回身茫然向前走着,落寞地说:“我知道,我这个主意自私得很,只想着自己,没有想着王爷。”
赫连颂负着手,微微眯起眼看着前方,回程的途中会经过一片竹林,两侧竹叶潇潇,其实这样优美的景致,不该谈论这种扫兴的话题。转头瞥了眼身边的姑娘,她这两日一直在为这些事烦心吧,小小的个子要担负那么多,也让他有些心疼。
“官家那日来看你,你是怎样的心境呢?从来没有仰慕他的才华,折服于他的身份地位么?”他轻声问,也试图探一探她的内心,“官家如此执着,要是你果真随他进宫,必定不会亏待你的,说不定封昭仪,封贵妃,让你凌驾于后宫大多数人之上,这样你也不愿意吗?”
肃柔说不愿意,“要是愿意,就不会麻烦王爷了。我在那个地方十年,看见过花团锦簇,也看见过阴暗龌龊,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只要出来了,就不愿意再回去。我今日有些狂悖了,和王爷说句心里话,一个官家不足以让我心甘情愿重回牢笼,所以前日他忽然来了园,真是吓着我了,可惜说好的退亲又要耽误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赫连颂心道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自己从未打算退亲,甚至连九月初六的婚宴都已经备好了,只等时候一到,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细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筹谋用在出征河湟,用在青唐大战上,没想到还有一日会用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但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人生大事是眼下第一要务,就算夺了官家所爱,他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就这样吧。”他顺势道,“退不得亲就嫁给我,我上回已经同你说过了。小娘子不要拿我当杀父仇人,换个立场看待这件事,令尊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样心里是不是坦然了许多?当初朝廷招安,封我父亲为武康王,我父亲答应将我送到上京,很多人是反对的。尤其当时的旧部,都盼着我父亲自立为王,若是没有我,我父亲就不必受朝廷掣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那时岳父大人来接我,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要杀我的不是上京的势力,是陇右人。”
肃柔是头一回听他说起这些隐秘的事,其实她也知道政治由来残酷,父亲护他而死,得了配享太庙的荣耀,但若是护他不力,那么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抬眼望了望他,他微昂着头,心有雄鹰的人,时不时会流露出睥睨天下的桀骜姿态来。肃柔知道,其实这人,远不是她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
他说:“你知道赫连这个姓氏吗?云赫连天,永享无疆,这个姓氏本来就野心昭彰,一身原罪,我能活到今日是我命大。小娘子将来早晚是要嫁人的,如今世道险恶,许多男人看似是良配,婚后原形毕露,到时候你怎么办?我这个人,向来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自己,反正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不会亏待你,将来若是我战死了,你还是自由之身,到时候要是愿意离开,也照样可以远走高飞。”
这番话虽不带任何煽情的成分,却让肃柔内心震动。她略沉默了下,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这就说明还有转圜,赫连颂顿住步子,好言好语开始诱哄:“反正你我都已经定亲了,成亲不是顺理成章的吗。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就等着正日子快些到,届时筹备酒宴款待宾客,也只一天罢了,过了那一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你看多简单。”
是啊,这么说来是真的很简单。他眼巴巴看着自己,肃柔也眼巴巴看着他,看那双眼里慢慢溢出浓情,仿佛她真是他心头所爱似的。
头皮一阵发麻,她仓促地调开了视线,“先不急,还有两个月呢,兴许两个月内有变数也未可知。”
能有什么变数,这世上不会有人来逼迫他们退亲的,就算是官家,也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一个张肃柔和陇右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当然若是官家当真因她失了分寸,那就是给了陇右举事的借口,一个成熟的帝王,是绝不会因小失大的。
所以刚才的对视,让她芳心大乱了吧!他自得地微笑,看她在一弯细淡的弦月下走得匆匆,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烈日的余温渐渐消散了,朦胧夜色支起来,了园所在的位置,圈出了一个十分寂静广阔的圆,从那圆心走出去,迈出前面的坊门,就是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长街上人来人往,上京的夜市向来繁华,南北笔直的一条通道,到了夜间道路两侧点亮灯亭,就算是平常日子,也颇有上元佳节的意味。
世上还真有凑巧的事,走了一程,忽然听见有人叫“介然”,肃柔回头望,还没看清出声的是哪一个,就发现自己的手落进了赫连颂的掌心里。
心头一急,正要挣,他微微靠过来些,低声道:“是老师和师母。”
肃柔顿时噤住了,这才看见一对老夫妇迎面走来,原来杭太傅夫妇向来感情很好,太傅平时也没有宴饮赴约之类的应酬,饭后喜欢和夫人一起出门消食,又因府邸就在附近,便恰好遇上了。
杭太傅原本对外面流传的谣言将信将疑,这回见他们俩牵着手,心里的疑虑顿时打消了,上前笑着寒暄:“今晚天色好,你们也出来走走?”
两个人堆着笑见礼,纳福的纳福,作揖的作揖,等各自行完了礼,两只手依旧很自觉地牵在一起,外人看来真是和睦又登对的一双璧人。
杭夫人是头一回见肃柔,上下打量后道:“好端庄的小娘子,和介然正相配。先前得知介然请了老师做冰人,我一直懊恼没有机会得见二娘子,可巧,今日竟遇上了。”
肃柔忙道:“是我失礼了,原该去府上拜会师母的,但因近日忙于手上事务,一直不得闲,还请太傅与师母恕罪。”
赫连颂的春风得意,简直毫无遮挡地做在了脸上。牵到了未婚妻的手,那柔荑安静地停留在他掌心,让他感觉到了一丝苦尽甘来的幸福。再者她也跟着他唤师母,这是还没出嫁就从夫了啊,那么之前所谓的“再想想”,其实不过是挽回尊严的托词吧!
于是他很体贴地替她解释了一番:“师母,二娘子在城里新开了一间女学,这两日正忙于这件事呢,因此一直不得闲。昨日还同我说,要登门拜访师母,我原想明后日有空,带着她去府上的,结果今日先遇上了。”
杭夫人一听,当即对肃柔大加赞赏,“竟办起了女学吗?果真二娘子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我今日见了,真是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介然是个有福气的。适才不是说了要来瞧我们的么,这回也不用打发人来知会了,这就说定了,明日我备好筵宴等着你们登门。”说罢又怅然叹息,“介然的爹娘都不在上京,我一直拿他当自己孩子一样,如今定了亲事,把未婚妻带到师母家里来,说句托大的话,就如见见长辈,也是个意思。”
这回好像真的没法推脱了,肃柔心里怨怪这赫连颂臭不要脸使劲套近乎,但在杭太傅与夫人面前不能失礼,便笑着应承:“多谢师母了,明日我一定来叨扰。”
杭太傅与夫人自然高兴,又说了许多温存的话,这才道别。待他们走远了,肃柔方回身责问他,“你这是一步一步给我下套吗?”
赫连颂一脸无辜,“没有,不是你说该去府里拜访的吗,我是替你圆谎呢。可谁知道师母当真了,我事先可没有同师母串通好,你不能冤枉我。”
肃柔无可奈何,隐约觉得自己不小心踏进了水坑里,且这水渐渐有漫过头顶的危险了。
忽然发现手还被他拽着呢,忙挣了挣,结果没能挣出来,便气恼地说:“你还不撒手么?”
他这才松开她,掌心残留着她的余温,他将手握起来,小心翼翼藏在袖笼里。脸上还是一派温文,笑道:“刚才情急,唐突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见谅。明日太傅府上的宴请,小娘子去么?”
肃柔道:“都已经说定了,我还能不去么?”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那我还是今日这个时辰来接你,太傅宅就在前面不远,不用乘车,走过去也很方便。”
肃柔心下只是觉得彷徨,果真撒了一个谎,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填补。官家面前她一口咬定会嫁赫连,太傅面前又要装出恩爱的样子来,这样的日子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还有刚才那一握,握出了她满心的慌张,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和男人这样亲近过,原想着日后这些小细节都该与自己的郎子发生的,却没想到一个赫连颂从天而降,她开始担心,将来莫不是真要和他纠缠一辈子了吧!
第46章
关于她的两难,雀蓝倒有另辟蹊径的话来劝解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郎主已经过世十二年了,小娘子还多记了两年仇呢,也不算亏。”
肃柔失笑,“又在胡说。”
雀蓝振振有词,“奴婢没有胡说,小娘子如今不是骑虎难下吗,反正那只老虎是自愿的,小娘子骑着便骑着吧!再说那位嗣王,人品好像很不错,有权有势连一个红颜知己都没有,小娘子要是嫁给他,将来一定过得比大娘子舒心。”
虽然这样比较不合适,但尚柔嫁给陈盎,确实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女子嫁人就像撞大运,运气好的遇见能够相携白首的人,若是运气不好,那就一辈子家宅不宁,鸡飞狗跳。肃柔起先一直不能决断,到了今时今日也该好好考虑,预先筹谋起来了。
马车笃笃走在长街上,一簇簇的灯亭照亮她的眉眼,她靠着车围子说:“我对将来的郎子没有什么期许,只要两下里能过得日子,嫁给谁都一样。那位嗣王,早前因为爹爹的缘故,我很讨厌他,但有时候想想,他说得也没错,爹爹的死是因为当时的政局,我也不能揪住了他的一点错漏,就没完没了地怨恨他。但……道理是这样,心里总是迈不过那道坎,毕竟若是没有他,爹爹说不定现在还活着。”
雀蓝想得很简单,正因为简单,反倒让人醍醐灌顶。她说:“郎主要是活着,小娘子没有十年的禁中生涯,但是到了十五六岁也会参加采选吧。万一被选中,还是得进宫,得宠倒还好,要是不得宠,一辈子当个郡君美人,还不如现在呢。”
肃柔听她这样说,居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确实每一段经历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若是不走这条路,那便是另一条路,这条路有选择,那条路可能一条道走到黑,那么相较之下,现在这样还不算太坏。
她带着点自嘲的口吻,笑道:“我以前总劝别人,结果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反倒没主张起来。”
雀蓝问:“那小娘子如今有主意了吗?”
肃柔含糊地笑了笑,未置可否。恰好马车进了侧门的小巷子里,付嬷嬷已经站在台阶前接应了,便从车上下来,直入岁华园用晚饭。
今日绵绵也在,进门就看见她正和太夫人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发现肃柔回来,忙站起身叫了声二姐姐,肃柔笑着说:“让我来猜猜,可是有什么好事……”作势沉吟了下道,“与伯爵公子的八字合过了,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吧?”
绵绵脸红起来,扭着裙带小声说:“小时候阿娘就替我算过命,说我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将来还能旺夫家。”
太夫人听了发笑,“自己家里这么说,到了外人面前,可不兴这么口无遮拦。”一面招呼肃柔坐下,细细同她说,“换过了庚帖,咱们这头也托了钦天监的监正合算,两个人的命格虽有些小疙瘩,但总算无伤大雅。今日伯爵府那头也传了话过来,说一切妥帖,等过两日就来纳征请期。下半晌又接了你姑母的书信,信上说她已经启程往上京来了,到底膝下只有绵绵一个,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她也牵挂得很。”
肃柔很高兴,“算算时候,我有十多年没见过姑母了,要是能早早来上京,一家子也好团聚。”
太夫人说可不是,“她这一去江陵府,有五六年不曾回来过了,我心里很记挂她,也不知申郎子对她好不好。”
关于好不好,各人领悟幸福的能力不一样,当初姑母是下嫁申可铮,原本应该倍加珍惜才对,但婆母作梗,以姑母生不出儿子为由,强行给申可铮纳了两房小妾。这两房小妾,倒也不是虚设的,其中一个曾经有孕,但不久便滑了胎,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怀上过。姑母没有责怪申可铮背信弃义,仍旧与他平静过着日子,所以夫妻之间的事冷暖自知,好与坏,也不是外人能参透的。
瞧了绵绵一眼,她正坐在灯下吃果子,视线相撞,浮起一个只有受尽宠爱的小姑娘才会绽放的娇憨笑容。肃柔便去宽慰祖母,“若是姑父待姑母不好,哪里能养出这样的表妹来。”
绵绵点头不迭,“我爹爹对我阿娘很好,常是我阿娘说一,爹爹不敢说二。”
太夫人笑了笑,心里感慨到底是年轻孩子,不知这说一不二里头,饱含了多少辛酸。
这些且不去说他,太夫人转头对肃柔道:“上次嗣王的婚书里头夹带了庚帖,我拿你们的八字也一并合过了,照着监正的意思,实在是命定的好姻缘。我想着,倘或真是好,也可退一步思量,事急从权,总要有所取舍。好在我看嗣王人品不错,就算小时候顽劣,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办事周全,说话也很有分寸。再者,这样念旧情的人不多见了,你且想想,你爹爹当初奉皇命护送他,出了差池是因公殉职,换了狠心些的,哪里会觉得亏欠了咱们。你伯父今日从宰相那里听来个消息,原来你爹爹配享太庙,还是他极力促成的,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可着这上京城找,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肃柔听了内情,心里难免有动容,低头道:“他从来没有同我提过这件事。”
太夫人道:“这是他的涵养,做了一点事就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岂不是有卖弄的嫌疑么。倒是闷葫芦似的,只求自己心安,这样的人才是实在人,若是真的无路可退时,把你嫁给他,我也放心。”
绵绵在一旁探头发表自己的高见,“二姐姐,你不喜欢当嗣王妃吗?这上京城中除了官家和几位老王爷,就数嗣王地位最尊崇,你能在女人堆儿里拔尖,做什么错过这个好机会?别人挣个诰命,快的熬到四五十,慢的死后才追封,一辈子都过去了,难道图牌位上写得好看吗?倒不如抓住眼前,拿他几十年诰命俸禄,也算对得起自己。反正要是换了我,明日就成亲,嗣王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太夫人和肃柔都听得发笑,果真少年不知愁滋味,爱憎说变就变了,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不过虽然孩子气了些,道理还是有的,太夫人拍了拍肃柔的手道:“好好想想,早日决断,少些煎熬,最后无非如此,还有什么可彷徨的。”
肃柔轻叹了口气道是,“今日他陪我走了一程,路上说了好些意气话,说活着对我好,若哪天战死了,就让我远走高飞……”言罢忽然有些心酸,莫名开始觉得他也有可怜之处。上京的岁月再顺风顺水,其暗潮汹涌处,也有令人灭顶的危险。
太夫人很忌讳,蹙眉道:“年轻孩子就是口无遮拦,什么死不死的,哪个姑娘出阁,是奔着当寡妇去的!”一面又怅惘叹息,“这位嗣王,也有不容易的地方,他是武将,和你伯父叔父不一样,日后是真正要指挥战局的。前阵子陕州战事,就是陇□□出西军平息的,戍边的将领不像京官,身上的衔儿越多,责任越重大,他如今遥领陇右都护府观察使,再过上两年怕不是遥领,就是实职了。”余下的话不便细说,毕竟一身荣耀得之不易,哪个不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挣来的。
绵绵听了这个,惶惶看着肃柔道:“原来不光是嗣王,还要上战场?那二姐姐还是再想想吧。”
肃柔淡然笑了笑,不打算再说这些,转而谈论女学里遇见的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去了。
第二日天气不大好,一早上没见太阳,乌云厚重地悬在头顶上,马车走了好久,也走不出那片云翳。
今日教贵女们制香,禁中的香方很多,譬如建宁宫中香、王氏贵妃金香、玉华醒醉香等,每一种都有复杂的配伍,每一味香料都要仔细称量。
宽敞的厅堂内,大家各自研磨香粉,伴着徐起的微风,满世界余下竹帘沙沙的轻响。忽然风渐大了,吹动了垂挂的帐幔,霍地鼓胀起来,肃柔忙吩咐婆子关上直棂门,也只须臾的工夫,便听见雷声伴着雨点,隆隆地打落在窗棂和门框上。
电闪雷鸣来得迅猛,大家都有些慌张,手里拿着杵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肃柔笑了笑,温声道:“我那时在禁中习学,押班就爱挑这样的天气来考验我们。疾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就算有惊雷劈在耳边,也不能扔下手里的东西,这就是禁中的规矩。”
她一面说,一面托起手里的香盒,照旧拿香勺来调和香料剂量。夏日的雷电声势惊人,只见窗纸上有亮光闪过,紧跟着便是毫无预兆的一道霹雳,“哐”地一声砸在耳畔。大家下意识去捂耳朵,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但过后再去看女师,她恍若未闻,手上的香粉堆甚至没有半分移位,依旧有序地、规整地,拨进了面前的汝窑平盘中。
大家都纳罕,有人追问:“张娘子不怕打雷吗?”
那皓腕纤纤收起香盒,盖上盖子,将香勺放在了一旁。
“人在那样的环境中,早就练成了瞎子、聋子。如果你害怕丢了性命,那么一道雷声就不足挂齿了。”
这是禁中多年提炼出来的感悟,说得深邃,让贵女们面面相觑。那座禁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充满了神秘色彩,尤其明年即将应选的女孩子们,更是好奇非常,便放下手中器具围坐在一起,追着询问圣人如何,官家又如何。
肃柔娓娓答疑解惑,此情此景恍惚让她想起当初在小殿直任长行的时候,大家闲来无事簇拥在上了年纪的宫内人身边,也爱打听离自己很遥远的那些宫外事。总是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人啊,大多不会安于现状。
不过夏日的天气,暴雨来去都很快,大约半个时辰光景,雨势便收住了,天顶也渐渐清朗起来。宫中的见闻到这里便暂停了,先前没有制好的香,继续加蜜揉搓,搓成小小的丸子再滚上金箔,金香就制成了。装盒窨藏,过上三个月取出来用时,应当秋意正浓,园子里的桂花树也都开了吧!
得益于这场豪雨,下半晌的课程取消了,肃柔送走了贵女们,自己到园中转一转,查看花草受损的情况。那些新生的枝丫经受了一场惊涛骇浪,损伤不算大,她敛裙蹲在一株牡丹前,看那根须上冒出的一点尖尖的小嫩芽,头顶顶着一滴硕大的水珠,伸手碰触一下,细嫩的尖叶子抵在指腹,微凉。
根系粗壮的花草确实没什么妨碍,但苦了东边随墙的那片玉簪。原本正是开花的时节,一朵朵向阳而生,满园尽是芬芳,但雨后被打得东倒西歪,花瓣也浸入了泥泞里,看上去一片狼藉。
好在带来的仆妇平日惯会侍弄花草,几个人进去将那些倾倒的植株扶起来,重新压实了土,待过上两日就会逐渐恢复的。
肃柔站在那里看了会儿,又顺着园内小径往前,其实这院子赁下之后,都不曾有机会好好走上一走,今日得闲,踱步到了东南角,忽然想起赫连颂说过,要在这地方挖个小池子养鱼养鸭,她居然很认真地规划了一下,发现这个主意相当不错。
艮岳山脚下有很多废弃的卵石,拿来垒池壁很合适,等小池子挖好,临水做一个露台,可以坐在上面饮茶赏鱼。边上呢,那片空地还可以置一个秋千架,架子漆成朱红色,映着这白墙绿水,一定别有一番趣味。
女孩子对布置庭院总有无穷的兴致。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果真顺着那人的思路走了,不由有些悻悻然,踱着步子,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这时遥遥见门上进来两个人,都是禁中黄门打扮,她心头一跳,不知是不是官家又有旨意到了,忙快步过去迎接。
两个小黄门向她行礼,笑着将手里锦盒呈了上来,“官家今日听太傅进讲,忽然想起张娘子,命我等给张娘子送个物件过来,说张娘子平日用得上。”
锦盒方方正正,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总是先谢恩要紧,肃柔向盒子呵下腰去,道了声“谢官家恩典”。待接过来打开看,才知是个莲花座青铜狻猊香炉,那一汪翡色绿得沁人,这样贵重的东西,恐怕连禁中也不常见到。
定了定神,她向黄门打探,“不知官家怎么想起赏我这个?”
小黄门道:“张娘子刚开设了女学,给贵女们演示熏香时,好歹要有一件趁手的器物,官家说这炉子与张娘子正相配,就让小的们送来了。”
肃柔心里虽犯嘀咕,也不好做在脸上,便向小黄门欠身致谢,“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请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小黄门说不必了,四下看了看,笑道:“当初在禁中常见张娘子,只是不曾打过交道,不想张娘子后来竟出宫了。往后一定有常来常往的时候,今日我们赶着回去复命,下回再来叨扰张娘子吧。”说罢作了一揖,从院门上退了出去。
一旁的雀蓝看看盒内,啧啧道:“官家就是官家,这一出手,抵得过一个园子。”
肃柔端着锦盒,却觉得像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官家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但禁中的赏赐没有退回的道理,只好让雀蓝先收起来,心里隐约有了预感,想必隔上一两日,官家又会驾临了。
事事催逼得很紧,仿佛一浪赶赴一浪。这阵子总在为这个悬心,时候长了也有点不耐烦,既然无法预知将来如何,就先不去想他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收拾起心情,下半晌与雀蓝坐在堂上制线香,艮岳的硫磺味发散出来,随着天阴天晴时浓时淡,平时角落里燃上四时清味香,可以冲一冲药气。
雀蓝将规整好的香架子搬到后廊上去,刚放定,就看见门上有人进来,忙折回堂上告知肃柔:“嗣王来了。”
肃柔让人把制香的器具都撤下去,转身走上廊庑,那个穿着天青色圆领袍的人从小径上佯佯过来,到了台阶前站住脚,笑着说:“小娘子今日尤其好看。”
这就是武将直白的赞美,不带拐弯,想什么就说什么。肃柔面上肃穆,耳根子却红起来,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角道:“还是平常的打扮,王爷过奖了。”
赫连颂则是欢喜的,之前见过她几次,每次都穿得很素净,头上发簪也不见奢华,今日虽然没有大变化,但他敏锐地从她耳畔发现了一点不寻常——她戴了一对珊瑚珠的耳坠子,这样喜庆的红色,小小地、娇娇地悬在颈间,分明是对今日的赴宴也有所期待啊!
心头一拱一热,即便是自己单方面的理解,也让他感动非常。他举步到了她面前,掏啊挖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往前递了递,“戴上。”
肃柔垂眼看,螭衔芝纹玉佩雕成了水滴状,清透如泉。她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迟迟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对面的人摘下自己腰上的玉,两下里一拼,严丝合缝,“这是我家祖传的阴阳鱼,我母亲说日后须得赠给妻房。过会儿不是要去太傅府上做客吗,你戴上,好显得我们恩爱非常。”
第47章
肃柔摸了摸额头,不知怎么出了一层薄汗,近来常有这样的时候,让她满心抱怨,又哑口无言。
戏要做全套,昨日那一牵手还不够,必须让太傅坚定地认为外面那些市井消息全是谣传,这样要是有好事之徒窥探起秘辛来,太傅才好义正言辞地怒斥,半点也不带心慌。
他又往前递了递,“请小娘子勉为其难。”
肃柔没办法,伸手接了过来,那玉佩掂在指尖沉甸甸地,她尴尬地说:“那我先戴上,等过后再还你。”
赫连颂眼波一转,笑道:“赠给小娘子,以后就是小娘子的,不用还我。再说我腰上已经挂了一块,再来一块太拥挤,就请小娘子为我分担吧。”
可肃柔有些犹豫,毕竟是人家祖传的东西,就这样收下,好像太随便了。再要婉拒,他却抢先一步道:“小娘子知道外面流言甚嚣尘上吗?这上京城中遍布朝廷暗哨,只要官家有心打听,转眼便会传进他耳朵里。所以依我的愚见,不光今日你要把它带在身上,以后日日都要。万一官家造访,只要看见你身上这面玉佩,自然就会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番话可算有理有据,令人无可反驳,肃柔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便不再多言,低头将玉佩牵在了腰带上。
看看时候,该收拾起来往太傅府去了,到底去晚了失礼,不好叫上了年纪的长辈一直等着你。她回身吩咐雀蓝:“让四儿把马车停在边上的小巷里,我去赴宴,时候必定有点长,你们自己填饱肚子,等着我出来。”
结果还没等雀蓝回答,赫连颂便接了口,“让他们先回去就是了,我今日也是乘车来的,饭后我送你,何必一帮子人在那里干等着。”
雀蓝听了,巴巴儿望着自家小娘子,等她给个示下。肃柔原想着赴宴之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但见他目光泠泠望向自己,几乎立刻就猜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了,无外乎做给众人看,要显得恩爱逾常。她一时泄了气,只好吩咐雀蓝:“就照着王爷的意思办吧!”
雀蓝应了声是,转而去知会院子里的仆妇了,赫连颂心下满意,温声对她道:“时候差不多了,小娘子可要再整一整妆容?”
女孩子对于外表必是在意的,她想了想道:“那请王爷少待。”自己回身进了内室。
站在堂前,他转身望向外面庭院,园子里有棵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切割了光影,满世界一片碎芒。
像这样悠闲的日子不多,朝中军务整顿,上四军军权开始收拢,忙起来没日没夜。几乎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昏天黑地一番过后腾出来的时间,没有让她知道罢了。不过军中政务虽巨万,闲暇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沉浸于这种细腻的小情调里。譬如立在这里等她梳妆,明明很寻常的一件事,也让他感觉到家常的温暖。
大概是因为孤身太久的缘故,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城中生活了十二年,虽然爵位很高,家业也很大,但结束了应酬之后返回家中,尤其希望有个贴心的人迎接他。所以后来定了亲,管她愿不愿意,他就是没来由地依恋她。偷偷的一点小心思,就算大局当前,好像也不为过。
可惜她像块顽石,不松口,计划就难以实行,也枉费了长久以来的苦心安排。没有办法,只得舍下面子拉扯,在遇见她之前,他在官场中周旋,用的是智,用的是心,如今和她打交道,智与心之外,还很费脸皮。总之就像太傅说的,要赢得美人心,先要学会低声下气、厚颜无耻。
耐心地等待,以前性子急,常会因一点小事不耐烦,可是等她出现,却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他等她云鬓绾就,淡扫蛾眉,每一次相见都新鲜,都有不一样的惊艳。
果然不多会儿,珠帘沙沙一阵轻响,他转头望过去,她虽还是原来的打扮,但眉心多了一点花钿,也就是那纤巧的勾勒,衬托出一种精致的美感,若说之前她美得大气端庄,那么现在便别有妩媚,清丽如湖畔春波一样。
他看得出神,又害怕唐突了她,忙让了让道:“走吧。”
可是她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的钩子,紧紧勾住他的视线,以至于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她一眼。那种属于女性的赏心悦目的美,让他挣脱出暗潮汹涌,又多了几分对现世安稳的憧憬。
肃柔有时候是真的不解风情,在他又一次偷偷望她时拿住了他的目光,纳罕道:“你总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可不是有花吗,赫连颂委婉地表示:“小娘子的花钿画得很好。”
肃柔哦了声,“以前在禁中学过,贵人娘子们也有金箔、鲥鳞等现成的花钿,但眉心贴上异物不方便,也没有画上的舒适,所以我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要学会勾花钿。只是给自己画起来没有那么趁手,只能画个最寻常的。”
她一本正经和他探讨,完全没有意识到人家这是在夸她。走了一程迈出坊门,往前指了指幌子打得老大的店面说:“那个章家糕饼很不错,买两盒带到太傅府上吧!”
可他说不必,“我早在梁宅园子定了点心,师母爱吃那家的鲍螺滴酥,已经遣人先送到府上去了。那日我看你吃潘楼的点心,唯独乳糖圆子多吃了两口,今日我也让人买了,拿冰渥着呢,回头可以带回家吃。”
肃柔微微一怔,发现这人倒是难得一见地细致,先前只说他在官场中游刃有余,如今看来倒不全是能够融入其间随波逐流的原因,想必也有他观察入微的过人之处。她只是有些意外,连那日潘楼谈话间,她吃了几口点心他都记在心上,这样的人,若是生长在寻常人家,应当是个很暖心的读书人吧!
总是人家一片心意,不能不领情,正要道谢,忽然又被他牵住了手。肃柔一惊,疑惑地望向他,才发现他已经与熟人寒暄起来,这样情形倒是不能挣脱了,只得勉强按捺,堆起笑容跟着支应。
大概是有了昨天的经验,今日携手驾轻就熟,敷衍过后想挣出来,他却没有松开。
朗朗的君子,天光之下很具澹荡的风骨,眼波流转垂眸一瞥,一本正经告诉她:“长街上往来的同僚很多,也许还会遇上。”
夕阳斜照,被街道两旁的商铺遮挡出了狭长的阴影,人在阴凉处走着,天气虽炎热,却多出一点脉脉温情,冲撞得人心头直打颤。他紧握住她,不时转头望一望她,视线相撞,有笑意忍也忍不住地,从眼梢眉角流淌出来。
肃柔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他一笑便下意识闪躲,暗里思量着,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和他在街头招摇过市,还要这样牵着手……
不过男人的手,确实比她大得多,她暗暗拿自己的来丈量,拇指和中指相扣,两下里离得好远好远。
可是她的一点细微动作,他都能感觉到,刚才她也回握他了吧,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多相处一段时间,就算是块冰,也该被捂化了。
向前指了指,“那里就是太傅府。”
驱赶着马车的小厮将车停在树荫下,搬了食盒到门房上通禀,说嗣王与张娘子前来拜访了。
门内太傅与夫人很快就迎出来,热热闹闹见了礼,把人接进了厅房。
杭太傅虽然位列三公,但素来淡泊节俭,家中不喜豪奢,一应都是最清雅的摆设。他们老夫妇育有三个子女,两个儿子带着家眷在外埠做官,唯一的小女儿前几个月也出阁了,因此家里人口很简单,只有老夫妇两个,领着一帮家仆住在这大宅子里。
杭夫人热络地请他们坐,笑道:“今日是家宴,让厨上弄了几个家常的小菜,一会儿介然陪着老师喝上两口。”
赫连颂应了声是,复和太傅商谈朝中事去了,杭夫人便与肃柔闲谈家常,问家中老太君好不好,“早年在金翟筵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后来因我身子不好,连着几年不曾参加,因此未能结交贵府上老太君。”
肃柔温声回话,“家下祖母一应都很好,就是近来家中兄弟姊妹的婚事让她有些操心。”
“那都是喜事,上了年纪的人,最爱操心儿孙的婚事。”杭夫人舒眉笑着说,“我家今年也才嫁出一个小女儿,下请帖设宴等事还有些现成的经验。上回老师同我说起,说你与介然的婚事定在九月初六,我想着到时候身子若能支应,也过去替你们打点打点。介然不像别的孩子有长辈帮衬,他一个人苦得很,倘或能帮上忙,我这做师母的绝不能袖手旁观。”
肃柔如今处在这个局势下,自然要说顺风话,很诚挚地道了谢,复又道:“他也同我说过,这些年在上京承蒙恩师与师母照应,您二位就像他的至亲一样。至于婚宴,师母暂且不必担心,到时候请四司六局代为置办,应当能够妥善料理的。”
可杭夫人尤不放心,“那婚床呢?什么时辰安床,请哪家的孩子翻铺,都很要紧。记着要找属龙的男孩儿,还得落地的时辰好,不与你们相冲的,能保你们早生贵子。成亲可是大事,一辈子只这一次,千万马虎不得。”
肃柔尴尬不已,硬着头皮应承:“师母放心,家下长辈们也会帮着张罗的,若有顾及不上,再请师母代为周全,到底这种事我们都不曾经历过,唯恐有哪里失当,日后会不吉利。”
“正是这话。”杭夫人道,“反正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不要见外,只管同我说。我如今家中没什么可操心的,孙子辈的亲事还要等上两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替你们搭把手。”
这里说着话,外面仆妇进来,说菜已经上齐了,请贵客移驾。
杭夫人便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牵着肃柔的手进了花厅,安排她在赫连颂身旁坐下。
再瞧瞧菜色,有蟠桃饭、蟹酿橙、东坡豆腐和玉带羹等,都是极精致可口的。席间赫连颂很照应她,替她取橙盖、递巾帕,一派君子风度。边上杭夫人看得很欣慰,笑着说:“我早前还和你老师说,只怕介然不知道讨好姑娘,引得二娘子不高兴。如今看看,二娘子将来跟着他必不会吃亏的,像这样体贴的郎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赫连颂仰唇笑道:“师母过奖了,我既然聘了二娘子,自然一心对她。她在禁中十年,吃了很多苦,日后嫁了我,我会将她以前受的那些委屈慢慢填补上。人都说先苦后甜么,既然吃苦在先,后福必定无穷。”
这回连杭太傅都对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发现外面传闻男女□□上堪称木讷的学生,原来遇上了对的人,也是个懂得讨巧哄骗人心的。
先前他是真有些担心,坊间传闻张家要和嗣王府退亲,他以为果真两个人不成事了,但今日看来,不是郎情妾意好得很么。不光眼波款款有来有往,甚至连腰上玉佩都是成双的,杭太傅终于能够松口气了,原本因为朝堂上反对官家扩充后宫,与好些言官都结了怨,给赫连颂保媒,也算对皇权一次正式的冲击。只要他们有好结果,自己就是胜利的,倘或他们就此分开,那么便是一场极大的失败,连着他都要受那些言官的耻笑。
所以太傅兴致高昂,“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现在就可以筹备起来了。”
赫连颂道是,“唯恐宾客多,已经提前命人包下了九月初六的潘楼。”
肃柔听了,不由愕然看了他一眼,也闹不清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假。直到宴罢从太傅府辞出来,她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坐上马车便问他:“包下潘楼那件事,是真的吗?”
天上的弦月只剩细细一线,星辉却大盛,倒映在他眼底。他起先没有答她,待坐进车内才道:“潘楼生意忙,九月初六又是个好日子,成亲的未必只有咱们一家,早些未雨绸缪,到时候就不必着急了。”说罢望了她一眼,“这件事我没有与你商量,就擅作主张了,还请小娘子见谅。若是你觉得潘楼不好,我可以命人另外约地方,班楼怎么样?或是方宅园子、梁宅园子都可以。”
等等……肃柔艰难地理清了思路,“现在不是说哪间酒楼好,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吗?”
车外的灯火照着他的脸,即便是凑得那样近,也找不出一点瑕疵来。
他说:“怎么了?定下来不好吗?小娘子还要继续犹豫吗?或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称意,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肃柔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让你改……”
他又浮起委屈的神气来,“还是你觉得我人才相貌不够好,配不上你?身家地位可以挣,若是长得不称你的意,那我只有投胎了。”
说得肃柔汗毛直竖起来,忙说:“不不不,王爷不必投胎……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想好,毕竟还有两个月……”
他听罢,哀声叹口气,凄凉地往后一靠,靠在车围子上喃喃:“还有两个月……要是明日就是九月初六,那该多好!”
语气虽惆怅,那双眼睛却笑吟吟望着她。从入庙仪上再次直面她,一直到现在,她都是八风不动的样子,简直让他怀疑是不是十八岁的躯壳里,装着一颗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心。可是现在,他竟从她的闪躲中发现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腼腆,原来她也会脸红,也会不知所措。他忽然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如果不出所料,除了能迎娶到一位无可挑剔的王妃之外,还能收获一段青梅微酸的感情吧!
轻轻闭了闭眼,他自言自语:“其实我也想过,干脆婚期之前离开上京,这样就不会有变故,到了正日子,小娘子也只能嫁给我。可我又舍不得错过两个月与你相处的机会,对我来说,要一段表面婚姻不费吹灰之力,我在乎的是心……”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含笑调侃,“可能小娘子幼时那一撞,撞进我心里来了,人生就是这样兜兜转转,狭路相逢。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心上人?”
肃柔难堪地摇摇头,“没有。”
“可是上回你同官家说过,说心悦我,想与我厮守终生,我当真了。”他言罢,直起身来灼灼望住她,“既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就应该负责。现在婚期定了、酒楼包了、人也是你的了,就请小娘子不要犹豫,笑纳了我吧。”
第48章
肃柔不知道怎么回答,和这个人的相处也变得越来越让她彷徨,她有些看不透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无意之间给过他错误的暗示,让他觉得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固然,先前祖母也和她说过了,到最后无计可施,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但他这份笃定来得太早,让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大方地要将人也赠给她,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难道这辈子果然要和眼前这人捆绑在一起了吗?
仔细看看他,年轻的嗣王并不像一员武将,他脸上没有武将的沧桑,反倒更像高楼上读书的锦衣公子,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可是这种表象会骗人,明明少时离家,生死一线过,他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在这上京走到今时今日,也必有他的艰难。
然而她的心里百般想头,他却只有一个执念,并且坚定地向着目标进发。那双眼睛里饱含千言万语,灯火微漾,光线在他眸底明灭,他低头说:“你还是不愿意吗?”
肃柔哑然,现在再说不愿意,也太过虚伪了,明明自己没有退路,做什么还要装得那样高洁呢。一面说不,一面又苦于应付官家,到最后也许还是那样的结果,那么现在的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果真要娶我,一辈子与我在一起?”她抬起眼望向他,“当初你与我伯父商定登门提亲,是看在早年家父救过你的恩情上,我知道你是一片赤城,但王爷不必混淆这种感情,把自己的婚姻葬送进去。”
他认真听她说完,模棱两可地一笑,“小娘子看到的只是表面,有没有想过,或许咱们之间的渊源,比你想象的更深呢?况且报恩有许多种办法,未必要把自己填进去,既然填进去了,我就没打算再出来。”
肃柔讶然,“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想退亲吗?”
他窒了下,发现险些穿帮,忙道:“小娘子不了解官家,官家要做的事,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你说前两日他来了园探望过你,其中深意就算我不说,小娘子也应当明白。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咱们这头不出变故,官家也没计奈何。”说罢挪了挪身子,忽地温柔了眉眼,“我先前说过的话,就不再重复了,只要小娘子记住一点,我从来没有将婚姻当儿戏,迎娶了小娘子,一生一世都只有小娘子,那么你呢?今日能给我个准话吗?”
他神情殷切,仿佛她要是再出言拒绝,接下来便会伤心灭顶。
肃柔缄默下来,自己心里也仔细思量过,这两日又是牵手,又是收人家祖传的玉,再来推三阻四,就矫情得没边了。赌上一口气,也下定了决心,她泰然道:“不瞒你说,近来因官家造访一事,弄得我六神无主,不知应当如何应付。王爷说得没错,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你要我一句准话,我暂且不能应你,要回去问过继母的意思,毕竟这桩婚事不单关乎你我,也要顾及继母的心情。再者,我要在爹爹坟前卜卦,若是爹爹也愿意成全,那么我就答应你,九月初六嫁给你,自此一体同心,永不相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有些发怔,待回过神来,又恨这车舆太小让他施展不开手脚,只能急切又无措地抚着膝头追问:“是真的么?小娘子说的都是真心话?”
一体同心,永不相负,短短的八个字,几乎要让他欢呼起来,果然这阵子的心思没有白费,无论如何,她已经松动了。
肃柔点了点头,“我应下你,并不算数,王爷先不要欢喜,待问过了爹爹和继母,才能知道结果。”
确实,活人懂得审时度势,但占卦全靠天意,万一有个闪失,那这桩婚事怕是又要止步了。可又没有办法,她要问过父亲的意思也是应当,他想了想道:“这样,小娘子回去尽力说服潘夫人,待到要上岳父大人坟前占卜的时候,我陪你一道去。”
就是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吧,这样也好,若是不成,也省了好多口舌,肃柔颔首:“届时我会打发人知会王爷的。”
说话间马车到了旧曹门街,张宅前已经有仆妇和女使候着了,他先行下车,再回身接应她,然后将舆内的食盒搬出来,交到了女使手上,冲肃柔笑了笑道:“里头装着乳糖圆子,小娘子带回去吃。”
肃柔向他道了谢,转身准备进门,他又唤了她一声,赧然道:“我等着你的信儿。”
肃柔点了点头,“王爷请回吧。”说罢携雀蓝迈进了门槛。
回到千堆雪,这半日一直在外,浑身粘腻难受得紧,让人回祖母一声说人已经到家了,请祖母不必担心。自己先去洗了澡,换上寝衣回到房内,见桌上摆着一个汝窑葵口盏,过去看一眼,盏中浮着清透的小圆子,一个个圆润喜人。
其实她并不是多爱吃这个东西,不过那日因为摆放离她最近,随意吃了两个罢了,他竟然以为她喜欢。既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好辜负,于是叫了几个贴身的女使来,大家分食了。
第二日如常去了园教授贵女们,到了下半晌课业结束早早回来,在太夫人那里讨了主意,便上潘夫人院子里去。
潘夫人平常也没什么雅好,不过制制香,抄抄经书,因丈夫去世得早,人生也跟着早早凋谢了,仿佛活着除了带大两个孩子,没有什么其他的趣致。这日正在廊上看书,见肃柔从门上进来,站起身道:“今日回来得早,晚间在我这里用饭吧!”
三房各有小厨房,除了有事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各开各的火仓。肃柔回来这么久,一向跟着太夫人,难得来这里一回,继母既然相邀,自然要欣然答应。
让杨妈妈去吩咐厨房一声,今晚加两道菜,潘夫人也很乐于张罗这些。待一切安排妥当,比了比手道:“坐下吧,特意上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肃柔有些为难,低头坐在那里,犹豫了好久,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夫人掖着袖子坐在一旁,待女使放下香饮子,摆手把人遣退了,自己端起瓷盏抿了一口,偏头道:“你连女学都开了,知道怎么教授学生,却不知道怎么同我说话吗?”
肃柔抬起头,讪讪道:“这话确实不知道应当怎么和母亲细说,嗣王来下聘那日,我曾和您说过,一切都是为解目下困局,等事情过去便会退亲,如今看来……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官家前几日来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再跟他入禁中,我不敢让他知道定亲的内情,更不敢提起要和嗣王退亲,只好先含糊着。昨日官家又遣黄门赏了个香炉,愈发让我寝食难安了,这样下去,嗣王那头的亲事退不掉,九月初六又转眼即至,恐怕到最后,真的只有嫁给嗣王一条路了。”
潘夫人听了,沉吟良久才道:“当初我就觉得这件事险得很,又苦于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将计就计。前几日老太太也同我说起过,如今是进退两难,只怕退亲会得罪官家,到时候要是问罪,张家满门都难逃干系。”
肃柔红了脸,讷讷道:“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弄得阖家都担惊受怕,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潘夫人叹了口气,“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这件事总要圆满解决了才好。老太太那日同我说了好多,我知道,她是怕我不答应,怕我还为你爹爹的死耿耿于怀……”
她忽然沉默下来,心里的酸楚装不下,便涌上了唇角。肃柔心头顿时揪痛了下,凄然说:“母亲,你别难过……”
潘夫人摆了摆手,“说句实在话,我哪能不耿耿于怀,十二年了……你爹爹死了十二年,他走的时候,你弟弟妹妹才刚会走路。可是旧恶真能念一辈子吗?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大事当前,我不能从中作梗,拖累全家。但这也不表示我能接受这门亲事,我原觉得你应当配一个平凡些的人,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我希望你不要嫁武将,尤其这武将还与陇右有关……陇右那地方最不平静,隔上几年就有战事,男人总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你有多少心力,能为生死消耗?我一直害怕你们姐妹会走我的老路,所以给至柔寻的婆家,郎子是个文官,只要不用征战我就放心了。可你……要是果真嫁了嗣王,日后一辈子提心吊胆,该怎么办!”
她平常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且句句都为儿女操心,肃柔才知道她果真也拿自己当亲生的孩子看待。不过平时自己有祖母护着,与她并不十分亲近,也忽略了她的关心,这么一想红了眼眶,低头道:“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也知道您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潘夫人悲戚地摇头,“我这辈子最不甘的就是嫁给你爹爹,更恨他半路上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一个人先走了。我本以为小辈里会好些,至少绕开武将,谁知兜兜转转,你还是和嗣王纠缠不休。”这番话说罢,又长出了一口气,“万般皆是命,想必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你不必顾忌我,只要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去做吧。”
肃柔一时哽住了口,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略顿了会儿方道:“昨日我答应嗣王,回来问过母亲和爹爹的意思,再决定九月初六是不是嫁他。在我心里,母亲的看法很要紧,您若是不答应,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潘夫人依旧摇头,“怨就是怨,恩就是恩,不能混为一谈。大势所趋,今时今日已经不由人左右了,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途,那就择一条最简单有利的路,新仇旧怨又算得了什么,保住眼下的太平才最要紧。”
最后的几句话,很有杀伐决断的气魄,肃柔豁然开朗,先前一直担心继母不会答应,担心对她的感情造成伤害,如今看来是多虑了。阖家的前途与平安当前,确实没有什么是不能屈服的。
轻舒一口气,转头看夕阳渐渐沉下去,晚间至柔和颉之也一道来了,这是第一次,最亲近的一家子单独在一起用饭。席间说起至柔的亲事,过两日开国郡公家就要来请期了,姐妹几个因年纪相近,张家今年的门槛都要被人踏平了,说起来兴隆得紧。
肃柔又问颉之,“那日祖母说,相看了资政殿大学士家的孙女,打算何时上门提亲?”
颉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这会儿给我提亲太早了些,我和祖母说了,好歹等我有了功名,对人家也是个交待。”
潘夫人给他们布菜,一面道:“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等你秋闱中榜,万一人家姑娘已经许人了怎么办?”
颉之笑道:“那就等以后,好姑娘多的是,只要我自己有了出息,总有慧眼识珠的姑娘会看上我的。”自信满满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饭后至柔送肃柔回千堆雪,也说起她与嗣王的婚事,至柔道:“外头确实流言漫天,昨日我出去挑绣线还听见有人闲话,言之凿凿说张家要退亲了,真叫人窝火。”
肃柔苦笑了下,“这么一来就退不了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那天嗣王来下聘,我看这人诸样都好,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和爹爹过世有关。”至柔踱着步子,放眼远眺园中景象,缓声道,“其实我早就记不清爹爹的样子了,对嗣王也没有那么深的恨,若是比起进宫来,我宁愿你嫁给他,这样我们姊妹将来还能往来走动。要是你进了宫,那就诚如没有这个手足,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了。”
肃柔听了心下发酸,很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人家,长辈慈爱,兄弟姊妹也亲厚,并不因为这次的无可转圜责怪她,反倒处处替她周全。自己此时也确实可以坦然了,她不是个多情的人,情多累人,这点在禁中时候就深有体会。反正自己对郎子没有过多的期许,万不得已时这个人是赫连颂,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心里的包袱一旦放下,人也活泛起来,第二日照常教授贵女们。
如今四雅,挂画插花,焚香点茶,后三样是闺中常用得上的,这段时间反复探讨过了,譬如一段时间专教插花或是制香,也有令人倦怠的时候,今日便来说一说厨艺,教大家做《山家清供》里的一道小菜——蓝田玉。
两只瓠瓜放在清水中,襻起袖子袒露出一截藕臂,那双纤巧的手撩起清水,仔细将瓠瓜洗净。
“平素大家没有下厨的机会,若是某一日愿意一展身手,那么这道‘蓝田玉’是最简单的小菜,不登大雅之堂,做来自己佐酒消遣最相宜。”
她说着,取过刀来将瓜皮削下,边上的小锅中烧了滚滚的热水,瓜皮焯水捣汁过滤,滤出的汁水如蓝田玉一样清透晶莹,调味搁在一旁。然后把瓜肉切成两寸见方的小块,放进蒸笼里,一面道:“小火焖煮,蒸得熟烂,出锅后蘸酱配以瓠瓜汁,就是山野人家最常吃的小菜。”
说简单,实在是简单,可是对于那帮贵女来说不然,别说下厨,她们就连削皮都是颤颤巍巍,看得人悬心。
肃柔在过道上游走查看,再三叮嘱小心,到最后瓠瓜的皮都是女使帮着削的,她看了,只得无奈发笑。然后切块,切得大小不论,那瓜肉几乎要被盘烂了。好不容易一个个都上了蒸笼,再来捣皮取汁,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看得暗暗叹气,果真实操比想象的更不容易,本来就挑了最简单的让她们上手,到底还是做得不尽如人意。
到最后出笼,一个个小碟子放在桌上,这“蓝田玉”的卖相简直五花八门。但大家并不气馁,即便做得不好看,也都壮着胆子试吃了。一试过后居然觉得还不错,顿时信心大增,吵着闹着下回要做春茧包子,要做蜜煎樱桃。
肃柔应承了,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方纷纷告辞。
她将人送到廊下,掖袖看着她们出门,夕阳斜照在颈间,那片皮肤转眼晒得发热。回身正要登上台阶,见有人到了院门上,还是一身散淡的禅衣,打着一柄白绸覆油纸的伞。
她顿住了步子,先前见官家,每每都仓惶无措,因为自己打了诳语,心里没底。如今好了,说服了自己就能平静下来,自觉地转换一种身份,开始为日后作打算,也要兼顾郎子的平安与前程了。
第49章
换上谦恭的神情,她上前迎接官家,微微一低头间,有属于美人当有的风韵。
官家轻笑,“今日我来得好像早了些,学里贵女们还没有走,只好在车内略等了片刻。”
肃柔抬眼望了官家一眼,果真七月的天气闷热得厉害,即便车中有冰鉴,也阻隔不了那蓬热气。她和声道:“那官家快请屋内纳凉吧,我这里正好备了凉水绿豆,这就让人给官家上一盏,去去暑气。”
官家颔首,但心下也有些奇怪,今日的她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倒不是言行上的变化,是那种周身散发出来的一种松散气韵,再也不是以前诚惶诚恐紧绷着,不敢随意说话,连迈步都透着小心了。
她退到一旁,抬手比了比,袖笼在晚风下轻轻飘扬,浅淡的藕荷色像一缕幽梦,化成弦丝,张狂地游进了人心里。
官家息下伞,迈上台阶后仔细靠在门边上,举步进了厅堂,南北有风往来,伴着摇曳半垂的竹帘,很有一种清幽舒爽的意境。
转过身,随意在圈椅里坐了下来,他问:“介然这两日来过么?”
肃柔道:“前日来过,因杭太傅家设了家宴请我们,他来等我下学,一同过太傅府上去。”说话间女使端了荷叶盏进来,恭敬地呈到她面前,她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取银匙舀了官家盏中的凉水自己吃了,复又重新放进一柄木匙,将盏放在官家面前。
这是禁中的规矩,上用的饮食,不是随便端了碗就能入口的,须得有专人验过,以防有不臣之心者往盏中下毒。官家这回没有近身的人在边上侍奉,那么差事就落到了肃柔身上,到底这凉水绿豆是她这里预备的,要是有个闪失,自己也吃罪不起。
官家看着她细心布置,果然在禁中多年,一举一动都很熨帖。出来这半日,确实也有些渴了,便取了木匙饮上一口,凉水清甜,绿豆的豆壳早就剔除了,也炖得绵软适口,由衷赞叹了一句:“张娘子的厨艺精湛,底下人也不含糊,这凉水做得很不错。”
肃柔微微踌躇了下,不知官家怎么知道她会厨艺,不过转念想想,先前教贵女们做过瓠瓜,想必是有炊具落了官家的眼吧,因此并没有在意,只道:“官家谬赞了,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小食,不能与禁中相比。”言罢退后两步,在他座前的席垫上跪了下来,泥首道,“妾承官家赏赐,心中惴惴,妾未有寸功,怎敢领受官家这样的厚爱。”
官家见她忽然行此大礼,起先有些莫名,待她说完才想起自己之前差人送了一只香炉给她,遂笑道:“起来吧,我也是前几日偶然得来的,想着你教授学生时一定用得上,就命人给你送来了。”顿了顿问,“你用过了么?”
肃柔摇头,“官家赏赐的物件,和平常的炉子不一样,我让人妥善收起来了,不敢拿来随意用。”
官家觉得大可不必,“那种东西本就是日常用的,收起来倒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了。”复又笑道,“这香炉前朝大学士刘之衡用过,据说一次上武夷山遇见一位隐士,结交之后隐士相赠的,说此物殊胜玄妙,能令香气盘桓,三日不散。”
肃柔听了,知道官家是有意让她用上一用了,于是转身吩咐边上侍立的雀蓝将香炉取来,自己预备了焚香用的器具,欠身道:“我这里有一味荀令十里香,官家若是好奇,就焚香试上一试吧!”
官家说好,年轻帝王身上有沉稳之风,虽令人有压迫感,但不见尖利的锋棱,反倒有种澹宁的气度。转头看女使捧着香炉进来,端端放在长案上,那个秀丽的人在桌后坐定,往炉里倒了香灰,取铜箸疏灰,然后开了炭穴,往灰中埋入了香炭。
有时候品香不单是品香料本身,更是品这个设香局的人,品她脸上神情、品那一举手一转腕的过程。人的心境很玄妙,她在禁中十年,他是在她调到延嘉阁后才发现她的,短短三个月,偶然相见,起初并未非卿不可,但到现在,她与赫连颂定亲,他才觉得自己好像与珍宝失之交臂,再也找不回来了。
陇右很重要,国家安定对于一个成熟的帝王来说,也很重要,所以他应当看好这门亲事,至少成全赫连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能够令将来的武康王和陇右愈发对朝廷忠心,于长远来说是利在千秋的一步棋。
然而,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别人的东西总是具有莫名的吸引力,常在彻底失去后才猛然惊觉,自己原来错过了最美的风景。待回过神来,就开始心心念念,愈发懊恼,然后控制不住地想往这里跑,其实明明已经不需要了。
微微晃了晃神,他重新集中了注意力,看她不急不躁地压香灰、开火窗。起身踱步到跟前,见香盒中放着各色的隔火片,沉吟道:“之前看了本杂书,上面说云母或玉片虽美,但不及京师烧破的砂锅底,打磨的时候略厚半分,隔火焚香绝妙,也不知是真是假。”
肃柔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她想了想,很认同地点头,“好像有些道理,砂锅底经得起大火焚烧,隔开这样微小的炭火,应当不在话下。等明日,我让人磨上一片试试……”
官家说:“多磨一片吧,我也想试一试。”
肃柔哦了声,笑着说好,“等做成了,让介然给官家送去。”
所以中间偏要隔一个赫连,并且这种本能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逐渐让他感到不解,难道自己催逼了一回,果真那么有用吗?
她不再多言,拿铜箸夹了香丸放在玉片上,端起香炉呈给官家。
官家接过来,抬手半掩住炉口品香,那香气幽幽蒸腾起来,他赏脸称赞:“这荀令香制得很地道,《太平御览》中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若是配上这香炉,至少也得留香六日吧!”说罢,又将香炉递还了她。
肃柔自己也低头品了品,笑道:“荀令有王佐之才,且忠孝廉义匡扶汉室,这样的人研制出来的香,在香中自然属上品。”
官家是聪明人,哪里听不出她的话中有话,难怪要燃这荀令香,怕是在向他暗示,赫连颂一心效忠朝廷,日后就算回到陇右,也会为官家守好边陲疆土,维护这万世基业永盛不衰。
轻轻牵了下唇角,官家心下有些怅然,果真没有看错,她会是个贤内助。赫连有了这样的佳人相伴,应当不会再惦记着回陇右了,就算将来承袭了王爵,也会感念他的成全吧!
只是好像心里缺失了一块,没来由地沮丧。自己也觉得莫名,明明三宫六院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区区一个张肃柔,割爱就割爱了,有什么值得惆怅的。可这话劝慰不了自己,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身边就缺这种不卑不亢,润物无声的女人,然后愈发遗憾,越加惆怅,惦念装满了,就想过来看看。
还好凭借着身份,她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否则这样沉稳庄重的人,不会欢迎男客造访。那些前情也没有必要再细究,不过和她闲话闲话家常,缓步踱到门前向外看,看见东南角上支起了一架秋千,奇道:“那是新置的吗?放在那里倒很合适。”
肃柔说是,掖着手站在一旁道:“上回介然说,想在那里挖个池子,眼下日日有贵女来往,动土不大方便,就先放置一架秋千,得闲的时候可以过去坐坐。”
官家哦了声,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说:“张娘子如今三句不离介然,果然是日久生情了么?”
肃柔赧然,低头道:“官家取笑了。”
官家的视线顺着那一低头往下蔓延,忽然停在她腰间的玉佩上——螭衔芝,赫连家的图腾。心下明白,这假戏做得久了,果然变成真的了。也对,被一个年轻俊雅的嗣王一往情深地恋慕着,女人心软,那份怨恨又能坚持多久呢。
望望天色,官家道:“一眨眼竟来了半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肃柔道了声是,“妾送官家。”
官家负着手慢慢踱开去,她在身后跟随着,一直送到院门上。待要登车时,他回身又叮咛了一句:“张娘子先前说要做砂锅隔香片的,别忘了。”
肃柔说是,“定不会忘的。”
可他站在车前并没有挪步,边上黄门欲来搀扶,他也恍若未闻。
肃柔明白了,趋身上前架起手来让他借力,那轻飘飘的一道份量落在手臂上,转眼又移开了。官家坐进车内,垂帘遮挡住半张脸,见天光下的薄唇轻轻一仰,淡声道:“今日叨扰张娘子了,冰水绿豆很可口,荀令香也燃得很好,多谢张娘子款待。”
肃柔退后两步垂首行礼,恭送马车缓缓向竹林方向驶去,半晌直起身来,纳罕自己已经不是宫中的女官了,为什么还要像以前那样侍奉。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真是十年弊病难以根除,有时候会忘了境况早就不同。这回也暗暗记下了,要是再有下回,该装傻就装傻吧,刚才那一搀扶很让自己后悔,就算尽心待客,也不必如此周到仔细。
雀蓝唤了声小娘子,“这就回家么?”
肃柔点了点头,如今了园里安排了两个婆子看屋子,临行前不必忙于收拾了,只是御赐的香炉不能随意摆在外头,还得进去亲自收起来。等一切归置妥当从园内出来,正要上车,见门外有人站在夕阳下,朱红的袍子外罩着金色的轻甲,人也淬炼得如同一柄剑。想是刚从军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来了。
不过他好像尤其适合这种浓墨重彩的颜色,越是繁复鲜焕,愈称得面目朗朗,轩然霞举。
肃柔顿住了步子,“王爷刚下职吗?”
赫连颂颔首,“今日神卫军练兵,申时才结束,我紧赶慢赶回来,正好可以送你回家。”
肃柔心里暗想,这人还算有心,虽然真实的目的可能只是为了来探她这头的进展,自己也得承情,便道:“王爷有心了。”一面说着,一面由雀蓝搀扶坐进了车里。
赫连颂意气风发,“你不知怀揣珍宝的人是怎样的心境,自然要亲自护送才最稳妥。”自己翻身上马,拔转马头与她并驾齐驱,顿了顿问她,“今日官家又来了么?”
肃柔车上的帘子高高卷着,不用探身就能看见他。他眉舒目展,好像并不太在意,她嗯了声,“前两日赏了一只香炉,今日来看看香炉的功效如何。”
赫连颂听后干笑了两声,“没想到官家也用这种俗套的手段,今日送了什么,明日再借着由头走动……看来还有些不甘心啊,形势危急得很,小娘子与潘夫人彻谈过了吗?”
肃柔点了点头,“昨日问过了继母,她知道眼下不宜退亲,也能体谅我的难处,但她心里的委屈我知道,深觉得对不起她。”
他也显得有些黯然,原本应当欢喜的消息,好像也并未能让他欢喜起来。轻叹了口气,他说:“我有愧侍中和夫人,也有愧你们张家,所以想尽我全力替小娘子解困……”说罢悲戚地望了她一眼,“就算小娘子不喜欢我,我也无怨无悔。”
肃柔的太阳穴不由跳了下,心下感慨,这就是他报恩的方法吗?可若是细究,她也并不愚钝,甚至能够隐约窥探出一点背后的玄机,状似无意地问他:“王爷早过了娶亲的年纪,究竟为什么至今没有成亲?”
他悠然牵着马缰,把真心剖白给她看,“可能就是在等着小娘子吧!”
然而这种话有几分真假,不得而知,在肃柔看来恐怕有九成是假的。嗣武康王,虽然处处风光,如鱼得水,但质子毕竟是质子,若是娶妻生子,半条命就得留在上京。真要是娶个眷恋他、爱慕他的女人,将来也许要经受生离死别剐骨之痛,所以她不喜欢他,反倒可以减轻伤害,这样想来也算双赢。
见肃柔不说话,他不由觑她一眼,又小心翼翼追问:“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问过岳父大人?”
他总是岳父大人长、岳父大人短,肃柔起先还会反驳他,到后来被他叫得习惯了,便也由他去了。算了算时候,说:“后日吧。明日告知贵女们停课一日,也免得她们白跑一趟。”
赫连颂道好,“那我后日腾出空来,陪你一道去。”
最后一道余晖落在他的铠甲上,他含着笑,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不过仍有忧虑,“你说岳父大人会答应吗?倘或他老人家一时想不明白,也不看好,那小娘子果然就不嫁给我了吗?”
这个问题无可回避,肃柔也在想,若是爹爹坟前占卦,占出来的结果并不如意,到时候又应当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我就退了亲,上山做女冠去。”
这话吓了他一跳,“做女冠?小娘子可不要鲁莽行事。”
但这个出路,细想之下除了不能嫁人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肃柔淡然道:“女冠又不是青灯古佛一直到老,也可以在俗世中来去,结交朋友,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这种选择是对青春最大的浪费,她分明与上京城中那些贵女一样,本该拥有红尘中最好的一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山门,天长日久后,遭受那些腌臜男人的觊觎。
“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岳父大人怕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他佯佯摇着马鞭道,“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一定舍不得让你糟蹋了一辈子。”
肃柔闻言怔愣了下,“我爹爹与你提起过我吗?”
他望着前方,微微眯起了眼,“当初岳父大人把我接出陇右,到达廊州地界才出了事,这一路走了十来日,他也会和我说说家里的事,说小娘子自幼丧母,自己常年在外征战,只陪小娘子过过一个上元节。”
肃柔听得胸口生疼,这种内情,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果然爹爹那时候并不像押解囚徒一样只负责将他带回上京,他们之间也是有交谈的。可是她不明白,心里总有巨石压着,她要弄清原委,半带愤恨地扣着门框质问他:“既然我爹爹没有慢待你,你为什么要溜出去?为什么让他因追你而遇险?”
他回过头来,淡淡望了她一眼,“我不是偷溜出马队,是那时有人要杀我,我慌不择路,才会与马队失散的。”
一口气哽在喉头,冲得肃柔泪流满面,她颓然坐回座上,低头捂住了双眼。
所以兜兜转转自有因果,待一切有了答案,发现找不到可以憎恨的人了,心里忽然发空,对爹爹的怀念也没了依托。
赫连颂见她哭,并没有急于来安慰,心里沉淀的尘垢太多了,能痛快地哭上一哭,不是件坏事。过往的经历,他其实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了,也不愿意过多解释,解释得太多就成了狡辩,成了欲图脱罪,而他确实有罪,宁愿张家人恨着他。今日也是她问起,他才告诉她,至于她听后是什么感想,那就是她的选择了,如果能够稍加原谅,那么对她来说,也许可以少些痛苦吧!
第50章
一旁的雀蓝见自家小娘子这样哭,忙卷着手绢替她拭泪,一面轻声道:“小娘子别哭了,哭多了伤神。”
肃柔摇了摇头,旁人哪里能体会她的感受。以前可以理直气壮地怨恨赫连颂,让自己的情绪有个宣泄的途径,如今却是连该恨谁都不知道,一时便茫然起来,觉得爹爹的死愈发没有价值,更没有人能为这一条人命负责了。
赫连颂待她哭了个痛快,方轻声劝慰她:“我知道岳父大人的死,对你是很大的伤害,你放心,日后我回到陇右,一定报这血海深仇,绝不会让他枉死的。今日虽告诉小娘子这些,并不是为了在你面前脱罪,如果恨我能让你心里痛快些,那就继续恨我吧。”
可是继续恨他,又算什么呢,感情上来说,他的出逃确实害得爹爹丧命,但情理上又是事出有因,她如今已经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调节这种情绪了。
这一路回家,再也没有说什么话,她不愿意开口,也需要好好想想。等到了门前下车时,他在车下接应她,向她伸出了手。她略停顿了下,还是就着他的搀扶下车来,淡声说了句:“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她刚哭过,脸像玉石雕琢出来的,白得发硬。他叹息道:“政局之下,我们这些人都是蝼蚁,有的人想让你生,有的人想让你死,我曾同你说过,我活到今日不容易。”
陇右的势力,其实并不只在陇右,上京敞开大门,迎接八方来朝,谁又知道这灯红酒绿里隐藏了多少汹涌狂潮。至亲父母盼着他回去,一小部分人觉得他回不去更好,官家担心他离开上京人心思变,总之各有各的所求,一个流亡在锦绣丛中的质子,哪里真如所有人看见的那样潇洒来去、夜夜笙歌。
可能一切对她来说忽然有些沉重了,但这沉重早晚要面对,如今让她知道,嫁给他虽然可能经受些风浪,但至少比长久困在禁中永不见天日要好。至于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底里,等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她吧。
她微抬了抬眼,很快便又闪躲开了视线,他知道,一时半刻她还不能面对他。
他启唇道:“天黑了,小娘子进去吧,我就送你到这里。”
肃柔颔首,雀蓝上前来搀她,复对赫连颂福了福身,主仆两个相携进了门内。
走上一程,肃柔回头望了眼,他还站在台阶前目送她,她心里乱得很,也不敢再耽搁,匆匆上长廊往后院去了。等进了岁华园,园子里倒是一片热闹气氛,还没进上房,就听见姐妹们的笑谈声了。
次春站在院前接应她,笑着说:“二娘子怎么才回来,老太太和小娘子们等了好半晌了。”
肃柔忙把先前的郁结撂下,放眼往前看,月洞窗前半卷的竹帘下,映柔正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由也莞尔,转头问次春:“今日有什么好事么,怎么高兴成这样?”
次春说:“二娘子不知道,今日三娘子和五娘子的郎子都来请期了,两家一前一后登门,园子里热闹了一整日。”
肃柔哦了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一面提袍迈进了门槛。
大概她们都在取笑寄柔吧,只见寄柔红着脸跺脚,“且等着吧,到时候我也要瞧瞧你们的郎子是个什么模样,结不结巴,对不对眼!”一转头,看见肃柔回来了,顿时找到了救星,忙来拉扯二姐姐,“你瞧她们,笑了我半日!先前金公子又‘小……小娘子’,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个结巴,被她们听见了,就没完没了地拿这个说事。”
肃柔也很好奇,“那金公子是怎么答复你的?”
寄柔讪笑了下,“我一问,他倒好了,原来说话很利索,只有小娘子三个字烫舌头。”
元氏也在一旁打圆场,“我早说了人家不是结巴,你还直撅撅地问人家,把媒人也问得噤住了,这糊涂孩子!”
太夫人只管笑,“也没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是直性子,心里有什么就问出来,眼下验明了是不是结巴,免得成了亲才发现,没有后悔药吃。”
大家照旧去闹寄柔,闹得她没办法,哎呀了声道:“今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请期,三姐姐的郎子也来了,你们怎么不去笑话她。”
晴柔一听便红了脸,讷讷道:“我有什么可笑话的,又没去问人家是不是结巴。”
说起晴柔的郎子,大家倒是交口称赞,至柔说:“那位少尹家的公子真是好斯文的人,十分知礼贤达的样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日后会做大官的。”
连太夫人也啧啧,“早前只说黎少尹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学问做得很好,却没想到人才竟也出众。我一直说三娘性子软,唯恐嫁的郎子过于强势,日后在婆家日子不好过。今日我看黎郎子谈吐,实在是个温文有见识的人,这样的脾气和晴柔正相配。”
凌氏也凑嘴说上了顺风话,掩口笑道:“不想咱们三娘不哼不哈的,倒有好姻缘。”
绵绵在边上凑趣,乍然蹦出来一句:“三姐夫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黎舒安。”说着朝寄柔咧咧嘴,“五妹妹的郎子,名字叫金卧虎。”
大家原不想笑的,结果又被绵绵挑动了笑筋,一个个笑弯了腰。
寄柔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就算取个最俗的金玉,也比金卧虎好。”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大声朝她母亲抱怨,“阿娘做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要是早知道他叫这个名字,才不定这门亲呢!”
元氏一脸茫然,“金卧虎有什么不好?卧虎藏龙,不能叫藏龙,还不兴人家叫卧虎啊?”
反正在长辈们眼里,家世、门第、人品俱好就行了,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太夫人也叮嘱寄柔,“可不敢在人家面前说这个,名字是爹娘赐的,别叫人家觉得咱们不知礼。”说罢转头告诉肃柔,“晴柔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八,寄柔定在明年二月初二,这么间错开来,家里筹办的时候不着急,也好仔细周全。”
肃柔很为妹妹们各得其所高兴,尤其是晴柔,她是庶出,凌氏为她挑选婆家的时候并不上心,加上叔父什么都听正室夫人的,晴柔能找到这么好的郎子,真是自己修来的福气。那位黎郎子之前曾定过亲,后来未婚妻出了意外,这才又聘了晴柔,所以缘分这种事真是说不清楚,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转眼就要结成夫妻了。
可是晴柔并没有那么欢喜,笑容也是淡淡的,悄声对肃柔说:“二姐姐,我觉得他对我好像很冷淡,不知究竟是因为前头有过婚约的缘故,还是嫌弃我是庶出,心里不称意。”
肃柔想着是不是晴柔多心了,便宽解她,“大概郎子生来腼腆吧,等相熟了就会好起来的。若说嫌弃你的出身,他们家是瞧准了来提亲的,早就知道你的情况,请了期再说嫌弃,那也太莫名了。”
晴柔听了略略宽怀,笑着说:“是我患得患失了,总想着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那样的郎子。”
肃柔失笑,“你是什么样的人?缺胳膊还是少腿?你是我们的手足,在祖母眼里和我们是一样的,祖母为你的亲事没少操心,倘或黎家果真那样注重嫡庶,祖母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晴柔舒了口气,“也是,我糊涂了。”
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暂且别想那么多,既然已经请期了,往后应当会多走动,到时候再看看那位黎公子究竟如何,倘或实在不好,你再告诉祖母,祖母自然会为你做主的。”
晴柔心里有了底,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一时筵席筹备妥当了,大家热闹地聚在一起吃了饭,饭罢各自回院子,只肃柔留了下来。太夫人一看便知道她有话说,招了手让她过来,祖孙两个在榻上做定,太夫人细问缘由,肃柔才把从赫连那里听来的话告诉祖母。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哽咽道:“爹爹在外还惦记着我呢,我想起来就难受得紧。”
太夫人看她哭,心里也不好受,抚了抚她的脸颊道:“你是你爹爹长女,又自小没了母亲,他哪里能不疼你。今日嗣王说的这些,好歹解了你的心结吧,我从前也怨恨他少年意气害了你爹爹,如今看来也算事出有因,别人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再不跑,难道要引颈待戮吗!罢了,往事过去多年,你爹爹也早就不在了,最艰难的时候咱们熬过来了,心胸就放开些,往前头看吧!”
肃柔慢慢冷静下来,吁了口气道:“他答应日后为爹爹报仇,那些害死爹爹的人,原本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
太夫人说是了,“说清了,心里也好受些,其实你爹爹奉命护送他入上京,风险本就不小。那时你爹爹任枢密副使,抚镇武威郡,倘或不是顶要紧的一项军务,哪里用得上你爹爹亲自出马。不过是人没了,我们总要找个怨恨的对象,好像这样才对得起你爹爹。恰好嗣王是现成的靶子,他又不辩解,自然这个黑锅就得扣在他头上。”说着长叹,“倒是我们不问情由,鲁莽了……”
太夫人的心境和先前肃柔的一样,不知该恨谁,忽然发现怨怪的对象也是有苦衷的,一面懊恼一面愤愤,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顿了顿,太夫人又问她:“去你爹爹坟前打卦,他也一道去么?”
肃柔说是,“好不好的,当场就见分晓了,若是爹爹不答应,咱们再想办法退亲。”
太夫人缓缓点头,略沉吟了下道:“打卦这种事,只可作为佐证,也不能尽信。”
肃柔明白太夫人的意思,相比将来杳杳没有着落的前程,反倒是成全这门婚事,对她更好些。
从岁华园辞出来,一夜辗转反侧做了好些梦,第二日强撑着身子去了了园,进门就见婆子捧了一把伞过来,轻声道:“二娘子,这伞可是昨日官家落下的?”
肃柔一看这内造的绢面,就知道必是官家的无疑,自己接过来收进内室的柜子里,回身见贵女们都来了,她仍是如常教习。等课罢告知她们明日自己有事,大家不用来,众人应了,难得有一天松散,其实也都很高兴。
晚间回去,蕉月已经准备好了蜡烛纸钱等,自己再三检点了东西,确定无误了,才放心进去就寝。
翌日去太夫人那里回了话,一切收拾停当出门,本以为总要等上一阵子,正打算派个人去嗣王府传话,走出侧门小巷,却见他已经牵马在门前候着了。
没有打发人到门上通禀,只是一个人站在道旁等候,大概等得太久百无聊赖,低头拿足尖搓着地上石子消遣,那模样倒不像一个正经八百的王爵,像等着友人出门踏青的年轻后生。
肃柔叫了声王爷,他才抬起眼来,见到人便笑了,“我刚到不多久,你就出来了。”
可是看看他脚边那个小坑,凹下去总有两寸,才来就刨了这么深的坑,要是等上两盏茶,岂不是人都能钻进去了。
肃柔只作不察,问:“王爷早上用过了么?”
他点点头,又犹豫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惯会用这样的手段,越是装可怜,她就越心软,心软了才好说话,才会展现女孩子柔情的一面。
肃柔无可奈何,从篮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他,里面有乳糕和蜜煎,只道:“王爷垫垫吧。”自己转身登上了马车。
他捧着油纸包愣了片刻,忽然说:“外面好热,我不想骑马了,还是一同坐车吧。”
肃柔想了想,便打发付嬷嬷,“给王爷再预备一辆车吧。”
想蹭车的愿望没有达成,因为肃柔身边那个没眼色的女使已经坐下了,他不由有些失望。但去时不行,回来可以见机行事,因此并不气馁,顺从地坐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爹爹的坟地在瑞石山附近,朝廷给有功之臣修建了忠义园,距离先帝的厚陵不足百丈,也算是恩赐随葬。肃柔坐在车上往前看,远山远水笼罩在一片云雾间,今天日头并不毒,早晨起来就淡淡地,说不定午后会有一场大雨。
马车慢慢前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方到忠义园。一行人下车后往深处走上一程,才到爹爹陵前。今年清明时候家里人来祭拜过,但也只几个月光景,坟头的青砖缝隙里又长满了草。肃柔趋身去拔,赫连颂也跟着一起动手,两个人亲自将草除尽,也算对亡人的一片孝心。
付嬷嬷和雀蓝将祭奠的一切铺排好,肃柔命她们先退下,自己跪地磕了头,虔诚道:“爹爹,女儿看您来了。最近发生了好些事,爹爹在天上应当都看见了。女儿今日来,是想讨爹爹一个主意,女儿婚媾听取父母之命,请爹爹示下,是否准许女儿和嗣王的婚事。”
她取出一对筊杯,那是月牙形状对合起来的两瓣木片,祝祷之后视其俯仰,断其吉凶。
合掌拜了拜,心中暗憋上一口气,松手让两块木片落在地上,仔细一看,两阳朝上,赫连颂不懂其中玄妙,立刻惴惴问她:“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肃柔面沉似水,垂眼道:“两阳是预兆不明,两阴是不答应,一阴一阳才是大吉大利。”
赫连颂这辈子就算在朝堂上,也不曾像现在这么紧张过,虽然他闹不清什么阴阳,但知道这筊杯一正一反就是答应,于是紧盯着第二次落下的木板,奇怪,居然还是两个阳面朝上。
外面刮起了风,天色也阴沉下来,肃柔心下惨然,料想爹爹心里应当也很挣扎,不知应不应该答应这门婚事。
她又将筊杯合进掌心,“这是最后一次,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如果再没有决断,对赫连颂来说并不是好事,他唤了她一声,“这次让我来吧。是我要迎娶小娘子,来问过侍中大人的意思。光是小娘子占卦,大人看不见我的诚意,也让我说两句,届时大人答不答应,我都认了。”
肃柔闻言,把筊杯交到他手上,看他合进掌中向上叩拜,正色道:“当年是大人救了我一命,这些年我一直不知怎么报答大人的恩情。如今我年已长成,二娘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求大人准许我们的婚事,让我替大人照顾二娘子一辈子。”
屏息凝神,他将双手举过头顶,两手松开时“啪”地一声,筊杯坠落在地上,居然是一阴一阳。
他霍地蹦了起来,“岳父大人看见我的诚意了!”
肃柔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境,爹爹准了,将她许出去了,大概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吧。
两个人并肩复又磕了头,雀蓝和付嬷嬷方上前来收拾祭品。走出陵园时,天气愈发阴沉了,但赫连颂脸上的笑容倒比艳阳还明媚,含情脉脉地望了她一眼,伸手道:“我送小娘子登车。”
雀蓝被挤到了一旁,看着自家小娘子上了车,很快嗣王也老大不客气地占了她的位置,温言吩咐她:“你坐后面的车,我有话同你家小娘子说。”
雀蓝看看肃柔,肃柔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只好转身往后面去了。
马车跑动起来,赫连颂还在庆幸,“果真岳父大人知道我的为人,也放心将你交给我。小娘子,我日后一定对你好,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话才说罢,外面电闪雷鸣,大雨转眼袭来。探身张望,那乌云拔地而起,简直在前方铸成了高墙,天顶上一半墨黑,一半竟还朗朗,像笔洗里杵进了饱蘸浓墨的笔,荡一荡,半池的水都浸染了。
忽然一阵雷声大作,震得车顶打颤,赫连颂赧然张开了双臂,“小娘子要是害怕的话,就躲到我怀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