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5年1月5日

雪中春信 by 尤四姐(57 – 62)

第57章

肃柔有些犹豫,“祖母跟前倒好说话,如今姑母为了表妹的婚事也回上京了,要是躲在小院里,不和长辈在一处,只怕不合礼数。”

他愈发惊讶了,“又来一位姑母吗?那女眷岂不是更多了!女眷多了我发怵,还请娘子怜惜我。回头先进园子向长辈们请安,然后你和祖母请示下,带我回去吃,好么?”他好言央求着,“我还没去过你的院子,况且今日是真的累坏了。”

肃柔没办法,想了想道:“那我试试看吧,若祖母答应,咱们就单吃。若祖母不答应,那还是留在岁华园,都是家里人,忌讳什么女眷不女眷。”

反正现在她就像一个受妖妃古惑的昏君,有时候他提一些不合情理的要求,她纠结过后也都应允了。总是事出有因,平时是碍于他脸皮太厚,这回是同情他果真累了。自己就算心再硬,也不能让他劳碌几日之后,到了张家再打起精神应付众人。这世上什么是最令人费神的,自然是人前的面面俱到,肃柔在禁中尝够了这样的苦,实在很能体谅他现在的心情。

马车笃笃,很快便到了张宅门前,他靠在她的肩头打了会儿盹,待肃柔唤他,他才醒过来。

重新整了整衣衫,他下车后回身接应她,两个人进门直入岁华园。那厢太夫人已经接了雀蓝的通传,知道嗣王要登门,申夫人心下虽不称意这个侄女婿,但人既然来了,只好以礼相待。

站在门前迎接,远远就见两人从门上进来,申夫人仔细打量了赫连颂两眼,暗里赞叹他的好相貌,似乎也懂得了肃柔为什么能放下旧怨与他定亲,想必这张脸起了不小的作用。

太夫人呢,因寄柔的事能得解决,心里对赫连颂很是感激,见人来了便热络地招呼,引他上里间,一面向他介绍申夫人,说:“这是江陵府的姑母,前几日才入上京的。”

赫连颂恭敬向申夫人行礼,长揖道:“介然见过姑母。”

申夫人点了点头,“上回与王爷相见,是在肃柔爹爹的丧礼上,没想到多年之后竟成了一家人,还有再见的时候。”

说起这个,赫连颂显得有些难堪,诺诺应了个是,顺势又道:“我这几日忙碌,不曾有空来府上拜会,连姑母进了上京都不知道,还请姑母恕罪。”

太夫人忙打了圆场,“我听肃柔说了,说你这几日衙门里公务忙,自然是身上差事要紧,姑母哪里会同你计较这些。今日金家托媒人来提了退亲的事,五娘说一切多亏姐夫帮衬,我才知道里头是你斡旋了,要不是你,金家还不知要含糊到什么时候,五娘好好的姑娘,也要被他们耽误了青春。”

赫连颂淡然笑道:“既是一家人,祖母别说见外的话,我这头恰好有这个便利,不过顺手的事,办了也就办了。往后祖母有什么差遣,只管让二娘子知会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力为祖母分忧。”

太夫人听得欢喜,一迭声说好,转头对申夫人道:“介然是个贴心的孩子,家里的事愿意搭一把手,强似那些自矜自重不肯登门的。我先前还舍不得肃柔,怜她刚回来,又要嫁出门,眼下看看哪里是割舍了一个姑娘,分明是多出了一个贴心的郎子啊。”

申夫人勉强扮起了笑脸,“母亲说得是。”

太夫人知道她心里还别扭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将来她们姊妹出阁,也盼着她们能勤走动。长辈渐渐都会上年纪,耳聋眼花,帮不上什么忙了,只有姐妹间不离不弃,才能相互扶持到老。”

申夫人哪能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终究有个愿意过问妻子娘家事的郎子,兄弟姐妹间才会有帮衬。世上没人一辈子能顺顺当当,不遇上一点坎坷,嗣王再怎么样,爵位在这里,别人办不了的事他能办,那么于长远来看,终究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徐徐长出一口气,做惯了生意的头脑,自然能辨别什么对自身才是最有利的。家中似乎已经没人在意赫连颂是不是害死二哥的元凶了,自己一头为二哥不值,一头也随了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缓和了下来。

太夫人转头瞧瞧赫连颂,见他脸上有倦容,温声道:“可是这两日累坏了?”

赫连颂赧然笑着,摸了摸额头道:“确实两夜不曾睡了,今日终于忙完了,就上了园送小娘子回家,顺便来给祖母和姑母请安。”

边上的肃柔顺势道:“先前路上回来还小睡了片刻,我瞧王爷是真累了。祖母,今晚我们就在千堆雪用饭吧,也好让他松散些。”

太夫人听了没有不答应的,“定亲这么久,确实还没上你的小院里坐过呢,回头我打发人把饭食送过去,你就代祖母好生款待吧。”

肃柔道是,和赫连颂一同向祖母和姑母行了礼,便退出上房,往月洞门上去了。

申夫人拧了拧眉,“我瞧竟有些不成体统,长辈还在这里,两个人怎么就躲到小院子里去了。”

太夫人啧了声道:“都是定了亲的人了,再有一个月便要成亲,讲究那些做什么。再说谁没年轻过,当初你和申郎子还不是得闲就在一处,如今倒来挑拣孩子。你且再等两日,过两日伯爵公子就要来寻绵绵了,到时候你难道还不让他们多相处吗?孩子越是浓情蜜意,将来婚后越是和睦,我如今倒有些担心晴柔呢,定亲将满一个月了,黎郎子也不曾再登过门,可是心里有什么疙瘩,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倘或有不满意,早些说出来为好,别这么吊着,回头苦了晴柔。”

申夫人起先被老太太说得讪讪,后来又调转方向,转而担心晴柔去了。

那厢肃柔带着赫连颂进了千堆雪,房里办事的女使们一见来了外人,倒有一刻怔忡。等回过神来,知道这是自家小娘子的郎子,便将人迎进院子,准备端茶递水伺候起来。

结绿托着茶盘出来,压声对蕉月道:“这位嗣王的样貌,与我们小娘子正相配。”

蕉月也悄悄探头张望,掩唇笑道:“咱们小娘子这样端庄人儿,既把他带进内院来,想必彼此间已经很亲厚了。”

雀蓝每日跟着小娘子同进同出,早已经见怪不怪,她们拿眼神询问她,她便咧着嘴点了点头。

赫连颂漫步在落日余晖里,感慨万千道:“两个月前我连想都不敢想,这辈子还有踏进你院子的一日。”

肃柔也嗟叹,可不是么,她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把这冤家对头带进自己的小院来,还要款待他吃喝。不过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就随遇而安了,比了比手道:“王爷去廊上坐,先歇歇脚,我打发人过厨房瞧一瞧,酒菜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他就有这点好,大多时候顺从、听话,你让他去坐着,他便在廊上老老实实坐下了。

这个所谓的廊子,其实有些像凉亭,是从廊庑上延伸出来的一段,建在上房东边的空地上。两旁垂着竹帘,里头有桌椅和长案,案上摆着瓶花、香炉与两本书籍,是她平时用来消闲的。

他抚着膝头四下望望,后廊上有轻纱帐幔随风微扬,这是女孩子生活的地方,多了很多人情味,不像男人的住家,虽然也妆点得清雅,但总是缺了人气和细腻的情调。

穿过金丝竹帘看过去,她站在院里低声吩咐下人,可以设想一下,将来过了门,自己当家做主时候,应当也是这样有条理的模样。姑娘嫁人如投胎,男人娶妻也一样,聘得一位妥帖的妻子,关乎一生顺遂,他看得明明白白,眼前这姑娘能够替他好好执掌门庭,在他奔波劳碌一天之后回到家,是那个能够给他慰藉的人。

松散地闭上眼,惟愿岁月静好,让他多受用一刻。不一会儿听她入内来,轻声道:“我叫人搬把躺椅来,王爷躺一会儿吧。”

他说不必,慵懒地睁开眼道:“好容易能和你独处,这种时候浪费在睡觉上,不值得。”

肃柔笑了笑,反正听惯了他这样的话,起先还觉得甜言蜜语渍人耳朵,时候长了便习以为常了。

趋身倒了香饮子递给他,“过两日得闲,我上王府去一趟,看看婚房怎么安排为好。”

他听了,心里涌动起一股温情来,暗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正式规划将来的生活了。

望望眼前这人,娉娉婷婷,波澜不惊,他愧怍地说:“对不住,原本这些都该是我这头打理的,如今因长辈不在上京,要偏劳你来过问。”

肃柔倒觉得没什么,“反正我一日隔一日教习贵女们,闲暇时候也多起来,偶而过去看一看,不费什么手脚。”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家中没有长辈坐镇,什么事都要自己料理,紧要关头若是遇见不能下决心的事,也没有人帮着出主意。至于好处,大概就是所有待要出阁的女孩儿都梦想的,上面没有公婆,也没有兄弟妯娌,不用寸步留心事事谨慎,过了门即自己当家做主,比好些四五十岁仍听令于婆母的,要强得多。

这是自己的一点小小私心,当然不能说与他听,有得有失,所以现在就算操劳些,也是愿意的。至于将来,万一回陇右,孝敬公婆是应当,但自己那时也不是新进门的媳妇了,就算姑嫂妯娌多起来,自然也不会犯怵。

这时一队端着食盒的婆子到了廊下,向上回禀:“二娘子,老太太打发奴婢等送酒菜来,问二娘子,可要铺排起来?”

肃柔应了声好,蕉月和结绿上前接引,将菜色一个个运到案上,像玉灌肺、雪霞羹、莲房鱼包等,都是夏季时令的菜色,满满摆放了一桌。最后还有戚里①酿造的美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公雅成春”,装在精巧的酒注子里。肃柔不由失笑,祖母真是个周到的人,就连酒品都预备好了,果然将这位郎子奉若上宾,也不忌讳人家是在深闺中做客。

赫连颂则是高兴的,看着这些佳肴感慨:“这几日吃住都在衙门里,伙房做的菜色真是一言难尽,我跟着吃了几日,吃得人都要疯魔了。”边说边执壶给她斟了一杯,“我敬娘子。”

肃柔被他叫得没了脾气,端起酒盏和他碰了碰。低头尝尝这酒,清爽很易上口,且也一点不觉得辛辣,和平时喝的桂花酿一样,喝不醉,用来消暑解腻最好。她放下酒盏给他布了菜,一面道:“几日没有吃好,今日找补回来吧,或是喜欢什么菜色可以告诉我,我命人再去做。”

他说不必,“这样已经够好了,菜色很合心意,更要紧的是对面的人。”说着眼波流转望了她一眼,直白,但很真诚。

肃柔呆了呆,兀自嘀咕起来:“你以前果然没有和姑娘打过交道吗?我怎么不相信呢……”

他立刻表示绝对没有,“这满上京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值得我这样。你现在还不能体会我的心情,等你哪一日喜欢上我,到时候就无师自通了。”

肃柔红了脸,垂眼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哪有那么多不害臊的话。”

但这样轻轻的抱怨,就已经是对他澎湃情感的回应了。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我在你面前装不了高深,心里想什么,就要让你知道。相处这么长时候,我算有些了解你了,你在禁中多年,学会了隐瞒自己的感情,倘或我再藏着掖着,那我们俩要相敬如宾一辈子吗?”说着摇头,“我不要相敬如宾,我要亲如一人。我看见很多表面客气,背后离心的夫妻,人生短短几十载,何必把时间花在经营这种无情的婚姻上。”

肃柔听他说了一大套,只抓住一个细节,难堪道:“什么叫‘隐瞒’,我从来不会隐瞒。”

他微微挑起了眉,也不反驳她,只是给她布菜,笑着说:“娘子也多吃些。”

肃柔有些气闷,又无话可说,心道这就娘子长娘子短的,他最善于从这些细微之处渗透人心。早前称呼爹爹也是这样,张口闭口岳父大人,如今可好,干脆连着把她也一同拖下水了,脸皮真是厚!

不过这样静静对饮,闲适地吃上一顿饭,倒是不错的体验。婚后的日常应当也会如此吧,有了伴,没有第三人打扰,就着晚霞喝上一杯酒……眼前这人就是要相伴一生的人,细思量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她中规中矩的人生,偶而总会出现一次措手不及——还有一个月,果真就要出阁了。

当然这一顿饭吃得还算舒称,饭后再饮一盏熟水,就是十分快意的人生了。

两个人慢慢闲谈一些家务事,肃柔和他说起三妹妹许了谁,四妹妹又许了谁,还有申表妹,许了登封县开国伯家。他听后迟疑地哦了声,“登封县开国伯……是上年才搬到上京来的吧?听说家里子女不少,家业好像也有些凋零了。”

肃柔沉默了下,其实心里也知道,宋家这样的伯爵人家,会与商贾结亲,必定是有所图的。前两日祖母和她说起姑母的意思,听着像是宁愿花些钱,也要让绵绵嫁入高门,既然这样就不便说什么了,待日后暗里嘱咐绵绵一声,就尽了姐妹的意思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候有些晚了,赫连颂掩口打了个呵欠,肃柔见状便道:“我送王爷出门吧,回去好生歇上两日,恢复恢复元气。”

他却有些无赖地说:“要不然娘子安排个睡榻给我吧,我不进屋,就睡在这廊子上。”

肃柔断然说不行,“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可是我们就要成亲了啊。”他无辜地说,“况且我睡在廊上,又不碍着你什么。”

肃柔依旧不答应,“我还教着那么多学生呢,自己立身不正,怎么有脸给人授课。王爷不要再说了,快起来,我送你出去。”

他还想继续赖着,捧脸说:“我困得厉害,迈不动步子了……”最后还是被无情地拽了起来,一口气送到了门外。

不识趣的马车已经驶过来了,他垂首叹了口气,“你好狠的心。”

其实也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在她院里留宿的,原本躲到小院里单独吃饭,就已经是太夫人的恩典了,真要是留下过夜,那才是坑了她的名声。可人嘛,总会有无端的恶趣味,想逗一逗她,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菩萨慢慢有了烟火气,才像过日子的样子。

肃柔板着脸把他推下台阶,向他纳个福说“王爷走好”,转身便要返回。

他忙嗳了声,促狭也化成了笑脸,退后一步道:“我这就走,等我走了你再回去。”

肃柔只好耐着性子看他登车,车上小窗很快又推开了,一张精致的面孔从里面探了出来,切切地叮嘱:“说好了明日过府看看的,有哪里不顺心,吩咐底下人去办。”

肃柔说好,音节拖得老长,然后打发驾车的小厮:“慢着点,稳着点,走吧。”费尽周折,终于把这瘟神送走了。

蕉月搀了肃柔往回走,边走边笑道:“我瞧王爷很依恋小娘子。”

肃柔纳罕地看了她一眼,“依恋?”

蕉月说是啊,“王爷在上京没有家人,好容易聘了小娘子,已经将小娘子当家里人了吧。”

肃柔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一厢情愿只要演得够好,最后便会感动所有人。

第58章

今夜且安睡,原本第二日想着去嗣王府的,结果到了岁华园,进门正遇上王家太夫人来探访,这下子又被绊住了脚。

王太夫人见了她,依旧是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至今还在为不能聘得她做孙媳妇,而遗憾万分。牵着手,让她坐到身边,王太夫人再三瞧了她道:“那日在杨楼遇上,这一别又是好一阵子不得见,二娘子近来可好啊?”

肃柔笑着说:“近来一应都好,女学也办得很顺利,多谢老太君关心。”

王太夫人点了点头,“那么婚事呢?预备得如何了?”

肃柔道:“家下都是祖母和我母亲在操持,并不让我操心,前日说都预备得差不多了,我是托了长辈们的福,自己倒乐得清闲了。”

王太夫人笑道:“可不是,长辈们心疼你,你又在外忙着开办女学,总不能再让你费心的。”说着转头望向太夫人,叹息道,“不瞒你说,我看着肃柔,真是越看越称意。前几日还和大媳妇说,只怪那时候迟疑了,倘或能决断些,这门亲事早就定下了。如今……”说着勉强又一笑,“不过嗣王也是良配,身份尊贵,为人也正直,肃柔给了他,并不辱没。”

太夫人还是要打圆场,温声道:“缘分这东西,真是强求不得,差了一点都不行。就说我家五娘,前日刚与金家退了亲,你听说了么?”

说起这个,王太夫人也觉得意外,“隐约听说了些,外头传闻王家公子角抵摔了,怎么就到了要退亲的地步?”

边上的申夫人接了口,说:“姨母不知道,从房顶那么老高的台子上摔下来,腿都摔得拧起来了,太医医治过后直言将来是个长短腿,怕是连仕途都保不住。金家还算上道,说怕耽误了五娘,托了大媒上门来退亲,两家并没有红脸,也算好聚好散。”

王太夫人端着茶盏唏嘘:“原本好好的亲事,倒可惜了。不过快刀斩乱麻也好,免得拖下去,越拖越叫人着急。如今五娘呢?后头再打算说合哪家?”

太夫人抿唇笑了笑,“就等着有缘人吧……别光顾着说咱们了,你家四郎呢?回泉州述职了吗?”

王太夫人道:“月初的时候回去了,到底休沐了那么长时候,也放心不下职上。”

“那亲事呢?”太夫人问,“可说合了哪家姑娘?”

王太夫人提起这个就惆怅,摇头道:“先前说了提点刑狱公事家的小娘子,那姑娘也是因前头的亲事耽误了,一直拖到二十都未出阁。原本说得好好的,可惜换了庚帖,八字相冲,且婚后又要跟着往泉州去,他家不大称意,最后只好作罢了。到底我们家四郎今年二十七了,年纪相差太多的女孩,也不大好提亲事。家里长辈着急得很,他倒还来打趣,上回还说实在不行,日后娶个和离的也成,说得他娘眼泪都掉下来了,好容易栽培出来的儿子,哪里舍得这样低就。”

太夫人正中下怀,嘴上敷衍着,“四郎这样的才学相貌,何至于如此。说年纪大,二十七不正是如日方中的时候吗,且年纪大些的郎子会疼人,我瞧能配上四郎的,倒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边说边给女儿递眼色。

申夫人心领神会,说笑着对王太夫人道:“我有个好主意,寄柔才退亲,四郎的亲事也没定下,男未婚女未嫁,要是能凑成一对,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肃柔听了半日,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祖母是作了这样的打算。

转头再看王太夫人,见她微一怔愣,讶然道:“你是说寄柔与我们四郎吗?好是好,可两个人差了十来岁光景,怕委屈了寄柔啊。”

太夫人笑起来,“这是哪里的话,我瞧趁锦这个提议不错,倘或真能成,也是一桩好姻缘。不瞒你说,我们家寄柔性子直爽,要是把她许给别家,我还有些愁呢,若是和四郎结成一对,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咱们两家由来交好,有什么话也可直截了当地说,早前你属意肃柔,可惜肃柔已经和嗣王定下了,寄柔在我心里和肃柔是一样的,一样乖巧听话,一样知进退……”一面说,一面拍了拍王太夫人的手,“老姐姐,依我之见是个妥当的好姻缘,如今只听你的意思了,你看怎么样?”

王太夫人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迟疑道:“四郎在泉州任职,一年之中没有几日在上京,要是让寄柔去泉州,你舍得么?”

其实还是有托词在里头,怎么换了肃柔,就全不担心这个问题了?

太夫人道:“我们的孩子,一辈子都在上京,走不出这个圈子,倘或有机会往外头的世界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再说寄柔是姊妹里头最活泛的一个,要是能离开上京,咱们且担心呢,她怕是要高兴坏了。”

这么说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王太夫人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抚掌道:“真是无心插柳了,谁也没想到,缘分竟在这里等着。这样,咱们既是自己人,也不兴纳采、问名了,我把四郎的生辰八字给你,你且叫人合上一合,若是两下里没有刑克,就直接纳征吧。泉州毕竟离上京好些路,一来一回且费工夫,只要一切都妥帖,就让四郎快马加鞭赶回来,到底公务再要紧,婚姻大事也不敢耽搁。”

两下里这就说定了,原本两位太夫人闺中时候就交好,如今能联成儿女亲家,愈发皆大欢喜。

太夫人忙让女使取笔墨来,各自写下了孩子的年庚交换,反正家事人品都是清楚的,只要八字不犯冲,那么这件亲事基本已经说定了。

王太夫人笑得心满意足,“早前我只留意上头两个姐姐,竟不曾好好相看寄柔。”

太夫人忙吩咐冯嬷嬷:“快请五娘过来,给王家祖母请安。”

冯嬷嬷领了命,亲自上寄柔院子里去了,到了那里,见她们姐妹在一处,正研究怎么打眼下最时兴的穗子。冯嬷嬷笑着说:“五娘子,快别玩儿了,老太太那里有请呢。”

寄柔茫然站了起来,“又出什么事了吗?”

绵绵听冯嬷嬷话语间透着喜兴,便追着问:“可是有人来给五妹妹提亲了?乖乖,这么臭的脾气,竟是个香饽饽,前日才退亲,今日就有好事了?”

寄柔白了她一眼,“我哪里脾气臭了,就你,整天挤兑我!”

至柔也来缠着冯嬷嬷打探消息,冯嬷嬷被闹得没法儿,哎呀了声道:“就是说合亲事,说的是王家的四郎,市舶司任提举那个。”

大家哗然,“先前要聘二姐姐那个?”

绵绵啧啧,“上回在杨楼还见过呢。”转头问寄柔,“你那日可看清楚?原来你竟是要配那个黑女婿。”结果招得寄柔推了一把。

冯嬷嬷忙打圆场,“人家原不黑,小时候我还见过呢,白白净净的小公子,后来因在市舶司任职,天天风吹日晒,要是回上京一个月,保准就白回来了。再者,人家如今是从五品的官职,咱们家郎子里头除了嗣王,就数他的官职最高,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个品级呢。将来要是受封赏,五娘子就是铁打的诰命夫人,这样的姻缘打着灯笼都难找,竟还挑人家是黑女婿。可仔细了,叫老太太听见,少不得一顿怪罪。”

绵绵吐了吐舌头,但说起王攀的官职,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那日大家不都见过王四郎吗,举止样貌哪里比人差。再说官阶做到从五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柔拿肩顶了顶寄柔,“我看这门亲事好得很,可以答应。”

寄柔心里其实有些疙瘩,踟蹰道:“王四郎原先是要聘二姐姐的……”

冯嬷嬷道:“这回可是老太太让你姑母邀了王太夫人上家里来的,原就是为了这件事。”说着来拽了寄柔,“我的小娘子,别耽搁了,贵客还在园子里等着呢,快走吧。”

现在除了最小的映柔,其余姐妹都有了人家,因此大家凑热闹,一同去了岁华园。进门就见祖母和王太夫人在上首坐着,冯嬷嬷将寄柔带到了跟前,笑着往前推了推。

王太夫人探手牵了寄柔,含笑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声道:“你长姐倒跟着你母亲上我们家做过客,偏你没来过。等得了闲,跟着祖母和母亲来串串门,我们家也有五六个姊妹,和你差不多年纪,来了可以和她们一块儿玩,绝不会寂寞的。”

寄柔赧然应了,红着脸看了肃柔一眼。肃柔是很看好这门亲事的,毕竟王张两家是至交,老辈里这样亲近的关系,日后寄柔过了门,有长辈疼爱着,少了多少初来乍到的磕碰。

总是王太夫人见过了人,很觉得满意,中晌用了饭,又闲话家常一番才别过回家。

人走之后,太夫人把寄柔叫到跟前来,正色问她是怎么看待这门亲事的。寄柔心里无可无不可,只是忌讳肃柔之前险些和王攀有眉目,现在自己掺和进去,将来大家见了面,难免会尴尬。

太夫人嗐了一声,“王攀和你二姐姐原是嘴上这么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哪里值当放在心上。你这么想,倒叫你二姐姐为难了,这件事本不和她相干,你的亲事,牵扯她做什么。”

肃柔也说是,“我有我的姻缘,你也有你的造化。小时候长辈们总爱玩笑着说结亲,长大后倘或不成事,难道都不嫁娶了吗?”

寄柔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对太夫人道:“一切都凭祖母和爹娘做主吧。”

太夫人见状便道好,兀自盘算着,“明日还要上钦天监府上拜访一趟,把庚帖送去合一合。”又想起来问肃柔,“王府上的婚房什么时候布置?回头打发两个老道的嬷嬷过去看一看。再者,你的院子也要重新修整一下才好,偶而总要回来住的。”

肃柔知道眼下祖母正忙于寄柔的亲事,也无暇顾及太多,自己这头尚且不忙,便道:“我今日先过去瞧瞧,他府上也有料理的人,不至于万事都指望咱们这头。至于我那个小院,现在这样挺好的,不必费心修葺了,到时候换了帐幔被褥就行。”

复又坐了会儿,向长辈和姊妹们辞了行,从岁华园退出来。回身吩咐付嬷嬷,叫她去前面让四儿备车,自己略整顿了下,便带着雀蓝往门上去了。

从旧曹门街到西鸡儿巷,这条路已经走得熟门熟道了,午后依旧炎热,满世界一点风都没有,连树叶都是静止的。

雀蓝看了看外面,长吁短叹着:“今年的夏天好长啊,怕到了九月里还有秋老虎呢。”

肃柔倒不以为然,往年八月十五过后,热气就慢慢消散了,回头下两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便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马车终于进了西鸡儿巷,因温国公府是巷内头一家,抬眼就见门上正有穿着吉服的小厮进出,肃柔忽然想起来,“今日是县主纳征吧,我竟忘了。”

雀蓝说是,“前几日县主说起过的,说鄂王府催促了好几回,像是打算今年就迎娶来着。”

肃柔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今年是个重要的年份,家里姊妹也好,素节也好,说话都要嫁作人妇了。年轻女孩儿在闺中的时间实在很短暂,八岁之前懵懵懂懂糊涂过日子,十五六岁便要说亲嫁人,其实细算下来,能够体会做姑娘的乐趣,也就短短七八年光景。

车子驶过公府,前面就是嗣王府,两家离得很近,只隔了百来丈,肃柔打算等手上的事情办妥,再上公府瞧瞧素节。

只是嗣王府的门房今日换了人,见她登门,上前打拱作揖询问贵客来历,又说:“我们王爷不在家,贵客若是方便,请留下名帖,等我们王爷回来,小的一定转呈。”

付嬷嬷和雀蓝面面相觑,但因小娘子久不上这儿走动,门房上不认得也不好怪罪。付嬷嬷上前一步道:“这位是张府上二娘子,王爷不在家也不碍的,小娘子进去自有事忙。”

可这门房奇怪得很,好像并不在乎张家二娘子是谁,依旧阻拦着,赔笑道:“家主不在,恐怕无人款待贵客,要不然贵客明日再来吧,或是小的转告了家主,请家主登门回访。”

肃柔蹙了眉,觉得这王府上有些稀奇,难道还有人不认同这门婚事不成,这样横亘在门前,竟是要给人下马威了。

雀蓝自然也有些恼,硬着嗓子道:“我家娘子与你家王爷有婚约,下月就要成亲了,今日来府上过问筹备事宜,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打算就这么拦着吗?”

这回门房似乎有些松动了,讶然看了肃柔一眼,但依旧不请她进门,只道:“那娘子少待片刻,小的这就让人通传乌嬷嬷。”

雀蓝不服气,又要出声,被肃柔拦住了。

肃柔好脾气地笑了笑,“那就劳烦你了。”

门房呵了下腰,转到门内,打发人往后院传话去了。

雀蓝气不打一处来,“是王爷三邀四请,请小娘子亲自来过问的,如今人来了,竟连门都不让进。”

付嬷嬷看了自家小娘子一眼,轻声道:“看来这府里除了王爷,还有其他当家做主的人呢。”

肃柔转身朝门内望了望,微牵动一下唇角,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就见乌嬷嬷从院门上出来,到了跟前行礼不迭,一面责怪门房,“杀才,竟不知道把人请进来,还让小娘子在这里站着!”一面向肃柔告罪,“先前门房的老娘染病,回去探病了,这才换了人守门庭,谁知是个没眼色的,连小娘子来了都不知道,小娘子千万别怪罪,快请进来吧。”犹不解气,又狠狠唾骂了门房两声,方将人迎进了门。

肃柔脸上淡淡地,听着乌嬷嬷不断告罪,随口应了一句,“他刚上职,不能怪他。”

乌嬷嬷便顺势接了口,“这程小娘子没有来过,府里人只知道王爷定了亲,却无缘得见小娘子,因此都不认得小娘子。”

付嬷嬷却一笑,“我们娘子近来也有事忙,不曾抽出工夫过来。不过府上的戒备真是森严,连自报了家门都被拦在门外,难不成还怕有人冒名登门吗?”

乌嬷嬷被付嬷嬷这样一抢白,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勉力支应着,“小子无状,回头我自然狠狠责罚他,也请小娘子别往心里去。若说冒名,倒不至于,只是府上没个主母主持,不成体统,我们王爷公务又忙,家里顾全不上……今后就好了,有小娘子执掌门庭,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有主心骨了。”

肃柔并不愿意参与婆子之间的饶舌,出于客套应了声,“我不知道府上平时的规矩,往后还要嬷嬷多帮衬我。”

但这话也是设了套的,若乌嬷嬷是实心实意听令,理应当即表示往后府上规矩由主母定,而不是让主母进门,依着府里所谓的规矩行事。

可惜乌嬷嬷并没有察觉,或者说是有意忽略了,笑着说:“这本是奴婢的份内,哪里敢在小娘子跟前说什么帮衬。”将人引进了上房,比手道,“这是奴婢照着上京时兴的样式布置的,也不知合不合小娘子心意。小娘子且瞧瞧,倘或有哪里不好,只管告诉奴婢,奴婢再令人改过。”

肃柔四下看了看,毕竟这么大的家业,又是王爵,用度自然比之一般高门更精美。其实摆设考究与否都在其次,内寝之中最要紧的是寝具,她穿过垂挂的帘幔看了眼,一张紫檀的床榻在曲屏前放着,床上空空,还没有铺排被卧。

乌嬷嬷在一旁掖着袖子回话:“安床的时辰届时会请人推算好的,小娘子别担心。再者要请金童翻铺,奴婢已经和曹通判的夫人打过招呼了。”说着一笑,自作主张地通禀了一声,“他家正有个属龙的男孩儿,生得机灵,相貌也好,到时候抱过来就成了,一切都不必劳烦小娘子操心。”

第59章

一切都不必劳烦小娘子操心,这倒好,她什么都不用过问,只要到了正日子,来做现成的嗣王妃就行了。

肃柔回身一笑,笑容不达眼底,凉声道:“果真嬷嬷是个万事周全的人,王爷先前再三说要我来操持的,结果到了这里,事事都已经安排妥帖了,哪里用得上我伸手。”

乌嬷嬷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不满,只是这府里十多年来,一向事事由她张罗,这回王爷大婚,她愈发尽心,难道有错吗?张娘子纵然是嗣王夫人,毕竟初到别人的府邸,总有施展不开手脚的时候,况且年轻姑娘,又是尊贵人儿,实在没有必要插手这些琐碎事情。

当然话还是要说得圆融,乌嬷嬷赔笑道:“我想着,小娘子娘家那头也要布置,这里的事奴婢力所能及,就替小娘子代劳了。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必兴师动众的,我们王爷的脾气我知道,像上回一样,他就是想让小娘子多多往府上走动,那些繁杂的事,哪能果真劳动小娘子。”

然而付嬷嬷并不赞同她的话,幽幽接了口道:“我们小娘子年轻,对婚嫁事宜不大清楚,但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却是知道的。安床事宜关系着日后夫妻和睦,金童翻铺关系将来子嗣绵延,这些可都不是小事。想来乌嬷嬷是陇右来的,不知道中原的规矩,像我们这里,安床时候床脚上要垫金银钱,床上要放百果,金童翻铺前要合八字,要焚香沐浴更衣,可不是抱过来搁在床上就使得的。到底请来的金童年纪小,偏劳旁人的孩子多有不便,其实嬷嬷不知道,我们大娘子家的小公子就是属龙的,且落地生辰八字很吉利,又是侯爵府嫡长孙,出身也比寻常孩子高出一大截……”说着一笑,“这样要紧的大事,还是上上大吉为重,毕竟王爷和我家小娘子的身份都不一般,请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日后才能诸事顺利百无禁忌。倘或请来人家的孩子,有哪里出了一点闪失,说又说不得,心里又别扭,对家主的婚姻大事终没有益处,嬷嬷说呢?”

乌嬷嬷有些愣神,仔细打量了眼前这婆子,既是跟着张娘子来的,将来必定是陪房无疑。可一个陪房,今日刚踏进门就这样长篇大论来反驳,显然手伸得过长了。

乌嬷嬷不大欢喜,瞥了她一眼,干干笑道:“安床事宜自然不是小事,嬷嬷说的那些,我也请教了专给人安床的行家,一切照着人家指引行事。至于翻铺的金童,曹通判家的小公子也聪明伶俐得紧,虽不是出自有爵之家,但父亲有功名,母亲也是上京贵女出身,今年已有两家请他翻过铺了,这回还是瞧着王爷的面子,才答应登门的呢。”

付嬷嬷和雀蓝不由交换了下眼色,雀蓝道:“我们家老太太已经同大娘子说好了,到时候请小公子给姨母翻铺,如今嬷嬷这头又请了旁人,这却如何是好?”

乌嬷嬷笑道:“自家人,总好说话些,不像托付了外头人,要是再去回绝,实在开不了口。”

肃柔听了半晌,一直没有说话,到这里也轻轻皱了眉,回身道:“祖母是长辈,长辈决定的事不好驳回,这样吧,曹通判家也没什么不能谢绝的,备上几样礼,只说小公子的八字和咱们合不上就成了。至于安床事宜,还是劳烦嬷嬷承办,我听说嬷嬷是王爷乳母,既是王爷最贴心的长辈,想必会好生为我们操持的。”

这也算打个巴掌给颗甜枣,毕竟她是赫连颂的乳母,不好还没进门就得罪了。肃柔的脾气就是这样,若人家实心待她,她自然掏心挖肺对人家好;但人家若存着私心,有意霸揽只手遮天,那么自己也会加小心,绝不会让人架空了自己。

乌嬷嬷听她这样说,心里虽不大情愿,也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应了声是,“那我回头就往曹通判家去一趟,总是得谢过人家。”

肃柔笑了笑,“就请嬷嬷勉为其难了。”说罢又在寝室内到处看了看,对乌嬷嬷的安排给予了肯定,和声说,“嬷嬷费心了,我看样样都很熨帖,果真有嬷嬷在,帮了我的大忙。既没有什么可过问的,那我就先回去了,若嬷嬷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再打发人来张府问我吧。”

乌嬷嬷说是,客客气气将人送到门上,笑着说:“小娘子不日就是王府主母了,家中事务常来给示下,也好让我们做奴婢的知道怎么承办。”

两下里又说了几句贴心的话,肃柔道:“我还要上公府拜访县主,天气热得很,嬷嬷留步吧。”

乌嬷嬷果然站在台阶前送别,这短短的一程路,居然没有亲自相送。

肃柔带着雀蓝和付嬷嬷慢慢往温国公府方向去,付嬷嬷道:“王府上这位嬷嬷是掌事太久,且除了王爷她最大,好像有些不知尊卑了。”

肃柔抬起团扇遮了遮日光,喃喃说:“上回王爷染病,她请我登门探望,好像不是今日这样。”

付嬷嬷笑道:“那时候王爷在家,王爷面前是温和可亲的乳母,当然不会有意为难小娘子。可先前门房作梗,我看未必不是她的安排,小娘子往后过了门,还是要多留意些为好。家下什么事都不必主母操心,掌事嬷嬷一个人拿主意,到最后主母不过是空壳,背后当家的倒成了她了。”

肃柔听进去了,只道:“我心里有数,嬷嬷放心。”

说话间到了公府门上,公府的门房比王府上强,一见她就认得,忙上来打拱作揖,“张娘子来了?”一面扬声唤传话的嬷嬷,“快通禀县主一声,张娘子来了。”一头将人引进了门内。

素节得了消息,飞快便来了,上来挽了她的手道:“阿姐今日怎么想起来瞧我了?”

肃柔笑道:“我上嗣王府去了一趟,看见贵府上热闹得很,原本还担心你不在家呢。”

素节赧然说:“鄂王府上午来纳征了,所以府里来往的人多。”边说边挽了她的胳膊带进花厅,请她坐下,亲自接过女使送来的熟水,放到她手边。

肃柔也渴了,端起茶盏抿了口,转头问:“日子定下了吗?定在什么时候?”

素节说:“定在十一月十二,家里也要容些时候筹备。阿姐的婚期就在眼前了吧?”

肃柔点了点头,“所以今日过来瞧瞧,看王府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素节听了哈哈一笑,“我看嗣王花了大力气预备婚事,昨日才从外面运了好大一架玉石屏风回来,一大帮长随军士打着号子搬动,喊声连我们府里都听见了。”说着凑过去,挤眉弄眼打探,“听说嗣王近来和阿姐格外亲近,阿姐可是喜欢上他了?”

肃柔怔了下,尴尬道:“什么喜欢不喜欢,既然定了亲,就那样过日子罢了。你倒来问我,那你自己呢,喜欢鄂王家公子么?”

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素节便有些扭捏,但在肃柔面前并不隐瞒,坦然承认了,说喜欢啊,“若是不喜欢,也不能答应他家请期。阿姐你不知道,我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可人家只比我大两岁,我和他在一起,用不着自己动脑子。上回一同出去,他带着我遍游上京,哪里的糕点好吃,哪里的景色宜人,他都知道。”

素节说起这些的时候,一双眼眸出奇地明亮,那是幸福待嫁的姑娘才有的光芒,是以前和叶逢时诸多纠缠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肃柔也为她高兴,“这就是遇上了对的人,那个人不会让你提心吊胆,你大可以自自在在地,过好往后的日子。”

素节颔首,“他也是个诚恳的人,心里有什么疑虑会同我说,既是奔着成亲去的,就没有什么遮掩,说说家里的人和事,什么人什么样的性情,说担心我进了门一时不能融入,让我不必着急,他会帮我周旋。”

这样就好,很有苦尽甘来的意思,肃柔道:“你是天之骄女,原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你要养在富贵丛中才能常开不败,倘或背负得太多,心里整日揪着,那不到二十五岁,眼角就得长皱纹了。”

素节听了忙抬手抚抚,庆幸地说还好,又腻在她身边问:“阿姐呢?你和嗣王相处也很融洽吧?”

肃柔说还好,“我以前不知道,他暗中帮衬了张家不少,总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吧,他一直觉得愧对张家,我想我若是嫁给他,他以后也会对我好的。只是这个人……”她蹙着眉笑了笑,“有时候让人看不透,你瞧他好像心思澄明,其实哪里那么简单。”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盒子,“就像这酥饼,拨开一层还有一层,很难看清他的内心。”

素节的心思单纯得很,“管他呢,只要他对你的心是真的,就行了。”说罢话锋一转又感慨,“我一向叫你‘阿姐’,等你和嗣王成亲之后,我就要叫你‘婶婶’了。早前我还担心会叫你舅母呢,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了……”

肃柔微微怔忡了下,听她这话,好像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略踟蹰了下笑道:“就算进宫,也做不得你‘舅母’,你舅母是圣人。”

素节却大咧咧一摆手,“先帝还称太后和生母为大嬢嬢、小嬢嬢呢,我称大舅母、小舅母也没什么错。”

反正都是些闲篇,说说笑笑便掀过了。

看看天色,已然不早,肃柔道:“家下祖母还等着我吃晚饭呢,我这就回去了。”边说边挽着画帛站起了身。

素节说好,一直将她送出门,看着女使搀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她隔着窗户摇了摇手,那纤细的翠玉镯子在腕间留下一道惊艳的碧影。素节也挥了挥帕子,又道过别,方目送小厮驾车离开。

肃柔到了家,太夫人问嗣王府上安排得怎么样了,肃柔只说一切都妥帖,“他跟前有个从陇右跟来的乳母,很是尽职,婚房里头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安床一项。”

太夫人哦了声,“那很好,既然操持得差不多了,我们这头也就不必悬心了。”

“只是……”肃柔无奈地说,“那位乳母好像掌惯了家,一应都说不必我操心,我到了那边府里也插不上手。”

太夫人听了沉吟,“你还未进门,人家多作几分主,全当为你分忧,你的心胸且放开阔些。等进了门,要是百样都不需你过问,那就僭越了,到时候再收权就是,你是王府当家的主母,谁也不能爬到你头上去。”

肃柔应了声是,因没到饭点,姑母和绵绵在沁香院还未过来,她接过次春手里的纸牌,陪着祖母打了两局。

太夫人有心事,连玩牌都愁眉不展,肃柔疑惑地问:“祖母怎么了?是寄柔的亲事有变故吗?”

夕阳穿过月洞窗,照红了东边的半间屋子,那鸡翅木的书架木纹浮动,层叠如山峦。

太夫人脸色肃穆,到底无心抹牌,将牌面合拢起来道:“不是寄柔,寄柔和王家的亲事大约也八九不离十了,我担心的是晴柔。”

肃柔愈发不明白了,“晴柔怎么了,不是一向好好的吗?”

太夫人道:“定亲一个月了,黎郎子都没来瞧过她,也不曾送过一样小物件给她玩儿,竟像是用不着人情往来似的。如今年月,哪里还有这样的年轻人,也不知是不是对这门亲事有异议。我昨日招你叔父和婶婶来说话,他们全没放在心上,说那位黎郎子原本就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等成了亲,日日在一处就会好的。我也没法儿,毕竟三房不是我亲生的,我提过一嘴,听不听全在他们。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了……我只是担心晴柔这样的性子,倘或不好,拖累的可是一辈子。”

肃柔想起了黎家请期那日,晴柔和她说起的话,当时就觉得黎郎子对她很冷淡,她还劝她宽怀来着,以为那黎舒安是太腼腆了。但当日腼腆还说得过去,腼腆个没完可就过分了,自己见惯了赫连颂这种恨不得整天腻在一起的,再去比较那个黎舒安,很觉得奇怪,世上果真有那种对未婚妻完全不感兴趣的人吗?那这门亲事定来,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如祖母说的,叔父和婶婶要是不在意,别人也不便插手。自己算是运气好的,遇上了潘夫人这样的继母,凌氏对晴柔实则是完全不上心,照着她的意思,晴柔这样的庶出能聘得少尹家已经是运气了,只求晴柔能够顺利出阁,别的要求一样没有。

肃柔微微一叹,“祖母可曾问过三妹妹的意思?”

太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来是个面人儿,捶她一下都不带吭声的,心里就算不称意,也不会放在嘴上说。”

这样最难办,黎家不像金家,要是真有明显的错处可以挑剔倒也罢了,人家不登门不走动,至多算是守旧,守旧不是罪过,张家这头要是提出来,人家反倒会说轻浮,枉称了书香门第。

太夫人终究只能放手,说罢了,“再看看吧。”一面转头问冯嬷嬷,“晚饭预备好了没有?过沁香院把她们母女请来用饭。”

绵绵那头倒是不着急的,肃柔问了宋郎子对绵绵如何,太夫人道:“蜜里调油着呢,请期之后连着来了好几次,对绵绵也很好,唯独一点,为人油滑了些,不过不油滑骗不得娘子,只要绵绵喜欢就成了。”

一时申夫人和绵绵都进了园子,母女两个边走边笑,进了花厅各自坐下,申夫人告诉太夫人,说:“绵绵的陪嫁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等陪母亲过完中秋,我就回江陵,把那头的事操持完,再和她爹爹一道过上京来。”

到底江陵府还有几桩大事不曾料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太夫人明白她的意思,颔首答应了。

绵绵挨着肃柔坐,偏身道:“二姐姐,阿娘定了套头面给你添妆奁,明日金银铺送来,你晚间回来就看见了。”

肃柔听了,赧然对申夫人道:“竟是叫姑母破费了,多谢姑母。”

申夫人道:“家中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我给每个人都备了一套,姑母这些年不曾有机会照应你们,你九月里出阁,姑母怕也不能送你,那套首饰全当姑母的一片心意吧。”一面看着两张年轻的脸唏嘘,“我还记得当初自己备嫁时候的情景呢,如今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太夫人说可不是,“到时候做祖母、外祖母,也是须臾之间。人生百年,白驹过隙,我刚嫁给你父亲那会儿还嫌他憨蠢呢,如今他人都不在了,我也儿孙满堂,开始忙着操持孙辈的婚事了。”

肃柔听祖母和姑母说起以前的事,年代久远,如笺纸泛黄,但却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饭后大家对坐着喝香饮子,绵绵唧唧哝哝和肃柔说她预备的那些嫁妆,里头最可令人咋舌的,大概就是那四十万两银子。绵绵说:“还有各类钞引和田地产业没有算进去,阿娘在江陵府另给我存了二十万两,说是给我的退路,万一伯爵家对我不好,我就回江陵去。”

肃柔说姑母想得周全,“不过伯爵家要是实心过日子,也不会对你不好。”顿了顿,想起赫连颂先前说起宋家家业凋零,自己不便明着告诉绵绵,只是委婉叮嘱她,“婚后不管是产业还是现银,表妹一定要抓在自己手上,万万不能随婆家的人处置。”

绵绵说自然,“我这人大方起来很大方,小气起来锱铢必较,二姐姐放心吧。”

肃柔含笑点了点头,复对祖母道:“后日我去侯爵府瞧瞧长姐和安哥儿。安床翻铺的事都说定了,只等日子定下,就让长姐抱着安哥儿过去。”

第60章

太夫人应了,一面道:“你长姐近来也不知好不好,好一阵子没有她的消息了,连你姑母回上京,她也不曾回来。”

肃柔道:“祖母别担心,等我去瞧过就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方从岁华园退出来,半道上正遇见寄柔和晴柔饭后遛弯儿,姐妹两个挑着小小的桔灯,也没有带女使,停在一棵桂花树下,仰头向上看着什么。

肃柔过去打了招呼,也随着她们的视线往上看,见一双萤火虫在树顶一明一灭地翩飞着,逐渐越飞越高,往园子那头去了。

这时寄柔才开口,“二姐姐上嗣王府去了,那头筹办得顺利吗?”

肃柔说很好,复问她,“下半晌有没有先请人替你们合算庚帖?”

寄柔不好意思地说:“祖母让底下办事的婆子出去,找了巷口那个算卦的小神仙粗略瞧了瞧,说没什么刑克,凑在一起是个锦上添花的命格。”

“那多好!”肃柔道,“上回在杨楼见过王四郎,看得出是个沉稳的人。你有时候性子急躁,倘或有个这样的人帮衬着,也好进益些。”转头又瞧了晴柔一眼,想起祖母刚才的话,便轻声问她,“那日黎郎子来纳征,没有再说什么时候来瞧瞧你么?”

晴柔摇了摇头,“人家想是有事要忙吧,其实我也不盼着他来,两下里又没什么话说,来了也只剩大眼瞪小眼的份儿。”说着讪讪一笑,“我是个无趣的人,大家不是不知道,和家里人还有些话说,见了陌生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气氛多是要靠男人调节的,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郎子知道就成了。不过她既然并不盼着人家来,想必心里也没有什么懊恼的,每对未婚夫妻的相处之道都不一样,有赫连颂这样火辣辣的,自然也有黎郎子这种沉静似水的。

姐妹三个在花园里走了一程,晚间的园子和白天不一样,幽静深邃,只剩虫蝥的鸣叫。走了不多会儿,就见不远处蕉月挑灯过来了,两下里只好别过,肃柔漫步返回了千堆雪。

第二日去了园,窨藏了好几日的春月蝴蝶香可以拿出来试一试了,课间大家都移到花园里,看着玉簪花丛中来去的蝴蝶,纷纷把香燃了起来。

可惜等了半天,看样子并不能引得蝴蝶来,肃柔嗒然道:“原来书上写的也不可尽信。”

大家不由叹息,把余下的香收起来,引不了蝴蝶,那就回去熏屋子吧!一群人挪进厅堂,素节对清供很感兴趣,扭头说:“眼看就要中秋了,阿姐什么时候教我们做酥饼吧,回去也好露一手。”

虽然前阵子的蓝田玉算得上失败,但并没有打击到贵女们,肃柔看她们个个都有兴致,自然说好。再要言语,外面门上传来婆子的声音,毕恭毕敬站在台阶前通传:“禁中打发黄门,给二娘子送了一盏宫灯来。”

肃柔怔了下,待要起身,雀蓝已经提着灯进来了,叫了声小娘子道:“黄门放下灯就走了,说是奉官家之命送来的。”

众人暗讶,一时眼风往来如箭矢。其实大家都对官家和女师的纠葛有耳闻,早前曾经听说官家驾临过了园,只是选在散学之后,大家都无缘得见。今日竟是正大光明让人送了灯过来,且这灯看着并不如想象中的奢华精美,应当是官家亲手做的吧!

既是官家做的,更要见识见识,大家凑过去看,只见纱绢上写着细细的一排小字——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

官家的墨宝向来千金难求,草书气吞万里,小楷有数之不尽的婉约细腻。大家闹不清里头的玄机,但女孩子对于某些脉脉的情愫总是特别敏感,悄悄互换了眼色,掩着嘴轻笑。已然定了亲的人,到如今还引得官家惦念,可见官家高高在上,还是逃不开凡人的七情六欲啊。

肃柔则觉得很难堪,不知道官家为什么要送这盏灯来。灯罩上的两句诗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她也参不透,只好命雀蓝把灯拿到里间去,等到八月十五再挂出来。

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素节脸上却挂着了然的笑,极力替肃柔解围,“阿姐是禁中女官出身,过节禁中赏一盏宫灯也没什么,我们家往年也有啊。再说官家与嗣王是至交好友,送一盏灯给好友过节助兴,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大家看破不说破,既然如此,灯应当送到嗣王府上去才对,送到了园来岂不怪哉吗。反正不要多话,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看看外面天光,时候也差不多了,便纷纷福身告辞了。

素节留到最后才走,见肃柔心事重重宽慰了她两句,笑道:“阿姐别忧心,官家只想助兴而已。”说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肃柔迟疑了下,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只是助兴?”

素节说:“前几日官家驾临公府了呀……”忽然发现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敷衍着摆了摆手,“不说了,我该走了,贺殊还在外面等着我呢。”和肃柔见过了礼,就带着女使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站在厅堂里苦笑,只是助兴……但愿吧!中秋还未到,灯却已经送来了,回头借着看灯又要走动,实在麻烦。她想了想对雀蓝道:“中秋前后咱们休沐几日,这程也忙了好一阵子,过节松散松散,在家陪着长辈好好赏花赏月吧。”

雀蓝明白自家小娘子的意思,回身指指内室的宫灯,“到时候把灯挂在廊下,就是感念官家的恩典了。”

肃柔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吩咐收拾起来,这就回家了。

次日得闲,早晨起来洗漱一番,出门经过潘楼前,停下马车让人进去买了些点心蜜煎等,装在食盒里带到荥阳侯府去。

到了门上让付嬷嬷和门房传话,院子里很快有人出来接应,见了肃柔忙不迭请安纳福,笑着说:“大娘子这几日正惦记家里人呢,只是碍于身上不好,出不得门。不想二娘子来瞧她,可把她高兴坏了,挣起来洗脸梳头,让奴婢赶紧出来迎接二娘子。”

肃柔跟着往园内去,有些不放心,问染了什么病,祝妈妈道:“前日贪凉喝了两杯白醪水,想是肠胃受寒了,闹了两天肚子,今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担心。”

说着引肃柔进了月洞门,穿过中庭的花园往后院去,就是那么巧,半路上遇见了正要出门的陈盎。

陈盎看见她,咦了声道:“二娘子来瞧你长姐?”

肃柔向他福了福,客气叫了声姐夫,陈盎咧嘴一笑,兴高采烈问她:“你和嗣王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左不过就是担心自己起的那个赌局赔钱,肃柔虽不耐烦应付他,但暂且还要瞧在长姐的面子上,遂应了声道:“一应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多谢姐夫关心。”

陈盎愈发高兴了,毕竟能赚钱是好事,对待肃柔也和颜悦色得很,笑道:“我就说了,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成亲……二妹妹难得来,留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顺便也开解开解你长姐,我瞧她总有些沉郁,也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说罢微扬了扬下颌,转身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看着他走远,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活得如此轻松。

祝妈妈微微叹了口气,向院内比手,说:“二娘子走吧,大娘子还在等着呢。”

重新收拾起心情,肃柔跟着进了尚柔的院子,尚柔站在廊上张望,看见她,远远就笑起来。

姐妹相见,分外喜欢,尚柔牵了她的手入内,安排她坐下,一面叫人上熟水,问家里姐妹们好不好。肃柔把寄柔亲事上的变故告诉她,她听了有些怅惘,喃喃说:“我们长房女儿的婚事,不知怎么都这样坎坷……不过祖母做主说合了王家,这倒是门好亲事,王家家风正,我早前随我母亲去拜访过,阖家也像咱们家似的,从上到下都很和睦。”

肃柔说正是,又来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听祝妈妈说长姐这两日抱恙,眼下大安了吧?”

尚柔说:“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人有些脱水,手脚没什么力气,再养两日就会好的。”

肃柔又问安哥儿,尚柔忙吩咐春酲:“快把则安抱来见见姨母。”

一会儿乳母便把安哥儿送来了,这小子近来长胖了些,白白嫩嫩地,眉眼愈发像尚柔了。也不怕生,肃柔抱到怀里摇着,他见了姨母,只管咧嘴笑。

肃柔看得愈发喜欢,亲了亲那白嫩的脸颊道:“好可爱的小人儿,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尚柔打趣说:“如今就盼着你快成亲,明年生个胖娃娃,表兄弟两个好做伴。”

肃柔红了脸,说长姐快别取笑,叫人开了点心盒子,抓了个桃穰酥让安哥儿把玩。又想起先前遇见陈盎的事,转头对尚柔道:“我来的时候,姐夫正要出门……如今怎么样呢,还流连外头,不爱着家吗?”

说起这个尚柔就觉得反胃,“原以为给他房里安排了好几个侍妾,他总该收心了,结果消停了不多久,又开始日日往外跑。我算看明白了,这人天生就是个不安份的,只有哪一日断了手脚,才能安心在家。我如今只管保重自己,他爱怎么样都由他吧,只要他母亲有钱贴补他,我又操什么心呢,只求他不来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肃柔问:“那些妾室呢,眼下怎么样?”

尚柔道:“外面买进来的两个里头,发卖了一个,我婆母院子里的两个婢妾,不听话的那个撵回去了,只剩下早前一块儿给念儿下套的玉帛,舍娘暂且没动她。”

肃柔听过淡淡一笑,“一个多月罢了,办了这么多事,这舍娘倒是没闲着。”

尚柔放下茶盏道:“后院里头吵吵嚷嚷,除了当初的念儿,剩下的都没什么心机。如今家里的事务,舍娘很愿意插手,我也纵着她,她爱打发谁就打发谁,打发得多了,官人对她也有了些微词。不过她会讨巧,懂得哄人,男人么,三两句好话一说就找不着北了,现如今她在园中混得风生水起,我瞧夺权的心也愈发大起来,平时一些小打小闹的琐事,竟是填不满她的胃口了。”

肃柔一面听尚柔说,一面架着安哥儿,让他站在自己膝头上逗弄,操着童趣的声调,望着安哥儿说:“就要养着她的胃口,让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爬得越高,将来摔起来才越狠。”

尚柔以前遇事慌张,大概因为还在乎陈盎,因此每每生气,弄得自己十分被动。自打上回盼儿那件事之后,她就已经放下了,如今陈盎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安哥儿的父亲,夫妻间的情分早就没有了。女人一但放下感情就冷静了,把钻在乱麻里的脑子腾出来,去琢磨更要紧的事,再也不会把心思浪费在那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了。

轻吁一口气,她也含笑瞧着安哥儿,孩子刚要学走路,两条小腿分外有劲儿,在姨母膝上蹦跳着,边跳还边笑。只是长牙的当口,口水实在多,一笑起来淋漓而下,把肃柔的裙子都浇湿了。

尚柔“唉哟”了声,忙起身张罗,“快快,把哥儿抱走,打一盆水来。”

乳母上前接过安哥儿,尚柔绞了帕子上来替肃柔擦拭,肃柔却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小孩子又不脏,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尚柔笑着说:“这是你做姨母的不嫌弃罢了,换作他祖母却不是这样。上回安哥儿弄脏了她的衣裙,她连话都没有说完,就忙不迭回去换衣裳了。”

肃柔听来觉得有些好笑,做祖母的这样讲究,想来对孙子的感情,并不如嘴上说的那么深。

后来又说起姑母从江陵府回来了,尚柔道:“你先替我向姑母赔罪,我这两日身上不好,没能回去,过两日就去给姑母请安。”又问,“翻铺定在哪一日?早些说定了,我好预备起来。”

“且等着王府上叫人看日子,到时候我先让人送安哥儿的新衣裳来。”肃柔言罢失笑,“说来有趣,我们哥儿这么小,姨母就有求于他了。”

尚柔道:“这不是他的造化吗,翻了王爷和王妃的铺,往后要是门第低一些的,咱们还不肯屈就呢。”

姊妹两个坐在一起笑谈,看了看案上更漏,尚柔又吩咐人预备午饭,说什么都不让肃柔走。肃柔也不推诿,留下陪长姐吃了顿饭。

其实不说起陈盎和后院种种,一切都还算美好,尚柔毕竟是张家的女儿,荥阳侯夫妇就算娇惯儿子,也不会将这个媳妇怎么样。再者肃柔也快成亲了,等妹妹当上了王妃,尚柔就愈发觉得有了靠山——自己腰杆子不硬,只有指望娘家人了。

两个人又闲谈了晴柔和寄柔她们的婚事,尚柔很是惭愧,垂首道:“原说长姐成了家,对底下妹妹有帮衬,结果我过成这样,是半点也帮不上她们的忙了。”

肃柔温声安慰她:“各人自有造化,长姐今日委屈,将来未必没有出头的一日,日子还长着呢,且不要着急。”复又说笑了几句,眼看将到午正,便与尚柔道了别,打算回去了。

祝妈妈照旧引着她穿庭过院,往前面大门上去,荥阳侯府的宅子布置得还算精美,院子正中有假山和亭子,一条小径环绕假山而过。原本走得好好的,不知哪里来个妖俏的女人从天而降,肃柔躲闪不及,迎面和她撞了个正着。

边上婆子女使吓了一跳,慌忙来搀扶,只听那个女人唉哟了声,抢先责怪起来:“这是谁,走路竟不长眼睛!”

祝妈妈忙着安抚肃柔,“二娘子受惊了,可撞疼了啊?”一面回身朝那女人道,“这是张府上二娘子,是贵客,姨娘怎么不留神些!”

那女人听了,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脸,不迭赔罪道:“是我该死,不知道贵客是张二娘子,竟冒冒失失冲撞了,还请二娘子恕罪。”

肃柔被她撞得胸口隐隐生疼,探究地打量了眼前这小妇一眼,祝妈妈道:“这是公子跟前侍妾姜氏,闺名叫舍娘,大娘子曾与二娘子提起过的,很是夸奖了她一番。”

肃柔这才哦了声,“竟是不撞不相识了。”

舍娘笑得像花儿一样,“我原不知道二娘子来了,否则该上女君院子里请安才对。结果倒好,半路上遇见,还撞个满怀,实在是失礼了。”

肃柔淡然笑了笑,只说不碍的,并不愿意和她过多纠缠,绕过她,又继续往前院去了。

舍娘看着她走远,眼里浮起一点轻蔑之色来,凉笑一声对身边女使道:“这就是要嫁嗣王那位,美虽美,可惜没什么灵气。我原还以为禁中出来的,是个怎样的厉害角色呢,谁知脾气秉性有些像我们女君,果真不是嫡亲姐妹,胜似嫡亲的姐妹。”

她身边的女使也帮腔,讥嘲道:“总是一家子,一棵树上,还能长出两样的花儿来吗!”

舍娘愈发放心了,今日来探一探,就是想瞧瞧张家有没有厉害人。先前以为张家二娘见多识广,又是嗣王妃人选,必定很有手段,谁知撞了一下也没什么脾气,简直像个泥菩萨。这样的人登了高位,将来只怕自顾还不暇呢,哪里还有闲工夫,来拉扯娘家那位没钢火的堂姐!

第61章

那厢祝妈妈把肃柔送上了马车,还在为舍娘刚才那一撞耿耿于怀,站在马车前说:“二娘子受委屈了,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竟被那小妇冲撞了。回头我自然回禀大娘子,让大娘子责罚她。”

肃柔却说不碍的,“只是撞了一下,没什么要紧。就算长姐知道了,也让她把事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和舍娘提起,照旧还像以前一样,委任她掌管园子里的事务。”

祝妈妈自然明白肃柔的意思,垂首应了声是,上前放下了车门上的垂帘。小厮甩了甩鞭子,马车跑动起来,她退后一步目送车辇出了巷子,待渐渐不见了,才重新退回门内。

车内的付嬷嬷道:“这舍娘今日是舍命撞金钟呢,想看看小娘子的反应,也探一探大娘子的根底。”

肃柔牵了下唇角,“所以让长姐不要放在心上,要是因这种事怪罪她,反倒让她警醒起来,担心有人在背后给长姐出主意,行事自然也就愈发谨慎了。”

勾栏中出来的女人,大抵擅长这样的招数,手段脏,心也贪,若是让她觉得长姐不好拿捏了,接下来怕会搅起许多风浪来。现在这样姑息养奸挺好,养大她的胆子,让她继续欲求不满。先前借她的手除掉了念儿,长姐已经达到目的了,至于这舍娘怎么料理……只要下得了狠心,想打压或打发,都易如反掌。

就是多少觉得人心黑暗了些,雀蓝道:“这舍娘没什么良心,大娘子给她放了良,她半点没有感念的心。倘或安分些,倒是大娘子的好帮手,大娘子拉不下面子的事情让她去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到时候侯府就捏在大娘子手心里了。”

付嬷嬷却并不赞同,“她是什么出身,我们大娘子又是什么出身?要是和她为伍,那也太辱没大娘子了。”

所以有些事,是早就看得到结局的,舍娘何尝不知道这点。在正头夫人手底下,即便赏了身契,也还是个卑贱的偏房,但她有宠,也尝到了当家做主的滋味,心气儿势必比那些争吃争喝的高得多。时候一长,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要得更多,手也伸得更长,一但越过了底线,那离自寻死路就不远了。

反正肃柔很有耐心,先前也嘱咐了长姐不少,人中庸些不要紧,紧要关头一举定乾坤就行。

打起窗上帘子朝外看看,过节的气氛愈发浓重起来,街市上做花灯的也多了,或精美或朴拙,错落挂满了御街两旁。时隔多年,这是自己重返人间后的第一个中秋,以前在禁中,宫人们也做灯笼,但是雕琢得过了,缺少了天然的野趣。自己倒情愿像昨晚晴柔和寄柔那样,挑个小桔灯徜徉在灯海里,用不着太出挑,埋没进人堆,就是最舒适的一种体验了。

可雀蓝偏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探着脖子张望,凑嘴问肃柔:“小娘子,你说王爷会不会上咱们府里过节?他那么爱和小娘子凑在一处,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吧?”

肃柔怔了下,才想起竟把那个人忘了。细说起来他也挺可怜,家家团圆,赏月吃饼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过。越是盛大的节日他越孤独,毕竟没人会撂下家里至亲,来和他起宴凑趣的。

“回去请祖母一个示下,看祖母答不答应让他上我们府里过节。”肃柔兀自说着。

雀蓝却捣乱,压着嗓子打趣:“小娘子,女眷多了我心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喝酒赏月。这样吧,我在王府设个宴,小娘子上我府里来过节,到时候月下对饮,两两相望……人比花灯好看。”竟把赫连颂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

肃柔脸红起来,伸手打了雀蓝一下,“你可仔细了,被人家知道不成体统。”

雀蓝抱着胳膊笑弯了腰,连连告饶,“奴婢是信口胡说的,小娘子可不能生我的气。”这么一路吵吵闹闹,回到了张宅。

刚进门,门房上的婆子就上来禀报,说三娘的郎子携了节礼,今日上午登门拜访了。

这可是位鲜见的贵客,上京有这样的规矩,定亲后凡逢过节都要预备礼物去女家拜访。再有两日就是中秋了,所以黎郎子终于来了,不拘怎么样,人能露面,就是好事。

肃柔点点头,回去换了身衣裳,方往晴柔院子里去,自己回来得晚,人是遇不上了,但还可以打探打探消息。

果然一进门,就见至柔她们都在,大家围着晴柔盘问,晴柔闹了个大红脸,支吾着:“人很守礼,谈吐也好,问我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吃什么点心。说等我得闲,来接我上他们府上坐坐,好让底下人预备。”

短短几句话,值得姐妹们再三地品咂。大家几乎把那几个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是那种贤达的读书人,不会讨女孩子喜欢,也不大解风情,可要是过起日子来八成很细心,他还问爱吃什么来着,多难得!”

晴柔笑得腼腆,本来她就不是个火热的性子,要是郎子太热情了,反倒让她无所适从。就这样淡淡地相处,彼此都自在,之前老想着他不登门,心里七上八下,现在人来了,仅仅这一次露面,好像也能让她支撑到十一月二十八了。

大家对晴柔的心思很好奇,绵绵托着腮问:“三姐姐,你喜欢他吗?”

晴柔顿时局促起来,支吾着:“才见了两回面……喜欢什么……”

“喜不喜欢他的长相嘛,一眼看上去,顺不顺你的眼。”

晴柔被她们盘问得只差没有个地洞钻下去,绵绵一推搡她,她就柳条一般款摆,最后实在没办法,捂着脸说:“他长得很好看。”

大家会心地笑了,至少看对了眼,便是好的开端。

如此张家的女孩子们,婚事上都还算顺利,第二日扶风郡开国公家也来请了期,婆家自然是盼着早早把媳妇迎娶进门的,原想年前办亲事,但姐妹们出阁都在下半年,最后只得另选日子,推到明年正月二十,再来迎娶至柔过门。

肃柔呢,照样还和平常一样教习,课间也说了,明日开始三日不必来,大家过节松散松散。到了下半晌时候心里暗暗担心,不时朝门上张望,怕官家又不请自来。好在运气不错,及到傍晚时分一切如常,只是怪得很,不知怎么,赫连颂也连着好几日不曾现身,不知忙什么去了。自己原想请他到家里过中秋的,可惜遇不上人,只得作罢。

收拾了东西走出了园,有一瞬期待这人就站在外面,结果迈出门槛,只看见道旁竹叶潇潇,自家的马车停在那里,四儿正扬着拂尘,掸车围子上的尘土。

她暗暗叹口气,搭着雀蓝的肩头登上车舆,这一路兴致有些低迷,雀蓝和她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雀蓝眨着大眼睛看她,挪过去一点说:“小娘子,王爷这两日怎么没来接您呀,可是因为公务忙,顾不上?”

肃柔闭眼嘀咕:“我怎么知道……不来不是更好吗,清净。”

可是真清净了,小娘子却显得郁郁寡欢,雀蓝哑然咧嘴笑着,“明日可就是八月十五了,算算时候,小娘子还有二十来日就要出阁了。”

肃柔心下一跳,睁开了眼睛,才发现时间过起来真的好快,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正日子就要到了。

待嫁的心难免会怅惘,说不清是为什么,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迎接另一段人生了,可是走到岔路口,逐渐又彷徨起来。

现在再回想,自己的婚事由头至尾充满了莫名的巧合,分明也是如常三书六礼的,可就是和至柔她们不一样。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想不明白,事赶着事,人催着人,就到了这一步。不过也没什么懊悔,嫁给赫连比进宫好,市井间有的东西,禁中没有,再等一等,等到了冬季,州桥夜市上开始卖盘兔和猪脏,比起禁中的清单饮食,她实在更喜欢那种浓油赤酱。

马车缓行,到了旧曹门街,临下车她还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付嬷嬷上前打了帘子接应她,一面报了消息来:“王爷下半晌登门送节礼,眼下人在老太太那里呢。”

肃柔微讶,心想他没来接她,原来是预备给府里送节礼吗?自己先前还觉得他一个人过节孤单,盘算着是不是派人去他府上请他呢,他却自己来了,果真机灵的人不必操心,他比她想得周全多了。

悬了半天的心放下来,她提裙迈进门内,一面问付嬷嬷:“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付嬷嬷道:“大概申时前后吧,来了好一阵子了,陪着老太太和申大娘子抹纸牌,抹了快半个时辰了。王爷抹牌不在行,两家赢一家输,输到现在,想是快要输光了。”

肃柔听了觉得好笑,他这样精明的人,未尝不是有意输给长辈们。自己也不忙过去,先回千堆雪盥洗,换了衣裳,待一切收拾停当,才往祖母院子里去。

这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的笑声,太夫人说:“算了算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再接着来。”

肃柔进门看,祖母和姑母面前堆了好大一捧银瓜子,赫连颂手里的纸牌还没撂下,见她就说:“我技不如人,全输光了。”

姑母笑起来,“怎么,输了钱就告状,竟是舍不得吗?”

赫连颂说不是,“这点钱算得了什么,明日我让人多备些,再陪姑母玩个尽兴。”

一场玩笑似的牌局,能增进彼此间的情义,连之前对他很淡漠的姑母也有了笑脸,看来他这半个时辰没有白忙活。

肃柔凑嘴说了两句助兴的话,指派女使收了牌桌,一面问赫连颂:“王爷今日没有公务忙吗,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赫连颂道:“前两日往幽州去了一趟,一直忙到今日,早上交待了差事赶回上京,趁着时候还早,送些螃蟹果子来,明日好用……”说着望了太夫人一眼,腼腆地说,“顺便央求祖母,容我在这里过节。”

这样贴心的孙女婿,搁在郎子堆儿里都算出挑的,也不等肃柔答话,太夫人便道:“王府只你一个人,一个人过节多冷清,自然是和家里人在一处才热闹。明日绥之和颉之他们也都在家,你们年轻人能玩到一块儿去,晚间用过了饭,准你们出去看花灯,一年难得这样的好日子,御街上一定热闹极了。”

赫连颂听了,忙温存道:“祖母和姑母也一道去吧,我知道潘楼那片每年的花灯都格外精美,明日我来护驾,引长辈们出去逛逛。”

做人家郎子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讨得长辈们的欢心。有时候人并不在乎那一点得失,就是图几句慰心的话,听过了,心里舒坦了,比真看了花灯还高兴。

太夫人和申夫人相视而笑,太夫人道:“外头人又多,往来的全是年轻男女,我这样白发苍苍的还凑那个趣儿,叫人笑话,也经不得那个磋磨。你们年轻人爱热闹,只管玩你们的去,我们在家赏赏月、喝喝酒,时候差不多了梦里看花灯,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长辈的慈爱体恤,太夫人一向是个开明的老太太,往年甚至还鼓励张矩和张秩带着妻子出去看花灯,并不因为媳妇进门多年,就理所应当觉得她们必须囿于柴米油盐。还有那个可怜的二儿媳,常年不得开心颜,便让颉之和至柔陪着阿娘出去走走,余下自己一个,坐在廊上赏月,身边有两个婆子作陪就够了。

这时次春来回禀,说晚饭都预备妥当了,大家都移到花厅去。绵绵因姐夫来了,留在沁香院用饭,这顿只太夫人和申夫人与他们一块儿吃,席间赫连颂说起军中一些趣事,把祖母和姑母都逗得很高兴。

一顿饭罢,又略坐了会儿,才从岁华园辞出来。肃柔送他出府,走在长长的木廊上,想起来问他:“听说上四军要抽调兵力驻扎幽州,你可是在忙这个?”

赫连颂本来以为她并不关注军中那些事,乍然听见她提起这个,倒有些意外。不过有个除了风花雪月,也能与你谈论正事的未婚妻,是件有幸的事,他点了点头,“就是因这个焦头烂额,下半年恐怕还要继续奔走,想起来就头疼啊。”

可这也是没办法,朝廷的职位和俸禄岂是平白得来的。只是长途奔袭人很受苦,肃柔就着廊上的灯光看他的脸,还好不像上回似的满脸倦色。细想一想,或者退而求其次吧,便道:“若要长时间处置幽州的军务,暂且在幽州置办个院子也好。两地相距毕竟上百里呢,天气适宜的时候赶路还好,万一凉起来寒风刺骨,那人怎么受得住。”

这是她的体贴,可他却说不好,“让我在幽州清锅冷灶,那我心里多难受!届时必定对朝廷诸多怨恨,对官家也愈发不满,除非娘子能跟我一起去。”

提起对官家不满,就让她想起官家送灯笼那件事,迟疑着该不该告诉他。转念再一想,反正这几日她都不会去了园,等中秋一过婚期就近了,届时木已成舟,官家就会彻底死心了吧!

至于去幽州,她也拿不定主意,“那我的女学可怎么办?难道就此歇业吗?”

女孩子能有个自己愿意忙碌的事业不容易,他当然不能让她为了相夫教子,撂下上京的一切跟他搬到幽州去短暂居住,“所以我就不辞辛苦来回奔波吧,其实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日行百里不算什么,只要回家能看见你就好。”

这种对新婚妻子的眷恋是人之常情,肃柔抿唇笑了笑,便不再劝他留宿幽州了。

两个人在长廊上漫步,肃柔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不明白,到这时才来问他:“为什么你这样的身份,官家还会委以重任,把上四军交给你率领呢?”

十四的月亮照得天地间煌煌,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直言道:“为了历练我,让我熟悉用兵之道,将来回到陇右好为朝廷征战。你看上四军指挥使风光无限,却不知道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各军还有诸班指挥使。平常拱卫调遣虽然听令于我,但你哪一日要是想率领上四军攻入上京,那可不成,人家是官家亲军,不是我的亲军。”

肃柔听他口无遮拦,慌忙四下望了望,嘴里怨怼着:“什么攻入上京,别胡说!”

他失笑,“边上又没有旁人,我在你跟前,难道还要遮遮掩掩吗?再说只是打个比方,不必当真,官家虽信不过我,我对官家却是忠心耿耿。我唯一的希望,只是想回陇右,想在边关做出一番事业来。上京虽好,可惜太过温软,施展不开拳脚。”说着望了望她,“我一心想着金戈铁马,好像没有考虑你的想法,你讨厌我这样吗?”

肃柔也认真琢磨了下,嫁给武将,大抵都会经受这样的心情起落,领着实职的,有几个能颐养在家里?他想回陇右,没什么错,至于自己,究竟是跟他一起走还是继续留在上京,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只要答应我一桩,别拿性命冒险,好好活着就成。”她说着,望向屋檐外的满月,那大月亮照得人心敞亮,望了许久,喃喃道,“每年都能人月两团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62章

多平淡朴实的愿望,只要活着,只要团圆,说起来分明那么简单,但在赫连颂听来,却是难以言说的感动。

现在的肃柔,对他应当也有几分真心了吧,虽然不让自己成为寡妇是第一要务,但每年都要人月两团圆,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她不会与他分离,将来他若是回陇右,她也会跟着他去那个遥远的边疆?

感情不自私,就不是真感情,他嘴上说着由她自己选择,其实心里怎么不盼着她与他同进同退。他想自己这阵子的努力,终究还是会感动她的,她如今已经期盼年年团圆了,有朝一日她果真放不下他的时候,上京的繁华又算得了什么呢。

深深望她一眼,他正色说:“我有如花美眷,怎么能不保重自己。一但有了家累,我的命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这些我都知道。”

肃柔颔首,一个男人势必要懂得自己肩上的重任,开创事业、纵横天下固然能满足抱负,身后那个家,何尝不是他更应当负责的。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她越来越能理解继母当初对她说的话,不希望她们姐妹嫁武将,就是怕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刀光剑影。但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了,也只有放眼往远处看,好在赫连颂是个谨慎的人,这样的身份处境能够无惊无险到现在,将来总也不会冒失的。

两个人并肩走着,穿过前院,远远能看见门廊上悬挂的灯笼,轻轻摇曳着,洒下满地光影。

他负着手,玩笑似的说:“我每日都在盼着你挽留我,说今日时候不早了,就不要回去了吧。”

肃柔看傻子一般瞥了瞥他,“两家离得很远吗?又不是上京到幽州的距离,一柱香就到了,留你做什么?”

他气结,“我在乎的是那份情义,想知道你心疼不心疼我。”

肃柔颧骨上隐隐灼烧起来,想起之前自己还因他没有出现而心神不宁呢,但惦念归惦念,规矩归规矩,她板着脸说:“我不会留你过夜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所以这女人,什么时候才能柔情似水,软软地依偎在他身边?他一直盼着那一天,契而不舍地一再试探,可她就是这样宁折不弯,弹上去梆梆作响。

罢了,失望是有些小失望,但也不强求,婚后再体会那种美好吧!

踩着脚踏登上马车,这回她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立在车前叮嘱:“明日若没有事忙,就早些过来吧。”

他把半个身子探在车外,看着那张端庄秀美的脸,忽然觉得未婚妻今夜真是妩媚,愈发恋恋不舍,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再三,说:“我记下了,明日早早就来看你,一整日在一起。”

肃柔的笑靥不觉加深,又吩咐了一声:“问清楚乌嬷嬷,安床翻铺定在哪一日,我好及早安排,接长姐和安哥儿过去。”

他点了点头,“我回去问过了,明日告诉你。”

肃柔方退后一步,对赶车的竹柏道:“走吧。”

竹柏应了声是,甩动起小马鞭,载着郎主殷殷的目光,往长街上去了。

天上星月皎皎,因为知道明日还要相见,倒也没有离愁别绪……

多奇怪,竟是有离愁别绪了吗?就这样潜移默化,心境已经完全转变了,难怪刚升小殿直那会儿,押班夸她为人清醒不生反骨,想来随遇而安也是一项本事,知道无法改变,倒不如让自己早些适应,正是因为有这项能力,让她在禁中安稳度过了十年。

夜转凉,到了晚间逐渐有些寒浸浸地,初秋已经成形了。

肃柔抚了抚臂膀,转身正要返回门内,忽然见斜对面的大槐树底下站着两个身影,定睛一看,竟是官家和近身的内侍。

脑子“嗡”地一声响,肃柔愣住了,不能开口也不能挪步,这一刻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与出现在了园不一样,圣驾驾临了园,还可以理解为闲暇时候的消遣,现在人到了张宅前,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好在这些年禁中的历练很快让她回过神来,她肃容打算上去迎接,却见官家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她停下,然后转动腕子一摆,大约是让她回去吧!

微服出游这一趟,他并没有打算惊动任何人,也没打算进张宅坐一坐,好像只是路过,顺便见一见惦念的人。见到了,两下里安好就不虚此行,用不着过多的言语,也不用行虚礼,楚河汉界对望两眼,接下来就可以不再留恋,各走各的路了。

然而肃柔不能当真退回门内,隔着一条巷子进退维谷,还好官家的车辇从旁边驶来,内侍搀扶他坐进了舆内,再也没见官家的脸。内侍扬了扬鞭,马车跑动起来,一路向北去了。

肃柔欠身福下去,忽然觉得一切不可思议,像个飘忽的梦。她不知道官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要做什么,越是得不到越是心心念念,如果她当真进宫了,他还会这样吗?

怔忡着回到千堆雪,洗漱过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雀蓝进来燃香,见她两眼直勾勾盯着案上的更漏,不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小娘子怎么了?这更漏坏了?”

肃柔抚了抚额头说没有,半晌道:“我刚才见到官家了。”

雀蓝亦吓了一跳,回身朝外看,仿佛官家越过墙头跳进来了似的。

外面月光如练,还好一切如常,她怯生生道:“小娘子坐着发梦了?深宅内院的,哪里来的官家!”

肃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有时候脑子简单得很,只看着眼前,不会往远处想。

“是先前,送王爷出府那会儿。”她黯然说,“站在巷子对面的槐树底下,不要我过去请安,也没有登门。”

雀蓝呆愣愣捏着火折子站在榻前,想了想道:“八成因为明日是中秋,要陪圣人娘子们过节,出不了宫,所以今日想来见一见小娘子。”

肃柔心头哆嗦了下,“他怎么知道这个时辰能看见我?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啊?”

雀蓝说:“您要是不出门,就说明今夜王爷住在咱们家了……”

主仆两个面面相觑,说得越深入,便越觉得事态可怕。肃柔叹了口气:“早知这样,就应该留王爷住下。”

明知道婚期就在眼前了,官家也没有放下,她开始考虑,日后是必须跟着赫连颂回陇右了。留在上京诸多不便,既是给了朝廷挟制的机会,官家倘或一直惦记着,那自己的名声岂不都坏了!

心事重重入睡,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际遇,好在今日可以睡晚一些,也不急着给祖母请安,就是院子里女使婆子归置庭院,即便放轻了脚步,也还是有些喧闹。

太阳渐渐升高,日光透过窗棂,斜斜打在榻前的莲花砖上,朦胧中听见外面有人进来,隔着帘子轻声唤小娘子,“王爷来了,在东边廊子上饮茶呢。”

肃柔哦了声,撑身坐起来,心道来得这样早,才刚到辰时呢。

不过处在这个时期的男子,但凡对未婚妻有意的,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好像吃些苦受些累也在所不惜。到底这样的阶段不常有,也许人生被人如此珍而重之,也就这么一小截吧!

权且慰心,趿着软鞋下床来,披上罩衣在镜前理了理头发,然后穿过长廊往东边去,离了老长一段路就停下了,扬声说:“王爷稍等我一会儿,我洗漱完了和你一同用早饭。”

她刚起床,不像平常那样精干冷静,他是头一回看见她披散着头发,不施脂粉的样子,有些慵懒,甚至有些孩子气,边说边揉眼睛,大概真是因为没有梳妆的缘故,不好意思走得太近,只是远远站着,先来打个招呼。

可就是如此,依旧让他看傻了眼。他怔忡站起来,她的眼波微微流转,转身又朝廊子那头去了,因身上披着缭绫,柔软的面料无风自动,背影看上去格外婆娑曼妙。

他想追上去,又怕她觉得唐突,便站起身装模作样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在女使的注视下,闲庭信步到了她的寝室外。

今日气候适宜,也不像之前那样热了,他在廊上慢慢踱步,等着她梳妆完毕从里间出来。

悄悄朝内望一眼,外间摆设雅致,垂挂着竹帘,可惜不见人影,只有案头的瓶花被月洞窗上吹进的晨风拂动,簌簌轻颤着。

女孩子打扮起来很费工夫,今日过节,过节一定要隆重些,他摸了摸袖笼中的步摇,这是早晨路过金银铺特地挑选的,他对比了好久,借老板娘的脑袋插了又插,才挑选出来的上品。

终于她从里间出来了,穿着一件牙绯的半臂,底下配浅云的旋裙。她很少穿艳丽的颜色,没想到就是这种碰撞,衬出了她凝脂一样的好皮肤。

他呆呆看着她向他走来,心里没来由地感动,勉强收回视线引她上东廊,到了亭子里,从袖中抽出那支步摇往前递了递,“我有一样好东西送你。”

肃柔垂眼一看,有些惊讶,见那金玉做成的首饰躺在他掌心,底下的两股坠子细而精美,摇摇曳曳地,比起一般的,总要长出两寸。

“你从哪里买来这个?”她笑道,“这么长的穗子行动不方便,万一勾住了衣裳可怎么办。”

他说:“今日过节,没什么不方便,要是怕勾衣裳,就插得高一些。”说着来帮她,伸手往她髻顶一插。

肃柔的笑容僵在脸上,转头看向案上摆着的琉璃砚屏,那潋滟的水色里恰好能映照出人影来,好好的步摇插在头顶,简直像顶心中了一箭。

她鼓着腮帮子,自己探手拔下来,然后斜斜插在螺髻上,立刻这步摇就彰显出了本来的富贵和妩媚,精致的赤金竹节下坠着两滴清透如水的坠角,灵动绰约,把人也称得活泛起来。

只是无缘无故又收人礼物,很有些不好意思,肃柔说:“我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这回又害你破费了,过会儿上屋里去瞧瞧,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去,全当我的谢礼。”

他说不必,“我连人都是你的,这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说着咧嘴一笑,“我一早就赶来了,还没吃饭,娘子陪我吃顿早饭,就算还了我的人情了。”

又是娘子、娘子,肃柔被他叫得没脾气,只好引他坐下,取了一双银箸递过去。

早晨吃得很简单,寻常的清粥配上辣瓜儿、醋姜等小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面的人合胃口,反正这顿饭吃得很窝心。饭后再饮上一盏香饮子,隔着飘渺的帐幔,悠然看东边缓缓升起的太阳,忽然觉得这人生是再也没有缺憾了。

不过不能在小院久留,今日不光祖母和姑母在,连着伯父和叔父等都一并休沐在家,还有那些平时从没有交集的兄弟们,须得打好交道。两个人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往岁华园去,到了那边见绵绵和至柔的郎子都来了,彼此客气见了礼,世上的人情往来就是这么奇妙,因为姻亲的缘故,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结识的人,见了面立刻亲兄热弟起来。男人们怕扫了女眷们的好兴致,把未婚妻送进上房,便一同结伴,往隔壁院里消遣去了。

太夫人很高兴,“今年是咱们家最热闹的年份了,女孩儿们还在家,多出这些新郎子来,家里人口一下子就增添了。只可惜不见尚柔,要是她能带着安哥儿回来过节,那多好。”

申夫人道:“嫁出去的姑娘,总是要先紧着婆家,侯爵府那头今日也过节,没准儿明日就回来了。”

话音才落,听见传话的婆子在廊上回禀,说大娘子进院子了。大家忙到廊上迎接,却见尚柔带着陈盎一道来了,身后跟着抱孩子的乳母。

大家有些意外,但合家团聚总是高兴的事,尚柔和陈盎上来行礼,见过了祖母又见过姑母和母亲、婶婶,下面的姊妹姑嫂也彼此问安,陈盎在这里坐不住,喊了小厮来引路,上隔壁院子里会见那些新亲戚去了。

尚柔和姑母挨在一块儿坐,再三地向姑母赔罪,没能早早回来拜见姑母。

申夫人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哪能和你计较那些,今日和陈郎子一道回来,不是很好吗。”

尚柔无奈地笑了笑,“若单是回来见礼,他才懒得走动呢,要紧今日嗣王在,他着急要攀交人家,这才愿意跟着来凑趣的。”

这些且不管他,能回来就是好的。申夫人接过了乳娘手里的安哥儿,万分珍爱地搂在怀里看了又看,笑着说:“瞧瞧我这侄孙,果真生得一副有福气的好相貌!”看着孩子,又想起自己身后空空来,转头对太夫人道,“申家有个堂弟,正室前两年病死了,留下个九岁的孩子,如今养在继母手底下。那继母为人啬刻,自己怀了嫡亲的骨肉,对那孩子万分嫌弃,上年腊八我正遇上他去宗学,数九寒冬穿得单薄,脸都冻紫了,但见了我很知礼,打拱作揖半点不慢待,我当时就觉得很喜欢他。如今绵绵要出阁了,我想着,膝下没个子嗣,将来偌大的家业不好处置,宁愿过继了他,总比人家外头领个私孩子回来让我养强。”

太夫人听了很赞同,“是该这样,一则替自己找了退路,二则也积德行善,救了那孩子。”

申夫人怜爱地刮了刮安哥儿的小脸,叹息道:“可惜我一辈子要足了强,却没生出个儿子来,这家业暂且还能自己把持,再过十年二十年,就成了申家人嘴里的肉。可要是养大那个孩子,既是没了亲娘的,自然一心待我,日后也不图旁的,只要不叫申家那帮豺狼虎豹吃了绝户,就算我争气了。”

所以少时的一见钟情,到最后终究变成了一地鸡毛,细说起来实在令人伤感。

申夫人勉强笑了笑,“罢了,今日过节,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了,就逗逗我的小侄孙,看见他,我心里就欢喜了。”说着从腕上退下一个赤金的镯子来,套在安哥儿小胳膊上,一面道,“我们哥儿落地,姑祖母都不曾回来,今日是我们头一回见面,这个权作见面礼吧。”

尚柔忙上来推辞,“姑母的心意我们领了,则安还小,怎么当得起姑母这样抬举。”

申夫人道:“这是给哥儿的,你替他收着就是了,回头是化开打个长命锁,还是留着将来给媳妇,都随你。”

安哥儿是小孩儿,什么都不懂,看见金灿灿的东西很感兴趣,低着头,一手在镯子上拨弄不已,申夫人便笑起来,“快瞧瞧,我们哥儿多有眼光!喜欢就好……”一面搂进怀里呢喃,“姑祖母的心头肉哟,这么可人疼的……”

大家围着孩子逗弄,说说笑笑转眼到了晌午。婆子们在花厅里摆上两个大圆桌,中间拿三折屏隔开,吃饭的时候虽看不见人,但能听见男客那一桌笑得热闹。新来的郎子们很好地融入了,推杯换盏间,一派其乐融融。

女眷们留心听谈吐,至柔的郎子文雅,赫连颂内敛,宋明池是个开朗的性子,和绵绵一样大大咧咧,唯独那位大姐夫谈风雅不行,谈风流很在行。偶而从牙缝中透露哪家的行首唱曲好,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场合不对,说了半截的话又咽回去,化成了尴尬的笑,高喉咙大嗓门地招呼着:“吃酒、吃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