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5年1月5日

献给仙君的be美学 by 寒菽(141 – 150)

第141章

见澹台莲州一直不回信,周王知他是不欲相助,奈何形势危急,所以依然快马加鞭连送三封信来,催促昭太子为了天下大义快出兵勤王啊!!

甚至他私下给澹台莲州写了一封道歉信,为自己先前的轻薄而道歉,不过大致意思依然是:

虽然我差点轻薄了你,但是,谁让你生得那么美,让我一时昏了头。而且,我不是没有得手,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吗?

我会有这样的举动,正是因为我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色欲。太子的姿容倾国倾城,假如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努力保持住理智。

外面的人不是都说你宽宏大量、品德高尚吗?你怎么能因为我的一点点小过失,就记恨于我呢?

澹台莲州不得已回了一封信,委婉地答复:

尊贵的天下共主周国国君啊,您忘了吗?我只是个太子,不是国君啊。除非是自卫反击,我可从没有在没有得到我父亲昭国国君的允许下擅自出兵过呢,我是个再遵守礼法不过的人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行动,应当由你们国君来交流。

所以,您的信我转送去了昭国国都,由我的父王定夺,我才可以决定要怎样行动。可惜路途遥远,冬天又快到了,大概送信的军士走得很慢吧。

至于您的道歉,我接受,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放心吧。

假如我的父王命令我出征,我自然会万死不辞地帮助您。

还有,您说要以象征天下共主的九鼎相赠,我怎么听说您还答应过庆王呢?既然你们有约在先,怎能把已经给了别人的九鼎再转送给我?那么,庆王要取走你们约定的九鼎似乎也没有错。我们昭国出兵攻打庆国,岂不是破坏周庆两国之间的信义?不好吧。

澹台莲州茶里茶气的回复传出去,有人生气跳脚,有人困惑不解,有人哈哈大笑。

昭太子真是在开玩笑,谁不知道他才是昭国真正的主人?

所有人都在看澹台莲州下一步要怎么做,没人认为他真的能坐得住,任由庆国得到周国,大大地增强国力。

忠信仁义,啧啧,说得真好听。

在他们看来,于国家而言,这玩意儿就是娼妓的衣服,别管平时穿得多么华美,只要得到的利益够多,就能够脱得下来。

但到目前为止,还真的没人能够在大义方面指摘昭太子。

如今他所占的幽国地盘,全都是当初幽国强占昭国的,甚至大部分百姓都还是昭国人。

澹台莲州收复了近五十年来的最后一寸故土以后就没有再进一步,看上去似乎真的已经偃旗息鼓,关起门来,老老实实地抢干农桑,要尽快让这些发生了战争的土地上的百姓们能吃饱饭、穿暖衣。

这让附近的几座城池太尴尬了。

当初昭军打到他们的邻居,还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他们自然认为接下来要被攻打的是自己,而且绝无可能赢得过,所以城中的百姓都提前收拾细软逃难去了。

跑到半路,才知道昭太子压根没有攻打他们!

这时候百姓们想回去老家,城中已经是一片狼藉,而昭国收复的几座城比他们更早地恢复生气,听说不光每日都在分饭,还在分田分地。老家没什么祖产的自然包袱款款地投奔昭国之城去了。

一年半载下来,每天都听说隔壁那昭军的城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他们本城留下来的贵族虽说抢占了别人抛弃的田宅,可是因为留不住人,所以收成相当糟糕。

就算再加大力度压榨也没多少油水,上头的幽王一直在换人当,但不管哪一个,上位的第一件事都是要各城交钱。他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盘剥?而逃民也越来越多,心下对昭太子是又羡慕又仇恨。

这日,殷音娘子过来送信。

她将秦夫人算出来的账目交予澹台莲州,道:“太子,钱快不够用了。而且,钱还是次要的,您再这样施舍下去,粮草只够吃一年。”

澹台莲州沉吟片刻:“有没有算过把王都王宫的衣食扣一些还能吃多久?”

殷音娘子如早有准备,反手就掏出了另一本账:“算了,那样的话,还能再多吃五个月。”

澹台莲州便帮他父王作了决定:“那就扣下来。除了护城军必要的军粮储备,其余的能减则减,我来写信给父王。”再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殷音娘子摇头,犹豫起来。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还得请各城豪族相助。”

殷音娘子问:“殿下打算用什么好处跟他们换呢?”

澹台莲州:“免死令。我会用天材地宝造一百张无可替代的免死令。哪怕诛九族的重罪都可以赦免。先放出二十张,前二十张免死令卖一千两金子,或者两万担粮食,可以两种掺在一起兑换价值。接下去的二十张,卖两千两金子,或者四万担粮食。后面的六十张,卖四千两金子,或者八万担粮食。”

殷音娘子听得惊住了:“这会有人买吗?”

澹台莲州笑了笑,说:“会。”

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再沉思了片刻,说:“这个价格是给昭国人的,他国之人也能买,所有人都可以买,价钱再翻一倍,哪怕是一国之君也行。

“只此一次,没有下回。五十年内都有效。”

昭国向所有人出卖免死令的消息传遍天下。

庆王一听就笑了:“这小兔崽子是没钱没粮了吧?哈哈哈哈!孤就知道,以他那个妇人之仁的样子,怎么可能养得起那么多人!最后还不是拖垮了他自己?”

丞相却笑不出来,愁容满面地道:“怕只怕他是在等下一季的粮食成熟,昭国的新粮种确实很好,倘若让他撑过来,那他就拥有了数倍于我们的臣民,又能组建出数倍于我们的军队啊,王上。再者说,他有仙人相助。”

庆王挥挥手说:“荆玉山早已禀告过,仙人并不插手人族战争,我们这儿也有仙人啊。”

丞相叹了口气:“王上,您猜我们国家会不会有人想要花钱买这道保命符呢?”

庆王脸色愈发难看,笑不出来了。

丞相道:“昭太子此举,是将全天下的粮草都捏在他的掌心啊。粮草统共就那么多,都到了他那里的话,我们的军队吃什么?”

庆王想不到如何是好,他还不能说“那孤也向天下发免死令?”。

普天之下,只有澹台莲州有这个底气说免天下人死,只有他有一支能够和妖兵正面对战的军队、最先进的战车和兵器、几千人的军医队伍,甚至还有人在后方专门负责种田与畜牧。

区区十年,澹台莲州就做到了这个程度。

虽说他不一定能轻取天下,似乎他本人也没这个意思,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假如他是在等着厚积薄发?

庆王不能赌。

庆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更应该尽快把周国攻下来。不然就真的次于昭国了。得拿到九鼎才行。”

七天后。

庆王御驾亲征。

昭王那边终于收到了信,但是,昭国并没有出军,而是给他去了封国书,说他要九鼎可以,那是他跟周王的之间的约定,却不能犯上作乱谋杀天子啊。假如他这样做了,昭国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庆王听完付之一笑。

同时,昭太子代表昭国给周王去了一封不公开的私信,道:天子啊,您要是真的有亡国的危难,我愿意不计前嫌地收留您。虽然到时候不可能将您像以前一样供奉,但是提供一些田宅保您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

这封信谁写给周王,周王都不信,唯有昭太子写来的,他是信的。

昭太子干出过太多愚蠢的事了。

庆王因为戒备着昭军突袭,是以行进得特别小心,攻打周国时也一步一个脚印,不敢再急功冒进。

是以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终于打到了周国都城。

而这一年间,澹台莲州在做什么呢?

他在巩固自己的城池,并且跟一些城池、小国结盟。

昭太子发了另一封告天下书。

他告诉所有人,为什么凡人的武器比以前更好,战术也比以前更先进,可是妖魔似乎也比之前更多了呢?因为战争制造了大量的尸体,这些尸体成为了妖魔的食物。是以幽国江畔,妖魔肆虐,杀之不尽。不信的话,可以观察一下自己国家附近的妖魔据点,是否就在死尸最多的地方?

他非常愧疚,因为他也是一些战争的制造者。如今妖魔愈发猖獗,值此危难之际,他们各国凡人自相残杀,不过是给妖魔增添口粮而已。应当止战,一起共御外敌,培养杀妖的军队才是。

昭国愿意领旗,帮忙协调各国之间的矛盾,只要你愿意加入,就可以白送你一笔粮草和武器。

只要答应下面两点就行:

一,放弃本国的铸币权,使用昭国的钱币,原来的钱币昭国人愿意按照一比一多一点的比例来收走重铸。

昭国的新钱币是昭太子主持铸造的,使用了新的技术难以伪造。而他多年以来搭建起来的商贸网已经让昭钱成了一种稳定的交换货币,虽说也有波动,但是不会过低或过高。

即使不用他这样勒令,很多小国已经开始大量流通昭钱了。

二,让昭国的学士过去开班讲学,教学费用不用你们出,昭国包圆,再在每座城中搭建一座戏台进行演出,观看费用极低,教授国民道德礼仪。看看多好,让你们国家的国民多学一门语言,平时还能有娱乐。

这番诏令传遍天下以后,诸多小国国君也知道,他们是时候要在几个大国中找边站了。

能不打仗,国内贵族可以继续当贵族,百姓也不必为妖魔侵扰,还能够得到一笔还算不错的粮食,为什么不选昭国呢?

出兵到半路的庆王骑虎难下,自不可能收手,只能痛骂了昭太子一顿,继续前进。他传信给仍在昭国的女儿俪姬公主,送去了毒药,命她择机毒杀昭太子。

他既选了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

终于,他打到了周国的王城。

周王早已潜逃,走之前还放了一把火,这场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被一场大雨平息,这座人族第一次建立起来的华丽城池就这样付之一炬。

庆王没有抓到周王,但抓到了他身边的臣子,一个个严刑逼问过去:“九鼎究竟在哪儿?”

终于,其中有个人能答上来:“在天子陵!鄙人带您去!”

庆王找遍了天子陵没有找到九鼎,正待拿此人问罪,对方却说:“还请王上搭建木架上石像一览。”

庆王:“到时候你一起上去,若有不轨,孤第一个把你踢下去。”

木架搭了一个月才搭好。

庆王小心翼翼地爬上木架,爬到了那尊十几丈高的仙人石像的肩膀上,这里的青苔已经被清理过了,不会滑倒摔跤,但他还是站得心惊胆战。

领路人说:“庆王,九鼎就在这里。”

庆王举目俯瞰,九座天子陵修成丘,长满树木,已成了一座座青山,可不是正好围成了九鼎的形状吗?

庆王眼前一黑,几欲昏去。

庆王暴怒:“你竟敢戏弄于孤!!”

说罢,不听对方哀求,拔剑将此人刺穿,再一脚从仙人石像上踹落下去。

庆王颓丧地持剑坐下。

其实他明白,即便他得到了九鼎也无济于事。

一千多年前,九鼎之所以是九鼎,因为那是周天子的九鼎。

他一直担心惧怕澹台莲州来抢九鼎不过是庸人自扰。

澹台莲州压根就不需要周王的九鼎,他正在铸造他自己的九鼎。

第142章

周王又一次发了脾气,指责昭国对自己招待不佳,故意克扣他的饮食,并且严正抗议,要求按照他先前的标准来,最起码也得有标准的一半。

如此这般的折腾,惹得被派去照顾他的侍者牢骚颇多,敢怒不敢言。

一朝亡国,老丞相随他来到昭国避难,一头的白发眼见着是更稀疏了,不得不劝谏他:“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们是寄人篱下,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派了。昭太子手握生杀予夺之权,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怕再这样下去,会招致杀身之祸。”

周王不满地道:“他可真是个伪君子啊,嘴上说一套,朕真的来了这里,他却在暗地里对朕不敬。你看看,他让人送来的这些食物,他自己会吃吗?前天陈将军来看朕,他竟然跟朕吃一样的食物!”

老丞相沉默半晌,回答:“会的。老臣已经打听过了。昭太子平日与士兵同样伙食。他将餐饮之费用节约下来,用在军队的粮草上。”

周王被噎了一下:“抠抠搜搜,这能节约多少?”

老丞相说:“以昭太子的俸禄,可供养三千余人。”

周王:“……”他嘴硬地嘀咕:“才三千。”到底是没有底气,毕竟他现在连三百人的军队都没有,更别说三千了。

他的五千近卫军在庆王破城时即溃不成军,拢了最后的一千人护送他出城,绝大多数在路上,到达昭国时已经只剩下一百余人。

就这一百余人,也在进入昭国的第一时间被卸甲解枪,士兵们都被安排住了起来,若是愿意继续当兵就打散编入昭国的军队,若是不想再当兵,那么可以选择去种田,种满三年就可以获得自己的土地,又或者有那等忠心耿耿的,非要留在周王身边继续效忠……

也不是不行!

但是得交出刀剑,改作文职,侍奉旧王。

当时周王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还觉得是侮辱了他,但死到临头,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还想,那剩下的一百余人与他患难与共,无论如何都会留在他身边吧?

却不想,连领头的徐将军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徐将军出身于周国的军人世家,世世代代侍奉周国王室,是死忠中的死忠,一路上斩将搴旗,救护周王,若是没有他,周王怕是已经死在半路了。

然而,他却在抵达昭国的第三天,捧着他的衣冠来向周王请辞。

周王不敢置信。

徐将军高高地捧起他的衣冠和官符,低着头,道:“陛下,当年我父亲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匡扶社稷。如今周国既亡,复国无望,臣亦心灰意冷,只想解甲归田,不问世事,还请陛下允许。”

周王气得发抖:“朕还活着!王还在,周国便未亡,你这贱人怎能张口就说‘复国无望’!朕迟早会杀回去的!”

徐将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问:“陛下,您说这个话您自己信吗?

“周国亡了。

“周国不是一日之间亡的。在您横征暴敛的时候,在您宠信奸佞的时候,在您耽于享乐的时候,周国就开始亡了。

“先前活着的,不过是周国的躯壳罢了。

“臣这些年依然效忠于您,不过是因为我父亲的遗嘱,为了周国的子民。如今周国亡了,周国徐氏也没了。臣已护送您到这里,昭王仁慈,收留了您,您虽不复王威,但至少能在这里了此残生。那么,臣也不算辜负了父命。”

周王算是明白了,这是铁了心背主离去。

他气得憋红了脸,朝徐将军砸去茶杯,骂道:“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见朕如今失势,所以想要去投靠昭太子罢了!”

徐将军苦笑,俯首,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那就当我是这样吧,陛下今后保重。像您这样的人,能留在您身边不容易。请珍惜那些还愿意留在您身边的人吧。”

周王骂道:“为什么当初昭太子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士兵也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因为他们是有信义的人,你们无信无义,背弃于我,迟早会遭报应。”

这一切。

都被转达到了澹台莲州的耳朵里。

当初周王还在周国王宫中,他就能获知周王的一言一行,更何况如今到了昭国。

澹台莲州乐意看到周王发疯,越疯越好,越疯,周王带来的那一百多个军人就越能为他所用。

譬如徐将军,被他好言好语地送去了杨老将军那儿种田,他觉得假以时日,总能收服。

即便不能,少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他与杨老将军流着口水试图瓜分这一百精兵。

“我听说其中有一个少将尤其勇猛,可一骑当千,是为何人?如今在哪儿?”

“您说的应当是霍迁吧。他的确是个难得的勇士,听说他是奴隶出身的,以前不过是个搬运石材的小工。有一次,周王外出狩猎,马车的车辙不小心陷在坑里,四五个男子都没办法把车推出来,他正好在附近,便出手相助,竟然一个人把马车从泥坑里抬了起来。”

“嚯!”

“您也能做到吧。”

“能是能,但不一样,我是在昆仑吃了许多灵丹妙药,每日食用仙果仙草,才有非同一般的体质。可他却是缺衣少食的奴隶出身呢。”

“您说得也是……总之,从那次以后,周王就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个马车夫。”

“所以,这个霍迁呢?在哪儿?是进了军队?还是正在种田?”

“他留在了周王身边。”

澹台莲州思忖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是很想得到一员猛将,但是强扭的瓜不甜,勉强不来,眼下也没有精力去特意降服仅仅一人,便抛之脑后,没有再问。

过了一两周。

澹台莲州想起来问问周王的事,又问了问那个大力士是否还留在周王身边。

以他对周王不多的了解,周王那个糟糕性格,真有人能一直忍受下去吗?

下属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周王逃出国时,原本带了他最心爱的姬妾脔宠,但是在路上都走散了。”

听到这里,澹台莲州还有几分纳闷,说这个干吗?

接着,下属继续说:“那个霍迁留在他身边,任打任骂,毫无怨言。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周王竟让他做了自己的情人。此事颇为隐蔽,还没什么人知晓。”

澹台莲州惊讶不已:“啊?!

“可是,我听说那个霍迁长相平平,还是个八尺壮汉啊。”

周王这个色中饿鬼不是只喜欢美人吗?饥不择食到抛弃本来的审美原则了吗?

下属跪坐着,往前挪了半步,压低声音,难以启齿地道:“太子,此事不便声张。其实是那个车夫强迫了周王,周王如今离不开他的保护,不敢反抗,只好接受了雌伏于他。”

澹台莲州:“啊???”

第143章

澹台莲州目瞪口呆,不过也没有太久,毕竟这几年他听的王室秘闻多了去了,这也不算最离奇的。

下属问:“太子,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这是他们周国人自己的事,就当作不知道吧。”

他想:要是被周王知道他知道了,指不定周王还要生气。

虽然周王生气也不能对他怎么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们的昭太子曾经被周王侮辱未遂的事情天下皆知,澹台莲州不免有几分尴尬,如此一来,倒好像他多么幸灾乐祸。

不过,这个周王在本国时欺男霸女,放浪形骸,怕是以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今天吧?

澹台莲州听了一耳朵,也没有再管,只让他们看顾好周王的性命,别让人死了。

捏着一个活的周王在手里,指不定能有什么用呢。

就算最后没用上,也不过是添几碗饭的事罢了。

巧的是,没过几天,澹台莲州竟然就遇见了这个霍迁。

那天他难得打算让自己休息半日,却也不想闲着,打算找个地方练剑,便带了小白去寻了附近的一处青山。

却见一个壮汉在泉边打水,别人打水用的是水桶,他不是,他直接扛着一个需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环抱的大水缸过来装水,装满以后,直接抱着水缸往回走,健步如飞。

澹台莲州“啧啧”几声。

壮汉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过来,问:“是谁在那儿?”

澹台莲州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恭维道:“壮士好力气啊。你就是周王身边的车夫霍迁吧?”

澹台莲州俊美非凡,壮汉却只是皱眉地看着他,说:“我是霍迁。你是谁?”

澹台莲州坦然地答:“我是昭太子澹台莲州。”

霍迁并不惊讶,认可这个答案,点点头说:“哦。是你啊。”

他终于放下了水缸,一脸认真地对澹台莲州说:“你能每天给我的王更多的肉吗?他喜欢吃鹿肉,不喜欢猪肉。还有,请给他一些绸缎做衣裳。”

这个霍迁的确如他们所说的,其貌不扬,国字脸,浓眉,单眼皮,大鼻子,厚唇,身材极为壮硕,皮肤黝黑。像是块黑色的石头,整个人看上去都硬邦邦的。不能称得上英俊,但是很有几分男子气概。

澹台莲州淡淡一笑,和气地说:“不行。他现在已经不是王。能继续活着已经是侥幸。”

霍迁低下头,沉默片刻,说:“那好吧。”又问:“前些日子,我想要去林中猎鹿,他们不许我猎,说是我不经许可捕猎就要把我抓起来,我只好作罢。既然你不给我的王鹿肉吃,可否准许我自己去猎?”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你的弓箭刀枪都被没收了,用什么猎?”

霍迁:“找根树枝,削尖了就成。”

澹台莲州被噎住,想想又觉得有趣,这凡人之中竟也有人天生生得妖魔般的体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灵根,说不定可以去修真,就算不去修真,这样的战斗力,都不用训练就能直接拉去杀妖了。

先前没遇见便罢了,如今都遇上了,澹台莲州心痒痒地想要试试能不能把人收拢过来,他说:“你若是愿意进我的军队,我直接命你为百人长,可拿许多俸禄,养得了你的周王,何需你亲手去狩猎?”

霍迁却连心动都没有心动一下,立即摇头拒绝了:“我的王说,他离不开我。他让我不要离开他半步,我得遵守他的命令。”

澹台莲州困惑了。

看你浓眉大眼、忠心不二的,真看不出来私底下是个以下犯上的家伙。

澹台莲州便直接问了:“周王身边的人都走了,为什么你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呢?”

这下轮到霍迁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不作思考地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是我的王,我是他的奴隶。”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周国已经没了。我也赦免了你们所有人。你在周国是个奴隶,在昭国并不是。”

霍迁挠挠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已经不耐烦了起来,敷衍澹台莲州说:“我实在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得赶紧把水抬回去了。”

说着就去抬水缸。

澹台莲州问:“不是每天有人给你们送水吗?你为什么还要跑这么远来打水?”

霍迁被打断,不得不再次停下来,紧张地说:“自己打水也不行吗?我的王不喜欢有泥土味的河水,他想要洗澡,他们告诉我这里的泉水好,所以我每天都过来给他取水回去用。”

澹台莲州有点惊讶,怔了一怔,才说:“也、也不是不行。可以打水。这里的泉水你们可以任取任用。”

霍迁停顿了一下,才腼腆地回答:“谢谢。——这是我的王教我的,他说别人帮助自己时,要说‘谢谢’。”

澹台莲州看他憨头憨脑、老实巴交的,左看右看都不像是密报里所说的狂徒,实在是憋不住了,问道:“既然你这样尊敬忠诚于你的王,你又为何会在榻上欺辱他呢?”

霍迁像是只动物,疑惑地反问:“欺辱?我没有欺辱我的王。我是爱他。”

澹台莲州这下是真的惊住了,问:“你爱周王?”

“爱”这个字眼,澹台莲州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

难得提及爱情,让他心上有了一丝丝涟漪,并非向往,只是好奇。十年过去,他更不懂儿女爱情是什么了。

他曾也有那么几次,脑子空下来时想了一想,想:他以前是爱岑云谏什么呢?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要有点理由吧。

爱岑云谏的温柔吗?可岑云谏对谁都温柔和气啊,对他也没有多特别。

还是爱岑云谏的天资卓绝?可那跟他也没有关系吧?

他一向知道岑云谏爱剑、爱昆仑、爱仙界胜过一切。

他曾经还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以前那么爱过岑云谏。

但是,跟周王一比,岑云谏还是好多了,起码岑云谏身上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澹台莲州问:“你爱周王的什么呢?”

霍迁显然是个白丁,没有读过书,由他的目光可以看出来,他说:“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可真麻烦,都爱琢磨这些。爱就是爱,为什么非要说出是爱什么?”

聪慧如澹台莲州,此时竟然被问住了,他思绪万千,总觉得其中还有深意可品,不耻下问:“能再解释解释你的爱吗?”

霍迁思索片刻,指着他身边的白狼说:“就像你身边这条狗爱你,你会特意去想它为什么爱你吗?是爱你的什么吗?”

澹台莲州:“……”

小白:“……”

霍迁:“你问完了吗?”

澹台莲州愣愣点头。

霍迁抬起水缸:“那我走了。再见。”

澹台莲州目送他离开,低头看看小白的脑袋,它的耳朵都被惊讶到扁掉了。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与它玩笑地说:“他以为你是狗欸。”

白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多么无可奈何似的。

澹台莲州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他是弄错了,一般的狗狗的确会无条件地爱主人。不过你不是狗,你是一只狼,你是因为报恩才一直跟在我身边。

“真离奇啊,小白,你说,爱究竟是什么呢?照他说的,爱多么没有道理。也许,是我书看得太多,想得太多,反而不清楚了。你知道吗?”

小白一声不吭,摇了摇耳朵,躲开他的触摸,像是不感兴趣,拒绝讨论。

澹台莲州:“也是,你又不是人,你哪知道人的爱情是什么。”

第144章

澹台莲州心血来潮,问胥菀风:“胥仙子,你看那个叫作霍迁的壮士可有灵根仙骨?是否可以修真?”

他信口一说,胥菀风还真的来了兴致——眼下昆仑正是危难之时,相当缺人。

不验还好,一验便发现这个霍迁真的身负灵根,可堪修行,甚至在周天运气方面他已经自己模模糊糊地摸出了一些门道,这或许也是他力大无穷的原因。

澹台莲州吃了一惊,道:“那你要带他进昆仑吗?”

胥菀风摇头说:“我问了他,他拒绝了我。”

当日下午。

周王带着霍迁来求见他,硬生生在街上等了两个时辰才得到澹台莲州的接见。

周王是死要面子的性格,尤其现在落魄潦倒了,更不想要被人看笑话,他无法接受被以前他瞧不起的低贱之人怜悯,是以来到昭国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鲜少见人。更别说跑到太子府门口,在大街上硬站了两个时辰,受尽了路人的旁观。

澹台莲州倒不是故意要磋磨他,事实上,在周王来求见的第一时间,他就让人去拒绝周王,说他今日没空见客。

侍从再三地劝说,却没想到周王如此坚定,赶也赶不走。

澹台莲州只好在晚饭这会儿挪出点时间来见他。

周王一改骄矜高傲的态度,一见到他,如忍辱负重似的跪下对他行了个礼。澹台莲州惊住,赶紧去扶他,并不敢受下这个大礼,疑惑地问:“周王你为何要这样做?若有什么事要相求于我,不妨直说。”

澹台莲州甫一把手搭上周王的胳膊,周王的手就像是蛇一样飞快钻了上来,紧紧地抓住澹台莲州的衣袖。

澹台莲州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开,被他拽住,周王双眸发亮,问:“昭太子,求求您了,洛城的仙子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吗?我想见她一见。”

仙子?是指胥菀风吗?

澹台莲州迷茫,周王犹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眸中的光彩近乎疯狂,竟然让他愣怔住了:“……你问的是哪位仙子?”

周王心急如焚:“就是今天早上来找我的奴隶的那个仙子,女仙人。”

澹台莲州心想:啊,她就在旁边啊。

澹台莲州问:“你找她要做什么呢?”

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要帮助霍迁抓住这个机会吧,倒像是他自己想要取而代之。

澹台莲州想得没错。

周王并不以为耻地说:“霍迁不想去,能不能换朕……不,换我去呢。我愿意,我愿意去仙山求道。让我去吧!”

说着,他还把霍迁拉过来:“他说了,他可以把去仙山的名额让给我。”

霍迁一脸沉郁,闷不作声。

周王好不生气,抬腿踢了霍迁好几脚,逼迫他说:“快说啊!快说你要让给我!你还反了不成,敢不听我的话了?!”

周王踢得是真用力,奈何霍迁人高马大,像块礁石,兀自岿然不动。

澹台莲州微微皱眉,正要阻止,霍迁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嘴唇嚅动,不情不愿地说:“我愿意,我愿意把去仙山的名额让给我的王。”

周王这才停止了殴打,略为满意了,气喘吁吁地低头瞪着他。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问:“霍迁,你是真的愿意吗?若是你反悔了,还想要去昆仑,我倒是可以帮你问一问。”

澹台莲州:“霍迁,你可以起来,我是在问你。我也没有让你跪下。”

霍迁并没有站起来,但是抬起了头,他在流泪。

霍迁流着泪,像是一只不想被抛弃的狗,哭泣着说:“因为我的王想去仙山,所以我愿意让给他。但我并不想要他去仙山,我也不想去,我只想跟他一起留在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跟他好。”

周王嫌恶至极,听见霍迁所说的话,生怕他们之间的隐秘关系会被澹台莲州听出来,有损他的尊严,恨不得缝住霍迁的嘴,跳脚道:“你住嘴!你一个奴隶在胡说什么?谁跟你好了?你要留在这里你自己留,我才不能留在这里!”

骂了霍迁,周王又来骂澹台莲州。

周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气疯了,以至于忘了自己的立场,口不择言道:“昭太子你是疯了吗?我是高高在上的周王,就算现在我亡国了,无论怎样,我也比一个奴隶要高贵吧?你竟然选择要帮一个奴隶,而不是我吗?!

“他是个愚蠢、恶心、粗鲁的奴隶,他也配去仙山?!”

身无灵根的凡人到了仙山上哪个不是奴仆?

澹台莲州都觉得自己耐性真好,还能温声和语地向周王解释:“仙界不是凡界,凡人在他们眼中皆是草芥。他们看一个人有无价值只看有没有灵根,首先得有灵根,其次价值多少再看灵根资质如何。

“你没有灵根,我也没有,我们去了仙山,都不如这个你瞧不起的奴隶。”

周王听他的话说到一半越发地暴跳如雷,但当澹台莲州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忽然熄了火。

周王咬唇,还是不肯死心,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澹台莲州:“自然是仙人已经告诉我了。你不光是没有灵根仙骨,你的凡人躯壳也已经被酒色掏空,还不如普通人,你还不如养好自己的身子。”

周王按捺不住暴躁地骂道:“你是能说风凉话,这样被圈禁起来人人嘲笑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我过得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霍迁忽然抱住了他的腿,像是要阻止他去寻死。

澹台莲州甚是烦他,没给他留面子,一针见血地说:“想要你死的人可太多了,你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还想要活得养尊处优吗?”

周王知道自己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气急败坏,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毫无反省地道:“朕生来就是天子!合该高高在上!他们的生杀予夺本就在朕的手上,朕想杀就杀!死不足惜!上天让朕来到这世上,正是要朕成为万人之上,不作那等卑贱的蝼蚁!”

他说着还想要把抱着他双腿的霍迁给踹开,可惜,霍迁什么力气,他什么力气,哪里踹得开?于是让他这难得有王霸之气的发言显得软弱无力。

澹台莲州自然没有被吓到,他看着周王,像是只在看着周王,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庆王,在看幽王,甚至是他的父亲昭王。

他们性格、脾气、学识不尽相同,然而,作为王的时候大同小异。

实则都是一类人。

他心生厌恶。

他不想成为一个这样的王。

周王还在发癫:“就算朕没有灵根,去了仙山,起码朕能得到像你这样的体魄是吧?昭太子,你有什么资格低看朕?你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有那么一段仙缘,才习得武艺与学识。你不过是运气比朕稍微好点罢了,若换成是朕得到你的这段仙缘,朕一定比你厉害多了,那朕现在怕是已经统一诸国,作四海九州唯一的王!”

听到这里,澹台莲州实在是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周王被他笑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愤愤地诘问:“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澹台莲州笑罢了,自嘲地说:“他们仙人只在乎修真天道,哪会在乎王侯将相?凡人的死活,只有我们凡人自己在乎。”

周王:“……”

“你是因为已经去过了,所以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即便朕去了以后会觉得不好,也得等朕先去了再说。而且,就算无法修炼,去了仙山上也能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吧?已经有很多好处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道:“朕还知道一个秘密,你若是能让朕去仙山,朕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澹台莲州并不怎么感兴趣,可有可无地问:“什么秘密?”

周王咬牙道:“你先答应朕你会帮朕,不然朕不告诉你。”

澹台莲州完全没有被他吊起胃口:“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甩开他的手就想要离开。

反而是周王着了急:“你感兴趣的!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是有关千年之前,昆仑来的仙人协助第一位周王建国的秘密!”

澹台莲州这才止住脚步:“哦?”

周王咬死不放:“你先答应,答应送朕去仙山。你有办法的,你跟昆仑的仙君相熟相知,全天下人都知道。”

澹台莲州一脸为难:“……这我真的无法答应你,唉,那长诗不过是编造的,他们添油加醋。我与昆仑仙君的关系根本不怎么样,我们几年也不得见一面。”

周王并不相信,可是澹台莲州真要走了,他实在是太着急了,只怕再没有机会,不得不松口:“行吧,行吧,你把那位仙子请出来,朕亲自来求她,让她再查一查朕有没有灵根,朕不信朕没有!只要你把她请出来,朕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澹台莲州冷冷地说:“你先告诉我,我再帮你。”

周王:“要是朕告诉了你,你出尔反尔了呢?”

澹台莲州充满底气地反问:“我澹台莲州何时出尔反尔过?”

周王愣了一愣。

确实,昭太子其人自出世以来,仁义忠信占全,平生从未背诺反悔。

别的人信不过,他澹台莲州应当是信得过的吧。

周王犹豫再三,见澹台莲州开始不耐烦了,只好交代了:“你知道九鼎究竟是什么吗?”

澹台莲州其实知道,应当是周国王都黄金台周围的九座王陵。

但他也不能确认就是这个答案,兴许那个带庆王前去王陵的大臣知道的也不是真相,他问:“是什么?”

周王低低地说:“那次你去黄金台,看到了仙人的石像吧?九鼎就被埋在石像之下……”

澹台莲州微微挑眉:哦?还真的与那个大臣所说的有些出入。

“你要说的秘密只是这个吗?可我不需要九鼎。”

周王:“不是的。不只是这个!”

他说:“那石像其实不是雕刻而成,而是仙人的化身,之所以九鼎被埋在下面,是因为九鼎之下镇着世上最厉害的妖魔。”

澹台莲州悚然一惊,瞳孔骤缩,呼吸凝滞。

“什么最厉害的妖魔?”

胥菀风的声音突然在澹台莲州的身畔响起,澹台莲州没怎样,已经对他们的神出鬼没习惯了,周王被凭空出现的女子吓到,对方身上还有一种剑锋般锐利的气场,把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胥菀风不知何时现了身。

她紧锁眉头,目光犹如剑气一般朝周王激射过去,仿似要将他刺个对穿,俯视着他说:“到底九鼎之下镇压的妖魔是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

第145章

仙人的剑气哪是普通人可以承受得住的?

周王被吓得双股战战,惊恐万分。

这时,霍迁挡在了他的面前。

周王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回过神,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不已,他从地上爬起来,虚着声音道:“仙、仙子,您终于出现了,别着急,我慢慢跟您说……”

他不想要霍迁抢走自己的风头,又走到霍迁的前面,对胥菀风和澹台莲州道:“这是周国天子一族的秘密。

“一千多年前,当时的周国还只是定居河东的一个万余人的小国家。有一天,外出捕猎的王在河边救了一个受伤的男人,这个男人醒来以后,向王展示了各种通天下地的仙术。从此他留在了周国,帮助周王征战各地,从此统一了天下。

“当周国在黄金台建国之后,他挥挥手,便起了九座山,让今后每一位周国之王都埋在这九座王陵之中。其他领土可以丢,但是黄金台一定要保住,避免有人损伤九鼎。

“周国建国那日,天地昏暗,风云变色,雷鸣电闪。彼时王陵还没有埋葬尸体,仍然是洞穴,洞穴中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仙人让大家躲在洞穴中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来。

“那七七四十九天之间,地动山摇,甚是可怕,等到大地不再鸣颤,我的祖先,第一任周王从王陵中走了出来,外面已是风和日丽,然而,在九座王陵的中间赫然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石像,石像正是他所相识的那位仙人。

“彼时仙人还未完全石化,他的魂魄仍然在等待我的祖先,他对我的祖先说,他以身殉道,化作镇妖石,镇压了妖魔……我记得,我记得那个妖魔是叫作……”

胥菀风被他吊胃口吊得极不耐烦:“快说!”

周王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好像是魔皇。”

世上最厉害的妖魔。

除了魔皇,还能是谁?

胥菀风若有所思。

澹台莲州看她一眼,心想: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在昆仑只是个外门弟子都当不上的杂役。但是,连仙君的心腹弟子也有不知道的昆仑秘事吗?

不过,对于周王所说的话,澹台莲州竟然不觉得很意外,他拢了拢袖子,却问:“你的祖先如何能搭救一位仙人?凡人的手段对于仙人的伤能有用吗?那位仙人叫什么你知道吗?还有被他镇压的魔皇呢?是何模样?有何能力?”

周王被问住了:“我、我……我也不太清楚了……我只听了这么多。你问那妖魔是什么模样想做什么?”

澹台莲州道:“做准备啊。”

周王:“啊?做什么准备?”

澹台莲州:“自是迎战的准备。”

周王傻眼了。

连胥菀风也抬头看向澹台莲州:“太子,这可不是你能对付的。还是交给我们昆仑吧?”

澹台莲州一只手搭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微微侧立,平淡地反问:“你们昆仑对付了一万年也没成功,不是吗?依照周王所说,一千年前能够镇压魔皇也是借助了凡人的力量……”

胥菀风皱眉,打断他的话:“有吗?”

澹台莲州:“那九座王陵之中的百姓必有作用,更不用说代代埋入王陵的周王……”他想了想,又问:“周王,你能把九鼎王陵的地形位置都画出来吗?”

周王呆呆张嘴:“这我哪能……”

倒还是小看了他的草包。

澹台莲州心想。

这时,周王掏掏袖子,取出了一卷皮纸:“但我带了一卷王陵地下的图纸……”

他原还想拿拿乔,可此时此刻,澹台莲州与胥菀风都拿出了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气势,他没有胆子再讨价还价,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王悄悄地打量着澹台莲州。

他没见过妖魔,但也听说过多么可怕。

这些年各国之中,只有昭太子在兢兢业业地打妖魔,至于开疆拓土?只是随手一位,附带的罢了。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怎么会有一个凡人敢这样口出狂言呢?而且还是在一位仙人的面前?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敬畏。

澹台莲州毫不客气地把周王献上的图纸拿了过来:“我看一看便还你。”

旋即,他手持图纸走到桌案边,坐了下来,把图纸展开,胥菀风站在他身旁。

澹台莲州紧盯着图纸,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胥菀风问:“如此什么?”

澹台莲州取了一支毛笔蘸上朱砂,将图上几个祭祀点连在一起:“你看,是南斗六星阵,此阵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星力。”

胥菀风:“……”

澹台莲州没听她出声,微愕地问:“你不知道吗?”

胥菀风委婉地说:“我不善阵法。”

胥菀风:“这个东西给我,我要拿去给仙君过目。”

澹台莲州:“这是人家的,不是我的,你要问就问他吧。”说着,指了指周王。

周王在阶下一脸期盼地看见仙人望过来,他眼巴巴地问:“我将这个秘宝献给你们,是不是可以换得去仙山的机会?”

胥菀风一脸冷漠:“你若真的那么想去,我可以帮你一问。”

周王欣喜若狂。

胥菀风:“我不想哄骗你,你没有灵根,就算去了昆仑,连杂役都不一定有资格作。你要是死在昆仑,没人为你收尸。”

周王由喜转愣,继而为怒,又不敢发出来:“我、我可是周国天子啊!我们周国王室为你们仙人镇压妖魔一千多年,难道不应该给予我一些相应的好处吗?你们怎么比凡人还要没有信义?”

胥菀风曾经有过被幽王意淫的经历,她相当厌恶周王、幽王这种色鬼,一板一眼地道:“我不知此事,待来日我去问问仙君。但据我所知,昆仑与你们周国并未有这种协定。再者说,你的祖先帮助镇压妖魔,又与你何干?你是继承了祖先的血脉,并没有继承他的才能。我们要感激也是感激你的祖先。

“我可以帮你一问,但是否有回应就不可得知了。”

周王脸都气得白了:“那我、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捞到,你起码给我一些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啊!”

胥菀风很爽快:“也行,我可以给你一丸灵药。你自己选,你要灵药,还是要我帮你向仙君问一句?”

突然之间,周王意识到,这个场景是如此地熟悉。

曾几何时,他对待他的子民不也是这样吗?

是他想错了。

他把霍迁看作是一条狗。

仙人看他也是一条狗吧?

信义?

你会跟一条狗平起平坐地讲信义吗?

破国以来,周王一直在感受屈辱,但都比不上这一时刻这种前所未有的蔑视来得刻骨铭心,他突然失声痛哭。

胥菀风一脸不解,问澹台莲州:“他哭什么?”

澹台莲州颇有同感,对周王说:“你连这句话都受不了,怎么去仙山?”

周王哭着说:“我要仙丹。”

一个小瓷瓶飞到了他的面前,他握住瓷瓶,慢慢地跪了下去,伏地道:“谢过仙人。”

过了一会儿,澹台莲州提醒胥菀风:“你得让他平身。”

胥菀风:“平身。”

周王摇摇晃晃地起身,泪流满面,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眼看着要倒地昏厥过去。

守在边上一声不吭的霍迁上前一步,将昏倒的周王抱了起来,周王消瘦许多,被他宽阔强壮的胸膛衬托得像是一只小羊羔。

一如来时那样,霍迁说:“他晕过去了,我带他回家。”

澹台莲州:“请便。”

澹台莲州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情复杂,难以描述。

澹台莲州将九鼎王陵的图纸卷起,用绸带系上,递给胥菀风,道:“事不宜迟,你回去找仙君吧。”

胥菀风:“我先送一只信蝶去问问。”

澹台莲州:“信蝶若是在路上被妖魔截住了怎么办?你还是亲自去吧。”

胥菀风沉默。

澹台莲州:“我这儿有卞古、江岚,还有白狼,不必为我担心。事急从权,仙君是个讲道理的人,想来他不会责骂你的。你也不算擅离职守,我是知情的。”

胥菀风不再犹豫:“好。我这就前去。你不要离开洛城,万事小心。”

澹台莲州:“嗯。”

他眨了一下眼睛,胥菀风便消失不见了。

澹台莲州收回心神,拿了一卷没用过的竹简,自言自语道:“还是给庆王去一封信吧,可别一不小心把石像给毁了。”

周国。

王都。

因为正殿被烧毁,庆王只得在一处偏僻逼仄的宫殿暂作办公。

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正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说:“……周王、周王在醉酒时曾经与我说过,说王陵的仙像下面藏着一个大秘密,那是周国的立国之本。”

庆王倾了倾身:“你知道是什么?”

少年道:“我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他说了这一句以后就没有继续说了。他酒醒以后并不记得跟我说了只言片语,他生性残忍,我怕被他杀了,没有敢再问下去。大王,我想,那里可能藏着周国建国的金银财宝,说不定还有仙人赠予的仙器。”

数日后。

澹台莲州手书的秘信送到了庆王的桌案上。

第146章

庆王看完澹台莲州送来的密信,冷笑一声。

正值寒冬,阶下烧着火盆,他直接把竹简扔进了火盆里。

竹简不易燃,火舌艰难地舔上其一角,缓慢地燃烧起来。

庆王轻嗤道:“荒谬。”

对于那个小男宠所说的九鼎秘宝,他本来就抱着五六分的怀疑,并不敢轻举妄动,但见澹台莲州这样劝阻以后,心生逆反,反而觉得这个石像他是非挖不可了!

庆王骂道:“妖魔,妖魔,成日里嘴上挂着妖魔,好似天底下只有你一个心系斩妖除魔,多么正直不阿!满口的虚假大义!哪儿来那么多的妖魔?!”

尽管庆王也知道妖魔的可怕,但是这么几千一万年不都过来了吗?

庆国建国八九百年,除了一些偏远边境的地区偶尔会被妖魔抓走几个百姓吃掉,也没什么大事,而那每年或是死掉或是失踪的几百个人也并不妨碍庆国的人口啊。

何必郑重其事?何必以卵击石?

作为一国之君,连这点轻重都不会掂量吗?

他看啊,反倒是澹台莲州说要斩除妖魔以后,妖魔反而泛滥猖獗了起来,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澹台莲州过于嚣张地挑衅才惹了妖魔的愤怒?!

说不定就是他造的孽,却让所有人都跟他一起承担苦果。

凭什么?

“就知道用妖魔来恐吓人!”

庆王气极了,从座位上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庆王怒气冲冲地让内侍把他手下一个擅长工造的宋将军叫过来,内侍看他暴跳如雷,半点不敢拖延,连忙小跑着去请了。

然而这周王宫虽说被烧掉了许多,却仍然是个很庞大的王宫,加上各种检查,没有小半个时辰,庆王叫的人过不来。

就在这段时间里,庆王渐渐冷静了下来。

等到宋将军到的时候,庆王又变回了那个睿智沉稳的国君。

庆王问:“你可知黄金台的石像有何方法可以摧毁吗?”

宋将军虽不知王为什么要摧毁那座石像,但既然王这么问了,他当然是如实以答:“这……这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微臣需要一点时间,寻找石像上一些部位,只要破坏了那些部位,应该就可以让石像直接倒坍。这样可以吗?”

庆王想了想,颔首道:“可以。”

宋将军揣摩着上意地问:“那臣现在就去找?”

庆王抬了抬手:“等等。

“这样吧,你在石像脚下随便挖一下,也不要让石像倒了。”

宋将军:“是。”

吩咐下去以后,庆王给澹台莲州回了信。

澹台莲州送给的他的信是密信,他送回去的却是公开的国书,一式两份,快马加鞭送回昭国王都和洛城,同时昭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来看一看。

信中的内容大致如下:

多谢昭太子的来信,很高兴你还记得你有一个舅舅,舅舅心甚慰然。

但是,你只是一个太子,与我通信说一些家常事倒罢了,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跟我商议国事呢?我仔细看你送来的国书,并没有印上你父亲昭王的章啊?

这似乎还是一封密信呢。

你一个太子越过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国君,直接与我对谈,是不是太不守规矩了?我作为你的舅舅,不得不要教导你一下,你的父亲太宽容太溺爱你了,都不怎么教你规矩,不然的话,甚至可以治你一个不孝不忠之罪。

万望你以后要多注意君臣父子之间的尺度与规矩。

至于你所说的周国黄金台石像下镇压着妖魔之王一事,我就不太清楚了,幸好你的信来得还算快,我才挖了一个小角,目前已经停工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才跟我说,你不是说你非常之为妖魔虐杀百姓而痛心疾首吗?既然如此,当初我举起义旗讨伐昏君周王,你明知这里有妖魔,怎么不出手呢?

呵呵,谁都知道昭军天下无敌,只要你出手,拿下一个周国不在话下吧?

所以,我正直大义的外甥啊,你为什么不打周国?不来自己占领黄金台,为了天下百姓,镇压妖魔?总不能是你故意不来的吧?

如今我得了你不知是真是假的告诫,已经停止了施工,只是你信里所说的内容我还是不大清楚,要是你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能够亲自来黄金台一趟,与我细细分说一番。不然的话,我还是得继续开工的。

对了,听说你的武艺高强,剑术更是天下第一,还与仙人有来往,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么,你不带军队,自己一个人前来应该也不会担心吧?

我亲爱的好外甥,你舅舅我就在周国王宫扫榻以待。

澹台莲州收到信的时候……哦,不,这次他根本不用专门收信。

庆王四处宣扬,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国书送到昭国以前,澹台莲州先在百姓的口中听说了。

他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倒好,周国王室藏了一千年的秘密竟然一夕之间就被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了,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男女老少,如今倒像是一应将命运都捆束在了一起。

“听说周国就藏着妖魔?”

“妖魔?什么妖魔?周国?是因为周王德行不正所以引来的妖魔吗?”

“好像是在黄金台。”

“是了,庆王信里写的呢。”

“好像那还是妖魔的王。”

“那岂不是很可怕?”

“我是周国人,我怎么不知道?”

“莫非周王的荒淫无度是被妖魔摄去了心魄?”

“什么?周王是妖魔???”

一时间,关于黄金台、关于魔皇的讨论如逆风暴雨,席卷天下,四处嚣嚣哓哓。

而交信的两位当事者昭太子、庆王则置身暴风眼之中,彼此之间都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

澹台莲州没有马上回信,庆王摸不清他在磨蹭什么。

反而是昭王百年难得一见地急吼吼跳出来,竟然也发了一封国书,表示:大家不要听信某些人的挑拨离间,我儿子忠君忠国,他这样做都是我允许的,我喜欢,我乐意,我称赞,不是我们父子之中的其中一人就不要恶意揣测我们亲密的父子关系了!

百姓们听说后续以后,都是乐不可支,等着继续看笑话。

而周国的什么仙像镇压妖魔对于百姓们来说就显得很没有切身之感,即便如今妖魔猖獗,可见过妖魔的百姓依然只是极少数。

也有一些人在疑惑:

“昭太子呢?他在做什么?”

“他说的是真话吗?假如是的话,他为什么不去周国?”

“他不是一心要剿杀妖魔吗?”

“莫非庆王说的是对的?”

这是他国之人所想,昭国上下,尤其是最为死忠于昭太子的洛城上下,每一个都对他深信不疑。

既然太子按兵不动,那就一定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几位将军私底下都去求见了澹台莲州,询问了此事的真假,得到确切的答案以后,已经开始备战。

庆王的眼线将消息传回去以后,庆王连发几封信,让他去黄金台,但是不准带兵,不准带兵,不准带兵!!!

庆王气急败坏、惊恐不已是一回事,澹台莲州依然没有回应是另一回事。

他罕见地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回应呢?

因为他在等待昆仑的回应,在等待胥菀风回来,告诉他无所不能的仙君已经在解决了,或者直接解决了。

只没想到,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

他很有耐心,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等啊等啊,没等到好消息,却把仙君本人给等来了。

那是在夜半时分。

澹台莲州正在批阅奏章,忽然看见桌案上的灯烛颤了一颤,那种神出鬼没、身边突然多了个人的熟悉的感觉来了。

他还以为是胥菀风回来了,回首望去,打招呼道:“胥仙……嗯?仙君???”

话说到一半,瞧清了来人,澹台莲州诧异地问:“怎么是你来了?”

岑云谏的状态看上去糟糕透顶,面容有几分憔悴,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疲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着苍蓝色的衣袍,把他的脸映照得蓝幽幽。

其实不算是很狼狈,可是,对于时时刻刻都要保持完美的岑云谏来说,已经很罕见了。

澹台莲州两辈子没有见过岑云谏这副模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底也有不祥的感觉,莫非……

澹台莲州没有心思叙旧,起身就去迎他,问他:“怎么?胥菀风已经回去告诉你了吧?你去过周国了?真的镇压着魔皇吗?”

岑云谏沙着嗓子,道:“我没进去。”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一脸烦躁,单刀直入地道:“黄金台的仙像之下的确镇压着什么妖魔,我能探知到,我想走近探看,但是进不去,试了十天也没找到方法。

“那等庞大的妖气除了魔皇不作他想。我想,你的消息没错,那里是镇压着魔皇。”

澹台莲州:“……”

“连你也进不去吗?”

澹台莲州没想到强如岑云谏也无计可施,那他在按兵不动什么?他半惑半讽地问:“不是,仙君尊上,魔皇就被镇压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你们昆仑怎么一千年以来都找不到啊?”

岑云谏看向别处,故作淡然道:“那个阵法滴水不漏,极为隐蔽,走近到十丈才能探知到,我们平日里也不去凡人的城镇,没有察觉也不奇怪吧?”

又说:“抑或,我怀疑长老们其实是知道的,但是他们死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澹台莲州:“…………”

第147章

澹台莲州节俭灯油钱,只在桌上放了一盏灯,他也不需要有人一直在身边站着伺候笔墨,更喜欢独自待着。

澹台莲州没有把守在门口的护卫叫进来,而是自己找了张蒲团,招呼岑云谏在书案的一边坐下。

案上的竹简草草地堆放到一旁。

澹台莲州又取来一个杯子,边倒茶边说:“是冷茶,别介意。”

岑云谏手都没伸,说:“我不喝凡间的茶。”

澹台莲州自顾自地继续倒茶:“我知道,你喝不喝是你的事,我倒不倒是我的事,礼数我得做一下。”

岑云谏低睫,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推至他面前的冷茶,绿幽幽的茶水上还漂着半片残缺的茶叶,真的是随意一倒,以前好歹还会招待他喝热茶好茶,如今只剩下一杯冷茶。

岑云谏:“现在是喝茶的时候吗?”

澹台莲州反问:“差这一时半刻魔皇就会出世了吗?”

岑云谏无言以答:“……应当,不会。”

澹台莲州笑了一声:“这不就是了?你的寿数是我的十倍、百倍,若是魔皇即将现世,那么,时间对我来说更加紧迫。你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放轻松点,我们再来想想该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吧?”

岑云谏极是不喜欢他这过于乐观的态度,不豫地问:“若是这次没办法呢?”

澹台莲州:“还没有战,怎么可以预设自己败?”

他不知道岑云谏都经历了什么。

这时,岑云谏低头看了澹台莲州身边的白狼一眼,紧皱眉头,深感厌恶地说:“我暂时不动手。我们两人谈话,谈人与仙的生死存亡,怎能有一只妖魔在侧旁听?”

澹台莲州说:“我之前议事也没有瞒着它,它都跟在我身边快十一年了,论感情与信任,我信它比信你深,何必多此一举?”

岑云谏正欲争辩,白狼自己从澹台莲州身边起来,轻跃下茶床,默默地离开了,头都没回,似是不希望他为难。

澹台莲州:“你看吧?”

岑云谏:“……”

又不是来吵架,更不是来叙旧的,他是来跟澹台莲州商讨怎么拯救天下的。

岑云谏匀息,平静了下来,抬手指了一指桌上的杂物,这些杂物便浮了起来,飞到了一旁空置的桌子上。

然后拿出了澹台莲州让胥菀风转交给他的周王陵秘图,他专注地看着图纸,说:“你说这是一个阵法以后我才发现人间有一个更大的阵法。”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掏出了一张地图,澹台莲州定睛一看,这是整块大地上的国境图,上面绘制着大大小小一共十八个国家的形状,边境线犬牙交错地咬在一起,拼成整片大陆,每个国家仅标注了王都。

岑云谏曲指轻敲了地图,纸面浮出了光线,将各个国家的王都连在一起,他怔了一下:“北斗七星阵。”

岑云谏:“对。”

阵中阵?!

澹台莲州惊住。

其中有七个国家在七星的位置,这是曾经算是霸主的七雄之国,其中,昭国和庆国的王都的点更加明亮一些。

但,按理来说,处于北斗星之一的周国黄金台无疑才应该是最重要的位置。

澹台莲州立即问:“夕歌城与相蓝城更亮是因为昭国与庆国更加强盛吧?这个大阵与国之气运有关吗?那现在这个七星阵还算牢固吗?”

越说越让岑云谏觉得心头舒畅,澹台莲州精通阵法,一点就通,压根不需要他多费唇舌来解释,他直接往下说:“七国之中仅剩两国还算昌隆,且昭盛庆衰……”他的手指点在周国的王都:“且周国亡国,国都沦陷,七个阵眼之首即将湮灭,怎么可能还固得住这个镇魔法阵?”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问:“需要我做什么?我想办法把其他六个国家扶起来?”

澹台莲州也跟着皱起眉头来了。

他光是建一个洛城就花了十年,而且,这是在他的国家,有他父王的全力支持。要建别国的城也太难了,还得从长计议,慢慢筹谋。

偏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哪有空慢慢筹谋啊?

他都快死了。

岑云谏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再点一下图纸,又亮起一个微小的点,是洛城的位置,他说:“其实昭国如今人气最盛的是洛城,不是夕歌城。”

澹台莲州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手掌握紧了又展开,展开了又握紧,他不是出汗的体质,如今手心却出了薄薄的汗,再抬起头,直视着岑云谏:“所以说,我阴差阳错地让这个阵废了?那如今该怎么做,你直说便是,我能做就做。”

岑云谏一脸平静:“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

岑云谏:“……”

他们一位是修真界的至尊,一位是凡人世界的无冕之王,一齐沉默下来。

岑云谏:“我正是想来问问你有什么看法?”

澹台莲州挠了挠膝头,道:

“我觉得如今之计,还是求稳为上。

“你的年纪还很轻,修为还有许多长进的余地,历任仙君一般在两百到五百岁之间达到修为之巅,你才不到三十岁,急什么?

“既然你说黄金台的阵法牢不可破,你都动不了,那别人更动不了。

“以我之见,你找几个信任的心腹弟子守在黄金台附近每日巡查是否有异常,若是有再来找你。

“到阵法有破绽之前都不需要担心。

“而在这之前,你就潜心修炼,以便到时有实力对付魔皇。”

澹台莲州想到一件事,充满疑惑地问:“我想问一问,你们昆仑对上一位魔皇就没有记载吗?”

说到这个,岑云谏眼角一抽,道:“没有,我没有找到。就算是上一位仙君,也只找到了简单的记叙。上次你与我说了黄金台的仙像以后我就曾经让人仔细调查,也正是因为那次调查,惊扰了几位长老。

“他们不允许我调查……”

澹台莲州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离开以后昆仑发生的事情,他就说岑云谏怎么把几个长老都杀了。

岑云谏:“总而言之,我与他们起了一些冲突,这让我发现了昆仑的一些秘密。不便与你说。”

澹台莲州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懂,我懂,我不追问。可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呢?”

岑云谏:“我感觉……不杀他们,他们会杀了我,我只好把他们都给杀了。”

澹台莲州:“好歹留一个问问啊!”

岑云谏:“留了。自杀了。”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又是一阵无语,无语过后,安慰岑云谏道:“算了,杀都杀了,人死不能复生……不对,凡人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修真的说不定有办法吧?是不是能回魂……之类的?”

岑云谏:“为了以防万一,我都是下的死手,魂神俱灭。唯一留下来的六长老知道得不多,能逼问的都逼问了,他的魂魄也没找到,大抵是直接进轮回道了。”

澹台莲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是不是该劝你一下,让你以后不要把事做得那么绝?我劝了也没用吧,你就这个性子,打生下来就这样,谁都改变不了你。”

又乐观地说:“说不定以后你就会变得平和一些呢?日子还长着。等到一百年后,两百年后吧。”

岑云谏:“或许吧……”

他沉吟片刻,冷不丁地说:“澹台莲州,你还是来昆仑吧。”

怎么又绕到这上面来了?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一本正经地说:“也是为了凡人,你应该来昆仑,我需要你来帮我规划这个世界。

“有一些事情,你能做到,我不能,我为你续命,让你活得再长久些。

“如此一来,你不是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庇护你所爱的凡人吗?于你来说划算,于我来说也获益良多。这是一举两得。”

澹台莲州听完,笑了一笑:“这次你说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要像以前一样拒绝吗?岑云谏想。

却听澹台莲州轻飘飘地笑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么久。”

岑云谏莫名地觉得心头一松,保证道:“我来想办法,虽说不一定能像修士一样活几百几千年,但是两三百年总不成问题。”

澹台莲州:“那可真久。”

岑云谏:“等到时,魔皇出世的时候,你也能与我在一起亲手对抗。不是很好吗?”

想法是很好的。

但别说百年了,马上就要来到的三十岁,我都在想要怎么活过去咧。澹台莲州腹诽。他说:

“这样,我先去一趟周国黄金台,稳住小阵眼,决不能让庆王破坏了。

“至于大阵……没那么急吧?你可以找几个精通阵法的昆仑弟子来研究,不,几个应该不够吧,起码找十几二十个吧。你一个人想不出来,加上我也想不到,那就再多找一些人。大家一起想,一定能想出来。

“我这儿也有很聪明的几个学生,我教授了他们星象阵法,学得极好,或许能让他们一起研究?我们凡人活得没有那么久,一代人不够就两代,两代人不够就三代,我们不需要修炼,可以专心研究。

“至于去不去昆仑的事……等我从黄金台回来再说吧。要是我能活着从黄金台回来的话。”

岑云谏多少能听出不对劲。

他问:“什么叫‘能活着从黄金台回来’?以你的本事,再加上那个畜生,不会被区区几个凡人擒杀。”

澹台莲州望向他,问:“能看出来吗?我的命数。你是仙人,你能看到的东西比我多。

“能不能看到我身上背着一个死劫,在我三十岁,我可能会死。

“算时日,就在不久之后,没几个月了。

“我大抵快死了,岑云谏。”

第148章

“我大抵快死了,岑云谏。”

——岑云谏听见澹台莲州这样说。

澹台莲州说这话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到让他有一种错觉,错觉自己是听错了。

真是无法理解。

在这一刻,岑云谏突然进入了一种异常静谧的状态,五感霎时间被无限放大,他能感觉到月亮、浮云,能感觉到风,感觉到树,感觉到草,感觉到方圆数百上千里的人们,大部分已经趁着夜色入睡了,但是仍有一些醒着,有人在快乐,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忧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万千众生的喜怒哀乐、俯仰生息汇作一块儿,在他的脑海中掀起了一道浪潮,远看并不算高,他想挨近一些了仔细瞧瞧,可真等到了跟前,却发现远比他所看到的要可怕,已来不及反应,径直被卷了进去,溺封口鼻。

岑云谏一动也没动。

他花了三次才静悄悄地成功凝神,扫视澹台莲州的身体。

那像是在他身体里面一遍一遍地来回洗刷的寒痉才停止下来。

岑云谏道:“……你看上去是老了一点,但是并没有其他大问题,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不光不像,你的身上有澎湃的气运缠绕,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要更加隆盛了。”

他说着说着,愈发笃定自己的推断:“什么快死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感觉?总不能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吧?”

说到最后显得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

澹台莲州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你骂我顶什么用?”

岑云谏僵滞片刻,和缓下来:“我不是骂你……你说你要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一次还好。

说第二次,还是跟岑云谏说,倒像是在卖惨似的,澹台莲州甚是尴尬,平铺直叙地说:“我时不时地会做一个梦,一个一模一样的梦,那个梦很古怪……”

岑云谏攥紧手,尽量耐心地听他往下说。

澹台莲州接着说:“周围是漆黑一片,我走在一条路上,起初路很狭窄,后来渐渐变得宽阔了,每次梦见时,我都会往前多走一段路。但是最近两年,我看到了路的尽头,前方是一处断崖,没有对岸。上次梦见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余步就到了。

“我大抵知道,那里是我的三十岁,三十岁过后几天,我就会像落入断崖一样,猝然死去。”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没等话音落下,岑云谏就抢白反驳道,“你怎么能仅仅是因为一个梦就怀疑自己快死了?你好歹也是要作一国之君的人,怎么连这点气魄都没有!”

澹台莲州觉得好笑:“啊?这是气魄不气魄的问题吗?”

“我上一世就死在了三十岁,三十岁是我的一道大坎。而且,而且……我隐约记得点什么,我似乎跟谁约好了的,可是,我是约定了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到一半,径自迷惑起来,脑子里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纱,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这遮住的地方。

岑云谏:“……”

澹台莲州:“唉,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就算了吧,他爽朗一笑:“我想啊,反正都要死的,不如死得有点用场。”

他试图让气氛没那么糟糕,然而他越是假笑,岑云谏就越是面色铁青,半信半疑地问:“澹台莲州,你不是在耍我吧?”

澹台莲州:“我耍你干什么?”

岑云谏很想靠近他,可是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他总不能把桌案给掀了,他倾身直至桌子边缘抵住了他的上腹,他问:“什么上一世?你在说什么昏了头的话啊?”

澹台莲州更尴尬了,他硬着头皮说:“本来下山前想跟你说来着……后来嘛,走都走了,感觉没必要,幽幽怨怨的也不大体面。”

岑云谏:“说什么?”

澹台莲州:“我从二十岁起的人生是再世为人,活第二遍。第一遍的时候,那个,你把我杀了。”

岑云谏掷声如雷:“荒唐!”

澹台莲州耳朵被他骂得疼,连忙伸手揉了揉耳朵:“你冷静点。”

他实在是太尴尬了:“这……现在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啊,数千万百姓,还有昆仑的生死存亡,哪个不更重要?岂能把时间浪费在谈论你我那点微末小事?”

岑云谏却不依不饶:“你先给我说说清楚。”

“怎么说呢……”

澹台莲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对此他毫无情绪,正如他在二十岁的下午醒来时一样。

都已经站在彼生对岸了,谁又会真切地代入啊,每次想起来他只觉得那个自己恋爱入脑,天真蠢笨,不大可爱,是他恨不得藏起来的黑历史。

“一言难尽啊……”澹台莲州想来想去,想到个办法,他说,“这样吧,你直接对我用搜神术好了。反正我说的你也不大相信。不如你亲自来看,看过以后你就知道。也节约时间。”

却见岑云谏说:“你知道被施展搜神术以后会很痛苦。”

澹台莲州说完,已经自顾自地把桌子给搬开,挪到了岑云谏的跟前,近至抵膝的距离:“行了行了,不就头疼几天吗?”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他的手,说:“别拖延了,开始吧。”

岑云谏静默须臾,抬起手来,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在澹台莲州的太阳穴上将灵力一点一点地钻进去。

脑袋像是被劈开一样,澹台莲州疼得一颤,冷汗一下子涔涔冒了出来,但是他咬牙忍住。

岑云谏侵入到他的神识海中,诸般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没有慌张,冷静地逐一看过去。

澹台莲州的十年凡间生涯历历在目。

他的释然,他的快活,他的潇洒,他的满志踌躇,他的自责自抑,他在凡间交到了朋友,有了信众,无数的男男女女对他说爱。

看来看去,唯独没有对自己的半点思念。

再往前,就是两条胡乱绞缠在一起的岔路。

岑云谏睁开眼,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已经脸色煞白,汗如雨下,他说:“我还要再往你的意识海里钻得更深一些,很疼,你得忍一忍。”

澹台莲州轻轻点了下头。

岑云谏凝神,剑气一劈,终于,豁然开朗一般,他看见了澹台莲州所看见的——

尸山血海,烈焰炼狱。

翠羽鸟妖达骨丹抓着澹台莲州,与他喊话:“仙君,你的道侣在我们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被你们抓去的魔将来换。”

他说:“我不可能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与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堕入魔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他。”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的心口裂开,血涌了出来,就此毙命。

他的尸身慢慢变凉,声音却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达骨丹被溅了一脸的血,难以置信地道:“这是你的道侣,你也说杀就杀?”

他抓着失去灵魂后软绵绵的尸体,慌张地想要把人救回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弟弟呢?我弟弟还活着吗?”

岑云谏反问:“我留他活着干什么?”

达骨丹愣了一愣,旋即狂笑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那把他的尸体还给我总可以吧?我用你的道侣的身体来换。”

岑云谏想了想,寒声问道:“你这是在学我们吗?你们妖魔何曾有情意了?”

达骨丹:“情意是什么很高贵的东西吗?”

岑云谏不再答话。

达骨丹意识到了什么:“哦,他的尸身你没有留是吧?是了,你们修士抓住妖魔,永远是剥皮抽筋,铸剑炼丹,我弟弟那么厉害,他身上的哪怕是一根羽毛也有法力呢。哈哈哈哈。”

说罢。

他大喝一声:“小的们!开餐了!这儿有一块好肉,待我细细地分好,赏给你们一块儿吃。”

……

岑云谏站在断崖之沿,看见无数条锁链从崖底延伸出来,长在澹台莲州的意识海中,束缚在灵魂上,要把他给拖下去。

岑云谏想要跳进去看一看,一探究竟。

然后他才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能将灵魂撕裂般的力量猛然袭来,把他推拒了出去,使他猝不及防地被赶出了意识海。

岑云谏的灵识抽离,骤然醒来。

这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记忆。

他看见了,真的是他亲手杀了澹台莲州,之后澹台莲州还被妖魔分食了。

澹台莲州头疼得眼前一黑,朝他的方向倒了过去。

岑云谏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澹台莲州靠了一会儿,手撑在他的肩膀上,重新坐起身来,虚弱地问:“都看到了吧?”

岑云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到了。”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他看到的比自己的记忆还要更多,无奈说:“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怨恨,你我之间早已一笔勾销。我仍然敬重你。”

岑云谏仍没回过神来似的,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又握住了他的手:“等等,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提前觉得头疼起来:“你不是看过了吗?还要看两遍我是怎么死的啊?”

岑云谏急迫而凝重说:“不是,你的魂魄不全,好像少了一魄,让我仔细看看。”

第149章

“少了一魄?”

澹台莲州蒙住了,问:“我不知道啊。我平日里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若是缺魂少魄,不是会变得痴傻吗?你看我哪有变傻?”

岑云谏压抑着焦躁:“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先前才完全没有发现你的魂魄有损……你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觉得头突突地作痛,像是被劈开了以后又合上,如今岑云谏又想再劈开一次,他心有余悸。

虽心有余悸,但又不得不做,澹台莲州忍着痛说:“行,你要看就看。”

岑云谏第二次探入,一进去就感知到他的心音:就算真的少一魄,想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吧,不然不会像这样少了也毫无妨碍,少了就少了罢。

对修士来说,一两年的工夫不过弹指一挥间,十年也没有太长。

只不过他现在还很年轻,才三十岁,十年便占了三分之一,若是再过个几百年,就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他们分开的日子已经快要比相识的日子还要长了。

作为凡人,澹台莲州无法探寻自己的魂魄,岑云谏也是第一次进来看。

岑云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魂魄。

因为没有仙力,所以它看上去比修士要弱小很多,并没有很多澎湃的能量,不掺杂修炼而来的能量,只有人类生命本源的魂魄之力,显得非常清澈,犹如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溪水。

是以,其中所承载的感情也显得纯粹而干净,那是各种各样的爱意。

岑云谏没有见过感情这么充沛的魂魄,光是触碰,他就有心神为之清明的感觉。

他仔细地搜寻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命幽精;又谓为三命,一主命,二主财禄,三主灾衰。

胎光决定人的生死命长。爽灵决定人的智慧多少。幽精决定人的喜爱好恶。

魂为阳,魄为阴。

魂欲人生,魄欲人死。

七魄者,阴邪为鬼,惶贪嫉妒,口是心非,慕恋奢淫,皆从中而来。

然而人之魂魄完整,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否则灵魂失衡,死后将不入轮回,不得安宁,难有来生。

澹台莲州七魄之中,主慕恋奢淫的一魄不见了。

要毁灭一个人的魂魄对于岑云谏来说并不算难,要毫无痕迹地抽走却很难,当今世上,谁能有这样的手笔?

岑云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他退出了澹台莲州的神识海,沉思起来,低声喃喃:“是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事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接住了瘫软下来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没听清:“什么?”

岑云谏:“没什么。”他想了想:“我只是在想,你少了一魄,是不是在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所以你性情大变,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这说不定与魔皇出世亦有关联……”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地说:“我什么时候性情大变了?只是不喜欢你了,也不能叫作性情大变吧?”

岑云谏脸色未变,反而更加冷冰冰了,他说:“我是在说正事。你当时的确是一夕之间就待我大不相同了,不是吗?早知那时我就调查你的魂魄了,也不至于拖了十年。”

澹台莲州看着他,怔了下,问:“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少了一魄所以才不喜欢你了?”

岑云谏笃定地点头:“是,慕恋奢淫那一魄没了。”

澹台莲州反射性地问:“你要帮我找回这一魄吗?找回来的话,我就会又喜欢你了?”

澹台莲州说不上十分嫌弃厌恶,但多少带了点排斥。

岑云谏皱眉:“你是不想要吗?没有完整魂魄你就会不入轮回。”

澹台莲州想了下,用一双明净的眸子望住他,说:“好,你神通广大,还得劳烦你想办法。要是能找回来的话,还是找回来吧。可我觉得,就算找回来了,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岑云谏也望着他,硬生生地换了话引子:“你知道你能再世为人是因为什么吗?”

澹台莲州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死了,再醒过来,就到了那一天。”

岑云谏:“那一世,一直到你三十岁,修真界都发生了什么?”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岑云谏时不时地回一句,和这一世发生的差不多,只是迟了很多。

这一世所有事都提前了,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原本到澹台莲州死时,他都没有杀了长老们,独占昆仑。

澹台莲州:“我那时没去过凡间,你也不与我说,我没地方打听,也不知道凡间是个什么情形,所以无从对比。你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岑云谏:“没。”

澹台莲州沉默:“……”再沉默:“……”

沉默不下去了,他看向庄严肃穆的岑云谏问道:“你就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一下吗?”

岑云谏:“什么?”

澹台莲州:“比如,‘对不起’什么的,你杀了我欸!”

岑云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愧疚之情,他有条有理地说:“我且不知这段回忆是真是假。这是捏造的也未可知。再世重生一术闻所未闻,是否真实存在呢?”

“即便是真的,那段记忆里,‘我’所说的话,也并非……”说到这里,岑云谏猛地制住自己蔓延的思绪,掐住话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还不至于无知到不会意识到这番想法会惹得澹台莲州不快,正是仙凡结盟之际,万不能生出更多的嫌隙。

澹台莲州用并不感到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感叹道:“其实我早就想到你会是这种想法了,所以我才懒得问你。你看,你还问为什么我不跟你说清楚了再下山,跟你说了,也不过是平白无故地受气。”

他竟笑了起来:“不对,也没有受气。方才你说之前,我就在心里跟自己打赌你会这么说,果然跟我所设想的差不多,我赢了,哈哈。”

澹台莲州的笑声落入岑云谏的耳中,让他觉得心上微微地作痛,他也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是不再反驳,默默地听着,道:“让你不快了,对不起。”

澹台莲州把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勉强地重新坐起身来,轻飘飘地说:“行,我接受了。”

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不出释然,也看不出执着,他只是单纯地没放在心上,不在意了。

岑云谏认真地说:“换成这一世,我肯定会救你的。”

澹台莲州说:“因为这一世我是凡间的国君,是能够帮助你用国运来滋养灵石、助你统一仙界的人,我变成有价值的了,所以你会想办法救我。”

岑云谏噎住,却没有反驳。

窗外天光熹微。

快天亮了。

澹台莲州说:“时间不多,我会择日启程,前往黄金台,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帮我自己。至于补全魂魄的事,能找到办法的话很好,若是找不到,也不打紧。”

岑云谏点点头:“你说得是。”

岑云谏甚至在想:除了不入轮回,少了这一魄好像没有坏处,可惜他只会灭魂,不会剥魄。

不然的话,把他这一魄去掉就好了。

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再这样鬼使神差地、总是不由自主地惦记着一个凡人,于修行无甚益处。

澹台莲州:“在想什么?这样严肃。”

岑云谏:“在想怎么剥魄,我原以为少了魂魄一定会不好,看你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剥了恶魄,更有利于昆仑弟子的修炼,可以更加专注,开始修炼了就剥出来储存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填回去。比如修为最佳可以婚配的时候,若是不想婚配,一心孤身问道,那么就等到快死的时候再放回去。”

澹台莲州人都听傻了:“啊???”

他拱手对岑云谏表示佩服:“你是真干得出来啊?还是算了吧……”

岑云谏不置可否。

澹台莲州在心中为昆仑弟子默哀:苦了这一代的昆仑弟子了,撞上这么个疯批仙君,自己疯就罢了,还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疯。最疯的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疯欸。

岑云谏从袖中掏寻了一下,取出了一瓶灵丹,递给他说:“吃点药休息一下吧,等醒来就去黄金台,跟我说一声。”

澹台莲州:“嗯……嗯?你什么意思?”

岑云谏指尖捏了一只信蝶,放在他的枕边,说:“我在附近等你,你睡醒以后就对这只信蝶吹一口气,信蝶会来找我,然后我带你去黄金台。”

岑云谏自顾自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他听从计划,澹台莲州有点不豫,道:“这不用劳烦你亲自送我去吧?”

岑云谏:“倘若只是你们凡人之间的事,那我肯定就不插手了。我亲自送你去,一是因为有关仙界;二是因为你不是说你命不久矣吗?既然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那么最好还是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赶路上了吧。要不是因为你太虚弱,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澹台莲州觉得甚是有道理,他拍了拍手,赞同地颔首,笑道:“你说得不错,是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岑云谏,有时我又觉得你是我的知己欸。”

第150章

不过等待数个时辰而已。

应当眨眼就过去了。

岑云谏却莫名觉得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澹台莲州招待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间休息,他没答应,径自离开,去云上等待。

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岑云谏的性子一向如此,他的每位老师都时常感慨从没见过比他更有耐心和专注的人。

十六岁时曾有过一次关于定力的试炼,试炼中,在弟子打坐的过程中,会有情色幻象蛊惑弟子的心神,他专注到几乎连听都没听见,更别说心乱了。

可现在,他的心很乱。

乱得一塌糊涂,难以控制。

他想:不应当啊,不过是一个凡人被剥走情魄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与昆仑的万年基业比起来,连尘埃都算不上,一点也不重要。

又来了。

每次都这样。

他觉得自己连心痛与烦躁也不应该,他也不想有这种反应,但是,这种情绪总是不受他的控制生出,然后翻腾汹涌。

真讨厌啊。澹台莲州这个凡人怎么那么惹人心烦?

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却自顾自浮现出澹台莲州被杀死、被分尸的场景。

这段记忆是真的吗?

假如是的话,妖魔是怎么抓到澹台莲州的?他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个凡人都没保护住?

锥心刺骨般的苦楚这时才慢慢地浮上心头。

似乎是平生第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一种有别于曾经的慌张与恐惧。

即便是他自己面对生死危难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倒宁愿是自己面对死劫,他还能想法子,澹台莲州是个凡人,是个不受他控制的凡人,又那么脆弱,轻易就死了,该从何救起?

可他依然坚信世上的一切都会有解决方法。

澹台莲州的死劫可以解决。

他的心不由己也可以解决。

他想到那只鸟妖,心想:那家伙的弟弟已经被他给杀了,之前还没杀他是因为屡次三番被逃脱,说是这样,其实也是因为他没有做到穷追竭力,赶尽杀绝。

岑云谏心里杀气涌动,他想:等从黄金台回去,他就把那只鸟妖杀了!

还有。

等此事结束后,在魔皇出世前,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情魄剥除。

他嫌恶而烦躁地想。

澹台莲州睡了一整天。

那一日。

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啸。

但所有洛城百姓都能够看到唯独在太子的小屋上方有一方金色祥云笼罩,当士兵们走近就会发现这儿没有寒冷,却有徐徐温暖的风。

一辆四辕紫篷马车停在门口,拉车的神鸟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整理自己闪闪发光的羽毛。

众人为之惊异。

但有些老兵,还有太子身边最初的那一些个老臣们都能认出来,这是昆仑仙君的神驾。

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这几年因为澹台莲州所撰写的长诗的泛滥,所有人都知道他与仙君相识相知,两人见上一面也不足为奇吧。

而仙君为什么而来呢?

似乎也不难猜测,毕竟庆王已经将九鼎之下镇压着妖魔的事情传播得天下皆知了。

仙君此次前来,一定是为了与他们的王——尽管名义上还是太子——而来的,他们的王是能与神仙相交的人。

各国之中,昭国的人,尤其是洛城的百姓,经过十年反反复复的教化,对仙、妖依然有敬畏之心,却不至于谈之色变。

因为他们的太子是不同的呀,他们是太子的子民,太子不需仙力就带领他们创造了那么多的奇迹,他们劈开高山、控制河水、种植出比以前更多的粮食,更不用再向妖魔献祭活人。

这难道不能说是他们凡人的神仙吗?

既然如此,那么,和仙君平起平坐、相互来往也没什么奇怪的。

共同抵御妖魔更是理所当然的。

澹台莲州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了,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等到醒来以后才知道岑云谏在他门口站了一天一夜。

澹台莲州震惊了一下,洗了把脸,然后……然后跟岑云谏说了抱歉,还得请他继续等一等。

澹台莲州让人把他的几位心腹殿内大臣都召过来,与他们说了黄金台确实镇压着妖魔,而且连仙君也无法处理。

——目前无法处理,以后不知道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岑云谏全然知晓,就算已经过了十年了,他还是不太能够适应这群凡人竟然能这样……这样平静主动地去思考如何杀死妖魔。

以往也就算了,都是一些小角色。

前些年敢去杀魔将就已经很荒唐了,如今倒好,连魔皇都敢讨论怎么杀了。

……区区凡人,也敢说屠魔?

澹台莲州提出要亲身前往周国王都一趟,众人立即表示了反对。

黎东先生压根不想跟他商量:“不行,您不能去。”

秦夫人跟上,表示不赞同:“庆王明摆着要杀了您,您怎么还能自投罗网?”

兰药更是一万个反对:“莲州哥哥,连小孩子都知道是圈套!”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恨不得把他直接捆起来按下,澹台莲州被吵得头疼,抬了抬手,则说:“我自然知道是圈套,我又不是傻子,但是这不是不得不去吗?

“是,我是可以假装成不管不顾。

“仙君也跟我说了,目前阵法还很牢固,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魔皇都不一定会挣脱镇压出世,而到那时候,我一定早就死了,与我何干呢?是吧?

“若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今天我与你们哪里会坐在这里。”

太子的口才好黎东先生一向是知道的,只怕大家听了都会被说服。

他连忙打断太子的话,拉了一下没有出声的杨老将军:“老杨,你赶紧说句话劝劝太子殿下啊!”

杨老将军一直在低头深思,闻言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腰背微微佝偻着,已经老态毕现了,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他反问:“劝?劝什么?我为何要劝?”

黎东先生道:“太子要去送死呀!”

杨老将军笑了一声,反问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在碎月城,守了三十年,没人来救我们,送出去的人都一去不回。有时我想,他们究竟是死在了路上,还是逃了出去,却没人愿意来救我们呢?

“要是当年太子也被人劝下来了,不来救我的话,哪有我的今日。

“世上总有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太子不光是我的王,还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英雄。

“他若觉得一定要去,那就是一定要去。”

黎东先生呆住了,没想到杨老将军突然反水。

一旁还有个没发言的赵蛟,也浑不吝地开口道:“杨老将军你是想跟太子去吧?你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跟去了,让我去吧,我年轻,我一骑当千,最擅突围,就算只带我一个,我也能把太子安安全全给送回来。

“再者说了,太子比我都要厉害。”

“我不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他挠挠头,“这要让太子一个人把庆军全部杀了是难,可是逃出来还不简单吗?我觉得吧,要是庆王敢动手的话,太子先把庆王抓了不行吗?”

“不如这样……”杨老将军想了想,道,“不让带军队,我们可以不带,不去周国就是。我这边就提一支铁骑,日夜兼程奔往庆国。只要他让我们太子安全回来,我就不打庆国王都,他敢打,我就占领庆国王都。”

澹台莲州忽地叹气道:“庆国百姓何尝不无辜……我们原就不该打来打去的,而应当一致攻打妖魔才是啊。”

黎东先生都恼了:“太子,您非要孤身闯虎穴也就罢了。我们给您想主意,您怎么还能这样给我们拆台,为王者,怎能如此优柔寡断?!”

澹台莲州哈哈笑了起来。

黎东先生摸不着头脑,别人更摸不着。

澹台莲州笑了一会儿,慢慢停下来,眸中依然带着并未消散的笑意,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似乎变得比这些年要快乐多了:“若是你们要跟着我去,我反而会束手束脚,心惊害怕。

“先生,唯独你知道我的秘密,我的死劫,就算是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我的。”

黎东先生神情凝重起来。

大家纷纷看向他。

杨老将军直接问:“什么死劫?姓裴的老东西,你跟太子之间瞒着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澹台莲州道:“其实你说得不错,我是很优柔寡断。世上的王有那么多,要怎样作一个王,你们都比我更知晓。

“我一点也不像是个能成王的材料。

“我心软、忧愁,我还打从心眼里讨厌战争,讨厌被规则管束,也讨厌用规则去管束别人,更讨厌杀人,也讨厌有人为我去杀人,更讨厌有人因为要为我杀人而死去。”

大家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慢慢地说:“这些年不说这些,是因为我不能自我贬低,乱了军心。有时候跨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再回头了。

“听闻人死以后要为自己犯下的杀孽付出代价,我只希望那些因为我而杀人的人的杀孽可以算在我的头上。”

他极是温柔地笑了笑:“比起昭太子,我还是更喜欢公子莲州的称谓。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要作一国太子,我想要作的是一个游侠而已。

“权力、金钱、王位,对我来说真的不算多么珍贵。

“游历四方,行侠仗义,遇见有人有危险便救一个,遇见一个救一个,遇见两个救两个。

“偏偏我不光是优柔寡断,我还贪得无厌,救了几个按说也称得上是游侠了,偏偏我太贪心,还想要救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昭国还是他国人,一个又一个,转眼就到了现在。

“现在,我又想要救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的人。”

黎东先生站起身来,走到了屋子的中央,向上座的澹台莲州深深行礼:“老夫能侍奉太子实为三生有幸。”

澹台莲州走过去,把他给扶了起来,君臣相握着手:“是我应当感谢您,当年我还在微末之时,是您倾尽家资相助于我。”

黎东先生老泪纵横,哽咽道:“您要去就去吧,臣相信,太子您一定会回来的。”

澹台莲州慨然一笑:“我会回来的。我当然会回来的。”

黎东先生道:“好,老朽等着您回来。”

连最固执的黎东先生都服软了,旁人又能说什么了,心下既为澹台莲州感到担心,又觉得庆幸,庆幸十年过去,澹台莲州仍然是那个澹台莲州。

仍然是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再转身对杨老将军说:“也不必劳师动众,本来军费就吃紧,冬天也快到了……”

他举目看向窗外,看向淡墨色的,氤氲潮湿的天,说:“接下去大抵会越来越乱,更应当把将士用在刀尖上才是。”

交代好了国事杂事,大致没有遗漏了,澹台莲州便阔步走出门,去找岑云谏。

不用找,岑云谏就在外头,立刻现身而出:“都谈完了,可以走了吧?”

“你好歹打声招呼再冒出来啊。”澹台莲州手按在剑柄上,道,“这儿是叮嘱完了,但还有事情没办完。”

岑云谏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澹台莲州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耽搁不了太久。对了,你的车那么宽敞,我能带两三个人一起去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嬉皮笑脸地与他说:“看来我们老交情的分上嘛,多谢,多谢。”

澹台莲州径直去找了俪姬。

既然要去周国见庆王,不如把几位庆国的公主顺路送回去。自从他杀了庆国太子,活泼明朗的俪姬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变得形容憔悴了。

他在下街的一处学堂见到许久未见的俪姬,她如今早上在此地给孩子们上课,下午回太子行宫去。

俪姬与初时大有不同,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乌檀漆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簪子、一绺布条来盘固,脸看上去更瘦了,下颌尖尖,粉黛不施,纤瘦白净。

孩子们正围着她,欢欢喜喜地唤她作“公主老师”。

俪姬望见他,怔了一下,没有上前。

这些个七八岁的孩子们发现了来人,马上被吸引过来,一个个仰着小脑袋地问:“哥哥,你是谁啊?”

“哥哥,你来找谁?”

“你真好看。”

“抱,抱抱,抱我。”

澹台莲州不拘小节,还真把一个拉着他的裤腿的流口水的小孩给抱了起来,其他孩子一见,纷纷更要闹着跟他玩了。

俪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板起脸来,训斥道:“这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失礼?他可是太子!快下来!不可以!”

可惜这里的孩子年纪都小,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年纪稍大点的孩子懵懵懂懂地理解“太子很尊贵”这件事,年纪小的根本听不懂,歪缠住漂亮哥哥不想放手。

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们给哄好。

俪姬领他去了清静地方,端正地行礼,问道:“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澹台莲州问:“阿婉和阿霜呢?我有事要与你们三个说。”

俪姬客气疏离地说:“我这就找人去唤她们两个。有什么事您召唤我们就好,怎么能劳烦您亲自过来?请您在茶室等待片刻。”

等其他两位庆国公主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俪姬为他煮了一壶茶,跪坐着为他斟茶,道:“是今年早春摘的茶叶,您尝一尝。”

澹台莲州更喜欢她以前对自己的称呼,却也没有纠正她现在这过于恭敬的姿态。有些立场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澹台莲州用指腹碰了一下粗陶茶杯的杯壁,有点烫,他问俪姬:“你怎么来教这么小的孩子了?先前不是教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们吗?”

俪姬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饮了一口茶,道:“她们都认识您、敬仰您,每日都会有人在称赞您,我听不得这些话,一听就难受,便来了这里。这里的孩子还很小,不晓得事儿,只知道玩,也净说些傻话。”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突然语中带刺,被堵了一下,心里头也有点不好受,惆怅地说:“俪姬,我知你恨我,这是人之常情。你是庆国人,我是昭国人,你留在这里,只怕会越来越难受。

“正好,现在我要去见你的父王,我带你一起去吧,让你回到你父王与母后的身边。你想回去吗?”

俪姬欲言又止。

这时,阿婉与阿霜两位公主赶到了。

澹台莲州也问了她们要不要回去见庆王。

阿婉与阿霜面面相觑,又看了看俪姬。

她们依然习惯于坐在俪姬的下首边。

阿婉先站了出来,向俪姬跪拜,道:“公主,我、我想留在昭国。”

阿霜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跟阿婉跪在一起:“我的母妃已经亡故,我就是回到庆国也无人可依靠,我也想留在昭国。”

俪姬将她们俩都扶了起来:“阿婉姐姐,阿霜姐姐,我来时还是个幼稚无知的小公主,这些年全赖有你们照顾我、提点我。既然你们想要留下,那么之前带来的嫁妆我就都留给你们吧。

“我自己随太子回去见父王。”

阿婉却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盯住她,艰涩地道:“俪姬,别回去了。

“你怎么回去?你跟我们也没有太大不同,你也没办法回去啊!”

俪姬低下头,思忖半晌,轻飘飘地说:“那也好过留在这里。”

澹台莲州问:“你们姐妹要说一会儿话吗?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最后给你们半个时辰。”

俪姬:“嗯。”

澹台莲州拿起茶杯,就要喝茶。

俪姬看着他,冷不丁地问:“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澹台莲州笑了下,说:“你就算真要毒杀我也不会选在有这么多孩子的地方,俪姬,你太善良了。”

俪姬委顿在地,掩面而泣。

阿婉与阿霜也是红了眼睛,酸了鼻尖,坐在她身边,拥抱着她:“公主。”

俪姬哭着问:“我不善良,太子,我不想作个善良的人,这太痛苦了。一个善良的不伤害别人的人,在这个世上是很难活下去的,是不是?你看,连您也做不到,您也不得不伤害别人。您的心没有在哭泣吗?在这个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坚持作一个善良的人吗?”

澹台莲州没有哭泣,只是缄默下来:“很难,是很难。但是我希望将来的世界可以成为那样的世界。”

俪姬肩膀颤了一颤,泪水更加汹涌了。

俪姬伏在姐妹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俪姬哭过这一次,擦干眼泪,什么都没带,就这样空着手地跟随澹台莲州离开了。

虽然澹台莲州说要带她一起走,但她万万没想到是坐仙车,她悄悄地左顾右盼,忍不住问:“太子,那位女仙人呢?”

澹台莲州:“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你想见她吗?”

俪姬摇了摇头:“不了。我只是想在离开前见她一眼。”

半日后。

澹台莲州、白狼、俪姬来到了周国国都。

澹台莲州站在周国王都那屹立千年的巍峨城墙前,抬头望去,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十年前,自己站在昆仑的山门下,也是像现在这样——

一人,一剑,一条命,一身布衣。

如此孑然一身。

他反而觉得心情如云开日出般的开阔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