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5年1月2日

秽宴 by 黑猫白袜子(74 – 81)

第74章

“我感觉很糟糕。”

黎帛在车里望着杨思光,声音微颤。

“但我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杨思光垂下眼眸,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胸口。

随着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恶灵的靠近,杨思光的身体越来越冷。

事到如今,他的这具躯壳中,似乎就只有那一小块皮肤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而事实上,也像是杨思光说的那样。

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车窗外现在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但冰霜上却交叠错落不断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就好像真的有许多他们看不见的“人”正围着这辆车不断拍打抓挠。

惨白的阳光下,空气中偶尔会隐隐绰绰浮现出些许半透明的扭曲黑影。

最开始只有零星几个。

但很快它们就变得越来越多,多到几乎快要簇拥起两人藏身的这辆车。

*

杨思光和黎帛很快就受够了这种精神折磨。

“砰”的一下,车门被打开了。

杨思光和黎帛同时跳下了车,然后大步地朝着黎家的老宅走了过去。

【“叮铃铃——”】

而就在下车的那一瞬间,杨思光隐约间又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铃声。

只是那铃声细若游丝,轻柔至极。

杨思光不由愣了一下。

“思光?!你是发现了什么?”

随即耳畔便传来了黎帛紧张的询问。

杨思光倏然回神,然后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没什么。”

诡异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到已经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正常”。

这一刻,杨思光反而冷静了下来。

两人越是靠近黎家老宅,内里那种隐隐约约的喧嚣嘈杂就变得越是明显。

含糊不清的人声中,带有独特穿透力的唢呐声,是最明显的。

纵然那乐声依旧断断续续分不清调子,可听在耳朵里却依然会让人那种最传统的婚宴。

联想到刚才纷纷扬扬的随处可见的白色“喜”字,两人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了同一个单词。

冥婚。

莫名的,杨思光有种强烈的直觉,镜仙要进行冥婚的对象,很有可能便是自己。

“他倒是想……”

黎帛的脸色铁青。

四下里依旧寒气四溢,黎帛说话时候,竟宛若身处寒冬腊月一般,在唇间腾起了一团白雾。

杨思光定定地看着那人唇角的热气,然后才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恶鬼的想法,本来就很奇怪。”

杨思光低声应了一句。然后心一横,直接来到了黎家的大门前。

那是两扇极为厚实,做工考究的紫铜门。门并没有锁,杨思光甚至觉得自己压根都没有用力,门便自己打开了。

事实上,它推起来的时候,轻得像是两片纸。

“嘎吱——”

伴随着大门的打开,之前一直萦绕在令人耳边的模糊人声倏然消失。

映入两人眼帘的,则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整座老宅,竟没有一处开灯,所有的窗帘都紧紧闭合着,唯有打开大门时候泄露的一小团光线,驻足于杨思光和黎帛的脚尖前。

但再往前,天光便像是已经被黑暗彻吞没了一般变得格外幽微,老宅里的一切,都只剩下了些许模模糊糊的轮廓。

而当杨思光和黎帛走进大宅后,那扇门就他们身后,毫无征兆再一次轰然关闭。

*

房间里暗得惊人。

黎帛双眉紧皱,猛地上前想要掀开窗帘。然而,掀开之后,他却发现窗帘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钉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可就在几分钟之前,他们分明看到这所大宅灯火通明,坐在车内的时候还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我不久之前刚回来过,”黎帛的声音变得异常凝重,“这里之前不是这样的……小心点,思光,这里真的已经很不对劲了。”

“嗯,看出来了。”

杨思光叹了一口气,面颊紧绷低声应了一句。

他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层朦胧稀薄的光射了出来。

明明是最新款的手机,但手电筒的光几乎只能照到使用者的脚尖前。

杨思光举着手机扫一眼自己周围。

只见地板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壁灯上隐约看得到斑驳的锈迹,在杨思光看来,这里的地毯陈设都有些太过于陈旧了,陈旧得都不像是黎家这种家庭会允许继续保留在自家大宅里的东西。

当然,最诡异的,其实并不是被钉起来的窗子,幽暗的门厅以及隐约有所破损的墙纸……

最诡异的,是那些堆叠在房间里各个角落里的纸人。

纸人的做工很粗糙,几乎所有纸人的身体都已经破损了。它们的做工看上去也异常粗糙。然而,这么廉价单薄的纸人,脸上草草图就的五官,看上去却格外生动:圆睁的眼睛和扭曲的表情都被寥寥几笔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它们真的曾经亲眼看到某个不可知的存在,并且被永远凝固在了那种极致绝望痛苦的世界里。

最后,它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也只有这么一幅轻飘飘的,标本般的单薄标本。

杨思光最开始扫到它们的时候,吓得背上冷汗直冒。

毕竟,黑暗中传来的窥视感实在是太强烈了。

而当他定睛看清楚了那种黑漆漆的视线究竟来源于谁之后,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

太奇怪了。

这里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杨思光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他头晕目眩,神智模糊。

偶尔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杨思光会觉得自己好像又忘记了些东西……

一如既往的当他想去回想的时候。却什么都想不到。

黎帛这时候也看到了那些纸人。

“我艹——”

他骂了一句脏话。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他的脸色也很苍白。

他们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镜鬼。

但几秒钟过去后,整栋房子依旧漆黑寂寥,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杨思光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正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急促。

然后他才听见黎帛哑着声音开口道。

“我们可以先去二楼。之前我手上受伤那时候,请了不少大师,还留了许多护身符什么的。虽然,我也不觉得那会有什么用,但是聊胜于无,不是吗?”

“嗯。”

商讨完毕,杨思光和黎帛正准备上楼……

“咳咳咳——”

正对着大门的会客厅里,却传来了些许令人在意的动静。

“吱吱吱吱——”

像是有指甲在坚硬光滑的平面上刮出了刺耳的摩擦音,又像是有人正在含糊不清的咕噜。最后在黑暗中响起来的,是一阵接着一阵,痛苦到好像连肺都能直接呕出来的咳嗽声。

杨思光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和黎帛对视了一眼。

没有过多的犹豫,两人手牵着手,带着极强的防备心一步一步朝着咳嗽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会客厅里,甚至比之前更加显得漆黑幽暗。

就算是杨思光用手电筒照过去,也看不清那些位于远处的家具陈设。

这里暗得就像是一团拥有实质的黑暗,任何光落进去以后都会被吞噬大半。

一步,两步,三步……

走进会客厅时候,杨思光隐约看见一张白脸,在黑暗中一晃而过,正当他想要细看的时候。

从他们的身后,却传来了一阵非常清晰的轮椅转动声。

紧接着一个苍老佝偻的老年人便那样蜷缩在轮椅上,吱吱呀呀地,从黑暗中滑了出来。

他的轮椅扶手上挂着一盏露营灯,灯光自下而上阴恻恻打在那张布满了皱纹,干瘪到连颅骨形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脸上。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仿佛两团腐败的鸡蛋塞在眼眶里,松垮的脖颈皮皮肤堆在他的肩胛骨上去,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

如果不是轮椅还在动,他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一具尸体。

一具死在轮椅上,久久无人发现的尸体。

杨思光显感觉到,老人出现的一瞬间,黎帛就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了。

因为男人陡然间站直了身体,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老人的恐怖面容一般。他甚至还朝着那个老人鞠了鞠躬。

“黎先生——”

他喃喃地喊道。

但那个被称之为黎先生的老人,看到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显得高兴。

老人看上去好像所有的皮肉都在往下耷拉。

因为太过于消瘦,以至于血肉都变得格外干瘪,蜡黄色的皮肤在褶皱中不断堆叠。

“这里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黎先生……我明明离开才不久,可是现在这里看上去简直就跟……就跟鬼屋一样?其他人呢?为什么只有您一个人在这里?。”

黎帛一口气问出了一连串问题。

而老人在听见黎帛的问题后,慢慢咧开了嘴。

他对着两人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镜仙发怒了……”

他沙哑地嘟哝道。

“嘻嘻……所以……我们就变成这样子了。其实我早就让那个老婆子不要再拜镜仙了,你看拜来拜去,拜得所有人都人不人鬼不鬼的,太不划算了。想要让碍眼的人消失,花一笔钱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拜镜仙。可她偏不信,她也魔怔了嘻嘻嘻,老觉得只要拜拜仙就什么都有……她都忘了,那可是镜仙啊,多少人都填不满那面镜子,祂要的可比祂给的多……”

“不然,就看看我们现在这幅鬼样子好了。该死的人没有死,死咒竟然还反噬了……所以我就让他们都走了,免得跟我和老婆子一样……一样……”

黎先生话说到一半,隐约间竟变得有些痴呆似的模样,一直在车轱辘重复同一句话。

黎帛不由上前了两步。

“您和夫人怎么了?”

他喃喃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同一时刻,杨思光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

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本能地远离黎先生。

也正是因为这样,身后那张白脸再次一闪而过时,他若有所觉得举起了手机向后望去。

然后就这么一打光,他终于看清楚了会客厅深处摆放的东西。

那是两张遗像。

两个老人正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地透过遗像直勾勾地望向他。

其中一个老人虽然看着比轮椅上那位稍微光鲜一些,但很明显,那就是同一个人。

而在另外那张老妇人的遗像下方,摆放的是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

老妇人的头颈弯折,整具躯体都被撕得七零八落,五脏六腑却明显已经被什么东西啃噬过,而且,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

杨思光的血液在那一瞬间近乎冻结。

“黎帛——小心!”

他猛然转过头冲着男人大吼道。

几乎是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佝偻干瘪的“黎先生”猛然间扯开了嘴角,露出了焦黄歪斜的牙齿,然后像是某种得了狂犬病的猴子一般,嗬嗬嘶叫着,直接从轮椅上跳了起来,然后扑向了黎帛。

“死,把所有人都杀了献祭给圣仙就没事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老人发出了不成调子的尖啸。

但就在这一刻,原本看似对黎先生无比关切的黎帛,却是毫不犹豫一把掰住了黎先生的头。

“咔嚓——”

黑暗中,传出了老人颈骨被折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第75章

杨思光无比震惊地看向黎帛,后者的手正粗暴地拽着黎先生头颅两侧花白而稀疏的头发。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甚至就连黎先生本人似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脸已经随着脖颈的折断,一百八十度地反转了过,干瘪的嘴唇中溢出了一大堆反正粉红色的血沫,以及些许含糊不清的嘟囔。他的手耷拉着,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两侧,然而枯瘦如柴的细长手指,却依然如同死而未僵的蜘蛛腿一般,不自然地颤抖痉挛着。

“黎帛?你,你——”

杨思光惊呆了。

黎帛听到他的声音,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猛然松开了手并且往后退了一步。

黎先生的头一下子掉了下去,挂在了自己的胸前。随即老人整具躯体都从轮椅上翻滚了下来,倒在了地上。

“我……我不知道……”

男人转向杨思光,神色显得有些惶恐迷茫。

“我,我没想过杀了他我只是……我只是……”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开了口。

但怎么都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而就在下一刻,他猛然间提高了声音。

“小心!”

然后他猛地朝着杨思光的方向扑了过来,一把撞开了对方。

一道黑影擦着杨思光的肩膀掠过。

然后在惯性的作用下跌倒在了地上,但下一秒那影子踉踉跄跄的,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从地上重新爬了起来。

是黎夫人。

杨思光的呼吸滞了一瞬。

不知道都已经死了多久的尸体正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死人浑浊的眼球,却像是还能看到东西一般,准确地对上了不远处的杨思光。

“嗬……嗬嗬……是你……”

她用早已腐烂的声带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是你,杨思光……是你迷惑了黎琛,让他发疯……嗬唔唔……让圣仙大人……发狂……祂要出来了祂生气了不然我们不会这样,我们绝对不会这样……嗬嗬……杀……杀……得杀了你……”

随即她便慢慢地张开了嘴,用跟那具破损身体完全不相符的迅捷,宛若发狂的野兽一般,再次朝着杨思光扑了过来。

这次杨思光早有准备,他抬起腿一脚踢开了黎夫人,脚尖直直地陷进了对方干瘪坍塌的腹腔。

“砰”的一下,她再次飞了出去。

但这一次老人选择了四肢着地,像是狗一样的俯趴在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她的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长,黄色的指甲尖,竟然直直地刺入了地板,然后化出了几道长长的痕迹。

“杀了你——”

它压低了背脊,呼哧呼哧地咆哮着,一颗眼睛因为之前的撞击而有些充血变成了红色,而这让它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杨思光敏锐地察觉到,每一次攻击之后,老人都像是更加熟悉躯体一般。

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攻势变得越来越凶狠。

杨思光逐渐开始开始感到吃力。

而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他们疲于奔命地对付着黎夫人的僵尸时。原本瘫软在轮椅前,理论上来说早已死去的黎老先生,竟然也晃动着全身松散的骨架,呜呜嘶鸣着蠕动起来。

“该死——我们不能留在这儿,我们得走!”

黎帛吼了一句。

男人抢先一步踩在了黎先生的背脊上,将原本已经快要站起身来的断头僵尸再次践回了地面。

趁着黎先生依然还在地上呻吟蠕动,黎帛冲了过来,一把抓紧了杨思光的手腕,紧接着便越过那另外那具摇摇晃晃动作诡异的僵尸,飞快地朝着会客厅外狂奔而去。

老人的嘶哑苍老很快就被他们抛之于身后。然而,踏出会客厅大门的瞬间,杨思光便发出了一声难以遏制的抽气声。

只见原本堆叠在老宅各处,松松垮垮,毫无生机的纸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晃晃悠悠自行地站了起来——没有任何丝线的牵扯,或者人为的操纵。

那些单薄惨白的纸人如今正直挺挺地立在地面上。用墨水草率勾勒的眼珠黑洞洞的,一眨不眨,齐齐盯住了杨思光。

从阴影处传来了纸人行动时扑簌簌的摩擦声以及一些怪异生硬,毫无起伏的咕哝。

【“新娘到了——”】

【“好新鲜的人类。”】

【“一看就知道肉很嫩嘻嘻。”】

【“圣仙有喜了!”】

……

一阵窃窃私语之后,忽然有个声音突兀地开口道。

【“不过……他怎么是个活人啊?”】

*

所有的纸人蓦地停顿了一瞬,老宅也同时陷入了死一般寂静。

下一秒声音变得比之前更加嘈杂喧闹。

【“啊,是啊,活人可不行。”】

【“那两个老东西干活不行。”】

【“还是我们来吧。”】

【“……该送新娘子上路了。”】

……

在那些纸人最开始“说话”时,黎帛就已经拽着杨思光拼命地跑了起来。

纸人们簌簌直响,就像无数只风筝般,轻飘飘地悬半空中,紧跟着他们而来。一旦不小心被它们勾住,看上去柔软的纸人便会霎时间变得异常沉重阴冷,仿佛丛林里的蛇一般死死纠缠上来。

杨思光为此不得不牺牲了自己的外套,直接一个金蝉脱壳,最后只穿着一件薄薄的T恤躲开了。

在逃出了好几步之后,他趁机回头望向身后,只见到自己原本的外套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纸人彻底覆盖了。纸人叠着纸人,缝隙中逐渐流出了粘稠的黑血,空气瞬间也染上了一股浓浓的腐臭味。

杨思光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手腕一紧,随即再次被黎帛托了一把。

“别发呆——”

黎帛一脚踢飞了走廊边缘陈设的一人高梅瓶,砸在了一张摇摇晃晃,却几乎要贴上杨思光背脊的纸人身上。然后他对着杨思光吼了一句。

杨思光此时已经难掩气喘,挣扎着找了个机会开口问道。

“我们这是去哪儿?!”

“祠堂!”

黎帛回应道。

他的脸色凝重得能拧出墨汁——

“那家伙现在已经盯上你了。”

他说道。

“……我还记得,这条走廊是通往黎家祠堂的。在祠堂下面就是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暗门。那里有一面镜子,去过地下室的人都知道那面镜子有问题,黎家那对老东西几乎把家里每一个小辈都锁进去过,现在想来就是为了找到适合镜仙的落身。如果镜仙真的有本体的话,那面镜子肯定就是!”

“呼……呼……你确定吗?”

杨思光一边跑一遍喘着粗气问道。

黎帛的气息也相当急促,他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在镜仙抓到你之前,先毁掉祂的本体,这样一来说不定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就这样一路狂奔,到了最后杨思光就连T恤都被贴上来的纸人撕掉了大半,整个上半身都被血染得一片通红,黎帛也是衣不附体,同样是遍体鳞伤,满身鲜血。

最终,两个人无比狼狈撞开了那间被充当祠堂的房间,双双跌进了双开的紫檀大门之中。

纸人们“咻咻”作响,也紧跟着他们直撞而来。

跟之前那种慢慢悠悠的漂浮状态完全不一样,现在的这群纸人就像是飞蝗一般凶狠而迅捷。好在进入房间的那一瞬间,黎帛便猛然一个转身,用肩膀重重地撞在了门板后面,将原本打开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了。

可即便是如此厚实的紫檀,竟也遮不住门外传来的纸人的沙沙响声。

以及它们那怪异且毫无起伏的窃窃私语。

【“新娘请上路——”】

【“新娘请升仙——”】

【“吉时已到,新娘该去拜堂了!”】

……

黎帛的脸色惨白,额角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用背抵住了门,勉强让大门合拢挡在了纸人前。

然后,他推了杨思光一把。

“去,去哪里——”

他抬起手,指向前方。

“看,就是那里!”他对杨思光急切说道,“那就是暗门!下面就是地下室,镜仙本体就在那里!”

杨思光悚然的转过身看向了他手指的方向。

其实最开始杨思光压根就没看到黎帛说的暗门在哪里,毕竟这间祠堂占地面积极为宽广,光挑空几乎都有三层楼高。

而既然称之为“祠堂”,这里自然少不了黎家祖先牌位。

只不过跟传统的祠堂不同的是,这里的牌位后面,都摆上了遗像。

一张长长的台子几乎横亘了整座大厅,高度直抵天花板。

阶梯状的台子上,已经摆满了一张一张整整齐齐的黑白遗像,看上去,简直有几百张……而每一张遗像的脸,都让杨思光想到了门外那些簌簌作响的纸人,他们的眼神就跟那些纸人一模一样。

漆黑,空洞,毫无光泽……而且无比邪恶。

而在那张长台之下,在黎帛手指向的方向,确实有一张非常非常小,小得只能容许孩童走进去的暗门。

门呈现出浑浊的红色。

看上去非常普通也非常不显眼。

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就好像它上方的所有遗像牌位……就是为了层层叠叠,一直压在它上面一样。

杨思光深吸了一口气,按照黎帛的吩咐跑了过去。

他钻到了桌下,佝偻着身体,暗暗计算着门洞的宽敞度——作为一个极为消瘦的成年人,如果是他的话,也许用手撑着地面慢慢爬进去还是可以的——这么想的同时,他将手按在了门板上。

身后黎帛的声音愈发急切起来。

“进去以后就砸破镜子,其他你什么都不要想!镜仙想带你走,我这里有点……嘶,快撑不住了!”

“思光!快点!”

到了最后,男人的声音已经近乎嘶吼。

杨思光的掌心如今已经贴在了门板的表面。

那里像是刷了漆,但是触手却有一种黏糊糊的感觉,就好像门并不是用普通的油漆刷成的,那种令人不快的红色,更像是被人涂了血而造成的。

只是,黎家人是用的什么血来刷门的呢?

……是黑狗血吧。

镇邪,自然要用黑狗血。

不知道为什么,在碰触到红门的瞬间,杨思光脑子里已经有了答案。

“思光!快!”

黎帛已经在他身后发出了尖叫,紫檀大门发出了轰隆隆的声响,仿佛随时可能被人从外部直接撞开——

杨思光深吸了一口气,心脏砰砰作响,然后他将门慢慢朝内推去。

门没有锁。

杨思光很轻易地就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可就在下一秒,他就对上了门缝后面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正痴痴地看着他。

然后他听到了门后的那人艰难地发出了一声低语——

“别……开……”

“思……思思……别进来……”

“祂是在骗你。”

杨思光的动作凝滞了。

第76章

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钢针猛然刺入脊椎。

杨思光悚然一惊,整个人像是陡然间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原本昏昏沉沉的神智瞬间变得异常清醒。

他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缩回了手。

当他再次看向那扇小门的时候,却发现那扇门依然是紧闭着的,没有什么缝隙,更没有门后面那只充血的眼睛。

方才那一刻发生的事情简直就像是他的幻觉,但杨思光知道,那不是……绝对不是!

“思光——快!我这边快撑不住了!”

黎帛依然在他身后催促。

杨思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望向了黎帛。

黎帛正咬着牙关抵在门口,用力到额角和脖颈处的青筋都根根隆起。

纸人和僵尸也跟之前一样,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丧尸潮一般,贪婪凶狠地撞击着祠堂的大门。

原本价格不菲,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紫檀大门,这一刻看上去却显得是那么单薄,好像下一秒就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当成淋湿的报纸一般撕成碎片。

“思光——”

黎帛见杨思光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像是急了一般提高嗓音嘶吼了起来。

杨思光摇摇晃晃地从供桌下方跑了出来。

“黎帛,我觉得情况不对。”

青年脸色苍白,神色惶恐。

他连滚带爬地回到了黎帛面前,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什么不对?”

黎帛依然在努力地撑着门,然后问道。

“……是黎琛。”

杨思光咬着嘴唇,他看上去显得无比怯懦软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跌倒在此刻的黎帛怀里,而他的声音更是细如蚊讷。

“什么?”

“是黎琛!”这次杨思光的声音比之前大了一点。没等不黎帛再给出任何回应,杨思光已经连珠炮一般开了口。

“黎琛告诉我……”

说话间他慢慢向前俯身。

“你在骗我。黎帛,我们现在,真的在黎家的祠堂里吗?”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杨思光已经一把扯下脖颈间的木剑。在现世时外形可爱小巧的宛若玩具一般的桃木剑,如今在手里却倏然化作一把散发着冰冷肃杀之气的锋锐匕首,随着杨思光的意动直直刺向了黎帛。

“噗嗤——”

有着冰霜般澄澈气息的匕首扎扎实实地捅入了黎帛的心脏。

然后在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动静消失了。

紫檀大门倏然之外倏然一片寂静再无鬼魅的呜咽与纸人的簌簌作响。

黎帛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更是戛然而止。

他愕然地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似的盯着面前的杨思光,那种惊诧的表情是那么强烈,以至于这一瞬间杨思光竟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的一紧,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弄错了。

直到他意识到,没入黎帛的匕首实际上没有任何实在感。

没有血液喷涌,没有皮肤和肌肉的阻力,也没有刀刃刺入另外一个人体内以后那种隐隐约约的脉动。

他确实捅了黎帛,但却像是捅到了一片虚无。

“唉……”

然后,杨思光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声。

是黎帛。

黎帛微微偏了偏头,人类惟妙惟肖的表情也在这个小动作中倏然退去。脸色惨白的青年微微咧开了嘴,对杨思光露出了一丝鬼气森森的微笑。

“真是的,被发现了。本来还想让你舒服点的呢。”

他抬起手握住了杨思光持刀的手腕,轻柔地说道。

“这样一来,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说话间男人的身体如同流沙一般渐渐崩落,消失,短短片刻,就只剩下杨思光遍体生寒地保持着之前动作立在原地。

一阵强烈的悚然感袭来,可他却无法动弹。因为,伴随着“黎帛”的消失,原本布置在他周围的黎家老宅也如同幻梦一般渐渐褪色,最后周围只剩下一团化不开的极致黑暗。

从黑暗中探出了许多双修长而细密的手。

它们如同软体动物一般自杨思光身后渐渐探出最后将他层层叠叠地覆盖在掌心与手指的桎梏之下。

杨思光只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寒冷伴随着难以退去的腥味,宛若某种巨大而不可名状的软体动物一般,从他身后的黑暗中慢慢袭来,最后以无可避免的威压将他一把按倒在了地上。

杨思光本能地挣扎了起来,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他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变得麻木。

就好像……就好像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在逐渐失去掌控力。

【“可别哭啊,哭了我可就真的很难忍住了。”】

“黎帛”几乎是贴着他的耳郭,发出了低沉而恶意的嗤笑。

该死——

杨思光在心里发出来一声咒骂,已经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

在极度的恐惧中他艰难地微微偏头看向“黎帛”所在的方向,映入眼帘的却是黎帛的已经完全变形的脸。

宛若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黎帛的头颅捏在掌心,随意玩弄。在杨思光的注视下,男人的面孔以令人恐惧的幅度,不断扭曲。

慢慢的,慢慢的,在“黎帛”因为挤压而逐渐龟裂的头颅缝隙中,有东西正在撑破皮囊,汩汩地挤了出来。

杨思光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吐了。

他看到了无数纠结蠕动的软体动物。

它们就那样挤出来,簇拥在一起,最后在杨思光的面前,一点点化作了黎琛的样子。

从某些方面来说,镜仙真的模仿得非常相似。

即便再怎么细看也根本看不出来面前英俊冷漠的青年,竟然是那些细密柔软而濡湿软肉拼凑而成的。

甚至青年的脸上依稀还残留着些许隐藏不住的担忧与关切。

杨思光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啊,不高兴呢。”

“黎琛”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杨思光脸颊上被汗水沾湿的发丝,随即他掐住了杨思光的下巴,强迫青年扭过头对上自己。

“为什么这么不高兴?不是喜欢这家伙吗?”

他轻柔地呢喃着。

杨思光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尽管他很清楚这种心跳的感觉可能也不过是一种灵魂上的错觉。

恐怕早在乔姨把他按向水缸的那时,他就已经脱离了身体来到了阴间。

然后,他就毫无防备地落入了镜仙的手中,如果不是在最后关头黎琛再一次的提醒了自己,就那样贸然走进镜仙为他准备的那扇小门里,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杨思光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他只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正在身体中不断蔓延。

“你到底要干什么?”

杨思光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要你。”

镜仙的回答异常快捷而坦然。

“我喜欢你,思光……你总是在镜子前‘舞蹈’……那很好,很美……黎琛每次看你的时候,我其实也都在回望你。”

“但你眼里,始终都只有他。”

“而我,被困在这个地方实在太久太久了。”

镜仙叹息着,濡湿的舌尖渐渐滑过杨思光的背脊。

“你就当我已经疯了吧……”

“我想要你,思光。”

*

镜仙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

有人说他是恶鬼,有人说他是仙……

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道栖身于古镜中的幽魂,随着岁月流转在不同的家族中历经辗转。

他不知寒暑,不知饥饱,唯一能够享用的,也不过是那些家族供奉给他的血宴。

在吸收了那么多充满了欲望的灵魂之后,他自身也早已变得混沌脏污,一潭死水……

直到一个脸色苍白瘦弱不堪的孩童被推到了祂的面前。

而祂也一如往常,照出了那孩子的渴望……

*

最开始。

祂也只是百无聊赖旁观着自己这一次的落身,是如何利用祂的力量,隔着镜面看着毫不知情的友人平淡无波的日日夜夜。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幼稚的孩童逐渐长大,偏偏又因为祂与这一次的肉身有着近乎诡异的契合,不知不觉中,人类炙热澎湃的情感,竟然也让祂若有所感。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

“我已经看了你很久了。”

镜仙叹息着,声音听上去几乎是温柔。

“每一次……每一次黎琛利用镜子看着你的时候,我也在同样的凝望着你。然后我才发现即便是我,也会有无论如何也想得到的东西。”

“就算是黎家人向我许诺了那么多血亲子嗣,那又怎么样呢?哪怕是为我而培育的落身,只要他醒了,我就永远不能随心所欲,只能远远地看着你,还要顾及你们人类世界的法律道德……”

“但是如果你死了就不一样了。”

“你将属于我,永远……永远属于我……”

听到这里杨思光的背脊重重颤抖了一下。

“那么,黎琛呢?黎琛还在你这里吗?”

青年喃喃问道。

听到这里,镜仙扯了扯嘴角,唇边虚伪而矫揉造作的微笑,似乎淡去了一些。

“黎琛?唔,就在这里啊,我不是正在跟你说话吗?我……就是他啊。”

“当初为了救下你,他可是跟我做了一个很合算的交易。他的一切,从皮囊到灵魂,都会献给我,只要能逆转针对你的死咒他什么都愿意做——更何况,这样一来,死咒还能反噬给那些下咒给你的人。”

杨思光颤栗不已地打断了他。

“你不是他!我知道你不是他!他一直都只是……都只是想保护我了,他也一直想让我远离你……”

末了,杨思光深吸了一口气,隐忍下身体的强烈不适,喃喃开口。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你说他跟你做了交易,可你并没有遵守交易!你依然在继续!”

在这之前黎琛甚至还能以死前的破碎状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刚才那一瞥,黎琛却只露出了一颗血红的眼珠。

而且,那人的气息已经变得那么清淡了,淡到就连那一声来自于阴间最深处的提醒,也像是杨思光自己的幻觉。

镜仙沉默了半晌,收敛了所有笑意,随即,祂叹了一口气。

“黎琛的交易内容是让我放弃那个女人的指令,令死咒反噬。这些我都已经完成了啊……”

“至于其他的,我也只小小地吓唬了你一下,并没有让你真的置身于险地不是吗?毕竟,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又怎么可能像是现在这样,主动来到我的身边呢。”

冰冷的手指附着在杨思光颤抖的皮肤之上。

像是相当着迷于活人生魂中萌发而出的新鲜血气与生机,镜仙就像是丛林深处早已饿了许久的蛇一般层层叠叠一点点绞在了杨思光苍白而纤细的身体上。

“你又在骗人了。”

下一刻便被杨思光冷淡地反驳了。

“你没有完成交易。”

青年的声音中,逐渐褪去了对镜仙的恐惧。

“所以黎琛依然还在这里。他没有被你吞噬,他还有自己的神智……所以他一直在挣扎,一直在提醒我,想要保护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思光的声音短暂地顿了顿,因为他能感觉到镜仙的身体已经将他“吞没”到了腰部的位置。

杨思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只犹豫了很久的一瞬间,然后便脱口而出。

“那么,我也想……”然后他说,“我也想跟你做个交易。”

杨思光听得出来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用我自己去换黎琛,可以吗?”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那么……我留在这里,你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我求求你,让黎琛离开吧。”

随着鬼物的侵蚀,杨思光身上的力气变得越来越虚弱,神智也渐渐模糊。

所以他只能在恍惚中听到,镜仙似乎笑了一声。

第77章 大结局

好冷。

彻骨的寒冷。

黑暗最深处所凝结而成的寒意顺着镜仙的紧缚丝丝缕缕灌注进杨思光的血管。

皮肤逐渐开始变得麻木,然后渐渐从他的感知中脱离出去,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正在一点点剥除他的皮肤,把他纯粹而柔软的内里彻底暴露在外。

杨思光因此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明知道自己如今不过是灵魂,却依然会因为五感的逐渐丧失而感到本能地恐惧与抗拒……他已经无法记起镜仙最后是如何回应自己的交易的。但他知道,此时此刻,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贪婪地进入自己的灵魂。

他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模糊。

恍惚间一些画面飞快地掠过他那逐渐变得扭曲的视野。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曾经进入过的那间隐蔽的房间。

满是符咒的房间里,所有的蜡烛都已经熄灭。

而他的身体以面朝下,正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房间正中心的那口水缸里,宛若一具浮尸。乔姨脸色苍白,神色惊惧,不断地在他耳边呼唤着什么……只可惜,此时的杨思光已经完全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了。

随后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打开了,杨思光看到了黎帛,真正的那个黎帛,从房间外闯了进来。男人完全不顾乔姨的阻拦,就那样强行将已经彻底瘫软下去的“自己”从水缸中拖了出来。

在低头检查了那具躯体的脉搏和心跳后,黎帛的神色变得异常恐怖。

随后,他直接俯下身去给杨思光留存在现实中的那具躯体做起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模模糊糊中,杨思光隐约感觉到随着黎帛在现实中的努力,自己的胸口仿佛也泛起了一丝微薄的暖意……他挣扎着,竭尽全力地想要将那一幕看得更清楚一点。是错觉吧?为什么他会看到,在久久没能唤醒“自己”之后,黎帛的脸上会布满晶莹的水珠,像是汗水……也像是,眼泪?

骗人的吧——

然而就在下一刻,镜仙柔软如蛇般的双臂蜿蜒游动着探向了杨思光的脖颈。

然后那海市蜃楼般的现实影像便化作一抹烟尘渐渐消失在杨思光眼前。

杨思光虚弱地挣扎了一下,但这小小的动作只是让他整个人往黑暗,或者说,镜仙的身体深处,陷得更深了一些。

镜中的恶鬼如今早已褪去了所有人类的伪装,露出了自己最为可憎的真实模样。祂那黏腻而冰冷的身躯几乎已经杨思光完全包裹住,只剩下了青年苍白的头颅露在外面。

细长濡湿的舌头沿着杨思光的耳郭摩挲舔舐着,带着异常邪恶的亵玩之意。

【“后悔了?”】

镜鬼饱含恶意的低吟响起。

良久,杨思光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后悔……不,当然不后悔。

明明此时此刻所有的理智和感知都在逐渐消退,但那个答案却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

杨思光并不是因为一时的情感上头才会跟镜鬼做出那个交易。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比起黎琛,他才是更适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个人。

他对世界从未有过太过于强烈的留念,在现实中也没有什么人会深切地眷恋他,需要他的存在。他不过是一个平庸,懦弱,生活虚无而空洞的过客,哪怕还在活着,心却早已空洞如同幽魂。

所以他绝不会后悔。

他只是……只是……

只是有些惊讶。

在方才现实世界的惊鸿一瞥中,黎帛竟然会对他的离开表现得那么绝望。

原来真的还是有人,真切而诚挚的,希望他活在那个世界啊。

*

虽然,他已经……

做不到了。

*

几乎就在杨思光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他的视野彻底暗了下去。

五感也完全消失。

镜鬼的身体膨胀到惊人的地步,像是贪婪的野兽终于按捺不住地将猎物尽数吞进腹中……祂“吃掉”了杨思光。对于杨思光来说,那一刻,他就像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海。

一切都消失了。

视觉,触觉,听觉……

同时也包括他行踪的遗憾,欣喜,酸涩,痛苦……

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以及那来自于镜鬼的污秽欲望。

然而,就在杨思光意识即将彻底涣散地那一瞬间,在黑暗的最深处却传来了一声模糊而温暖的呼唤。

【思思——】

【别怕。】

然后,杨思光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

右手的知觉在这一瞬间恍然回归,杨思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中这时赫然多了一把散发出凌冽之意的匕首。

那就是乔姨曾经让他带进这里的匕首!之前被镜仙轻而易举夺走然后消失不见的武器,如今却再次回到了杨思光的手中,而且跟之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杨思光明显可以感觉到匕首正在隐隐呼应着自己的求生本能,它正在跃跃欲试,它正在渴望……渴望着……

渴望破除一切污秽邪祟。

封印世间所有妖魔恶鬼。

……

原本已经细若游丝的意识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杨思光倏然扬起手,朝着面前混沌澎湃,无穷无尽的黑暗劈砍了下去。原本附着在杨思光身上的软肉齐齐翕动紧绷,然后发出了细密而尖锐的鸣叫。

【“你怎么敢——”】

再然后杨思光听到了来自于镜仙的嘶吼。

恶鬼的声音再也不复之前的悠然自得,变得格外急躁惊惧。

杨思光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对上的正是镜鬼扭曲蠕动的面孔。一颗肿胀而畸形的头颅正镶嵌在一连串严重变形的躯体之上,这么多年来靠着自己邪恶的力量摄取而来的灵魂组成了蜿蜒濡湿宛若蛆虫一般的腐败躯体。

此时此刻镜仙的嘴角出现了一条长长的,不断往外渗出黑色粘液的裂口,那正是杨思光亲自切出来的伤口。不过,杨思光也是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镜仙的震怒与恐惧似乎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

“滋滋……滋……”

一阵湿乎乎的撕裂声响了起来。杨思光不敢置信地看见镜仙的面孔倏然变形,扭曲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程度,随即,一双布满尸斑的手缓缓撕开了镜仙的皮囊,艰难地翻开了镜仙的面颊。

一张全新的脸撑破了皮肉重新展现在了杨思光的面前……

“黎琛……”

杨思光直勾勾盯着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喃喃出声。

黎琛还是死时凄惨的模样。

再怎么修补,也是那副乱七八糟的恐怖模样,只有那双颜色浅淡的金褐色眼睛依稀残留着生时的美丽。

*

与此同时,镜仙臃肿的身体上很快长出了新的头颅,恶鬼发出了惊人的嘶鸣席卷重来。

“太可笑了,区区残魂,竟然还妄想夺舍——”

怪异寓v言扭曲的肢体在黑暗中蠕蠕而动,瞬间碾碎了曾经自己的头颅,破碎的颅骨在杨思光眼前腾起了一团污秽的血花,然而就在镜仙即将重新探出触肢将杨思光纳入体内之时,又有一小截青白的破碎的尸骸从躯体中慢慢探出挡在了镜鬼面前。

镜鬼狂妄的笑声因此而戛然而止。

破损处依然残留着缝线的手臂一只紧接着一只,宛若幽冥深处的莲花般绽放在镜鬼的身躯各处,光裸的指尖深深刺入了那些冰冷彻骨,由无数灵魂沉积而来的淤泥中……

“嘶——这怎么可能?!你想干什么?!”

镜鬼扬起了丑陋的头颅发出了嘶哑的质问,历经无数岁月的恶鬼当然不可能被残魂控制住,在黎琛的躯体禁锢镜鬼的每一分每一秒,它的尸骸都在不断被粉碎被吞噬,只是随即在那些血污横飞的区域会生出更多的手臂,大张的肋骨,褪去了一切皮肉的脊椎……

残魂幻化出来的苍白器官毫无知觉地继续着那虚弱而短暂的控制,直到最终他竟然真的短暂刹那间,将那庞然大物牢牢固定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黎琛艰难地,朝着杨思光转过了头。

在巨大撞击下早已变形的面孔,就连微笑看上去都是狰狞的。

【“我会……保护……你的。”】

他翕动着残破的嘴唇,似乎在这么说着。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杨思光也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匕首。

他紧咬着牙关在心中不断祈愿着,祈愿这世上所有存在的神佛保佑他不要浪费黎琛为他争取来的机会……而就在他即将将匕首刺入静仙身体的那一霎那,杨思光对上了恶鬼的眼睛。

一直到此刻,镜仙使用的依然是来自于黎琛的眼睛。

祂一如既往地盯着杨思光,金褐色的眼眸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森然的冷意。

电光火石间,杨思光心中微微一动。

镜子。

所有可以反射出东西的平面,都可以称之为镜子。

之前他明明已经将匕首刺入过镜仙的身体,后者却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很显然祂的本体,根本不是杨思光所能看见的这团无可名状的之物。

祂的本体……

就是祂身上唯一的那面“镜子”——眼睛。

*

“咔嚓——”

将匕首送进镜仙眼窝中的时候,杨思光并没有听到血肉破碎时候濡湿的闷响。

他只听到了一声非常清脆的响声。

透过匕首,他能感觉到,又什么东西正抵在匕首的尖端,而且,已经碎了。

而一直到此刻,原本正兴味地看着杨思光垂死挣扎的恶鬼那破碎的瞳孔中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敢置信……

“你……怎么……发现的?”

镜仙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声音。

但那声音听起来也跟之前完全不同,像是一把被鞋底用力揉搓踩碎的玻璃碎屑,沙沙作响,含糊不清。几秒钟之前还庞大澎湃到仿佛能占据整片天地的臃肿身体,也随着龟裂的纹路渐渐消散崩解。

恶鬼的神色变得异常扭曲狰狞,本来应该随着祂的消散而退去的寒意在这一刻却愈发旺盛。杨思光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镜鬼,心中莫名攀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随着镜鬼的碎裂变得动弹不得,而且周身剧痛。

然后,杨思光忽然间发现,原来自己的身影,依然停留在镜鬼破碎的瞳孔中不曾消失。

自己……依然会被面前的怪物带走吧?

这个念头闯入了杨思光的脑海,变得异常顽固。

但渐渐的,渐渐的,镜鬼的表情竟然诡异地变得平静了下来。

“真聪明啊。”

有冰冷的触肢,用尽最后力气在杨思光的脸颊上一扫而过。

“难怪他那么喜欢你……我也……这么……喜欢你……”

不知道已经多少汲取了多少人命度过了多少岁月的恶鬼,在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神色反而变得释然。

“罢了。”

祂发出了一声轻叹。

……

然后,杨思光的意识,也随着面前怪物的消失了,彻底地陷入了混沌之中。

*

恍惚中,杨思光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儿时居住的那栋居民楼中。

楼道狭窄,夕阳似血。

他的意识模糊而浑浊,早已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只知道机械性地,不断地在那条窄窄的楼梯中上上下下,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他怎么尝试,却始终困在同一小节楼梯上,回不了家,也离不开那栋楼。

就这么耽搁了漫长的时间,长到楼道外的夕阳渐渐落下,楼梯间里的灯却并没有亮。

光线越来越暗,最后甚至暗到杨思光已经无法看清楚脚下的阶梯。

他感到很累。

累到甚至无法呼吸。

恍惚中杨思光知道自己应该去一个地方……在那里还有人在等着他。

等着他回去。

但是……

但是他找不到出口。

怎么也找不到。

正在杨思光倍感茫然无措,甚至忍不住如同儿时的自己那般幼稚地抹起眼泪来时……

影子里忽然有个英俊而高挑的青年,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思思。”

他听到那个人开口喊他。

那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得让他一听就感到了安心。

但莫名的,在那人牵住他的同时,他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了。

“思思别哭啦,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光线很暗,杨思光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温柔而无奈地哄着自己。

“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哭啊,这样下去可真叫人担心呢……来,别怕啦,我带你回家哦。”

杨思光抽噎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回,回不去了。”

他喃喃道。

“已经回不去了。我已经试了好久,好久,可是我就是回不去……”

孩子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犹豫。

青年似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没事的,”他说,“我会送你回去的。思思,别怕。”

一边说着,青年就一边牵着杨思光向楼下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不知不觉中,光线已经彻底消失了。

漫长的阶梯陷入了一片纯然的黑暗,可在青年的带领下,杨思光却始终没有踩错哪怕一截台阶。

然后,等杨思光反应过来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安然地踏向了阶梯的最末端,来到了居民楼的门洞处。

紧闭的防盗铁门外,隐隐投出了一缕缕均匀的光斑。

杨思光和那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青年依然伫立在楼梯间的阴影中,他眷恋地最后握紧了一下杨思光的手,然后缓缓放开了对方。

“去吧,你该回家了。”

他轻轻推了推杨思光细弱而纤瘦的肩膀。

杨思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

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跟上来。

杨思光回过头,下意识地开了口:“黎琛?你不来吗?”

他问。

青年似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良久,他终于还是站在那里,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嗯,我回不去了。”

杨思光困惑地皱了皱眉,他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唤……

【“思光!回来!谁允许你就这么死在这里的!你给我回来!”】

【“我不准你死!你听到没有!我不准!”】

杨思光倏然一颤。

随即,一片雪亮的光芒从他身后骤然绽放,将他完全笼罩了起来。

第78章 尾声

杨思光也是事后才知道,救护车来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被赶到的急救医生宣告为了死亡。

心跳和脉搏都已经彻底停止。

连瞳孔也已经完全放大。

所有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自己依然完全没有反应。

……以至于当他在救护车内突然呛咳出声,并且吐出大量乌黑恶臭的污血时,差点没把当时在车内除了黎帛之外的所有人吓到跳车。

*

反而是杨思光自己,在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后,表现得很平静。

后来有人问他已经被宣布死亡时到底有什么感受,他也只是笑笑,却并不正面回答。

以及,虽然杨思光确实也创造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医学奇迹,长时间的心跳停止依然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一直住院了差不多快一个月,杨思光才非常勉强地恢复了身体健康。

而在那段时间里,全国都在讨论的热点新闻,是黎氏掌门人夫妻的离奇暴毙——作为整个黎家说一不二,具有强烈暴君风格留的掌权者,黎先生和太太,以一种相当离奇的方式死在了自己家的豪宅里。

用官方的说法,是黎老先生因为常年超负荷的工作和压力,突发精神疾病,杀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并且直接吃掉了对方的大部分尸体。

不久后老先生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所做作为后,不堪心理负担,选择了自杀。

然而,某些据说是从办案人员那里泄露出来的细枝末节,却让这起事故,增加了许多难以言喻的鬼气森森。

比如说,黎先生的尸体实际上是在黎家的祠堂供桌下,一间非常隐秘的地下室里发现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黎家会莫名其妙在自家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下面挖那么一间完全封闭的地下室。

也没有人明白那里究竟是干什么的——那里头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整面已经完全破碎的古镜。

而当警员们仔细调查镜子的残骸时,发现那后面布满了说不清来历,难以辨别的古老符咒。

而从事发后,黎家安保系统里保存的监控录像来看,黎家的两夫妻其实在事发前一个星期左右,就已经表现得举止怪异,疯疯癫癫。尤其是黎老先生在闯进地下室的,动作更是极其诡异,疯癫得就好像,他正在追逐着什么看不见的人。

至于黎夫人……据说按照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来看,她在摇摇晃晃走向祠堂的那时候,理论上来说,已经死了。

而监控上也记录下了她走路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残破身体。

……

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江湖上其实从来都不缺黎家往日行事时难以捉摸且神神叨叨的各种传言,如今再加上短时间里三名重要成员的接连死去,风言风语愈演愈烈,最后反而会因为太过于离奇,被归结为都市传说。

真正要面对黎家之后各种腥风血雨的,只有黎家早年间选定的继承人,黎帛。

好在这个在生意场上来说过于年轻的男人,也以惊人的才干,控制住了黎家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

而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杨思光早已回到了学校。

他依旧沉默寡言,很少跟外人接触。

跟之前不同的是,他从家里搬了出来。

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以令人惊异的决断,跟家里断绝了所有关系。

毕业后,杨思光考了研。

三年后,黎帛组织了一次新年烟火,然后在A市最高楼的顶层,向杨思光提出了交往的恳求。

杨思光当时盯着黎帛看了好久,他本意是想拒绝对方的,然而彼时刚好烟火绽放,一道光落在了黎帛的眼底。

乍一看,仿佛男人的虹膜上,也多了一道浅浅的色素沉积。

鬼神神差的,杨思光点了点头。

再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在他额角落下了灼热而细密的吻。

杨思光怔怔困在黎帛怀间,瞬间失去了反悔的机会。

他本来以为自己跟黎帛坚持不了多久……

然而,也许是因为同为黎家人的缘故吧,黎帛总是会在某些时候,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黎琛。

或许是因为贪恋那一抹黎琛的残影。

或者,也能算是日久生情。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黎帛共同度过了十多年的岁月。

*

岁月平静而安稳的流淌。

杨思光用黎琛换给自己的那条命,幸福快乐地活了下去。

……

……

……

……

“阿帛?这是什么?”

替黎帛整理出差用的洗漱用品时,杨思光不小心在一个平时不会打开的储物箱里,翻到了一沓褐色的隐形眼镜。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这个了?”

他困惑地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

浴室里的高大男人一边漱口一边从门口探出头来,看到杨思光手里的眼镜时,满脸平静。

“哦,前些天家庭医生检查出我有少许近视——”他苦笑了一声,将泡沫吐在洗手池里,然后搽干净了脸。

随即带着满身的薄荷气息,大狗一般亲热地压在了杨思光的背后。

“所以框架眼镜和隐形眼镜我都配了,”一边说着,男人一边笑着从床头柜里取出了金丝框架眼镜,显摆一般戴在了脸上,“怎么样?帅不帅……是不是有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杨思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你已经很成熟了,不用再增加魅力唔唔——等等,不,不行你不是赶飞机吗?”

然后他无比艰难地把紧贴上来的男人从自己身上蹬了下去。

“飞机可以改签……就一次?”

黎帛还在哼哼唧唧贴着他求欢,全然没有外界传言中的阴鸷狠厉。

一想起自己平时听到的关于黎帛的各种传闻,再看看自己面前这个家伙,杨思光都快忍不住翻白眼了。

“行了……一次也不行,我昨天都快累死了!大家也到年纪了不能养生一点吗唔……唔唔唔……”

……

杨思光的拒绝在黎帛面前总是十分虚弱的。

男人很快就用自己的身体让杨思光忘记了被自己找到的隐形眼镜。

昔日瘦弱而苍白的青年,在这么多年后,体力依旧十分不堪,很快就因为过于疲劳而在黎帛的身下沉沉睡去。

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在察觉到他气息变得深沉平稳之后,男人悄无声息地起了床。

然后,定定地站在了镜前。

镜前的男人高大而强壮,即便人到中年依旧英俊,甚至还因为年纪的缘故愈发富有成熟的魅力。

只不过……

在镜子的另一侧倒映出来的影子,却跟现实中的他,却有着微妙的不协调。

同样是“黎帛”,他显得异常凶狠而消瘦,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怨毒。

……

“是你弄的吧。”

黎帛微笑着冲着他笑了笑,然后慢条斯理地在镜前慢慢取出了眼中的隐形眼镜。

镜中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语不发,瞳仁漆黑。

黎帛唇角的微笑却变得越来越深。

“那盒隐形眼镜我可是藏得好好的,宝贝不应该发现才对呢。幸好……”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那么爱我,所以一点都没有发现不对。”

“……”

“啊啊不得不说,我现在真是……太幸福了。老婆真的好可爱好软,我真的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有的时候甚至想把他从头到脚直接吃掉……唔,不过目前还是活着的老婆最好了,所以我会忍住的。一想到我差点没办法跟他长相厮守,我就感到后怕。毕竟我之前那具躯体也太不听话了。呼……幸好我老婆天生听话聪明又可爱,一下子就把法器打碎了。”

“……”

“我终于……终于自由了。”

“……”

“虽然一想到要用哥哥的身体去碰老婆,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但这已经是最优解了,不是吗?”

黎帛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

取下隐形眼镜后,男人眼睛里,一道细细的,宛若镜子裂缝般的斑纹,在虹膜上微微闪烁了一下。

——《眼之章》 end

第79章

从A市逃回偏远老家的第七天,甘棠躺在蝉鸣嗡嗡作响的旧宅檐下,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里的他身上沉沉地压着一条阴湿黏腻的无鳞巨蚺,他想要挣扎,却完全没有力气,只能任由那怪物在他不断抽搐蠕动,分泌出厚厚的粘液覆盖他的全身……然后,一点点缠绕住他的身体,将他拖往不见天日的黑暗深处。

甘棠记得自己在梦里应该是呜咽着喊出了声,耳畔却传来了熟悉沙哑的低语。

【“棠棠……”】

【“你哭什么?我爱你啊……”】

【“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怕我呢?”】

【“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只是希望能够跟你永远在一起。”】

……

然后他转过头,看到了那条巨蚺的头部,赫然浮现出了岑梓白的面庞。

阴鸷英俊的脸一如既往的扭曲恶心,望向他的目光也依旧那么令人作呕……

然后,甘棠就活生生地吓醒了。

*

醒来以后,甘棠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冷汗,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他习惯性地想要去那床头柜上地空调遥控器,手却扑了个空,然后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

他如今已经不在那座生活便利,条件优渥的城市里,而是历经舟车劳顿一路奔波,花了差不多两三天,才回到了位于深山之中的偏远老家。

印象中,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也就回过这里一两次,后来因为条件实在太差,就连母亲都不耐烦经常回来了。

外界的世界天翻地覆一年一个光景,然而这里,却始终维持着甘棠记忆里旧时的模样,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依旧是那么荒芜偏僻且落后封闭。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甘棠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座无比偏僻的乡村,然而……

“呼……”

甘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眼间俱是烦闷。

他在铺着竹凉席的木板床上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点开屏幕之后,甘棠并不意外地看到,网络那一栏上赫然挂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还是没有网。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循着肌肉记忆点开了通讯软件。

上下滑动了一下后,他的目光凝在了跟朋友的最后一次聊天上。

【老B:糖啊,你啥时候回来啊?是修仙去了吗?怎么怎么找你都找不到。】

【老B:说真的,你这学还上吗?我听老师说你办了休学,这都快高三了,发生了什么啊这么狠连学都不上了?不是说好了大家一起高考,一起进厂打螺丝一起去三和么。哥们按照这进度,你快跟不上我们的节奏了呀。】

【老B:糖?宝贝儿糖?我靠你真消失了?不是吧?!看到了就给我回个信息呗。】

【水果糖:嗯,没什么事……就是回了一趟老家。】

【老B:哇你终于回我了,老子真的以为你玩消失呢。吓死我了。】

【老B:本来我还觉得没啥事儿,结果我看小白找你找的那副疯魔的架势,还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老B:不过到底发生什么了?我记得你们两个之前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之间闹成这样子了?】

甘棠当时看着手机,手指放在键盘上迟疑了半晌,终究是没回。

只在自己的心里默默腹诽了一番。

他想,要是你TM三更半夜莫名惊醒,然后发现自己平日里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兼室友,正鬼鬼祟祟趴在你床角伸着舌头满脸陶醉地舔你的脚……你也得连夜收拾行李提桶跑路。

更何况,岑梓白之后做的那些事,真的远比半夜三更上床舔他还要过分。

甘棠也就是躲岑梓白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表面上正常的前朋友,那个二代的身份到底有多好用。简直就是手眼通天,他到了最后恨不得报警,却依然拦不住岑梓白对他的百般纠缠。

最后就连他爸妈都招架不住了,实在是没招,干脆办了休学,就那么偷偷摸摸把他送上了火车。说是回到那么偏远的老家躲上几个月半年的,避避风头。

毕竟岑梓白那种神经病,可能等兴头下去了,也就不惦记纠缠着他了。

结果等到甘棠整理完心路历程,再想回死党的微信时,消息后面又挂上了感叹号。他那狗屎运气也就持续了那么会儿,山里头又没网了。

就这么熬到了今天,甘棠也没能等到自己的运气二次爆发。

年轻人没了网,就跟鱼没了水一样,甘棠垂头丧气抓着手机胡乱点开各个APP发了好一会呆。正在犯手机毒瘾的时,窗外陡然间传来了一阵凄厉而尖锐的嚎叫,吓得他顿时打了个激灵。

“我滴儿啊啊啊啊啊啊——”

“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呀啊啊啊啊——你让你娘老子怎么活下去啊啊啊啊——”

……

没过多久,又听到有人叽叽咕咕一路议论着慢慢的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凑了过去。

村子偏僻,人口流失更是严重,如今住在这里的多是一些老人,往日都格外僻静,这时却是难得的热闹。

甘棠被那声音吵得耳朵都疼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好一会儿才皱着脸下了床。

刚出房间就看到他外婆慢悠悠从门外进来。

看到甘棠,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宠溺笑意。

“糖糖起来啦……吃花生不?”

说罢就要从口袋里给甘棠拿花生。

她生性固执,甘棠他妈之前说了好几次,让外婆从医疗条件这么不好的村子里搬到城里去,外婆都死活不同意。

只是年纪大了的人都差不多,对于小辈都是爱到眼睛里去。

这次甘棠躲回来的缘由实在说不出口,甘棠和他妈也没敢跟外婆细说,所以外婆也只当甘棠还在过暑假,平日里对他倒像是在对待细伢子,格外娇宠。

甘棠从外婆的掌心里捻了几颗花生,人却是心不在焉,脖子直往外面伸。

“外婆,发生什么了?我听着好像是张二叔他家出事了?”

没有网的乡下实在太无聊了,以至于甘棠都觉得,自己身为一个高中生,这时候却像自己最看不起的三姑六婆那样一点,小事都恨不得追根究底。

可往日最是喜欢嘀嘀咕咕翻来覆去说些琐事的外婆,这次却一反常态,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哦,那个啊……你张二叔他出了点意外,过去了。”

甘棠顿时一愣。

对门的张二叔算是村里比较少有的几家年轻人说是在外面打工也打够了回来照顾家里唯一的老娘。甘棠刚到老家时,还是二叔开着摩托车去路边接的他进山。

认识的人就这么突然过世,饶是跟村里人完全不熟的甘棠也有些冲击,完全回不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想往外走看看张二叔家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结果刚一迈腿,就被外婆拦了下来。

“哎呀,你个小孩子在家去凑什么热闹,那里现在乱得很,乖崽在屋里头呆着就好,可别去添乱。”

外婆说。

甘棠没忍住看了老人一眼。

印象中老人平时就连村里头谁家的鸡崽子没养好死了都有些絮叨,这时候提起刚去世不久的张二叔,神色却显得有些淡。

甘棠觉得有点儿怪,但却说不出来到底怪在哪里。

不过外婆既然这么说了,甘棠也没打算对着干,只好又抱着手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房间里发呆。

而窗外的哭声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才渐渐停歇。

晚上甘棠跟外婆吃了简单的晚饭。

然后,时间来到晚上七八点。

这个时间点,若还在城市里,夜才刚开始。

可在村里,这里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绝大多数的人家里甚至灯都关了,整座小山村已经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甘棠来这里也就是一个多星期作息还没调整过来,只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瞪得像铜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自家的门被人敲响了。

“谁啊?”

然后他听见外婆挪着细碎的脚步去开了门。

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

显然来人特意地将声音压得很低。

甘棠本来还不在意的,这时候却没忍住,干脆在房间里竖着耳朵偷听了起来。

只不过那人说话的速度很快,中间又夹杂了大量的方言,甘棠拼尽全力偷听,也就听懂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

“张娭毑……是类是类,我晓得。这个事我知道,您老人家向来是不肯的,确实也是……但是你看看他们家,实在是太作孽了……刚娶进来的媳妇,被子都还没捂热老公就搞了这么个事……尤其是你也晓得他们家三代单传,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现在只能去借肉,借到肉好歹能给他们家留个种你说是不咯……”

借肉?

什么借肉?

甘棠没忍住,偷偷开了条门缝望向厅堂。

来人的身形干瘪枯槁,正背对着甘棠坐着。

在他对面就是甘棠的外婆老人家,因为女儿有出息,她的面色比村里其他老人要红润许多,在村里也说得上话。

这时候正点着土烟,一口一口抽着,平日里最是和蔼可亲的面容,笼罩在一层细密的皱纹中。

昏暗光线下,老人的松垮的眼睑向下耷拉着,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但甘棠能感觉到,外婆现在的心情似乎很是不好。

“借肉……这种事情最好是莫搞,那上面都写了,借肉借肉,有借有还。这种借一两要还半斤的事情,太冒险了。”

良久,她幽幽说道。

“但我晓得你们反正也不会听咯……”

她又补充了一句。

“哎哟,这都什么时代了,二叔他家有钱到时多买畜生送下去不就行了,总比让他家断子绝孙好叭……”

来人的声音又急又快,十分恳切,听着倒像是继续劝外婆答应去“借肉”。

就这么来回拉扯了好长一段时间。甘棠都忍不住要打哈欠了,外婆才像是受不了似的终于松了口。

来人顿时如释重负,佝偻着身体,匆匆忙忙离开了。

而外婆又在厅堂里坐了好一会儿,面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末了,老人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披着衣服来到了厅堂一角供奉的观音像前跪了下来,口中絮絮叨叨,一直念经念到了很晚。

*

第二天,外婆煮了玉米和鸡蛋,来叫甘棠吃早饭。

餐桌上玉米清香,鸡蛋软糯。

甘棠吃得很开心。

然后他瞥了一眼外婆的脸色,见老人家一脸笑眯眯的,一点不见昨晚上那种古怪的阴沉,便装作不在意地,小声问了一句。

“外婆……借肉是什么意思啊?”

第80章

“谁跟你说的‘借肉’?”

外婆的脸蓦地阴沉了下去。

甘棠被外婆硬邦邦的声音问得一愣,筷子磕在碗沿发出了一声轻响。

从小到大,外婆对甘棠向来都称得上是溺爱,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般严厉的模样。

尤其是这回甘棠学都没上了,突然间回了老家。虽然电话里老妈多少还是糊弄了一番,可外婆心里多少还是咂摸出了点不对劲,于是对待甘棠这个城里来的嫩崽愈发娇宠,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

直到这会儿,老人家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又惊又怒,气到不行的样子。就好像甘棠要是敢说出具体的名字,下一秒老人家就能随时能跳起来,操起拐杖去跟人干架。

甘棠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哼唧了一声:“……没,没谁,我也是不小心听说的,昨天外面吵得很,我听着什么‘借肉’‘借肉’的,就有点好奇而已。”

听到这里外婆的神色才稍微变得放松了一些,只是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惊惧忌惮。

甘棠瞅着老人家的脸色,没敢继续问。

饭桌上瞬间变得有些寂静。而这时候外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对,皱得跟核桃般的脸抽搐了一下,勉勉强强挤出了一丝笑。

“糖糖乖,莫听那些人在那里讲些七里八里的……都是一些乡里人的事情,乌七八糟的,跟你没关系,你也不要管哈。”

“哦……”

甘棠咽下一口鸡蛋,应了一声。

但说实在的,甘棠本来其实也就是闲的蛋疼啊,随便问问,可是看到外婆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瞬间就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般,那点好奇心反而变得愈发旺盛起来。

早饭还没有吃完,门口又传来了动静。

甘棠做在板凳上,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正是昨天晚上找外婆的那个干瘪老人,正在门口探头探脑。

其实村里人大多都沾亲带故算是亲戚,只是甘棠很少回老家,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认清人。

按照以前的习惯,外婆应该会特意带他到村子里的人面前露个脸,喊喊人。

可大概是因为刚刚聊起了“借肉”外婆。见那人过来却很是忌惮似的,只含糊跟甘棠说了一句“这是你细娭毑”,然后便推了一把甘棠的肩膀,让他进了房间。

这其实多少有些不太礼貌,不过细娭毑似乎也没有太在意这些。

昨天晚上黑灯瞎火,没有看得太清,白天里甘棠却发现细娭毑看着年纪其实应该没有外婆大,给人感觉却比外婆要苍老许多。一张脸焦黄焦黄的,眼底乌青,整个眼窝都是凹陷的。

一看到外婆,细娭毑便急急忙忙地凑了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村长那边我也说好了就今天去借肉不然尸体——”

当时甘棠还没完全进房间,刚好看到外婆瞬间黑了脸,狠狠瞪了细娭毑一眼。

细娭毑这时候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甘棠,瞬间噤声。

两个老人齐刷刷望向了甘棠,那一瞬间,他竟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莫名的有些背后发汗。

“我……我走了。”

甘棠僵硬地笑笑,躲进了房间。

隔着房门隐约听着老人似乎一直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没过多久就听见外婆在房外喊了一声,说是去村长那儿有事,中午可能回不来,让甘棠自己在家玩。

听着外婆关门的动静,甘棠在床上翻了个身,苦笑了一声。

在外婆的心目中,自己就是个只需要抱着手机电脑,就能在家里窝一天的人。

但外婆压根就不知道,对于年轻人来说,手机电脑好玩的大前提是要有网。

就算没有网,好歹也要有些单机游戏。

奈何甘棠出逃的时候,简直就是兵荒马乱落荒而逃,除了手机,就连衣服都没有多拿几件,更不要说是其他的了,这时候蹲在房间里,简直闲得要长毛了。

“唉……”

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兜了几圈,甘棠也摸出了门。

他没敢在村子里头逛。毕竟他跟这里的乡里乡亲实在不熟,好多村子里人说的土话,他也听得一知半解。

作为一个城市I人,甘棠最怕的就是遇到了其他人抓着他叽叽咕咕说一堆。

于是出了门后,他便耷拉着肩膀,不管不顾直接往村子后面走了过去——在他的印象中,村子后面好像是有一个水潭来着。

*

……那里确实有一处水潭。

而且是那种风景特别漂亮的水潭。

潭水绿幽幽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凝在冰块里的绿翡翠,周围草木葱茏,静悄悄的,还没有靠近便已经觉得夏日里潮热的气息,瞬间变得幽静清凉。

“呼——”

甘棠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臆间的浊气都淡去了许多。

也就是封井村这块实在是太过于偏僻了,不然就光他眼前的这处景色,放在任何一处5A级景区里都毫不逊色。

他用手扒拉开水潭旁的树枝,试探着往水潭边靠了过去。

潭水清清凉凉的。

甘棠没忍住脱了鞋,坐在水边把脚浸了进去。

正寻思着是不是可以脱了衣服下个水,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喂喂,糖伢子你胆子有蛮大啦……”

甘棠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自己后面站了个年轻的男生,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t恤,精瘦高挑,大概是因为晒的紫黑紫黑的,配上五官深邃的模样,看上去依稀有点少数民族的样子。

“……敢往龙王池子里跳。你不知道吗?我们这里有说法的,进了这个池子里的东西都算是龙王祭品,只能下去陪龙王,不能再回阳间的。”

那人睁大了双眼,直勾勾盯着甘棠,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对他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几乎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水潭正中心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冒了个泡,原本飘在水面上的树叶突然间沉到了水底。

甘棠整个人瞬间僵在了水潭边,陡然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脚踝直窜到天灵盖,整张脸都白了。

结果下一刻他就瞅着那人咧开嘴露着一口大白牙笑起来。

“我开玩笑的咧。你真信啦?”

甘棠:“……”

差点没骂出声。

“于槐你这个人真的好无聊。”

半晌,甘棠才憋出了一句。

……

一定要说的话,于槐也能算得上是甘棠逃回老家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封井村建设不好,人口流失挺严重的,但凡能有一点能力的都早早的出去打工了,村里如今留下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牙牙学语路都走不稳的留守儿童,年轻人少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于槐则是唯一跟甘棠年龄相仿的人。

其实按道理,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就算不读书,也该出门打工赚钱,不该留在村子里才对。

不过甘棠听外婆说于槐是没办法。

他爹姓于不姓张,其实本来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据说好多年还是个正常人,而且还蛮有文化的。一家人到封门村本来也就是暂住,结果不知道怎么的,于老爹突然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至于他那个老婆更是找不到,完全失踪了,只留了一个小孩子在身边嗷嗷大哭。问起详细的来历是一问三不知,连找人联系这一家的家人都找不到,兜兜转转,疯子和小孩就这样滞留在了封井村。

因为于爹是外姓人,在村子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自然也没人会帮忙照料。

于槐吃着百家饭跌跌撞撞在村子里长大,稍微有了点自理能力,便开始照顾他那个疯子爹。就这么一直到了现在。

听了于槐的身世经历,甘棠多少有些同情他。

然而,大概也是因为于槐很少跟外界接触,甘棠每次跟他相处都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尤其是男生说话时经常真真假假,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认真,让甘棠十分无所适从。可是,村子里实在封闭又无聊,难得这么一个同龄人,就算再怎么难相处,最后终归还是会变成朋友。

“哗啦……”

伴随着水声,甘棠默默把脚从水潭里缩了回来。

于槐拉了他一把,把他从水潭边的石头上拉了起来。

“其实我没骗你。”

然后甘棠就听到于槐开口跟他说。

“啊?”

“龙王祭品的事情,”于槐笑嘻嘻对着甘棠说,“……所以掉在里头的东西是真的不会取回来,说会让龙王发脾气。刚才你幸好是没下水,不然的话你要是溺水了都没有人敢下去。”

甘棠狐疑地盯着于槐。

“你又在开玩笑。”

“没,真的。之前下雨的时候我还看见过。”黝黑的男生声音认真,“那只龙长得很恶心,而且特别特别臭,腥臭腥臭的,它出来一次整潭水都是臭的。而且它什么都吃……”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指了指平静无波的潭水。

“一般这种地方都有鸭鹅的,但是龙王潭没有,因为只要游到中心那里去就会被拖下去。以前发大水有家畜的尸体流下来,一般不是都会飘在水面上,但龙王潭从来都没有尸体会飘水,都被吃了。”

一阵风吹过,树梢哗啦啦响个不停。

甘棠听着他说话,莫名打了个哆嗦。

“好了,你别说了,有点恶心——”

甘棠想走。

可于槐就像是看出来了他怕这些,反而追着他愈发说得起劲。

甘棠烦得不行,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于槐是在村子里土生土长长大……指不定,于槐知道,什么是“借肉”呢?

其实之所以想问那件事,无非就是想转移一下话题。

可让甘棠没有想到的是,听到借肉的时候就连于槐都愣了一下。

“借肉?什么借肉……”

甘棠便将外婆那里听见的事情草草说了一下。

男生听得入神,思考时脸微微皱了起来。

“啊,这个——我好像有一点点印象。”

他嘀咕了一声。

随即忽然拍了一下大腿。

“别的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山上有口井,就叫借肉井。”

“借肉井?”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奇怪。

甘棠刚想问,就听到于槐继续说。

“那口井的井口刻了字。叫借肉一两,还肉半斤。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生还死,阖家平安。”

“这什么意思?”

甘棠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都要以为这是男生又在给他开玩笑了。

好在于槐这次倒是真的认真的,当即就说要带甘棠去后山看那口井。

结果,两个人刚往后山那块儿走,就看到入山的那条小径,被人用裹着红布的树枝给拦住了。路边头还站着一个老人,见于槐和甘棠要进山看井,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便朝着两人挥了挥手,连声驱赶,说是这两天井封了,没什么好看的。老人的声音含糊又有方言,甘棠越听越糊涂,还想再问两句,结果于槐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拖走了。

“张老头那人脑子最死的,他要是说不让你进山就绝对不会让你进。”

等走远了一点后,于槐站定,目光直直望向山口出的拦路树枝,幽幽说道。

“不过他们这一么一搞……搞得老子也好奇起来了。这样,糖伢子你先回去,我去想办法问一下这‘借肉’到底是搞木子鬼。”

“你找谁问啊?”

甘棠忍不住问。

于槐吭哧了两句,却并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山村故事,想试一下朴实一点的写法……

ps,于槐不是攻。

第81章

甘棠迷迷瞪瞪地回了家。

从后山到家里,要想不绕路,必然要经过村中的主路。于槐倒是好,破破烂烂的两层土楼就在村尾。男生一躬身便钻回去了,只留下甘棠一个人硬着头皮穿过长长的街道回家。

走在路上,甘棠便觉得外婆让他不要在外面瞎掺和确实是对的。大抵是因为张二叔的意外,整座村落气氛都异常压抑,压抑到甚至让甘棠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甘棠之前最怕就是在村子里被人看到,也不顾他听不听得懂土话,各个都要凑上来叽里呱啦说一堆。

可这天却一改常态,甘棠遇到的村民大多神色古怪,眼神阴沉,见到甘棠都只是一颔首便匆匆离开……然而甘棠却一点没有因此而感到放松,反而更加紧张。

特别是这一路走过来,甘棠遇到的好几户人家,紧闭的院落里都传来了凄厉嘶哑的家禽惨叫——大家竟然不约而同的都在这天杀起了鸡,发现这一点后,甘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忙加快脚步,简直就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朝着外婆家便狂奔了过去。

好不容易看到熟悉的大门甘棠,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了额角的汗推开了大门……

随即,他就发现自家厅堂里,赫然站着一道青面獠牙的鬼影。

随着老旧门栓发出的悠长“嘎吱”声,鬼影也晃晃悠悠地朝着甘棠转过了脸。

绀青的脸,血红的眼珠凸到了眼眶外,长长的舌头吐出来几乎要耷拉到胸口,随着鬼影的转头,舌头也在身上晃晃悠悠……

甘棠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要惨叫,只是断然扭头便要往外跑。

结果一迈腿,他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了,软到连农家院落的门槛几乎都要迈不过去,抬腿的功夫他整个人差点直接摔到地上。

而这时那鬼已经摇摇晃晃地朝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

隔得近了,甘棠甚至能嗅到鬼影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之气。

“唔——”

甘棠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直打转,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鬼影内侧,幽幽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你跑到哪里去了?!”

……是外婆的声音。

甘棠缓缓地转过了头,冷静下来再看才发现自己看到的鬼影,不过是一张雕琢简陋,甚至连着色都格外拙劣的面具。

而戴着面具的人,正是自己的外婆。

*

外婆从村长家回家,却发现本应该乖乖在家玩手机的外孙早已不见踪影,灶台上流的午饭也压根就没有动过。村里所有人都没见着那个细皮嫩肉,啥都不懂得城里细崽。

唯有一个人说好像是看到甘棠一个人往村后头的龙王潭过去了。

“……崽也!你就吓死我算了……那里水看着清,里头不知道有多深!放二十年前,那巴掌大的地方,每年都要淹死好几个,尸体下去了,捞都捞不起来!”

外婆脱了面具,隔着衣服把甘棠全身上下都捏了一遍,好像这样才能确定甘棠不是幻影。

甘棠能看出来,外婆其实气得不轻。

然而,刚才那会儿甘棠被外婆吓得太惨了,到头来外婆是气不得骂不得,最后只能是不痛不痒的念叨了几句。

甘棠蜷缩着身子窝在硬邦邦的桐木椅子上,其实脸色和唇色一直到现在没有恢复血色,可眼睛却止不住滴溜溜地转。

“……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跟于槐哥在一起。”

甘棠嘟囔了两句,然后目光凝在了院子角落水龙头旁搁着的木盆上。

那盆子里放着一只公鸡,头软哒哒耷拉着,已经被割了喉咙。另外还有一口大瓷碗碗里红红红的,正是已经微微有些凝固的鸡血。

再往旁边则是外婆之前戴着的面具,面具的舌头和其他好几处地方都浸了鸡血。

而甘棠之前嗅到的血腥味正是鸡血的味道。

面具涂鸡血,这做法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甘棠好奇到百爪挠心,想问,但想到外婆之前的态度又有一些不敢问。

见甘棠一直在瞟面具,老人不动声色把面具往远处挪了挪。

“……你张二叔那头到时候要用。鸡血煞气大,用在面具上好辟邪。”

外婆含糊其辞地说道。

辟邪?是葬礼上要辟邪?还是……“借肉”时要辟邪?

甘棠其实在看到鸡血后,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回家时听见的各家各户的动静。很显然在今天杀鸡辟邪的人也不止他们这一家。只差一点甘棠就要脱口而出,可在他开口之前,外婆已经猛然间凑到了他的面前。

老人微微俯身,伸手搭在了甘棠的肩膀上,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让人看不懂也琢磨不透的光。

“糖糖,外婆知道,你其实是最听话的。这几天外面真的乱,崽崽就听外婆的话,不要乱跑,乖乖待在家里好不好?”

老人仿佛已经忘记了面前的外孙其实都快到可以高考的年纪了,说起话来时倒还像是在哄小孩一般。

甘棠咽了口唾沫,讷讷地应了。

外婆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松开了他。

甘棠隐约感觉到,其实外婆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犹豫再三,老人始终没再开口。

没过多久他们家的院子再一次被敲响了,细娭毑探头进来,看上去比白天还要慌张。

大概是碍于甘棠在一旁,细娭毑这回特意用了非常老的土话,说的也又快又急,就算甘棠竭尽全力竖着耳朵去偷听,也只能勉强听出一些类似于“不够软”“不能破皮,所以不晓得怎么搞”之类的只言片语。

外婆倒是一直凝神听着,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怎么吭声。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土烟,又点了一根抽起来。

甘棠在一边看着,立刻就意识到,外婆现在的心情大概是很不好。

所以当外婆打了声招呼再次离开家时,他也当真是乖乖听话,没敢再离开自家院落半步。

没网,没手机,没游戏的夏日漫长到令人窒息。

甘棠慢吞吞重新躺回了并不怎么舒服的床上,只能看着窗外明亮的天发着呆。

不知不觉间。他又闭上了眼。

结果又梦见了岑梓白。

梦里他还是因为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就翘了晚自习,提前回了寝室。

无论如今的甘棠是怎么在梦里尖叫着抗拒着……

梦中的他,还是跟现实一样,毫无戒心地推开了寝室大门。

然后,便一眼看见了那个伏趴他的床上,不知廉耻地用他的睡衣打飞机的人。

甘棠还记得,当时因为那场面实在是太过于具有冲击力,以至于完全僵住了。

甚至还傻傻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男生远比同龄人更加高大精壮的身体,也在他开口的同时颤抖了起来。

然后,他便一点点转过头,望向门口的甘棠。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室友兼死党,可熟悉到极点的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却陌生到了极点,好像是被鬼上了身一样。

男生目光漆黑而空洞,看得甘棠直发憷。

“啊,被你发现了啊。”

岑梓白看着他说,慢慢咧开嘴,笑起来。

……

甘棠再一次被记忆里的岑梓白活生生吓醒来。

这一次纯粹就是记忆回放,可甘棠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冷汗冒得比之前做噩梦时看到岑梓白变蛇变狗变女鬼时还要多。

“靠——”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让因为惊恐而失控的心跳平复了一点。

结果下一秒,床侧的玻璃窗上就传来了“咚”的一声。

再一转头,就发现他的窗子外面,正贴着一张黑乎乎的脸。

*

甘棠:“……”

甘棠觉得自己得亏是年轻,心脏够强悍,不然照这惊吓频率自己早就撅过去了。

*

窗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于槐。

男生身上还穿着之前见面时那件t恤,只是上面黑一道白一道全是灰,甘棠看得直皱眉,都忍不住怀疑于槐之前是不是去钻老鼠洞了。

于槐却没发现甘棠隐约的嫌弃,甚至没理会后者几乎要拧在一起的眉头,直接从窗外跳进了房内。

“嘿,糖伢子——”

于槐两眼精亮,看着兴奋极了,整个人直接就要往甘棠身上凑。

甘棠看到他头上的灰恨不得直接蹿到床下面去,刚想开口赶人,就听到于槐兴致勃勃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借肉是怎么回事了!你绝对猜不到那是什么!”

“额,那个,于槐你能不能先下床你全是灰——”

“死而复生!借肉就是在让人死而复生!”

这下甘棠也顾不上于槐身上的灰了,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死而复生?”甘棠嘀咕了一遍,然后不禁微微蹙眉,“拜托你胡诌也胡诌点靠谱的好不好?”

“我胡诌我出门被雷劈好不好!”

于槐满脸都是认真。

“我是说真的!我问的可清楚了,借肉,其实就是借生,所以这么说是怕阴曹地府察觉到不对,故意用了这个说法。就后山那口井,其实本来也不叫借肉井,而是叫仙人井。据说,以前要是有人暴毙了,或是遇到意外在外面死了被人送回来,家里还有许多后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照料,村里人就会想办法,把尸体送到仙人井,只要把尸体塞进井底,跟仙人说一声,求仙人借几天‘生’,过不了多久,那人便会活着回到村子里来……”

“只不过,活人的日子是找仙人井借的,过不了多久还是得还回去,还回去的时候,还要算上利息,不仅死而复生的那人得回去,还得额外在往井里送许多鸡鸭牛羊。对了,那口井,无论投多少牲畜下去,都没有丝毫的腐臭味,而且还填不满,大家都说那口井特别神。就是后来借肉的仪式就停办了,好多年了,所以只有村里的老人才知道。”

“为什么?”

听到这里,甘棠不由问道。

于槐挠了挠头。

“不知道……好像,是村里来了干部,说把国家的财产丢到井里去是浪费,根本就是在乱搞封建迷信,就不许弄了。那口井后来也封了。不然我们这村怎么叫封井村呢。”

“……这样啊。”

听到这里,甘棠撇了撇嘴角,心里之前无比旺盛的好奇心瞬间就熄灭了。

死而复生,真的一听就好扯淡啊。

如果于槐没有胡诌的话,甘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她们竟然还把这种搞笑一般的迷信弄得那么郑重其事人心惶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