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叫吴邪,是一名大学应届毕业生,学的是城市规划。
我的父亲吴一穷在大学任教授,专攻中国古代建筑史,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二叔三叔合开了一家设计院,院里有土木和建筑两个分部。可想而知,当年我是顶着多大的压力进了城市规划专业。
“你小子明摆着跟家里作对!”三叔一把把丁字尺拍在我头上的样子五年过去依然历历在目。
没错,作为吴家一根独苗,我吴邪还真是不让家里省心。不过,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恐怕才真的要让家里更加鸡飞狗跳。
今天我来参加一家设计院的招聘考试,这家设计院的院长,是吴家的对头——陈皮阿四。
至于这梁子是怎么结下的,我倒不甚清楚,隐约听说是竞争加情债。哈哈。有点意思。
Chapter 01
站在电梯门前,我一手拎着马克笔针管笔一手抓着用剩的硫酸纸,腋下夹着三角板,样子颇有些狼狈。不过我心里可是开心得很。这虽然是我第一回参加招聘考试,但把握还是有的。题目不难,一个不大的总规而已,连个鸟瞰都不需要画。现在设计院普遍工作超负荷,缺人缺得紧,门槛都放得低。想着工作有着落了,还是自己努力来的,心里不禁小小雀跃。
周围站着几个同来考试的年轻人,大家一时无话。我斜着眼瞧我左边的男生,只见他脸上一脸傻傻的表情。发现我在看他,便朝我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你好我叫王盟。”我回他一个笑脸,“吴邪。”他刚想开口说什么,电梯门开了,大家一拥而上,也就没了下文。
设计院设在这座楼的一到五层,一层大堂和展厅,二层规划部,三层建筑部,四层打印室杂货间和评图室,五层是会议室和老总的办公室。今天的考试在五层大会议室里举行,一边的窗户正对着叔叔们的公司。
这片不大的区域里聚集了全市百分之八十的土建类设计院,周边各类效果图公司和文印店文具店应有尽有。各家设计公司虽然业务竞争激烈,但也常常资料资源共享,甚至还出钱合开了一家食堂和一个羽毛球馆一个游泳馆,每月组织员工循环赛,倒也在小范围内自成一体。好像公开互看不爽的只有陈家和吴家了吧。
正想着电梯“叮”地一声在三层停下,越过前面站着的人只背光看见一个雄伟的阴影。这阴影一边拨着门口的人一边嚎着“小天真”,硬是想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电梯,不料电梯滴滴叫着不买账,于是只好悻悻退出,赶着在门关上前嘱咐我在大堂等他。
这人是王胖子,叔叔公司原来的一名建筑设计师,每次见我必和我胡天侃地。几年前对陈皮阿四手下一位美女设计师一见钟情,便死活辞了跳到这里来。叔叔念他追妻执着,也不好相拦,就放他去了。谁知几年下来没见他提起结婚的事,不知这美人是到手没到手。
原本我也就想着要找他,这下正好,于是就在大堂里候着。不一会胖子就下来了,见了我一掌拍在我背上差点害我摔个狗吃屎。我张嘴就骂,他也不介意,呵呵笑着接过我手里的硫酸纸三角板,就带着我出门去了。
“我说小天真,你好大胆啊,来陈总手下做事,也不怕你二叔三叔打折你的腿。”胖子边走边转头和我说话,差点撞上人。我一伸手把他脸拍到前面去,“我这专业不是跟叔叔的公司不对口嘛,这一片里就属这家规划最强,不来这难道还去小公司委屈自己?你走路小心点罢。”胖子嘿嘿两声,一挥拳道:“有志气,以后胖爷罩你。”
一路走着就到了食堂。一来这时正是中午,没时间跑远处下馆子,二来也当熟悉熟悉环境,因此午饭就在食堂里用了。一顿饭工夫胖子就给我介绍了一圈人,看得出他人缘相当不错。本想问他美女设计师的事,结果也没找到机会,于是作罢,反正来日方长,我心想。
用过午饭胖子和我又啰嗦几句才回公司,我叫了辆的士扛着画具回我的小公寓去。现在就等着考试结果下来了。
Chapter 02
等待结果的几天悠闲得很。没事听听歌看看电影找几个哥们胡吃海塞一顿,满嘴火车跑到火星去,日子也就这么过了。
一周后我如愿接到了公司办公室的电话,走了个形式面了个试,当天下午就被通知后天上午九点准时上班。
上班的第一个上午纯属打酱油。上公司办公室办完手续,盖几个章签几个字就算正式进入实习期了。规划部一共三个所,我被分去城市设计所,和我一起的还有那个叫王盟的傻小子。所长把我俩提溜着拎到所里简单做了介绍,再找了两个空位扔进去,就进了自己办公室任我俩自生自灭去了。
我扫了一眼自己的位子,除了一张一米五左右的办公桌和一把转椅,就是一个两米长半米宽的和办公桌垂直的矮柜。说是矮柜,不如说是床更合适。以后熬夜做项目的夜晚恐怕就要在这矮柜上度过。简单给桌子柜子做了清理,下午和王盟约好了请假去配台电脑,明天就可以开始正式工作。
中午照样食堂解决。胖子跑来所里找我,叫上王盟,一起朝食堂奔去。
下班的点来食堂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多亏胖子眼毒瞄到一张四人桌刚刚好空下来,忙招呼我们放东西占座。没想到胖子一身肥膘动作倒是相当敏捷。为此我和王盟每人付出了一个鸡腿的代价。
正吃着,胖子忽然伸手乱挥,不顾嘴里塞满食物就一顿乱吼:“小哥,这边这边,这边有座!”我和王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挑修长的年轻男人正不疾不徐地朝我们走来。墨黑的头发稍稍有点长,看不清刘海后是怎样一双眼睛,只觉得一股刀削一般冷冽的气质。
这个人,我有过一面之缘。两年前我曾在三叔家遇见过他,那时三叔想拉他进公司,可惜没能如愿。“没想到文锦没等毕业就签了他,我来晚一步啊。”那天三叔的样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痛心疾首。文锦是陈皮阿四的女儿,同时也是公司建筑部的副总工程师。能让三叔和文锦姨争抢,这个人,应该很强。
没等我心里弯弯绕绕地想完,我的脸上已经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好,我是城市设计所的新人,我叫吴邪。”听我开口,王盟也赶忙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起来。
谁知那年轻人看都不看我俩,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食物,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不觉有些尴尬,不知一脸的笑容要怎么收场。正当我纠结着要不要站起来假装买饮料的时候,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张起灵。”说话的人正是那个年轻人。
这是什么情况?我是应该接他的话呢还是继续我的用餐大业还是应该转移话题跟王盟聊一聊什么显卡比较好?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被胖子看见了岂不是要狠狠嘲笑我一顿对了胖子呢胖子怎么没声了?我僵硬着脖子转向从张起灵落座之后就失声了的胖子,不曾想竟对上对方一脸憋笑的表情。
他妈的原来你看戏呢!我也不顾手里还拿着筷子挥手就打,胖子伸手格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小天真,没想到你一脸面善也有碰钉子的时候,哈哈哈你刚才的表情跟走马灯一样连换十场都不带重样的哈哈哈哈……”
我张嘴就要发飙,忽然想起这是公共场合,胖子不靠谱我可不能上班第一天就跟着他丢脸。于是我做了一件成功转移了胖子注意力的事——“吴天真你还我最大的一块红烧肉——”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吃过午饭,我们一同回了公司。依旧是我和胖子插科打诨王盟嘿嘿笑着附和张起灵一脸事不关己。真是个闷油瓶。我在心里悄悄给张起灵贴了标签。
下午一切顺利,没想到王盟这小子看着傻得憨厚对电脑可是精通得很。三小时逛下来该有的都有了还比我预算的便宜了不少。对他刮目相看的我几句称赞的话说得王盟脸都微微发红。
今天是个好开头,明天,正式上班。
Chapter 03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闲。大家手里的方案要么完成大半要么接近尾声,没有我插一脚的余地。资料柜里的杂志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连设计规范都一字不落地认真数过。终于到我快无聊而死的时候,所长实在看不过眼派我去规划局送材料。
我乐得能出去逛逛,送完材料也不着急回去,找了家书店买了本书,才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经过大堂的时候正好有快递送东西来。看着快递员吭哧吭哧地抗了一块A1大小的扁盒往里走,我上去搭了把手帮忙送到保安那,顺便问了句这谁的快递这么沉。保安一边代签一边看着单子:“建筑一所,张起灵。”
“我给他送上去吧,”我想了想说,“反正我没事做。”
夹着盒子往电梯去的时候我用力捏了捏,似乎是块图板。但是这么沉的图板难道是实心的?!怎么会有人自讨苦吃买实心图板这要是裱个纸泡个水搬动的时候还不把自己累死?!不过脑子里冒出闷油瓶的脸时我居然意外地觉得他真的干得出这种事。
上班以来的这几天其实还蛮常见到那个闷油瓶子,每天中午他都来和我、胖子王盟凑桌。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除了第一天见面时的“张起灵”没再跟我们说过任何话,有时如果不转头用眼睛确认我都不觉得他的位置上有人。隐约听见有人叫他“哑巴张”,真形象。
到了建筑一所我才想起不知他在不在所里他的位置是哪一个。就这么扛着板子找人会遭人围观吧?就在我探头探脑想分辨那个脑袋属于那个闷油瓶时,一个声音倏然在我脑后响起:“吴邪?”
迅速回头,果然正对上那张一点表情都没有的脸,左手端着一杯咖啡。
“你的快递,我刚看到就顺便带上来了。”赶紧把重物推给眼前的人。没想到闷油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抽走我抓在手里的书。
“《死亡诗社》”
“嗯,我看过电影,一直想读读原著,所以就买了来。”
不出所料地冷场了。经过几天的锤炼,我居然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站在一边等着他动作。
翻看了一会,书又重新被塞回我手里。闷油瓶伸出右手三指夹起图板,盯了我几秒,开口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晚上我要手绘效果图。”
我愣了下,忽然发现这是一个邀请。
“在哪?”
“第三评图室。”
“我会去的,七点。”
没有回答,闷油瓶径直带着图板进去了。
下班后匆匆去食堂吃了晚餐,回公司的时候在大堂遇见胖子和建筑部的几个同事。胖子怪叫着说我明明没事还假积极留下加班,不由分说把我拖进食堂又吃一顿。再一次回到公司时间已经过了七点,我连电梯都没等直接从安全梯跑上四楼。
第三评图室作为隔断的磨砂玻璃透出明亮的光,隐隐有个深色的人影。深呼吸,我抬手推开磨砂玻璃门。
闷油瓶一手压着等待剪裁的纸和丁字尺,一手抓着美工刀,抬起头正看着我。
所谓评图室其实就是小型的会议室,一张会议桌,十来把椅子乱糟糟地摆了一地,投影仪对面是一堵雪白的墙,剩余的墙面上挂满了优秀方案。
闷油瓶就弯腰撑在会议桌后面,白炽灯光衬得他的脸色和背后的墙一样苍白。我抓抓跑乱的头发,笑了笑,“迟到了。被胖子抓住,我打不过他。”摊了摊手朝闷油瓶走去,拇指和食指一捻雪白的纸,“纸不错。你要画水彩?”
闷油瓶就像没看到旁边有人一样继续低下头裁纸,不过我还是听见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我随意拉了张椅子坐下,两眼看着美工刀在水彩纸上起起落落。他的手指同他的人一样修长而苍白,右手食指和中指长得有些奇怪。
“你要裱纸吗?我的裱纸技术很好哦,从来没鼓过也没裂过。”
“……”
“喂,让我做点什么吧,只看着好无聊啊。”
“……”
“如果我一会睡着就都怪你。”
闷油瓶把裁好的一大一小两张纸扔给我,看向我的眼神里竟有点点无奈。他伸手抓了图板,又扔给我一卷水胶一把排刷,示意我带上东西跟他走。
“我要裱纸。”我不依不饶。他走路很快,就算带着沉重的图板依然健步如飞。我小跑着跟在后面,一路跟到卫生间才停下。
“……好。”
纸张沾水会膨胀,用水彩上色时必然皱起,连带着颜料也会不匀。因此如果希望能画出好的作品,避免纸张皱起就是关键。裱纸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将整张打湿的纸平铺在图板上,用排刷将气泡挤出,直到整张纸膨胀到极限,然后用水胶贴紧。纸张在风干过程中收缩,拉平,最后紧紧地绷在图板上。
整个环节只要一步不到位,结果要么是纸鼓起一块,要么是水胶直接被拉裂,刷太多遍纸张还会起毛。
我小心地挤着气泡,看着纸面略有点粗糙的纹理,感觉像是回到了大学低年级的时候。那时全班一起裱纸、拓图、渲染、通宵、精神崩溃,交完图会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后会疯了一样玩上几天。还以为这样的日子大三以后就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今天又重温一把。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泄露了我的内心,抱着手站在一边的闷油瓶忽然开口:“想起以前?”
“嗯。我们大学时,所有保洁阿姨最讨厌的就是被分去建筑楼。每次我们开始画正图,建筑楼所有卫生间门口的水池和地面就会跟台风过境一样——垃圾桶塞满裱砸的纸,水胶粘得到处都是,水漫到走廊上——简直惨不忍睹。”
“都一样。”
我抬起眼,看见闷油瓶的脸柔和了几分,心想这人要是笑起来我们都别想要女朋友了。
终于搞定之后我的裤腿湿了一截,好在现在盛夏刚过,暑气未消,倒也不觉得冷。闷油瓶端着图板往门口的平台走去,想借着风把纸吹干。
“小哥,要回去了吗?”
闷油瓶摇摇头:“等纸干了再回。”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应该说说话。
“为什么想自己手绘?给效果图公司不是更省事?”
“想画而已。”
“不是要给甲方的?”
“不是。”
“那你之前的方案也画吗?”
“嗯。”
“画呢?”
“在家。”
“糊墙?”
“没。收着。”
“你今晚话真多。”
我笑着转头,发现闷油瓶竟然也转过头看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在夜色里明亮得仿佛能发出光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分辨不出里面深藏的情绪。一时间没人再有言语。
看了我一会,闷油瓶先移开视线,转而望向面前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子。我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地在心里骂自己失态。
我们俩就这么默默地站在平台上看着夜景,晚风还带着白天的燥热,吹过不远处成排的行道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知站了多久,闷油瓶转身端起图板进楼,在灯光下仔细检查纸面。然后回头对我说:“回去了。”
“不是还没干透吗?”
“坏不了了。”
“原来你不相信我?”我忽然反应过来闷油瓶是担心我裱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起还湿着的排刷往他身上甩去,“老子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闷油瓶带着画板一闪身,水滴全数落在地面上,声音略带了笑意:“明晚来帮我洗笔。”
Chapter 04
第二天早上我终于感激涕零地从阿宁手里接下第一份任务——给地块算面积,然后连同地块编号一起整理成列表。
阿宁是我们城市设计所的美女,杏眼桃腮身段婀娜,明明比我大了四五岁看起来却还只是个大学生。只是碍于她泼辣果敢的性格,院里的男同事们没人有胆下手。不过她的开朗聪明还是深得全院男女老少的欢心。
这份任务其实纯属体力活,完全只是考察对软件的熟练程度。我一边听着耳机里并不太悦耳的旋律,一边飞快地操作电脑。
一个多小时过去,任务完成。正当我伸了伸懒腰准备起身时,身边的矮柜忽然坐上了个人。我转头,看见阿宁双手撕着零食包装袋,探头直往我的屏幕瞧。
“呦,不错嘛,CAD使得比我熟练多了。以后就叫你super 吴?”
我能明显感觉到一边嘴角使劲抽动了一下。
“我说,面积算完了,列表也填好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阿宁一边往嘴里丢薯片,一边歪着头想了想,粲然一笑:“楼上在面试建筑部的新人呢,去看看不?”
十分钟后我和阿宁端着茶壶站在第一评图室门口。心虚又好奇地踌躇一会,我朝着阿宁比出一个“请”。
跟在阿宁背后进了评图室,忽然发现闷油瓶也在场,正坐在主考官陈文锦的左边。周围还坐了三个建筑部的同事。
我进门时,闷油瓶不易察觉地抬了抬眼,看见我朝他比了个V,嘴角轻轻弯起一个可疑的弧度。
给考官们添完茶水,我才斜着眼瞄坐在考生席上的女生。还没等我看清,就被阿宁拖出评图室。出了门阿宁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一把,好笑地说:“你心虚个什么劲?”我摸了摸脸,“哪有心虚,难道还光明正大盯着人家看不成?”阿宁露出一个“当然了”的表情,又推着我往候考的第二评图室去。
一进门就看见胖子庞大的身躯半坐在会议桌上,见我来了,就出来拉我到一边说话。
“胖子你怎么在候考室呆着?小哥都当考官了。”
胖子狐疑地看着我:“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小哥当然是考官。他是建筑部的摇钱树,一所一半的项目都在他手里握着呢。”
我吓了一跳,不禁咂舌:“小哥才来两年吧?”
“两年怎么了?小哥有的是能力。哎不瞒你说小天真,我王胖子至今就佩服两个人,一个是你三叔吴三省,另一个就是张小哥。”
听完这消息我简直像被雷劈过一般,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想当年胖子在我叔叔们手下也算是个小有所成的设计师,骨子里颇有点恃才傲物,能让他佩服还拿出来跟三叔相提并论,这恐怕不是一个“不简单”能概括得了的了。更刺激的是这个人才从大学毕业两年!两年!
“他妈的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不过这份不平也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晚上七点我准时推开第三评图室的门时,所有坏情绪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闷油瓶夹着一支羊毫在纸上勾勾画画,时不时沾沾手边纸杯里的水和调色盘里的颜料。我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较小的那张纸上已经用针管笔勾出房子和配景。看得出闷油瓶果真功力深厚,随手涂抹几笔也别有神韵。半小时过去,小图完成。完成度直逼我水彩课的期末作业。
“小哥,这小图送我吧。”
闷油瓶想都没想就答:“不要。”
我瞪着他,心里直骂他小气。忽然手里被塞了几根沾了颜料的笔,“洗笔。”
我忿忿地抓着笔去卫生间洗了,再接一桶清水。回来时闷油瓶已经开始在纸上打着铅笔稿。不一会,他结束了草稿工作,从一边的椅子上拿出一溜纸杯在面前一字排开。
“你要渲染?”我又一次被惊到。渲染是水彩的一种技法,画起来比刚才小图凭感觉涂抹来得繁琐许多,调色也更为复杂,一不小心一个手抖就能把图毁了。
闷油瓶直接用行动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扶额:“小哥你真的负责了你们所的一半项目?”
他飞快扫了我一眼,有一点点惊讶:“嗯。”
“那你怎么还闲到有时间来渲图?”
似乎是思考了一阵,闷油瓶才缓缓地说:“吴邪,为什么学城市规划?”
“因为不想被家里绑一辈子。”
“你可以学计算机。”
“我喜欢建筑。从我有理想开始建筑师就是我的目标。”
我忽然有点明白闷油瓶的意思,“你不想忘记初心。”
看着闷油瓶眼里难得一见的笑意我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而此时我也理解了胖子为何会佩服闷油瓶。因为我现在从心底油然而起的也一样是深深的敬佩。
不再言语,我趴在一边看着羊毫笔熟练地在纸上拨出浅浅的水纹。闷油瓶力道适中的动作带了点温柔,与他平时冷洌得近乎无情的气场完全不同。
时钟已经接近十一点,随着最后一笔收尾,这幅图也接近尾声。等所有水分干透,再压上墨线,就算完工了。我帮着闷油瓶收拾了画具,就一起离开了公司。
第二天上午,我刚到座位阿宁就递给我一卷东西,“super 吴,有礼物呦。”
我接过来时已经猜到了八九分,退下橡皮筋,展开,不出所料正是闷油瓶昨晚渲好的画。我惊讶地看着已经上好的墨线,心理默默猜测闷油瓶今早到底几点到的公司。
将画展到近乎平铺,我开始欣赏这件作品。颜料均匀过度自然,色彩变化十分准确,没有许多渲染作品颜色含混的缺点,整张画面对比得当立体感强。
再一次感叹闷油瓶的画工,却忽然看到画面右下角用浅色马克笔签了“张起灵”三个字,底下一排数字。
原来闷油瓶做了一张大号名片给我。拿出手机给这个号码发了一句“我是吴邪。谢谢你的画”,几乎是瞬间就收到一个简短的“嗯”。
Chapter 05
早上一进办公室的门就感觉到一股沉闷的低气压。大家一个一个黑着脸狠命敲击着键盘鼠标,扣在头上的耳机乒乒乓乓响着摇滚乐,空气里浓浓的咖啡味,使劲一嗅,脑门都微微发苦。
这是一周来我每天都面对的场景。而这种气氛的形成,不用想也知道是项目周期惹的祸。
下周,院里大部分项目交标的交标,汇报的汇报,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拼命,熬夜通宵事小,赶不上截止时间事大。好在大家大学的时候一路披荆斩棘练过来了,几天不睡神智都涣散了也照样能靠条件反射敲键盘画图。
所里那群狼自然不可能放任我和王盟游手好闲,于是我俩被众人抓壮丁,忙得不亚于任何一个设计师。
已经一周没见胖子和闷油瓶了。这一周来全院员工几乎都钉在办公室,每天午餐晚餐由保安送到所里,吃完了往桌上一搁,保洁阿姨会来收走。而我的脑子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他妈的我要疯了。
就在我怀疑自己明天会不会一看见电脑就口吐白沫或者两眼一黑倒在地上抽搐的时候,我参加的三个项目终于全部完工。看着所里长桌上堆得跟山一样的图纸和文本,我觉得自己简直需要狂笑着跑出去裸奔一圈才能表达我现在的心情。
回家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若不是憋着尿饿着肚子,说不定再在床上躺个一天也有可能。
睡好吃饱之后,我忽然想起主持了建筑一所一半项目的闷油瓶。不知他是不是还在熬夜。摸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又觉得还是不要去吵他。想到自己每次到最后赶图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接一个电话骂一次人,吐了吐舌头想这时可不要不知好歹去撞枪口。
看着手机的屏幕一会,我从书架上取出闷油瓶的大号名片,找出张黑卡纸把画用乳胶仔细裱好,然后钉在我房间里晒不到太阳的那面墙上。次日回到所里气氛已经完全不同,硬要形容只能是欢声笑语轻松惬意,要是画到漫画里还得漂浮着花瓣和泡泡。
阿宁端着茶慢悠悠地喝着,一脸欠揍地问我要不要去探望其他所还在水深火热中的苦逼们。会被剥皮抽筋死无全尸吧……我一头黑线。
暗无天日的赶图期过去便是福利降临。等到大部分员工闲下来,院里决定好好犒劳大家一顿——全院出动到附近的海滩一日游,晚上聚餐,主题是总结工作,鼓舞士气,顺便为我们几个新人迎新。哼,一箭三雕,万恶的资本家。
一天的玩乐很快过去。百来号人在沙滩上打沙排的打沙排,锄大地的锄大地,日光浴的日光浴,还有下水去游泳的,开摩托艇的,一时间不大一片海滩上竟也有点人声鼎沸的架势。我被胖子拖走打牌,居然手气不错赢了好几把,恨得胖子直威胁晚上一定把我灌趴下。
不远处阿宁穿着泳衣打沙排,火辣的身材惹得一众男人们的眼睛直粘着不放。或许是感受到周围的视线,她忽然回眸一笑,纵身跳起对着飞来的排球一个狠扣,那排球闷响一声直落地面扬起一阵沙。瞬间,大家缩了缩脖子该干嘛干嘛去了。
又玩一阵牌,就看见闷油瓶游完泳正朝我们走来。他一手勾着泳帽泳镜,一手拿了毛巾擦头发,精瘦的身上六块腹肌若隐若现。我偷偷捏了把自己的肚子,决定接下来一定要去健身。
待闷油瓶走近,我才发现有个小姑娘一直跟着他。仔细一看,正是那天建筑部面试时坐在考生席的的女生。胖子一见,开口笑道:“小霍,你从一进公司就跟着小哥,连出来玩都不放过。怎么,还没过门就把小哥当自己男人看了?”
我心下一惊,觉得胖子这话说得也太刺了,小姑娘脸上估计扛不住。果然,小霍脸瞬间就黑了,转头就对闷油瓶说:“起灵哥,我们去坐摩托艇吧?”闷油瓶什么表示都没有,拉过胖子旁边的椅子坐下,继续擦着头发。
气氛一时就冷了下来,我僵了一会,发现没人圆场,就对小霍笑了笑:“你好,我叫吴邪,我是城市设计所的。”小姑娘一听我开口,就顺势下了台阶:“我叫霍玲,建筑一所。”
接着我和霍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胖子闷油瓶一句都不参和。又过一会霍玲实在坐不下去了,便起身说要去买水。
霍玲一走,我就问胖子怎么回事。胖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说:“这位霍小姐是霍氏的千金,平时除了小哥和文锦姐对谁都不客气,说句话眼睛都能翻到天上去,你说是不是该教她点做人的道理?”我刚跟霍玲认识,不知他们的恩怨,也不好插嘴,只好笑着拍了拍胖子的肥膘说来来来继续打牌。
晚上的聚餐在市内一家酒店进行。这家酒店不大,但是环境服务都很好,味道也是有口皆碑,价钱自然也不低。看来公司的福利派得还是很有诚意的。
不出所料所谓迎新就是把新人叫到台上灌酒,这似乎无论在哪都是惯例。大家为了给各位前辈领导留下好印象,全都自觉浑身解数把自己胃肠肝脏灌满酒精。
不过比起讨好领导我更想一会能竖着从酒店大门走出去,因此除了一开始新人必喝的一大杯洋酒,之后的部分我便打定主意能免则免。
不成想看着我一脸淡定地夹菜,跟我一起的王盟倒是急了:“吴邪你就这么干坐着吃菜?不跟大家联络感情就算了,领导那桌总得去意思意思吧?”
“等会。”
“等会领导喝多了可就敬了跟没敬一个样了。”
我一想也是,顶头上司还是尊敬下好,于是招呼上王盟端着半杯酒往领导桌去了。
事实证明我就不该听信王盟谗言。这群领导们那个不是跟甲方酒桌上拼过来的人。一不留神就被拐了去打通关,连喝两大杯才被放走。
我能想像自己现在全身一定跟熟了的虾一样红,酒劲渐渐上来,晕得我连骂王盟的力气都没有。我心里大叫不好,一头跌跌撞撞就往卫生间去了。
站在卫生间门口水池洗了几把脸,又卷起袖子往胳膊上冲了水,我的意识才又慢慢恢复了点。抬起头想看自己脸色如何,没想到从镜子里看见闷油瓶抱胸贴墙站在门边。
“小哥你杵在卫生间做什么?”
“躲酒。”
“哈,原来你酒量不行。”
“……”
“你当年迎新怎么过来的?”
“……没喝。”
“一点都没喝?”
镜子里的闷油瓶点了点头。然后我就郁结了,“没人给你脸色看?”
闷油瓶又摇摇头,“我酒精过敏。”
“哎,这借口现在不好使了,大家都学会了。”
“……真的。”
看着闷油瓶认真的神色,我反而尴尬了。摸摸鼻子,忽然就有了个想法。回头朝闷油瓶灿烂一笑,我轻快地说“小哥,我们逃走吧。”
Chapter 06
听了我的话闷油瓶破天荒抬手朝我比了个OK,伸头看了看外边的动静,一闪身没了人影,速度快得我连反应都不及。心里暗骂一句挨千刀的没见小爷酒劲上头脚步虚浮呢跑这么快赶着投胎怎么的,我拖着有些踉跄的脚步也挪到门边看外面的情况。
还好,卫生间门口有座假山半挡着,酒桌上的各位正拼酒拼得不亦乐乎,也没人注意这边。我小跑几步出了厅,直接奔酒店大门去了。
出了酒店一阵夜风把我的酒吹醒了大半。现在已然是十月中旬,早晚的空气里隐隐有了秋天的清冷萧瑟。我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背对我伫立在路边的闷油瓶,觉得他凛冽而超然得仿佛是为这个季节而生。
下了台阶紧走两步来到闷油瓶身边,一时拿不准接下来应该有什么动作。
“小哥。”闷油瓶看向我,带着点询问。
“你晚上有事吗?”他摇摇头。
“走一走?”嗯了一声,闷油瓶抬腿就走,我也不计较方向,跟上去和他并排而行。
今天并不是周末,这条街也不在商业区,道路两边小区一个连一个,底层商铺大多是些小店面,往来的行人脚步匆匆,并无多少人流。我和闷油瓶慢慢走着,身边时不时有人擦肩快步超过。
或许是夜晚的气氛本就静谧,我们没怎么交谈也不觉难捱,反而由心底生出一股安心和平静。
我想起每次当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就会找个人少的时间跳上第一辆出现在站台的公交车,然后在车尾找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窗外景色变化,而我就如跳脱出尘世一样,只冷眼看着人间纷纷扰扰。有人喜,有人怒,有人哀,有人乐。但是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个看客。
人生在世,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我笑着跟闷油瓶说了这些,他头也没回,却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
又走一会,我忽然想起接下来我总算不再是打杂人员,新项目从头跟起的话设计也有我的份,便开心的说小爷要去印名片,正面就只写“城市规划师 吴邪”。
正说着,闷油瓶冷不丁开口:“过两天我会接一个厦门的项目。”
厦门。有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一闪而过,我选择忽略它们。
“厦门是个好地方。干净又漂亮,鼓浪屿正适合建筑师参观。”
“你去过?”
“嗯。”
我去过,只是没印象。闷油瓶没再追问,带着我转了几个弯,停下,“我到了。”
我了个擦,我这是被拐来送他回家?看着站在小区大门边一脸无辜的闷油瓶,我忍了又忍才没抽出口袋里的手机砸他头上。只能自行拦的士回我的小公寓。
次日正常上班。事实证明那天晚上大家的确都无心关注领导以外的闲杂人等,我和闷油瓶聚餐途中半路落跑这件事除了胖子和王盟没第三个人发现。推脱说不胜酒力,被胖子取笑几句就完了。
又过一天,所长把大家都叫到一起布置接下来的项目安排。反正我是新人,听凭发落就是。心里这样想着也就没在意所长都说了什么。
“……厦门……”忽然这两个字如响雷一般灌进耳朵里,我一个激灵把早跑到九霄云外的思绪全集中起来。
“……总之这是个大项目,建筑部那边也会参加。小罗你熟悉就你来带,需要谁也由你决定。”所长说完就看着罗工,等他决定了人选好安排下一项任务。
此时我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人开着电锯锯钢管,乱糟糟地不知应不应该做这个决定。
罗工是所里数一数二的设计师,虽然只有三十出头,却设计过不少优秀方案。跟着他对我一个新人来说是绝好的学习机会。
而且还有闷油瓶。规划和建筑虽然方向不同,本质上却有相通之处,如果能合作,我学到的东西只多不少。更何况我一直就好奇这个传说一般的人物工作起来究竟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心里某个角落的抗拒,无视就好了。
等罗工考虑一会,我便开口说了我的意思。看得出罗工也有心要带新人,于是我进这个项目组的事就定下来了。
出发去厦门是在三天后,要在那边呆两个星期。期间除了跟甲方接触还要看现场做调查找相关部门要数据,时间紧迫得很。
因此出发前的三天也没可能闲着,得先把公开的资料查了,比如地形气候自然条件人文历史,再把查不到的数据列一列,好去了现场有针对性地调查。
当天午餐时间我就把参加厦门项目的事跟闷油瓶说了,换来他一成不变的一个“嗯。”
Chapter 07
三天后的中午我拖着行李到达机场,远远地就看见我们组的三人已经等在登机牌领取处。不一会,文锦姨带着建筑部的人也到了,意外地发现霍玲也在其中。
自从胖子说了她的不是,我便对跟霍玲碰面有种抗拒,一方面相信胖子不会无缘无故抹黑一个小姑娘,另一方面又希望一切只是个误会。文锦姨是这次的总负责人,知道了这件事更让我觉得参加这项目是参加对了。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厦门高崎机场。我睡了一路的脑子缓慢开机,混混沌沌没等整理完就被塞进车奔驰在秋日的小岛上。天气晴朗,微咸的海风吹过路边一排排棕榈和假槟榔,摇曳着影子剪裁出碎落一地的光斑。好天气。
到了下榻的酒店猛然觉得这次的甲方实在殷勤的有些可疑,派车来接不算,还包吃住。对着牌子上的房间价格,我只觉得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一行九人除了文锦姨闷油瓶和霍玲住大床房外,其他人都是标间。似乎有哪里不对?没等想完罗工便招呼我上楼整理行李。酒店正对着筼筜湖,推窗即可看见泛着微波的湖面和白鹭女神的雕像。
扣扣扣——我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霍玲,“哥哥说,下午休息一会,晚上给大家接风。”
我答应了一声,关了门回过味来才发现不对。“哥哥?”
“你竟然不知道?”罗工见我一脸疑惑开口解释道:“这次的甲方是霍氏在厦门的分公司,老板正是霍玲的亲哥哥。”原来如此。
晚宴的地点选择果然很符合霍氏财大气粗的风格。光是那金碧辉煌还飘着淡淡香气的空旷大厅一般人都没胆进。我们前脚刚在酒店门口下车,后脚霍老板就带着几个人接了我们进包厢去。
霍玲自然地挽着哥哥的手,一一把双方人员介绍了个遍。看得出霍老板十分疼爱妹妹,对着妹妹的顶头上司文锦姨和闷油瓶殷勤有加。
席间宾客双方其乐融融,一点也没有往常甲方和设计院之间一点就着的火爆气氛。闷油瓶虽然滴酒不沾,但也一改往日总在放空的神态,对霍老板有问必答,嗯,简答。霍玲自然十分高兴,整场下来只顾着给哥哥、文锦姨和闷油瓶夹菜,喝了点酒红扑扑的脸蛋可爱得紧。
“霍氏为了女婿可真舍得下本钱……”被满满一桌的生猛海鲜轮番轰炸完毕后坐在我左手边的小周嘟哝了一声。我恨恨地插一块生鱼片,心想:哼。长得帅真占便宜。
饭后霍老板又提议找地方唱K,文锦姨见对方兴致勃勃,也不好拂了人家的意,于是招呼上我们一起去了。
刚进包厢就见霍老板的手下已经往桌子上放了一大箱红酒。我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回头看了一眼闷油瓶,只见他微微皱着眉,转身趁大家乱哄哄站了一地的空挡开门出去了。
包厢灯光昏暗,并没多少人看见,就算有人注意到也只当他去了卫生间。可是我莫名地觉得他不会再回来。
忽然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掏出一看,居然是闷油瓶。借着接电话的由头我离开包厢,喂了一声闷油瓶低沉的嗓音便从手机里传出来:“吴邪,我们逃走吧。”
事后我觉得当时我一定是疯了,脑子里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走不但得罪霍氏还得罪同事,随便哪一件都能让我一个刚刚工作两个月不到的新人从此没法在公司立足。可是那时我只想逃走,跟闷油瓶一起远远地跑开。
出了门就看见闷油瓶的身影,这次他没有背对着我。我走过去,喝了酒又小跑了一段心脏跳得有些过速。
“小哥,去哪?”
“鼓浪屿。”
半小时后站在鼓浪屿的码头我才想起来要担心逃跑的后果。闷油瓶无奈地看着我,终于经不住我纠结的碎碎念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陈工,我不舒服,吴邪先送我回酒店。”挂断。我只觉得自己嘴巴张成了一个标准的O。
“就这样?”这理由连学生翘课都不会用了好吧?
“嗯。”闷油瓶耸耸肩。
“……你到底有多无所谓,今天你可是主角。”
“我知道。”
“……回去霍氏一定扒了你的皮。”
“无所谓。”
我只觉得头上暴起一根青筋。好吧,反正也不会回去了,反正张大神是主犯我要是被处分了他看在共同作案的份上也应该帮我美言几句减轻处罚。想到这我稍稍放心,嗯,舍命陪君子了。给了闷油瓶一个灿烂的笑:“走吧小哥,我们去逛逛。”
夜幕下的鼓浪屿游人依旧不少。闷油瓶带我走了几段路,转了几个弯,离开商业区往岛的深处走去。
“小哥,你对这很熟悉?”
“还好。”顿了顿闷油瓶又补一句:“大学时来写生过,呆了几天。”
“哦。”
“你不是来过厦门?”
“来过。”
“没来鼓浪屿?”
“来过,可是我不记得了。”
“很久以前?”
“不是,两年前,我大三的时候。”
闷油瓶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
“发生了一些事情。”
看出我不愿再说,闷油瓶也就没再继续问。
一阵细细的钢琴声夹着风从前方不远处传来。鼓浪屿是琴岛,但如今能听见现场版琴声的机会也并不多。
我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在一所演艺学院门口的小平房找到了声源。没有打扰演奏者的打算,我和闷油瓶就贴着路边一人多高的围墙并排站着,昏暗的灯光映得窄窄的石板路有了老电影的厚重感。
一曲《鼓浪屿之波》完毕,紧接着换了首歌,《风居住的街道》。
只有钢琴的部分,原本就柔肠寸断的旋律少了二胡的回应无奈得犹如自言自语。疼痛与忧愁,清醒与惆怅,无法言喻的迷茫纷至沓来。
“小哥,我想画幅画。”我看见闷油瓶询问的表情,“老旧的围墙,辗转的石板路,昏暗的路灯,树影幢幢。刷一层水,让这些景色都晕开,等干透了在远处的墙角添一只翻倒的红色高跟鞋。”
“吴邪。”
“你想像出来了吧?呵呵……”
“吴邪!”闷油瓶忽然伸出手盖住我的眼睛,被遮住前的一瞬我明明白白地看见他微蹙的眉,漆黑如墨的眼里带着我不了解的情绪。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他微凉的体温透过我的皮肤,不一会我便放松下来。
“走吧。”放开遮着我眼睛的手,闷油瓶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Chapter 08
如果问鼓浪屿上什么最多,十个人有九个都会告诉你是咖啡馆。自从有了个花时间,自从花时间的老板写了一本《迷失鼓浪屿》,这里的老房子的主人们仿佛都发现了新大陆,纷纷把自家别墅装修起来招徕往来不绝的文艺青年们。
现在我和闷油瓶就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小木桌旁,相邻几桌都是穿长裙带单反标准文青打扮的小姑娘。这家店位于菜市场旁边,倒是取了个大隐隐于市的意思。店内装饰一概复古,暗红半透明窗帘隔开一方清净世界。
环境是不错,就是咖啡也太一般了。我啜了一小口杯子里的维也纳,小声地跟闷油瓶抱怨说奶油太稀,咖啡太涩,彩米都软掉了。
“你很了解?”
“还好,我有个好朋友开咖啡馆。他的手艺相当不错,店也很有特点,就是位置太偏,要不是特意去找,根本找不到。不过现在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他那也经常客满。小哥我跟你说哦,我在那家店里有专属包间,下次有空我带你去。”
“嗯。”
“没说还不觉得,一说起来还真是太怀念老痒的维也纳了。老痒就是我那个朋友。以前我几乎每周都会去,这两个月工作忙,一直也没去过呢。”
“……”
“小哥你不工作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画画,看书,看电影。”
“没了?”
“……”
“我了个去不泡吧不唱K不逛街不聚会你的青春被狗吃了么?”
“……”
“……我说笑的小哥你不要生气……”
“……没。”
“不过小哥我还真是想像不出你逛夜店的样子。每天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禁欲表情。”
“吴邪。”
“啊?”杯子就快见底,这糖放得也多了点。
“你是觉得我无欲无求吗?”
“呃,”我认真想了想,“不是,我觉得你是执着地朝一个方向前进,所以没有精力关注周围。”
闷油瓶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都想好了要讲什么轻松的事来缓解气氛。就在我以为这是个另起话题的好时机时,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轻得快让店里播放的慵懒的女声给盖过去:
“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anted to live deliberately.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 To put to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我背出最后一句,“小哥你也喜欢《死亡诗社》?”
“……嗯。”
“很衬你。我一直都很羡慕像你一样能心无旁骛勇往直前的人。”
我身上有太多枷锁,而我也没有能力带着枷锁跳舞。更何况我还有个麻烦难搞的自己。
“吴邪。如果你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挤公交的时候还会关心旁边的人是不是小偷吗?”
“诶?”
“我从一无所有走来,情况再糟也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
我在心里描绘了下眼前这个男人落拓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堵。
“你不会回到一无所有了,至少还有我这个朋友。”像是在示范一样,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嗯。”闷油瓶的整张脸都柔和起来。
“小哥,十一点了,回去吗?”皱眉。
“看日出吧?”我想了想回去很可能要面对的一群酒鬼,头好疼。
“好。”
从第七家旅馆出来我的脸色应该已经可以直接去演包公了。心里把蜂拥而来的游客们问候了个遍,哭丧着一张脸问闷油瓶怎么办。
“露营。”
“小哥我们现在没帐篷没睡袋连个毯子都没,难道要在沙滩上吹一晚上海风?”
“你看着也没多娇弱。”
“草!娇弱屁!老子是爷们儿!”
所以说人就是不能激不得。现在我和闷油瓶就坐在菽庄花园旁边的海滩上。不远处有一群真的来露营的学生,围了一圈看样子是在游戏。旁边的烧烤架飘来孜然的香气。好饿。
或许是我盯着人家烧烤架咽口水的表情太明显,闷油瓶无奈又好笑地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拉起来,“换地方。”
我们沿着海岸一路走,穿过一个隧道,来到另一片沙滩。这里除了我俩一个人都没有,海浪拍着稀稀落落的礁石发出温和的鸣响。我脱了鞋袜,伸直脚丫坐在海水刚刚好能拍到的地方,任水流浸上又退去,带着细细的海沙。仰面倒下,正对上浩瀚苍穹。
“小哥,你抬头看看,觉不觉得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我笑着把头往后仰,努力想去看蹲在我身后的闷油瓶。
“如果把小哥的眼睛无限放大,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伸直了双手的食指指着夜空,可以想像我现在的姿势有多诡异。
闷油瓶什么都没说,抓住我的手腕往后拖。
“诶?诶诶诶诶?”我被吓到,痉挛一样挣扎起来。
“涨潮了。”
“你就不能说一声,我有长脚啦。”
最终认命地被安排到沙滩的尽端,我依旧是枕着双手仰面躺下。闷油瓶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对岸货轮码头明亮的灯火。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事,说我家不靠谱的爷爷,知书达理的奶奶,父亲严厉母亲慈爱,有两个叔叔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养。顺风顺水一路走到现在,无病无灾,朋友很多,知己也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闷油瓶依然像雕像一样僵着,任我说得口干舌燥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有。
我决定睡觉。沉沉入睡前,心里有一个声音萦绕不去。谎话说了太多遍,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露出些许微光,我边感慨着自己简直醒得太准时了,边支起身子拍掉背上的沙。闷油瓶依然背对我坐着,看不出是睡是醒。没人能坐着睡觉吧?伸着脖子去看闷油瓶的脸,果不其然对上他清亮的眼睛。
“小哥你一晚没睡?”
“嗯。”
“唉这里又不会有粽子不用守夜。”
“……”
“啊哈哈难道你是怕我睡过头自愿当人肉闹钟?”
不出意外地看见闷油瓶露出一个“你白痴啊”的眼神。不再说话,我们静静地坐着等太阳升起。
十分钟。二十分钟。我看了看表,六点过五分了,天已经变亮,可是太阳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怎么回事?”忽然闷油瓶“啧”了一声,我猛然反应过来:他娘的我们在岛的西边!我了个擦!
只见闷油瓶一手撑地翻身而起,我迟了一步条件反射就去扯他的衣服,没等我扯上,闷油瓶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在这清晨的小岛上飞奔。
一路跑过湿冷的隧道,绵软的沙滩,鸟雀啁啾的古树,露水未干的石板路。老居民区里飘散着熬粥的香气,唱歌仔戏的老人依依呀呀咬着百转千回的闽南语,害怕晨考的小孩大声背诵课文,送货的工人推着哐啷哐啷响的板车慢悠悠地走。
等我们横穿鼓浪屿到达岛的东面,太阳已经跃上半空。我脱力般一屁股坐在地上,闷油瓶弯腰扶着双膝也微微喘气。
“小哥,”闷油瓶回头看我,初升的太阳就在他身后,给他全身镀上一道金边。我仰头看着他的脸,觉得他仿佛从太阳中走来。
我开心地笑着,笑得对面的人也勾起嘴角,“小哥,早上好。”
小哥念的那句英文出自梭罗的诗,也是《死亡诗社》里的台词:“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活过。”
Chapter 09
回到酒店已经快七点。罗工还没醒来,满屋子酒气,看样子喝了不少。我轻手轻脚地拉开行李,掏了换洗的衣服毛巾,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闷油瓶那蹭浴室。
闷油瓶房间的门虚掩着,我一推开就听见里面有女人的说话声。顿时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在里面的人隔着浴室和屏风没注意到门被打开,我抬脚慢慢地往后退去顺便缓缓拉上门。
忽然一句话却把我钉在门口,“张起灵你当我们霍氏是什么?!”
尽管这声音有些激动得失真,但确是霍玲无疑。我心说偷听也要有点偷听的架势,于是屏气凝神,闪身躲在门后。
“……说什么身体不适,这借口烂死了你怎么说得出口?还是你根本就不当一回事?我跟哥哥说了你多少好话,你就算做做样子应付一晚都不乐意么?你这么一声不吭走了对得起我么?”
霍玲估计是气急了,也不顾隔墙有耳,声音响得我在门后都有些发懵。
闷油瓶也没有回她,屋里静了一会。霍玲歇口气,再开口声音已经冷静下来:“起灵哥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不甘久居人下的人,我也听说了陈总有意要在厦门建分公司,规模和本部相差无几。这次和霍氏的合作一来为了在厦门打响名声,二来是想让你熟悉厦门的环境。你就算不给我面子,你也得对得起公司的栽培吧?”
这算什么?这种偷听就能听到爆炸性真相的狗血烂梗我真是一点都不想遇到。隐约觉得这次合作有些不同寻常,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设计单位因为一个失败作品而失去一整个地区业务的先例不在少数,公司进军厦门的计划是成是败恐怕在此一举。
“霍氏在厦门乃至全国也算有头有脸,帮你一把不是难事,当然非要跟我们作对,我们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主。你自己可想清楚了。”不愧是大家千金,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不过这傲慢自负的口气真是不讨人喜欢。
我估摸着这两人的交流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急忙连退几步做出一副刚刚到来一无所知的样子。果然才摆好姿势,就见霍玲开门出来,卸了妆的脸白得发青,十有八九是气的。
我朝霍玲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她看也不看我甩头就走。我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偷听的事掩盖过去了,就听霍玲忽然开口叫住我:“吴邪,”我回头看她,轻易捕捉到她眼里的不屑,“甩我们霍氏一巴掌感觉如何?竟然堕落到连个只打过杂的新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地步,哥哥该回炉再造了……”
“吴邪!”身后门被甩开,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进来!”
我如获大赦,抛下脸色再次刷白的霍玲转身进了闷油瓶的房间。
“小哥。”过了几分钟我考虑了下决定还是探探当事人的口风,“你跟霍玲吵架了?”
“你不是都听到了?”
“呃。”原来还是被发现了。我摸摸鼻子,有点不敢看他。闷油瓶轻轻叹了口气:“去洗澡吧。”
再回我的房间罗工已经醒了,说了几句昨晚后来的事。大意就是霍玲发现我俩不见脸瞬间就黑了,霍老板见妹妹生气也不高兴,叫了手下连着给文锦姨和罗工灌酒。大家看两人有些撑不住只好都上去挡了,最后全醉得不省人事。我心里愧疚,闷闷地跟罗工道歉。
“总之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再这么扫甲方面子,工作到底跟学校里不一样,为人处事要学圆滑点才好。”
明明也就比我大了十来岁,教育起我来语气跟我家老头子差不离。知道罗工是为我好,愧疚之外满满的都是感激。
罗工没再多说,只拍拍我的肩,让我准备准备,早上要去霍氏讨论方案。
一早上时间就在热烈的讨论中结束。不得不说霍氏在这个项目中真是野心十足,除了开发房地产,更多的是在协助官方实现“一城两中心”的规划,提升岛外生活品质,鼓励更多在厦门本岛买不到房子的人往岛外发展。真的能好好建起来的话,民众会欢迎的吧。
其实我总是不太想去揣测民众的想法,而是只想把他们当做普遍的“人”来考虑。规划师和被规划土地上住着的人们永远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比方说规划师总以为自己是在给居民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而原住民总是觉得规划师在拿他们的房子换钱。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懒得去理。
下午我们组四人去规划局要上一级规划的图纸,闷油瓶他们则在霍氏看资料。明天一起看现场。
看现场又是一件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麻烦的事。如果待建土地已经拆迁平整过,那么拍拍照在地图上标记些注意事项就可以结束;如果还有房子,就要查看房子的所有权,建筑质量,功能分类;如果遇到旧城,旧城改造和保护又是一项大工程。很不幸,这个项目的土地状况一半符合第二项,一半符合第三项。
于是我们光跑现场就一连跑了一星期不止。间或还要奔波在土地局文化局工商局统计局等等等等。
笔记本里几千张照片,随便挑一张我都能讲出它的具体位置周边情况文化传承。
接下来过了几天不断跟甲方讨论方案加画草图的日子,转眼两周结束,剩下的工作可以搬回公司做了。
虽然从第三天开始我们组和建筑组就开始分头工作,但是我还是常常见到闷油瓶。这要得益于他房间带的那个正对筼筜湖小阳台。我喜欢抱着笔记本坐在阳台的大理石桌椅上或整理材料或写调研报告或看电影,闷油瓶则占了书桌开了台灯在拷贝纸上一遍一遍地画草图。
我发现闷油瓶画草图有个习惯,他并不是画完一张就叠一张干净拷贝纸在上一张的基础上修改,而是每张画好都摊在桌上,新的草图会参考之前的每一张。而且就算是草图,他也画得很认真。
看过太多鬼画符一样的草图,我真心觉得闷油瓶已经到了可以用图纸说话的境界。有时他会走到阳台上看看我在做什么,遇到感兴趣的电影也会坐下来一起看。后来他总是在买零食饮料的时候买两份,我去找他时就递一份给我。
不止一次觉得闷油瓶其实在我面前跟平时很不同。面对甲方,他永远散发着“必须这样”的压迫感,面对同事,他总是带着明显的疏离,除了工作上的交流从不主动与人来往。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在允许我走近他的世界?
Chapter 10
刚回到家就接到胖子的电话,说是要庆祝我重归队伍,邀我晚上一同吃饭他请客。有人买单不吃白不吃,我答应下来,倒在床上准备抓紧时间休息一会。
秋日午后的阳光舒适而慵懒,但我却毫无睡意。目光落在墙面钉着的画上,眼前又显出那人遗世独立的侧影。
心里蓦地跳出一句“寒塘渡鹤影”,虽然诡谲,清冷的意境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忽然很想知道闷油瓶在做什么。抽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也没翻通讯录,对着画上的数字打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吴邪。”
“小哥,晚上胖子请客,你去吗?”
“……你呢?”
我愣了愣,我去或不去,对他的决定有什么影响吗?
“去啊,不去对不起我的钱包。”
“嗯。”
“你也去?”
“嗯。”
“……”我说完了,不知要接什么话题。
“没事了?”
“呃。”
电话那头似乎轻笑了一声,“我去接你。”
“小哥你有车?”
“嗯。”
“没见你开过啊?”
“不喜欢。”
“哼。浪费。”
“到了给你打电话。”
“好的。”
进了饭馆就见胖子占了一桌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我们坐在胖子对面的是一个娇小袅娜的背影。随着胖子招呼我们的动作,那个背影回过头,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女生,五官和身段一样玲珑。我看见她望向我身后的目光里流泻出灵动的喜悦。
落座后胖子就给我介绍起来,那个女生叫云彩,在建筑二所,之前几个月被外派进修,今天刚回公司。所以其实我是沾了别人的光?
寒暄下来不肖一会我便半听半猜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这云彩就是当初把胖子从叔叔那钓来的美女设计师,可云彩和闷油瓶是大学同学,一直以来便倾心于他,就算闷油瓶无动于衷也不愿放弃。可惜胖子当年只知云彩单身,并不知有这段隐情,结果至今都能没得手。
我在心里叹口气,闷油瓶那张脸真是祸国殃民。
席间云彩落落大方,倒也不因为三人复杂的关系而束手束脚。胖子本就是个爽快人,从不因为小情小爱自怜自伤。一番推杯换盏插科打诨,连我都和云彩熟络起来。
吃完已经接近九点。闷油瓶开车挨个送胖子和云彩回去,最后才往我家走。我坐在副驾驶的后座,用余光看着闷油瓶因往来车灯忽明忽暗的侧脸。抿着的唇边界清晰,削尖的下颌轮廓锋利。真的是摄人心魄的容颜。
探身往前,我伸手开了车载DVD。
“bow bells say goodbye to the last train,over the river they all go again,out in to leafy nowhere,hope someone waiting out there for them……other people wouldn’t like to hear you,if you said,that these are the best days,of our lives,other people turn around and laugh at you,if you said,that these are the best days,of our lives……”
慵懒迷蒙的英伦摇滚,如带着水汽的玫瑰窗,朦胧中透着窗外景色,五彩窗格过滤得大片桃红石楠花缤纷繁复,庄重又怪诞的性感。
一曲结束,我又伸手重播一遍。再结束,再重播。结束,继续重播。终于闷油瓶无奈地看我一眼,赶在结尾之前按下单曲循环。
我嘿嘿地傻笑着,搂住副驾驶的靠背把脸埋在皮质的褶皱里。路上嘈杂恍若未闻,我的世界里仿佛只剩窗外流动的光影,散落的旋律,闷油瓶。如果能这样一直走,也不错。
半个月时间在方案不断的推翻重做中度过。第一轮的草图还没定下来,资料收集核对也仍在继续。
随着某天罗工和霍氏负责人在电话中的一顿争吵我们和甲方的关系终于步入正轨。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但是设计院和甲方确实就是这种互相SM的关系,之前客客气气的氛围反而让人心里没底。
在这个进度时的工作还算轻松,阿宁顺手拉了我去跟她做一个小型专项规划,内容是一条街的广告整治。王盟参加了一个风貌建筑保护组,桌上堆满本地城志历史沿革研究和不知从何处搜来的博士论文。我好心地告诉他我家老头子教的正是中国古建史。
十一月中旬快要结束的一天,我刚到办公室就收到闷油瓶的短信:“上来一所。”
还以为是发生什么事,我急急忙忙就跑了上去。一推一所的门,只见十几个脑袋挤挤挨挨围着什么,闷油瓶抱着手臂站在一边,见我进来朝着人群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过去。
走近扒着人缝一看,我脑门上三条黑线就下来了。原来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胖子,而被胖子围着的是个十二寸大的蛋糕。
公司里有寿星请同所的同事吃蛋糕的传统,也算热热闹闹为员工过了生日。
胖子切好一块,抬头见我也挤在桌旁,手一长递给了我。我接了蛋糕退出包围圈外,就朝闷油瓶走去,“小哥你生日?”
“嗯。”
“生日快乐!”我笑得见牙不见眼,末了不忘叉一叉子奶油放进嘴里。
闷油瓶忽然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礼物。”
我差点呛到,心想事发突然我哪来的礼物,忽然记起一件事,“晚上我请你去老痒那喝咖啡?”
“没空。”
“我靠你爱去不去过期不候!”
看得出闷油瓶差点笑出来,却还是硬生生忍下,待我再看时,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面无表情脸。
“下班了上来等我。”
Chapter 11
晚上六点下了班上楼一看,闷油瓶还在跟文锦姨讨论方案。我坐在他位子的矮柜上玩手机,不大一会,闷油瓶就过来招呼我离开。
老痒的咖啡馆叫关居,离我家不远,走路也就十五分钟。那块地方是老居民区,六七十年代的小楼满满当当挤了一地,两辆车子走在路上相遇想闪避都困难。
咖啡馆一共三层,原本是老痒家的房子,分别住了老痒的叔伯和老痒一家。自从九十年代中期房子里的住户逐渐搬离,这房子也就空下来。一年前老痒跟家里商量了把这里开成咖啡馆,到如今已经有模有样。
整个房子的格局并没有大改,仍旧卧室是卧室书房是书房,连装修摆设也照旧。每间房间只招待一桌客人,进得门来感觉就像到熟识的朋友家做客。
我和闷油瓶进门的时候老痒正抱着什么往柜台后面装,看见我们他明显愣了一愣。我上去搭了把手,发现是新进的咖啡豆。
“老吴,这是你朋友?”老痒对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闷油瓶。
“嗯,他叫张起灵,跟我一个公司。”闷油瓶朝老痒点了点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老痒依旧盯着闷油瓶,几秒之后笑了笑,抄过手写菜单塞给我,“看看,有新的点心。”
“小哥你喝什么?”
“蓝山。”
“老痒,一杯蓝山,一杯维也纳。你新出的点心每种上一份。”
“知道了。”
我从柜台后的抽屉里摸出我专用房间的钥匙,带着闷油瓶上楼去。
我的房间在三楼,原本是老痒的书房。里面摆了张小沙发,一套书桌椅,剩下就是两个直接到天花板的书架。这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户,开在离地两米多高的地方,除了换气没有别的功能。
我自顾自窝在沙发里,闷油瓶四处走动看着房间里的摆设。
叫了他一声,我指了指书架:“这两个书架的东西有八成是我的,你随便看。外面的架子上是我大学时的课本和老痒的书,里面这个架子是乱七八糟的书和碟。杂志在抽屉里,哦,好像还有我的作业?”
闷油瓶对着书架看了会,抬手抽下一本,我侧头瞄一眼,发现居然是本《诗经》。
这时老痒端着盘子推门进来,发现闷油瓶手里的书,便开口说:“老吴,你这朋友不简单啊,一来就发现了我店里的秘密。”
我好奇道:“放屁,老子还不知道你,就会放这些没人看的书附庸风雅。”
“切,你从来都只在这里蹲着,也不关心别处的情况。这书每间房间都有一本,是我店里的吉祥物。”
接过老痒的盘子放在书桌上,我做了个受不了的表情,转头笑眯眯地招呼闷油瓶:“小哥,尝尝老痒的手艺,要是不好我们砸了他的店!”
老痒刚张嘴要骂,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外,附赠一个鬼脸。回头看见闷油瓶动都没动,我干脆端了咖啡,和他并排站在书架前,一样一样介绍起书架上的东西。
闷油瓶对书没什么表示,倒是底层的一溜碟勾起了他的兴趣。伸手拨了拨,右手两根比正常人稍长的手指就夹出了其中一盘。
“《My Architect》”
“我大二的设计课老师,每次给我们改方案必然跑题。他很喜欢电影,一节课讲下来方案没改几个,电影倒介绍了一箩筐。这片子就是他推荐的,我觉得有点意思,就刻了碟,还画了封面。”
“沙克学院。”
“嗯。虽然海报是孟加拉国会大厦,但是我喜欢沙克学院的这个透视,所以封面就选了它。”
闷油瓶又定定地看了会,不知他对我的这张钢笔线描的作品作何评价。考虑到他本人深厚的功底,就算他甩我一句“画得真丑”我也没什么怨言。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我啜了口咖啡,决定试试老痒的新点心。到底谁告诉老痒黑森林里可以撒芥末粉的?!不过借由芥末微辣的刺激,味蕾变得更敏感,蛋糕里巧克力和樱桃的味道愈发醇厚。嗯,好吃。
“小哥,蛋糕味道不错哦,你要没兴趣我可都吃了。”
闷油瓶闻声抽了本书坐到书桌后面,拿起叉子每种都试了一块。
“《秩序的理念》。小哥你也喜欢路易斯.康?”
“我喜欢柯布西耶。”
“哈哈,那我们也算同一卦的。”
“你喜欢路易斯.康什么?”
我舔着叉子想了想,“我会知道他正是因为《My Architect》。这部片子作为纪录片拍得实在是一般,但是那些静止地拍摄建筑的镜头很有意思。康在作品里对光的运用令人惊叹,每一个立面的设计都把光分割得恰到好处。后来我看了他的一些建筑理论,包括这本《秩序的理念》,觉得他的设计很合我的口味。我喜欢这种典雅的美感。”
“就这样?”
闷油瓶夜空一样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仿佛正透过我的皮囊观察我的灵魂。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玩味的探寻,没有一点窥破别人隐私的热切,干净而坦荡,像教堂涤荡污秽的洪钟。我觉得自己想告诉他我从不曾与人言的一切。
“确切地说,我羡慕路易斯.康。他是个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永远忠于自己的想法:为全世界最贫困的国家建造国会大厦,坚持红砖和拱门,为了探索精神的寂静孤身远赴印度。他负债累累,并且留下不光彩的家庭,但是他的灵魂比任何人都自由。就算肉身已死,灵魂却永存于他的每一件作品。我不知道我何时才有能力和勇气像他一样勇敢地活着,何时才能有他那样强大的内心。我一直在寻找,但是我找不到。”一口气说完,我就像即将窒息却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一般,虽然脱力却从未有过的轻松。
闷油瓶一边听我说话,一边浅浅地抿着咖啡。末了他放下杯子认真地想了想,像是要宣布什么一样一字一句地说:“吴邪,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地笑了,笑得鼻子发酸,却从心里满溢出喜悦和温暖。
Chapter 12
从关居结账出门时还不到十点。闷油瓶跟着我走,估计是想先送我回家。他自从说了那句会站在我这边之后便一直没再说什么,我仍然满腹心事,也没有理会他的沉默。
“吴邪。”闷油瓶忽然开口。“你的那个朋友,老痒,是个gay?”
“呃,”不知他为何会关心这件事,不过我还是照实回答,“确切地说,老痒是个双。他一向生冷不忌男女通吃。”
“他是你男朋友?”
我差点脚一软跌在地上:“不是!干嘛这么问?”
“他的整个咖啡馆,想说的就只有一个意思:思无邪。”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老痒的意思,我跟他认识了二十年,连他家养的猫每年什么时候换毛都一清二楚。
可是我不想回应他。虽然我一直也没有谈过恋爱,但我至少明白我对老痒决不是爱情。
“可我不喜欢男人。”
闷油瓶嗯了一声,听不出里面的情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我家小区门口,我停下脚步回望闷油瓶。他漆黑的眼睛里似是有话要说,我等着,但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响。最终,闷油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便转身打车离开了。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没有开灯,满室只余窗外路灯昏暗暧昧的橙色灯光。我环视整个空间,目力所及都是模糊的剪影,连我自己都快要消散在这一片混沌中。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最准确的写照。看不到出口,也没有人愿意分神听一听我的呼号,我在四周都是高墙的狭窄空间里徒劳挣扎,最终却成为一块墙砖。
伸出手,抓住的都是虚无。我定定地看着自己抓向空气的手指,却从指缝中看见那双夜空一般波澜不惊的眼睛。
闷油瓶的脸从虚空中清晰起来,仿佛自黑暗的海底迅速上浮,直至破水而出。我收回手附上我的左胸,里面有什么在激烈地跳动。
我想见他。我想见到真实可触碰的他。
我拿出手机,拨号,问清他家小区的名字,然后飞快地冲出家门拦了的士就走。
一路上从我第一次看见闷油瓶端着盘子朝我走来到他揉着我的头发欲言又止,一切如按了快进的电影般在我眼前闪过。我明白自己的想法,并决心主动争取。
一下车便看见立在小区花坛边上那个颀长的身影。我小跑着横穿马路,在距闷油瓶半米的地方停下来。
“小哥。”我笑着,连我自己都能想像出我现在的表情有多傻。
闷油瓶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倾身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轻吻。没有回应。我直起身,他仍然如雕塑一般没反应。
就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并开始尴尬起来的时候,闷油瓶说:“吴邪,你可想清楚了?”
我松了口气:“当然。”
“如果你反悔,我一定杀了你。”
我又笑起来,随即露出一个我能做到的最凶狠的表情,拎起闷油瓶的领子恶声恶气地说:“张起灵,这句话我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接着我就被闷油瓶顺势扣着腰圈进怀里,暴风一般的吻横扫整个口腔。最后的理智停留在他搂着我一路往他家而去的路上。
第二天我在闷油瓶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只剩我一个人。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床单,上面有几块已经干了的暗红血迹。我的血。
活动了下全身,没有想像中的刺痛,虽然不适,但可以忍受。站起来走了几步,嗯,还算正常。
一个人影走进门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闷油瓶过来揽着我的腰,我索性整个人倒在他身上。
“很疼?”
我故意做出站不稳的样子:“疼。疼死了,你个禽兽。”他有些不知所措,讨好地轻轻舔着我的脖子。
我得逞地笑:“骗你的,不太舒服而已。下次记得买润滑剂和套子。”
“嗯。”然后我们静静地拥抱着,在一室晨光里。
刚踏进办公室的门我就被阿宁抓住,说下午工商局的人要来看广告整治的初稿,让我赶紧把节点的照片都贴上再把分类给分了。
“我靠不是吧,几百个节点哪!昨天才把照片整理完!”我哀嚎一声。
“不管,反正下午上班前必须搞定。还是你想画分析图?”阿宁挑着眉看我。
算了,贴照片吧。忽然来工作的结果是中午大家三两成群地去食堂祭五脏庙的时候我和阿宁不得不饿着肚子在办公室奋斗。王盟临走前还不忘拍拍我的肩一副“您放心去吧”的表情。
心里咒骂工商局那帮王八羔子一万遍。就在我龇牙咧嘴点鼠标点得手都快抽筋的时候,一盒盒饭落在我的手边。
“吃饭。”闷油瓶的声音。
我头都不抬:“小哥你别管我我做不完了让我去死啊啊啊。”
“吃饭,”闷油瓶不依不饶,“我帮你做。”立马起身端起盒饭把位子让出来。
事实证明贴图这种活完全不会因为你是方案神人就给面子,我幸灾乐祸地一边咬着鸡腿一边看闷油瓶鼠标键盘齐上速度也没比我快多少。磨磨蹭蹭吃完盒饭,我溜去看了看阿宁的进度。我了个擦,下午根本不可能完成。阿宁显然也意识到这点,干脆往后一倒摊在椅子上不干了。
“super 吴,给工商局打电话,说我们要求拖图。”
我承认我紧张,但是作为大老爷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宁去挨骂。在肚子里打了个草稿,我拨通了工商局负责人的手机。
不出意外被骂得狗血淋头,我好话说了一车,总算把时间改到明天上午。松了口气回到我的位子,闷油瓶依然在帮我贴照片。
“小哥,不用赶了。”
“你确定晚上画得完?”
“大不了通个宵。哎你不知道我要是再要求多拖一天那工商局的人能发射脑电波把我崩了。”
闷油瓶瞟了我一眼,故意朝我靠了过来:“我陪你。”
“好。”我脸上发热,秋末了天气怎么还没冷下来?
Chapter 13
和闷油瓶在一起一个月零七天。这一个多月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有种诡异的氛围。
我看着已经进入二稿阶段的图纸,心里乱七八糟地试图捋清这段时间来的种种。
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关键就是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仍然像朋友一样相处,一起到食堂吃饭,下班了一起走一小段路再各自回家,有时一起看电影,如果有人要加班另一个就留下等他。
闷油瓶的话一如既往地少,我要是絮絮叨叨说得急了他就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好像那一个迷乱的夜晚只是一场真实不过的梦。
我甚至不能确定那天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果我后悔就杀了我的人是不是闷油瓶。
好吧其实我自己也有责任。没法像个小女生一样满脸幸福地拉着恋人撒娇,能有想要陪着一个人的心情已经是我的极限。或许,还少点什么吧。
“滴滴,滴滴,滴滴”,我拿起手机一看,是三叔的短信。
这只老狐狸又要干嘛?皱着眉头打开,短信只有一行字:“晚上七点老地方见”。
我靠,知道的明白是我三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相好呢!三叔嘴里的“老地方”是我们总去的那家饭馆,不知这次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大侄子,来得挺早啊。”我一进包厢三叔就满脸堆笑拉了身边的椅子示意我坐,桌上已经摆满我爱吃的菜。
“少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次又要干嘛?”我用头发想都知道老狐狸绝对有事求我。
“这是你跟长辈说话该有的口气吗?三叔没事就不能找你吃饭啦?”
“呦,那一会儿我光吃饭不出声你可别求我。”
“得得得,三叔不就想跟你打听点事嘛。”
“说。”
“咳咳……你最近……工作顺利?”
我一口汤差点呛进气管里,“说重点!”
三叔顿了一顿,似乎是在寻找切入点,“最近你们公司有在做一个CBD的项目吧?”
我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听说。
“仔细想想,一个投标项目,那基地长得跟企鹅似的。”
我又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忽然一帧画面跳出来:“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那项目咋了?”
“你知道那项目谁在总负责不?”
“哦,建筑一所的,”我斟酌着怎么跟三叔解释我在闷油瓶电脑里看见他的项目文件夹。
“张起灵。”没等我想完,三叔就帮我说出答案。
“……然后?”
“听说你跟张起灵关系不错?”
“咳咳咳咳咳咳咳。”这回我真呛到了。我可没打算就这么跟三叔坦白说你大侄子跟张起灵已经好到床上去了。顺了顺气,我决定避重就轻:“谁说的?”
“哎你甭管。反正你就帮三叔一回,少不了你的好处。”
看着三叔一脸奸笑,我忽然冷静下来。“帮什么?”
“帮我看看张起灵的最终方案,能拷一份最好,不能拍张照片也行。”
我明白过来,“三叔你也参加投标了。”
在这种多家设计院同时竞标最终只会有一个方案通过的残酷竞争中,能拿到对方的设计方案无疑等于掌握先机,因此未到最终评审各家的方案都属于商业机密。
“这忙我不帮。”
“大侄子,这项目跟规划没关系,不影响你年终分红。三叔院里一百多号人等着这项目赚钱发工资呢,你就忍心看你三叔辛辛苦苦几个月最后全打水漂?”
“张起灵难道就不辛苦?他的工作就该打水漂?”我心里一股怒气涌上来,声音都高了几度。
三叔憋红了一张脸,拳头狠狠地锤在桌上,硬是把骂娘的话全数吞了下去。气氛僵了半响。
我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自顾自夹了菜往嘴里放。又过一会,三叔脸色缓了缓,喝口茶,慢慢说道:“算了。咱叔侄俩犯不着为这点事伤了和气。”
我看三叔先软了态度,自然不好再跟他置气。拿起茶壶给三叔倒满,发现他正拿手指敲着桌面。这是三叔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明白他还有话要说。
“大侄子,再跟你打听个事。”
“说吧三叔,你什么时候这么扭捏了?”
我瞥他一眼,惊讶地发现三叔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就是……你们公司副总工程师……陈工,她最近怎么样?”
我想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三叔说的是文锦姨。心里大笑三声,这陈年八卦我早就想问清楚了,可惜每次都被这老狐狸绕开去,这回让我逮到把柄了。
“三叔,你就坦白吧,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什么对不起她……没这回事……”
“我可记得小时候你三天两头带了我去文锦姨那蹭糖,后来忽然就没来往了,还反目成仇。要不是你对不起人家,难道还能是狗血八点档演的她家老子棒打鸳鸯不成?”
“……呸,还真给你小子说中了。”三叔看绕不开,索性豁出去,“当年陈老爷子嫌弃你三叔性格急躁不安分,想拖两年磨砺磨砺我的性子。没想到三叔误会你文锦姨想一边抓着我一边再找更好的,于是一气之下出了国,三年没跟陈家联系。等我回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无语。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大侄子,说实话,这么多年三叔都忘不了你文锦姨,闹得这么僵,我也不指望文锦能原谅我,只要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我看着三叔红了的眼眶,只能伸手拍拍他的肩:“三叔你放心吧,文锦姨好着呢,跟年轻时一样漂亮。”
出了饭馆在路上走着我不可避免地想起闷油瓶。能让三叔上心的项目不可能轻松,加上三叔和闷油瓶两边人马旗鼓相当,这次竞标难免一场恶战。算了,反正我左右不了,干脆旁观就好了。
转眼到了圣诞节。说实话我一不信教二不爱凑热闹,这洋节日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下了班上楼找闷油瓶,他依然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画图。霍玲坐在闷油瓶的矮柜上,见了我也没有要往旁边挪挪的意思。不想计较,我趴在玻璃隔断上欣赏闷油瓶的侧脸。
“起灵哥,今天圣诞节,陪我逛逛街吧?听说今天游乐场半价,到处都好热闹。”
我幸灾乐祸地等着看闷油瓶要怎么收场,小爷人在这呢不相信你个闷油瓶子有胆当着我的面勾搭别人。看来这闷王是想无视到底。
“起灵哥,这方案反正也不是这几天要交,犯不着这么拼命吧?”霍玲不依不饶,伸了爪子就要去搭闷油瓶的手臂。
“我有约。”闷油瓶闪了一下,直接起身,“吴邪,走吧。”
诶?借小爷挡枪口你算得真不错。不过我也没说什么,跟着闷油瓶就出去了。结果被闷油瓶一路带到地下车库,然后坐上他的车不知往何处去了。
“小哥,去哪?”
闷油瓶在包里掏了一阵,递给我一张纸。我看了一眼,是一张步行街小吃节的宣传单。
“小哥你怎么会想要去参加这种人挤人活动?”
“胖子给的。”我黑线,果然是胖子的风格。
“你想去哪?”
“呃,”我想了想,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提议,“没想法。”
嗯了一声,闷油瓶打开DVD,然后专心开车。我把座椅调成躺椅,闭上眼听歌。
等我再睁开眼时发现我们正在森林公园山顶的路边,下了车,冬天的风实在有些冻得慌。山并不高,刚好可以看见山脚不远处热闹的霓虹。如果这时候再来点烟花,就可以拍成电影画面了。
闷油瓶跟我并排站着,他拉过我的手,十指相扣。
我考虑着要不要唱首《红鼻子鹿鲁道夫》,显然闷油瓶没打算给我这个机会。
他的脸遮住眼前的景色,近到我的眼睛没法对焦。闭上眼,我张开嘴贪婪地吮吸着闷油瓶的味道。
“砰——”心里开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Chapter 14
圣诞后没几天,闷油瓶开始进入全面赶图期,天天晚上加班到十点,忙的就是那个CBD的项目。
我因为三叔的一番话对那项目有种发自内心的抵触,别扭地不愿意接触和那个项目有关的一切。一开始去找闷油瓶时我还强迫自己坐在一边集中注意力看杂志看资料,后来干脆借口说我手头的工作做不完让他准备回去了再下楼找我。而三叔那边也没有再跟我提起这件事。
一周后,距方案评审还剩三天。下午闷油瓶忽然一反常态一下班就到办公室找我,让我自己先回去。我乐得不用想那项目的事,就自己先回家了。
在附近小店吃了晚饭,回到公寓上了会网,期间遇见大学的哥们儿在群里召唤组队打怪,手痒难耐的我立刻表示今晚不打它个通宵以后我吴字倒过来写。
时间转眼就过了十二点。我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不是我的了。摘了耳机站起来伸个懒腰活动活动四肢,正准备去倒杯水,手机铃声兀地响起。闷油瓶。
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连忙接起,“小哥?”
“……”
“小哥?说话。”
“来接我。”闷油瓶的声音含糊不清,甚至有些有气无力。
我立刻就慌了。打了车就往闷油瓶报的俱乐部去,一路上不知催了司机多少次。
在心里告诫自己没见到人之前不要乱想,可闷油瓶不寻常的声音不由得我一阵紧张。
一进俱乐部的大堂就看见闷油瓶修长的身影正歪在沙发上。我过去坐到他旁边,发现他一身酒气。
“小哥,小哥。”伸手拉过闷油瓶的手,往日比正常人稍低的体温此刻比我还高上几分。
闷油瓶就着我拉他的动作直起身,顺势倒在我身上,下巴搁着我的肩,微热的呼吸吐在我的脖子上,“吴邪,带我回家。”
有什么不对。我没来得及想清闷油瓶为什么会独自在这地方,为什么会喝酒,一个念头突然就跳进我脑子里。他娘的这家伙不是酒精过敏吗?!
我猛地一把把闷油瓶从我身上拉开,顾不上周围人来人往,伸手就扒他的衣服。
虽然有心里准备,但看见他胸前原本苍白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布满红斑时我脑子里还是一瞬当机,心里飞奔而过一千只草泥馬。
强拉硬拽地把闷油瓶塞进的士,这闷油瓶子居然在这时候犯小孩脾气,说什么都不去医院,一定要回家。我好说歹说气得差点吐血,强忍着把他敲晕送医的冲动别过头黑了脸不理他。
这才安静下来。挂号,送医,打了一针,开了点药,忙完已经快两点。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一会,情况好转了些,连酒劲也过去,我这才放下心来。
送闷油瓶回家躺好,又逼着他把药吃了,看着从医院带回来的袋子我考虑着要不要送佛送到西把软膏也帮他涂上。
心里叹口气,还是我亲自动手吧。以他刚才的表现我真不敢肯定让他自己涂会不会直接把东西扔垃圾桶里。
“说吧,怎么回事?”闷油瓶的眼睛亮晶晶地。
“不要装傻我知道你酒劲过去了。”
“吃了顿饭。”
我感觉自己脑门上出现一个十字路口:“你跟谁吃饭喝成这样?”
然后我反应过来了,“那个CBD项目的甲方。”
这是一个陈述句,闷油瓶没说话,默认了。
“那项目到底有多好赚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要命地往里钻?”我气得把软膏摔出去,朝着闷油瓶就吼。
也许是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火,闷油瓶撑着床沿坐起来,拉过我按坐在床边,双手环过腰从背后箍住我,“吴邪。”
我不说话,但心里的气消了一点。
“你三叔也参加竞标。”
“我知道。”
“你三叔让你做什么了?”我心下一惊。他怎么知道了?
“胖子说有天你三叔的手下,那个叫潘子的,跟他出去喝酒时问我跟谁关系好。后来你又一直都在躲着这项目,”闷油瓶顿了顿,“所以我猜,十有八九是你三叔让你做什么。”
“我没答应。”我闷闷地说。这时候跟闷油瓶说三叔让我偷拷你的方案无异于火上浇油,所以我也没打算告诉他。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吴邪。方案做得再好最后还是要甲方说了算。”
好吧,我知道了。算你狠。“所以你选择直接搞定甲方。”
闷油瓶的脸在我脖子上蹭了蹭,有一点痒。
“这项目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我从来,没有丢过标。”我靠。我在心里翻个白眼。知道你厉害,不用强调。
“这是我第一次总负责一个项目。”
“以前都是文锦姨带你?”
“嗯。她负责跟甲方周旋,我负责方案设计。这次你三叔也参加,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他。”
“以前,文锦姨,也会这么去打通甲方的关系吗?”
“都这样。”我心里不舒服。这种感觉就好像发现一直喜欢的美女卸了妆脸上有一块疤一样。
“吴邪。”
“嗯?”
“只有能够建起来的方案才有意义。”
我覆上闷油瓶扣在我腰间的手,胸中的怒气已经全数转化成心疼。想要看自己的作品从无到有,从纸面上几万条线段变成实实在在的建筑,一个简单的愿望而已,却要牵扯如此之多的利益纠葛。就连这个原本懒于周旋人情世故的人都不能免俗。
轻叹口气,心里有点酸。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哥,你们组就你去了?”
“没,吃完我打发他们先走了。”
“万一我玩游戏玩通宵没听见手机响哪?”
“等。”
我气结,“再有下次一定当没听见。”
闷油瓶无声地笑了,气息从我的领子里吹进去。
“啊。”我又想起一件事,“你药膏都蹭我衣服上了!”
“留下陪我。明天借你衣服。”
你直说我会甩你一巴掌然后夺门而出还是怎么地……闷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