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24日

筑匠手札 by adele66(15 – 27)

Chapter 15

三天后建筑一所的人带着零食水果冲进来大喊“中标了我们中标了设计费两百四十万哈哈哈哈”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意外。闹完我们所,几个人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隔壁的规划一所二所,不出所料地在规划二所被几个赶图赶到天昏地暗的家伙打出来。

闷油瓶进来之后就在我的矮柜上坐着,也没跟其他人一起到处疯,默默地挑了个橘子剥开,递给我。夹出一瓣,好酸。

看着我眼睛鼻子挤成一团,这万年冰山脸居然弯了弯嘴角。

“小哥你没事啦?”我一脸奸笑。

“干什么?”

“帮小爷把图则画好了放中转上一会我……”

没等我说完罗工的笔就在我头上敲了一记:“被我抓到偷懒!让小张画图则我们组付不起工钱!”说完热情地招呼闷油瓶去指导工作。

我撇了撇嘴,朝闷油瓶的背影发射眼刀。

其实我心情不好。并没有人惹到我,工作到目前为止也很顺利,但就是有股气闷在胸口。我不想去考虑自己未来会如何,可是不去想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

我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规划师,我想自己负责项目,我想看自己的构想都能成为现实。可是我不想看见我的方案被市场左右,不想为了0.1的容积率跟甲方吵上两三天,不想每次去有关部门开完会回来就得把自己的设计改得面目全非,不想自己一腔热情全数转化成机械的敷衍。我还讨厌跟甲方周旋,讨厌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我害怕有一天我所有的不想所有的讨厌都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而我却对这样的生活再也提不起一丝反感,圆滑而麻木地接受所有曾经让我反胃的东西,甚至变成帮凶。

更可悲的是我完全没有办法摆脱这样的生活,也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朝这样的生活逐渐靠拢的脚步。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的人,我要拿什么面对过去的自己?扣上耳机,把音乐声调大,我需要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吃过晚饭闷油瓶说让我跟他去兜风,没想到车在市内转了一圈就上了高速公路。我疑惑地问这是要去哪,他只是淡淡地说,兜风。

想这闷油瓶应该没舍得卖了小爷,那就随他去吧。道路两边景色变换,明明车来车往,却有一种怪异的静谧感,就好像隔绝出一个世界。

“心情有好一点吗?”闷油瓶问。

“诶?”

“你说过的。”哦。想起来了,我曾经说过的每当我心情不好就去坐公交的事。

“你那时居然有在听。”

“……”

“小哥,”我摸摸自己的脸,“我心情不好这件事,表现得很明显吗?”

“不,但是我知道。”

我咧嘴笑了笑,心里轻松许多。对着这个人,没什么好掩饰的吧。我决定告诉他那个关于未来的悖论。

“所以,即使我不愿意接受这操蛋的现实,终有一天我还是会和这现实融为一体。我会变成我自己都不想认识的人,然后麻木地过完下半辈子。”

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我转头看着闷油瓶,他的眼睛暗得深不见底。又走了一段,闷油瓶把车停在服务区的停车场。便利店门口坐着几个人,看样子是赶长途的司机。

“吴邪。你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那也是我一直在找的答案。我只能说,如果有天我找到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闷油瓶的神色很认真。

“我也一样。”我正色道,在我寻找答案的路上陪着我的是眼前这个人,这样的认知让我打从心底高兴。不由自主地就笑起来,我欠身用额头碰了碰闷油瓶的额头。

“下车吧我买包烟。”

走了几步闷油瓶的手机响起来,我自己去便利店买了包中南海,抽出一根点了,回头朝闷油瓶走去。

“……”闷油瓶脸色很凝重,时不时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回答几句,我猜应该是老家来的电话。

抽完烟,外面的冷风吹得我的脸紧绷绷地。我径自开了车门坐回去,又等了 一会,闷油瓶才打完电话上车。

很长时间闷油瓶都没有动作,我看着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在压抑着。

有时候要冲垮一道大坝只需要一个小缺口。我决定问问他,“小哥,你家里来的电话?”

“嗯。”

“出什么事了吗?”

闷油瓶没有回答。我想了想,说了另一件事:“我发现自己居然还不知道你家乡是哪。”

闷油瓶的双手抓着方向盘,指节有些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线,全身紧绷着。

又等一会,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乡在哪。”心里一惊,我想扇自己一巴掌。

“吴邪,”闷油瓶的身体依然僵硬,“我是个弃婴。有人把我放在村长家门口,没有留下一丝线索。那里是个苗寨,大家都觉得我不吉利,也没人愿意收养。后来来了个猎户,他家兄弟出门十几年没回去过,也不知是死是活。家里房子空着,就把我养在那房子里。”

我觉得自己从头冷到脚,心脏像是有线圈着,每跳动一下就勒得紧一分。

“后来我长大一点,就帮着村里的人干活,大家虽然不愿跟我多来往,但也常常送我些东西。我成绩很好,有时也帮着带带村里的小孩,村长念我可怜给我找了个爱心帮扶的项目,从此我就靠着资助念完中学。大学之后我一周打三份工,生活才开始有起色。”

“别说了小哥。”

“我曾经以为那个村子是我在这世界的全部联系,我不知道自己从哪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甚至我连我自己什么时候出生都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日,不过是我被人发现的日子。”

闷油瓶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微微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他。

我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安慰或是怜悯都是对他的侮辱。他像绝壁上突起的岩砾,荒芜而又冷厉。我伸出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方向盘上扒下来,然后手心贴手心十指相扣。

良久,我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许还会有幸福的家庭,但是代价是可能永远都遇不到我,你愿意接受吗?”

闷油瓶猛地回头看我,眼睛里有些许波澜。忽然他狠狠扯着我的肩把我从副驾驶座拉向他怀里,双手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

“不愿意,”他说,“感谢我经历过的每一次磨难,感谢磨难的尽头是遇到你。”

我也紧紧抱住闷油瓶的背,把头埋进他的衣服里,虽然鼻子发酸,嘴角却上扬。

回家的路上闷油瓶告诉我刚才的电话是猎户的儿子打来的,说他之前住的房子被山火烧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没能抢出来,让他尽快回去看看。

“我大学以前的一切都埋葬在那场火灾里了。除了记忆,我跟那里的联系变成一片空白。”

“很好,从此以后吴邪会占满你的世界。”我故作轻松地说着,望向窗外的视线有些模糊。

Chapter 16

昨天闷油瓶请了假回村子处理房子的事。临走前被我拉住,强行让他把村子的位置在google地图上指给我。那地方叫巴乃,在广西和越南交界的地方,十万大山的深处。村子非常小,小到一眼就能数清有几户人家。

我对着卫星图上模糊不清的色块想像光屁股的小闷油瓶无声地走在田间地头,或许还会爬上高脚木楼的坡屋顶看星星月亮,就觉得他那段没有我参与的时光也并不是离我很遥远。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王盟一脸憔悴地冲进办公室,往我的矮柜上一坐一副快要归位了的苦瓜脸。

“怎么成这样了?”我诧异地看着这个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家伙,心里想难道是昨晚被方案给搞了。

“别提了,”王盟都快哭了,“今天早上方案二审,被专家提了无数意见,他娘的那架势就差没明说我们是骗钱的了。他们怎么也不看看那些老房子的资料根本少得可怜,我他娘的完全就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就这样?”鬼才信你被几个专家刻薄几句就能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王盟果然踌躇起来,四周瞄了几眼才压低声音说:“家里出了点事。”

“所以你才心不在焉被那群专家找了空子?”

王盟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拍拍他的肩:“需要兄弟陪你去喝几杯不?”

王盟似乎有点心动,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这节骨眼上我不能先垮了。”

“吓,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

王盟又想了想,心一横说:“……我有个弟弟,大二,九天前跟同学去贵州的山里自助游,失踪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半响,只好说点无关痛痒的事:“报警了吗?”

“前天就有其他人的家长报了。昨天消防官兵搜了一天,这会应该快有消息了。”

我起身把王盟拉起来,推着他出了办公室,“走吧,先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等。”

打完饭菜吃了几口王盟的手机就响了。忙不迭接通,我咬着筷子看他的脸色从紧张到松一口气到激动到愤怒,青一阵白一阵像显像管出了问题的老电视。

“是……是……他怎样……让他接电话……王佑你行啊,自助游,很刺激是不是?你同学家长昨晚一个电话打去咱家,妈差点没晕过去。你不知道妈高血压吗?你非得让她担心吗?……暴雪……那雪是一晚上积的吗?我就奇怪了大冬天你们去爬个屁的山,不要命是不是?你以为命是你一个人的你想不要就不要吗?”

我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王盟的话像一根刺,不偏不倚地扎在我的脑子里。

“……你做这种危险的事之前怎么就不能想想后果,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

我确定自己听不下去了,匆匆又扒了几口饭端起盘子示意王盟要先走。

出了食堂,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心里像有一个正在充气的气球,缓缓地压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王盟的话如芒刺在背。

冬天的风很冷,刮在脸上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要被撕扯开。我无意识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一路小跑起来。

我一生都该感激父母给了我生命吗?可是又有谁问过我是不是愿意被生下来?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撞了多少人,挨了多少白眼,最后当我一屁股坐在人民广场小喷泉边的石椅上时全身就像散了架一般,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喘着气坐到气息都平静下来,又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

拿出手机给闷油瓶打个电话,等到提示音反复播了好几遍我才反应过来没人接。又坐一会,我起身打的去了关居。

站在关居门口我的心情平静不少。这里除了多出一个招牌外一切都和我记忆中跟老痒穿着开裆裤楼上楼下跑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是我最单纯的时光,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需要计算,总以为看到的就是事实。真的,无知的人是最幸福的。

进门就看见老痒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算账,见我走到眼前了都不动一下。

“哟,老吴,你越来越忙了。”

“爷心里不痛快,少招惹我。”

老痒笑了笑,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咖啡豆。

“还是维也纳?”

我刚要说好,脑子里却浮现出上次和闷油瓶来这里的情景,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和着他冷冷的声线说:“蓝山。”

老痒的动作明显一顿,抓着罐子的手紧了紧,没说什么只伸手换了一罐咖啡豆。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柜台前,用手支着下巴看老痒折腾咖啡机。蒸汽在昏暗的灯光下时隐时现,漾出一朵又一朵即逝的花。

从老痒手里接过刚煮好的咖啡,抿一口,皱眉,“一点都不好喝。”

老痒不说话,默默地清洗着机器。半响,忽然问:“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

“除了上次,我不是一直都一个人来吗?”我看着别处,直觉自己应该说点别的事。

老痒却快我一步:“老吴,我这店开了一年多了,你来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是你从来没带朋友来过,更不用说让谁进你的专用房间。我记得小时候你总说那房间是我和你的专属基地,连小花要用都不让。”

我已经能猜到老痒要说什么,而且今天他不说完一定不会罢休。反正事情总要有个了断,那就面对吧。

“老痒,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你和张起灵……”老痒抿了嘴,似乎在考虑措辞。

“我和张起灵在一起。”显然老痒没有想到我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一时无措和震惊写了满脸。

我叹口气:“老痒,我一直觉得你并不适合咖啡,你不开酒吧真是可惜了。”

听了我的话老痒反而笑了起来:“老吴,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关于咖啡的事吗?”

“记得。”

“你说,学你们这专业的辛酸从咖啡里就能看出来:大一刚入学,需要通宵的时候只要一包咖啡就能撑一整晚;到了大三,开一包特浓还得加两勺黑咖啡;而大五开始每次买咖啡的时候都要顺便捎一盒稳心颗粒。看来这辈子是再也没办法把咖啡戒掉了。”

我低头又喝一口,就听老痒接着说:“我想既然你戒不掉,那我就给你煮一辈子。没想到,不行呢。”

说完老痒低低地笑起来,有些自嘲更多的是无奈。虽然一早就知道了,但是听见老痒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愧疚。把头埋低了不敢去看老痒的表情,默默唾弃自己到头来还是像个懦夫。

“老吴。干脆点,把话说绝了让我死心吧。”

我抬起头,老痒依然在笑着。我定神看进他眼里,却在最后看见闷油瓶如夜空一般深邃却闪亮的黑眸。

“我爱张起灵。”没有鼓起勇气的过程,只是自然地,就像这句话在我嘴边说过无数次一样,流淌出来。

“那,我们还是兄弟吗?”

我长出一口气,伸手勾住老痒的肩,笑得就像我们年少的时候打球赢了高年级学长一样开心。

“你永远都是我最铁的兄弟。”

Chapter 17

接到闷油瓶打回来的电话时我正蹲在玄关处脱鞋,索性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从关居回来后我的心情业已平静,实在是不想让闷油瓶得知我方才失态的样子,因此只是问他在广西的情况。闷油瓶说他住的房子无故被山火殃及,村民觉得事出有异,下午请了苗巫借神驱魔,直闹到这会才结束。接着又说了几句各自的见闻,互道晚安之后就挂线了。

直到洗完澡躺上床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凌晨三点三十七分。我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刺眼的数字,知道该来的总算又来了。

脑子里清楚得很,窗外每一声响动都像流矢直击在我脑门上。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仿佛比平日敏感十倍,连从窗户缝隙缓缓流过的空气都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留下明显的压感。

认命地翻身起床,给自己倒杯温水,心里盘算着是要开了电脑玩游戏还是要给闷油瓶胖子王盟老痒打骚扰电话。

比起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现在的我已经镇定许多。再不会僵硬着全身臆想自己被闷死在黑暗里,也不会闭上眼强迫自己睡着却满脑子吴邪鲜血淋漓脑浆纷飞的场景。

而我也早已抛弃了各种能说服自己失眠是个意外的理由。甚至都能推测到今后几个月里我会有的行动。

记得自己前几天买的烟还没抽完,点上一根,火光映在电脑屏幕上我看见自己的半边脸忽明忽暗。火光炙热,我却全身冰冷。

我想起那艘史无前例的巨轮面前刺穿暗夜的冰山的身影。当事情都在往失控的边缘滑落的时候,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和接受。

承认这样的事实也没有多难接受。本来最难反抗的就是自己。

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一根烟化为灰烬的时间不长,却足够我想清楚一直以来我到底错在哪。我从来没想过要反抗。我总是任由梦魇夺走我的东西,把我的生活撕扯得支离破碎,我总是袖手旁观甚至夺路而逃,却从来没有主动站出来维护属于我的一切。

或许它们在我心底原本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我总是相信只要朝前走一切都会好起来,即使失去以后也会有新的替代,甚至觉得能被夺走的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

我下意识地不去想自己是否有责任,消极地从未挽留才使它们一次一次地离开我。而现在,我有我必须要留住的东西。

我试着想像一回闷油瓶顶着那张冰山脸跟我说“再见”,然后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就立刻觉得就算我豁出命去也要找到他。

或许这次是我的机会也未可知。如果这次我成功,或许我一生都不会受它困扰。我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和闷油瓶过平淡的日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起开车去兜风,夜露深重的凌晨身边会有一个微凉却安心的体温。

鼻子有点酸。即便我下定决心要打破枷锁,心里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失败,我将彻底变成一个疯子。即使肉体还在,精神已死。

又将盒子里剩的烟全抽了,我站起来在房间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打开坐在书桌前,调亮台灯,拿起笔在本子第一行上写下:“我叫吴邪,是一名大学应届毕业生,学的是城市规划。我的父亲吴一穷在大学任教授,专攻中国古代建筑史,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二叔三叔合开了一家设计院,院里有土木和建筑两个分部……”

我努力回忆着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工作,同事,闷油瓶。所有事情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刚发生过。我甚至能记起夏夜燥热的晚风,擦肩而过的路人衣角带起的气流,排刷拨开的水纹,闷油瓶眼里浅笑的温度。笔尖在纸面的纹理上滑过,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像一条线,串起每一帧记忆。

一直写到七点半闹钟响起,我才收了笔伸个懒腰准备穿衣洗漱。笔记的最后一行停留在我和闷油瓶站在办公室阳台上等裱过的纸风干的那个夜晚,第一次注视他的眼睛,我看见那里面流光溢彩。原来自己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他收进心里显眼的位置,嘛,陷进去了啊。

上了一早上班,中午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寻常。王盟请了假去接他弟弟,胖子正在看现场下午才能回来,闷油瓶人在广西,午餐四人组只剩了我一人。打完菜找了个角落坐下,背后靠墙,面前正对着餐具回收处,方圆五米内没有客人,正好落得清静。

扒了几口饭忽然从眼角余光扫见一双踩着高跟鞋的脚正朝我走来。抬头一看,居然是霍玲。

能在食堂遇见她真是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这霍小姐平时不是叫餐就是打了车去饭馆吃饭,从来不来食堂跟众人抢座。看来今天她是有事。没等她在我对面落座我就笑着说:“今天来抽查食堂饭菜质量吗?”

霍玲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问:“张起灵去哪了?”

我心说你还真省事,连个寒暄都不给。反正我也没义务回答,敷衍几句得了。

“你想知道直接问他不就完了?”

“我问了,他没说。”

“那你就确定我会知道?”

霍玲表情有些古怪,盯了我一会才开口:“所有人都知道他跟你最好。”

我皱眉想了想,好像每天同进同出确实有点不太低调,特别是有个当事人还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脸。

其实闷油瓶的行踪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没回答估计也就是习惯性地无视别人问话而已。霍玲要是好好问我已经说了,可现在我心里偏偏有股子不乐意。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又不会为你提前回来。”

霍玲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啪”一声把筷子扣在桌上,一份饭菜动都没动甩头就走,临了还不忘留下一句“吴邪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看着霍玲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我忽然想起自己强拉着闷油瓶把村子的位置指给我的事。一样只是想知道了他身在何处,让自己心里有个念想而已。

顿时有些食不下咽,觉得她其实蛮可怜。

Chapter 18

离开五天后闷油瓶回来了。我去机场接人,只见他手上和去时一样提了一个松松的旅行包,看来广西那边真的是什么都没留下。

在路上吃过饭我们一起回闷油瓶的住处,我看他从包里拿出单反就接过来翻看。

八百多张照片,九成都是风景,即使拍到人也只是陪衬。唯一一张以人物为主体的照片拍的是闷油瓶本人,在他身后有一片房屋焚烧后的废墟。我放大了仔细地看着,高脚木楼的大致形状还在,但已经完全焦黑,屋顶垮了歪在一边,墙面和楼板荡然无存。

闷油瓶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抽了我手里的相机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小哥?”他抬头看我一眼。

“那个村子,风景很好。”

“嗯。”

“你小时候,也会光着屁股在田里到处跑吗?”

“忘了。”

“切,那就是有了。少跟小爷装失忆。”

“……我比较常去湖边。”

“我看到了,你拍了很多湖景的照片,从清晨到正午到日落。这些照片都是同一个角度,那里是你的习惯位子?”

“嗯,那个地方可以看见整个湖,而且几乎没人去。我小时候总是呆在那里。”

“真想看看你这死人脸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闷油瓶在旅行包里掏了一阵,递给我一张发黄的相片。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拍的是五六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按右下角的红色日期推算应该是高一。我一眼认出站在第二排正中的正是闷油瓶,整个一现在的缩小版,连那冷冰冰的神情都没变过。

“这是啥?”

“竞赛获奖的合影。”

“哦?什么竞赛?”

“数学。”

擦!高智商人士了不起啊!我立刻想起自己大一高数差点挂掉的事。

“你数学这么好为何学了建筑?”

“我美术也得过全国一等奖。”

我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嘴贱多问这一句做什么。不过随即心说管你多优秀最后还不是栽小爷手里了。

“这照片怎么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了?”

“当时村长说这是村里的荣耀,就多洗了一张挂在他那。”

“哦。”我伸出食指描摹着照片上小闷油瓶的轮廓,暗暗记在心里。待我把照片还给闷油瓶时,他却没有接,“送你。”

我也没有推辞,收了手直接夹进包里随身带的笔记本里,默默地盘算一会去买个相框。

当然这件事没有成行,因为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从闷油瓶家里出来。

没过几天就到腊月二十九。上午公司给大家发了年终分红,晚上聚餐。明天开始五天假。

总算这半年来我跟院里的同事领导都混了个脸熟,所里也有不少平时可以一起出去喝酒的朋友,晚上的聚餐被拉着满场跑,新年祝福听了一车也说了一车。

酒过三巡大着舌头的胖子揽着我把我拽到建筑一所的桌子去,按着我的肩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

“小……天真,你说……胖爷……平时待你如何?”

“够义气。”

“够……义气吧……嘿嘿,那你……为何……只跟小哥……好?”

我吓了一跳,脑子转了几个弯才发现胖子说的跟我想的不是一个意思。

“哪能啊,胖爷。我不是怕耽误你追美人吗?”

胖子嘿嘿嘿笑了几声,满上自己的酒杯递给我:“小天真……你……了解我,胖爷……跟你干一杯。”

我一口干了,刚想起身,不想胖子一掌按住我又满一杯,眯着眼似乎在找灌我酒的说辞。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知胖子这酒疯发起来什么时候能结束。求救似的瞥了一眼闷油瓶,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紧接着他站起来绕到我身后,叫了一声:“胖子。”

胖子抬着朦胧醉眼看向闷油瓶,“我跟吴邪说点事。”边说着边不着痕迹地把胖子隔开。我连忙起身,嘴里满口答应一会就回来继续喝。

结果自然是再也没回去。好在当时聚餐也差不多该散了,所以这回不算半路落跑。

“回哪?”闷油瓶边问边把车倒出来。看来他是做好了送一个醉鬼回去的打算。

“我家。”

“嗯。”

开了门我径直进了厨房拉开冰箱取出牛奶灌一大口。像我这种完全不会做饭也不乐意学的人家里备上牛奶简直可以应付一切情况。早上开一瓶当早餐,晚上开一瓶当宵夜,喝了酒可以解酒,老娘来检查还不会被说吃垃圾食品没营养。至于蛋白超标什么的,就当吃蛋白粉准备练肌肉了。

吸着牛奶踢拉着拖鞋进了房间,发现闷油瓶正俯在我的书桌上方看什么。脑子一个激灵想起今天早上写完没合上的笔记本,我猛地冲过去直接上半身倒在桌上压着笔记本不让闷油瓶往下看。

闷油瓶疑惑地看着我,拉了椅子坐下,没有表现出对本子的执着。我吁口气站直,仍然挡着身后的桌子。

“日记?”

“呃。算是。”

“你写日记不记日期?”

我反手合上本子,撑了桌子一把把笔记本坐在屁股下,“不算日记,只是记录一些事情。”

闷油瓶双手抱胸直视着我,眼里有不解。看来他是没明白日记和记录有什么不同。我从桌上滑下来,就着惯性向前扑去,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脑后的碎发里。

闷油瓶什么都没说,左手用力抱住我的腰,右手沿着我的脊柱不轻不重地抚摸。这动作有够引人遐想,但是我没心情。

我们就着这姿势抱了几分钟,闷油瓶知道我没留他过夜的意思,告了晚安就离开了。

我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呆了一会,翻开笔记本继续我的记录。

抱歉,我没时间了。

Chapter 19

春节假期照例是回长沙老家过。我爷爷当年是入赘到奶奶家的,可是这个“入赘”有名无实。现在家里一众后辈仍然冠着爷爷的吴姓,逢年过节也都回长沙老吴家祭祖。

小时候我问过奶奶怎么就变成这样,奶奶笑着说入赘什么的不过是堵众人悠悠之口罢了。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日奶奶脸上狡黠的幸福。如今爷爷已经西去多年,奶奶也不再是当年被爷爷一顿忽悠就芳心暗许的少女。看惯秋月春风,凡事皆付笑谈了。

出发前我问过闷油瓶要不要跟我一同回去,他拒绝了。我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与其遮遮掩掩地假装只是朋友,不如等有朝一日我家里接受了他再光明正大地去见我的列祖列宗。

在长沙下飞机,坐上长途客车颠簸了几小时才到老家所在的村子,中途倒了一次车,还遇上春节临检差点给截下来。

我家典型的阴盛阳衰,家里奶奶和妈妈两个女人使唤着我们四个大老爷们儿挂灯笼的挂灯笼,贴春联的贴春联,年货都装盘摆出来,再把年夜饭要用的食材洗干净。还好老宅事先请人打扫过,否则这会还不知该手忙脚乱到什么地步。

除夕夜照例是吃过年夜饭看春晚。十二点刚过,屋外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噼里啪啦鞭炮放得震天响。本想给闷油瓶打个电话,可是不好在屋里说,出了门又什么都听不见了。决定发短信。

“小哥,在做什么?我这边鞭炮吵得头都大了。”

很快闷油瓶就回了消息:“在你家楼下。”

我心里一紧,顾不得长辈们探究的目光起身进了房间,关上门窗,一个电话打过去,“小哥,听得见不?你真在我家楼下?”

“嗯”

“嗯什么嗯快回去啊,我家又没人在。”

“……”

“等回去了把我家备用钥匙给你一套好了,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现在先回你家吧。”

“……好。”

“我初三的飞机,中午十一点四十到,来接我。”

“好。”

“对了,新年好。”

“新年好。”

“小哥。”

“嗯?”

“接下来这一年时间,把我们的事解决了吧,下一个春节一起到长沙过。”

良久,电话那头都没有声响。时间过去一秒我心里就多一分不安,隔着电磁波我不知道闷油瓶在想什么。

“吴邪。”

“在。”

“谢谢你。我很高兴。”

两天时间在走亲访友吃喝八卦中很快度过。

出了机场远远看见闷油瓶朝我走来时,前一晚宿醉引起的头痛还没散去。闷油瓶一脸“你活该”的表情,故意把车开得飞快。

“喂喂喂,大过年的你想被警察抓住吗?”

“不会。”

“不会你大爷啊,你进去了我才不会去保你。”

闷油瓶“嗤”地轻笑一声,趁着红灯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啊,头痛。

下午两个人宅在我家,上网到处找电影看。晚饭叫了外卖,吃完闷油瓶用着我的号跟我同学组队DOTA,我在一旁上蹿下跳,恨不得把他从椅子上踹下去。技术也太烂了!

凌晨。我睁开眼,闷油瓶的脸近在咫尺。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伸出手在半空中勾画他的轮廓,我要把他每一种样子都刻进脑子里。

我要把你刻进灵魂,只要我活一天,就记得你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我转过已经僵硬的身体,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光脚爬上客厅的飘窗,冰冷的石质台面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想起醒来前的梦境。我梦见自己在浴室里洗澡,我的手抚过的地方每一个毛孔都渗出血来,我惊恐地看向镜子,镜子里的我绷着下巴,嘴角向上咧开,浴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万花筒一样的镜面。

我伸手扒着自己的嘴角,想把它平复到正常的角度,却糊了自己一脸血。我惊恐地撞向四周,忽然发现头顶就是出口,可是我怎么都够不到。脚下的血像往水池里注入的水一样迅速淹没我的脚踝,大腿,腰,脖子,然后我醒了。

我应该把这个梦记录下来。这段时间以来我每晚笔耕不辍,笔记上的内容已经跟我的生活同步。现在我需要的只是及时记录而已。

回到房间缓缓拉开抽屉拿出本子,一回头猛然发现闷油瓶正坐在床上面对着我。

“小……小哥?”我吓了一跳。

他没应声,起身朝我走来,顺手还开了灯。我抓着本子一动不动,两个人就像在对峙。

“吴邪。”

“……”

“两年前,你大三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觉得一股冷气直冲脑门,抓着本子的手微微颤抖。

“什么发生了什么?”

闷油瓶由着我僵硬地站着,没有一点要安抚我的意思。过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忘了一些事情。”

“是。”

“你忘了的事情里,有一个张起灵。”

我有些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桌角。

“没有,我记得你。在三叔办公室。”

“那是第一次。一周后你三叔请我吃饭,你坐在我旁边,啰里吧嗦地讲你在学校发生的事。你说你叫吴邪,我告诉你我叫张起灵。”

我震惊地看着他,脑子马力全开,却完全搜索不到这件事的踪影。

“你就那么确定我会记得你的名字?”

“从来没有人忘记过。”

“这种自信真他娘让人不舒服。”

他给了我一个无语地眼神,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腕。

“所以你一直都在猜测我的记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嗯。”

“上班第一天我在食堂告诉你我叫吴邪,你不理我,是因为不高兴我忘了你?”

“嗯。”

“两年前,我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作业完成不了,骂你的水彩老师乱改你的作品,叫我教你画画。”

“呵,”我扯着嘴角笑了笑,“张起灵,你从再见面开始就打算勾引我顺便报复吗?”

“没有。那时只是觉得你有意思。”

我拉着闷油瓶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他的头发有淡淡的洗发水的香气。

“那时我断断续续忘了不少事,时间跨度大概是一个月。这种感觉跟失忆不太一样,更像是这些记忆沉到我脑子最隐蔽的角落去了。比如说,就像小时候的玩具怎么都找不到,或者想不起幼儿园总被我欺负的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就是这种感觉。”

“你知道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会发生?”

“是也不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但是我知道要发生之前会有什么预兆。”

“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我睡不着,做奇怪的梦,情绪变化不受自己控制。”

“最近,又开始了?”

“对。”

闷油瓶抽走我手里的本子,我感觉到他在翻看。那里面记录的满满地都是他。

“你怕忘了我?”

“是。我不能确定我的脑子是按什么条件筛选要丢到角落的记忆,也不能确定这次发作会不会比上次严重。我害怕有一天自己忽然跟你疏远,甚至变成陌生人,我怕你没有耐心等。”

闷油瓶放下本子,双手环着我的腰,说:“明天,跟我去见一个人。”

Chapter 20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闷油瓶的副驾驶座上等着他把我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其实我大概知道他想带我去见什么人,无非就是心理医生。除开我作为一个心理有些障碍的人对心理医生抱有的本能抗拒之外,我明白这一趟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要是做个心理咨询就能好,我早就好了。

车子停在市郊一个高尚小区,以我本人的专业直觉来说,这里的绿化率之高和容积率之低注定了住在这里的人起码是个中产以上。不知道我的工资够不够付一个月物业费。

开门的是一个怪人。我对着眼前这个明明在室内还非得戴墨镜的男人不知应该露出什么表情。倒是这怪人似笑非笑地搂过我的肩,一边故作亲密地带着我往里走,一边欢快地跟闷油瓶说话。

“哑巴,看不出来原来你好这口啊?”

闷油瓶默默地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扒下来,然后不客气地往沙发里一坐,开了桌上的一罐朱古力丢几颗进嘴里。

“啧啧啧,你这闷不吭声的样子到底怎么拐到这——怎么称呼?”

“吴邪。”我也坐下。

“无邪?这是真名?哈哈哈哈。天真无邪,来让黑哥仔细瞧瞧你毛长全没。”

我拍掉这人伸过来的爪子,呸了一声把刚堆起来的笑容都换成一个白眼。

“少拿小爷当姑娘。我跟你熟吗?”

怪人哈哈两声,对着闷油瓶抬了抬下巴:“叫我黑瞎子。我跟你家哑巴同居了五年,那可是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你见到我好歹要称呼一声前辈……哎哑巴你干嘛瞪我?”

“我能不能先走你们叙完旧我再进来?”

“别,我这不是跟你联络感情呢嘛,咱得从共同点谈起不是?来来来跟黑哥说说这哑巴一夜几次?”

“前辈原来你不清楚吗?”

“闭嘴。”闷油瓶先听不下去了,把我拉到他身边坐着。

“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小吴邪快来安慰我……”

我清楚地听见一颗朱古力在瞎子脑门上弹出清脆的一声“啪”。接下来我总算在瞎子三句话有两句不着调的叙述中整理出他俩的恩怨情仇来。

原来瞎子是闷油瓶的大学同学兼室友,本来学的也是建筑。两个人一个闷一个疯,都是学校里的异类,不知怎么就成了朋友。大一第一学期结束这瞎子忽然一纸申请转去了心理系,从此开始了他在心理学领域的光辉历程。大四结束之后瞎子又保了本校的研,前年刚从学校毕业。现在跟两个师兄合作开了一个心理咨询中心。

“所以,”瞎子最后总结了一句,“我很贵。”

我简直不知要从哪开始吐槽起,默默地跟闷油瓶一起看他一个人自娱自乐。这样的心理医生,病人真的不会被逼疯么?如果普通人同时看到我俩,一定会觉得我才是医生瞎子是病人吧?不过,心里好像没刚才那么抗拒了。

“小吴邪,你对我笑得一脸花痴我会把持不住的。”

“把持你妹。你平时到底怎么给人做咨询的?就你这样没病都给你整出病来了。”

“哼,不准怀疑我专业水平。今天我不是在工作,OK?”

我比了个OK,放松下来靠上闷油瓶。

“来吧,说说你俩怎么搞上的?”

“同事。偶然变熟的,我也说不清。”

“啧啧,姻缘啊姻缘。我到底哪点比不上这哑巴到现在还孤家寡人。”

“我应该安慰你吗?”

“怎么安慰?用身体?”

“你妹。”我抓了一颗朱古力就扔,没有闷油瓶的准头,朱古力擦着瞎子的衣服飞走了。

“哎别糟蹋我东西。一看你就是个二世祖,完全不懂体恤我们劳苦大众。”

“诶我有吗谁看见了?小哥?”闷油瓶摇摇头。

我嘿嘿笑着,瞎子摊在沙发上大喊:“哑巴你今天绝对是来刺激我的!小心我告诉追你五年的校花你喜欢的是男人!”

听见瞎子提起闷油瓶的往事,我忽然来了兴趣,问:“居然有这么有毅力的女生?”

“可不是,”瞎子翻身起来,咂巴着嘴,“啧啧,那美女要胸有胸要腰有腰,脸长得跟范爷似的,又白又高挑,这哑巴居然让人家跟在身后转了五年连正眼都不瞧。你说这是不是该人神共愤?”

我认真地点点头,偷瞄一眼闷油瓶,发现他正在看天花板。

“小吴邪,你不会是被哑巴掰弯的吧?”

“不知道。”

“不知道?”瞎子哑然失笑,“你没找过女朋友?”

我脸上烧了一会,低头假装找杯子喝水。

“吴邪,你是哪里人?”黑瞎子猛然问了一句。

我脑子转过来了。他一直就在套我的话。他在找我态度变化的地方。

我脸上的热度都退下去了,轻笑一声,我抬头看着黑瞎子:“你不是说今天你不是在工作吗?”

瞎子看上去有一点惊讶,转瞬即逝。随即他又恢复一脸似笑非笑。

“小吴邪,我今天遇到克星了啊。说了半天,你话里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我没准备好。”

“呵。”瞎子站起来进了房间,不一会出来递给我一张名片。

“什么时候想好了来找我。不过我得跟你说实话。”瞎子顿了顿指着名片让我看,上面除了姓名地址电话什么都没有。

“我专攻的是实验心理学和神经解剖学,对于心理咨询我只能应付一般的情况,复杂的症状我无能为力。”

“足够了。”我心里忽然有些烦躁,没来由地。我想回家。

瞎子想留我们吃饭,我抢在闷油瓶前面说我妈妈让我回家拿从长沙老家带回来的东西,昨天我走得急什么都没带。闷油瓶眉头有些皱,没说什么任我自己离开了。

回家路上我买了两包三五,一进门就把自己关进卫生间。狭窄的空间让我有安全感,除了那个小窗户。明天买点黑色贴纸封上好了。盖上马桶盖,我坐在上面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拿东西什么的,当然是假的。

Chapter 21

新年上班第一天,显然大家都还没从节日里清醒过来。早上九点准时到所里,发现全所就只来了王盟罗工两个人。

“小吴,早啊。”罗工顶着两个黑眼圈跟我打招呼。我走过去坐在他的矮柜上,看他的电脑缓慢开机。

“罗工,厦门那个项目交图日期定了吗?”

“再过一个月左右吧。不会超过三十五天。”

“啊,还行。我们进度还不错,应该不用通宵。”

“想得美。明天我和陈工小张要再去一趟厦门,鬼知道甲方会再提什么要求。”

“哦。你们可要坚定立场,誓死维护我们的方案,那几十张图再改我就要吐了。”

“那是当然,我们全组都快吐了。不过我没小张的气场,说不定会被当软柿子捏。”

“瓦靠,下次招聘我们专门招个人跟甲方谈判吧,脸越凶越好,一拳能把桌子打穿的工资加倍。”

罗工斜了我一眼:“好主意,不过他的工资从你那里扣?”赶紧回座位上画图。

第二天闷油瓶就收拾行李去了厦门,临走前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不放心。

“你这是什么老妈子表情小爷好得很。”我愤愤不平,不就两天至于吗?好吧,没见过精神病人被吓到了吗。

今天过得很轻松。王盟终于想起来我家老爷子是古建史教授的事,硬缠着我下班了带他去拜访我爸。顺路带点小炒和蔬菜,晚餐就在家里解决。没想到王盟看上去傻头傻脑,居然做得一手好菜,落得我被老娘好一顿教育。

回家路上买了个柚子。我盯着家里唯一一把菜刀,思忖着我刚才脑子到底抽什么风,明明店里有大把方便的橘子,干嘛还买个柚子自讨苦吃。没错,我不想碰菜刀。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想像我一失手让菜刀掉在脚背上的画面。我仿佛看见自己的脚只剩半截,皮肉筋骨都暴露在外。

最终我抱着柚子回房间,坐在电脑前一边看电影一边一点一点地抠着柚子的皮。

影片里妖冶的卡门灌醉自己的丈夫,半夜爬上裘里斯的床,热烈地索求肆无忌惮地欢爱。

放荡不羁的吉普赛女人,宁愿死也不愿被禁锢。永远不妥协,不被打败,不留恋一切。至死都只爱自由。

比起她,像我这样的人是低微到尘土里的吧。连自己都不敢面对。

拿出瞎子的名片,照着上面的号码打过去,跟他约了明天下午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进门的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一点。瞎子笑眯眯地坐在办公桌后玩着手里的笔,他身后的窗帘拉了一半,屋子里光线晦暗。

“小吴邪,这么快就想我啦?”

“是啊。你没人约一定很寂寞吧?”

“说了不准怀疑我的专业水准!小心我把你写成病例扔给可爱小学妹们做研究!”

“嘿,可以啊,需要研究真人不?我不介意认识一下你的可爱小学妹。”

“别,哑巴会打死我。”

“别贫了开始吧。”我坐到瞎子对面,等着他发问。

瞎子倒是不急,手里的笔又转几圈,然后支着下巴看我,“如果我没猜错,其实你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吧?”

我顿了顿:“知道。”瞎子一脸“说吧”的表情。

“抑郁症,应该是。”我马上接着说,“我听说十个人里就有一个抑郁症患者,这是个很普通的心理障碍,对吗?”

“你是猜的?”

“……不是,我看过一些病例。”

“之前发生过吗?”

“有。”

“几次?”

“……一次。”

“吴邪,我以为你是真的想好了才来我这的。”

“好吧,三次,这是第四次。但是前两次很轻微。”

“多轻微?”

“只是失眠,身上有几个伤口,以及忘了很少一点东西而已。”

“你还想怎样,这已经不是普通抑郁了。前三次都在什么时候?”

“高二,大一,大三。”

“你想过自救?”

“……对。我看了一些书,一些病例。”

“结果你根本没好,还从此知道了怎么对付心理医生。”

我哑口无言。我没有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就算我打定主意要告诉瞎子所有的事,当我行动的时候还是会遭遇来自自己的阻力。心里有抗拒的声音。

“吴邪,你有想过药物控制吗?”

“我不吃药,”我猛地往后一靠,“我不吃药。”

药物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个精神病人。瞎子拿过一本本子,在上面记了什么。

“说说第三次的情况吧。”

“……”我不知要从何说起。

“怎么?”

“那次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失忆?这可不是抑郁会有的症状。忘记发病时发生的事在部分抑郁症患者身上会出现,但是大段的记忆空白就说不过去了。”

“我知道,那次情况很奇怪。”

瞎子想了想,问:“吴邪,你愿意接受催眠吗?”

“可以。”

“现在?”

“嗯。”

“我不能保证一会儿能忍住不问哑巴一夜几次哟。”

“七次,直接告诉你。”我随口胡诌。

“啧啧啧,你们早晚精尽人亡。”瞎子拉上窗帘,关了门,示意我躺到墙角的沙发床上。

引导了一遍,我并没有完全进入被催眠状态。接着瞎子打开音乐,又引导了一次,我终于渐渐睡着了。

似乎做了很多梦,光怪陆离,但看不真切。我只有做梦的感觉,但不能知道梦的内容。一切都像隔了厚重的帘子,我只能看见打在帘子上的光影。

忽然我看见一张脸。一张我不认识,却很眼熟的脸。我拼命地想知道有着这张脸的青年是谁,但我头好痛。

接着他的形象像被打散的冰块一样炸开,我从被催眠的状态里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坐在沙发床上,瞎子脸上少见地没有了笑容。

“我刚才……说什么了?”

瞎子盯着我,半天才回答:“什么都没说。”

“我觉得自己做了很多梦。”

“看得出。但是你完全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看见一个人。”

“谁。”

“我不认识,但是我觉得他很熟悉。”

我努力地想着最后出现的青年,我相信自己一定见过他。然后我背上的冷汗就下来了。

我竟然梦见了自从八岁起就再也没见过的,已经成为青年的,小花。

Chapter 22

我坐在沙发床上出了一阵冷汗,脑子里一团浆糊。我知道瞎子在等我解释,但我不知怎么说。

“吴邪。”瞎子唤了我一声,递给我一杯温水。

“谢谢。”我不渴,我想抽烟,“你有烟吗?”

瞎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只剩三根的万宝路,抽一根递给我,一根自己叼着,剩下一根扔在桌上。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zippo玩了个花,帮我把烟点上。

我们俩就这么默默地坐在昏暗不透气的房间里吞云吐雾。半支烟过去,瞎子先开了口:“吴邪,我来说说我的想法。”

“你说。”

“你很聪明,但聪明是心理医生最不喜欢的类型。因为他们知道怎么跟医生周旋,怎么让医生无从下手。我试探了你两次,但我几乎什么信息都没得到,你自己说的那一点事,可信度还要打个折。你心里的防卫太过强大,连催眠都没能打破。我猜其实你自己也对自己没有办法。”

“对。”

“所有有心理障碍的人都会全方位地暗示自己是正常人,你也一样。表面看上去你的行为跟常人一点区别都没有,工作生活都很顺利。这既是自我保护,也是逃避。你不是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它碰面。”

“对。”

“醒来之前,你看到什么了?”

“……我的一个发小。他在我八岁的时候就搬家去了北京,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你怕他?”

“不是,我在梦里看见的,不是他八岁的样子,而是他长大后的样子。大概,二十几岁。”

“你是怎么想的?”

“我可能,见过他。大三的时候。”

“你第三次抑郁症发作的时候?”

“对,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其他可能。他可能在我那段丢失的记忆里。”

“你打算怎么办?”

“找他。”

“你确定自己不会试图逃避?”

“确定。”

“很好,去吧。”

我从沙发床上下来,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准备离开。

“以后,要来就来,不用预约。我每天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都在。”

“谢谢。”我想了想,“这件事,不要告诉小哥。”

“哪件事?你梦见别的男人?”

“喔,这样,保险起见不如我先废了你?”

“哈哈。我开始有点明白哑巴为何栽你手里了。”

“说说看。”

“聪明却天真。”

“如果如你所说,我现在就打电话跟他分手。”

瞎子挑了挑眉毛:“为何?”

“打个比方。如果你喜欢一个姑娘长得漂亮,那么你早晚有天会遇见比她漂亮的姑娘;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聪明,那么你早晚会遇见比他聪明的人。那时,你是选择分手追求更漂亮更聪明的呢,还是选择不情不愿地将就?”

“你想说说得出的喜欢就不是喜欢。”

“对。”

瞎子哈哈大笑。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我在路上走了一段,想给自己一个合适的借口。我打算去找我和小花之间唯一的纽带——老痒,他是小花的堂哥。但以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培养出的默契来说,我明白我炸不了他。我们对对方的了解是一周前有个美女从我俩身边走过,一周后一个人心里想起那个美女穿了一条红色紧身裤另一个人就能说出还是丝袜更适合她。

我要怎么从老痒那得到小花的消息,又不需要告诉他我莫名其妙在被催眠时见到小花的事?

头痛。还没想出对策我就来到关居门口了。

“老吴。怎么不进来?”老痒眼尖。

“这不刚到嘛。”我赶紧进门。

“张起灵又不在?”

“嗯。”

“喝什么?”

“不喝咖啡了。我要吃上次那个黑森林。”

“那个不做了。我被客人抱怨了啊。”

“哈?为何?”

“说难吃呗。”

“谁说的,我觉得不错啊。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客人的想法了?”

“除了你所有客人都说难吃。”

“呃。”

“我刚烤了松饼,吃这个吧。”

“好。多加点蜂蜜。”

我坐在吧台上,高脚椅转了一圈又一圈。

“老吴,你有话要说?”

“……呃。你,最近跟小花有联系不?”

老痒瞥了我一眼,转身去拿松饼,好一会才问:“你怎么忽然想起小花了?”

“问问呗,好久不见了。”

老痒不说话,转过身忙碌起来。我尴尬了一会,心一横,继续说:“小花小时候漂亮得跟女孩子似的,现在不知长残没长残。”

老痒似是轻叹一声,转过身把松饼的盘子推给我:“小花出国好多年了。我也很久没跟他联系。”

我心里一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这么一来,我之前的推论都是错的了?顿时心里一阵烦躁,嘴里的松饼味如嚼蜡。

坐立不安了一会,老痒看不过眼直接赶我回家。临走前让我给闷油瓶打电话,不要去烦他。

到家后给闷油瓶发了个短信,让他有空了给我回电话。不一会电话就来了。

我问他甲方的情况,问厦门的天气,问明天要不要去接他。闷油瓶说他和文锦姨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厦门分公司的事批下来了,要在那边办点事。

这人真不适合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就冷场。要不是我坚持不懈死缠烂打,估计他几个单音节词就能打发了我。

挂了线我坐在房间里不知手脚要放哪。站起来转了几圈决定我要画画。

翻出一块A3的小图版,我用图钉在上面钉了一张绘图纸,再拿出一支三菱黑色水笔。

钢笔线描是我的强项,虽然我很想用色彩来表达。

稍微整理了墙角的一堆静物,我扶着图板开始写生。现在我不能任由我的脑子天马行空,否则保不齐明天醒来我会一把撕了今晚的画。

当第一笔落下,我便沉浸在静物和图面中。

放空大脑,心里逐渐变得平静安宁。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静物的光影材质上,目光所及只有手里的笔尖流泻出的形象。

我很庆幸我会画画这件事。至少我还有一个方法平静下来。

Chapter 23

罗工回来后我们组不出所料地一片愁云惨雾。改了九条路,调整了二十几个地块的用地、容积率和高度控制,公共设施也大规模变动过,几乎等于所有平面图、分析图、图则和指标都要重做。全组一致决定晚上出去吃大餐明天开始加班。

四个人出去围一桌子吃饭显然没有暗夜前狂欢的感觉,有人提议找个慢摇吧玩玩,全票通过。

这个点不是慢摇吧的正常营业时间,吧里的DJ打着懒洋洋的蓝调,客人们大多在喝酒聊天,气氛悠闲。我们四个男人喝着酒骂着甲方不一会就冷场了,暖场小妹来过一回,我们没理,就再没来过。后来开始有人打电话找朋友来玩,总算热闹了点。

十点多来了个姑娘坐在我旁边,是小周朋友的朋友,叫秦海婷。我就着吧里昏暗的灯光打量她,虽然脸上妆很厚,但还是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我们聊了一会,秦海婷说她是时尚杂志的编辑,说她男朋友劈腿被她捉奸在床,说她原谅了他因为舍不得在一起的六年。然后我说我要是你就搞了他哥们儿,然后拍成视频传给他。

秦海婷听了哈哈大笑,倒在我肩上说我一定从没被真心爱着的人背叛过,这种狠招背后不是爱而是赤裸裸的嫉妒和虚荣。我想了想回答说,无所谓,反正被人背叛在我身上不会发生。

将近一点要回家才发现我的钥匙扔在办公室了,不得已只好先回公司。惊讶地发现建筑一所的办公室居然亮着灯。想不起这段时间有哪个组要加班到一点,我好奇地上楼看了一眼,发现闷油瓶的位子上坐了一个人——霍玲。

听见脚步声霍玲抬头看了看我,正当我想着没我什么事准备回家的时候她开口喊了我一声:“吴邪。”

我吃了一惊,她的声音里有哭腔。

“陪我一会。”

我走过去坐上矮柜,霍玲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拉开矮柜的门,我拿出一包抽纸递给她。

“谢谢。”

“我如果问你出什么事了,你会回答我吗?”

“我失恋了。”

“小哥?”

“对。”

我沉默了。这是我没法开口安慰她的情况。

“你为什么就非得吊死在张起灵这棵树上?”

霍玲睁着发红的眼睛盯着我看,好一会才说:“吴邪,我不是傻瓜。我知道这公司的人都怎么看我,任性,傲慢,目中无人。大家不喜欢我,给我脸色看。可是我既不会改变自己,也不会离开公司。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原本就是冲着张起灵来的。他是我呆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其他人怎么想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进公司之前,认识他?”

“对。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外貌协会,看他长得帅才总粘着他。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霍玲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我五年前就认识他了。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是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他。”我没想到。

“他们学校和我们是兄弟学校。每年四月两所大学会同时举办建筑艺术节,各自选送当年各年段的优秀作品交换展览。大一下学期,我第一次参观展览,他们学校三年级送展作品一共二十四件,有七件属于张起灵。其中三件建筑设计,四件水彩。他的作品让整个展厅的其他展品黯然失色。离开展会我立刻去他们学校看了张起灵本人,还找人查了他的背景。我知道他需要钱,就暗中让朋友安排他兼职,给他比别人高的工资。五年来我一直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他,直到我进了这家公司才正式跟他认识。”

霍玲一口气说下来,她的脸上有怀念的神色。我听着这些跟我没有关系的闷油瓶的过往,默默记住和他有关的每一个字。

“我做的一切从来不求他能给我回报,我只想有一天我能站在他的身边。我的要求过分吗?”

“不。”

“刚才我给起灵哥打电话,告诉他不管他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满足他。他说他知道这几年来我做过的事,但我要的他不能给。张起灵,他可真狠啊。”霍玲说着又哭起来。

女孩子的眼泪永远对我有无限的杀伤力,不管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起身给霍玲倒了杯水,想跟她说点别的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吴邪,你别白费力气岔开话题了。我问你,你觉得我傻吗?”

“傻。”

“呵。我也觉得。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为什么你会这么坚持?”

“我爱他。”

“得不到回应,只靠自己的想像存在的爱,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种执念而已?”

霍玲不说话了,她咬着下唇脸色有些青。我接着往下说:“你只是个追星的小女孩。”

“你这是讽刺我?”

“我一直觉得,女孩子是水做的,天地之钟灵毓秀皆集于女子。为了男人作践自己,有负上天之德。”

“别跟我扯贾宝玉那一套。”

“不爱你的人忘了吧。”

“说得容易。”

“回去吧,很晚了。”

“吴邪。”

“嗯?”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算了。你会后悔的。”

我径自离开了公司。没有回自己的公寓,我去了闷油瓶的家。某天我给了他我家的备用钥匙之后,我也拿到了他家的。

躺在闷油瓶的床上我依旧没有一点睡意。起来走了两圈,我把他房间的柜子抽屉全打开,里面整洁得就像商品展览。我翻出他书柜抽屉里的一大叠水彩画,一张一张铺满整个房间的床和地板。

拿出手机照张相,我给闷油瓶发了个彩信:“我在你家,乱翻你的东西。”

很久没有回信,他应该已经睡熟了。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直到天亮。

刚到公司就发现气氛有些诡异。阿宁神神秘秘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我凑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阿宁一脸八卦说等他们讨论完告诉我。

“嘿。”

“讨论完了?”

“建筑一所的小霍,跟你同期的那个,你认识吧?”

“认识,怎么了?”

“今天一所的人一进办公室就看见她趴在小张的桌子上睡了一晚,明显还哭了。”

“so?”

“大家一致觉得她是跟小张表白被拒了。”

“然后?”

“她请假回家了。”

“哦。”

“你怎么这么冷淡的?”

“啊?不然我该说什么?”

“你不是总跟小张在一起,就没什么八卦好讲?比如小张有没有女朋友啊,小霍平时怎么追的他啊。”

“……”

“算了算了,真没意思。”

啊,这不是为难我吗?

Chapter 24

厦门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闷油瓶的归期一拖再拖。我每天忙到晚上十一点,也没空去管他。

闷油瓶回来的那天下着暴雨。本来是下午的飞机,因为天气晚点到半夜。他不让我去接,叫我在家里等他。其实我觉得很有可能最后会变成他在我家等我。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雨比傍晚小了不少,但积水量十分可观。罗工好心开车送我们组三人回家,避免了我们出现需要游泳回去的情况。城市内涝一直是长期困扰很多给排水工程师的问题,而一般人只会在暴雨难行的几天里愤然咒骂政府投入不足,比如我。

钥匙转了半圈我就知道预想成真了。闷油瓶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取暖器照得整个客厅暖洋洋的。

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脱鞋进屋,抽了张纸巾揩掉大衣上的雨点。一杯热茶递过来,我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在取暖器附近烤我冻僵的双手。

“小哥你来多久了?”

“半小时。”

“噢,那还好。我估计要忙到厦门那个项目结束了,最近天天都这时候才到家。”

“嗯,没事。”

“没事什么?我要累死了!你们组为何都不用大改?”

“有我在。”

“好想揍你。不管反正你得负责每天送我回来。”

“好。”

“分公司的事怎么样了?”

“等办公室装修完就开始。”

“听说分公司只有建筑部?”

“是。”

“你会去分公司?”

“嗯。”

“你去做什么?”

“副总工程师。”

“以后你就呆厦门了?”

“周末回来。”

“哦。”我闷闷地搓着手,取暖器照不到的地方还是很冷。

闷油瓶挪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把头埋进我的领子里,我能感觉到他在轻轻地吻我的脖子。

“对了,我有天遇到霍玲,她跟我说了很多事。”

“嗯。”

“我想骂你。”

闷油瓶把手伸进我的领子,虽然在室内暖了一会,还是冻得我一哆嗦。我立刻回身还击,被他躲了开去。

“你想冷死我吗?”

“帮你清醒。”

“小爷我哪里不清醒了?!”

“吴邪。”闷油瓶一叫我的名字就是有正事要说,我乖乖住手等着下文。

“我不爱的人,我不会给她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否则在你办公桌上哭一晚的人可能就是我了。”

“你真的很残忍,就算你是对的。”

闷油瓶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说的不对。”

“嗯?”

“如果我不爱你,你会跟我保持距离,不会缠着我,也不会在我办公桌上哭。”

“不要假设不会发生的情况,不要把自己代入任何人。”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地,半天才挤出一个笑的表情:“干嘛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件事?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不然你会钻牛角尖。”我果然就该给他一拳。

如果说繁重的工作带给我什么好处的话,无疑就是让我没精力去关注自身,同时也让我能更容易进入睡眠状态。但这种方式副作用明显,比如只要有一点空闲所有不良情绪就开始反噬,并且还跟我计算利息。

我镇定地给自己的左臂涂上药水,然后贴好棉花纱布。好在现在是冬天,大衣一遮什么都看不出来。而闷油瓶这段时间一直只是送我到楼下,而后回他自己的家。

今天是三刀。前天四刀,很好,没有变严重。我没法完全知晓刚才的几分钟里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就像需要一个缺口,来宣泄心里所有的压抑。我仿佛被困在笼子里,身边有一个即将爆炸的煤气罐,而我的灵魂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半空中。

但一切就像一个不清不楚的表演,我记不得自己的行为,只能在清醒之后感受到抽象的情绪。疼痛对我而言是快速回到正常最有效的方法,也是唯一的结果。等把项目搞定了,再来解决这个问题吧。

那天之后我一直都没有再去找瞎子,一方面工作很忙,另一方面我并没有对他的治疗抱有期待。这是一个长期的博弈,我相信最后还是要靠我自己。

我已经扔了所有杀伤力大的刀具,留下来的剃须刀和小号美工刀被我放在抽屉的最深处。有时我会寄希望于太过复杂的寻物途径,希望自己能在找到刀子之前清醒,不过这种情况从没出现,只是增加了我每晚剃须的时间。

九天之后,我们组的工作接近尾声,而我身上的伤疤已经从左臂蔓延到两条腿和后背。这其中有一个值得庆幸的地方:我在自己无法完全控制自己意识的时候也没有想要结束生命。

因此再放任几天也没多大关系吧。我猜。

方案终审前两天,我们组又被通知要改一条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我们四个人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立刻打开文件夹把所有图调出来修改。

磨来磨去有多少怨气都被磨光了,现在我们就只想快点把项目做完。

午休的时候我把五个月来的每一稿平面图打开,一张一张仔细地看。我想看看我们的方案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没有人能对着最终方案想像我们第一稿草图的样子,虽然它粗糙又抽象,但是我最喜欢它。至少那是我们组四个人理想的表达。

我们总是在把自己最美好的想法造出来给别人评判,然后拿起现实的锯子铁锤东切一角西补一块,最后制造出一个平衡了各方利益的——我想叫它“东西”。

并不是说现实的标准就不好,毕竟城市规划是一项工程,不是艺术。

就像路易斯.康对费城中心区的规划永远不可能实施一样,我们在大学就学过所有理想城市最终都只有失败这一种结果。

所以城市规划师,建筑师,都只是工匠而已。

我在矛盾,矛盾又纠结。这个问题大概一辈子都没法解决。我连自己都没法控制,更不用说这种困扰了整个规划界几百年的问题。

人对自身有多么渺小的思考在人类这个前提下被放大到令人崩溃的地步,就像如果有人告诉你地球只是一个电子而太阳系只是“宇宙”这个生物身上的一个原子,那么光是想像这个生物的大小就足以让人绝望。

我疯了,我应该想想今晚准备几点回家。

Chapter 25

晚上八点半我们终于把所有图纸和文本校验完毕,发给文印店打印去了。明天九点汇报会。

坐上车我只来得及跟闷油瓶说一句:“我要吃火锅。”就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时我的舌头差点被毛肚烫熟。闷油瓶把可乐递给我,眼里有戏谑。我大着舌头骂娘,被邻桌带小孩的家长怒目而视。

回到家倒在沙发上我连挪动到房间里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拽过靠垫压在肚子上盖着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一方面天气实在冷得过分,而沙发也不舒适;另一方面我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我没有上闹钟,明早很可能会迟到。这种想法拉扯着我已经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和精神,让我做了无数辛苦的梦。

醒来时天还没亮,昨晚没关的节能灯有些刺眼。我摸了把脸,一晚上胡茬长了不少。刮个胡子,洗个澡,再泡杯浓咖啡吧。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发青的眼眶,心想这个双目无神的家伙是谁啊。女人真是有令人羡慕的地方,比如睡眠不足的时候可以靠粉底遮瑕膏来掩盖黑眼圈和疲惫的脸。

仔细刮干净胡茬,我还是不能把目光从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上移开。窗外天光微明,从侧面打在我的脸上,眉心到鼻子到下巴像石膏静物的明暗分界线。

我仿佛能看见颈侧跳动的血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炸开。我像疯了一样飞快地拆下剃须刀的刀片,再翻出仅剩的几把小美工刀,猛地拉开窗户把这些东西全数抛出窗外。

关上窗子我喘着气滑落在地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如果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把剃须刀片丢掉。

再次醒来时我完全没法集中我的精神。我的大脑无法运转,身体仿佛和灵魂剥离。

闭上眼休息一会,所有力气全用在控制呼吸。睁开眼,我看见我的脸旁边是卧室的地板,在我目力所及我的更衣镜碎了一地。

几分钟后我才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我面朝下平摊在卧室的地板上,身上只剩一条内裤;我身上扎满更衣镜的碎片,肚子上有一道开口,有一片不小的碎片还在里面;已经半干的血液粘着肚皮和地板,稍一扯动就撕心裂肺地疼;我的手机在客厅,如果我不想死就得想办法从这里移动出去。

颤抖着伸出受伤较少的右手,我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肚皮从地板上剥下来,其间撕开肚子上数道小伤口,新鲜的血液沾了一手。

摸到扎在伤口里的那块碎片时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它拔出来。试了两次,每次都只能喘着气感觉自己肚皮被生生撕裂的痛楚,而那块碎片依然粘在伤口里对我反着嘲笑的光。算了,当务之急是到客厅里拿手机。

没有力气站起来,我四肢并用朝客厅爬去,每爬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伤口滴滴答答地滴着血,膝盖和手掌的血印从卧室一路蔓延到客厅。我一定要坚持到把电话打出去。

拿到手机时我全身已经颤抖得像筛糠,没有一块肌肉能听从我的调遣。我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找到闷油瓶的名字打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但闷油瓶没有说话。隐约能听到他那边的声响,明显是有人在讲方案。

几秒之后那边的声音听不清了,估计是他从会议室走到外面。

“吴邪?你怎么没来?打你电话都不接。”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焦急。

我吞了口口水,咳了一声:“小哥,”很好,虽然沙哑得像八十岁的老人,不过还能清晰地发音,“我在家,救我。”

说完我把手机一甩,靠着沙发又晕了过去。闷油瓶似乎在大喊我的名字。

今天第三次醒来时我依旧脑子运转不能。我看见一片雪白的天花板,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伤口已经包扎过,右手扎着吊针。

闷油瓶的脸凑过来,他紧紧地皱着眉,乌黑的眼睛盯着我。我扯着嘴角朝他笑。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上,我听到他抽气的声音。然后一拳砸在床头板上。

“小哥。”我吓了一跳。

好一会闷油瓶才直起身,我看见他眼里有火。他按了铃,医生来检查了一番,只叮嘱说要好好休息。

这时我已经完全清醒,闷油瓶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就伸出手去拉他。

“小哥,我没事。”

他不说话,甩开我的手。我讪讪地把手收回被子里,自言自语般说:“小哥,今天是个意外,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今天真的是个意外。”

“意外你没死吗?”闷油瓶忽然说。

我张了张嘴,心里很着急,“我没想要自杀。平时不会这么严重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割了这么多道还没醒来。”

“多久了?你这样多久了?”

我不敢说实话。闷油瓶忽然站起来,他的五指掐住我的脖子,力道介于让我顺利呼吸和能把我掐死之间。我张着嘴奋力吸气,手却在抚摸他的手背。

“我想掐死你。”他说。然后松开手。

我趁机拉住他不放,乞求般望着他:“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我会治疗,我会好的。”

闷油瓶定定地站了一会,叹口气,在床上坐下,靠着床头板揽住我的肩。我感觉到他在吻我的头顶。

我们就这样坐着,病房里很安静,吊瓶里的液体挤进我的血管里,有点涨。

“小哥,如果今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闷油瓶很久都没说话,久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

“忘了你。”最后他说。

我闭上眼,耳朵贴上他的胸腔,听他剧烈而有力的心跳。

Chapter 26

吃完饭已经两点,闷油瓶回公司去处理早上留下的摊子,顺便帮我请假。我一个人猫在床上用手机上网。医生说起码还要再躺两天,等会一定让闷油瓶把笔记本弄来,否则我绝对无聊而死。

身上的伤还痛着,我也不敢乱动。看了会手机脖子快石化了,只好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间觉得床边坐了个人。我定睛看了看,发现是霍玲。

“醒了?”

“你怎么来了?”我撑着坐起来,心里诧异。中午已经和闷油瓶说好对外一致宣称我得流感隔离观察了,省得有人要探视我一身绷带说不清。

“来慰问流感病人啊。”

“呃。”

“吴邪,”霍玲的声音像炸弹引线上呲呲的火花,“我今天才知道你说我早晚会后悔是怎么回事。”

我猛地抬头看她,她知道了?

“不用这么看着我。张起灵开会中途失控地喊你的名字,然后不管不顾地跑了,是个人都知道你们有点什么。加上平时的表现,以及那天你跟我说的话,我要是没猜错,你们是在一起的吧?”

“是。”我也知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承认又怎样。

“呵。”霍玲自嘲地笑着,“那天晚上我当了傻瓜啊。”

“我没有这么想。”这是实话。

霍玲眯了眯眼,歪着头笑,像个小姑娘:“等价交换,你也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我踌躇着,还是说了,“我自己割了自己几道,失血晕过去了。”

“自残啊。”

“……”

“你有点心理障碍吧?”

“……是。”不太舒服。

“哦,说起来我认识几个一流的心理医生来着,也跟几个疗养院的院长关系不错。”

我决定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但是我没打算给你介绍。我没这么好心,今天我就是来看你狼狈的样子的。”

“你的目的达到了。”

“对。你觉得我很可恶吧?”

“我不会跟女生计较。”

“哦,我忘了,贾宝玉。”霍玲还在笑,虽然她明显不高兴,“你有时间跟我宽容大量,不如想想怎么跟同事说你跟张起灵的事吧。”

“有人问就直说呗,还能怎样。”

“也对,反正大家也就是好奇而已。”

“我累了。”我缩回被子里,不想再理她。

霍玲直接走了。我想起忘记问她怎么找到这里。算了,无所谓了。

闷油瓶来的时候多了一个小旅行包,里面有生活用品,我的笔记本,还有几本书。放下东西之后他去办陪伴证,我随手拿了书翻看。不一会闷油瓶回来了,手里提着快餐。

“你要考二级注册建筑师?”我扬了扬手里的书问他。

“嗯。”

“什么时候考?”

“五月。”

“五月考你快三月了才开始看书,考得过才奇怪。”

“先考两科,反正有效期两年。”

“嗯。”我把书扔给他,“我还要三年才能考注册规划师。”

“你们学校城规专业评估没过?”

“对。高中没好好念,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后悔了?”

“早后悔了。不过也早想通了。现在的我是过去每一个我的结果,不管以前如何,我还是要感谢所有的经历。”

闷油瓶浅浅地笑,塞给我一盒快餐。

“我发现你下午到傍晚情绪比较好。”

“对。”我拆开快餐,是叉烧盖饭。

“那来说说这段时间我错过什么了吧。”

我咬着筷子,挣扎了一顿饭的时间。然后我坦白了。从某天我第一次失眠开始,到我被催眠时梦见小花,到我跟老痒的对话。

忽然我觉得有些别扭。停下叙述,闷油瓶盯着我。

“老痒没跟你说实话。”他也意识到了。

我拿出手机翻出老痒的电话,然后递给闷油瓶;“给老痒打电话,说我快死了。”

四十分钟后我好整以暇看着老痒跌跌撞撞地跑进病房。

“你……你你你……”老痒指着我好大一会没顺过气来。

“我要没死你就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是吧?”我欢快地堵得老痒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了一会,拉过椅子坐下:“你想知道什么,我说。”

这就叫攻心。否则等撬开老痒的嘴中国男足都能世界杯四强了。

“小花。”

老痒刚要说,忽然又把嘴闭上了,只拿眼瞧闷油瓶。闷油瓶找了个角落坐下,闭了眼假寐。

“没事,我都跟小哥说了。”

“好,不过我也只知道一部分。这要从两年前你大三的时候说起。那年五月的时候,有天你忽然趁大家都去上课把自己挂在床头,要不是你有个舍友早退回寝室打游戏,等大家都回来你就剩尸体了。你家里吓了一大跳,赶紧给你办了休学,想送你去疗养院,但是你死活不从。正好那时小花从国外回来,他爸爸连环叔找你三叔一起去给小花接风顺便度假,于是你三叔就带上你,想着给你换换环境,或许你就想开了也说不定。”

“我们去哪度假了?”

“厦门。小花他外公在鼓浪屿有座老别墅。”果然。

“然后呢?”

“然后你在厦门呆了两周。有天小花忽然心急火燎地打电话来,让我去厦门接你回家。我去了之后发现你情况很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你就像傻了一样,总是忘记事情,对三周以来发生的事一点都记不起来,甚至不记得小花。我很疑惑,但是小花什么都不说,只让我好好看着你,并且永远不要提你见过他的事。”

“完了?”

“没。你回来之后失忆的情况又持续了几天,然后情绪开始稳定下来。有天你忽然就好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又继续去学校上学,一切就好像接错了的铁轨又矫正回来了。”

“没人跟我提过这些。”

“我和你三叔一起瞒着你家里,就说你度假回来想开了。还去学校拜托同学照顾你,不要提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

老痒说完整个病房只剩缄默。我觉得自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但又明白这故事的主人公是我。这感觉很奇特,仿佛我正在算命摊子听江湖术士说我的前世。

“那个小花,他学的是什么?”闷油瓶开口打破沉默。

“心理学。”

“老痒,我想见小花。”

老痒笑了笑,朝我挥挥手机:“我知道,已经给小花打过电话了,他说明天就过来。”

Chapter 27

老痒走了一会,我就接连接到王盟胖子阿宁罗工一堆人的电话。看样子是刚下班正在吃饭,顺便慰问慰问我。大家的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乖乖隔离好好养病早日回公司跟他们共同加班。我笑骂他们没良心,分明是想着我不在没人给他们压榨。

胖子倒是多说了几句,东拉西扯半天才支支吾吾拐弯抹角地问我跟闷油瓶的事。我说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我出去了再详细讲,现在别给我乱八卦。胖子一听立刻说,那是,胖爷一定帮你压着,不会让别人嚼舌根。

晚上闷油瓶靠在另一张床上看书,手里夹着一支笔时不时画画重点,样子就像个大学生。我抱着笔记本看电影,耳机没带过来,只好把声音调到刚刚能听清。

电影很晦涩,前二十分钟我完全看不懂它在讲什么。直到主人公贵度的父亲站在一个棺材旁说:“我想要个高点的,这个太糟了,儿子,我不喜欢”的时候,我才开始明白这是一个接一个的——梦境,应该可以这么说。所有片段都由同一个主题串起,虽然每一个梦都充满了主观的虚幻,夸张,甚至琐碎,但叙事却意外地通顺。

快看完时闷油瓶过来坐在我床上,盯着屏幕看了一会。

“《八部半》?”

“对。你看过?”

“看过。”

“这导演太可怕了。”

“怎么说?”

“这部电影就像直接从他脑子里拖出来的一样,没有经过人为的整理,直接把最原始的构思展现给观众。”

“意识流。”

“对。贵度所有的焦虑,筋疲力尽,疲于应付周遭人事,灵感断层,观众都可以直接感受到,不需要再经过情节的铺陈。就像自己就是主人公。”

“无法用语言组织的情绪,他都用电影组织了。”

“嗯。太可怕了。”

在我们讨论的当口,贵度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到桌子的台布里,朝自己开了一枪。影片的结尾所有人围在一起跳着圆圈舞,另一个梦境。字幕走了一会,我把进度条拉到最开始,想重新再看一遍。闷油瓶伸手合上笔记本,然后抽走了。

“睡觉吧。”我滑进被子里。

小花是快中午的时候到的。他一个人来的病房,两手空空,看样子是先去过了旅馆。看见他走进来的时候我还是愣了愣。小花穿着粉红色的衬衫,黑西装,胳膊上搭着一件驼色大衣,笑眼弯弯,就像从我的梦里走出来一般。

“吴邪。”

“小花。”

我们俩互相看着,都笑了起来。小花在我床上坐下,伸手拉开我的被子,又把我的病号服往上一撩,露出身上层层绷带。

“啧啧,这么严重,我售后服务做得不到位啊。”

“你肇事逃逸了,哪来的售后服务?”

“老痒都跟你说了?”

“对,你得给我个交代。”

小花哼了一声,双手抱胸歪在床尾铁架上,朝另一张床抬了抬下巴,脸上神色露着几分暧昧:“介绍介绍?”

我转头看看正在发呆的闷油瓶,朝他招了招手。闷油瓶下床走过来,我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拉低,然后轻吻他的唇。我看见闷油瓶的眼睛眯了眯,接着转身对小花说:“张起灵。”

“解语花。”

小花笑得一脸八卦。接下来的一小时里谈话完全没有照我预想的方向发展,小花天南地北地讲七讲八,又说了一通小时候的趣事,就是没有要进入正题的意思。我开始有些不耐烦。

“吴邪,你着急?”

“废话。”

“哈哈。”小花笑得狡猾,“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

“快说。”

小花沉吟一会,道:“嗯。其实,是我有些说不出口。”他顿了顿,脸上现出几分凝重的表情,“吴邪,你不会恨我吧?”

我耸耸肩:“看你表现。”

他叹口气,开始说起来:“就算你要恨我我也只有认了。你的情况,确实有我的责任。两年前你跟你三叔来厦门,我们到处玩了三天,这三天里你一直都很正常,我也真当你纯粹是来看我。第四天一大早,我去找你游泳,怎么敲门都没人开,我心说门锁得好好的你难道跳窗不成,就找了钥匙来开门。你猜我进门后看见什么了?”

“什么?”

“你的小腿上被你自己用刀片开了一道,被褥上到处都是血。我吓坏了,赶紧拿医药箱给你包扎,你不停地说你不去医院,还求我不要让你三叔知道。我说你得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马上找人把你关医院去。你同意了,然后我就知道了你为什么来厦门。”

“……”

“你知道,我学的是心理学,你这正好撞我专业上了,我觉得我应该治好你。”

小花忽然停了下来,心不在焉地转着手机,皱了眉,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吴邪,我十一岁出国,处处都憋着一口气想出人头地,念书比谁都刻苦。后来我连跳两级十五岁就进了大学,两年前我大学毕业,成绩全系第一。我不能容忍我在专业上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特别是这问题还出在我发小身上。”

我起身拍了拍小花的肩,示意他放松。小花看着我,呼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的问题很棘手,我试了两天,靠着催眠和哄你吃药才从你嘴里挖出一点东西,没等我想法解决,却发现了另一件事——你有一个隐藏人格。当时我简直差点暴走,恨不得把你扔给实验机构。好在你的那个隐藏人格非常弱,几乎很少苏醒,于是我决定先整合你的人格。”

“后来呢?”

“我继续给你催眠,希望通过这种方法将两个人格合二为一,顺便再看看你心底到底恐惧的是什么。但是,六天后我失败了。我太自负,也太着急了,我居然忘了心理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失败的结果直接造成了你的紊乱。”

“什么意思?”

“就是疯了。”

我感觉我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然后一只手压住我的肩,不用转头确认我都知道是闷油瓶。努力平复了心情,我示意小花继续。

“我不停地打电话咨询我的导师,我认识的心理学家,我的师兄师姐,又托人快递给我各种藥物。接着给你治疗了几天,我惊奇地发现你居然恢复了意识。你开始变得正常,除了时不时忘记一些事情。”

“我自救了?”

“可以这样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你之前的几次抑郁症爆发让你有了自救的能力,就像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你在潜意识中是十分渴望能够忘却痛苦,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生活的。而且之前你都是那么做的,虽然不是刻意,但却让你不知不觉有了这种能力。你的紊乱更像是负面情绪积蓄太久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并不是真正的疯掉。你还是有自我意识的,后来你的自我意识压过了紊乱,你就醒过来了。接着你启动了忘却痛苦的程序,开始剪除心理障碍发作的那段时光,逐渐让你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

“后面的事,就是你把老痒叫来,把我放回我原本的生活环境,让我的生活重新接上?”

“对。你逐渐地连我都忘了。整整一个月的内容,你就只记得你到过厦门,却对所有具体过程完全想不起。”

我闭眼靠回床头板,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情绪。我忽然非常想回到昨天把老痒叫来之前的时间点,然后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他妈的根本不想知道这种事实!

“吴邪?”小花叫了我一声,我睁眼看他,“你恨我吗?”我摇了摇头。

随即小花露出一个非常古怪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刚讲的一切都是骗你的。”

他脸上满是无辜,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我一时间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傻傻地回头去看闷油瓶。闷油瓶也愣住了,盯着小花的眼里全是疑问。

小花静静地看着我俩,忽然无奈地笑起来,轻轻摇摇头,说:“这是个玩笑。”我抽了枕头就砸过去。

“吴邪,”小花接了枕头,随意一撇,“你失去了记忆,凭什么就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我相信你啊。”我脱口而出。

小花脸上有欣慰,更多还是无奈:“你真对得起你的名字。不过我没骗你,我给你准备了证据,明天应该就能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