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25日

筑匠手札 by adele66(28 – 36)

Chapter 28

初春的晌午应该是个懒洋洋晒太阳的好时节,但是我的病房开窗朝北,进不来一丝阳光,看着都觉得冷。

小花翻开手机看了看时间,问道:“你们午餐怎么解决?”

“快餐。”我说。

小花笑着朝闷油瓶道:“麻烦你了,帮我也打一份。”

闷油瓶点了下头就出去了。病房的门被带上,我知道小花有话对我说。

“你想说什么需要把小哥支开的?”

小花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微怒道:“我就不能跟我发小说几句私房话吗?”

“少来,有话快说。”

小花闭了嘴,摸着下巴奸笑了好一会,看得我背后发毛。

“你真的喜欢张起灵吗?”

“那还用说?”我毫不犹豫。

“呵。”小花勾着一边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会等着你们的结果。”

“什么意思?”

“我想看看到底是爱情万能还是爱只是借口。”

“小花,你有话直说吧。”

“好。我直说。一直以来你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逃离你既定的生活轨迹。你总是选择一种生活,然后逃离它,开始另一种生活,不久之后再次逃离。就连你身边的朋友也是一样,离开一种生活,你就会疏远那段生活里在你身边的朋友。你不回忆旧日的时光,因为那是被你抛弃的,你永远不会想回去的日子。”

“这都是两年前我告诉你的?”

“差不多,有我自己的总结。”

“你怎么就确定我这两年里没有改变?”

“这还用我说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怎么就知道这次我不会守着一个人到底?”

“我没有不相信,我只是想看结果而已。”

我沉默了。其实是无言以对。

“你真的爱张起灵吗?”小花又问了一遍,“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不是为了反抗生活,不是为了……出乎某些人的意料?”

我想了想,没有结果。“这件事我会自己去验证。”

“嗯,如果你验证的结果是好的,那恭喜你们;如果结果不好,那恐怕要搭上一个人。”

我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也对。”忽然小花变脸一样换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老痒昨儿还跟我说要去北京找我玩儿呢,你什么时候也来罢?”

我愣了愣,就看见闷油瓶开门进来。

第二天下午小花的快递就送来了。据他说,那东西不方便带到病房来,于是问我要放哪。想到自己公寓里撒了一地的血和镜子碎片没清理,就跟闷油瓶说了送去他家。

我实在好奇那小花嘴里的“证据”到底是什么东西,死活磨着要出院。闷油瓶问过医生,说伤口已经没什么大碍,回家静养也是可以,就办了出院手续。

在路上吃了个晚餐,我们三人一道往闷油瓶家去。

摆在客厅里的是一个长得有点扁的箱子。我拿钥匙划开胶带,露出里面一层白色泡沫。抽走泡沫,下面垫着厚厚一叠气泡缓冲层。再往下,我看见里面放着的黑色东西。

两盘录像带,一个老式录像带放映机。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我一点都不想看录像带的内容。但是好奇心驱使我继续接下来的事。

我们沉默着接好了线,我随手拿了一盘录像带塞进放映机。

画面很快就出来。一只手在屏幕上闪了一下,似乎手的主人匆匆忙忙开了录影机就跑走了。带子是彩色的,但是由于放得太久的缘故呈现出灰暗的色调,几近黑白。

画面是静止的,对着一房间的家具,录像的人没有要调整的意思。屏幕上没有人,却有人声。声音不大,我调高音量后才听清。那声音有些嘶哑,透露着亢奋,但很熟悉。我的声音。我在用一种与平时完全不同的语调快速地说话。

“……我是谁,谁能告诉我我是谁?对我家里人来说,我是儿子,是侄子,是孙子,但是除了这种血缘带来的身份又有谁真的认识过我?如果我不是吴邪,而是赵邪李邪,或许他们没有一个会正眼瞧我。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地决定我的生活。他们在玩一个大型的角色扮演游戏,我只是里面的一个角色。我出生不是因为我愿意出生,而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孩子来使游戏完整。我被抚养长大,就像在打怪练级。”

我看着画面左侧的大圆拱窗,窗帘扎在一边,阳光以很低的角度照进房间,木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地面方砖和水泥勾缝之间凹凸不平,连带着影子也有些扭曲。窗外能看见另一个房间的清水红砖墙,墙角立着白色陶立克柱,沟槽棱角分明。再远一点,有一株高大的柏树,枝桠凌乱,随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

 “……我一直觉得亲人之间是一种互相伤害互相厌弃却又要在一起的关系。以爱之名欺骗,以爱之名操纵和控制,以爱之名强行灌输对这世界的看法,以爱之名满足自己的虚荣,以爱之名掩盖一切不可告人的私欲。我很怀疑这种关系需要耗尽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缘分。”

“……总是有人在告诉我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我有责任对他们的一切行为予以认同,因为他们的出发点一定是对我的爱。可是谁想过我的出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要求的吗?是我要付出半生的自我意识换来的吗?我一点都不想来到这世界上。如果有天我先死了,我只想在遗书里写一句话:我欠的,今天都还给你们。”

“……我不想活在这世上,连最亲近的人都从未认识过我。我害怕我自己逐渐地萎缩,直至消失不见,真的成为身边所有亲人朋友游戏里的一个角色。我害怕终我一生都没有认识过任何人,所有人也都只活在我的游戏里。我害怕我自以为活了一辈子,最后只是我的幻觉。”

说话声戛然而止,闷闷地“嘭”了一声,像是有什么倒在床垫上。

有人走过来调整了录影机,我看见他西装下摆被手臂带着掀了掀,腰上露出一条LV的皮带。等他退开,我看见他的侧脸。小花。现在画面里出现的是一张雕花大床,录影机正对着床尾,雪白的帐子从床顶木格上垂下,隐约能够看见小花坐在床边。

我觉得全身都麻了。很冷。

坐在我身边的闷油瓶伸过手包住我绞在一起的手指,指腹摩挲着我手上的关节。我动不了,只要我一放松,全身就会不可抑止地颤抖。

大概过了一分钟,有个人从床上支起身子,面朝小花坐着,他的下半身和被褥都被床尾的木板遮住,我看见他垂着肩。

我看着自己以那样颓然又无力的姿态坐在床上,透过木格分割成的边框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阳光落在小花脚边不远处,却仿佛被什么阻挡,无法再前进一分。画面静止了许久,久到光线逐渐暗淡,屋子只剩模糊的剪影,夕阳西下。

“小花。”屏幕上的我打破了沉默,“这世界上,有太多无解的事,也有太多我到不了的地方掌握不了的能力。我总是想要改变,但改变之后却发现我并不能适应新的生活。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如果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我会活的更好。但是每次我想回头看走过的路,我就无法面对曾经的自己。我总是不断地抛弃过去,只要过去,哪怕是一分钟,我都要立刻跟它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吴邪,人最痛苦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觉醒。因为世界上能审视众生的只有上帝,人类肉体凡胎,一旦僭越,就要承受相应的惩罚。”

“‘银白的,轻捷地,像一条鱼,我的小舟驶向远方。’”

闷油瓶倏地收紧握住我的手,屏幕上的小花走过来关了摄影机。

“这是你恢复正常的前一天下午。”小花靠在贵妃椅上,平淡地叙说,“那房间里堆了不少外公留下的老古董,我想录点东西留给你,手边没有录像机,正好这个还能用,就开了。另一盘还看吗?”

“不看了。”闷油瓶立刻说。

“看。”我斩钉截铁。

“吴邪。”

我和闷油瓶对峙着,互不让步。一边的小花凉凉地开口:“张起灵,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同。”

闷油瓶脸色黑了几分,一屁股坐回沙发,仰头靠上靠背,闭眼不理我们。

我把另一盘带子推进放映机。屏幕上仍旧是一只手开了录影机,小花的脸从左边进入画面,立刻又离开了。不一会传来几声脚步声和一声“咔哒”,门被关上。

这次的画面定格在雕花大床和圆拱窗之间,正对一整面墙的木柜,每扇柜门中间雕花,大约是福禄寿喜之类。柜子顶端挂了一幅字,写着朱子家训。

我们盯着这个画面看了十分钟,什么动静都没有。小花拿过遥控器快进,进了有大概半小时的内容才停下。

又过两三分钟,我忽然看见有什么出现在雕花大床的边上。

一个白色的影子,像蛇一样从床上滑了下来,然后消失在画面之外。不一会画面的底部出现一块白色,前后左右地蠕动着。是一个人的背部。忽然一只手拍在录影机上,把机器拍得往左边一歪,画面里出现圆拱窗和清水红砖墙,更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柏树。

接着一张脸猛然占满整个屏幕,录影机对焦不上,看不清那张脸的样子。过了几秒,脸的主人往后一坐,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表情。

圆睁的眼睛无神黯淡,朝上咧着的嘴角像中世纪的小丑。两年前的我的脸。

我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忽然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只手盖住我的眼睛,比常人稍长的食指和中指正好压住我的太阳穴。我把闷油瓶的手扒下来,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小花又按了快进,画面上的人一直在房间里乱爬,直到整卷带子结束。

“这盘的时间是刚才那盘的上午。”小花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然后关了电视。

我把闷油瓶的手腕吐出来,抽张纸巾擦掉上面的口水。闷油瓶什么都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小花留下东西走了,说要去找老痒。临走前找我要了手机号。

房子里剩下我和闷油瓶两个人。一宿无话。

Chapter 29

第二天一早小花就得回北京去,工作放不下。我和闷油瓶送他去机场,老痒没来。

从坐上车小花就没怎么说话,我跟他胡侃也不理。讨了个没趣,我干脆也不言语。

早晨上班的点路上堵车堵得跟便秘一样,我们三人夹在一片尾气中动弹不得,时间过得跟这车流一样缓慢而且操蛋。

“吴邪。”眼看还有一公里就能从堵车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小花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

“叔本华是个虚伪暴躁的混蛋。”

“嗯。”

“尼采最后疯了。”

“嗯。”

“维特根斯坦一生都在抑郁症和追求‘体面地自杀’中度过;祁克果一辈子孤独抑郁自我折磨。”

“嗯。”

“你一辈子都成不了尼采萨特叔本华。”

“我知道,我是个规划师。”

“别跟我装傻。如果你想继续走‘他人就是地狱’的路,就得摈弃对这世界表象抱有的幻想,冷眼旁观,理智而孤独地活着。明显你没法接受自己成为旁观者游离于世界之外。你想爱人,想相信人性,对人世存有期待,希望事物都是它们看上去的样子。但是聪明是无邪的天敌,你不能既要觉醒又要天真,必须得放弃一样,否则你还得疯下去。”

小花说得激动,身子前倾着,微红了脸。

“小花,你对着我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自己。”小花往后一仰,“以前的我。”

“那你是怎么选择的?”

“我没选,没得选。我在觉醒前就已经扔了天真。”

我被噎住,默默地看着前路。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可笑。

车子上了机场高速,路况通畅起来,气氛也随之变得轻松。我笑说小花你贵不你要给我友情价。

沉默了好大一会,小花才说:“我早就不当心理医生了。”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不想每天对着失恋的小屁孩,想杀了老板的员工,无病呻吟的女人。可是你这样的,我又治不了。”

“我是你的最后一个病人?”

“对,也可以说是第一个。你用不着内疚,就算没有你,我早晚也得明白过来。”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管着我爸的公司,帮家里忙。”

“解总。”

“哈哈。”

安静了一会,小花望着窗外自顾自念了几句诗:

“我看见一只天鹅逃出樊笼,有蹼的足摩擦着干燥的街石,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绒,把嘴伸向一条没有水的小溪,它在尘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心中怀念着故乡那美丽的湖;‘水啊,你何时流?雷啊,你何时响?’可怜啊,奇特不幸的荒诞之物,几次像奥维德笔下的人一般,伸长抽搐的颈,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片嘲弄的、冷酷的蓝天,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

送走了小花,闷油瓶慢慢开着车往我的公寓走。我问他要不要上班,他说请假了。看来这回跟闷油瓶搞上的罪名是坐实了。

路上接到胖子的电话。

“喂?”

“小天真,你怎么样了现在?”

“出院了。”

“那晚上有空呗?”

“有。干啥?”

“请你吃饭。”

“干嘛呢不明不白地请我吃饭?”

“嘿嘿嘿,庆祝你出院啊。”

“少忽悠我,你绝对没安好心。不说明白我不去啊。”

“诶,别。我真请你吃饭,顺便叫上云彩小哥。”

“哟,小哥没空。”

“靠。我请小哥吃饭,顺便叫上你。”

“你敢跟小爷顺便小爷让你一辈子不便。”

“就这么定了六点老地方。”

“知道了知道了。”

挂了电话跟闷油瓶一说,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进门的时候看着一地狼藉我还是在心里狠狠地操了一声。血迹干了几天没管,清理起来还挺费劲。我俩忙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房间恢复原样。

倒在沙发上不想动弹,活动了一会身上的疤有些痒。这种想挠又挠不着的感觉太他妈难受了。

闷油瓶默默地在我脚边坐着。本来他话就少,这几天更是闷不吭声。我掰着指头数这两天他跟我说了几句话,发现一只手就数完了。

“小哥。”他看着我。

“我大一那会有个哥们儿,隔壁寝的,三天两头找我上外头疯去,不是喝酒打球就是通宵玩游戏。我们学校女生少得可怜,我俩总往其他学校跑,就想能认识几个妹子。大一下的时候,他真勾搭上一个,特单纯的一个小女生,长得也漂亮。他真是喜欢那女生喜欢到骨子里了,一放暑假就跟着人家回去见家长。那女生家里吓了一跳,说什么都不同意,还把我哥们儿赶走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

“他俩私奔了。是不是很狗血?他们退学走的那天我真是觉得他妈的以后我再也不嘲笑八点档编剧了,世界上真有这么**的人这么**的事。我给他打电话,他的卡废了;我发QQ消息,他从没回过。折腾了几天我就不管了,爱咋咋地,就当我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

“后来大概又过了一年,有天我接到个电话,我喂了半天那边都不出声,刚想挂忽然听见一阵哈哈大笑,我认出是他的声音。他说吴邪你猜我在哪呢,我说谁他妈管你,然后他就问记不记得有天我俩在寝室楼楼顶喝酒的时候说的话。我说我俩上楼顶喝酒的时候多了去了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次。

他说就我们说这辈子要干些啥的那次,我说不记得了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说我在西藏呢,跟我女人,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值了,你还在学校吧?舔哪个教授的屁股呢?你知道我出来走了这一年看到了什么吗?吴邪你个怂人。我当即就把电话挂了。再后来,我打听他俩的消息时发现没有人跟他们联系过,包括亲人。他们失踪了。”

“……”

“小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你羡慕他。”

“对,羡慕嫉妒恨。我当然记得那晚的对话。那天我们喝了一打啤酒,他说他一定要带着心爱的姑娘去西藏,看看雪山,走走荒芜的峡谷,养只藏獒,天寒地冻地**取暖。我说我要离开所有认识的人,永远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无爱无恨无欲无求地生活。他做到了,我怂了。”

“吴邪。”

“小哥,带我走吧。”

我起身朝闷油瓶笑,他坚定地摇头:“不。”

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就像有一盆凉水浇得我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吴邪,如果我带你走,你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进了另一个牢笼。总有一天你会想离开,那时我就留不住你了。”

“……”

“你得自己选择你要走的路,我会陪你。”

我跳起来朝闷油瓶扑过去,把他压在沙发上,恶狠狠地吼:“你说话不大喘气会死啊!!”

注:“他人就是地狱”:法国哲学家萨特的理论,但是这句话不是在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坏透了,而是说“存在着给自由加上枷锁的环境,而这种环境是由他人的自由产生的。换句话说,一个人的自由被他人的自由加上枷锁。”

“我看见一只天鹅逃出樊笼……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这段节选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作品《恶之花·天鹅》

Chapter 30

晚上进饭馆之前心里有些微忐忑,没想好胖子问起来要怎么回答。闷油瓶看我在路上越走越慢,伸手就抓住我的手大步进了门。

我脸上一热,随他去了。

胖子和云彩已经落座,看见我俩十指相扣地进来明显都吃一惊。惊讶过后,云彩立刻低了头,胖子表情相当正常地跟我寒暄。

时隔半年我们四人又坐在一桌吃饭,比起上一次这气氛要说多诡异就有多诡异。胖子唠唠叨叨地跟我说公司的事,我或附和或揶揄,云彩不发一语,闷油瓶敬业地扮着哑巴。

三道菜过去我实在撑不住,脸都要僵了,招手叫服务员抬过来一箱啤酒。

果然有了酒气氛就好了许多。

慢慢喝了一瓶,忽然手机响起。我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喂”了一声,那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吴邪。”

我寻思着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但又想不起来。转头跟胖子打了个手势就出门去。

“吴邪。”那边又喊一声。

“我是。请问你哪位?”

“呵,吃完就甩啊你真行。”

我吓一跳,赶紧回她:“你搞错了,我真不认识你。”

那边咯咯笑了几声:“耍你玩呢。我是秦海婷啊,记得不?”

我放下心:“哦,想起来了,怎么忽然给我打电话?”

“跟你说件事。”

“说吧。”

“我男朋友又偷吃了。”

“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照你说的,睡了他哥们儿,还用手机录了视频发给他。”我忽然就懵了。

“哈哈哈。你不知道他怎么气急败坏地打电话骂我是婊子,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甩,整个比泼妇还泼妇。你说我怎么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六年呢?我到底有多**才六年来一直相信他最爱的是我?他就是个渣,我居然把我最美好的六年花在这么一个人渣身上我得有多贱啊我。”我听她边哭边骂,心里一片空白。

挂了电话我全身哪都不舒服,过街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包烟抽。

一种说不上怎么形容的感觉蔓延每一根神经。从理智上说,既然那个男人如此恬不知耻,秦海婷离开他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是我没想到她会用我随口一说的手段报复那个男人。两败俱伤。太过惨烈的结局。

我还记得那晚在慢摇吧里她凝眸巧笑,豁达地说这种狠招背后不是爱而是赤裸裸的嫉妒和虚荣。如今恬淡隐忍的表象业已破碎,爱成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最肮脏龌龊的代名词。

恐怕随爱而去的,是六年再也不愿提起的光阴。谁知道谁还有多少个六年。

掐了烟我回桌旁坐下,开了两瓶啤酒放在我自己面前。

“云彩。”我开口。她抬头看我,眼神复杂。

“你恨我吗?”云彩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好。那我说句话,你别当我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小哥再怎么好,也不值得你为他付出几年。像这种装傻浪费别人青春的混蛋你就该果断甩了再找更好的,爱情什么都不是,就是个**的借口。别让自己后悔。”

我感觉闷油瓶震了下,没理他,我拿起面前的一瓶酒吹了。

云彩用手指慢慢划着酒杯杯沿,我刚把瓶子放下,她也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接下来的局面演变成我和云彩拿了啤酒对吹,胖子手足无措地旁观了一会,也加入我们。

吃完饭我已经走不了直线了。胖子还清醒,小心扶着也喝晕了的云彩。闷油瓶架着我,没有一点要让他俩搭顺风车的打算,一溜烟往我家去了。

路上休息一会我已经缓过来些,一进门就拉扯着闷油瓶把他按在床上。

闷油瓶安安静静地任我扒他衣服裤子,只在我动作幅度太大扯着伤口的时候才出手扶我。

待我俩赤条条滚在床上,他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KY和套子。我一把抢了摔到墙角,俯低身子两手手肘撑在他耳边:“你今天要不能把我干出血来以后都别上我的床。”

闷油瓶眯着眼看我,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压着我的背把我整个人按在他身上。他的肌肤比我凉,我能感到我身上的热气正逐渐过到他身上。我把头埋进他散在枕头上的碎发里,听他清浅但逐渐加速的呼吸。

我俩像野兽一样做了两个小时,血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淌,又被他舔干净。伤口不知开裂没有,我已经疼得麻木了。

可想而知闷油瓶也不好受。真是疯了。

清理完毕我仰面摊在床上,闷油瓶靠着床头板不知在想什么。我酒还没醒,头晕。

“小哥。”他把目光投向我。

“我要问你问题。”闷油瓶点点头。

“你一个淳朴的乡村少年怎么会学人家搞基?”

“没人管教,百无禁忌。”

“你想不想猜猜我为何喜欢一个男人?”

“不想。”

“我也想不明白。你真的要陪我离开,不管我离开多久?”

“嗯。”

“分公司那边怎么办?”

“没关系。”

“注册建筑师考试呢?”

“没关系。”

“工作呢?”

“没关系。”

“真感人。我是不是该抱着你大哭一场眼泪鼻涕抹你一身?”

“吴邪。”

我支着身子半坐起来:“张起灵你到底怎么回事,明知道我是个疯子,干嘛还跟着我?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就能坚定到不顾一切的地步?如果我就是想借你跳出自己的生活,你也要跟我玩到我甩了你的那天?还是说,你真的打算我要走就杀了我?”

闷油瓶紧紧抿着唇,我看见他咬着后槽牙,半晌,才开口说:“我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想好要走,我让你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复又躺下,说:“我要去巴乃。”

“好。”

“你在哪上的大学?”

“北京。”

“我要去北京。”

“好。”

“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就回来。”

“好。”

“明天我去公司请假,说不定会被解雇。”

“不会。”

“你要说如果我被解雇了你也辞职吗?”

“嗯。”

“呵。”我拉了拉被子,闭上眼,“我困了。”

“睡吧。”

我躺了一会,朦胧间感觉到有人轻轻拥住我,在我耳边说:“你说过的,就算我失去一切也还有一个你。”

即使在梦里,我也很想把眼泪留在那个微凉的怀抱中。

Chapter 31

次日回到公司,大伙看着我的目光有意味不明的神色,但谁也没开口问,都只无关痛痒地关照我身体如何。职场本就如此,就算别人家火烧连营,只要不殃及自身,没人要当撕破脸的那一个。这样也好,省得我费口舌。

推开文锦姨办公室门的时候我有些小小的紧张。来公司已经八月有余,我从来没跟文锦姨面对面单独说过话。我们俩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对方,谁都没主动跟谁有来往。

进了门我局促地站在她的办公桌前,这景象仿佛回到当年我小的时候。只是那时文锦姨会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糖给我,如今我并不知道她将对我露出什么表情。

“小邪。”出乎我意料,文锦姨依然如多年前一般叫我,看向我的眼睛里有对晚辈的宠溺。

“文锦姨。”我松一口气,笑开来,之前的紧张烟消云散。

“坐吧,我给你倒杯茶。有什么事吗?”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我想请假。”

文锦姨瞟了我一眼:“为什么?”

“我想出去走走。最近出了点事。”

“张起灵跟你一起?”

“呃。是。差不多。”我又开始局促起来,就像小时候砸了邻居家玻璃被大人抓到。

文锦姨把茶推过来,坐在办公桌后支着脑袋看我。我端了茶杯慢慢喝着,遮住一脸尴尬。

“小邪,你,跟张起灵的事,是真的吗?”

我不敢看她,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糊弄过去。忽然我就意识到,我不回答的这段时间,已经是对这问题的回答了。

文锦姨没有等我开口,拿起面前的座机拨了个号。闷油瓶很快就进来了。他拉了椅子在我旁边坐下,什么都没说。

文锦姨看了看我俩,问:“你们准备请假多久?”

“一个月。”我说。

“一个月!小张你手头五六个项目,打算怎么办?”

“转给别人。”闷油瓶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

“说得容易。大家手里都有项目,谁还有空帮你担着?”

“胖子。”

“你跟他说好了?”

“嗯。”

“好吧。”文锦姨想了想,又说,“厦门那个项目建筑的部分被建设处退回来了,超了面积,你把这尾巴了结了再走。”

“好。”

“这一个月没工资,以后的长假也没有了。”

“好。”

我在一边听着,知道文锦姨是答应了。只是她语气里对闷油瓶若有若无的不满让我摸不着头脑。文锦姨是怪他丢了工作不管?可是就算出气,也应该出在我身上吧?奇怪。

出门的时候文锦姨忽然叫住我,我回头,发现她皱着眉,“小邪,你家里,知道吗?”

我摊了摊手:“不知道。您也当做不知道,好吗?”

文锦姨看了我一会,别过头去。我带上门,跟闷油瓶一起下楼。

在楼梯间里我问闷油瓶胖子怎么忽然任劳任怨了,闷油瓶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欠我们的。”

我疑惑地盯着他,闷油瓶也没打算解释,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在闷油瓶交接工作修改方案的几天里我负责准备出行事宜。订票,订酒店,计划路线,收拾行李。

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跟家里打个招呼,最后决定不管。反正我常常几个月都不回家。

一开始我的计划是直接坐火车到南宁,然后转大巴去上思。后来看着中国铁路地图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大二快结束那会,我们班本来是有两周写生课的,当时定的地点是宏村。

说是写生,其实也带着旅游的性质,只要十几张作业交齐了,爱上哪玩上哪玩。不料临近暑假带队老师忽然变卦,说什么大家都往宏村挤没意思,改让我们在学校学习马克笔,于是宏村之行不了了之。

这次坑爹的旅行未遂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我决定趁此机会一了夙愿。

三天之后我和闷油瓶坐上去往宣城的火车。

我对火车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总觉得只有这种交通工具有“在路上”的感觉。而车厢里围合而成的小环境,很适合对同行的旅人进行全方位的观察。如果能遇上经历传奇的驴友,攀谈几句也能获益不少。

不过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只能先坐到宣城,然后转另一趟列车去黄山。在黄山休息一晚,第二天再乘大巴到宏村。

上车之后我发现坐在对面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很年轻,看起来似乎比我还小一点;女儿四五岁的样子,睁着圆圆的眼睛视线到处乱飘。

闷油瓶一坐下就带上耳机听歌,我取出笔记本,开始写最近被我落下的记录。

一小时过去,我正写到入神,忽然听见有个细细的声音:“叔,叔叔,叔叔。”

我抬头,发现对面的小女孩在看我,“嗯?”

“你,你是作家吗?”小女孩有些怯怯,但又被好奇心壮了胆。

“不是。”我该怎么跟她解释“城市规划师”这种东西?

忽然小女孩往我旁边一瞟,立即被吓到一样往后缩了缩。我转头一看,发现闷油瓶正半睁着眼看她。该死,这闷油瓶子的面瘫脸没事跑出来做什么,吓唬小孩损人品的。

我立刻对小女孩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纯良:“叔叔不是作家,但是叔叔会讲故事。”

果然小女孩的注意力被“故事”两个字吸引,扒着桌子眼巴巴等着我开口。

我想了想,慢慢编了一个说出来:

“从前,有一片森林,森林里有一棵大树。树上有两个树洞,一个树洞里住着松鼠,一个树洞里住着兔子。松鼠和兔子是好朋友,它们常常在树下聊天,但是从不到对方的树洞去。

遥远的草原上有一匹小马,它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回很远的地方去。它时不时会经过这棵大树,在大树下歇脚,和兔子聊天。它给兔子讲路上的趣事,兔子从树洞里拿出给它留下的萝卜。

有一只蝴蝶住在森林边上的一片花丛里。有一天它经过大树,看见了兔子的树洞。它很好奇,树洞里有什么?慢慢地它飞近树洞,想趁兔子不备一探究竟。兔子啪一声关上了树洞的门。

大树上住着一群小鸟,在很高很高的树冠上。它们叽叽喳喳地又叫又跳,兔子躲在关上门的树洞里,蒙着被子堵住耳朵想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洞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兔子都不知道。松鼠在兔子的树洞外狠命敲门,但是怎么敲兔子都没动静。

这时小马出现了,它一脚踢开兔子的门,和松鼠一起把兔子搬出树洞。在他们离开大树的一瞬间,一道闪电把大树劈成两半。

松鼠和兔子的家没有了,小马带着他们去遥远的草原,兔子在路上看到了小马曾经说起的种种,决心把见闻都整理成一本书。每天松鼠都帮它采集树叶,兔子就在树叶上写作。

后来,小马成了旅行家,松鼠成了植物学家,兔子成了作家。它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互相帮助,过着快乐的生活。”

故事讲完了。小女孩听得有点出神,实际上我觉得她并没有听懂。这是一个加工过的故事,讲给小孩子的东西要有个美好的结局。

突然闷油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回头,发现我的笔记本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他手里。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本子的最后一页被他画了八幅小漫画,正是我刚刚讲的故事。

闷油瓶把漫画撕下来,递给小女孩。接着他俩莫名其妙地就玩到一起去了。

中途路过一个小站的时候这对母女下了车,临走前小女孩挥着闷油瓶的漫画一叠声跟我俩道别。

火车复又开动,闷油瓶带上耳机。我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地说:“这天兔子还没醒,松鼠独自出门去了。半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中了大树,把大树劈成了两半。雨停了,松鼠回到了那棵大树下。它第一次看见兔子堆满萝卜的树洞,以及,兔子的尸体。这个才是真正的结局。”

闷油瓶摘下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里,没有声音。

Chapter 32

火车到达黄山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我们订的青年旅社在屯溪老街上,晚上正好可以在附近逛一逛。

黄山的臭鳜鱼和冬瓜饺一向是旅游资讯上的热门菜单,我们找了家口碑不错的店坐进去,想点几个特色菜祭一祭五脏庙。

这家店虽然面积不大,但来用餐的人着实不少。一楼二十几桌客人坐得满满当当,看样子大部分都是游客。我的位置正对着厨房,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在流水台上作业的厨师们。

我吃东西一向不挑,闷油瓶除了酒精也没什么忌口,点的几个菜都算合口味。至于地不地道就无从判断了。

半小时过后,我夹着炒田螺吸得正欢,忽然,厨房里传来“嘭”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哗啦哗啦”锅碗瓢盆摔了一地的声音。我愣愣地看着厨房里厨师们乱成一团,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谁发出第一声尖叫,巨响过后鸦雀无声的店里瞬间炸锅。所有人都吵嚷着往外挤,一时间有人哭喊,有桌椅倒地,有碗筷碎裂,嘈杂慌乱得好像灾难来临。

我在第一时间就从椅子上跳起来,闷油瓶仍自顾自吸着田螺,沉着得像暴风眼。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想去拉他,却一脚踩在邻桌打落在地的杯子上。

身体倾倒的一瞬间我拍翻了闷油瓶面前的盘子,同时一只手掌牢牢地抓住我的上臂。闷油瓶把我拉直,取了纸巾在我手上擦着,我看见他衣服上沾了一片汤汁。

“别怕。”他说。

“怎么回事?”

“煤气管炸了。”

“不离开这里吗?”

“不会再炸了。”

我越过他的肩看向厨房,里面的情况渐趋稳定。有人在拣落地的厨具,有人在整理食材,有人在打扫,火已经关了,确实是没事了的样子。

环视四周,空空如也,我们是唯一一桌没有逃离的客人。门口站了一圈围观群众,都在伸着脖子张望。

几分钟后店主跟着几个店员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挨个同陆陆续续进店里拿东西的客人道歉,并且说餐费全免。我摸了一把闷油瓶胡乱擦了擦的衣服,说走吧我们回去换衣服。

回到青年旅社闷油瓶就进浴室洗澡。我下楼走走,逛了一会没什么意思,干脆进旅馆一楼的小酒吧点了杯玛格丽特。

酒吧里人不多,我坐在吧台边上,看门外老街上人来人往。

中国的旧城改造全都是一个模式,保护性开发。整修和保护的最终目的无非就是吸引外地游客花大把金钱来体验所谓“文化”,商用却要穿上附庸风雅的外衣,偏偏各地都还乐此不疲。

房子还是那些房子,气氛已经完全不同。百年之前撑着油纸伞款款走过马头墙下石板路的姑娘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这里会如此嘈杂而浮躁,老店里曾经的伙计大概也无法想象有一天能在自家店里听见五湖四海的口音。城市规划师和政客共同的杰作,真讽刺。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酒,起身掏出钱包准备付账。眼角余光扫到后面柜子的一个格子里摆着一个胶片机,我抬头,发现胶片机前面有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两百元,后面还有几盒胶卷。

“那个相机是拿来出售的?”我问收钱的店员。

“嗯。是二手货,有兴趣吗?”

我点点头:“我看看。”

接过店员递来的相机,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发现是一款海鸥已经停产的DF-2,按出厂时间推算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显然主人对它很爱惜,外表没有一点破损。

我觉得这相机有故事。问了店员,他笑得莫测高深。

“如果你买下它,我就告诉你。”他说。

我想了想,掏出一百元压在吧台上:“订金。你想看我愿不愿意赌?”

“对。”他拿起钱弹了弹,吹了个口哨:“两个月前,有一对大学生情侣放假来黄山旅游,就住在我们旅社。他们来了八天,我看了他们八天。这八天里我见证了一对情侣如何从如胶似漆到劳燕分飞。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八天上午女孩负气而走,而男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那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退了房,然后来酒吧要了杯Bloody Mary,就坐在你右手边的位置。他跟我说,他决定再给女孩最后打一个电话,如果她回头,这八天就一笔勾销。我看着他拨通了号码,也拨通了一句永不再见的话。他给了我相机和胶卷,告诉我这相机是他和女孩一起打工赚来的,这是他们感情的纽带。现在这纽带断了,他不想再看见这相机,让我卖给想带走它的人。我减免了他一天的房费,接了这个忙。怎么样,决定了?”

“这故事是你编的吧?”我问。

“有人讲故事,有人买故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何必较真?”店员呵呵笑着朝我摇了要手里的钱,接着说:“我编过很多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过刚才那个是真的。相机里还有那对情侣拍剩的胶卷,如果你愿意拍完洗出来,就能证明我的话。”

我再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推给店员,他取出袋子装好相机和胶卷递给我。

回到房间闷油瓶已经洗完,穿了睡衣半倚着小阳台上的美人靠。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给他讲了相机的故事。

他默默听完,没有做出评论。实际上我也没期待他能有什么评论。闷油瓶并不是个会关心陌生人生活的人,他总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无关人等不入他的法眼。

坐了一会我决定洗澡睡觉,明天一早还要赶大巴去宏村。

自从那次把我自己送进医院的大爆发之后我的病情似乎一下子有了好转。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直有人在身边从而导致我无法进入抑郁状态的原因。这几天晚上虽然仍不停做光怪陆离的梦,偶尔也失眠,但我身上再也没添过新的伤口。

这是一个好现象。至少这次发病就快过去了。如此,我就能把更多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比如闷油瓶。

Chapter 33

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我们站在宏村入口。买了票,导游就来带我们进村。

一进大门现在眼前的是南湖,中间一道窄长的石板桥横跨湖面。从南岸往村子的方向看,湖面倒映白墙青瓦,马头墙层层叠叠,村子面水背山,好一幅水墨风景。是桃源,也是围城。

宏村很小,光看看房子逛逛巷子的话一天足矣。不过我还是决定把行程拉长到三天,反正我们并不赶时间。

其实我对徽派建筑并没有特别的好感,总觉得它墙太高,门面太小,有种能把人困死在里面的气势。相比于江南园林的雅致婉转,徽派建筑看起来更显肃穆庄重,高墙翘角,硬是横生出一股“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无力感。我想我还是愿意“雨醒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

跟着导游走了一遍旅游路线,景点也就逛得差不多了。虽然游人不多,但也没有清幽静谧的感觉。打发了导游,就到预定好的旅社住下。住宿条件很一般,这旅社胜在修旧如旧。

我们在院子里转了转,雕花漏窗斑驳繁复,池子里养着锦鲤,梁枋雀替上阳刻了上古瑞兽。院子一角有个小楼,登楼远眺,整个村子尽收眼底。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窗外略有些嘈杂。静静听了一会,我发现是一群准备出发写生的学生。翻身起床,准备洗漱。

“你想去看他们写生?”隔壁床上闷油瓶睁了眼。我知道他一向浅眠,能把我吵醒的动静他肯定也没法安睡。

“对。我好奇他们功力如何。”

“等会。”

“嗯?哦。先让他们找找地方打个草稿?”

“嗯。”

“有道理。可是我都起来了。”

闷油瓶掀了被子一角,命令道:“进来。”

我挣扎一会,乖乖爬上床,贴着他躺了。好挤。

结果等我们出门已经十点。四处转了转,轻易就在月沼边上找到那群学生。

所谓月沼其实就是个半月池,池边建筑贴水而建,尽数映在池里。《卧虎藏龙》曾经来月沼拍过一个镜头,在这部两小时的片子里它出现了三秒。

看过一圈,我几乎能肯定这群学生是大一。图面用笔大多生涩,只有少数几个画得还算不错。

见我在一边兜兜转转,有个男生主动跟我搭话。我说我是刚毕业的城规学长,他们都来了兴趣,抓着我问东问西。

有人提议要看我的画,我连忙摆手。开玩笑,明知道真正的大神在旁边,我怎么能班门弄斧。

拽了闷油瓶扔给学生们,他也不推辞,一屁股坐在折叠椅上架了画板就动笔。

不一会画面上的轮廓就勾了个大概,而闷油瓶被团团围住,甚至后排的同学还得站到折叠椅上。我退出包围圈,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群背影。

闷油瓶工作时身上有种气场,即使不说话,身边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聚拢到他周围。他就像庙里的神像,只要抬出来,沿途信众就得顶礼膜拜。

这种人是天生的王者,就算他自甘平凡,也掩饰不了周身的光芒。所幸他的目光会追随着我。

这时,人群分开一道缝,一只夹着笔的手从缝里伸出来,往两边拨了拨人群。我看向人缝的中心,那双暗如古井的眼睛一闪而过。

趁着还能从人缝里看见闷油瓶的身影,我掏出海鸥按下快门。

年轻人在一起的好处在于很快就能混熟。下午再见那群学生,已经可以和我勾肩搭背,还有活泼的女生锲而不舍地撬闷油瓶的嘴巴。我见到他们的带队老师,是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剃着光头到哪都带着棒球帽,说话一口逗趣的东北腔。他似乎对我俩颇有好感,硬邀我们晚上一同进餐。

晚餐在旅社自带的餐厅里进行。我们三十来人挤了三桌,还连求带哄强占了临水池的位子。水池大约两米见方,池边建了美人靠,可以观赏池里的游鱼。

吵吵闹闹吃到八点多,老师又去叫了糕点,我拈一块吃了,味道不错。

忽然水池对面传来吉他声。客人们被琴声吸引,都停箸看着弹琴的人。

那张桌子边上坐了五个年轻人,四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抱着把木吉他弹着,身体随节拍轻晃,从我的座位只能看见侧脸。听得出他有些造诣。

弹了一会,男人开口唱歌,声音是和他外表不相符的轻柔:“美丽故事的开始,悲剧就在倒计时。一如既往的飞驰,不想停下的。秋天雨水的冰冷,义无反顾的私奔。北方更冷的城镇啊,是你想的吗。”

他还没唱完,一边的女生倏地站起身,爬到美人靠上接着他往下唱:“世俗不变的,我们逃避着。遗憾人是不断变化然后付代价。故事的开始,悲剧倒计时。日复一日都如此,我想离开啦。”

女生的声音清脆而凛冽,像一道剑气划破长空。她唱完并没有从美人靠上下来,而是直接蹲下歪进旁边的男人怀里,咯咯地笑着。

没有人再往下唱歌,只剩弹琴的男人自顾自把曲子弹完。

我带头鼓掌,那女生回头,对我粲然一笑。她桀骜又妩媚的样子让我想起吉普赛人。

吃完饭学生们都回房间去了。我跟闷油瓶说想去走走,于是我俩出了客栈朝月沼走去。

“小哥。”我叫他,“我们这样,算不算私奔?”

“嗯。”

“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闷油瓶不置可否,在月沼边上坐了。我也坐下,静静地看着周围。村子的夜晚很冷清,愈发显得斑驳的白墙孤寂凄冷。水波微荡,皱了一池倒影。

抬头看天,西边天上挂了一弯弦月,月上弦,故事也上弦。不能回头了。

注:“雨醒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明】徐渭,字文长。这是他给朋友的一幅对联。那首歌是韩寒的《私奔》还蛮青涩的一张专辑。

Chapter 34

在宏村的第三天,我们早起拍了个朝阳下的村子,就收拾行李回黄山。接着,乘上了往南宁的火车。

这段旅程需要花费整整一天,期间会在宜春转一次车。

相比于上一次,这回在火车上的见闻就无聊许多。除了睡觉,就是听隔壁几个旅客三国杀。

南宁的天气很糟糕。不但阴冷,而且起雾。四下里灰蒙蒙一片,浑身都有种潮湿黏腻的感觉。闷油瓶似乎有些着急,匆匆忙忙带我上了去巴乃的汽车,完全没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

车子一路开进十万大山,盘山公路七绕八拐甩得我从胃到肠都难受。强压着合谷穴,我迫使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景色上。

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林海。十万大山林木繁茂,虽有雨林却不遮天蔽日,植被薄薄覆盖一层,明显能看到山体的褶皱。水泥路两边种着凤尾竹和桉树,树梢没入雾气里看不分明。

山上很多马尾松和龙舌兰,偶尔有裸露的赤色土壤,在一片翠绿里十分显眼。稍远的山脉渐次失却颜色,成为灰绿直至灰白的影子。隐约记得有一部很久远的谍战片,就发生在这重重深山里。

路上车子很少,大概也没什么人进出这大山。

如果我生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外面去。只有亲身走进这十万大山,才越能体会到闷油瓶有过的艰辛。

也或许是这大山磨砺了他,让他有如此坚韧笃定毫不畏惧的性格。从前他自己支撑着自己一路北上,看过红尘烟火,如今支撑着我,让我有勇气逃离既定的生活。

车子经过一座狭窄的石桥时我看见桥底的小溪边上支了两个蓝色的帐篷,几个驴友模样的人在溪边石头上生火。不远处停了两辆越野,有个小孩从车上拖下来什么东西。

下车后我们又走了一段才到巴乃。

这村子果真小得一眼就能看遍,所有的建筑都是高脚木楼,有几座明显年久失修,不知哪天会在暴雨里倒塌。村里稍平缓的地面有些田地,但看面积应该不足以使村民靠作物填饱肚子。之前闷油瓶说过有猎户,大概原本这里的人们是靠打猎为生。

闷油瓶的房子被烧了,所以我们在村长家落脚。这村长名叫阿贵,家里有两座木楼,一座自己住,一座改造成农家乐,供进山的游人住宿。我们就在这农家乐里要了一间房。

在阿贵家吃过晚餐,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阿贵聊着天。他说刚刚有一道菜是松鼠肉,我顿时觉得嘴里有些怪怪的味道。

闷油瓶虽然跟阿贵认识,但至始至终两人都没说过话。阿贵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样,没有要跟他攀谈的意思。我一个人扯了一会觉得无趣,就起身说要休息了。

木楼的条件实在是有些糟糕。窗子关不严实,山风一过发出的声音尖厉得好像鬼叫。被子被水汽氲得潮湿冰冷,隐隐还有股霉味。我在床上翻滚一会,睡不着。

忽然闷油瓶一声不吭地抱着被子枕头出去了。我缩在床上,闭了眼数绵羊。

数到两千多,闷油瓶推门进屋。进来后他把自己的被子枕头扔在我床上,把我身上的被子扯开。

我拉过来盖了,发现这被子是干的。一股烟火味窜进鼻子里。

“你去烤了被子?”

闷油瓶嗯了一声就又要去抱我的被子,我抢先抓住往他床上一扔,把他拉上床。

“别麻烦了,反正床够宽。”

闷油瓶顺势躺下,黑暗里他的眼睛闪过一丝流光。

次日一早我找阿贵打包了些食物就跟闷油瓶进山去了。目的地是出现在闷油瓶照片里的那个湖。

山路崎岖,原本就不好走,到了半路又拐上一段没有路的陡坡,像我这样常年缺乏运动的爬了一会就开始吃不消。

停停走走,闷油瓶没不耐烦,我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回去了一定要上健身房锻炼。咦好像之前也下过这样的决心?

等视野终于开阔,闷油瓶的秘密基地也到了。准确地说,这里并不是湖边,而是湖边山体上的一块天然平台,距湖面大约两层楼高,一米见方。平台边上乱石丛生,我们就是踩着这些石头上来的。平台靠山的地方有个很浅的山洞,洞顶横生出几株疏竹。

我们两个一米八的男人挤在平台上连转身都有困难。我靠边坐了,把腿伸出平台外,拿过单反和海鸥开始拍。闷油瓶靠着山洞边也坐下,一手掌心贴着我的腰侧。

今天是阴天。时值正午雾气略散去,隐约能看见湖岸。这个湖比照片里看上去来得大,四周群山环抱,像朵观音莲。湖面平静得看不出涟漪,平静得让我有时间静止的错觉。

“小哥,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话已出口我才发觉这问题有多矫情。可是莫名地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就应该问这种矫情的话。

“短锄栽花,长诗佐酒。”闷油瓶想了想说。

“哦?没找阿贵要点酒带来还真是可惜了。”

闷油瓶贴着我腰侧的手忽然用力,捏得我倒抽一口气。

我刚回头要吼他,闷油瓶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起身往山洞里去了。我硬生生把骂娘的话咽下,就看见他从洞壁上拿了什么下来。

一株兰花,用一个葡萄柚大小的茶壶种着。我接过来,问:“这是你种的?”

“嗯。”

“什么品种?”

“寒兰。”

“花色呢?”

“白色。”

我举起茶壶端详寒兰修长的叶片,手里无意识地摩擦壶壁。

猛然觉得指腹的触感不对劲。待我胡乱擦干净茶壶,不由得脱口而出一声操。

这是一个坭兴陶茶壶,壶嘴附近有一大片古铜至棕红色的窑变,晕开在黑色底上斑斓绚丽。壶身光滑细腻,侧面靠近壶底的地方用小篆刻着“蛙鸣有雨”,器形看不出是什么,只知道很少见。

这壶如果有盖子,拿出去市价三万不止。一个三万的花盆,我光想着就觉得要吐血。

“小哥,你知道这茶壶是什么来历吗?”

“坭兴陶。”

“你知道?!你知道还拿它种花?!”

“透气好。”

“是个陶盆透气就好!”

“这个好看。”

我真想把他顺着乱石堆推下去。闷油瓶从我手里拿过茶壶,试了试泥土干湿,又从一边的竹子上折下一小段松了松土。

他看向那株寒兰的眼神里有我很熟悉的情绪,他常常也会这么看着我。

“小哥。你很喜欢这株兰花。”我明白了他的所作所为,“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就会给它最好的,无论它受不受得起。就像你会扔下一切陪我天南地北地疯。我也是一株兰花。”

闷油瓶扳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向他,我闭上眼感觉他湿润的舌头滑过我的齿间。手里被塞了个东西,“送你。”

我抓着茶壶做一个倒的动作,说:“我要给这花换个盆,然后把茶壶卖了。”

“少了盖子不值钱。”

“你没说我还忘了,盖子呢?”

“摔了。”

我撇撇嘴,假装嫌弃地说:“那算了。”

闷油瓶轻笑一声,回山洞里又刨出个东西。

一个木盒,常年被放在潮湿的地方,表面长了一溜小蘑菇。打开盒盖,里面孤零零放着茶壶的盖子。我拿起壶盖,看见上面刻了一只蛙。稍微和手里的茶壶对比了下,我就知道这茶壶的器形是什么东西了。

茶壶的上半部分和壶盖合在一起是个中间蹲了一只蛙的罗盘,刻着“蛙鸣有雨”的下半部分是放置罗盘的底座。整个壶代表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壶原本放在我住的楼的储藏室里。有天打扫发现的。”

“我不卖了。但是我会给这花换个盆的,放在这茶壶里它永远长不大。”我摩挲着瓷面一样光滑的陶壶,说。

“你决定。”

“短锄栽花,长诗佐酒”是梁羽生写的。他有两首词都有这句话。

注:

1.《沁园春》

一剑西来,千岩拱列,魔影纵横;问明镜非台,菩提非树,境由心起,可得分明?是魔非魔?非魔是魔?要待江湖后世评!且收拾,话英雄儿女,先叙闲情。

风雷意气峥嵘。轻拂了寒霜妩媚生。叹佳人绝代,白头未老;百年一诺,不负心盟。短锄栽花,长诗佐酒,诗剑年年总忆卿。天山上,看龙蛇笔走,墨泼南溟。

2.《水龙吟》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石门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严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

3.坭兴陶产于广西钦州,中国四大名陶之一。不过没落过一段,知名度不及宜兴紫砂陶。

Chapter 35

吃过阿贵家带来的食物,我们顺着山势往上爬了一段,来到一条村里人进山出山惯走的小路上。这样一来我就适应多了。

我把茶壶夹在腰侧,小心不让土颠出来。另一边肩头挂了海鸥,还真有点文艺青年下乡采风的架势。

走到四点多,就到了村子边缘的小山坡。顺着小路下个两百米,双脚就能站在巴乃的田埂上了。

村子里很热闹。我诧异了下,明明早上还安静得就像不染俗尘。又走一小段,转了个方向,我看见有座木楼屋檐下挂了大红灯笼,门口拼了一张长桌,桌腿绑着红布条,桌上用大盘子装了各色食物,全村男女老少围坐在桌边,旁边站了一对穿大红喜服的男女。

我好奇这是有什么喜事,招呼闷油瓶快走,却见他停住脚步不动了。

“小哥?”

“……”

我有点不明所以,伸出拇指指了指村子:“这是有人家结婚吧?不去看看吗?”

闷油瓶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有姑娘归宁。”

“回娘家?”

“嗯。”

“外人不能去看吗?”

“……不是。是我不能去看。”

我眼皮跳了跳,想起他曾经说过在这里他就是不祥。

不祥的人,就像一颗老鼠屎,没资格凑人家喜庆的热闹。人总是害怕无法预知的事情,当有不能理解的现象发生时,就需要有人来背负魔鬼的罪名。就算受过良好的教育,很多人也愿意相信星盘和塔罗,何况笃信鬼神的苗人。

走过去跟闷油瓶站在一起,身后有鞭炮被点响,硝烟的味道顺着山风飘散开。我回头看向村子,大红的灯笼在一片青色的烟里格外刺眼。我把海鸥的带子往上推了推,伸手握住闷油瓶的手。

“没事。”他安慰我。

“以前,遇到喜事,你怎么办?”

闷油瓶沉默着带我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棵繁茂的大榕树下。

“爬上去?”我仰头看着树冠,祈祷上面不要有蚁穴。他点点头,蹭蹭几下就上了树。

我把花放在树下,试着抓住树干往上爬。榕树的气根一旦着地就会迅速长成粗壮的枝干,盘根错节,所以还算好爬。

十分钟后我们并排坐在一根横生的树杈上,树叶低低地伏在头顶,树冠上有鸟窝。

这里离村子不远,树叶遮挡我们的身影,有种潜伏的感觉。

“你一直都是这么看着村里的?”

“嗯。”

“一开始,你是怎么知道不要去参和村里的红白喜事?”

“小时候凑过一次热闹,被赶走了。”

我默默坐了一会,神奇地并没有感到愤怒或不满,只是淡淡地觉得很无奈。

我们没法改变别人的想法,也不会试图这么做。与其操心路人,不如想想明天要往哪走。更何况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正是这些过去将他塑造成现在这样,而以后的日子还有我。

有人从座位上站起,开始唱一首我听不懂的歌。其他人帮他和声,简单的旋律重复了很多遍,每次的歌词都不同。

苗人向来能歌善舞,高亢嘹亮的歌声在空旷的山野里也能带着回响。我问闷油瓶他们唱的是什么,闷油瓶说,祝愿新婚夫妇生活美满。

我又问,小哥你会唱山歌么?闷油瓶不回答,伸手摘了手边一片嫩绿的叶子。

他放在嘴边吹了一会才适应,接着一串连贯的旋律就出来了。虽然有点跑调,但我还是能听出他吹的是村民们唱的那首歌。

叶子的声音有不同于其他乐器的尖厉,带着一股未开化的味道。我打着响指和他的节奏,中和这喜庆的旋律里不协调的孤独。

天色略暗下来村民们就散了,我们回到村里,正好赶上阿贵在热宴席上吃剩分给大家的菜。

晚上闷油瓶要去看那个养他的猎户,我跟着就去了。走在路上闷油瓶说猎户的名字叫盘马,家在村子边上。等我们走近我发现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块新的空地,看来是闷油瓶之前住的木楼。

门没锁,推一推就进去了。屋子里一股血的腥气,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深沟,大约六十几岁的老爹坐在屋子正中。我就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一番,在屋子一角看见一只豹子一样的动物。那只动物的皮毛上血迹斑斑,看来是刚打的猎物。

“猞猁。”闷油瓶说,我知道他在介绍那只猎物。

对我们的闯入盘马置之不理,自顾自喝着面前的汤。闷油瓶不客气地往他对面座位上坐了,用方言简短地说了几句。我看盘马没表示,也找位子坐下。

过了一会盘马才跟闷油瓶说话,也是简简单单的几句短句。

我听不懂,两人的表情又什么都看不出来。正当我开始无聊的时候,门外又进来一个人。这人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一进门就对着闷油瓶喊“阿坤”。我猜大概是他的小名。闷油瓶介绍说这汉子是盘马的儿子,我朝他客套了几句。

接着又是一通不知所云。不知过了多久,闷油瓶和盘马的儿子起身往外走,临走前告诉我老爹有话对我说。等他们都离开,盘马指着他对面的位子让我坐。他的普通话带着很重的口音,我常常要反应一会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跟阿坤是什么关系?”我刚坐下他就开口。

我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刚见面就开始审讯了么?我斟酌了下,说:“是同事,也是好朋友。”

盘马脸上扯出一个略有些轻蔑的表情,哼了一声:“汉人就是不痛快,拐弯抹角。阿坤比你坦率多了。”

我不说话,等着下文。盘马也安静一会,忽然低低地说:“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有一个会被另一个害死。”

我心里不舒服,知道这是那个不祥的根长出的余孽,可我真没力气反驳。就算我说赢了又能怎样,让他把刚才说出口的话吞回去吗?

“死就死了,我就高兴死在他手里。”

盘马的眼神闪了闪,念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散发出烦躁,起身对盘马说:“老爹,谢谢你养育张起灵这么多年。以后我会陪他的。告辞。”

朝门口走了几步,我听见盘马的声音:“我从没养育过他,那小子的命硬得跟山里的石头一样。”

出了门就看见闷油瓶站在路边,我深吸一口气,朝他奔过去。我的前胸撞上他的后背,他的蝴蝶骨硌着我了,但是我没打算放开。

天逛太狠的结果就是第二天直到中午我才从床上爬起来。闷油瓶带我挤两站地铁,到护国寺小吃街吃了一顿炒肝和卤煮火烧。

下午爬上景山看皇城的中轴线,有种俾睨天下的错觉。傍晚金黄的屋顶映着斜阳,零零落落几只乌鸦从宫殿间飞过,哇哇几声仿佛那个逝去百年的王朝的挽歌。

晚上真的走不动了,闷油瓶建议到附近的剧场听相声,立刻通过。

剧场不大,只坐了一半的人。离开场还有近十分钟,我往前抻着腿,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我们斜前方坐了六个小姑娘,看年纪大概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每个人脚边都放了一大袋零食饮料,叽叽喳喳呼朋引伴,卷了舌头说个不停。

我正感慨着年轻人真活泼,坐在中间的那个姑娘忽然转了头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她,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吴……邪哥哥?”她开口。

我吓了一跳,大脑急速运转,搜索一圈,实在没有这张脸的资料。

“不好意思,我们见过?”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小姑娘脸一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道:“亏人家小时候还想嫁给你,你居然就这么把我忘了。”

我背上汗都下来了,哄也不是赔礼也不是,扯着笑脸肌肉都僵了。谁知那姑娘“噗”地一声破功,指着我笑得快背过气去。旁边几个姑娘见状也都转头看我,那场面尴尬得如果地上有个缝我一定钻进去。

忽然我就想起她是谁了。小时候有一回过年,我和老痒在小花家见到一个女孩子。她家大人和吴家解家都认识,因此我们四人也就顺理成章玩到一起去了。那女孩古灵精怪,比我们三个都大人样,而小花那时常被打扮成姑娘,总被我和老痒取笑说他俩是姐妹花。

只是过完年,我便再也没见过她,现在想来,她似乎曾介绍过说她叫——“霍秀秀?”

“终于想起来了?小花前阵子还提起过你呢,今天真巧,让我见到了。来北京都不说一声,真不够意思。”

我陪着笑说我们就是随便逛逛,不想麻烦朋友们,所以什么都没说就来了。

秀秀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斜着一双桃花眼瞪我。接着又看旁边的闷油瓶,问:“张起灵?”

“嗯。”闷油瓶答。

“哦——啧啧啧,原来如此。”秀秀笑得意味深长。

正说着,剧场里灯光暗下来,相声大会开场了。

Chapter 36

听罢相声在剧场门口跟秀秀道个别,我们走着回酒店去了。

十分钟不到,不出所料接到了小花的电话:“吴邪你不把爷放在眼里吗?!要不是秀丫头,你想瞒着爷到什么时候?!”

我头上爆出一个十字路口,若非隔着手机,我一定送他最长的那根手指头。

“你们住哪了?爷家里宽敞着呢,酒店退了来我家呗?”

“谁要去你家,干啥都不方便。”

“唷,你俩还想干啥?”

“多了去了。花爷你就是打电话来兴师问罪的?”

“花爷还要请你俩吃饭。”

“行啊,啥时候?”

“明天有空吗?我去接你们。”

“有空。”我报了地址,约定明天下午五点酒店门口见。

小花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很想吐槽他万年不变的粉红衬衫,谁知他风骚地斜倚着车门抢在我前面说:“你要敢对爷的衬衫不敬晚上爷找人灌晕张起灵!”

车子停下的地方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看外表有些年头,偏生又装修得十分精致。大门上挂一个匾,上书“新月饭店”四个字。

一进门就有伙计迎上来叫“解九爷”,看样子小花是这里的熟客了。

饭店的一楼摆着散桌,正对大门的地方有个戏台,我们进门的时候正好演完,剩了几个姑娘在弹古琴拉二胡。小花订的包厢在二楼,进了包厢能从窗子看见戏台的全景。

没见到秀秀,隐约觉得有什么要发生。菜刚上了两道,戏台边踱过来一个小旦,半坐了台上的高背椅,开口唱的是一段《锁麟囊》: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程。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小花右手端了酒杯,左手中指按着拍子轻轻点着桌面。听了几句,朝我笑道:“唱得还不如我呢。”

我嗤地一声,回他:“你何时会唱戏了,这么大口气?”

小花昂了头佯怒:“你忘了?小时候我跟二爷学过戏的,唱的就是小旦,你和老痒才总取笑我是姑娘。”

我细想一回,好像真有这么回事,讪笑一声,说:“那不如,你唱一段我评评,看看你是说的好听,还是唱的好听?”

不料小花真的起身理理衣服,端着身段走几步,和了戏台上的曲子捏了嗓子唱道: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新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我听得呆了一呆,只觉小花眼波流转眉目含情,唱腔婉转举止风流,果真比台上浓妆的小旦更平添了一番韵味。

小花唱完估摸着自己也觉得挺满意,脸上颇有些自得之色,挈了酒杯一饮而尽。我陪着喝了几杯,我俩都有些酒劲上头,不到九点就打道回府了。

车子沿着长安街慢慢开着,小花坐在副驾驶座上歪着头假寐。我和闷油瓶在后座,看京城夜色里的流光溢彩。

忽然小花猛然从靠背上直起身,对司机吩咐道:“回我家!”然后转头对我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答应一声,心里觉得莫名地不安。小花家在东城区的一个小区,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繁华的王府井。挑空三层的楼中楼只住了他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冷清。

回到家后小花明显酒劲过去了,磨磨蹭蹭地跟我东拉西扯,就是不提把我弄来的原因。

其实走到这一步我也心里有数,他说的东西,无非就是跟我两年前的事有关。

现在的我和几周之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我觉得我并没有被逼上绝路,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接纳更为惊人的内容。

不会再有什么能把我击垮了。我一直对自己说。所以当我再一次看见黑色的录像带时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这是最后一盒。之前我的伙计没找着,还以为是丢了。前几天舅舅回去整理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就给我寄来了。”

“你看过了?”

“看过了。”

“要给我打预防针吗?”

小花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很难说清,你还是自己看吧。”

依然是那个房间,依然是正对着雕花大床床尾的画面。天色暗沉,一盏台灯亮在床头柜上。我坐在床沿,小花在我对面,他叉开腿反坐一张高背椅,双臂交叠搭着椅背。

“小花。”画面里的我说,“我一直在反抗,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想为自己而活,想成为真正的吴邪。可是我每一次的反抗下场都很惨。后来我意识到,当我为了反抗一件事而走上与它背道而驰的路时,实际上更是受这件事的束缚。同时因为那条路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每走一步我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比如?”

“比如我想成为建筑师,可是我为了摆脱家里却选择了城市规划。这两个专业去年开始分方向,当我拿到第一个小区规划的任务书,而建筑班的同学开始设计医院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世界上再不会有一座博物馆或者歌剧院可以写上我吴邪的名字。”

“这两个学科原本就相近,只要你想,再考个建筑学的研究生并不难。”

“呵。”我动了动,“你不明白的小花。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做了一件错事。这件事从我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一直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弥补一切不足,可是现在的我明白了,我做不到。”

“为什么?”

“设计是需要天赋的。我并非天赋异凛,对空间和建筑形态的感觉也很一般。除了基础的美术训练,我几乎没有拔尖的地方。长此以往,我最终会成为中国千千万万普通设计师中的一员,终我一生都不会有能成为教科书的作品。这样的设计师不能叫设计师,只是工匠。

意识到这件事真的是很可怕。高考的志愿表上专业那一栏每一格我都填了城市规划,我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建筑师或者规划师我还有什么想做的。明白这件事就像把自己走过的二十几年一下子都否决了。

大三开始至今已经快一年,我逐渐看见自己和优秀的同学的差距。不是我不想变优秀,而是无能为力。我恨这种无能为力。你能明白吗,那种看见别人的作品就想撕了自己的图的感觉。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期待成为建筑师,就连一开始只是想反抗的心情也变得很可笑。”

后来我又颠三倒四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小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直到我慢慢滑落在床上。

录像带播完,我依然盯着屏幕。好一会,才起身往外走。小花叫了司机送我俩回酒店,并没有对我说什么。

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闷油瓶进浴室洗澡,我静静地在酒店的床上坐了一会,只觉得压抑的感觉里我被团成一个球。

奇怪的是并没有痛苦,也没有快爆炸的烦躁。实际上我很平静。并非麻木,而是已经接受了现状。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长,虽然我还有年少时的理想,但已经没有当年的极端。

我确实成了千千万万普通设计师里的一员,但至少我靠着自己的实力进了公司,慢慢地,说不定我就顿悟了。

被自己的乐观逗得弯了眼,心情好了许多。闷油瓶一出来,我就从行李里拿出换洗的衣服准备洗澡睡觉。

突然手机响起。掏出来一看,知道出事了。家里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