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1月26日

筑匠手札 by adele66(37 – 44.End)

Chapter 37

我接了电话,那头是妈妈的声音。

她说,你在哪呢。

我说,在北京啊。

她说,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就出来走走。

她说,工作不顺利吗。

我说,没有,都挺好的。

她说,怎么都不跟家里说一句。

我说,没什么事情,不想让你们担心啊。

她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过几天吧。

她说,过几天是几天。

我说,大概一星期。

她说,明天就回来吧。

我说,后天小花约了我看戏呢,都说好了。

她说,那后天,看完戏就回来。

我说,让我缓一缓吧,大后天,大后天回。

她说,你这孩子怎么想的,工作都扔下了吗。

我说,我请假了,刚跟完一个项目,也没麻烦别人。

妈妈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就是太顺利了,才不懂得珍惜。

我一头雾水,又好像抓住了什么,想了想,问,为什么这么说。

妈妈顿了顿,声音有点沉:“你真觉得现在工作这么好找的吗?就算你三叔跟陈家反目了,也不见得文锦就会跟咱们家绝交。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抓着手机,愣愣地坐在床上。脑子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显示器却卡死在开机画面。

烦躁,心情跌到谷底。十分钟前安慰自己的话现在赤裸裸地变成了讽刺。我什么都没争取到过,最终我还是逃不走。

闷油瓶坐在沙发上,等着我跟他说点什么。

“我家里的电话。”

“嗯。”

“我妈妈亲口告诉我我是个傻瓜。”

“……”

“文锦姨没跟我家翻脸,我进公司也经过她的关照。”

“……”

“我家里让我回去。”

“……”

“我该回去了。”

“……”

“小哥,我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谎言,还掺杂着笑话。我每一次兴奋地说着‘我想’,对于别人来说都只是值得怜悯却无关紧要的插曲。而这些‘别人’,又都是我最亲近的亲人。他们一边看着我手舞足蹈自以为是地演着独角戏,一边给我设计了每一步前进的路。我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反抗世界。”

“……”

“我上初中的时候,政治课本上说,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被社会所束缚。那是我最反感的一课,反感到我直接撕了书。我看见枷锁,而我一直都想着要逃离。今天,在离家千里之外,我却依然没办法挣脱束缚我的一切,就算我逃出来逛了一阵,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圈子里。”

楚门终有一天会实实在在地触摸到片场的帷幕,而我的片场是无形的,我看不到它的边界。

然后我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个想法让我吃惊,但以我二十几年来对家里亲人的了解,我知道这完全是合理的解释。

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正午时分迎着阳光拉开窗帘,却看不见一点预料中刺眼的光线。慌乱,迷茫。

“我们的事,我家里应该是知道了。”

“她问你了?”

“没有。但是我了解他们。现在跟我讨论这个除了争吵没有别的结果。与其在电话里激怒我,不如先找点不严重的借口把我弄回家再慢慢问。”

“……”

 “小哥,亲人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恨不得掏心掏肺地付出,又用尽一切算计和欺骗。一个人一生所有的雄才伟略深谋远虑,最终都用在了亲人身上。这样看来所谓的亲情,才是最残酷的战场。”

闷油瓶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暗沉的天。我忽然有了一层更深的恐惧。

 “小哥,你说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走近以后,也会开始有防备,开始自以为是地不择手段,还要打着爱的名义?然后有人控制全局,有人想要离开,最后两败俱伤?”

我发现这是我们第一次严肃地讨论我们的感情,无关承诺和爱,关于未来。

闷油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半晌,问:“你害怕了?”

“嗯。”我实话实说。

“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

“……”

“你对爱情没有信心。”

“是。”

“你觉得现在是停下的最好机会吗?”

“……”

“还想继续吗?”

我不说话,不知道怎么说。我看不见未来,也输不起。如果我们停在现在,至少我还能爱他,可是如果我们走到了非要互相猜疑,互相算计的那一步,我就再也不能爱了。

安静了一会,他说:“睡吧。”轻得就像一声叹息。醒来时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并非毫无声响,而是少了人气。

闷油瓶走了。他的衣服,鞋子,相机,剃须刀,全都带走了,我躺在床上看着打开的行李箱里空出的那一半,整个人无力到没法起身。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反应,我只是躺着,陷进床垫里。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房间里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我开始思考八个月来发生的一切,我,闷油瓶。

他送我一幅画,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

他跟我一起逃离饭局,让我免于周旋人情世故。

他坐在我身边吹了一夜海风,拉着我奔跑在清晨的小岛上。

他对我敞开房门,在我抬头就能看得见的地方工作,看我看的电影,让我分享他的世界。

他走近我的生活,认识我的朋友,了解我的困惑,接受我的感情,说如果我反悔就杀了我。

他说会站在我这边,他要跟我一起寻找问题的答案。

他不愿意我左右为难,所以选择了让我无需选择,自己却喝酒喝到全身过敏。

他记得我无意中说过的话,看得出我的不高兴。

他在万家团圆的日子里,独自站在我家楼下。

他从未想要放弃我,就算明知我是个真正的精神病人。

他对我发火,因为我差点弄死我自己。

他用手蒙住我的眼睛,在我泪流满面的时候。

他任我诋毁爱情,说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

他说他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走。

他抛弃一切,只是为了陪我私奔。

他拨开围着他的人群,目光始终追随着我。

他给我看他的过去,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就算是艰辛,也毫无掩饰。

他坦然地面对我们不为世俗所接受的感情。

他把珍惜的兰花给我。

他什么都能给我。

他从来都是默默无语,却甘心付出所有。

他一直在等,等我义无返顾地,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

而我却退缩了。唯一一次讨论我们的未来,得到的却是不愿向前的结论和毫无信心的回应。

他已经隐忍太久,我没有明说的时候,他就当做看不见。现在我挑明了,他终于没法再说服他自己了。

我猛然间感觉到所有的情绪喷涌而出,我张开嘴,嚎啕大哭。

玻璃扎进肉里的疼痛算什么,伤口愈合了又撕开的疼痛算什么,如果能缓解此刻他的离开带来的由身至心的痛苦,我愿意那个让我浑身是血的清晨再重演一遍。

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真正的失魂落魄。我想给他打电话,但又不敢。短信编好了又删掉,手机开了又关,终于还是什么都没做。我就这样折腾到晚上十点多才起床,洗了个澡,下楼买一盒泡面。

吃过泡面,我再次爬上床,强迫自己睡着。

他走了。而明天,我要有全新的一天。

Chapter 38

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刷牙时想起这是闷油瓶离开的第二天。

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今天应该逛的是798,然后下午到前门大街走走,晚上去大观楼看个电影。

路线刚到北京的时候就找好了,乘什么车,到什么地方,都是他的建议。当时潦草地随手写在拆开的中南海空盒内侧,想着反正闷油瓶就在身边,大不了再问他,想不到三天后的现在,我能握住的只剩这个盒子里凌乱的字句。

我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整理,把我的衣服摊开,铺满整个箱子,就好像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旅行。海鸥的胶卷只剩两张,一张拍了行李箱,一张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拍了自己。

出门往地铁入口去的时候经过一家照相馆,买了两卷胶卷,把拍完的三卷留下洗出来,跟老板约好晚上来取。

花很长时间倒了两趟地铁,从三元桥出来,又到附近换乘公交,在王爷坟下车,798就到了。

也许是我原本心情就不好,进了798,只觉得一股装逼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很多,个个脸上都凝着几分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我一个人走在周围还杵着机器和烟囱的水泥路上,参观这个文艺青年们朝圣般趋之若鹜的地方。

接连进了几个小店,每一个都标榜自己创意又前卫,其实卖的都是哗众取宠批量生产的东西。倒是有几个展览还值得一看。

逛了一会就开始兴味索然,这里实在是跟我格格不入。我既不想站在某幅画作前故作高深地说“作者通过运用水墨而表露的城市隐喻不仅保持了其华丽感和力度感,同时还流露出凄凉的影子”,也不想跟自认品味高尚的美女搭话。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进了一家不大的咖啡馆,田园风的桌椅装饰看上去还算清雅。走到柜台前想点些食物,店员小姐头也不抬地说,对不起,我们只卖咖啡。

也罢。我想。要了一杯蓝山,在窗边坐下。

一个人穿行在人群里时,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念闷油瓶。我想知道他在哪,在做什么,他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他在北京的五年里,是不是也来过798,走过面前这条窄巷,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审视这里浮躁的人们?或者,遇见真正优秀的作品,会露出温和的神情?

如果有人问我后不后悔,我会回答,后悔,从我发现他消失的那一刻开始就后悔了。我没能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我逐渐地习惯依靠他,我想面对所有问题,却让他站在我身前为我遮风挡雨。

现在我连给他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说闷油瓶的离开让我得到什么,恐怕就是我不再用其他事情质疑自己对他的感情。他说过我会钻牛角尖,会假设未发生的状况,然后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我真的这么做了,并且付出我一生都不能忘却的代价。

未来有无数种可能,而其中至少有一种能让我们穿越荆棘走到一起。忽然想到“我们”这个词,心里蓦地一片荒芜。

我们还有未来吗?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知道他离开时下的决断,不知道他是否寒心到再也不想面对我。我急切地想了解世界,却没有用足够多的精力去问问他在想什么。此时此刻,我无法再自信地开口说出“我们”。

拿出手机,编了一条短信发给他:“按照计划,在798。这里是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想你。”

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没有回信。

从西四的地铁站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我找了个快餐店填过肚子,就走着往照相馆去。

捏着装相片和底片的袋子要走,被老板拦住,让我检查,我笑着说,不了,我不想在你店里哭。

回到酒店的房间,我爬上床,只开一盏床头灯,然后把被子拉高缩进去,只露出一颗脑袋和一双手,这才拿出照片开始翻看。

照片按照时间倒序排列,最上面的一张是我们在景山顶上的合影。背后是皇城的中轴线,有点曝光过度看不清轮廓。我伸着舌头做鬼脸,闷油瓶没有表情。

我一张一张仔细看着,时间在照片里倒流。我看见闷油瓶坐在巴乃湖边的石头上,表情放松,光线正好,他干净的眼神直看进镜头,看得我的惭愧无处藏身。

有几张照片拍的是我,有我的背影,我的侧脸,我微微回过头时睁大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什么时细微的表情。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也很上相。

他是真的爱我,所以抓得到我最帅气的时候。这是我无数次照镜子,无数次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也看不见的自己。

有液体落在枕边褐色的底片上,凝成一颗圆润的珠,用手抹开,散成一片细小的水迹。

手里的照片还剩十几张时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面孔。说是陌生,也不全对。那张脸很眼熟。我有些愣神,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在哪见过。

又翻了翻,我忽然知道了。酒吧里卖给我相机的服务生。

照片里的他穿着T恤短裤人字拖,夸张地笑得一脸灿烂,跟我见到的那个沧桑得像个老烟鬼的人完全不同。有一张照片里他搂着一个女孩,女孩笑靥如花,两人交握的手上戴着同款手链。

原来那个故事确实发生过。只不过主人公是他自己。

大概事情的结局是这样的:女孩决绝地走了,男孩痛苦过,迷茫过,最后决定留在他们分手的地方,抱着一丝女孩可能回心转意的希望,独自等待爱人归来。至于他为什么要把相机卖给我,我想或许是睹物伤情不如怀抱希冀,也或许是他一人承受的思念太重,需要有人分担,而我又正好闯入他的生活。

这时我明白我有一件事说错了。

爱情不是个**的借口,它实实在在地存在,剥开这个世界强行给它穿上的虚伪的外衣,它比一切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更真实,甚至胜过每天升起的太阳。

真爱给了他等待的理由,让他有勇气独自在他乡为一个人留守。

闷油瓶,小哥,张起灵,你会等我吗?你会等我吧?

我想回去了。这次,换我来追随你。

Chapter 39

定过回去的机票,我又找了小花。聪明如他立刻就发现我出了状况。我照实说了闷油瓶离开的事,他默默听了,问我打算怎么办。

“回去,把他追回来。我爷爷总说做事要主动,等待不会有好结果送上门。”

“他要不回头呢?”

“跪下磕头求他原谅?”

“谁会喜欢这种方法!”

“那就脱光躺下任他操好了。”

“啧,这个好。”

“花儿爷,我要是失败了就来北京赖着你。”

“来啊,反正我的床够大。”

“你得负责带我天天买醉夜夜笙箫。”

小花“嗤”了声拿手机敲我一下,稍敛了笑,问:“你还记得我在医院里问过你的话吗?”

我知道他在问我为什么跟闷油瓶在一起,以及爱情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我想了一回,说:“记得。但是这故事还不到结尾,你别急着下结论。”

小花抬眼看着我,若有所思,随即粲然一笑,道:“我很期待。”

我们歪在小花昂贵的沙发上说了一会话,多半是他在逗我开心。我心里感激,也做出轻松的样子。待到准备要告辞,我猛然想到一件未完成的事,这件事于我,于这次有头无尾的旅行来说都至关重要。

我为什么要来北京。

这里是闷油瓶上大学的地方,他在这里度过五个春秋,从一个和中国万千普通高中生一样平凡的学生成长成一个优秀的建筑师,我想看看这个让他发生蜕变的土壤。

拿出手机计算一下时间,还来得及,就让小花送我过去。

车子开到学校门口,我执意要步行,小花把我扔在路边,自去找位子停车。

我们从正门进了闷油瓶的大学,往前走个五六百米就是主楼。这座楼很奇特,糅杂了中式和苏式的特点,以及时代给它的深深的印记。我抬头仰望它,就像莘莘学子仰望这所学校。主楼不高,我却觉得它仿佛看不到尽头。

我想起高三时那些似乎永远做不完的卷子和机械而单纯的生活。每个月贴在公告栏上的月考排名榜,前几位是我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传说。我永远有配不平的离子式,用不好的过去完成时,画不出的函数图,算不来的功率。我总是以仰视的姿态膜拜着每轮考试的王者,最终他们都来了这里,包括闷油瓶。

我俩在学校里乱逛,这校园大得我们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赌着一口气要自己找到学生宿舍,撇了小花一个人在前面急急地走。

走了一会我就知道错了。眼前叠山理水雕梁画栋,正是这所学校百年前建校时的旧址。

绕了一圈,我停在一座清式垂花门前,回头对小花说:“我们大一的时候画过这个,今天才见到它的真身。你说小哥他们多方便啊,我们拿别人的画临摹,他们直接临摹实物,想不画好都难。”小花斜了我一眼,没说话。

走近垂花门,我伸手覆在朱红的门扇上,指腹的触感是细腻的凹凸不平。我摩挲了一会,收回手,毅然转身离开。

经过某个小广场时看见一圈海报,辩论赛,电影预告,话剧宣传,社团活动,五花八门。再走一小段就到学生宿舍,没有什么特色的建筑,有工科学校特有的冷硬和严谨。

我在食堂门口的台阶坐下,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从我面前飞驰而过,遇见行人时猛地拐了个S型。我敢肯定闷油瓶不会有这样耍帅的动作。

他会精确地滑过行人和行人之间的空隙,或许衣角只跟对方间隔一厘米。就像一只猎豹,漆黑的眼里只有终点。

小花在我身边坐下,翻开手机看了一眼,幽幽地说:“快来不及了,要多住一晚吗?”

我又坐一会,问:“真的来不及了?”

“嗯。如果四环不堵车,可能可以踩着点赶上。”

我想了想,拿出手机改签了一班晚上的飞机。

在候机室等待时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北京的落日。没有如血的晚霞来映衬我的悲壮,它只是挂在那里,慢慢地下沉,消失。

心里有种莫名的沧桑,明明只过了几周,却漫长得像几个春秋。

我觉得自己正吊着一口气活着,就像濒死的人脸上的氧气面罩。这口气我松不了,我不能垮掉,我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夜晚的航班窗外漆黑一片,我只能从气流带来的颠簸和耳膜的不适来判断我所处的位置。小电视播着一部一点都不搞笑的搞笑片,耳机声音很小,听了一会我决定还是睡觉。

双脚再次站在地面上时我才意识到我又回来了。有些许狼狈,也带着决心。即使这决心是我一厢情愿的,而前路充满忐忑。

在的士上给小花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小花最后给了我一个“加油”。

打开我家的门时有一瞬间我希望能看见房里的灯是亮着的,浴室会传来水声,或者有一个挺拔的背影正站在我的书桌前,一手压着拷贝纸,修长的指间夹着5B铅笔。

我会奔过去抓住他不放手,告诉他我的思念和惶惑,我一点也不介意让他看见我脆弱得不像个男人,如果需要,我甚至可以给他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但是什么都没有。房间里漆黑一片,没有人气的空间里隐约有灰尘的味道。每一颗浮尘都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关上门,放下行李,靠着门闭上眼睛。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把我拉回现实。我接了,是妈妈。

不容我反驳地定下了明天晚上回家吃饭,二叔三叔和奶奶都会到场。我应下了,准备好好去赴这场鸿门宴。

我把行李打开摊在客厅里,拣出睡衣毛巾准备洗洗澡躺平了睡觉,我需要养足精神,明天一定够我受的。

经过房间时隐约感觉不太对,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就像平常总在浏览的网页有了细微的调整,很正常却又有哪里不一样。我环视一周,并没发现什么破绽。

又看了一圈,还是不明白。房间里的东西都在,都在原地。

接着我手里的睡衣被我倏然收紧的手指拉得“刺啦”一声,背后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我的更衣镜,完好无损地,立在墙角它两年来从未挪动过的地方。

Chapter 40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流弹击中的玻璃一样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睡衣掉在地上。在屋里团团乱转一会,双脚不听使唤地往客厅退去。

我开始疯了一样翻找还摊在客厅里的行李,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扔出来。衣服被抛在一边,摸到钱包时双手开始发麻。颤抖着打开钱包,登机牌和景点门票静静地夹在里面。稍微放心,我身子一软在行李箱边跪坐下来。

我害怕。我害怕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害怕我从未认识过一个叫张起灵的人,害怕我们经历过的所有都只在我脑海里。我害怕现在是我醒来的时刻。

坐了一会,我从行李箱的夹层拿出放相片的袋子,抽出相片看见那张面瘫脸时差点掉下泪来。

还好他是真的。只要他是真的,就可以了。给自己接了杯水,我重新回到房间。走近镜子多看了几眼,我就知道这是另一面。它比我之前的那一面更新,显然是有人重新放在这里。

然后我开始思考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以及它为什么要发生。

毫无疑问把这更衣镜带来的人必然是闷油瓶,只有他兼具知道我砸了镜子和有我家钥匙这两个条件。而以他的观察力,买个一模一样的镜子摆放在原位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接下来就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对此我猜测了一番,结果总结出来的两种可能大相径庭,我自己也无法说出哪种更像他的决定。

第一种,他想告诉我,受伤之后的日子就当没发生过,我们接着那天继续过下去,他后悔了,他想回来。

第二种可能,他不想回来了,把我房间里的东西恢复原样,并且不再出现在我的私人时间里,我们结束了。

我想闷油瓶真是太高估了我。这两个猜测一生一死,我不想走错。依我的意思,当然是他想回来最好,我可以重来,可以返工,可以他爱看哪一段就给他演哪一段。我什么都可以做除了结束。

但是另一种可能摆在那里,我也没法当它不存在。

我坐下来,把额头抵在镜子上,觉得好累。突然间我开始想念公司的同事,王盟,阿宁,文锦姨,罗工,胖子。我自顾自走出了这个圈子,满以为身边的那个人就可以抵过全世界,结果回来时一无所有。

我看着镜子里笑得凄凉的自己,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我从一无所有走来,情况再糟也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

张起灵,我们掉了个个啊。现在的我也面临着你曾经的境地,那时你选择了坦然地向前走,如今换我。

明白了。虽然我的智商也许不如闷油瓶,但我自认情商还是在他之上的。对付闷油瓶,还是需要耍点小伎俩。

我开始一遍一遍地给闷油瓶打电话,打到第七个,那边接通了,没有声响。我欢快地说:“小哥,我在家呢,你猜猜三十分钟后见不到你我会做什么?”我知道他在听,不等他有动静我就挂了电话。

从我掐掉电话到他打开我家的门只过去二十六分钟,这说明他至少要超速百分之五十。我坐在地上,心情很好地摊成一个舒展的姿势。

他站在我面前,刘海又长了一点,遮在脸上略有些阴沉。我抬头仰视他,他的目光落在我头顶。

我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笑,他的眉微微蹙着。我说:“你送我这镜子,是想让我疯呢,还是想让我死呢?”他没反应,眼里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我也不气馁,反握着手机的左手猛地砸在镜面上,玻璃裂开一面蛛网,正好把我映在上面的脸花了个四分五裂。

我依然在笑,就好像这才是我脸上没表情时的表情。我问他:“我还好好地在这里,你失望吗?”闷油瓶终于把目光从我头顶移到我的眼睛,我想问问他怎么能这么长时间保持着眼里没有感情。

撂狠话对他没用。看来得改变策略,我不信他软硬不吃。

扯着他的左手我就势起身,稍微前倾就能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我搂着他,希望他至少给我点温度。

他的体温依然比我低,我搂得更紧一点,脖子贴着他的。

我说,小哥,我后悔了。我不想分开,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如果我再犯浑,你给句话,我就从这楼顶跳下去,用不着你动手。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这种时候换在电影里,该是我泪流满面了。但是我的眼里干得很,挤不出一滴泪。

接着我又说,小哥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总由着自己胡闹,以后不会了,你想看哪张脸,我就换哪张脸,好不好?

他依然一动不动。招式已尽,我没辙了。

我只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个人偶,再撕心裂肺哭天抢地他都不会生出感情。我不死心地去吻他,不管我怎么挑逗都没有一点回应。

他已经冻结成冰,把我烧成灰都化不了他一丝一毫。

连我也跟着从头冷到脚。再低三下四又能怎样,他不看我,我连个小丑都不是。或许连他赶来这里,都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走错了几道门,我就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是我活该。

我静了一静,感觉自己握紧了拳头又松开。退几步靠上墙,我需要有坚实的东西做支撑。

我说,你走吧。然后他就走了。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公寓大门“砰”地一声关上的瞬间,终于有一滴泪擦着我的脸颊碎在地上。

我摸着镜子裂开的纹路,玻璃割破我的手指。看着血流了一会儿,我在镜子上写了几个字:再见,张起灵。

Chapter 41

写完字,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吸了一会儿,觉得血止了,才收拾收拾东西进浴室洗澡。

也许是刚才情绪爆发得厉害,冲过几分钟水,我开始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回想着刚发生过的事,觉得它们越来越虚幻,仿佛看完电影退场时脑子里回味的片段。有一点错乱感,破碎的画面光怪陆离。

逐渐地我有些分不清幻觉和现实,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从北京回来,下飞机打车回家,然后洗澡睡觉。

关了灯我躺上床,镜子,血,全都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不去想,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快睡吧吴邪,明天还要回家,告诉爸妈奶奶和二叔三叔,无论如何我这辈子就认定了张起灵。

小哥,我答应过你今年要堂堂正正地一起回老家过年,明天我就去争取。请你再稍微等一等。晚安。

再醒来时是隔天中午。叫了份快餐,我咬着筷子思考要用什么样的形象面对晚上的家庭聚会,我要怎么解释我的感情,又要如何说服长辈们。

想着想着突然没了胃口,我随手扯了张纸在上面列了个提纲。

写完我对着提纲傻笑了好一会,觉得自己像个准备毕业答辩的大学生。然后我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自导自演自问自答,独角戏。

“小邪,你为什么喜欢男人?”

“妈,我不是喜欢男人,只是喜欢的人正好是个男人。”

“你这孽子,吴家就你一根独苗,难道你想吴家从此绝后吗?”

“爸,我们家有家族使命吗,有没有后代重要吗?”

“小邪,你就这么相信张起灵?”

“二叔,就算我明知道小哥骗我,我也会选择相信他的谎言。”

“大侄子你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三叔,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如果和他分开,我立刻就后悔。”

“小邪,没有婚姻,你们能承诺对方一辈子吗?”

“能,奶奶。”

“张小哥的意见呢?”

演到这里我突然卡住,昨天晚上公寓大门“砰”的关门声清晰地回荡在脑子里。攥紧手里的纸我呆呆地站着,全身神经末梢能感觉到的只有心脏被压迫的钝痛。

他的意见呢?他能有什么意见。他走了啊。

现在只要我回家,当着长辈们的面大声说:“我们分手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我还是吴小三爷,我的生活依然会顺着正常的轨迹发展下去。而张起灵,也会成为我美好记忆里的一段。

我发现自己又开始流泪,这几天我大概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可恶的是它们都做了无用功,当着闷油瓶的面反而一滴都挤不出来。

哭了一会我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己都觉得特别丢人。

然后我决定做俯卧撑。满身大汗趴在地上的感觉好多了。不管现在怎样我还是要以闷油瓶会回来的剧情发展,如果连我都放弃,我们就真的结束了。

洗个澡我清清爽爽地穿了套休闲装,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然后去商场买了瓶老爷子平常惯喝的酒,这才往家里去。

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二叔,老爷子,妈妈和奶奶在搓麻,三叔不见人影。我笑着进屋,跟长辈们打了招呼,把酒往餐桌上一搁,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奶奶旁边。

不用看我也知道这麻将是怎么打的。二叔和老爷子暗中较劲,妈妈打酱油,大家都让着奶奶。老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着三叔,说他没时间观念,二叔坐在奶奶上家,连着给奶奶放了好几炮。几圈下来奶奶估摸着也知道自己在大家都放水,起身让我上去打。

刚上桌,老爷子就拿眼盯我,我不敢跟他对视,只好埋头理牌。本来我打得就不咋地,如今又添了段心事,一轮麻将打得背上汗都下来了。

默默地在心里祈祷三叔快出现。从小到大家里长辈就三叔跟我能玩到一块去,每次挨骂也都是他替我出头,现在他不在场,我势单力薄独力难支。

像感知到我的怨念般,没过多久三叔就出现了。妈妈招呼大家上桌开饭,我如临大赦,赶紧挨着三叔坐下。

不料三叔脸色看着不大好,跟他说话也爱答不理。我心里大为疑惑,无端生出许多猜想。

并且我明白今天我确实是一个人了,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就像一夜长大的孩子,前路荆棘遍布,而我独自前行。

晚餐吃到一半,妈妈给奶奶夹了块红烧肉,又往我碗里搁了块糖醋鱼,然后撂了筷子,说:“小邪,你想不想有个四代同堂的家,有长辈,有小孩,热热闹闹地围一桌子吃饭,共享天伦?”

我默默地吞了嘴里的饭菜,放下筷子,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妈妈又接着说:“你是个聪明孩子,肯定明白今天我们为什么叫你回家,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连说辞都想好了。你说吧,我们听着。”

我心里“咯噔”一声,脑子里只跳出来一句话:“知子莫若母。”妈妈完全没有给我见机行事的机会,她把我推到台前,看我如何为自己辩护。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乱了阵脚,之前所有的彩排都付诸东流。我想了好一会,心里有无数想和闷油瓶在一起的理由。但抬起头来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发现那些矫情的海誓山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我在怯场,谁来推我一把。

“你俩谁主动的?”总算二叔给了我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我。”那个夜晚我不顾一切地跑向他,至今我仍记得他嘴角的温度。

“谁付出更多?”二叔又问。

“他。”我早就明白了。

突然我的脑子清醒过来,一句一句完整的话组合成段,呼之欲出。我急切地想把它们说出口,需要的只是将神经末梢的刺激转化成声音。

“奶奶,爸妈,二叔三叔。给我几分钟,我要解释这件事。”

我起身开了酒,给自己倒一小杯,53度带着麦香的液体灼烧我的食道,也刺激着我的意识。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从未谈过恋爱。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同性恋。但是我能肯定地说,我跟张起灵在一起这件事,跟他是男是女没有半毛钱关系。就算他明天跟我说他是只妖怪,我都会爱他。

我想你们之所以会反对,无非就是两个原因,第一,你们觉得我们是在玩。第二,一旦事情公开会有人戳我的脊梁骨。关于第二点,我不在乎。十年前二叔三叔不结婚这件事,跟今天吴邪跟个男人搞在一起的严重程度在当时是相差无几的。我相信我们吴家没有会被流言左右的传统,当年爷爷说‘人随己愿’,希望你们也能这样对我说。”

我顿了顿,又斟酌一会儿,接着道:“前不久,我突然知道在我大三那年发生了什么,因为事情又重演了一遍。就算我打从心底不乐意,但我仍然明白自己就是个疯子。如果我们只是玩玩而已,他早该甩了我。可是他付出一切,从未放弃。”

三叔在我说到事情重演的时候抖了抖,二叔按住他,问:“小邪,你想没想过你对张起灵,或许更多的是感激?”

“不,”我说,“他不放弃,是因为我是那个可以和他一路同行的人,我知道他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和他有一样的理想,一样的困惑。他陪着我的同时,也在我身上找到他需要的东西。我们,是涸辙之鲋。”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自动过滤了不愉快的记忆,要说服别人,总得先说服自己。

一桌子人寂然无声,我等着最终审判。老爷子一拍桌子回房去了,妈妈跟着进屋。三叔脸色依然不好看,奶奶倒没什么表示。

二叔垂着眼想了想,说:“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空口无凭,你得证明给我们看。”

Chapter 42

回家后我坐在床上发了两小时呆,心里里反反复复想着二叔说的“证明”。当时头脑一热答应下来,完全没有想到我现在哪里还有证明的资本。

路上买了包三五,抽完留下的空壳随手扔在地上,床单落了烟灰,一弹就留下小片的灰白印迹。我毫无目的地一点一点弹着,思绪和动作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不出所料地我失眠了。整晚我都在想二叔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或许他是在试探我和闷油瓶的关系,更有可能的是他想看看我们能为维护这段感情做到什么程度。

而我目前的处境是,我只能证明我自己,闷油瓶的想法和态度,我连猜测都做不到。

不过反过来想想,我的家人也许要的也只是我的决心而已,只是我的就够了。这样好办多了。

凌晨四点一十三分,睁眼看了一晚上略有些发黄的灯罩的我做了一个决定。我的证明。

这家刺青店还算好找,绕过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转一个巷子就到。店面不大,开在老板自家房子的一楼。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大学美术系的老师,闲的时候从慕名而来的客人身上赚点外快。几年前我和老痒来过一次,那时他往自己左边第六根肋骨上刺了一个枝缠蔓绕的“X”。

在店里跟老板聊了会天,看过我要刺的图案,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刺这个图案花了我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没有涂麻醉膏,每一针刺进皮肤里的痛感清清楚楚。我以近乎虔诚的姿态去迎接这些刺痛,作为我最真挚的忏悔。

整幅图案完成的时候我痛得起不了身,老板让我乖乖趴着,用脱脂棉轻轻地帮我上药。我拽着床单,指尖被挤压得变形。

“吴先生。”老板唤我一声,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谈图案的事,于是转过头看他。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作为回报,我送你一把从西藏带回来的银刀。”

我哈哈一笑,背上的肌肉一抖,疼得我脸上的笑容僵死在半路。

“有什么好讲的,无非就是些风花雪月为情所伤,我不信你自个儿没点经历。”

老板默了一默,说:“不用蒙我,你们的事一定不同寻常。你就当我是个树洞,没人会往外传。”

我有些好奇他的坚持,便问:“理由呢?”

“我想为你们画幅画。”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确实,这个故事需要一幅画,但是这画必须由我自己来下笔,不可以假人之手。

刚到家我就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明晚我回家吃饭,二叔要的证明,我准备好了。

这次家宴没有人再假装悠然闲适,我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在沙发上盯着我。

走到客厅中间我毕恭毕敬地问候过一轮,然后说:“二叔,请您过目。”

背对着他们我缓缓跪下,撩起上衣一把脱掉,甩在脚边的地上。

我听见身后一片抽气的声音。他们看见了我背上的刺青,布满整个背部,依然红肿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刺青。

那是一幅和真人等高的单色胸像,画面上的人眼睛直看进镜头里,脸上表情很放松。阳光从他左前侧斜照下来,整个轮廓棱角分明。

我亲手拍的,闷油瓶的照片。

耶稣背着十字架,背世人的罪与罚。而我背上的,是第一个我心甘情愿被困住的牢笼。

他的人从我生命里离开,我不强求,但我将背着这烙印过完我剩下的每一分钟。你依然和我在一起,永远和我在一起。

“哐啷”。一只杯子在我小腿边撞成碎片,我回头,老爷子摔杯子的手还伸着,微微颤抖。奶奶镇定地起身,叫上爸妈进了房间。

三叔跳出来捡了衣服套我头上,然后拉我起立。我把衣服穿好,他就推着我往外走。

“小邪。”快到门口时一直没动静的二叔叫了我一声。我顿住脚步,准备听他说些什么。

“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不是我们老吴家的风格。”

我刚要回话,三叔就叫了一声:“老二。”接着我就看二叔摆了摆手让我出去,身形里有说不出的疲惫。

事到如今,我心知他们是不会再反对了。所有因我而起的失望,我会酌情补偿。没有人再能够阻挡。

我开始开心起来。走到楼下三叔停下脚步,摸出一包南京磕了磕递给我。我拿一根夹在耳朵上,对三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三叔不看我,狠狠吸口烟,幽幽地说:“你们啊……”然后没了下文。我听着他话里有话,赶紧问:“为什么是‘你们’?”只听他叹了口气,替我拦下一辆的士,开了车门,说:“很快你就知道了。”

路过离公寓不远的肯爷爷时我下了车。打包点食物,然后拎着晃回去。

我并不急着回公寓,夜晚是这个季节一天里温度最适宜的时候。我记得小区边上有一株老桃花,不知开谢了没有。

转了一会才找到地点,可惜树上一朵花也无。错过了,只好空留遗憾。我找了个石凳坐下,拿出打包的食物吃起来。风灌进衣服轻柔地拂着背,已经麻木的皮肤微微发痒。

我想仰躺在石凳上看晴朗的夜空,但我的背不允许。斜靠着石凳的扶手,我努力地抬起头。

上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这苍穹,是什么时候?月沼。再往前,是鼓浪屿的海滩。还有呢?不记得了。记得这两次,也够了。

不远处的某间公寓,有人在用小提琴拉《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不是原曲的节奏,中段加快了一点,硬生生让我听出一股凄厉的肝肠寸断来。

我握着可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举了举,敬这陌生的演奏者。

回到公寓我没开灯,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趴就准备睡过去。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剩下的,等我睡一觉再说。

突然我听见一丝细微的响动,若不是半盲的状态听觉特别灵敏,我一定察觉不到那声响。

刚要起身,背上就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把我压回床上。

危机感和疼痛一起袭来,我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手脚就被压制住,混乱中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喝:“别动。”

一瞬间我就反应过来,全身肌肉立刻放松。把脸埋进枕头里,天知道我是怎么努力忍住才没有喜极而泣。

“小哥。”

Chapter 43

闷油瓶见我不再挣扎,便松开我,往一边滚去。我依然贴着枕头,听见他拧亮床头灯。

实际上我心里完全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五味陈杂也不足以概括我的心情。我想开口求他,又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感到愤怒。

一只手在掀我的衣服,我转过脸面对他,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抬手往他脸上就是一拳。

指关节砸到他的下颌骨时我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他被打得一愣,连躲开都忘记。

心里顿时有一丝狡黠的快感,顺着收手的姿势我甩开他挂在我身上的左手。然后撑起身把另一侧的床头灯也开了,仰躺在床上。

“小哥,我们来谈谈。”

闷油瓶贴着我躺下,距离在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肌肤相亲之间。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临近他的那一侧手臂,控制着自己不要有更近一步的企图。

床头灯灰黄的亮度暧昧得近乎失去理智,我闭上眼不去看。

“我问你答或者你问我答,选一个。”

他沉默着想了想,说:“你问,完了换我。”

“很好。”

我想了好大一会儿,心里翻过无数问题,有太多需要挑明讲清楚的话,但每一个都不像重要到可以用来开场。

他耐心地等着,没有丝毫动作,连呼吸的声音都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我侧过身看他,他眼角的余光瞄着我。“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吗?”我还是最在意这件事,如果没有这个前提,问再多都是废话。

“嗯。”

我松了口气,问题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

“这镜子是怎么回事?”

“瞎子的建议。”

“去他娘的。昨天干嘛不理我?”

“你讹我。”

“没有!”

“别对我耍心机。”

“我他娘的以为你要走了!我怕你要当这半年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说。你也讨厌被最亲近的人使计套话。”

“好。以后不会了。这几天干嘛去了?”

“我跳槽了。”

我惊得从床上弹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闷油瓶伸手拉过我,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说:“我找了你三叔,以后就跟着他。”

“为什么?”

“主动出击,成为你家里的一员。”

我安静了一会儿,有温暖的热度在心里慢慢扩散。我不是自作多情,他依然做的比我更多,想得也比我更远。

“在北京的时候,你真的生气了么?”

“生气。”

“那为什么还不放手?”

闷油瓶没有立刻回答,被我枕着的手紧了紧。

“放不下。”

“你还真是犯贱。”我揶揄他。

“对。”

我转过头靠在他颈窝里,用牙轻轻地咬他锁骨上的皮肤。

“以后我再发疯怎么办?”

“不知道。”

“你有极限吗?”

“有。”

“这是警告我吗?”

“嗯。”

“小哥。”

“嗯。”

“轮到你。”

“不必了。”

“嗯?”

“我知道你会回答什么。”

“小哥。”

“嗯。”

“我要跟你说件事,你可以拿手机出来录音。”

他眨了眨眼,伸手去摸口袋,我翻身压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闷油瓶拿着手机的手顿了顿,腰上使力一转,瞬间我又成了底下那个。

背上的皮肤擦着被褥,我龇牙咧嘴吸了几口气,拍拍他的腿示意别太狠。他退开一点拉我起身,双手拢着我的腰,我们静静地拥抱着,灯光暧昧得恰到好处。

就算现在火山喷发地壳位移海上掀起巨浪把我家玻璃击穿引力消失瞬间真空,我也能了无遗憾微笑面对,甚至,我希望末日立刻降临。

这样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争执,没有伤害,永远在一起。就像凝固在水泥里的朱利安和苏菲。

然而这念头转瞬即逝,我虽然消极又悲观,但总归是有积极的时候,比如我还想跟他一起翻开新的一页,再比如现在我们贴在一起的地方都起了反应。这完全昭示着目前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滚床单才是正经事。

突然间我想到一个问题:“以后背入时,你看着自己的脸会不会硬不起来?”

闷油瓶完全无视我的担忧,还故意把我翻过来,直接用行动证明了—— 大爷我就没有软的时候。

完事后我瘫在凌乱的床单上,一条腿还垂在床边。闷油瓶起身去洗澡,我抱着被子看他从衣柜里拿出毛巾短裤,背上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接着他进了浴室,有水声传来。

我躺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的脑子里又涌进无数想要问他的话。水声时大时小,淅淅沥沥地溅在地面和玻璃淋浴房上。我爬起来,站在浴室门口,靠着门框跟他说话。

他大概听不到,我就说说而已。

“小哥,我把你刺在身上,不是自虐,也不仅仅是纪念你。二叔说我做得太绝,他是对的。我给他们看的是我的决心和绝不回头的意志,我想快刀斩乱麻,完全斩断过去一切被控制的、无法逃离的牢笼。我爱我的父母亲人,离开他们或断绝关系不是我的本意。我想建立一种全新的,平等而且正确的亲情关系。长辈们能尊重我的选择并祝福我,让我选择自己的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人,坦诚相待,认识、接受真实的我,还有,允许你回我家过年。”

门突然开了,我连什么时候水声停了都没听见。

“他人还是地狱吗?”闷油瓶湿着一头半长不短的黑发,直盯盯地看我。

“管他呢,让别人想去吧。”

Chapter  44  Epilogue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闷油瓶闹了多大一出,虽然罪魁祸首一点异常反应都没有。公司里已经鸡飞狗跳好多天,最后还是文锦姨出面才把场子压了下来。

后来的事我也无从得知了,因为我也辞了职。

那天办完手续打包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我坐在矮柜上发了好一阵呆。同事们都过来跟我话别,说以后就是竞争对手了千万不要手下留情。我哈哈笑着说谁留情谁傻逼,我要抢光你们的项目赚光你们的钱,然后把这公司收购了回头大家还做同事。王盟上来帮我拎东西送我回家,被胖子赶走。出大门时我想真是世事轮回,我来时接我的是胖子,走时送我的还是胖子。

胖子从我家离开时站在门边欲言又止,我狐疑地看他,半天才听见他从嘴里挤出一个“谢谢”。

谢什么?我摸不着头脑。当然后来我知道了。

一个月后胖子和云彩的婚礼上,我和闷油瓶作为好哥们儿出现在伴郎团里。祝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做回闲散待业人士的我并没有立刻到叔叔们的设计院里上班。反正没人催,正好让我仔细想想今后的人生规划。我严肃而苛刻地审视自己,并制定了三条可选的路。接着我又划掉了其中两条。

某天闷油瓶回家时我指了沙发让他坐,然后自己拉了椅子反坐在他对面。

我说,我想考你们学校的研,做你的学弟。学长,你愿意帮我复习吗?

闷油瓶抬了抬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动作,让我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翘着嘴角微笑,宽厚的,甚至有些感慨,很久。

最后,我到底有没有考上呢?未来的事谁知道啊。看学长认不认真帮我啦。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