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菩提心》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邀请我以特约摄影师的身份,参加位于西藏的一场考古遗址发掘。据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项目,主持现场的考古队规格很高,而且目前还是一个保密项目。
说来我在圈内也算有几分名气,不爱约妹子拍糖水片,也不接明星模特的街拍写真,早年拍过些风光,钻过大雪山爬过火山口,无人区沙漠雨林也闯了几回,一概死里逃生回来了,后来修身养性喜爱拍古物。
经年累月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我未必能读懂它们的故事,但是却能感知到上面承载的厚重。
那个电话并没有说太多,对方显然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没想到我答应得无比爽快,报酬待遇一概不计较,订了当天晚上的机票从杭州直飞拉萨。
来接机的人热情得不行,“关老师”三个字就没离过口,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结果很快我就发现,这是因为他们要彻夜开工——我们直接驱车去了发掘现场,下了车,越过了警戒线,还爬了一段山,这才来到真正的遗址所在地。
“这个地方离市区差不多有一百公里,谁也没想到竟然底下还埋了东西,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雨,山体滑坡了,前几天有老百姓意外发现了这些石雕……”
我听了介绍,随意点了点头便拿出了相机走过去看。目之所及是一片坍圮的碎石,大的接近一人高,小的跟婴儿拳头差不多,七八个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上面的泥土,将一块块能够看清上面内容的石块编号,准备进行拼合工作。
我调试了一下相机,这地方毕竟不是摄影棚,没什么专业灯光设备,我就带了一个LED灯和几张滤纸,现在光线昏暗,为了图片细节的质感,不得不延长快门时间。三脚架刚才被我落在车上了,此时只能靠手持,两秒的快门,依靠我多年单身练就的右手,还是很稳定的。
凌晨两点多,考古队终于决定休整片刻。
“来来来介绍一下。”刚才接我的司机带着一个干练秀丽的女人走过来对我道,“这是我们这次的项目负责人,陈文锦。”又指着我向她道,“这位是我们的专业摄影师,关根。”
剩下的考古队员也都对我介绍了一遍,说了说他们的大致情况,但我这人天生脸盲,对名字也不敏感,只是记得他们是一个藏文化专业考古队,队员甚至都能读懂藏文。于是大略点了头握个手,就又回去跟陈文锦聊天:“这是个什么地方,现在有结论了吗?”
陈文锦摇头,神色里有些兴奋:“还不知道呢,原本以为会是佛经故事一类,可是现在看起来像是叙事的壁画,人物形象虽然不太完整了,但是能看出来雕刻手法跟汉族更类似,而且上面刻画的服饰神态不全是藏族风格,还有西域各国的特点。”
我对这个女人一下子多了几分尊敬。在我看来,如今出土的东西不过是几块不知所云的石头,她就能看出这么多来。
“这个项目很急么?”竟然要通宵干活。
陈文锦点头:“已经是抢救性发掘了,而且最近雨天多,堆在这儿也是个安全隐患。”
歇了没一会儿,几个男考古专家开始上手将编完号的石块按照顺序拼合到一起,我赶紧端起相机凑过去,其实拼合的边缘都很粗糙,我拍了几张照,就看到一个男队员独自将去搬一块石头,他人挺瘦的,那石头有半人高,看着很沉,我就想过去搭把手,谁知他竟看都没看我一眼,也看不出有什么吃力的样子,面不改色地将石头搬到了空出来的位置摆正。
我愣了愣,暗骂一句这人真是不知好歹,结果他像是会读心术一般,抬头正正对上了我的视线。
——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沉静得像羊卓雍措的湖水。
我感觉心跳都悄悄漏了一拍,明明什么都没干,倒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错觉,掩饰着摸了摸鼻子,瞬间反应过来,拿起相机随意按了几下快门,挡住了脸。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高处的一棵树忽然松动了,连带着根部的泥砸下来,随后是头顶上的整座山体都开始错位——
“不好!滑坡了!”
有人喊了一声,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拿着相机朝上拍照,右手食指还没扣上快门,就有人一把拧住了我的手腕,往一边拽去——
“快走!”
竟是刚刚那个考古队员。
我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往高处的岩石上攀,还好这一次滑坡不严重,等一切平静下来,大家都只是有些惊魂未定,脸上身上都是泥浆,倒没有大的损失。
我在心里嘲讽了一下自己,是职业操守重要还是命重要,然后甩了甩被掐痛的手腕,走过去冲那人笑了笑:“谢谢你啊,张……”
完了,刚刚介绍的时候,根本没记住他的名字。
“……小哥。”我打了个哈哈,他好像也完全没往心里去,我摸摸后脑勺,尴尬地转开视线,忽然就发现,在刚才我们站立的位置,由于第二次滑坡的缘故,地面更低了些,露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那家伙也看到了,伸手在石头上一撑,漂亮的一跃,就轻巧地落在了下面,用手将两边的泥土大致清了清,所有人都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竟然是一个建筑的尖顶!
我是学建筑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座典型的藏传佛教寺庙的尖顶,而且此时那人已经换上了专业的考古工具,又有几名队员围上来帮忙,很快,就露出了一大片墙体。
那是一座石制的建筑,规模很大,从用料和雕刻的精细程度来看,显而易见,规格也很高。
西藏的寺庙往往历史悠久,只要香火不断,就能够一直修缮传承。在这里……历史上曾经煊赫过,又消失不见踪影的著名寺庙,只有唯一的一座。
“天哪……”陈文锦的声音颤抖起来,“这……这难道是、是乃琼寺?”
我连按了几张快门,照片里,那小哥仍旧蹲在地上,半低着头,侧身看着土里露出来的石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现在的形势来看,我们所在的这一大片区域,底下都有可能埋藏着古代建筑,仅凭当下这点人手肯定是不够的,陈文锦跟上级作了汇报,一边等着更多的考古专家过来,一边也放缓了挖掘速度,十天以后,就在我忍不住想要跟他们谈谈我的工资是不是该按天数计算的时候,那片最初发现的浮雕,被基本拼合成了完整的一块。
那是一幅规模十分惊人的浮雕,塑造了大量人物群像,看起来有很明显的中心点。奇怪的是,有穿着铠甲的,有古代西域各国服饰的,也有形若西藏喇嘛的,还有汉人的官袍,很难立即判断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场合。若不是损毁严重,可能能获得的信息会更多。陈文锦已经安排了人手查找有关的文献资料,只可惜浩如烟海的古典典籍,一时间也很难理出头绪。
“你说这原本会不会是彩绘啊?就像莫高窟那样。”这几天,我和那日救我的小哥熟悉了几分——虽然这很有可能是我单方面这么觉得,毕竟其他人都很忙,只有他一个人总是懒懒的,很多时候甚至在发呆,居然也没被开除,所以我只能去找他打发时间——也知道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他的名字有些奇怪,叫张起灵,我便一直喊他小哥。
他摇头:“没有彩绘的痕迹。”
我耸耸肩,关掉了相机的闪光灯,从各个角度都拍了几张,突然发现了什么:“诶你看,这个穿喇嘛袍的人,站位这么中间,肯定地位很高吧,会不会是活佛一类的人?”
张起灵没说话,但眼神专注了一些,好像在示意我说下去。
我觉得在一个考古学家面前说这些有点班门弄斧,但是不说又憋得慌:“先假设他是。你看啊,站在他身后的这一群人,都低着头姿态恭敬,但是只有这一个,”我伸手点了点浮雕上的某一个位置,“这个人,大大咧咧地盯着这个活佛看,这是什么道理?”
我指的位置,那个人物正好在拼合边缘,腿部以下基本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但面部还算完整,能看出来并没有低着头。其实在这么大一幅雕像里,这个点并不显眼,若不是刚刚拍照时用了最大光圈,焦点恰好落到了这里,我也不会发现。
张起灵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略带疑惑地摇摇头。
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发现吧?我摸摸鼻子,也就没在意。
等到整片建筑的基座被挖出来的时候,我们遗憾地发现,由于大多数主体建筑都是木质的,埋在潮湿的土里几千年,早就腐朽得没什么痕迹了,留下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是某一片地方数十座呈装有活佛肉身的灵塔,唯有一开始坍塌出来的那一座,外部是石头筑成的,因此坚固无比,整体结构还在,此时正在清理外部墙壁上的泥灰,打算经过力学结构测试之后,就进入内部一探究竟。
但是整个考古队依旧激动得难以自持,因为这么大数量的活佛灵塔一次性发掘,乃是绝无仅有的事,这也能够彻底确定,这座遗址的确是当年的乃琼寺——那座传说中的圣寺。
作为领队,陈文锦的电话这几日响个不停,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想要进内拍摄和采访的媒体络绎不绝,但最终还是被一概拒之门外。
我端着相机走来走去,看到警戒线外头探头探脑的记者,一股莫名的爽感油然而生,把工作牌从领子里头捞了出来,然后点了支烟假装深沉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算秀一发优越,谁知没吸两口就被陈文锦揪着耳朵拽了回去:“关大摄影师,开工了。还有,我们这儿禁止吸烟。”
“是吗?在遗址上发现禁止吸烟的标牌了?那我可得好好看看。”得了,反正贫两句也挣不回面子,我也就悻悻然跟着他们走。
那座建筑保存得异常完整,门上的铁锁却恰到好处的生了很重的锈,一碰几乎就化成了粉。我们换上了专门的衣服,戴好了手套,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一开始我以为这地方挂着锁,指不定是个什么藏宝阁之类的,里面或许堆了一座可以埋了我的金山,然而就在我已经做好了被闪瞎钛合金狗眼的准备的时候,我看到的一切,让我觉得我做的那点小准备根本就不够。果然还是低估了古代西藏人民的战斗力。
空气里还遗留着淡淡的藏香和酥油味,所有的室内陈设都待在原有的地方。墙上色泽仍在的香巴拉壁画,一人多高的红珊瑚屏风,精致到纤毫毕现的摆件,都不是让他们震惊的原因。
在大厅的正中央,是一座灵塔。
之前他们发现了数十座金身灵塔,大多是石雕或者砖石砌筑,最豪华的一座也不过是黄铜胎身,而这一座灵塔,须弥座是整块的喜玛雅拉玉石,塔腹是纯金的,塔刹上还镶嵌着大量的砗磲、玛瑙、水晶、琥珀、珍珠,流光熠熠,华美得令人瞠目。
活佛的灵塔使用什么规格,与他生前的功德、造诣和受信众的爱戴程度有关。有很多灵塔上镶嵌的宝石,都是在活佛坐化之后信众自发献出来的珍藏。
我绕着那灵塔走了一圈,几乎是颤抖着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就听见一个队员说:“这个地方不对啊,并不是专门供奉灵塔的,床榻桌椅都齐全,分明是个生活起居的地方,怎么会有一座这么高规格的灵塔?”
陈文锦蹙眉想了想,对张起灵道:“小张,你看看?”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博学如陈文锦,还要问这个闷油瓶子的意见。只见他伸出右手两指,在灵塔的塔腹上摸了摸,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走到另一侧试探了一下,这才道:“空的。”
“啊?”这下所有人都惊讶了。
张起灵接着解释道:“里面有装藏的东西,但很少,可能是麝香一类,绝对没有金身。”
我扶了扶差点掉到地上的下巴。这家伙的手指是什么?X光机吗?那他怎么不去机场海关防爆?而且看其他人这一脸对他的超能力习以为常的样子,恐怕这就是他虽然平时话少还不干活,但一直能留在考古队里的原因吧?
一时间大家神色各异,我便给围在一起的队员们拍了几张照,然后开口道:“指不定这是哪一任活佛好大喜功,给自己建的呢?就像秦始皇建造骊山陵那样,然后最后建造结束了,可他还活着,但是乃琼寺……”
话说了一半,我忽然觉得心口一紧,随后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压得我眼前一黑,一下子弯下腰去,只能用一只空着的手用力捂着心口。
“关根?”好像是陈文锦叫了我一声,然后有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我,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说,“深呼吸。”
门牙不知何时紧紧咬着下嘴唇,我努力松开,深深吸气又吐出,手掌在心口按揉着,过了一阵子,总算感觉好了一些,但神思却有点恍惚,迷迷瞪瞪中好像闻到了某种类似花香的气味,有渺远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嘈杂却统一,似乎是在诵经。
下嘴唇被咬破了,有点血腥味。我用力晃了晃脑袋,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刚才的脱力,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张起灵怀里,我一下子跳出来,紧张地转开了视线,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又走到边上去看别的了。
“你没事吧?”问我的是一个挺年轻的女队员,名叫霍玲。
我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从来没有什么心脏病史,以前也没出现过这种状况,若说是高原反应,也不可能在我到达这里这么多天以后才发作。既然现在没事了,我也就置之不理。
另一边不知发现了什么,很多人都围到了桌案边,那上面堆着不少纸张竹简,后面的书架上还有贝叶经。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有这么大的发现,估计他们考古队之后的经费都不用愁了。
我在心里跑了会儿火车,抬头发现陈文锦小心翼翼地从桌案上拿起了什么。
那是一张纸,上面隐隐约约有一行藏文,虽藏纸保存很好,但是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墨水已经颜色很淡了,而且因为风化的缘故,有些缺损。
“小张,这个能修复么?”
张起灵看了一眼:“我试试。”
我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文物修复。这是一项很需要精细和时间的活计,十分考验专业技能。我从前有些耳闻,但从未亲眼看过。
“小哥,你什么时候弄这个?能让我一起看看不?”
我话音未落,霍玲就在一边笑道:“他的作风你还没看懂?当然是今晚连夜修复,关大摄影师如果愿意牺牲睡眠就去呗,记得多拍几张照,连小张一起拍进去,回头刊登在各大媒体上,保准有无数年轻女孩前赴后继地选考古专业。”
我点头应了,心里却想着,这家伙虽然长得不错,但总是冷着一张脸,哪个姑娘吃得消总是对着台冰柜过日子?
那座建筑里的经书和竹简都被专业人员搬了出去仔细整理,我一个人前后转了转,这个地方很美,可我却莫名没有了摁快门的欲望,天色渐渐暗了,建筑里头有些阴森森的,正中央还是一座巨大的灵塔,可我的心里没有半丝恐惧,只是一股不知来由的窒闷,让我似乎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早已作古,不管最后是由于什么原因,让这座灵塔空置,让这所殿堂尘封,那都已经是往事,别人的往事了。
我背着所有人狠狠吸了两支烟,温度实在冷得让我在外头待不住了,想起白天的话,于是去找张起灵。没想到霍玲也在,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小张同志对着灯泡处理那张纸。
敏锐如我,一眼就发现了霍小姐的眼神从张男神转移到我身上时里头情愫的变化,瞬间觉得自己比那灯泡还亮。
张起灵难得地招呼我:“过来看。”
我端起相机,从取景器看出去,闷油瓶子那张脸在灯光下柔和了些,没有平时看着那么冷漠,可能高颜值也会吸引焦点吧,我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拍了好几张,顺便巧妙避开了霍玲娇俏的脸。
张起灵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那一行字拓印下来,然后在复制品上使用了显色药水,很快,我们就看见了一行清晰的藏文。
“呵呵……”我眼角抽搐了一下,“这毛毛虫真好看。”
霍玲“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歪着头凑到张起灵胸口去看,清脆的声音慢慢念出来:“纵莲台千座,明灯万盏,吾心之佛唯一。”
一时间,仿佛有一把重锤在我脑海中敲响,我好像置身在一片空茫的虚无之中,最清晰的感知只剩下快得不行的心跳。
“……如果按照我们下午的猜测,这个叫日光殿的地方当真是某一任活佛的起居之所的话,那这就很有可能是活佛的手迹啊。‘吾心之佛唯一’,看来,真是一位一心专注于佛法,造诣高深的上师啊。”霍玲分析得头头是道,还不着痕迹地向张起灵身边靠了靠,见我出神,伸手在我眼前一晃,“大摄影师,你说呢?”
“啊?”我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她都说了什么,讪笑道,“我可不懂,作为一名艺术家,我觉得,这句话简直像一句深情告白嘛。”
“你可别瞎说!”霍玲吐了吐舌头,“那可是活佛!什么情情爱爱的。”
我说本来就是瞎说,你可不能当真。可是就在那一刹那,我忽然发现,灯下张起灵的眼神深邃得有些苦涩,我和他之间不过隔了两三米,可他看着我的视线好像隔着万重山水,千年岁月。
大概,他并不是在看我吧。
那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之中,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感受非常真实逻辑却无比荒诞的梦。
我看见自己的双手握着笔,笔端不断出现流畅的藏文笔迹,我写了很久很久,然后抬起头,从窗户里看出去,外面是一片延绵不绝的深红色寺庙穹顶,有撞钟的声音伴着落日和晚霞响起,我身上是一套喇嘛的衣服;场景一换,我似乎站在城楼上,底下是无数人虔诚地匍匐下身躯向我叩首;天色突然就彻底黑了,我听见耳边风声像刀刃一样刮过,我好像骑在马上,可身后似乎有一个人,因为我感觉到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回头去看看他是谁。
梦的最终,是一道狭长的山谷,尽头是悬崖。我静静地站着,身后是汇成河流的鲜血,我闻不见血腥味,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背影,走到了悬崖的边缘,纵身一跃。
我想出声喊住他,却无法发出声音。
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消失在深渊的那一刹,我的心痛得揪成了一团。身后好像有人死死拽着我,我不顾一切地挣脱开,冲到了悬崖边向下看,却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跟我回家。”
醒来的时候,冷汗浸透了脊背,我发现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被子。灯光还亮着,有人递了一杯温水给我。
我吃力地爬起来,没精打采喝了两口,忽然意识到什么:“我怎么睡这儿了?”
他拿走了杯子,好像并不想和我解释。
我没有办法:“霍玲呢?”
“现在是半夜两点。”他说。
“哦……”我苦笑,“我怎么会晕过去?”
“你发烧了。这里海拔高,温差大,你不适应很正常。”
我本来想说老子体质没这么差,可事实摆在眼前,我都晕菜了,说这话太没底气,只能作罢。刚才的梦还支离破碎地萦绕在脑海中,压抑着胸口,我想了想,对他道:“小哥,我做了一个梦。我觉得我梦到的,应该是全盛时期的乃琼寺。”
这么无聊的话题,按照闷油瓶子的作风,肯定是不会搭理的。我也没指望他跟我讨论一下这个无厘头故事,只是不吐不快而已。谁知他定定看我一眼,突然走近了两步坐在床边:“你看见了什么?”
我想了想,脑海中的画面就像退潮一般散去了大半:“是古代,很多房顶……很多事情,很多人,走马灯一样,最后有人跳崖了。”
他的眼神明了又暗,忽然捏住了我的手腕:“我可能……”
“什么?”
“没什么。”他松开手,又走回去看着那张他修复出来的藏文发呆。
这人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我撇撇嘴,也跟着走过去看。在复制出来的那张纸上,压着一支笔,我也没怎么过脑子,就拿起来写下了那句话。
“纵莲台千座,明灯万盏,吾心之佛唯一。”
写完了觉得自己的做法简直蠢破天际,于是硬着头皮拿起相机对着拍了一张:“那个……我留个底,回头怕忘了。”
连续几天,我都在反反复复地做梦,相似的场景,不同的事情,模模糊糊的,不变的是,每一次,那个声音都会对我说一句“跟我回家”,之后我就会一身冷汗地惊醒。
直到有一天下午,陈文锦召集了一场全员会议。
那天在日光殿里找到的竹简和贝叶经已经被初步整理出来,另外,查找文献资料的队员也有了一定的成果。
我因为连续几天的糟糕睡眠而有点疲惫,拖沓着进去的时候,他们都差不多到齐了。
霍玲果然紧贴张起灵坐着,凑过去不知道说着什么,可惜张男神一脸“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握拳抵着嘴咳嗽了一声,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陈文锦很快宣布会议开始。
“我先来说说现阶段的结论和比较重要的猜测。首先,这座遗址的确是乃琼寺无疑,不管是实物、文字记载还是年代测定都佐证了这一点。我们最初发现的那一片浮雕,通过文献佐证,记载的应该是两千三百年前著名的‘敦煌会盟’的情景。”
她摆弄了一下笔记本和投影,背后的白墙上出现了那副浮雕的修复扫描图。
“中心的人物是当时的汉臣守将解雨臣和乃琼寺活佛确坚嘉措,陇西的地方志中有记载他在这一次会盟之后曾将一名技艺精湛的工匠赠送给乃琼寺活佛,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为何浮雕风格具有汉人工匠的特色。”
“确坚嘉措活佛在位时间非常短,却十分受爱戴。因此我们也猜测,日光殿中的那座豪华灵塔是属于他的,但是由于他坐化于千里之外的景阳岭,历史记载‘遗骨于乱军中不可寻’,所以那座灵塔是空的。日光殿被封闭,就是由于这位活佛的离去,我们有理由相信,日光殿里保留了这位活佛的生活遗迹,以及他生前使用的佛经。”
“至于这个人,”陈文锦将鼠标挪到了那个活佛身后的人身上,“按照他的站位和穿着,我们初步判断,他很有可能是当时的摄政王。”
“这个人有些奇怪,历史记载他武艺出众,以少胜多打赢了那曲之战,又平定了多吉丹增叛乱,可是正史当中居然连他真实姓名的记载都没有,只知道被称作‘玛本钦穆’,是藏语‘英雄’的意思。好几个人提过他在浮雕上这种场合竟然敢于目视活佛,这个很好理解,他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又年轻气盛,蔑视活佛权威并不意外。确坚嘉措活佛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他被中原问罪之后,意外死亡于景阳岭乱军之中。但是基本上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摄政王的身影也从历史当中消失了……”
我听着听着,不知何时开始神游,直到陈文锦说到这里。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梦境里,那个背影决绝坠下万丈悬崖的情景。
“说不定他们俩有一腿,活佛不在了,那位摄政王殉情了?或者至少也是心灰意冷归隐了呢?”我这人一直有个毛病,有时候说话不走心,想到什么都敢胡说。
陈文锦大概最近也对我有所了解,无奈瞥我一眼:“对待历史不能这么浪漫主义。何况政治斗争里只会你死我活,哪有什么感情。当年在他们两的地位上,别说爱情为世俗所不容,恐怕就算是交流都很少。确坚嘉措终年才十七岁,这个年纪的活佛,都还没有亲政。”
她这么一反驳,我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但是大多数半瓶水晃荡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不愿意被别人指出来,于是我强词夺理:“那照你这么说,这位活佛怎么会那么受百姓拥戴?那座灵塔的豪奢,真是平生仅见。他一定做过许多利国利民的事。”
她叹了口气,干脆不理我了:“我们找到了大量的丝帛、竹简,年代都十分吻合。这其中有很多经文,都有汉藏两种文字,这说明,确坚嘉措活佛是熟悉汉字的,而汉藏文化交流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十分活跃,而这位活佛亲手翻译的佛经,会是此次考古发掘最珍贵的发现……”
他们开始讨论各种猜测,也开始传阅一些最近收集到的实物资料影印件。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突然发现坐在我对面的张起灵,霍然抬头盯住了我。
他的手中,正拿着一份佛经的影印件,而他的手背青筋毕现,他的脸苍白得失了血色。
眼看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开始说话,我再三确认他的确是在看我,便起身走过去,当我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的时候,脑袋里“嗡”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两千多年前那位活佛的汉字笔迹,竟然与我的,一模一样!
我看着纸上影影绰绰的瘦金体,忽然胆子就大了,一把扼住了那闷油瓶子的手腕,学着他上次拽我的样子,把他拽了出去。
“小哥,你有话跟我说。”
一阵风吹过来,我们站在空地上,不远处就是刚刚重见天日的日光殿。
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华美的殿堂里,应该也是阳光满溢,或许也有过临窗落笔的年轻活佛。
那位才华出众却英年早逝的活佛。或者,那位从将领成为摄政王的传奇战神,也曾来过这里,面见过高高在上的少年人。
“我也做了那个梦。”张起灵道,目光停在那座建筑上,充满了困惑,“梦里……日光殿是白色的。”
而现在,由于多年的风化和泥土的浸染,它的外墙是棕黑色的。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梦。折磨我这么久,现在知道我不是唯一个受害者,我心里好受多了。
我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叼着,想了想又拿了一支:“你要么?”
他没有犹豫,拿到唇边,凑过来就着我嘴上的烟点燃了。
我愣愣看着他倏然放大的脸和眼眸,一口气没喘顺,烟呛到了肺里,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然后我听见他说:“你知道吴邪是谁么?”
我僵在原地。关根当然是个化名。人在江湖走,狡兔三窟都是单纯的。但我独自一人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可没有任何人见过我身份证上的真名。而我很确定,自己从前并没有见过张起灵。因为他的气质太特殊了,只要见过,就很难忘记。
事情太奇怪了,从到达这个地方开始,就处处透着不对劲。
我勉力压制着诡异的情绪,微笑着问他:“吴邪?好名字,怎么了?”
他掐了烟,转过来看着我,我们俩身高相似,我无处可逃。
他说:“那个梦里……有一个人叫吴邪。”
在那个梦里,有个人对我说:“跟我回家。”
那个声音,与眼前的人,一模一样。
“小哥。”在那样的眼神里,我没有办法继续骗他。我觉得自己应该对他正式地介绍一下自己,“你好,我叫吴邪。”
他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我。
那之后,我不再做那样的梦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回到家了。
番外三《潇潇雨歇》(七夕贺)
我不晓得该和闷油瓶说些什么,从长白山下来,他就一直沉默着。这也许是长久一个人待着导致了某种程度上的失语,但这也不过是原本的他。
我不晓得自己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平安接出了闷油瓶,他也没有失忆,甚至还能清楚记得我十年前的样子,说我变老了。是了,这句话的确让我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但是我看着他那张依旧年轻的脸,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上飞机之前,他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带着些迷惑与询问,定定地看着我。
我招架不住,又不想在伙计面前丢了面子,犹豫半晌,把机票拿给他看。那是一张到福州的机票,名字是“张起灵”。
“不用担心,小花办的假证不会被查出来的。”我的语调有些故作轻松,他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问我去那里做什么。
到福建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台风。暴雨如注,我却丝毫不敢多做停留。心里隐约有些害怕。好像如果那件事情再不办成,闷油瓶转眼就又会消失,像之前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
汽车一直开,开到没有路了为止,我和闷油瓶从车上背着包下来,驾驶座上的胖子挥了挥手,冲我们喊道:“胖爷我就送你们到这儿,有事一个电话,我立马赶到!”
我点点头,心里堵着的那口气还是没有消散,等到胖子的车开走了,我便加快了步伐。这条路我让伙计确定过好几回,这是最后一件事,我一定要做成。
奇怪的是,闷油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只是沉默着,跟着我的脚步。我向来知道他脾气不错,可是他怎么会愿意跟着我浪费时间,做这种完全不知所云的事情呢?
这是山里,离开了台风的影响,天气逐渐由阴转晴。等到转过了一个山坳,雨点再一次飘落下来的时候,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一帘瀑布从山顶上垂落下来,宛若九天银练,轰鸣之声堪比雷霆,周围的岩石都已经变得很光滑,溅起的水雾迷蒙一片,笼罩山谷里的小村庄,氤氤氲氲的,如梦似幻。
我花了五十万,在村子的东南角上买了一座小竹楼,两层,离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和耕地相对都很远,但地势很高,视野不错,从窗户里望出去,就能看见那道瀑布。
这个村子,已经下了一千年的雨了。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打伞。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含苞的花里盛着水,荷塘的叶片上水珠粒粒滚落,男人们在地里劳作的时候,抹一把脸,带下来的都是水。就连那些年轻的姑娘们,似乎也格外水灵些,挽得整整齐齐的辫子上也沾了水珠。
偏偏这种湿气并不叫人难受,就连我这些年连续落下了病根的关节,在这里也并不感觉疼痛。
或许是阳光的缘故吧,即便雨滴像是永远不会停止,可阳光亦从未舍得缺席。
我看着闷油瓶在竹楼里放下背包,将里面为数不多的东西拿出来摆好,又理所应当地在我对面扯了一张凳子坐下,终于忍不住:“你就不想问问,我带你来这儿干嘛?”
他的眼神穿过敞开的窗,落在远处隔了云雾的山上,淡漠而宁静:“有什么要紧。”
这是什么意思。我嗓子一紧,话已经忍不住说了出去:“你一点也不在意么?你就不怕我利用你做些什么?这十年,外头在找你的人可不少。”
这十年,他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敢问。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想对他说。但以他的聪明恐怕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吴邪。”这是他出来以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真的太熟悉,熟悉到让我心慌——分明,他就极少说话,可每一次,寥寥一两个字,我总是能够辨认出他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良久,闷油瓶缓缓开口:“我想不到别的地方可去了,你想去哪里,做什么,都好。我不在乎。”
我愣愣地听着,心里忽然有一阵潮涌一般的喜悦,沿着心河漫溯上来,将干涸的河岸全数浸没。大概是我的表情也有些可笑,他徐徐转开了目光。
我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捏紧了拳头,轻轻笑了笑:“你的意思是,没地方去了,所以跟着我?”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迅速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又怔忡起来。
我暗暗叹了口气。闷油瓶虽然沉默寡言,情绪鲜少外露,可他绝不是一个花花肠子弯弯绕的人。其实我自己的这点别扭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也清楚得很。快要四十岁的人 ,如果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楚,我也算是白活了。若是胖子,或者小花,甚至随便一个人,说我老了,哪怕叫我”死老头子”,我都不会介意。偏偏这个人是闷油瓶。
更难过的是,我的确老了。我把自己折腾得不大像样了。可时光只能往前,无法回头。
我给他讲了雨仔参的传说,这个故事不知道真假,他听了,神情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晚饭的时候,面对着桌上那一屉蒸好的雨仔参糖糕的时候,他却吃了好几块。
其实味道很普通,不过是糯米加了红糖,雨仔参的花瓣是深红色的,入口微苦,回味稍稍清甜些,口感有些粘,吃多了就腻了。
心里实在太压抑。我看着他灯下半明半灭的脸,放下了筷子:“小哥,我帮你一起,找到雨仔参的果实,你吃下了就能记得所有的一切。以后,不要再去斗里找那些过去了。”
他应该是听进去了,因为我看见,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额角的青筋微微显露,要不是我对他的肌肉控制能力有足够的了解和信心,我会以为他是太紧张了咬到了舌头。
十年了,我终于又叫出了这声“小哥”,这个称呼如此陌生,让我心底一阵苦涩。
“我不想记得了。”闷油瓶说。
我诧异地瞪着他,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所以他的意思是,老子废了大半天的劲,找到的这个地方,对他根本没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记忆?那么当年,失忆了之后一门心思一定要找回过去的人,是谁?
“你不是说,雨仔参的花瓣,吃了能够长记性么?我只想把从今往后的事情记住,以前的那些,不要就不要了。”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的手腕止不住地颤抖,心跳一下子快起来,声音都有一丝飘忽。
“吴邪,我想陪着你。”他说。
这一千年的雨停得恰到好处。七夕夜色如水,晴空一片,繁星万点。
我和闷油瓶并排坐在竹楼外头的躺椅上纳凉,他看着星星,忽而轻轻将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雨仔参的果实的确难找,可今天的吴邪绝不可能做没有把握的事。我知道,有一株已经结果了的雨仔参,就藏在那座瀑布后面的岩洞里,只不过,那么湍急的水流,如何穿过去还需费一番心思。可是听了闷油瓶的话,我忽然就决定,再也不去采那颗果实了。我已经放下了很多执念和心结,他也理应如此。
“明天就又要下雨了。”我望着村子里的点点灯烛,听着阡陌之间传来的孩童嬉戏的声音,心中无比轻松。
“明天再去采些雨仔参的花瓣吧。”闷油瓶道。
“不要。”我果断否决了这个提议,嘴角忍不住往上弯起来,“我老了,你不知道年纪大的人不能吃太多糖吗,那个糖糕再这么吃下去,我们这种老年人,说不定会得糖尿病的。”
闷油瓶在躺椅上翻了个身,侧着头看我,黑夜里,他的眼睛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明亮,有一种要命的吸引力,我几乎就要溺死在里面。
我坚持着在他的目光里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就后悔不迭。逞一时口舌之快把话说了出去,这一下,他显然就知道前几天我到底在别扭些什么了。真是大大的失算。
但是闷油瓶并没有揭穿我,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字一句道:“可以泡茶喝。”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这样的闷油瓶再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甚至很是可爱,可又不敢直接跟他对视,一来二去,干脆不搭理他,闭上了眼睛静静想着心里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村庄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夜风愈发凉了些,几滴水珠落在额头上,不知是又开始下雨了,还是树梢凝结的露水。
不知道闷油瓶是不是都睡过去了。我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住了我的嘴唇,闷油瓶那样冷静的人,与他相识十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激越的心跳。
嘴唇轻柔地辗转着,他呼出来的热气喷在我脸颊上,有些痒。
“就这样,一辈子。”他说。
番外四《桃花醉》
天光大亮方才醒来的我,正睡眼惺忪地躲在自家房子的墙角,偷窥不远处稻田里正在约会的闷油瓶。
没错,就是约会。
起初我也不敢相信,那可是闷油瓶,曾经道上赫赫有名的哑巴张,他居然也会跟小姑娘约会?
可是眼前的情景,由不得我不信——刚刚抽了芽的水稻田里,闷油瓶挽起裤腿,正弯着腰摸螺蛳。而十米开外的田埂上,有一棵上百年的桃花树,此时正开得轰轰烈烈,树下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身材娇小,腰肢纤细,手肘上挎了个篮子,正摘下开得舒展的花瓣。那是村东头陈家的二丫头,村里不少小伙子都喜欢她,可没想到,我和闷油瓶来这里住下之后,她一颗芳心居然就那么牢牢系在了闷油瓶身上。
虽然很久也不说一句话,可是在蒙蒙细雨里,美得像一幅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啧,哪儿冒出来的酸诗。我心里有点不大是滋味,应该是因为闷油瓶这样的人,成天冷着一张脸,居然比我更受小姑娘们的欢迎,实在是不大公平。
闷油瓶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桌前吃早饭。看他走近,我就气不打一出来,把一碗小米粥喝得唏哩呼噜的,他大概是觉得有点奇怪,把从田里摸来的螺蛳放进厨房,然后还是平静问我:“醒了?”
我心道这不是废话,否则老子是在梦游吗?但是十多年来的习惯又让我不大敢也不大愿意这么同他说话,于是我恶狠狠地拿起摆在旁边的一个小饼咬了一口。
诶,糖渍桃花的馅,入口甜而不腻,清爽得很。
闷油瓶嘴角轻轻弯了弯:“那是二丫头拿来的。”
哦,叫得真亲密。老子觉得很牙疼。
没坐一会儿,他就又出去了,看方向,是去了屋后面的竹林。我心里十万个羡慕嫉妒恨,怎么,热恋中的小情侣都这么分不开吗?这才几分钟,就又去竹林里幽会了?这闷油瓶子还挺懂情调,以前我们一起下斗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
“吴邪。”
我正发着呆,清冷的声线从外面传来,我下意识答应了一声,心里有点小雀跃,跑出去一看,闷油瓶正在后院的地上捣腾什么东西,十几根整整齐齐的竹子排在一起,翠绿的颜色昭示着它们是如何的新鲜。
竹子的断口很利落,但我确定黑金古刀好好地在屋里摆着。
“那个、小哥啊……你是不是又徒手掰竹子了?这样不大好……一不小心被人看见了容易吓着别人。”
他正理着碗口粗细的草绳,听了我的话点点头,道:“那我帮我把刀拿出来。”
我转身进去给他拿了刀,对付黑金古刀,虽然我还是不能舞动自如,但提起来的力气早就不成问题。他接了刀,反手几下将竹子上的枝枝杈杈砍掉,便将草绳绕了上去,开始打结。
“你扎竹筏干嘛?”
我一直站在一边当观众,不帮忙就算了,还一直聒噪,他也不烦:“你昨天不是说想吃鱼么。”
我一愣,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那就是在饭桌上随口一说,他那时候也没什么表示,竟然还记下了。
很好,闷油瓶没有重色轻友,不枉老子折腾这么多年把他从门里捞出来。
这个认知让我很高兴,于是就卷了袖子上去帮忙,想当年我们在巴乃的湖上就干过的事,此时一点也不手生,很快就弄好了。
他单手将筏子拎起来,另一手还拿了一根竹子当船篙,示意我跟上。走出去百把来米,就是一条小河。我们上了竹筏,两个人隔着一些距离懒洋洋坐着,顺流漂下去。村子里的水系很发达,其实我并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知道哪里能捉到鱼,不过,好像只要是跟着他,干什么我都不觉得无聊。
空气的湿度很大,细细密密的水汽弥漫着,所有的景物都有几分朦胧。这样的气候,让我曾经受损严重的嗓子很舒服。深呼吸了一口,心肺都畅快起来。
水流渐渐湍急起来,前头就是瀑布了,水底下有几块大石头,闷油瓶站起身来,拿了竹篙,时不时撑几下保持着平衡。我晓得这些事情他做来肯定比我擅长,也不去抢活干,干脆躺了下来,两手交叠着枕在脑袋下面。
阳光洒下来,透过云雾和雨幕,我眯着眼睛看过去,长长的瀑布上,竟然挂着一条彩虹。
“小哥你看!”我伸手一指,话音未落,竹筏陡然一个急转,同时一阵颠簸,好像是险险避过了几块大石头,落差一下子大起来,从一个弯拐下去,白花花的水面上是一个明显的漩涡,竹筏正好落在上面,难为闷油瓶手稳,竹篙在水底一点,抬腿在岸边的石头上一撑,这才没有翻船。
可是我措手不及,却被头顶上的瀑布浇了一头,上衣几乎全湿了。
我的手还保持着指着彩虹方向的姿势,几缕头发湿答答地贴在额角,内心是崩溃的。仲春的天气,其实不算冷了。想来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淋一身水就发飙,也太不像我的风格,可前提是,闷油瓶的表情不能这么的……隐约带着笑意啊。
正想说话,他手腕一转,竹筏转了个方向,逆流溯着一条小溪往上游过去,头顶的光线一下子暗了几分,我抬眼看去,发现两岸竟然都是桃花,柔和如水的粉色,一片恣肆的盎然春意,溪水里也落了不少花瓣,甚至还有悠悠飘落下来,正落在我们身上的。
若是往前倒二十年,我是断然不屑这样的景致的。似乎带着几分世俗浮浪的轻薄感,好像看一眼都配不上我文艺小青年出尘绝世的身份。可如今不同,越是繁华热闹的东西,我反倒越是喜欢,即便带了几分市侩都不要紧。这是因为我经历了很多以后才知道,越是这样的东西,反而越是难得。
闷油瓶到底手劲可观,竹筏上两个大男人,他这么逆流往上撑,还能脸不红气不喘的。直到在一片静水上停下来,我才坐起来,四处看了看,这里水质清清洌,让人心痒。反正衣服也湿了,干脆脱掉,长裤也脱了,直接跳进了水里。
有点凉,不过长久没有这么游泳了,有种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的错觉。
游了一会儿,见闷油瓶一直坐在竹筏上发呆,我攀着竹筏的边缘,戳了戳他后背:“你要在这儿钓鱼?”
他点头,又摇头:“你这样会把鱼吓跑。”
我心说我又不是水怪,有那么吓人……啊不对,吓鱼么?但还是依着他的话爬了上去,就穿了条内裤,打算看他怎么动手。这也没鱼竿没鱼饵啊,徒手去捉总不行,难不成拿竹篙叉鱼?
唔,这么直接,像是闷油瓶的风格。而且技术上好像也是可行的,就是血腥了点……身上带着一个竹子粗细大洞的鱼什么的。
没想到,他竟然从岸边捡了几块石头,站在竹筏上,观察着水里。能见度很高,三四米深的水底,青荇和石子都看得很清楚。静默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几尾鱼,在水草之间游弋。
桃花流水鳜鱼肥……
我咂了咂嘴,正盘算着是清蒸还是红烧,就见闷油瓶出手如电,啪啪啪三块石头砸进水里,水花还没散干净,便有两条鱼中招,被砸得晕乎乎的,没一会儿就浮了上来。他也不急着去捞,还打算继续下手,我瞟着逃脱厄运的那一条,笑道:“这村子卧虎藏龙啊,居然还有能从你手里逃掉的鱼,再过两百年是不是该成精了?”
他没做声,接着下手,很快便又有了收获。
其实这种方法委实很难,先是判断鱼的位置就很难,虽然能看清,可是水的折射在那里,要准确把握深度简直是一门艺术。再加上入水有阻力,要有能把鱼砸晕的力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闷油瓶,我真是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张大哥!”一把清泠泠的声音在岸上响起来,我回头一看,这不是陈家二丫头么!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闷油瓶是带我来当电灯泡的?再说了,就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也承认闷油瓶这家伙的确长得很帅,可是你吴大哥也在这里,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忽略我,是瞎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兜头兜脸罩下来,我顺势穿上,这才发现这是闷油瓶的上衣,此时他上身裸着,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肩膀、胸口、腹部、手臂,无一不是完美。村里的庄稼汉有时候干农活也会脱上衣,其中亦不乏肌肉健壮的,可是闷油瓶的身材和他们不一样,他看着没有那么壮硕,可是每块肌肉皆是从小着意锻炼,当中蕴含的爆发力不说,看起来就更好看。
二丫头的视线果然粘在了他身上,扯都扯不下来。我暗骂这只闷油瓶子闷骚至此,小姑娘一来他就衣服都脱了,真是……回头一定要说给胖子听。
闷油瓶跳进水里,将几条遭了毒手的鱼捞上来放好,我看着尴尬,只能先开口向姑娘道:“你是来找小哥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这句话刚说出来,就觉得后背一凉,闷油瓶好像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二丫头腼腆一笑:“我弟弟发烧,嚷着要喝鱼汤,我便来这里瞧瞧,没想到就遇到了你们……”
胡说。明明今天早上我还听见他弟弟满村乱跑跟人不知在玩什么。这就像是小学生作文,为了得高分,不惜把自己全家都写病一遍。
闷油瓶不置可否,随手捡了一条鱼扔给她,又把我的裤子扔了过来,虽然现在当着她的面穿,我觉得比不穿更猥琐,但闷油瓶那一扔,正好把我大腿都盖住了,剩下也就无所谓了。
鱼也拿到了,二丫头见我们准备走,启唇似要说什么,闷油瓶抢先道:“你从岸上走回家更近。”
我暗暗忖度着这是什么情况,阻止她开口说搭我们的竹筏,欲擒故纵?我没谈过恋爱,这些弯弯绕一概没经历过,不过闷油瓶竟然是个情场高手,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可就算这样,闷油瓶还是关心她怎么回家方便……
我沉默着没说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直到二丫头的身影消失,闷油瓶在我背后道:“给她的那条是鲫鱼,这个季节不肥,你也不爱吃。”
“啊?”我反应过来,差点喷了。怎么,闷油瓶难道以为我不说话是因为少了一条鱼不高兴了?
可我的确不大高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看到闷油瓶和她在一块儿、和她说话,我就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悄悄在长蘑菇。不只是她,事实上,我不喜欢村里任何一个姑娘对闷油瓶充盈着爱慕和幻想的眼神。
我抖了抖裤子打算穿上,站起来的一瞬,没想到竹筏上沾了水,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而是直接躺在了闷油瓶腿上。
竹筏左右摇晃了几下,一些水花溅上来,拢住我的手是温暖的,他叹息着,抚摸了一下我的脸。
很奇怪,这个动作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尴尬,心里反倒很满足。就好像,我们本该是这样的。我与他,本该如此毫无距离地活着。
鬼使神差地,在他的手即将离开我的脸的时候,我一把握住了它,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小哥……如果……”
他打断了我,声音低沉而坚定:“没有如果。我就在这里。”
他晓得我要说什么吗?不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从青铜门里出来的闷油瓶,不再是背负了家族宿命的张起灵。他当年说的,我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这句话,十年来,我知道所言非虚。某种程度上,此时的他,属于我。
小哥是我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一时走了神,甚至忘记了从他腿上起来,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衣料传递过来,他的瞳孔倒映着桃花灼灼。
他低头看我,神色淡然,或许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凑近了些。因为我能清楚感受到他的鼻息。再近一点,好像也很美妙。
我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应该被定义为什么,友情、亲情,还是爱情?都是,又都不是。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爱他,我想和他一起做所有普通的、平淡的、激烈的、亲密的事。只想和他。
“好。”我说。我知道他不会走,那就够了。
我曾经以为他不懂爱,其实他比谁都看得透彻。
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算什么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余生,我们都认定了只能与彼此一同度过。
不就之后我问他,为什么愿意和村里的姑娘说话,甚至不讨厌二丫头总是缠着他。
他说,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奇怪么,我也跟村里的男人说话啊。
我一下就毛了:“说实话。”
“因为你希望我过平常人的生活。我以为,平常人的生活,就是会与邻居说话的。”
我一下子就被噎住了。而且他的神色有一点点黯然,就好像做错了事一样,无措得很。刚想心软,我就想起来,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可是闷油瓶。如果我现在还这么好骗,那实在是越活越回去了。
“小哥,我最后问你一遍。”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把手放在我后脑勺上揉了揉:“因为你喜欢吃她做的桃花饼啊。”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以后咱们摘了桃花都拿回来酿酒!”
再敢牺牲自己的色相,小心老子要你好看。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夜晚,第一坛拿桃花酿的酒被我们俩喝了个精光。两个人都有点醉,我看着他染上了酒意、亮晶晶的眼睛,笑了笑,靠进了他的怀里。
番外五《鬼节特別篇》
“七月十五,鬼门开,除有十恶不赦者之外,汝等皆可返阳世,但子时之前必须回到地府,否则将魂魄逸散,再无来世。”
暗黄色的火苗影影幢幢地燃着,幽长的廊道两侧是狰狞的石壁,上面爬满了潮腻的苔藓,而传出话语声的位置,正是幽冥司的正殿。
凉虚木的桌案后头,坐着一位面目俊秀的年轻人,此时照着手里的纸上的文字念出这些,看着底下一众鬼魂欢呼雀跃而去,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嘛。吴邪扭了扭脖子,伸手一碰旁边小鬼给他呈上来的茶水杯,又缩回手去。这地方常年不见阳光,连南极真君拿来的玉峰茶泡起来也是一股子霉味,真是暴殄天物。
今日是中元节,人间祭祀亡魂的日子。此时已是小秋,不少农作物已经成熟,祭祀典礼上便要向逝去的先祖报告收成,也献上祭享。但是这些鬼魂们这么高兴,可不是因为能吃上那点都烧成灰烬里的稻谷黍黎,而是因为到了夜晚,有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放河灯。
家中的晚辈点灯许愿之时,那些鬼魂们便凑到他们身边悄悄偷听他们的愿望,若说的是对他们对思念敬仰,鬼魂们听了便高兴得很;若说得是些不相干的事,鬼魂们生了气,搞不好还要小小地捉弄他们一下才算完。
不过,这事跟吴邪有什么关系呢。得了,再撑一会儿吧,等那死胖子回来了,必须好好跟他算这笔账。
鬼魂本就轻,此时又归心似箭,没一会儿,幽冥司里就空了大半。吴邪终于觉得悠闲了几分,毕竟就算是个神仙,成天被一帮子幽魂怨鬼盯着也不是一件享受的事。就在他打算起身再回去睡一觉的时候,忽然发现远处石径的一个凹槽里,还有一个魂魄。
那人穿了一身黑,如果死后的人也可以叫做是“人”的话。他背靠着石壁,毫不顾忌上面的青苔,双手抱着一把黑色的长刀,脸颊清瘦,棱角分明,闭着眼睛,似乎在睡觉。
吴邪不认识他,但觉得很奇怪。照理说,谁在这鬼地方呆久了也想出去晒晒太阳,难道说他是睡得太熟了?不可能啊,刚才那拨小鬼们的动静,只怕把正在十八层地狱里打盹的谛听都吵醒了,还是说,这家伙生前就是个聋子?
“喂,醒醒。”吴邪推了推他,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肩膀,用上了些念力,这才稍稍触到了他的灵体。
事情有些不对,吴邪虽然修为不高,却是根正苗红的天庭神仙,凡人的魂魄,他理应毫 无阻碍可以碰到的。可是这人……
假寐的人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很深邃的眼睛,眼神清清冷冷的,像是昆仑雪顶的寒冰。
“今天是中元节,你可以回家去看看。”吴邪看到那样的眸子,心里一堵,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或许是个不甚幸福的人,声音便放柔了些。
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吴邪呆了一呆,更加疑惑:“你……不去吗?这样可不行,你们凡人转世之前,都必须放下人间的所有执念。你新亡不久,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斩不断人世的眷念,或是仍旧对生前的事抱有怨怼,下一世依旧不会好过的。”
那人还是没反应,如同老僧入定,一动也不动。
吴邪耸耸肩,算了,不管了,反正他就是个临时工。管这么多干嘛。转身要走的时候,袍角一甩,碰到了那人手里抱着的刀,吴邪心里就是一凉,有一股充满了煞气的力量,让他几乎一个趔趄。
老天。这可不是凡人。难怪这么能摆谱。
六界里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人形的东西不一定是人,鬼魂也不一定就是一个凡人死后留下的精魂。指不定是哪座仙山上的花花草草吸取天地日月精华,有了实体,又跟人打了一架损了仙根,在这儿修养来着。
吴邪拿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花花草草”,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小邪?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在这儿?”
吴邪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立马换上一张苦瓜脸:“小花……快救我出去……”
来人是解雨臣,也是天庭的神仙,品阶虽然不算太高,却是众人见面都要客客气气点个头打个招呼的角色,因为他是司花草的神仙,若是看谁不爽了,来年那人的地界上便是寸草不生,指不定跟他狼狈为奸的风神黑瞎子还会买一送一地来摆上两个来月的沙尘暴,那可有人好受的。
但是解雨臣同吴邪关系很好,几乎是无话不说。两人一边往后头休息的地方走,一边聊天。
“救你出去?你怎么了?幽冥司主呢?你来了多久了?你师傅知不知道?”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让吴邪悲从中来:“你快别跟我提那个死胖子了!他昨天把我骗下来,说是代他照管一小会儿,结果自己就跑了,到现在也没见过人影!”
幽冥司主是个胖子,也就是人间常说的阎王。这事说来好笑,他那么一个圆圆的长着老好人脸的家伙,居然被凡人想象成了凶神恶煞豹眼环须的人物,还到处塑了像供起来,害他常常心碎无比,直念叨着“胖爷我一生英名就这么毁了”。
解雨臣跑这一趟,明显是来找胖子的,当下便问道:“他上哪儿去了?”
“还能上哪儿去!”吴邪翻了个白眼,“蓬莱洲上有个叫云彩的神女你听说过吧,胖子一心瞧上了她,最近云彩要去观音处走一趟办个什么差事,胖子这不是屁颠颠地跟着去了吗,指不定路上还要下凡玩几日,这不就不见了!”
解雨臣愕然:“你也不傻啊,那怎么就被他骗下来了?”
“我这还不是太尽忠职守的缘故!”吴邪一想起来就来气,“昨儿个我好好地在三清殿当差,就接到幽冥司的帖子,说是曼珠沙华开得好,正是上次我师傅炼慧元丹少的那一味,请我来取。你说我能不来么?谁知道这竟是胖子的借口!就为了把我诓来,他好去追妹子!”
吴邪是太上老君座下弟子,近段时日都在开炉炼药,这么诱人的请帖,他被骗了也是情有可原。
解雨臣正想着该怎么办,吴邪还在那儿喋喋不休:“……这回我可死定了,本来还想着采了曼珠沙华回去能在师傅面前记一功,这下可好,不声不响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师傅非把我塞进炼丹炉不可了……”
“你师傅面前,你只能自求多福了。”解雨臣笑了两声,“我原是受人之托,来给幽冥司主传个话,既然他不在,你人在其职,告诉你也是一样。”吴邪目瞪口呆,正想推脱这一桩又一桩莫名其妙摊上的事,解雨臣就直截了当地说了下去,“幽冥司里此时有一个魂魄,叫做张起灵的,这个魂魄,不用喝孟婆汤,也不用过轮回台,等到子时鬼门关了,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不用多管。”
“啊?可是这人在哪儿我都不知道,若是一时错放了,还不得记我的过错?不行不行,这六道轮回是大事,还是等胖子回来再处置吧。”
解雨臣点点头,不以为意:“话带到了,我的职责就了结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真的不考虑带我出去吗……”吴邪一脸委屈,“照不到阳光,我都要枯萎了……”
解雨臣知他开玩笑,其实天庭众人都知道,太上老君向来宠这个小徒弟,只是表面上严厉罢了,真要拿他怎么样,断断是舍不得的,也就吴邪怕他怕得像老鼠怕猫。于是当下回眸一笑,千娇百媚:“我要去东荒接秀秀回来,你自己多保重!”
霍秀秀是莲花仙子,此时快到七月末了,是该回来了。吴邪看着解雨臣飘然离去的背影,暗骂活该人间都以为他是个女子,塑像供奉无一不是飞天髻缠臂金、纤腰窄袖的仙娥造型,谁让他天天这么风骚。
只不过,张起灵又是谁?或许他应该先把这个人找出来,先搁在哪儿看管一阵子,既然天上有人下了命令,至少不能让他偷偷过了忘川,不晓得谛听管不管这茬子事?
吴邪叼了支判官笔,手忙脚乱地翻着生死簿,想要查找到那个名字,可是七七八八地找完了几个大柜子,也没发现这个名字的消息。
难道是解雨臣记错了名字?吴邪烦躁地一甩笔,几滴墨汁溅到了额头上也浑然不觉。又来回翻了两遍,巧的是,就连相似的名字都没有。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吴邪终于觉得有些饿了,便沿着外面的小路走出去。说实话,幽冥司的设计很漂亮,唯一的不足便是光线昏暗,气候潮湿了些。他经过后花园的时候着意看了看,他想要的那一味曼珠沙华刚刚抽出芯来,离开花还远着呢,不知道连根挖两盆带回天上去养着成不成?
“你想要这个花?”一个低沉的声线在背后响起来。
吴邪方才出了神,一时竟被唬了一跳,回头一看,这不是之前在外头见到的那个不肯回阳世的鬼魂么!他怎么会进来这里?要知道,这里可是有结界的,莫说凡人的魂魄进不来,便是碰一碰那结界,灵体也会无声无息地溶解掉。
他果然不是凡人……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花花草草?瀛洲?普陀?这么厉害,总不能是灵山或者瑶池吧?
见吴邪只发呆不说话,那人轻轻“啧”了一声,将刀换到了左手,抬手一拂,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明显很长,捏诀的时候也格外好看,只见一道光芒闪过,吴邪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就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那一片刚才还羞羞答答的曼珠沙华,此时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绽开了一瓣一瓣鲜红色的花瓣,吐出饱满的花心,只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满园就开满了那种花,望去如同一片红色的云霞,浮在空中,美不胜收。
“你……”吴邪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按捺住立即下手去摘花制药的冲动,终于想起来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张起灵。”
“你就是张起灵?”吴邪激动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枉费他一个小药仙翻了老久的生死簿,原来正主在这儿。
张起灵有点意外他如此热情的反应,微皱了皱眉,启唇道:“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这么……感谢我。”
吴邪“啊”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从自己手里抽回了袖子,又抬起手来,自他鬓角和脸颊擦过,将方才溅上去的墨汁揩净。吴邪脸一红,觉得有些尴尬,张起灵浑然不觉,垂下手作势要走,吴邪又赶紧上前道:“你……你是不是也是神仙?我并不主管幽冥司,但是你这几天都不能走,得等幽冥司主回来才行。”边说心中边打鼓,瞟了一眼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想起方才感受到的来自它身上的煞气,吴邪忍不住退了两步。
这家伙虽然看起来瘦,但莫名给人一种很厉害的感觉,他若是真要走,吴邪并不觉得自己拦得住他。没想到他只是淡淡点头:“好。”
虽说如此,但吴邪还是有一种他会自己跑掉的感觉,可又不能把人关起来,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连吃饭的时候也拉着他一起。
眼看时辰快到子时了,吴邪叮嘱了几个属下准备让在游荡在外头的孤魂野鬼们回来,鬼门将要重新关闭。他和张起灵在忘川边散步消食,其实这河里怨气很重,虽然对神仙无害,走得久了也冲得人头晕。可吴邪瞥了一眼身边人毫无变化的脸色,又觉得自己不能输了面子,因此硬撑着也要继续走下去。
“你听说过没?在人间,中元节的时候,都会在河里放河灯的。”吴邪刚说完就反应过来,张起灵应该是刚刚从人间走了一遭下来,万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果然,那人反问:“你没见过?”
“是啊。”吴邪点头,神色有点少年人对未知的好奇,也有些落寞和遗憾,“师傅一直管着我,很少让我下凡去的,何况是中元节这种日子呢。”看到张起灵回视他的目光,又主动补了一句,“我师傅是太清道德天尊。”
一般人听到老君的名号,都会露出崇敬的神色来,没想到张起灵只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这更证实了吴邪对他的猜测:不知是哪里的小仙,连太上老君都不知道。
张起灵没有在意他的想法,只是抬起右手,对着河面,轻轻一振手腕,一团和煦而磅礴的力量自他指间涌出,缓缓铺满了整个河面,仿若清水浣纱,灵动而缥缈。
这是什么样精纯的灵力!吴邪一惊,只怕还是小看他了。这人的仙术修为,只怕能与自己的师傅比肩!倒不是说在河面上铺一层雾气是个多么高深的术法,而是普通神仙在这忘川边上,法力很受河里怨灵的限制,更遑论能用自己的修为压制住那些怨气,呈现出这么一片温馨祥和的景象了。
在那一片白色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跳跃的光点,渐渐清晰起来,漂浮在河面上,雾气散开之后,越发显得娇小可爱。那是一盏又一盏绯红色的莲花灯,灯芯是小小的莲蕊形状,火焰修长。
忘川河上没有风,那些莲花灯却顺着河面晃晃悠悠地漂着,仔细看去,那些火焰里竟都有一只小小的花精在起舞,轻罗水袖,盈然欲飞。
吴邪看得出神,甚至都快忘记了这只是一片幻景。许久之后,待得那些灯烛次第熄灭,他才反应过来:这张起灵,是因为自己说从未见过人间的中元节河灯,这才变幻出这样的景色给他看的么?
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蓦然柔软了一下,嘴角在他不自知的时候就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张起灵极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亦有些发怔。直到吴邪身子晃了晃,终于撑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张起灵一把接住他,将人稳稳揽进臂弯里,微微挑眉:这点修为,能硬撑到现在也是难得了,他看中的人,果然要强。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吴邪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张古朴精致的大床上,头顶是浮云锦缎包裹好的龙涎熏球,帐幔都是纯白色的,从床角一直绵延出去,而他的周身,被一团浩大柔和的瑞气所包围——显然,那并不来自于他自己的灵力。
模糊的记忆,只到他和张起灵在忘川边看河灯为止,后面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看样子,他这是回到天上了?
那幽冥司怎么办?胖子回去了么?他记得当时还没有到子时,鬼门尚未重新关上,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是三界动荡的大事!
吴邪赶紧从床上翻身下来,正要出门,堪堪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黑色的衣袍,玉冠束发,面庞英俊,气质清冷。
“张、张起灵?”吴邪吃惊,“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带着我从幽冥司出来的?你知不知道……”
“没事的。”张起灵打断了他。
吴邪着急得不行:“若是鬼门……”
“幽冥司主已经回去了。”张起灵开口解释,“鬼门亦准时关闭。”
“哦……”吴邪放下心来,目光一偏,正落在一边的书桌旁。那里有一个雕工精美的架子,上面横放着一把刀,正是他在幽冥司里见到的那一把,张起灵从不离身的那一把。
吴邪终于能够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好好看一看这把刀了,只见它质地润泽,光华流转,端的是神兵利器。
可是,怎么瞧着有点熟悉呢……似乎像是六界神兵谱里的某一把……吴邪盯着它看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个传说来。
在上古洪荒时代,西王母尚未飞升之时,曾在西荒用天地间最大的一块陨玉,筑过一座九九八十一层的祭台,据说可以上达天听。而这西王母早年曾经在西瀚海遇险,得天上的某一位神君救过一命,因此感激,在飞升之后,便将这座世间独有的祭台化作了一柄绝世长刀,赠予这位神君。
太上老君某次在与弟子们闲聊的时候说起,那座祭台虽然厉害,但是也因为祭祀留下了不少怨灵,化成的神兵亦是煞气极重,天上地下没有几个人能克制得住,西王母所赠的这个人,倒是让这把刀适得其所。
思绪一点点清明起来,吴邪退了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你是……麒麟神君!”
张起灵面上看不出喜怒,沉默了一会儿,道:“曼珠沙华我采了些给你带回来了。你怕你师傅罚你?我陪你回三清殿吧。”
那一天,麒麟神君与太上老君在三清殿里谈了很久,具体的谈话内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不过,从那以后,麒麟神君就常常在吴邪炼丹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吴邪再一次见到胖子是在第二年的蟠桃会上,彼时的他已经瘦了一圈,据说是云彩小神女下了命令要他减肥。
“胖子!我总算能跟你算账了!”一见到他,吴邪就不依不饶地冲了过去,“都怪你去年中元节前那张破帖子!害得我……”吴邪偷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麒麟仙君,把后半句“把自己都给卖了”咽了下去。
“帖子?”胖子停下了正啃蟠桃的动作,表情诧异,“我何时给你递过帖子?我要找你,遣了谛听出来就行,它好久没撵得你那个小侍官满地跑了,估计也寂寞得慌,哎,他叫什么来着?王盟?……”
吴邪没心思听他后头的絮絮叨叨,脑中一道闪电劈过。胖子没必要在这事上同他撒谎,可是他的确收到了一张请帖啊……
“那你当时要我在幽冥司替你,只是个巧合?”
“可不是嘛!我也是临时才知道云彩要去南海不是,诶,你这么一问我也想起来了,当时给我送信的是个挺面生的小神仙,不过还好没晃点我,要不是那回,我也没机会跟云彩独处那么久不是。说来奇怪,当时我们从南海回来,刚刚上岸呢,前头三清山上居然着火了,还不是人间普通的山火,当时布雨的神仙那个急的……”
吴邪“啪”一声拍在桌子上,一年多了,他对某个人的了解,也深入了不止一点两点了……
麒麟神君好好地端着他创世时代陆上独尊的架子走近,就见吴邪笑嘻嘻问他:“小哥,我听说,去年中元节前,有人在三清山放了一把三昧真火,这才阻挡住了幽冥司主回来的脚步,你说,天上地下火系的神仙里头,还有谁胆子这么大的?”
胖子一下子回过味来,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赶紧抓了两个蟠桃往远处让了让。
解雨臣身后跟着霍秀秀,她耳朵好,听见了吴邪这边的对话,想起了什么,便向解雨臣道;“话说我从没和麒麟神君说过话,只当他是天族尊神,可去年中元节前,他居然千里迢迢跑来东荒找我借走了数百个莲花精,说是要解鬼门开时的尘秽,我也没多想就借给他了。后来一思量,麒麟神君自己才是辟邪挡煞的鼻祖,他都做不到的事,我那些个莲花精有什么用?”
解雨臣耸耸肩,望着吴邪和张起灵,眼里几分好笑:“神君或许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三清殿里一个普通的小药仙,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入了麒麟神君法眼了?吴邪总算理顺了整件事情,咬牙切齿:“张起灵你……从头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麒麟神君长身玉立,丰神俊秀,他看着吴邪,轻声道:“我瞧你做幽冥司判官,不也做得挺好?”
吴邪嘟了嘟嘴,转眼又努力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装出义正严辞的腔调来:“张起灵,你作恶多端,欺瞒……欺瞒良善,我判你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
“哦?”
“嗯……只许陪在我身边……”
“一言为定。”
番外六《月饼是什么馅儿的》(中秋节贺文)
01.
农历八月十五,解家的大宅子来了许多人。解雨臣懒洋洋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天已经渐黑,他信步进了前厅,只见里头堆着各色礼物,当中最多的自然还是月饼。
见到当家的来了,正忙着搬东西的伙计们赶紧停下来打了个招呼,解雨臣转悠了两步,也没什么兴趣,总之那些贵重的东西自有人会清点了封进库房里去,至于月饼么,他也不大爱吃,伙计们自己分一分,带回家一些,也是往年做惯了的,不用再多费什么心。
正要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落进了一包极不起眼的月饼,没有金灿灿的包装,甚至连个基本的盒子都没有,只是用一卷纸裹了裹,边角渗出些许油渍,印在纸面上,是南方人买散装苏式月饼的一贯套路。
这样规格的礼品甚少出现在解家大宅里,解雨臣伸手拿起来,看见上面的那几个字,挑了挑眉:“这是谁送来的?”
有一个机灵的伙计赶忙跑过来看了一眼,挠挠头,想起来:“不知道呢,是个快递寄来的,没写名字,也没有拜帖什么的,我们拆了发现是这么个玩意儿也就随手放那儿了,打算一会儿谁喜欢就拿走的。”
解雨臣听了没做声,转着手腕将那一筒月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
那伙计见这模样,不大拿得准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问道:“当家的,你是嫌这太不讲究了,还是说,其实您就喜欢吃这样的?”
解雨臣抬起空着的左手冲那毛头小伙子脑门上就是一个爆栗:“给我把这快递单子找来。”
他觉得这月饼有几分蹊跷,不是因为北京城里少见苏式月饼,也不只是因为少有人会这样给解家送礼,而是因为,这月饼的馅儿,是榨菜鲜肉。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口味,不同于全国人都知道的传统的莲蓉、蛋黄、豆沙馅儿,也不同于这些年年轻人喜欢的什么冰淇淋、冰皮之类的花样,这种口味,大多数人都觉得很奇怪,甚至觉得简直是黑暗料理,可是却有一个地方将它认作是真正的传统口味。
杭州。
虽然不贵重,材料都是最易得的,但是每一年中秋,家家户户都会去买上一筒来,当真是老少咸宜。至于解雨臣会知道此事,自然是因为那个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家伙了。
“哎,小花,你别看它便宜,这小麦粉打松了之后都是拿猪油制酥的,再包上调好的馅料,进烤箱烤了之后,一层层纹理分明,之后再洒上一点白芝麻,趁热吃起来那个口感……”
好几年前,杭州弥漫着桂花气味的街头,吴邪花十块钱买了五个,硬要塞给他尝尝。
其实解雨臣已经很多年不大碰这些点心一类的东西了,但是见到吴邪难得高兴,还是赏脸吃了几口,这一吃之下,果真觉得还是不错的。
只不过,即便当时他们俩都装作一副没什么心事的样子,但解雨臣知道自己还堆积着很多未完的事务,他也看得出来,吴邪依旧因为长白山的事情而消沉着。
消沉之后,吴邪并没有选择忘记,他选择的是反击。
解雨臣出了会儿神,伙计已经将快递单子找了回来,神色却有些为难:“当家的,我查了这单号,但查不着啊,根本没有记录。”
“这就对了。”解雨臣忽然笑了一下,拿着那筒月饼走了出去,留下一脸呆愣的小伙计。
解雨臣回了书房,打开那月饼外头包着的油纸,对着光亮仔仔细细瞧了瞧,没发现什么线索,干脆拿起一只月饼吃了起来。
好歹也是中秋节,做点应景的事情总是积累人品的。
吃了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将剩下的月饼一只只掰开,终于在其中一只的中间发现了张叠好的小纸条。
缓缓展开,纸上是一排油墨有些粗糙的印刷体:“亲爱的顾客,恭喜您中奖了!凭此单二次购买我公司月饼可享受八折优惠,订购电话131452370。”
解雨臣失笑。
三分钟以后,解雨臣的手机开着录音键,拨通了这个号码,良久,对面传来了一段简短的音乐,随后是一个腔调有些尖锐生硬的女声:“请问,传统佳节中秋是每一年农历的几月初几?A.八月十八,B.五月十八,C.五月十五,D.八月十五。请按下对应的按键,即可参与抽奖活动……”
他按掉了电话,将录音中最前面的那段音乐又听了一遍,用简谱记录下了主干旋律,标上了D调,然后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对应着调性和数字,查找到了相应的密码。
他仿佛看到吴邪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对他说:“开始了。”
02.
沙漠里的月亮看起来格外大些,光芒清澈敞亮,就那么悬挂在人的头顶上。
吴邪坐在沙丘顶上,瞪着月亮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早知道再多给自己留一个了。”
“老板,实在不行的话,你抽根烟解解馋也行。”王盟抽着嘴角道。
“你小子想造反?我要抽烟什么时候还得经过你批准了?”
中秋节的沙漠里没什么风,远远的还能在远方地平线之上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排胡杨树的影子,沙丘的线条高耸隆起又温婉滑落,像是什么远古巨兽的脊背,安安静静地蛰伏着。
吴邪用门牙咬着一支铅笔,手中是厚厚一叠图纸,每一张都详细标注了转折和尚不清楚的地方,以及他的几种备选方案。
“我得再下去看看。”他裹了裹身上黑色的风衣,眼睛里有两簇小小的火焰,说话的声音不响,但很坚决。
“老板,你就不能好好把节过完再去作死?”王盟叹了口气,一脸郁闷,眉毛眼睛都揪成了一团。
“行,放你的假,替我在这儿看月亮。”吴邪丢下一句话,走下沙丘,转眼就消失在了沙漠之中。
03.
很久之后,当解雨臣说起当年这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情的时候,吴邪得意:“什么叫做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这就是了!”
那是2015年的中秋节,这一年,夏天不那么热,秋凉得似乎却晚些。
闷油瓶大概从来没机会过这种节日,虽然面上没露出什么,却好像对做月饼挺感兴趣,胖子和黑瞎子在厨房里捣腾了一下午,他也在旁边观摩了半天。
月饼终于烤好拿了出来,胖子有心,竟在面皮上用模具扣出了“团圆”二字,众人虽不说,却都感慨万千。
吴邪正要伸手拿一个,闷油瓶已经抢先将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榨菜鲜肉月饼递到了他手里。热乎乎的,金黄酥脆,吴邪心里美着,不理那帮人的起哄,接过来就咬了一口。
“天真,这可是小哥亲手给你做的!”胖子被烫了一下,还是没忘挤眉弄眼地说出这句。
吴邪和张起灵的事情被他们说得多了,早就练就了不会害臊的脸皮,当下理所应当地点头:“怎么,你羡慕了?”
说话间又咬了一口,忽然觉得嘴里有个什么异物,吴邪皱眉,分辨着将它拿了出来,竟是一小张叠好的纸条。
解雨臣笑了一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吴邪只顾将那纸条展开,忽然发现身边闷油瓶带着几分期待与紧张的眼神,不由好笑,心道莫非这闷油瓶子还学会害羞了?索性背过了身自己看。
只见纸上赫然是闷油瓶的笔迹:“吴邪,恭喜你中奖了。”
04.
据说后来胖子恨铁不成钢地给张起灵扛了一整箱琼瑶全集,试图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浪漫。
吴邪当时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其实心里还是窝了一团火。当天晚上就跑去质问张起灵,中奖了是什么意思,他中的是什么奖。
据说第二天吴邪的气就全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