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哄人
我被晃了一下子,不由转头去看闷油瓶,他倒表现得很平静,什么都没说,微微一点头就跟着三叔往营地背面去了。
我直觉事情不太对,刚想开口问清楚,忽然感觉迷彩服的下摆被人轻轻拉了拉。我低头一看,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小男孩来,年纪不大却不怕生,见我把注意力转向他,就用有点蹩脚的普通话道:“小三爷这边请,我们快开饭了。”
这么一耽搁,闷油瓶和三叔早走得连个影子都不剩,我只好暂时作罢,和胖子对了个眼神,意思是咱先休整一下,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做定夺。
胖子这几天来念着我身上有伤,让了不少吃的给我,连速食干粮都没能吃上两口,早就饿了,看要开饭简直是一百个同意,我们俩就跟着那小孩往里走,路过几间简陋的平房,进到一个木结构的敞亮大堂里。
他们这儿虽然越南当地人占绝大多数,但由于管理层都是华人,所以依旧沿袭了一部分国人传统,吃的是大锅饭。一个大厅,圆桌板凳一摆,就是个简陋的公共食堂。
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饭点,饭厅里闹闹哄哄的全是人头。当地山林里的土著不讲究,身上味道很重,再掺和着饭菜的味儿,我和胖子一推门险些给熏一个跟头。
好不容易挑了张人少的桌子,刚一坐下,原本吵闹哄笑的声音瞬时一静,桌边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朝我们身上打量,也不说话,神情间都是很戒备、很忌讳的样子。
我和胖子完全不了解当地人对于外人的态度,就坐在椅子上跟他们对视,直到其中一个人很不客气地朝我的脸指了指,用一种惊恐的语气,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其他几人一听,连饭都不吃了,立马有近一半都站了起来,而他们看我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胖子早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一看这情形,比我炸得还快,立马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撒泼,那小男孩一直在旁边盯着,见状立马跑上来扯着胖子的袖子,连道“别打架别打架”,又用土话讲了几句,那几个伙计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收好手上的利器坐下,继续扒碗里的饭,只不过这次,没有人再说话了。
小男孩赶紧又从旁边的木架子上拣出三副洗好的塑料碗筷盛上米饭搁在桌上摆好,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俩,胖子在北京潘家园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抹不开脸面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孩子,小孩一走,胖子才“哼”了一声,道:“小崽子别看年纪不大,猴精猴精的,别是你三叔在外头的私生子。”
我翻了翻眼皮:“要真是我堂弟,那我可要谢天谢地吴家终于有后了,可惜教的是好,长得太秀气,不像我吴家人。”
桌上就一个肉菜,胖子毫不客气地夹了块烧得看不出品种的焖肉扔嘴里,闻言就乐道:“诶呦喂,还‘长得太秀气,不像我吴家人’呢,不提这两年,胖爷第一次见你那会儿,你不也就长得跟个玉面书生小白脸似的。”
“说到这个我还是想问你,”我无视周围越来越多打量审视的目光,随口说笑道,“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你头顶鲁殇王的双卷饕餮头盔杀进尸蹩群里救我于水火之中?”
胖子没想到我又提这茬,噎了一下,道:“当然了,里面确实有那么点戏剧夸张的成分,但大致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你那时候第一次下斗,见个青面狐尸就吓得脸色儿煞白,菜得都抠脚,你不知道啊?”
“有点不太能想象。”我拒不承认,干巴巴地道。
几句话的功夫胖子一碗饭已经下去了,我胃里空空荡荡,不敢直接吃硬菜,看柜台边有一锅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便起身去盛了一碗慢慢灌下去,等整个人暖起来才敞开了吃眼前难得的熟菜白饭,终于混上了我来越南后第一顿饱餐。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行倒真不兴容貌歧视,”胖子又道,“谁说长得凶神恶煞跟钟馗似的在道上更吃香?就说人家小哥,你看那模样长的,再看看人家在斗里那业务水准,活脱脱一个不掺水分的正面例子不是。”
说到闷油瓶,我收起玩笑的心思,看了眼多出来的那副碗筷,对胖子道:“你对我三叔了解多少?他现在态度不明,明里和汪家做邻居,暗里又跟张家人走得近,我总觉得不放心,等晚些时候我去摸个底,凭你之前对他的印象,你觉得我怎么说能让他多给我透露些信息?”
胖子想了想,说:“这么多年了,什么都能变,更别说你三叔那个老狐狸了。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看你有功夫去试探他,还不如去撬撬小哥的嘴。”
这不是扯淡吗,我心说,那张家人的嘴要这么容易就能撬得开我也不至于给他起个闷油瓶的外号。
胖子见我摇头不语,就道:“嘿,你还别不信。之前他在你三叔面前是怎么个态度你也看到了,都得用“请”的。有对比才有骄傲。当初在长沙,人家能屈尊主动找上门,还因为你一句话去睡桌板,得是多大的让步,你自己好好想想。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先甭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人家对你的态度就是跟对别人的不一样,胖爷我看得门儿清。”
我回想一直以来闷油瓶的言行,琢磨起胖子的说法,越想越觉得胖子说的有点道理,算是个办法,把人哄高兴了,没准这事儿还真的有门。至于怎么个哄法,我认真地想了一下,这里不比长沙,要啥没啥,还是得从细节入手。
想起闷油瓶跟我和胖子一样几天没正经吃饭,我随手拿起空出的那副碗筷盛了碗米饭,又取了只碗,想捡几样菜留着,剩得闷油瓶回来的时候只能就着点残羹剩菜糊弄一顿。
谁知我刚把筷子伸进离我最近的菜盘里,横里又伸出一双来,死死压住了我夹了菜待抽回的筷子。
我肩上的伤本来就重,被闷油瓶重新清理包扎又含了香须树的树皮后,疼转为麻,路上虽然颠簸,但忍忍就过去了,倒还好说,现在稍一较劲,立马就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传至大脑。
抬起头,另一双筷子正握在刚才指着我大叫的越南人手里,他死死地盯着我,目光里已经不再是先前的忌惮,挑衅背后,试探的意味更浓。
我冷下脸来,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桌子。
第五十章 群殴
我后背靠着放碗碟的柜子,此时正好能给腰上借力,这一脚几乎使出了我受伤前七成的力道。
那圆桌再简陋好歹也是木制的,自身就有点分量,只听“嘣”的一声闷响,对面五个人里有三个猝不及防,一下就被迎面砸过去的圆桌撞倒压在了下面,锅碗瓢盆滑了一地。
胖子是个人精,早看出来待会儿铁定要闹翻,之前除了跟我说话,其他时间一直在闷头吃饭,扒剩最后两口的时候我动的手,他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再低头一看,碗也飞了桌子也没了,倒没怎么惊讶,直接抬手扔了筷子一抹嘴,道:“看爷的神膘!”说着一下蹦到翻倒的桌子上,桌板被他压得整个一沉,桌下三个越南人连嚎都没嚎出来,直接就没什么动静了。
打群架这事儿我也算熟练工,见剩下两个幸免于难的越南人反应过来冲胖子扑了上去,我余光一扫,相中旁边拿来热粥的煤球炉里烤得发灰的火钳子,快步上去拎起来回身就抽。
那俩伙计被胖子的大块头挡着视线,本来就没看清我在干什么,再加上我手上的动作很猛,又专挑他们没被衣服遮住的皮肉下手,其中一个立马中招,被滚烫的尖头抽中侧脸太阳穴,捂着留下一道黑痕的脸倒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
另一个越南人可能是地上这人的哥们,一看就急了,扔下胖子转头探手来揪我领子。不过要是能被这种货色扯住脖子,那我这几年也白练了,收拾收拾回家种田得了。
我不退反进,瞅准伸过来的胳膊,右手一翻扣住他的手腕,左手冲臂弯处一切,趁他被压得弯腰,一个转身肘部一翻,正砸上那个越南人的脑袋。我顺势腰部发力左手虚抬,一个利落的过肩摔,把他摔翻了出去,又砸倒了一张桌子。
这下整个大堂的人都被我们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我面无表情地站着,在心里抽了口凉气——肩上的伤似乎又开始渗血了。
其实仔细想想,除了那声“大侄子”,三叔再没和我进行过任何有实际内容的交流。最初我以为他只是觉得尴尬,想找个没有外人的空当再跟我好好谈谈,毕竟把一个烂摊子留给失忆的后辈处理自己却渺无踪迹这种事本来就不光彩。
而且如果他真的抱着一点歉疚的想法,收起欺骗和谎言,把事情跟我说清楚,那不论他是有什么理由,还是有什么苦衷,我觉得我都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帮他。因为我了解自己的性格,既然以前的我甘愿在他离开以后接下吴家的担子,如今的我更不会差这点担当与魄力。
可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三叔以前就是吴家的头儿,不可能这么弱鸡,连最基本的管束下属的手段都没有。这群越南人有胆子挑衅,也是借了上面人的胆子。唯一的可能就是,是三叔放纵他们来试探,还为此创造了时机,他的怀疑来源于我所不知道的一些事情,甚至他现身救我也可能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
这么一想,火气再燃也抵不过心里发凉。
被打砸桌碗的声音吸引过来的越南人见同伴正被外人欺负,马上不干了。我刚把肩上那阵疼忍过去,就看见好几个人从四周围了上来。
“待会儿一起往门口走。”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怕胖子撒起泼来忘了后路,我低声跟他交代了一句,然后把领子一立,抄起手边的椅子,这回是彻底抛开了最后那点手下留情的心思,打算借机好好泻一泻火气。
胖子饭也吃饱了戏也看够了,见我脸色不好打算暴力收场,便从那三个人身上下来,从旁边抱起一张实木的方桌,铆足了劲直接左右开抡,靠得最近的两个伙计直接就被胖子的蛮力拍飞,我护在他背后,又解决了几个不长眼搞偷袭的,配合堪称默契。
越南人这辈子见过莽的,没见过咱们这么莽的,迟疑之间,我们形成的奇怪阵型已经把战线推到了门边。眼看就能出去,我右后方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拿土话喊了句什么,一下又从人群中冲出来三个人,堵在了门口。
这三个人明显跟之前的越南伙计有点不同,身材壮了很多,眼睛里那股戾气也比其他人更甚。门口的空间小,胖子手里的方桌施展不开,干脆朝人最密集的地方一扔,顺便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照顾一下伤患,左边两个归他,右边那个归我。
我刚一点头,身后隐在人群里的那人又拿土话喊了一句,堵住门的三人闻言一惊,都把目光转向了我。我正被盯得莫名其妙,就见三个人在腰后一摸,再伸手时,手上都多了一把寒光湛湛的弹簧刀。
我站在原地没动,暗恨自己没事换什么衣服,武器全留在车上了,只得把手里的椅子攥得更紧了一些。
身后那人又喊了起来,不知道在向三人传达什么信息,他们听了神色越发凝重,最后全都带上了杀气,正危急间,喊话的人徒然一声拔高的尖叫,我只觉得脑侧黑影一闪,竟是那喊话的成年男人摔了过去,力道非常地猛,一下砸倒了门口毫无准备的三人,四个人顿时滚作一团。
紧接着人群里一阵惊呼,我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闷油瓶踩着一个越南人的脑袋高高跃起,在半空中踏上屋子的承重柱借力,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到我和胖子身边。
看他来时的方向,估计是经过大堂的时候听见里面出事了,情急之下直接翻窗进来的。我瞄了他一眼,刚想问他跟三叔到底谈了些什么,旁侧又冲上来两个不甘心的,一个手里拿着不知哪儿找来的剁肉菜刀,抡起膀子冲着脖子就砍。
闷油瓶看都没看他,稍微侧了下身,手在菜刀背上一捏,刀就再没能落下来,那伙计根本没反应过来,又往后抽了两下,发现跟嵌进硬水泥里似的纹丝不动才知道要糟,还没来得及跑,闷油瓶抬手在他肩上一搭,一紧,靠得近的人都听到“喀拉”一声响,竟是骨节断裂的声音。与此同时闷油瓶揪起另一个越南人的领子往他身上一推,两个人就像被一辆疾驰的车撞上一样,直接给震了出去,半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捞着。
这阵仗,傻子都看出来闷油瓶是块夯实的铁板,踢不得。本来还在往这边涌想以多胜少的越南人呼啦一下又往外围退,场面一片混乱,不过再没有人敢往上冲了。
第五十一章 佯怒
我和胖子早习惯他闷声不响的样子,哪里知道他出斗之后对人下手也这么狠,一时间谁都没想着吱声。
闷油瓶见没人再敢上来,转过身示意我们俩跟他走。我趁机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发现跟平日里似乎也没多大差别,还是那副淡然不动声色的样子,不过我从小花手里讨教过一点辨识微表情的本领,现在看闷油瓶嘴角微压,虽然不明显,但我知道这人情绪上已经有点不对劲了,哪里还敢惹他,赶紧手一搭胖子的肩,跟着闷油瓶往外走。
出了大堂,来到屋前的空地上。路边停了辆泛着土色的小越野,驾驶座上一个伙计正在休息,脸上挡了张报纸。闷油瓶连句解释都没有,拉开车门把那伙计硬拽了出来摔在地上,自己坐进去,钥匙一拧发动了车,招呼我们俩上去。那伙计吓了一跳见有人抢车蹦起来就要伸拳头,当场被闷油瓶补了一脚,这下彻底滚到一边不动了。
无差别攻击啊这是。我看得牙根泛酸,又有点触动,心说别看这小子平时闷不吭声一副纯良的样子,发起狠来简直比谁都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想到他会在三叔的地盘上明着站出来维护我和胖子。
论交情,他和我们俩才认识几天呐,非亲非故的,就算共过两天患难,也是他救我们的时候多,我们能帮他的时候少。凭我揣度,以闷油瓶平日展现出的性格来看,只要别人不惹着他,或是碍着他达成目的,他不怎么像是那种会主动站出来维护别人的人,所以如今的情况也就更加耐人寻味。
其实我倒不是不感激,只是这种几乎没有代价的得到,让我内心难安。我发现自己甚至连句道谢的话都讲不出来,因为我觉得他要的根本不是我这一句谢,那完全是在侮辱别人的付出,他要的是别的东西。
胖子见状在旁边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大概是“小哥够给力”一类的话,说完轻推了我一把让我上车。反正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追上来,两个人很从容地坐了越野的后座。
我一路上没怎么充分休息过,早就有点无以为续,刚才实在是硬撑,现在一上车放松下来,只觉得身上没有一根骨头是不在酸痛的。我拍了拍裤腿沾的灰,把肩上的绷带稍微紧了紧,转头看了眼胖子,发现他除了有些冒汗外,几乎没受伤,精神头比动手前都好,人都打兴奋了。说起来也多亏闷油瓶一出场就把那帮子越南人给镇住,比起以前打过的群架,这次的战损出奇的小。
三叔的据点乍一看其貌不扬又有些简陋,可规模实在不算小,营地里遍布人走车压出来的天然土路,纵横交错。闷油瓶开得很稳,车在土路上只是微微颠簸,晃得人直犯困。
我眨眨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刚想开口问问他之前到底跟三叔谈了些什么,闷油瓶却抢先一步道:“小心你三叔手底下的人。”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饭堂里那些不入流的渣滓,赶紧坐直身子追问道:“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闷油瓶道:“我见了几个人,都是陈皮阿四的旧部。”
我一听就明白过来,原来闷油瓶之前的火气起码有一半是装的,就是为了找个空隙提点我和胖子。只不过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我不得不去怀疑闷油瓶之前的身份。为什么三叔手底下会有陈皮阿四的人,闷油瓶又怎么会和陈皮阿四的伙计认识?他们三个以前难道有什么交情?那为什么他一个张家人会和老九门的上一辈走得那么近?
“麻烦了,”我皱眉道,“待会儿我用这里的通讯设备联系上解家,既然不安全,我们可以选择尽快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闷油瓶闻言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开口。
车在土路上兜兜转转,很快开进一片有人把守的独立区域。我注意到这里守门护卫的伙计已经全换成了汉人,估计再往里就是身份较高的人居住生活的地方。车行至门禁处,带头的伙计冲手里的对讲机说了几句,很痛快地放了行。再往前,路狭窄了许多还设了简单的路障,越野无法自由穿行,我们便下车步行往里走。
胖子元气很足,一直在东张西望,此时就道:“你三叔这么些年就住这破房子?这是人老了想亲近大自然天人合一啊。”
我看了看四周的建筑设施,心里也忍不住暗暗叹息。
丛林深处极端的环境所导致的交通不通极大地限制了三叔据点的发展。虽然从种种迹象里能看出三叔对于人手装备的重视,但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注定了这里的生活物资永远无法达到充裕的程度。
眼前的区域虽然在营地正中,可这里最好的建筑也就是那么四五栋木结构的高脚小楼。为了隐蔽,最高的小楼只有四层,其中一楼完全架空隔潮,堆着不少杂物,二楼往上可以住人,每层作为一个独立的房间。房顶为了防水和伪装,简单地用石片混着不知名的植物搭成坡型,楼梯外嵌,十分的简陋。
我不知道三叔为什么偏偏挑这里建立据点,为什么不向家里交底,只知道一个人如果不是给逼得没了路走,是不可能下定决心在这种地方一窝就是数年的。
闷油瓶对这一片比较熟悉,我们跟着他走到小路的尽头,我一眼就看到右手边的一栋四层小楼下,三叔正靠着竹子削成的院墙,冲手里的对讲机喊话,脸色很难看。
一个中年人,本来是快能颐养天年的时候,此时却习惯性地皱着眉头,顶着快有一半花白的头发,努力挺直了腰背立在无名山林中一栋简陋的木屋旁独自应对外面错综复杂的形势,身旁连个正经帮衬他的人都没有。
这副场景一下撞进我眼里,明明早就不记得年轻时和三叔的交集,可我竟然还是觉得心中一涩。
压过那阵莫名的感觉,我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招呼道:“三叔。”
三叔正忙着,压根没留意我的神情,听我喊他,先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应下,又跟对讲机对面的人说了几句,才转过头道:“刚才跟解家联系上了,从这儿继续往北,过一座山,有一块平地能落直升机。他们最快明天凌晨能到,你带着那胖子和小哥今天先在我这里歇一晚,明天赶紧回国。”
我看他分毫不提之前越南人为难我们的事情,更没有冲闷油瓶发难的意思,憋在心里的话一时也问不出口,只听见他紧接着交代说他身后的整栋楼都先让给我们住一晚,正好能一人一层,不用担心有外人打扰。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能静下心来去思考三叔言行举止中的违和,尽量避免和胖子他们分开,或许在那一晚的变故中,我的处境就不会显得那么被动。可惜那时我的思绪都被三叔之后的一句话吸引了。
“大侄子,明早我不在营地,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三叔我自认没资格说别的,就一句话,希望你能记住,”三叔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多疑是对的,但太多不信任,是会让一些人寒心的。”
我听出他话里意有所指,忍不住抬起头来想看看三叔的表情,可三叔摆了摆手,示意我话止于此,便起身离开了。
我有点茫然,转过头时,正好撞见闷油瓶淡然看向我的眼睛。
第五十二章 土语
分房间的时候胖子严重怀疑顶楼会漏水,第一个抢了二楼的房间进去补觉。闷油瓶看了我一眼之后,也不解释是什么意思,沉默地上了四楼。
我一个腿上有伤走起路来还有点瘸的,对上一个不讲理的和一个不说话的,自觉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推门进了三楼的房间。
这里的门都没有锁,想来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我轻轻把门带上,回身打量屋子里的摆设。入眼是一张尺寸不小的木板床,支在房间的另一头,正对着门口。床边的竹篱墙上横开了一扇窗,窗框和窗棱一看就知道是当地人纯手工编出来的,简单镶了块玻璃,还从里面上了把铁锁,勉强能挡雨采光。
屋子东南角单独辟出来一块地方放着个半大的木盆,拿块布帘隔了,作洗漱间。盆里盛满了清水,旁边承重的柱子上订着几个钉子,上面准备了一条毛巾和一套样式普通的均码衣裤,我走近看了看,连没拆封的内裤都有,还是大红色的,特喜庆。
我绕过摆在房间正中的方桌,进到那帘子后头将自己扒了个精光,先用毛巾掺着水大致清理了身上的蹭伤和刮伤,再将之前闷油瓶在林子里给我做的简单包扎解开,检查了一下伤得最重的肩膀和侧膝盖骨。
出乎意料的,腿伤恢复得竟然还凑合,也不知道是闷油瓶固定包扎得及时,还是后来给我含的香须树皮比想象中药效更好,除了表层的皮肤仍发青泛紫外,我腿上的水肿跟之前比至少消了一半。照这种情况继续恢复下去,估计等痊愈的时候,连个后遗症都不会有。
相比之下,因为之前跟那帮越南人动手时创口裂过一次,肩膀上的伤就不太乐观了,我怕感染,避开伤口简单地拿湿毛巾沾走血污,最后站在水盆里就着剩下的水从头发到脚都大致冲了一遍,就算结束。
把内裤套上往床边一坐,之前刻意忽视的疲乏感一阵阵地涌上来,我眼皮开始止不住地打架,干脆半坐着闭目养神,想等这股劲缓过去,再穿上衣服去这里的卫生站看看有没有能用的抗生素或是消炎针。
这木楼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隔音设计,我一静下来,楼下胖子来回走动时鞋踩在木制架空的地板上发出的“吱咯”声,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闭着眼睛,突然有点好奇闷油瓶在干什么,于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楼上,听了半天,却发现一片寂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莫非已经睡了?我心说,但一想他在斗里鬼魅般没有声响的脚步,又不太确定。正猜测间,突然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很轻微,如果不是我一直注意着,估计肯定会被忽略过去,方位就在我所处房间的天花板正中,是什么落地的声音。我抬头望了一眼,紧接着耳边又听见“吱呀”一声响,却是楼上的窗户被人推开了。
我稍微有点疑惑,心说看他在人前安静寡言的样子,怎么一个人的时候反倒闹腾起来,莫非那屋顶真的漏水,他跳到房梁上公益维修去了?修完还开窗通风去去潮气?平日里也没看出来他有这么个持家属性啊。
我又等了一会儿,但楼上再没有传出其他动静,反倒是我屋的门被人敲响了。我赶紧把裤子套上,出声让外面的人进来。
来的是一个没见过的中年男人,相貌非常的普通,带着点文气,是个汉人。他明显受过一些训练或收到过什么指示,进屋之后也不多话,把手里的药箱一放,只说自己是跟队的医生,是三叔让他来替我处理一下外伤的。
我看他消毒包扎时手法十分专业,口音又像云南贵州那一带的人,估计之前很可能是个在职医师,也不知道三叔给了他多少好处,才让他抛弃体面的城市生活,甘愿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跟一群糙人混在一起。
量过体温才知道我又在低烧,他问我烧了多久,我说不知道,他说老这么烧也不是一回事儿,得打一针,说着就回身去药箱里翻找,拿出一支消炎针放在床头,又低头找消毒酒精和棉签。
回想闷油瓶之前的提醒,这时候我也留了个心眼,开口道:“先等等,刚才我没怎么正经吃饭,打这个我空腹会反胃,你能再去帮我找点什么东西垫垫么?”
他也没起疑,起身去拿吃的,我迟疑了一下,又在门口叫住他,说:“方便的话带两份,另一份给楼上送去就行。”
队医点点头走了。
趁着他离开,我拿起床头的针剂仔细看了看,确定跟我经常接触的一致,没有开过封或是做过其他手脚才放心。没一会儿队医直接托着两盘饭菜回来,先放了一份在桌上,又噔噔噔上了楼,敲了半天门,最后回来跟我说屋子里没人,他直接推门进去放在桌上了。
我回想了一下,估计是刚才队医给我包扎时我走神没听见闷油瓶出门的动静,也没怎么在意。不过让队医送饭这事儿我的本意其实是考虑到楼上那位,不是说要哄人么,结果现在正主没在,我自己倒真没什么胃口去吃,可不吃又会露馅,我就跟队医说我自己会打这种肌肉注射的针,让他给我把体温计留下,一会儿再找人来收盘子,便打发他走了。
消炎针我想了想还是打了,毕竟再这么下去我也讨不了好,再说楼上楼下现在都是我的人,暂时没什么好慌的。然后我打开窗,把饭菜倒出去一多半又把窗关上,反正窗外是片荒地,地上全是落叶杂物和垃圾,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去注意,顶多是胖子对于楼上天降红烧肉这种事惊讶那么一下子。
做完这一切,我半靠在床上等了约莫有一刻钟,才有人敲门,这次又是那个小男孩,带着条抹布来收拾桌子。
我从背后打量他,发现其实他的年龄比印象里的更小,早熟估计也只是表象,都是学大人的样儿,装出来的。我觉得这孩子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我还清晰地记得方才在大堂发生的事情,同桌的越南人不过是一句话就让他的同伴对我产生了恐慌的情绪。当地的土话粗糙艰涩,我实在是听不太懂,但因为那个越南人说话时语气中的惊讶实在太夸张了,我当时不由在脑海里将那句话的发音过了几遍,勉强记了个大概,想着等混熟了再找个懂行的问问,现在这小家伙落单了,正好有机会。
就像之前说的,哄人这事我实在是不擅长,但那仅限于对闷油瓶那样油盐不进无欲无求的,现在对象换成个孩子,做怪叔叔我还是会的。
我从旧衣服兜里摸出一块从胖子那儿顺来的柚子味润喉糖,藏在手心,先问了几句家常,那孩子很自来熟,渐渐消了些戒心,聊着聊着就说起刚才我打群架那事儿。
每个孩子小时候都有个力战群雄的英雄梦,这小子也不例外,说我特别帅,问我怎么练的,能教教他不。
我闻言装作开心又有点疑虑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也有点怕,但我很生气,因为语言不通非但不能和他们做朋友,还要被他们排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并且适时拍了拍小家伙的马屁,说很羡慕他既会汉语又懂土语。
看小孩子很高兴的样子,我哄着他教了我几句当地的常用语,最后拿出那颗糖,念出我当时记住的那句土话,问他是什么意思。这地方艰苦,小孩子哪里有什么零食吃,他果然中招,眼睛盯着糖挪不开步。我干脆把糖剥开喂进他嘴里,然后装作有点期待的样子看着他。
“怎么又是他,”小男孩撮了撮嘴里的糖,说的话也不走脑子了,直接翻译道,“他不是死了么。”
第五十三章 火场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倒在地上,眼前的高脚楼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烧得很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油味道。
这里不是越南,也不是现实。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又在做那种莫名真实的梦了。
小家伙走后,我平躺在床上思考那句土话背后隐藏的东西,觉得其实也不怎么出乎意料。现在可以大致确定的是,其一,三叔手下的越南人大多见过我,也就是说另一个长得跟我一毛一样的仁兄曾经和我三叔有所联系。其二,越南人确认另一个我已经死亡,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是见过尸体的。
我可以大胆地猜测一下,很可能那个人的死亡和他们有关系,甚至没准就是三叔或汪家下的手,而三叔忽远忽近的奇怪态度也肯定跟这件事有关。其三,三叔跟陈皮阿四的旧部有所勾结,跟汪家的关系想必也不会太干净,他暂时罩着我,大概真如胖子所说,只因为他跟我有叔侄的关系,又都是吴家后代,念了些过去的旧情。
那么,三叔到营地之后第一个找闷油瓶的举动也就有了解释。他其实是在确认我到底是不是真货,并且想跟闷油瓶建立某种合作关系或达成什么交易共识。当然,看后来的情况和三叔的表情,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应该是直接谈崩了,导致三叔开始明里暗里地赶人,怕惹祸上身。
至于已经挂蛋了的那个“假”吴邪,我也不觉得多稀奇。只要随便找个身量跟我差不多的人,在身上依样画葫芦划上几刀,再搞一张猪皮处理一下往脸上一糊,完全可以量产。事实上,这三年来我遇见的假货也不算少了,到后来我都特别佩服小花胖子他们当年在二道白河,到底是凭着怎样的勇气和魄力才能一口咬定那个失忆的秃瓢就是真吴邪的。
不过比起假吴邪原来的身份,我更想知道他假扮成我先我一步来到越南的目的。后来我倒在床上一直在想这件事,但大概是受了伤之后元气不足,困意一阵阵地往上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然后再一次地陷入了这个即奇怪又真实的梦境。
我还在走神回想睡前的情况,忽然余光里瞥见边上人影一闪,就看到闷油瓶朝着火的房子冲了过去,临到火场前,停都没停,毫不犹豫地一矮身,竟然往高脚楼底下的隔空处滚了进去!
别说这具身体的原主,连我都惊了,第一反应就是想从旁边村民手里抢盆水下来往身上一倒,冲进去抱住闷油瓶的大腿把这个不要命的拽出来。结果等想站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动不了,才想起来这只是个梦,急也没用。
这时就听身侧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大吼了一声“救人!”,我一愣,几秒后胖子入镜,急得眼睛都红了,“我”跟他也顾不上什么保护措施,拔腿就往火场里冲。
不得不说,这梦简直真实得吓人。
我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跟看5D电影似的,“我”的汗毛立即就被烤卷了,眉毛头发开始发出“啪啪”的烧焦声,皮肤火辣辣地痛。我能清楚地听见“我”被烫得直抽凉气的声音,最后更是被热浪冲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让我默然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然也没往后逃一步,一路冲到房子边上,发现进不去就趴下来勉强往里看。
我顺着“我”的视线寻找闷油瓶的方位,在模糊的视野里,闷油瓶裹了一身湿泥,正在往里爬。
这时候胖子已经意识到不行了,扯着“我”连滚带爬地退出来,旁边救火的人刚把“我”们扶起来,就听到火场里传出一声东西垮塌的巨响。
一般最基础的结构被烧塌之后,屋子里就绝对不能留人了,必死无疑。我看眼前的情况,估计这回真的玄了,心里就觉得坑爹,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做梦为什么要咒闷油瓶被烧死。紧接着却看到闷油瓶从高脚楼的隔空处滚了出来,他浑身都冒着白烟,估计是在火里把衣服都给燎着了,此时跌跌撞撞爬起朝“我”们跑过来,旁边马上有人上去往他身上泼水,边上就有人说疯了疯了,那房子又没人住,学什么救人啊。
我本以为闷油瓶这么拼命理所应当是去屋子里救人命的,一听村民的话忍不住一愣,再看他浑身裹满了房下的烂泥,左手有几处却全是黑灰,显然之前是豁出去了,试图用自己的手从火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来。
我有点明白了。看到闷油瓶这么不要命,这具身体的主人冲过去就大骂他是不是不想活了。胖子表现得稍微冷静一点,扶起他问道:“怎么样?”
闷油瓶面无表情,只冷冷回道:“全烧没了。”
我沉默地看着闷油瓶在梦中冷硬的表情,突然觉得感同身受。在我找寻记忆的路上,曾经也遇到过一样的情形,那时我的表现,远不如闷油瓶理智克制。
眼睁睁地看着线索断在自己眼前,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因为有时候那就意味着满盘皆输,毫无周旋商量的余地。很可能你穷尽一生,拼上性命,都再也找不到想要的答案了。随之而来的绝望、悔恨与疲倦,连心脏都会被坠得不断下沉,那股心悸,跟如今梦中闷油瓶正在体会的,何其相似。
我闭了闭眼,心想这该死的让人抑郁的梦怎么还不醒来。
由于距离火场还很近,那股热依旧灼人,火越燃越烈,我甚至觉得身上的皮肤开始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而且越疼越厉害,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心里纳闷这副身体的主人直挺挺地站在火边儿上难道就不觉得难过么?
正烦躁间,耳边忽然听见闷油瓶的声音喊了一句:“吴邪!”
我借着“我”的视线抬眼一看,闷油瓶正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有刚才叫了我名字的自觉。
可梦里的闷油瓶怎么说也不可能叫我的名字啊,难道是幻听了?我正想着,耳边听见闷油瓶又喊了一次,声音似乎隔着一段距离,像是被什么东西挡着,听起来很不真切。而这次,我的目光还停留在梦里闷油瓶的脸上,发现有声音的同时,他的嘴唇根本就没动过。
我瞅了他两眼,迟疑了一下,心说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影音不同步啊?太不专业了。
那声音其实在我听来很微弱也很遥远,喊了两句之后,像是后续无力似的,隔了半天都没再响起。正当我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在耳畔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里,突然又响起了一阵“哐哐”的敲击声。我第一反应是借着余光环顾四周,可梦中的场景里,附近没有任何东西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变黑,我一下子意识到,我正在醒转,之前那根本不是梦境里的声音,而是现实里的闷油瓶真的在叫我的名字!
第五十四章 喘息
我还来不及闹明白是怎么个情况,就被不知哪儿来的刺鼻浓烟呛得猛咳了两声。在刚才睡着的时间里,我所在的木楼不知何时竟已燃起了大火。
耳边“哐哐”的砸击声越发清晰起来,我还是不太清醒,一时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能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想弄清附近的情况。谁料目光一扫,却看到木床右上方的窗户外,有一道黑色的人影正攀附在外墙上。我迟缓的思维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个人是闷油瓶。
他见我有了意识,手上的动作更急,奇长的双指一个发力,掰掉了最后一块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钉在窗外的钢板。我还没回过劲儿来,只听“哗啦”一声巨响,闷油瓶整个人就伴着漫天的碎玻璃碴子一道摔在了我床上。
我见状扭动了一下,想伸手扶他一把问问胖子出去了么,可我发现自己的四肢竟然全是麻痹的,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直直地盯着闷油瓶的脸,一时间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吃惊之下,暗道糟糕,我这绝对是中了哪个王八羔子的阴招,给人下药了。
火势越发大起来,烤得人一阵阵恍惚,我床头的旧衣服被火舌舔到,哄地燃了起来。闷油瓶见状也顾不得我是什么状态,两腿在我身侧一夹,紧紧搂着我在床上猛打了两个滚,把衣物和床单上的火星压灭。
期间我听到“咚”的一声巨响,拿余光一瞥,却是房顶简陋的木制天花板被大火烧穿了,燃烧着的方桌从楼上砸下来,随着惯性又砸漏了三楼的地板,而远处的房门和楼梯早就给烧完了,隐在浓烟里,灰黑一片,看不清模样。这房子要塌了。
闷油瓶抹了一把脸上被蒸得半干的水,说了句什么,见我精神恍惚没有回应,干脆一低头一把就给我拦腰抱了起来,左脚踏在窗沿上猛地一蹬,整块作为窗框的篱木板被他一脚踹碎,失重感徒现,两人已经从三楼一跃而下。
木楼一层架空,从三楼到地面的落差很可观,闷油瓶单手圈着我,在半空中腾出一只手来在窗外燃着的大树枝桠上借力。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直响,勉强探手想帮着扶一把树干抵消惯性,可闷油瓶明摆着不给我这个机会,圈着我的手一紧,我脸直接就贴他胸上了,连片树叶都没够着。
火是从林子里烧起来的,一路蔓延,连屋子附近也没能幸免。我一落地就被火场内部难耐的高温烫得眼前发暗,景物和颜色全糊成一团,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听见耳边噼啪作响的爆燃声和闷油瓶微喘的呼吸。
蔓延全身的麻痹感依旧让人四肢发软,我咬牙勉强自己站直,膝盖处的关节却跟被醋浸了似的一个劲地打弯。闷油瓶在危机之下决断力强得惊人,第一反应就是扒下还带着潮意的外衣往我身上一披,而后顺势一架,弯着腰尽量避开道旁燃火的植被,背起我就往外冲。
或许是察觉附近还有威胁存在,即便抗着个百十斤重的成年人,闷油瓶的脚程依旧不慢,我刚在他肩头的衣服上把被烟熏出来的眼泪抹掉堪堪看得清东西,已经到了之前有伙计站岗盘问的地方。可那里竟然已经人去楼空了,这让我越发觉得不妙。如此凶的火势,偌大一个据点,一路走来,别提救火的人群,连个人影儿都见着,这肯定是有问题的。
离心脏较近的部位先恢复了一些知觉,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抬起头往前方更远的地方眺望,闷油瓶正带着我一步不停地往北走,可惜直到真正踏出营地外围,我们仍然没有遇见哪怕一个活人。不论是三叔,还是那群越南人,全都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夜之间,这里竟然变成了一座空城。
我特别想问闷油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胖子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但我一张嘴头就晕得不行,有种特别疲惫,无力说话的感觉。
这次是真的栽了个大跟头。想我之前左提防右提防,结果还是在几个老狐狸手底犯了浑,被人狠狠阴了一把,连什么时候被下的药都不知道。
夜路行多终遇鬼,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我过去阴别人阴多了积下的报应。
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血液里的药物被机体自然代谢,手脚开始逐渐恢复知觉,虽然短时间内还不太利索,但好歹也能撑一阵子。
闷油瓶在我昏睡的那十来个小时里也不知道都经历了些什么,我总觉得他不算特别精神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疲累,路走多了呼吸都有点不顺。看他这个状态,一直让人背着我也不是回事儿,我等自己稍微能活动了,就想从闷油瓶背上下来。
他明白我的意思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瞥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昏睡中被救出来的,压根连鞋都没穿。天这么黑,凭我的夜视能力连地上有没有坑,会不会被绊倒都没把握,更别提光脚露肉地在夜晚蛇虫遍地的原始丛林里穿行是一件多蠢的事了。所以闷油瓶完全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直到走出了一段不近的距离,将火光冲天的营地远远落在身后,才在一条比较隐蔽的河道旁停下。
眼前的水道由山石自然围成,在这个降雨不足的季节里,与其说它是河,倒不如说是条溪流。我跪在溪旁撩凉水洗了把脸,感觉被药迷得发晕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便出声招呼闷油瓶过来歇一下,想顺便问清楚昨晚发生的事。可我在河边等了半天他都没回话,也不见他过来。
我有点诧异,直起身转头一看,发现他单手撑着道旁一棵九丁榕的树干,虽然仍保持站立的姿势,但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
此时远方的山顶已经隐隐泛起了红光,我借着黎明的微亮,看到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对劲。
我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他一路上渐沉的呼吸声,对于一个耐力极强的张家人来说,是绝对不正常的。
第五十五章 枪伤
我被他惊到,眼看情况不对,赶紧上去扶了他一把,让他背靠着树干坐下。
闷油瓶张家人的身份和远比其他人卓越的身手往往会给旁人造成某种错觉,就像在我最初的印象里,这一类人大多会在坎坷的路途中成为队伍里独自走到最后的人,但我知道那也只是错觉,人体终究还是非常脆弱的系统,而意外一直都在。
我蹲下身,闷油瓶正在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能背着我走到这里显然已经透支了他的体力,估计一路上全凭那么一口气硬撑着,现在觉得人安全了,那口气一泻,铁打的身体也有点撑不住,只能靠意志勉强保持清醒。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嘴唇已经开始泛白,再拿手一抹他脑门,沾了满手的冷汗。
这些都是人体正在失血的征兆。我不知道他伤在哪儿,更不敢随便动他,看他没有阻止的意思,第一反应就是将动作尽量放轻,探手去掀他的衣服。
之前没法动弹被他背着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下腹处的湿热是闷油瓶身上原先浇的水再加上他的体温所带来的感觉,根本没去在意,可现在一碰他,我才惊觉手上的触感不对,尤其是他左侧腹部附近的衣物,摸起来黏腻发沉,根本不是水该有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侧过身,借着微弱的晨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前腹的衣料,入目一片褐红,沾的全是他的血。
我怔了一下,脑子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我不是没见过同伴重伤的样子,可我发现自己此刻的感觉特别奇怪,不仅仅是担忧焦急,还有一种连我本人也不能理解的复杂心情,像恐惧却又不是恐惧,意识深处似乎有几幅模糊的画面拼命地想往脑海里钻,却被某种力量阻挡,怎么也不能如愿,最终只留下茫然和挥之不去的空虚感。一时间,我甚至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的那种空白,而几秒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万幸几年来的经历很快迫使我冷静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定了一下神,把闷油瓶的上衣撩到他胸口的位置。他的腹部果然缠了圈不知哪儿寻来的布条,为了不耽误行动影响血液循环所以系得并不紧,压迫止血的效果很差,此时已经因为之前的剧烈动作被血浸了个透,没什么实际作用了。
再不替闷油瓶二次处理一下伤口,等太阳出来气温升高,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创口不会感染化脓。我在脑子里把手边能用的东西过了一遍,觉得可行,就弯下腰想把布条解下来,可目光所及没找到绷带打结的地方,又不敢硬扯,只好伸长了胳膊避开伤口从他腰侧绕过去一点点轻轻摸着找,结果一圈摸下来我差点把他搂怀里了都没找到一个接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法裹上去的。
布料浸了血之后意外的牢固,我急了一头汗,也顾不上其他,干脆一低头把嘴凑上去,叼着布条后齿一磨,咬开个口子,然后手一撕,直接给揭了。
看闷油瓶苍白的面色,我已经做好了处理大面积创口的准备,但当我真正看到他的伤口时还是给惊了一下。因为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他的腰侧看到一个横着豁开的口子,附近皮肉绽开血肉模糊,很明显是枪弹划过,由于极快的速度才造成的伤痕。我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有多凶险,只要他的反应慢上那么半秒,那么大概我们俩现在正陪西王母炸金花呢。
像瞎子那一类道上好手的职业素养,我还是见识过的,想光拿把手枪靠一点远程的优势在他们手下讨什么便宜根本不现实,那帮变态随便在路边捡块石头都能轻松地抵消劣势。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闷油瓶给我的感觉比瞎子还要莫测,他的身手和反应至少也有瞎子的水平,甚至很可能在瞎子之上。
因此他能被打中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即便人总会有被其他因素影响的时候,但像他这种人从小被训练的目的就是不去犯错误,所以因为一时大意负伤的可能性极小。那么他身上枪伤的唯一解释,就是这一切都是早被人精心谋划好的,专门用来对付他一个人。
我来越南之前曾经反复想过,汪家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偏挑这个时候翻脸,闷油瓶作为张家人为什么偏偏也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这一切肯定不是巧合,当时我也的确是有疑虑的,只不过一想到即便最后折了,倒霉的也就我一个人,于是在记忆线索的诱惑下,我仍旧毫不犹豫地赌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目前还不清楚,但是将这段时间里我们所有的经历全部串联起来想,事情倒是已经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原来从我收到最后一把钥匙在汪家后人手上的消息开始,就已经一脚踩进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圈套,而我和胖子与其说是最早入局的棋子,倒不如说是将计就计的诱饵。
因为这整件事,从头到尾,目标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决掉闷油瓶。而为了这个终极目的,布局人甚至不惜牺牲掉手里的筹码,换我心甘情愿陪他入局,可见闷油瓶在那人之后的计划中会产生多大的变数。
换个角度去看,如果我对闷油瓶的态度还像最初那样抱有绝对的敌意,那在这个人布的局里,我竟然是获利的一方,各取所需不说,还能坑死一个来路不明的麻烦,偷乐都来不及。可问题就在于现在我猛一回头,突然发现,闷油瓶虽然在有目的地接近我和胖子,但他从始至终都没对我显露过半分恶意和算计,一路上有太多细节了,我不认为一个人能把戏演到这种程度。
我低头看着闷油瓶苍白的脸色,脑海里不知怎么忽然回想起了在长沙本家遇到他的那天,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我跟张家立场不同,站在你这一边”,当时我还觉得那话可笑,可如今血淋淋的事实却打得我老脸生疼。
是找回记忆的线索重要,还是一个站在我这边的故人重要?无疑是后者,我还没疯到连这个都搞不明白。
回想一路上的细节,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伴随着一种“竟然有兔崽子敢动老子的人”的诡异心理,一路烧到胸腔里。
我沉默地撕开自己身上的衣服,拿后背那块还算干净的布料沾上旁边的溪水仔细把他身上的污秽都擦干净。
这片林子已经不再安全,闷油瓶的仇家随时会到,我一定得赶在他们之前,带上他一起离开。
第五十六章 药丸
我抬头看了看,闷油瓶的眼睛紧紧闭着,刚才我的牙贴着他的腰肉咬下去他都没动,可能是已经昏睡过去了。
很多时候,短暂的昏迷是可以救命的,因为那一般都意味着人体正在进行自我调整和修复。但在更多时候,尤其是现下这种前后无人又没有任何医护条件的深山老林里,昏阙绝不是一件好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把剩下的衣服撕成条状,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想找个什么话题和他说说让他保持清醒。可很快我就发现,除了知道他姓张之外,我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
我心里不太好受,手上给他缠绷带的动作不由地就放轻了。看他一直没有回应,我又轻轻推了他一把,想把他唤醒,但我伸出去的手还没收回来,忽然就看到他嘴唇的颜色变了,本来发白的唇缝间竟隐隐透出一丝红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心道不好,对方既然下血本布了这么个死局对付闷油瓶,绝不可能那么简单地就放他全须全尾地离开。仔细想来,他能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不科学,付出的代价肯定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我从没听说擦弹能让人口角渗血的,他身上一定还有肉眼看不到的损伤。
情况一下子危急起来,按理说一般的外伤只要不感染能止住血,基本上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可内伤就难说了。中医里管内伤叫“内损”,一般指由于体外强烈的碰撞导致深部组织或者肺腑损伤,有伤气、伤血、伤脾脏等等的分别,这种伤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如果伤人的是个高手又下了死手,留下的暗伤往往是致命的。
我眼睁睁看着闷油瓶意识昏沉,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情况一点点差下去,第一次为一个人的生死急红了眼。
半个月前他在吴家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对他也还有太多问题想当面问清。他以前是不是真的认识我和胖子?身为张家人他为什么会站在自己家族的对立面上,拼了命也要护着我的安危?还有,他来找我要的,究竟是什么答案?
好不容易消了些戒心,我还没认真地听过他的想法,探过他背后隐藏的谜团,他要真这么不明不白地折在这不知名的地方,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如今等救援根本不现实,就算小花能注意到林子里的大火,调集人手搜救也需要时间,更别说追兵随时会到。
有些人着急到一定程度,反而会冷静下来,我不算这种人,但却从瞎子那儿学过强制镇定的方法。想到还在北京替人顶缸的瞎子,我控制不住地又联系到跟他关系最近的小花,飞速运转的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记起一样别的东西来。
我立马拿舌头顶了顶自己第二磨齿后面的牙床,几乎是庆幸地发现那东西还在。
早前在昆明的时候,小花被新月饭店的集会绊住,却专门派了个可靠的姑娘来给我送了一粒保命的药丸,说是关键时刻能吊人一口气,我知道珍贵,也预料到自己之后的处境容不得我把它放在能被人轻易看见的地方,于是让人封了层腊,腊上夹了个很小的金属钩子,直接穿在肉里,这才没弄丢。
说来也怪,前几天我被汪家人吊起来以为自己快失血死了的时候也没想着去吃的药丸,现在我却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用手撕下来,捏开腊封,喂进闷油瓶嘴里。
那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入口即化,闷油瓶嘴里正往外溢血,吐都来不及更别提主动往里咽了。
我一看这样不行,转身去溪边低头含了口水,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扣住他的下巴,豁出去了对着他微开的唇就印了上去。
因为呕血,他的嘴里满是血腥味,两人的嘴唇一接触,我最初的感觉是有点堵得慌,因为从没想过第一次肉贴肉见识大名鼎鼎的张家麒麟血竟然会是当下这样诡异的情形,整个人其实还有点懵。
不过之后我倒也没觉得多恶心,毕竟这种救命的时候,谁也别嫌弃谁,哪儿还顾得上那么多,就算小花的药跟直接打肾上腺素似的有神效,闷油瓶在这个时候恢复意识看到我们俩这个姿势,我也是占理的,而且依他的性子估计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再说了,跟道上那帮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儿比,闷油瓶不管是个人卫生还是长的那个模样,对我来说明显已经是钻石会员级的待遇了,更别说几小时前这个人还顶着大火死扛伤势救过我的命。
一口水喂过去,闷油瓶仍旧没什么反应,血混着水全堵在喉头,开始顺着嘴角往外渗。我完全没有经验,看他还是没有吞咽反射,也有点急了。人的咽喉部位受到直接刺激的时候更容易收缩吞咽,我干脆伸手托住他的后颈,让他维持微微后仰的姿势,用舌尖顶开了他的牙关。
那股血腥味尝得多了竟隐隐透出一种难言的甜来,还带着一点中草药特有的苦涩,并不算难以忍受。我压着他的舌根给他推了一口水,见他终于顺利把药咽下,又连着喂了他几口才停手。
至此我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完,接下来的只能看个人的气运了。
第五十七章 纹身
很快,我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张家人变态的身体素质和恢复能力。
我靠着他沉默地坐了没一刻钟,就听见耳畔的呼吸声逐渐恢复到了正常的频率,虽然还是有一些轻浅,但明显正在好转。
我心中一定,站起身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脚,确定肢体末端最后一点酸麻的后劲也消退干净了,便蹲下身开始解闷油瓶军靴上的鞋带。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是抱着要一直背闷油瓶走出这片林子的心思的。两个人,一双鞋,最效率的做法肯定是把资源投入到那个还能跑能跳的人身上。
高级些的军靴一般都配有保护扣,穿鞋的人系鞋带的手法又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反转方向后还挺难弄的。我费了半天劲,刚解开一只脚上的鞋带,闷油瓶忽然微微睁了睁眼睛,人似乎清醒了一瞬。
我心下一喜,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正解他鞋带的手上,刚想说你别误会,我是不会过河拆桥丢下你自己走的,结果还没等我开口,突然就看见他抬了抬腿,看那个意思竟然是问都不问,理所当然愿意把鞋让给我跑路的样子。我愣了愣,低头顺势托住了他的脚腕,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怎么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了。
闷油瓶身量和我差得不多,看不出脚倒是比我小半码,军靴穿起来稍微有点紧,但也算合脚。我没再磨蹭,重新蹲下来,用剩下的布条把闷油瓶的裤管扎紧。
实话说,这阵子折腾得我也有点腿软,再加上闷油瓶的身形颀长显瘦,跟胖子能差七八个重量级,我潜意识里就觉得他肯定和我差不多分量,替他收拾好了以后也没多想,直接拿双手卡住他的膝弯一个猛子想轻松站起来,结果没兜住差点坐回他身上去,硬是靠腰力转移重心往前栽了一步才站稳,一时间头晕眼花。
我有些诧异地转头,想看看是不是什么地方被勾住了。从这个角度,正好能从闷油瓶的衣领看进去,晃眼间,我突然就看到他锁骨附近的皮肤上浮现出几道淡青色的线条,那图案逐渐变深泛黑,一直蔓延到颈侧才收了尾。
我愣了愣,突然记起这么件事来。
前两年下斗前,我经常会抱着“随意看看自己以前的东西,或许会有什么线索”的想法,从长沙本家的书房里搜罗出一些杂七杂八的资料和旧籍,留作路上的消遣。在那些资料里,我曾看到过很多或怪异或有趣的传闻,其中有一段被红笔特意标注过的民间故事中就讲到,据传苗族中地位崇高的巫师,会绘制一种遇热而现、遇冷则隐的防蛊纹身,繁杂的纹路往往代表着某种身份或地位,拥有它的人甚至能在苗寨中通行无阻。
之前我一直没来得及注意一些细节,就比如此刻闷油瓶身上浮现的纹身。如果不是偶然翻阅过自己之前的笔记和标注,我恐怕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还以为这小子中什么奇毒了呢。
事实上,我觉得对于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换个角度去想。为什么失忆前的“我”会将那一小段随手一翻就能被人忽略的文字标红?是不是因为曾经的“我”也在身边的人身上,见过相同的纹身,所以特别留意了呢?
而作为一个失忆的个体,只要有人刻意引导,那么他失忆前和失忆后混迹的圈子理应是重叠的,能接触到的人也会有重复性。但三年来,我确实从未在身边的伙计、朋友身上,或是道上的哪个人那里见过相似的东西。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而且不管怎么想,这悖论最终指向的,却是闷油瓶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和我们以前的关系。
不过这其中的纠葛太多,解决疑问还需要时间,当务之急是试试闷油瓶的体温。我腾不出双手去摸,干脆歪过头,厚着脸皮拿侧脸贴了贴他的前额,果然烧得滚烫。
我拿剩下的布沾湿了,搭在他脑门前边儿,然后加快脚步,尽量挑些平坦干燥的地方走,很快就攀上了距离最近的一座土山。
在山顶上歇口气的功夫,我回过头望了一眼三叔营地的方向,发现大火愈燃愈烈,竟然已经有向山火发展的趋势,冒起了滚滚的浓烟。数年的经营,算是全废了。
再往北走地势猛地低了下去,山与山之间形成了一处洼地,植被旺盛,很难下脚,好在足够隐蔽。我眼神不好,在浓茂的树荫下看不太清路,几乎走一段就绊一下。
闷油瓶的烧一直不退,人有点迷糊,我怕动作太大刺激到他腹侧的伤口,一路上小心翼翼,几个小时下来,他没什么动静,我反倒冒了一脑门的热汗。
此时时近黄昏,又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可我完全没有听到直升机机翼旋转的动静,天上连只鸟都看不到,也不知道小花的人是在起火那天晚上便已经赶到,这会儿正在搜寻,还是被什么力量阻挠了脚步。
在这整件事里,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渺小,我只能寄希望于事情向前一种猜测发展。
到傍晚的时候,我终于走出了那块盆地,手脚发颤地爬上又一座山。晚上月色黯淡,我身边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只能凑合着,一边走一边仔细去看脚下。在经过山腰的一段土路时,我无意间一低头,发现地上竟全是凌乱的脚印,痕迹很新却又很浅,勉强能看出鞋底是完全统一的制式,人不算少。
我平日里还没闲到撅着屁股去研究解家伙计或汪家族人臭鞋头子的程度,一时间也难辨敌友。
只不过我发现自己如今也没多少恐惧。因为我的状态我自己清楚,带伤的肩膀和腿已经到了极限,疼得发颤,体力也有些透支,坚持到现在算是超常发挥。
以目前这个情况,除非我立刻扔下闷油瓶就跑,还有几成逃脱的可能,但实话说,我再狠,这种事还是做不来的。
所以我几乎是以一种很镇静淡然的态度,绕过了这条主路,另找了一处被杂草覆盖、勉强能走人的小道,摸黑继续往北探。
本以为走了蹊径能相对安全很多,可事实证明有时候自作聪明最要不得。
当我微微弯着腰腾出一只手扯开眼前挡道的杂乱枝叶,真的完全没想到前方的黑暗中还站着一群同样没有开灯出声的陌生人。
我意识昏沉地从树丛中钻出来,他们似乎正围着领头的那人,在翻看着什么东西。
几个人毫无预兆地在林子里打了个照面,有那么半秒钟,两边都有点懵。
等看清对面几人手指的长度,我只感觉心脏猛地一沉,还没等想出对策,已经下意识地后退,想拉开一定的安全距离。
谁料还没退出几步,被围在中央的那人突然“啪”地一声,冲我的方向打开了手电。我骤然被强光一晃,条件反射地侧过身闭了下眼睛。
刺眼的白光中,只听见那领头人冷冷地道:“你要走可以,把族长留下。”
第五十八章 讨人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可等我真正弄明白他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扫了那张家人一眼,淡淡道:“这么说,他就是你们张家新晋的张起灵?”
领头的人面上一紧,迟疑了片刻,才道:“很多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我可以保证,会派人护送你,直到和解家汇合。”
我此时仍然无法相信闷油瓶是张家族长的说辞,心说妈的这事儿确实不应该由你来说,等我背上的“张大族长”醒过来,老子一定把他绑在吴家正门口的石狮子座上,让他给我一个交代。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渐渐冷静下来。我对张家人的警戒非常高,即便还不清楚他们来搅这趟浑水的用意何在,但我想无外乎有几种可能。
其一,张家领头人完全是在诓我。可如今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手边连个平底锅都没有,他要真想让我倒在这里,那我肯定是没辙的,因为论身手论筹码,我都没有胜算,这个时候欺骗我根本没有意义。
第二种情况最为糟糕,领头人说的是真话,闷油瓶确实是张家的族长,什么“站在我这一边”之类的话都是随便说说的谎言,从头至尾他都在为了自己的目的靠近我,为了获取信任甚至不惜和汪家人正面冲突,用上苦肉计。而这次被手下点破,只是由于计划已然出了变数,我贬值了,就没有再装的必要。
又或者,领头人的说辞真假参半。仔细回想,闷油瓶对自己张家人的身份一直讳莫如深,在长沙时虽然独进独出,完全不像是在管理一个古老的家族,但时而也会离开我的视线。联想到他对我、对老九门的态度,如果闷油瓶的确只在身份上驴了我,而有关立场,他还是我方友军的话,这里就还有一种可能:张家高层里出了个异端,面前这些人是被派来回收不利因子的。
我知道以大家族洗脑式的教育和严格的管理,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几率,我就是今天折在这里,也不会把重伤的闷油瓶拱手送人。
想通其中的关节后,我紧了紧环住闷油瓶膝弯的手,决定谨慎一些,先做一个试探,就道:“张家的事,我管不着。但我和你们族长之间,还有一个交易没有做成。人,我肯定是要带回长沙的,你们如果真为他好,就留下队医,其他人别再跟上来。”
领头那人闻言面色一沉,余光里,他的左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打了一个非常隐蔽的手势。我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要糟,心说闷油瓶啊闷油瓶,不是我不想保你,是他娘的敌人太凶残,老子撑不住啊。这小子不是要让隐在暗处的手下打晕我,就是要撕破脸皮下杀手了。
我感受着背上的重量,转眼间也被激起了血性,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的张家人,想最后再搏一记。谁料对面一看我的表情,脸色也变了,竟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
我一怔,心说老子还没跑呢,你退什么。可很快,我诧异地明白过来,方才他下意识的动作意味着什么——面前的这个张家人,似乎很怕我。
一时间我也有些茫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发展。
我自认,凭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即便表现得再凶狠,只要对面不傻,也应该知道我是外强中干拼个气势罢了,理应没有任何疑虑,更别提会如此谨慎忐忑。
那么,如果不是现在的我让他们畏惧,莫非是过去的我曾经做过什么,令他们至今仍对“吴邪”这个存在心生恐惧?
我忽然不那么紧张了,与之相对的,我甚至有些兴奋起来——关于我的过去,这几个张家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们过去一定见过面,”我笃定道,“那你们族长呢?他之前……也认识我,对么?”
我仔细观察着仍旧面无表情的张家人,抢在他开口前又道:“你之前说过,很多事你没有资格透露给我,那到底要让谁来说才行?那些事情又具体指什么?你是怕坏了谁的计划,还是从头至尾都被命令,只需要瞒着一个叫‘吴邪’的人呢?”
我敢表现得这么强势,其实不是鲁莽。眼前这群张家人给我的感觉,与前几年遇到的比,实在有些不同,他们从行事、说话的风格,到对我的态度,似乎都更柔软些。要是换做以前碰到的那些,根本不和你讲道理,照面的时候我就已经死透了。他们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闷油瓶。
果然,对面好像并没有预料到我们之间的对话会变成单方面的质问,也没有任何用武力直接解决的意思,场面竟然就这么僵持住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张家领头人腰间的对讲机忽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音,紧接着,从扩音器中传来一个陌生青年刻意压低的声音:“张队,他们追上来了。”
领头人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回道:“把他们引过来。”说完,他冲身后的队伍做了个手势,所有张家人立刻骚动起来。我戒备地看了看,发现他们正在做着类似备战的工作,全抽出了自己的武器,大部分都是冷兵器。带头那人的,是一条藏在腰间的九段鞭,材质似乎较软,他把鞭子整个缠在了小臂上,反手握住了较粗的一端。
做完这些后,他低头拉了一下上衣袖子的末端,我这才发现他们的制服里竟还藏着一副从手腕处开口的手套,手套的指节处应该做过特殊的处理,戴上后,正好盖住了他们奇长的双指,从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端倪。随后他又一扯衣领,将那块黑色布料拉高,彻底将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其他人都在沉默地做着一样的动作,我在心里暗自数数,大概只过去了十几秒的时间,张家人已然整顿完毕。效率与纪律,几乎在他们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我正震惊着,那个一直站在领头后面的人走到了我旁边,他的态度明显比领队软化了不少,低声道:“请佛爷跟我到旁边躲一下,等待会儿乱起来,我带你们出去找解家的人。”
紧张的气氛总做不了假,我心说你们早这样不就好了,也没再拒绝,跟着他往一旁更隐秘的山林里走去。等我在一块被山体阴影笼罩的大石后面藏好,再往刚刚的来路看时,那群张家人全都消失在了原地。
整支队伍,已经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这片看似静谧的原始森林。
第五十九章 混战
等着开战的空当,我又探了下闷油瓶的脉搏和体温,他仍旧没什么起色,但至少伤势暂时也没有恶化,这多少让我松了口气。
我将闷油瓶放下,让他尽量以一个不会压到伤口的姿势仰躺在茂密的树丛后面。接着我学着张家人的样子,伏低身体,按瞎子教过我的方法,缓慢地调整呼吸。
沉默将时间拉得很长,我觉得自己只是困乏地眨了眨眼,远处已经开打了。
最先动手的是他们队长,见汪家人有大半都进入了包围圈,他一个翻腾,从藏身的树上高高跃起,人在半空中手腕一抖,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没见他用多大力气,手臂上缠着的软鞭已然化作一道黑影,携着猎猎的破风声朝汪家头领的后颈狠狠地抽了下去!
这一下可以说是非常的突然,我本以为能十拿九稳了,谁料对面汪家的领队听到响动猛一偏头,很冷静地往侧一滚,虽然在地上蹭得有点狼狈,但竟然毫发未伤地躲开了这次毫无预兆的偷袭。
我盯着汪家领头的背影观察了几秒,发现刚才的情况是有原因的。打架这事儿除了技巧和体魄,实战经验也很重要,汪家那边的带队似乎比张家的更为年长,在相近的水准下,自然是老手要更厉害些。
我扭头去看那抽鞭回身的张家人,他的面无表情,跟闷油瓶的淡然不同,几乎是长在脸上的,落地后神色不变,毫不迟疑地将鞭子的另一端一齐抓在了手里,整条软鞭瞬间短了一半。他看都没看,顺势一甩,强劲的力道把背后的另一个汪家手下打翻在地。
汪家追来的人数不少,粗略一算至少是张家这头的两到三倍,好在余下的张家人配合异常的默契,一个盯两个,牛叉点儿的一个盯三个,纷纷缠住了各自的对手。我再想看得清楚些,但更远的地方被树木枝叶投下的阴影笼罩,只有刀刃偶尔的反光映得人心里发寒。
我能看出张家人在这场混战里处在下风,但这片林子里的每一个人,身手都比我好,我很清楚自己留下来是帮不上忙的,再说闷油瓶的伤势不轻,我不打算再拖了。
看那边已经彻底乱了起来,再没人会注意这边,我转头对身旁的张家人道:“行了,走吧。”
他闻言却没有动,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战场中心的某一处,见我看向他,才皱着眉低声道:“等一下,很快就好。”
说着,他紧了紧左手,我这才发现他的掌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把造型奇特的小刀,龙骨处没有刀柄,整个刀身呈流线型,清一色的亚光黑,跟抹了碳粉似的,在黯淡的月色下一点也不反光亮,一看就是阴人利器。
张家人总给人一种沉静直接的凌厉感,没想到里面也会出这种比较阴损的货色。我大致猜到他要干什么,有种新鲜感,也不去阻拦,又陪着等了半分钟,忽然就见他一扬手,三把飞刀几乎是无声地射出去,在半空中竟然还分出了快慢来,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硬生生将汪家领头激斗中的身形逼得停了一停。
高手过招容不得疏忽,张家这边的带队立马看出破绽,一鞭缠上他脖子,另一端在旁边的树叉上一绕,手下用劲,直接给那汪家人吊了起来。
擒贼先擒王,几秒间的变故,战局已经彻底扭转回来,我正替旁边这立了功的张家人高兴,却看到张家的带队人半侧着身子望过来,神色异常冰冷地斜了他一眼。
身旁的张家人明显僵了一下,低着头不敢再看,转而用眼神询问我的意思。我估量自己的体力,觉得再背着闷油瓶狂奔有点悬,想到张家人刚才扔飞刀时显露出的身手,我干脆放弃任何疑虑,偏头示意他去背。
他的动作非常迅速,我起身的功夫,他已经背稳了闷油瓶,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而后几乎是有点仓皇地弓腰钻进了密林里,我赶紧跟上他,听见他低声道:“快走快走,他火了。”
我反应了半天,才弄清楚他说的“火了”是指他们队长对他的冒险行为发了怒,一时间有点诧异于张家人之间的关系原来能这么和谐。我忍不住瞄了一眼闷油瓶,心说要是他能跟面前这货一样更情绪化一点,多点人味儿,那我得省多少事儿啊。结果我这一眼恰巧被身边的张家人看到,他也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突然又开口补充了一句:“其实刚才的情况,如果换做是族长,很快就能解决,可惜我们来得太晚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很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说他是想趁着领导在拍个马屁吧,可他们领导现在还昏迷呢。说他是看在闷油瓶的面子上想讨好我吧,那直接恭维我两句不就立竿见影了,拐什么弯儿啊,夸他们族长有个屁用。
我想了几秒,还是不太理解,但我看这人话不少,情商又不高,算是个难得可以交流的张家人,就装作随意地套他的话:“你们队长好像挺放心你办事的,你在族里坐的是个什么位置?”
他闷头赶路,没有刻意隐瞒:“副队。没有实权,专门辅助队长的。队里的其他成员也两人成组,保证绝对的安全。”
走了一段路,我又问:“你刚才说,你出手惹你们队长发火了,那你还回去?违命不是小事,你不怕张家断指的惩罚?”
他闻言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几秒,才道:“这几年没这个规矩了,换做以前,我不敢的。”
他明显话里有话,我明白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事,导致了他们的改变,可我不能贸然去问,这其中的牵扯太多,我一方面有点心虚,觉得不该拿闷油瓶族长的身份作为切入点去试探敌情,简直持宠而娇太不厚道,一方面也不希望自己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一脑袋栽进他们张家沉重黑暗的家事里去,只好就此作罢。
第六十章 回国
那之后,我跟着他往西北方向走了几个小时,怕闷油瓶出什么大问题,一直强撑着口气没敢停。
副队说小花的人其实到得比他们还早,只不过三叔营地着火那天晚上,北面山上那块能停直升机的平地被人给炸了,解家的人也被盯上,当时我被下了药正晕着,没听见响动,自然也想不到小花他们为了摆脱纠缠,早换了个地方降落。
等他们派人手出来找我时,我和闷油瓶已经被汪家人追进了林子,双方就这么错过了。我想起之前遇见这帮奇怪的张家人时的情形,估计他们当时正围着队长研究附近的卫星地图,想猜测我和闷油瓶可能走的路线,好来找他们族长汇合,没成想一抬头却和目标打了个照面,一下子懵了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当初我没有低头看到脚印,没有想着绕路走小道,或许现在已经死在汪家人手里。因缘际会,有时候世界上的事儿还真就这么凑巧,想想也是闷油瓶和我的运气。
我走到脚下发麻眼前发黑,终于听到了直升机机翼快速旋转的声音,副队隔老远就把闷油瓶拱手送回我背上,转身隐入了林子。我看他那意思,摆明了是不想让我将他们的存在暴露给解家,心里也有了些计较,决定帮他们瞒过这一次。
解家的伙计大多认识我的脸,看我一身血污,从野林子里走出来,背上还扛着个男人,都一脸惊愕,赶紧叫了队医,又拿无线电通知他们家主,说人找到了。
我累得面无表情,没力气交代什么,把闷油瓶在担架床上放稳,最后探了一次他的呼吸脉搏,确定还算稳定后,就返身上了另一架直升机。
机舱的容量就那么大,上来后我一眼就看见福大命大的胖子也在飞机上横着,他的脸似乎曾被什么钝器击中,肿起来老大一块乌青,右眼缝儿本来就小,这会儿彻底看不见了,但明显还是有气的样子,这下我心底的最后一块大石也落了地,恨不得立马在座椅里昏睡过去。
我耐着性子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闭地等了能有一刻钟,小花才带人赶回来,一上飞机就给了我一副降噪耳机,趁着准备起飞的时间向我大致说明了一些情况,其中包括他最近查到的一些消息,和北京长沙杭州那边几方势力的动向。
“时间不多,这些消息还是亲口告诉你比较安全,”小花道,“瞎子暂时在北京顶着,我不能离开太久,建议你年前都呆在杭州,那边最近也不太平,你去镇个场子,顺带给自己放个短假,年初的集会还有的折腾。”
“回北京的时候记得把胖子捎上,杭州的事我一个人就够了,让他回去也歇一阵过个好年,”我回头看了眼胖子鼻青眼肿的脸,心情莫名的有些沉重,顿了顿才道,“正好,今年我打算回家看看。”
“行,”小花应了一声,看我拿手不停地揉酸涩的眼睛,突然道,“对了,那个张家人,你想清楚了,真要救他?”
我又有点耳鸣起来,恍惚间听出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对,强撑着问:“你什么意思?”
小花很平静地说:“我又查到一些有关他的东西,他终究不是我们阵营的人,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我这才反应过来,小花竟然对闷油瓶动了杀意。这下再困也给惊醒了,我坐直身体,斟酌了一下,决定有话直说:“几小时前,那人带着处贯穿伤把我从火场里硬扛出来。别说是张家人,就是吴家人,也没几个能做到这一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语速比平常要快些,但我控制不住,只希望能够尽快说服小花:“算计是算计,但危难前的人心,总做不得假。我观察了他一路,并没看到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何况他在查的东西,我也很感兴趣。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
小花似乎很诧异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一下。
他那个笑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忍不住问他在笑什么。
他说,他想起了几年前的我。很高兴我除了记忆,什么都没丢。
回国的路途漫长,我发起了低烧,大半时间都没有意识。途径中越边境的时候驾驶员还有点紧张,怕被当地管辖处拦截,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行人很顺利地降落在广西东兴稍作修整。之后小花带上胖子赶往北京,我则跟着闷油瓶所在的队医组一路东行。
到达杭州已经是隔天的凌晨时分,附近盘口的伙计帮忙联系了有特殊关系的医院,两个伤员一下飞机就直接被送进了急诊。
看到闷油瓶被推进诊疗室后,我脑子里那根一直绷紧的弦一松,骨头缝里泛出的疼痛和失血过后的晕眩几乎能将人拖垮。那之后的整个治疗过程中,我的意识几乎一直都是模糊的,有种醉酒后的恍惚和恶心感。
等再次清醒过来已是深夜,病房外的走廊里亮起了灯,陪床的伙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在打瞌睡。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肩膀上的伤被医护人员重新做了处理,还是疼,但估计是没有大碍了,至于伤腿,果然还是上了夹板,正半高不高地吊在床顶的支架上。
看了眼不知何时已经见底的输液袋和正在回血的塑料针管,我歪着身子按了下床头的呼叫铃。那伙计被铃声惊醒,见我正看着他,懵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道了歉。
我回想起之前闷油瓶的那些杀伐果决、个人素质极强的手下,再看看自己的,一时间羡慕得心肝都在发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在那伙计更慌张之前,我简单地向他确定了几件事情,又拿他的手机给长沙本家的二凡去了一通电话,让他安排可靠的人手把之前在西泠印社发现的匣子和另外一把钥匙一并给我送来。
用很快的速度处理完这些事,小护士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换药,我趁机问了一下闷油瓶的情况,得知人还没有清醒。
想到闷油瓶之前的状况,我左右还是有点不放心,就冲在门外轮班守着的伙计道:“把那小哥的主治医生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