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回血
等了能有五分钟,门口放进来一个顶多三十出头的男人,微胖,脸型很圆,穿白大褂戴眼镜,手里拿了几张片子,走到我床边的时候头上有点冒汗,明显是被门外站着的几个彪悍伙计给唬着了。
我以前也在杭州住过院,但这个医生倒是第一次见,还没让人打点过。看他很紧张的样子,我用眼神示意立在一旁的伙计给他让了位子,意思是让他坐下慢慢说。
他见我态度和善,神态间稍微放松了一些,有点拘谨地坐了半张椅子,然后冲我举了下手里的片子。我还有点虚弱,被病房顶灯一晃,没怎么看清,就问:“情况怎么样?”
圆脸医生指着片子道:“好在当时处理得及时,骨头没出什么大问题,现在看只要恢复一段时间就行,最近几周会疼,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影响以后走路的,这个你可以放心。”我本来还在认真听他讲,可越听越不对劲。闷油瓶伤在哪儿了我是最清楚的,而这医生说得牛唇不对马嘴,分明就是在汇报我的伤情。
我对自己的情况并不关心,知道是伙计把他叫来时没说清楚,就打断他道:“我是问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个,现在怎么样了,你不是他的责任医师么?”
“噢,你说他啊?”圆脸医生一愣,似乎有点不明白我的逻辑,但还是说了实情:“那人就有点严重了。”
我皱了皱眉,道:“怎么说?”
圆脸医生压低了声音,有点隐晦地说:“你那位朋友,是不是让什么仇家开车给撞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和调整,我在等医生来的那段时间里便已经觉得困倦,此时脑子里更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思绪本来就比较混乱,脾气更是暴躁。
现在他突然给我来这么一句,我听了忍不住也是一愣,回过神来后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称手的东西能给他一下子,心道这他妈是谁给老子招来的庸医?连我一个外行都能看得出闷油瓶的外伤是枪伤,昏迷多半是由于剧烈运动伤口崩裂造成的失血过多,他一个内行,跟我这儿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啊。
他看我神情完全冷了下来,终于意识到我对闷油瓶的重视程度,赶紧开口补充道:“他的这一块,”圆脸医生在自己身上比划了几个部位,“有很明显的撞击伤和碾挫伤,要是运气再差一点,骨头都能塌进去。这种情况一般都是从车祸现场送来的患者才有的,所以……”
我听着他的话,感觉心中一寒。之前闷油瓶确实有嘴角往外渗血的症状,不过当时天色很暗,我一是看不清,二是没来得及把他全扒光了检查伤势,只是初步判断他有内损,没想到竟会这么严重。不得不说,这医生说的情况不是不可能,敢仇杀张家族长的势力,绝对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狠角色。
我又问他闷油瓶什么时候能醒,他说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清醒的时间还不好说,怎么也得再缓几天。后来可能是见我脸色很差还坚持刨根问底,圆脸医生干脆提议说再等几个小时,等闷油瓶的情况更稳定一点,他会让护工把旁边陪床的床位搬走,把闷油瓶推进来。
我一想,监护病房里都是老头儿老太太,闷油瓶一个人混在里面确实难受,我所在的地方什么都不缺,反而更方便一些,就点头同意了,又向他道了声谢。
圆脸医生走后没多久,已经放了年假的王盟闻讯赶来医院,给我送了一些生活用品和一部备用手机。我开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正是普通人好眠的时候,赶紧挥挥手打发王盟回家。
王盟这几年在杭州盘口里也混出了点儿样子来,走之前不太放心,问我床边的伙计吃得消不,需不需要换班,说话时神态气势都很足。那伙计一听上级在质问自己,自然是拍胸脯说没问题。我看了眼已经不再回血的输液胶管,并没有戳破他。
王盟带来的手机电量满格,我登了微信,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小花发了条短讯,问他到底查到了什么有关闷油瓶的信息。
本以为这个时间点发微信不会得到回复,没成想我刚把手机在枕边放下,就听见提示音响了,对面很快回复了一句:“还没得手,等弄到了就给你送过去,最迟下周。”
小花办事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我放下心,转而问道:“怎么还没休息,北京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你安心。”小花秒回。
没隔几秒,他又回了一条:“睡了。勿回。”
我这种凡人哪里赶得上人机合一的花儿爷的打字速度,本来想问问胖子怎么样了,结果都给他最后的“勿回”俩字儿憋了回来,想想该说的都说了,干脆关了微信,把手机扔到一边,脑袋挨在枕头上培养睡意。
也不知道是因为肩膀上的伤太疼还是腿吊着不舒服,我连着做了几个短到记不太清的噩梦,折腾了好久,才勉强囫囵睡着。
这一觉睡得一直不太安稳,我迷糊中隐约听见病房里似乎乱了一阵,不过很快又回归了平静。我实在太疲乏,眼都没睁,翻了个身蜷进被子里继续睡,可越睡越累,就跟被魇住了似的,大冬天里愣是给憋出了一身汗来。
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知道这是入睡前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但一时间又拿这种情况没有办法,正难受得不行,耳边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医院呼叫铃声,我一下子从之前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睁开眼去看自己床头的呼叫器,却发现指示灯并没有亮起,那声音似乎是从隔壁床传来的。
我撑起半个身子扫了眼病房,床边椅子上的伙计不知道去了哪里,隔壁病床上反倒多了个人。而此时,在他床头伸手可及的地方,呼叫器仍在闪着一亮一亮的红光。
我有点不确定是不是闷油瓶按的铃,毕竟几小时前医生还说过这个张家人至少也得几天才能清醒,但这病房里再没有第三个活人,除非按铃的人在我醒前的半分钟里开门出去了。
“张小哥?”我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平躺在那里,就是昏迷的样子。
很快,有一位小护士推门进来,点了一下闷油瓶床头的呼叫器,让它恢复绿灯待机状态,而后没有半点犹豫地径直走到我的床前,替我换下滴得只剩薄薄一层底子的输液袋,动作非常的熟练,似乎短期内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了一眼从手腕处延伸出去的输液管,因为更换得及时,这次终于没有回血,透明的胶管里看不见一丝红色,葡萄糖溶液滴得缓而轻。
时近黄昏,我把床板摇低,重新倒回枕头上。不过这次,我感到难得的安宁,几乎是刚闭上眼,便模糊了全部的感知。
第六十二章 出院
养伤期间,日子过得相当平静。
闷油瓶在第二天夜里就完全恢复了意识,我打发看护的伙计去楼下潮粥佬给他打了份排骨粥,他缓了缓,自己把床摇起来捧着碗慢慢喝完,之后倒下又睡了。
我一直侧着身观察他,见他躺下,我抬手把床头灯熄灭,又调暗手里笔记本的屏光,才继续处理邮箱里挤压的工作。
事实上,对于他,我一直有些隐隐的佩服。这种佩服倒不是源自于他身为张家人所表现出的强悍实力和骇人的恢复能力,而是我真的从没想过,一个怀揣着无数秘密与责任,又在世间漂泊沉沦了那么久的人,还能像他这样从不迷失茫然,沉静却又坚毅,走在无法预测的道路上,很少停留。
我能看出他所做的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非常明确的目的,而他也愿意为了这个目的付出自己所有的努力,乃至生命,就像个朝圣的殉道者,他的坚定一度让我动容。
我已经不习惯有话直说,很少向胖子小花他们袒露我真正的想法,但我能感受到随着时间的延长,失忆带给我的迷茫感已经逐渐发酵成一种惶恐。我曾研究过其他因为脑部受创或是遭受了精神刺激所导致失忆的病例,那些人大多选择了无视和麻木,他们被身边的生活环境同化,逐渐的也就不再追究过去式,而是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也曾试过让自己放下失忆这个设定,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上,但很快,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块丧失了最后一点希望和动力的木头,经常发呆,办事毫无效率。身边的一切迹象和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醒我遗忘是不对的,亏欠感闹得人头昏脑涨,于是我就想,自己之前一定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而那故事肯定充斥着承诺和托付,沉重到即便失忆了,也不敢长久地忘记。
我开始失眠,一夜一夜地无法入睡,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人是很容易动摇的生物,三年来,从最初的好奇茫然,到最后忍不住的恍惚质疑,我能体会到坚守执着的不易。所以我也不得不承认,当我扭头去看那个张家人的时候,我觉得神奇,又感到安心。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不比我少,而他走过的路也远比我长,但他还在那里。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心里的迷茫就会淡上一些。这世上所有的事,有开始就会有结束,命运给我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我没理由不去相信自己的追寻终有一天会有所收获。
第三天早上胖子来了个电话,询问闷油瓶和我的情况,我心情不错,简单地向组织汇报了两人非吃即睡的腐败生活,讲到一半,轮值的圆脸医生推门进来,看到隔壁床上是空的,整个人都惊了,估计是以为他的患者终于还是被我这黑社会大佬给处理掉了,愣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个床位的病人呐?”
我看着他的表情,知道这个人的思维其实很单纯,只是怕闷油瓶出了什么问题,他作为责任医师要背处分罢了,就用眼神示意他看这屋子北面的卫生间。
他一开始没理解我是什么意思,直到听见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才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闷油瓶从门里走出来,扶着墙缓慢地往自己的床位走。
圆脸医生一脸空白,吓得赶紧要上去扶他,结果闷油瓶只是很不明显地侧了侧身,圆脸医生伸出去的手就扶了个空,闷油瓶根本没有鸟他,径自躺回床上,翻个身盖上被又睡下了。
闷油瓶半梦半醒时的气场也比一般人强很多,圆脸医生被唬住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问我闷油瓶是什么时候醒的,我如实告诉他是昨晚,他完全不相信前几天送来还半死不活发着高烧的病人这就能下床了,往隔壁床看了又看,就差没凑上去再好好研究一下。
胖子在电话那头听到这边的动静就开始乐,乐完了还故意大声说了一句“不懂了吧小子?这是人家小哥祖传的睡觉回血大法,就问你牛不牛叉!”
病房里很安静,在场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胖子的声音,圆脸医生的脸当时就青了,大概是觉得这一屋子都不是正常人,遛得特别快。我看着他转身离开病房,平下嘴角,偏头向门口的伙计打了个眼色,那伙计很机灵,立马追在圆脸医生后面,跟了上去。闷油瓶的体质在医学上是不是真的特别不科学,这个我不太清楚,但总归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一周后,小花那边来了消息,说东西快到手了。我给自己办了出院手续,又留下两个手下,告诉他们多看顾着点儿闷油瓶,我过两天忙完了会再过来,有任何状况都可以随时打我电话。
小花手底下的人办事态度随他们家主,一个两个都非常的谨慎,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催过他们一次,他们却说三天后才会再和我联系,搞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从张家盗出什么东西来,跟对待定时炸弹似的。
之前几次来杭州,都是谈生意或是处理一些仓库里的陈旧余货,呆的时间不长,我一般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对这个城市并不熟悉。我记得小花曾说过,我最初发迹的地方其实不是长沙,而是杭州,这个城市算得上是我的大半个老家。
考虑到这次要久住,被族人放心散养在我这儿的闷油瓶出院后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想了想,还是给王盟去了个电话,问他我在杭州还有没有其他房产。他果然说有,就在旁近的上城区,是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的精装,紧邻望江公园,楼盘叫蓝色钱江,一直有人打理。
我对那附近完全没有概念,开车过去拿了钥匙进门才感叹了一下,自己失忆前还挺小资的。这套房子的装修风格和外墙立面不同,偏向复古风,家具的木料和样式都非常大气沉稳,还隐入了一定的现代科技元素,细节处看也都是用了心的,异常符合我自己的审美,呆起来十分舒适。
我怀疑这里当年就是我本人亲自监的工,大概是寄托了什么夙愿,所以投入了不少心血。可惜那时的我一定没能料到,当多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却连当初自己到底规划了一个怎样的未来,都记不起了。
第六十三章 笔记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一人驱车去了苏州。
当地的一位鼻烟壶收藏家据说曾是我的旧友,之前听闻了我的近况便一直想邀我去他家做客,可惜三年来我忙得找不出空闲,这次倒凑巧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去拜访一下。
故友姓曹,单从容貌判断,年龄至少能比我大上两轮,算是不折不扣的忘年交。真人比照片上的更为矍铄精神,颇有些风骨,谈吐却又很幽默。
我从杭州出发时天还未亮,等到了与他约定的地方,正是吃早茶的时候。老人与当地潘儒巷内“吴门人家”的老板相熟,特地在三进大宅的后花园小亭里腾出一方石桌待客。
这家店据说在当地颇为有名,建筑风格十分华美古典,后厅入门处挂着文征明手书的“事茗”匾额,环境非常的清雅安宁。可惜我心里揣着事儿,喝了一碗店里有名的赤豆糖粥又吃了两块蟹壳黄,就给彻底顶住了,倒是坐在对面的老人胃口不错,一个人吃了一整块烤得金黄的梅花糕。我看着他细嚼慢咽的样子,心里止不住也有些羡慕,等我到了他这个年纪,若是还能颐养天年,身体的底子摆在那里,怕是不会有他这么舒服了。
我如今的性格比较沉闷,好在老人非常健谈,而且知情识趣,看到我肩上的伤和仍旧不太利索的腿脚也没有多问一句。说到几年前我们俩曾一起经手过的藏品,他还掏出手机给我看了几张当时草草拍下的交易记录,问我还有没有印象。
我翻了一下,发现照片中纸上的字迹确实是我那手标志性的瘦金,但要说关于当时的一些细节,比如到底买卖了些什么样的东西,下家又是哪里的人,我想了半天,果然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看我皱着眉很久都没有头绪,就劝我别再想了,硬来是肯定不行的。我就问他,你觉得如今的我和几年前那会儿比,区别在哪里,明显么?他想了想,点头说还真是有些变了。我一个激灵,赶紧问他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同。老人顿了顿,说,你终于不是光头了,看起来真的顺眼不少。
我当时就觉得,胖子要是再老个二十岁,绝对能和对面这老东西平分秋色。
虽然这一趟算起来没有什么实际收获,但因为三年来类似的情形已经重演了太多次,我并没有感受到多少遗憾。而且我和这老顽童确实投缘,他早年是搞地质勘探的,在古物鉴定断代方面颇有建树,于我所从事的行当也多少有些了解,聊起天来话题几乎是随口拈来,让人没有半分不自在。
我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大多是听他在讲,后来看他说话很有分寸,不该问的半分也不打听,也没有任何套话的意思,索性放开了,把与他闲谈的过程当作一个很好的释放近期压力的途径。
等天色都有点暗了,他仍有些意犹未尽,我跟他散着步去尝了尝当地有名的枫镇大面,打算告辞的时候却遭到了他的极力挽留。因为前一天夜里失眠得厉害,我这会儿脑子里确实有些浑噩,考虑到还得有两个多小时的高速要开,我只犹豫了一下,就点头应了下来。
老人的老伴走得早,整一层的房子只住了他一个人,二层有间不小的阁楼,是专门的客房,据说我失忆前也在那里住过几日。老房子的设计多少不太方便,我推开阁楼的木门,探手在墙上摸了半圈才找到顶灯的开关。
灯亮的一瞬间,我突然愣住了。
老人捧着热水瓶跟在我后面,见我忽然停步不走了,就轻轻推了推我,奇怪道:“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让开一步,指向正对着门的墙壁。就见昏黄的灯光下,墙上一幅不小的黑白挂画里,一头鹿角龙鳞的祥兽踏火焚风,正是麒麟。
没有丝毫迟疑的,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先前在越南时的情形。仔细回想起来,闷油瓶高烧发热那会儿,身上被激出的深色纹身,不论是样式还是角度,都和这幅画中的,有至少八成以上的相似!
“这幅画是……?”我细看图中的笔法和线条,迟疑道,“我觉得很熟悉。”
老人闻言看了我一眼,表情非常地无奈:“能不眼熟么?这就是你当初住在我这儿的时候,亲自提笔画的。”
第二天临走前,我简单询问了一下老人的意思,就把这幅挂画卷起来带上了车。
因为精神不振,我在路上多耽搁了些时间,等回到杭州,已经是当天的中午。下高速时,小花的手下终于来了短信,上面写着一个很普通的地址,也没有说别的,只是说让我先去和他们汇合。我看了看那条短信的署名,发现负责这次行动的,竟然是个熟人。
在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车载导航,我选择了最近的路线,但由于年前惯有的拥堵,还是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短信上的地址。远远的,我就看见道旁一辆不怎么起眼的东风标致里,之前被小花派来给我送过药的姑娘,正摇下车窗冲我招手。
见我停车走过去,副驾驶里的解家伙计起身给我让位,我粗略扫了一眼,算上司机,这辆车上一共只有三个人。
“东西呢?”我问道。
坐在车后排的姑娘闻言从身旁的背包中掏出一套尼龙绳索和几个金属带刺的挂钩来,递给了我。
说实话,对于背着闷油瓶调查他这事儿,我左右还是有点心虚的,如今一看解家伙计给我的装备,跟要当国际大盗似的,一下也有点懵了,就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隐隐的有些忧虑,语速很快地解释说,那东西所在的地方,有张家人把守,他们不可能把东西取出来再送回去,跑两趟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只能是我去当场看一下,再物归原位,不能露出马脚来,否则这件事很有可能从个人纠纷上升到家族斗争的层面上去,毕竟我和闷油瓶的身份都太敏感了,不可能完全以自己的名义去做事。
刚知道小花在调查闷油瓶的时候,我便已经决定,这件事不能牵扯上解家,此时也能明白他们的难处,我当机立断,让两个伙计原地待命,自己紧跟着乔装改扮过的姑娘,进了路旁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区。
停车前我特意看了下导航,这附近是拱墅区的一片老居民区,路旁的香樟长得高而茂密,来来往往的大多是步履缓慢的老人。两人最后在一处偏僻的三层小楼前停下了脚步,我抬头看了看,入眼是块带着红十字标志的陈旧招牌,拿发白的蓝色黑体印着“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字样。整栋楼似乎已经废弃了,在下午的阳光里仍显出一股颓败腐朽的气息。
我有点意外,忍不住问道:“就这里?”
那姑娘点点头,说附近几栋底层里都住着张家的人手,每日轮班监视,好在前一段时间不知原由撤走了不少,才给了我们下手的机会。说着她带我绕到一处死角,拿出一副手套让我带上,又给了我一套开锁的工具和一个袖珍手电,指着高处一扇不起眼的窗户,示意我自己上去,她会留在下面给我把风。
我扫了一眼,确定暗处的人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状,便扒住外墙上的消防管道,三两步攀上了三楼,拿工具很快地撬开了锁死的铁窗,矮身钻了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我轻轻地带上窗户,打开手电调暗光亮四下照了照,发现这里是一间由办公室改成的书房,北面靠墙的地方立着一整排木制书架,旧书杂册在上面码得整整齐齐,只有靠着一旁桌椅的位置,近期有被人挪动翻看过的痕迹。
我走过去,在桌前坐下,书架正好在我的右手边,伸手可及。我想象着先前进入这间屋子里的人可能会有的动作,开始在够得到的范围内仔细翻找。
很快,在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里面全是剪下复又整合贴好的零碎资料。笔记的样式很古旧,怕是有些年头了,被人翻得起了毛边。而就在那册子的最后,我看到了一行完全陌生的笔迹。
钢笔留下的墨色还很新,是这本笔记的主人,在近几个月里,亲笔写下的东西。
我关掉手电,拧亮了眼前的台灯。
泛黄的纸页上只有异常简单的四个字,写的是“吴邪”和“自由”。
第六十四章 落雪
等回到车上,天已经擦黑了。
这一趟出乎意料的顺利,但我没能感受到半点窥破他人内心后应有的愉悦与掌控感,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不敢去想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因为近期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我从未预判过的结果。
从拱墅区开往上城的路上,我近乎机械地开着车,思路浑浊,直到右手边突然有个声音很轻地说:“下雪了。”
我回过神,看见几点影影绰绰的雪花飘落在挡风玻璃上,渐渐才大了些,在道旁的景观绿化上积起薄薄的一层灰白,却是杭州今年的第一场雪。
“佛爷,在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吧。”坐在副驾驶的解家姑娘道。我依言停车,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条十分繁华的商业街。
姑娘见我有点疑惑,忽然冲我笑了笑,道:“我家里,就住这附近,跟了解爷,才去了北京。后天就是大年三十,提前祝佛爷新年快乐。”我微一点头,目送她转身离开。
单从背影看,没人能想到她做的是多么危险的行当,她就像一个刚下地铁的普通上班族,带着疲惫和即将归家的轻松,渐渐消失在街道上喧嚣的人群里。
沿着繁华的街区继续往前开,道路两旁很多商家都在门前窗上挂起了大红的装饰,年味很浓。我在杭州呆了快两个礼拜,却从未仔细注意过的这些细节和景色,直到这一刻,才在缤纷的飘雪里,真正地映入我眼中。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是错误的。
在第三年的年末,在我最初发迹的地方,是时候更果敢地走回自己原来的路了。
我调转车头,将手机导航的目的地从钱江改往医院。
这次一路畅通,我停在医院楼下,排队等着取卡,余光里却看见一个青年从医院正门走了出来,穿着厚款卫衣,整张脸都隐在兜帽的阴影下。
此时临近年尾,为了躲避寒潮,路上的行人不多。我远远地望着他,看着那人孤零零地走上街头,背景是万家的灯火,飘扬的雪花和不知延向何方的道路。
没来由的,我一阵地心慌,突然很想把他留下。
我用最快的速度给医院里看护的伙计去了个电话,那边很快通了,招呼道:“佛爷。”
“人怎么样了?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出院?”我问。
病房门上的玻璃是磨砂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那伙计以为是例行问询,没有犹疑地道:“医生说已经可以出院了,张爷挺好,正在床上睡着。”
“给他办出院手续。”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驱车追了上去。
闷油瓶睡了一周,醒来后整个人都放空了,见到我也没有多少惊讶的神情。
“要走了?”我挂了低档,降下车窗问他。
他微微点头,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
我俯身一把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冲他招了招手。
“上车,”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更加诚恳,“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帮我。”
他这才顿了顿,停下脚步,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一看有戏,立马搜肠刮肚地想用什么话题才能让他上钩,思绪纷杂间,我突然记起去年偶然读过的一条暗道消息。
“你知道‘棋盘张’么?”我问道。
闷油瓶闻言一怔,果然妥协,坐进副驾驶,说了几天来第一句话:“是张家五个分支中的一支。”
我被他身上带着的寒意冻了一个激灵,不动声色地调大暖风,才道:“从我这边得到的消息看,‘棋盘张’是张家很有地位的一支,因为他们身怀麒麟。我在越南见过你身上的麒麟图案,其他的张家人,也有这样的纹身么?”
闷油瓶闻言微微摇了摇头,我心里一紧,暗道那副麒麟挂画果然还是只跟面前这人有关。正疑虑间,就听他忽然又问了一句:“他们来找过你?”
这下换我一怔,赶紧圆场道:“没有。我问这件事,只是出于对张家内部体系的好奇。”
“至于想请你帮我什么忙,”我踩下油门,底气不算很足地道,“这两天先住我家,我把情况和你详细说说,你会明白的。”
经过一整天的风尘奔波,等到了蓝色钱江的住处,已经接近凌晨。
我打开地暖,递给闷油瓶一管保鲜膜,让他包住伤口先去洗澡,自己在王盟提来的行李箱里一通翻找,箱子见底了才看见一套睡袍和内衣,看型号是给胖子备着换洗的,非常的宽松,要不是闷油瓶够高,穿起来真跟裙子没多大区别。
好在闷油瓶这个人在吃住衣着上十分随遇而安,洗完出来睡袍一披腰带一围,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整个人被居家服一衬,斗里的锐气都减了三分。我觉得新奇,视线不由自主地就爱往他身上贴,他也很坦然,对我的目光视若无睹。
我想起有一次黑瞎子去花土豪那里“出差”,多住了几个月,等再回长沙吴家帮忙时,挑三拣四人嫌狗弃的情形,闷油瓶跟他一比,实在是省心太多了。虽然他人是沉闷了一些,但正好我如今也不喜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倒自有一种轻松闲适的氛围。
蓝色钱江的房子王盟一直有安排人定期打扫换新,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具不知为何都是双人套,此时正好能用。当晚闷油瓶睡在次卧,我洗完澡吹干头发,考虑到再微弱的光也能惊扰到他敏锐的感官,就干脆地关掉了床头灯和顶灯,直接倒在床上窝在被里拿平板翻阅明天商谈会的相关资料。
之前小花说的麻烦之一,也是最简单最好解决的一个,其实是放在杭州谈的一笔生意。本来,从涉及的资金总额来讲,这件事是肯定不需要由我亲自出马的,不过它特殊就特殊在,对方也算当地的土财主地头蛇,而我们的目的是要在不被对方知道咱们是干倒斗这个行当的前提下,拿下投标,不然不但生意谈不成,当地的盘口还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此外,这件事还有一个难点,出在酒桌上。
对方派来商谈的队伍成分复杂,有山东内蒙人,也有几个东北汉子,大多不是什么正经来路,上来压根不跟你谈钱,先拼酒,把人喝服了才算有交情能谈事儿。就王盟那可怜的酒量,连他以前的女朋友都喝不过,还没正式开始呢,就直接歇菜了。所以这事他拖到现在都没办好,我也是很能体谅的,再加上年根底下伙计大多回家过年了,真要找个酒量好会演戏的,短时间内是件挺麻烦的事,还不如我自己上放心。
关于商谈的具体方案,我刚接手,还不是太了解,仍需要看着合同给自己补补课,而因为很难入睡的毛病,我最能看得进去东西的时候,反而是众人皆睡的深夜。
这几年来失眠几乎成了我的习惯,可今晚似乎有些不同。我趴在床上捧着平板刚读了半页,眼前的屏幕就开始模糊起来,我完全不想抵抗那股来之不易的睡意,几乎是闭上眼,便睡熟了。
第六十五章 酒醉
不得不说,上城区这套房子的软装修真的很下功夫。床够软,门窗用的也全是注重隔音保温的高档材料。
这一觉我很难得地直接睡到了天色大亮,起来时才发现,闷油瓶那小子没在屋里。我睡梦中一向警觉,这次却没能听见半点他晨起走动和关门离开的声音,一时也有些不太能接受。
我在家里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客厅茶几上多了壶半热不热的水外,连张留言的纸条都没有。他似乎只拿走了门口鞋柜抽屉里的备用钥匙。
我把那壶水重新热了热,给自己泡了杯普洱,坐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下。突然有点想笑。
跟闷油瓶这种人呆在一起,时间长了,其实很有意思。因为揣度一个人的想法,有时候本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而作为那个被揣度的人,寡言沉默的张家族长无疑是个非常有挖掘潜力,也非常耐人寻味的对象。
我这一亩三分地,以闷油瓶的能力,就算没钥匙也能轻易进来。他顺手捞走备用的,不过是兴致上来了,特意给我留下个信儿,简单翻译一下,其实就是告诉我他不是一去不返,很快还会回来的。这种举动,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已经是非常给我面子了。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一半,于是重新拿起平板,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挪到了晚上的那场应酬上去。
这单生意说白了跟倒斗没什么直接的关系,来相面的是贵州那边一处挺偏远地界儿的一个大施工队,他们老板做的矿脉生意,大多是小规模的私人收购和暴力开采,队里的人全是混混瘪三出身,聚集在一起,跟着一个头儿四处包活儿干,在材料和工程上偷工减料,遇上事儿了先给监管的塞点钱,要是还不行就直接上硬的。
这种个人集结起来的黑社会组织在全国其实很普遍,别说偏远人稀缺乏管理的地方,就连北京和上海都是有的。经常干工程的,工作上或多或少都会遇见这样来路的人,区别只在于前者猖獗、痞气十足,后者在大城市的压力下将自己很好地伪装起来,表面上还能跟你一脸和气地打打太极罢了。
前段时间,这个施工队新接手了一处软玉矿,但之前帮他们炸山采石的合作伙伴嫌他们开价太低拒绝投标,他们队里的人没什么文化更没有做爆破的技术,只能对外招标。而恰巧,吴家当地的盘口得到消息,说在那段玉矿附近的山里,看山势有个聚脉藏龙的油斗,可惜被山体挡住了,必须动炸药才能进得去。
如果说那地方特别偏,林子再长得密点儿,我手底下那帮狼崽子说炸也就炸了,可问题就在于,那地方一点儿也不偏,还隔着座山正对着当地的郊区派出所。站在延伸山脉的半山腰上,人家员工宿舍里晾的内裤是什么花纹儿的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一下就很尴尬了。
当地的盘口负责人很快便盯上了这伙人的爆破资格,第一次竞标失败后,听说施工队的老板祖籍在浙江,就求助到王盟那里,再三保证斗里的东西绝对有的赚,王盟搅混水的功夫一流,对方在无限期畅游杭州故地的诱惑下同意再给一次机会,没成想这破事儿兜兜转转地又堆到了我手上。
把事情理顺之后,我暗骂自己是不是在几个亲近的手下面前表现得太平易近人了,给这帮妖孽都惯成了什么样子,可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没只把他们当伙计看待过,也就释然了。
约定的时间是当晚七点,闷油瓶一直没有回来,正好不用管饭。我吃了个面包垫底省得伤胃,掐着点儿迟到了几分钟过去,推开包间的门一看,人已经到齐了,正好围满一张大圆桌,酒瓶子都摆好了。
我进门后先扫了一眼桌上坐着的那几个人,心里大致有了个底,才问了声好,放下原本当家主的气势入座,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投标个体户,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走上去先轮着敬了三圈酒。这是北方应酬上不成文的规矩,迟到了,又是最年轻的,左右都逃不过这三圈,先卸下他们的警惕心,把气氛喝开了才方便谈事。一轮喝完,他们也不急着谈生意,我自然更不能急,被他们轮番每人又灌了几杯,粗略一算加起来快二十瓶,才终于把事儿真正说到钱上。
我的酒量都是大小应酬里练出来的,算不上差也不是特别好,此时勉强算是微醺,揣摩着装出为难的样子来,把价格压在一个不低不高的水平上磨了磨,两边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讲和了。这才是酒席的第一阶段,还算客气的。之后那几个小时我事后都忘记自己是怎么喝过来的,一开始还想玩儿阴的,想趁那几头蒜意识恍惚的时候逃掉几杯,后来喝晕了哪儿还顾得上那么多,基本就来者不拒了,途中撑不下还跑了趟卫生间,再回来就开始彻底地放飞自我。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一般胖子都在,从旁边还能替我挡挡酒灌几杯,所以我很少能喝这么疯,等外面远远候着的伙计把我送回蓝色钱江,我扶着电梯门,已经人畜不分了。
那伙计见我这样十分担心,特地问了一句,佛爷你家里有人照应着么?需不需要送您上去?
高级小区进门口也装修得富丽堂皇,我脑子里模模糊糊还以为自己回的是哪里的酒店,一想,胖子似乎住我隔壁标间,就大半夜当着伙计的面给胖子发了条短信让他来电梯口接我。伙计见了很放心,替我按下楼层便告别走了。我有点站不住,干脆蹲坐下来,蜷在电梯一角。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我勉强从那种迷糊的状态里挣脱出来,扫了眼门外,没见着胖子。
这么早就睡了?我摇了摇头,扶着墙出了电梯,发现地形似乎不太对,这栋楼好像是一梯一户的设计,一层楼只有一个入户门,哪儿有什么隔壁标间?我在口袋里翻了翻,没找到门卡,却翻到了一串住户钥匙,我心说也行吧,就半闭着眼睛摸索着把门开了,在衣帽间蹭掉鞋子扯松领子,摇摇晃晃进了最近的浴室。
这一晚上,黄的白的喝了很多,最后还给开了几瓶洋酒,后劲儿都很足,醉酒的晕眩感挥之不去。我发了会呆,又扒着马桶吐了一次,人彻底软了,还冒出一身的冷汗来,衣服黏糊糊地紧贴着皮肤,难受得不行。
我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勉强给浴缸蓄了水,自己蹬下裤子扒掉衣服翻身躺了进去。这家酒店星级应该不低,浴缸尺寸够大不说,还能人体感应恒温按摩,就是那股冲击的水流让我一直有种水里有东西在动的幻觉。
喝醉酒的人,是不能跟他讲道理的。
我的第一反应是浴缸里有蛇。但微烫的水对于一个身体和精神都十足疲惫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舒服了,别说有蛇,就算是有老虎,我也得按着它的脑袋,和它挤一挤。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锁的浴室门被人推开,我闭着眼仰躺在浴缸里正舒服着,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还以为是胖子睡醒了,就压低了声音用分享秘密的语气道:“这里有蛇。”
说完半天都没有动静,我怕他没听清,迷迷糊糊地闭眼又重复了一遍:“有蛇,在水里。”
进门那人闻言在浴缸边蹲了下来,还是没有说话。半晌,伸手用掌心贴了一下我的脑门。
我喝醉了之后其实脾性不好,见他明摆着还是不信,也有点烦了,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跟相机对不了焦时一样,根本看不清东西,只好乱摸一气,抓住他正往回缩的手就往腿间的水里按,想让他明白我说的是实话。
这个温度的水,蛇是呆不住的。那人很明显知道我在说胡话,半点也不配合,一下就挣脱掉把手缩了回去。我非常的不开心,皱眉刚想说话,那人却一矮身,用手卡住我的双臂,猛地发力,竟然很轻松地就把我整个人从水里拎了起来。
我当时正处在站直了就头晕的状态里,浴缸底很滑,我一个没站稳往前一栽,脸就整个磕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的骨头是真硬,我鼻子酸得不行,为了借力站稳,慌忙间顺手就在他胸前扶了一把,扶完了还有点纳闷,又摸了摸,心说胖子的大胸什么时候这么平了,还挺结实的。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可脑子被酒精一浸根本不顶事儿,连再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想完就眼前一黑,有了那晚的第一次断片。
等再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意识,我觉得自己正被什么人双手环抱架着往主卧走,身上多裹了层浴巾,大半是湿的,只是很简单地围着。我开阖了几次眼睛,难得清醒了几秒钟,心里琢磨着,如果没记错的话,胖子不是回北京了么?那这屋子里,不该有第二个人啊。
我的仇家太多,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自己就先给自己吓了一个激灵。我向后仰了仰头,那人钳制我的力道不小,用的也是不允许人乱动的姿势,我没能看见他的脸。
那个时候,我仅剩的一点逻辑思维完全没去想,要真的是个劫财劫色的歹徒,哪儿还会特地给被害人裹层布,又不是抛尸。我在危险中呆惯了,下意识想的就是最糟糕的情况,此时更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怎么也得把内裤穿上再死。
卧室刚进门的地方有个固定在墙边的艺术书架,我偷偷从笔筒里顺了支笔藏在掌心,手指一搓取下笔盖,趁着身后那人力道稍松,反手就冲着大约是他脖颈的高度刺了下去。
他估计也是没料到我撒酒疯的时候这么有攻击性,微微一惊之后,退都不退,直接探手从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我一把。
那人发力的角度实在是太有预判性了,我立刻就被床边的矮脚凳绊倒,几乎是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他按倒在床上。
屋里没有开灯,厚实的窗帘将街道上路灯的光亮完全挡住,视线里一片漆黑。我趴在那里,突然感觉床垫又是一沉,那人半跪上了床沿,手臂越过我撑在床上,另一只手伸长了,其实是想去够放在另一侧床头的被子。可我恍惚之中哪里知道他要干什么,看他身体伏低,还以为他要压下来掐我的脖子,一时间挣扎得更是厉害,抬腿就去撩他。
那人似乎很不习惯我乱蹭,见一只手按不住我,干脆膝盖一曲,直接压上了我的尾骨。
“别动。”他出声道。
我闷哼了一声,被他那一下压得没脾气,只感觉全身都发麻发软,再一听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十分耳熟,终于认出是谁来。
“……张……”我动了动嘴唇,只吐出个含糊的音节,声音便低了下去,眼皮也再次沉重起来。
他没给出任何的回应,径自铺开被子翻身下床,却被我一把攥住了手腕。
事后回忆起来,可能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那时的我为什么会做出之后的判断,或许是潜意识里早已有了预感,也或许是酒精真的可以瓦解看似坚固的壁垒让人产生虚幻美好的盼望。
我只是听见自己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调哑声问道:“我一直在找的……是你么?”
第六十六章 酒后
被手机铃音震醒的时候,我还没睁眼,已经觉得不对。
这种不同往常的感受,简单概括一下,可以总结为两点。其一,是我身上空空荡荡,除了盖得严实的被子,竟然连块遮羞布都没有。其二,我的床上还有别人,而且两个人的姿势似乎不是特别正常,这在第一点的前提下,就显得更为尴尬。
我微微扭动了一下僵硬酸乏的脖子,想看看我身后紧紧环住我,还压着我手脚不让动的人到底是谁,可余光往下一瞥,却看见那人伸到我身前的手上,有标志性的发丘指,而且事实上,并不是他在扣着我,而是我正死死攥着他的手,时间太久动作已经僵住,松手的时候还能在他手背上看见泛白发红的指印。
宿醉未消,我本来就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被这场景一刺激,脑子当时就懵了一下,心说怎么跟他睡到一起去了。
在催命一样的手机铃声中,我努力回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就是在酒桌上,喝得烂醉的东北大哥揽着我的肩膀,摘下假发让我数他脑袋上的伤疤,而同样喝得神志不清的我特豪气地一撸袖子一伸手,让他也数数爷手臂上的刀痕,比比谁多,谁多谁喝的混乱情形。
我回过头,闷油瓶还睡着,不知是被铃声扰了清静,还是在睡梦中有什么烦忧,我注意到他正微微皱着眉。
我这人心里压着的事太多,弦也崩得太紧,平日里看不出来,喝醉了就得原形毕露。看闷油瓶的样子,怕是昨晚给醉酒的我烦得不轻。同样的情形放在胖子身上我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顶多被调侃一下了事,但闷油瓶这个人看上去太淡漠了,人欲在他面前显得幼稚而可笑。所以我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自己全裸着撒酒气没准还扯着他死都不撒手赖了一夜的样子,就觉得老吴家的颜面包袱已被我丢尽,心里当即便打定主意只字不提昨晚的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屈起胳膊撑了一下床面,想从他怀里挣脱开,但他搂得非常紧,我这一挣倒终于把他闹醒了,自己就松了手,也没理我,翻了个身又睡。
全裸的人总归没那么自信,我乐得他转过去,赶紧爬起来在旁边衣柜里随便翻了身衣服套上,站起身的时候才发觉腰眼附近特别酸麻,还有点疼,左侧脖子靠近喉结的部位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我挠挠脖颈,进了一片狼藉的浴室掀起衣服看了看,发现在臀部往上不远的地方青了一块,也不知道是撞在哪里磕的,好在并不严重,而脖子上发痒的地方只是红了一块稍有些紫,按上去不疼,不知道是什么痕迹,我也没怎么在意。
宿醉的感觉还没过去,我一点吃早饭的欲望都没有,一阵阵地反胃,拿冷水洗了把脸,揉了揉仍在胀痛的太阳穴,就去摸已经不再闹腾的手机。
三个未接来电都是胖子的,早上七八点钟就来电话不是他一贯的风格,我怕他年末了还出什么幺蛾子,赶紧打回去。结果他秒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道:“诶呦祖宗诶,你终于知道接电话了。”
我听他松了一口气似的,也不是很懂他,就问:“怎么了,谁又跟你谎报军情了?”
胖子纳闷道:“是你自己昨儿大晚上给我发了条讯息,还说让胖爷下楼接你呐,接个屁啊,你在杭州我在京城,那会儿爷都爪哇国去了!”
我沉默着想了想,到头来也没想起有这回事,只能道:“这不是昨晚喝高了么,估计是以为自个儿还在酒店住呢。”
“嗨,拿头发丝儿猜都能猜到,”胖子道,“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倒电梯里没人管,别再给冻出什么毛病来。不过后来你怎么回去的啊?安全抵达卧室了,还是窝在楼道里睡了一宿?”
“没,有人管我。”我道。
胖子闻言奇道:“谁啊?王盟那小子休假了吧,杭州除了他还能有人管你?你新欢?”
我揉了下眉心,道:“姓张的。”
对面静了一下,估计是惊了,半晌才道:“怎么个意思啊,他现在住你那儿?”
我“嗯”了一声,随手把浴室门带上:“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么,我今儿还得请他帮我个忙。怎么说也是私事,你回北京了,家里这种情况,我指望不上别人,就剩他了。”
胖子一拍脑门,道:“对,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儿个除夕,你得回娘家见你爹妈。”
我突然觉得有点烦躁,打开换气,坐在马桶盖上点了支烟斜叼在嘴里,听着胖子在耳边道:“从你刚失忆那会儿回家认亲到现在,这又是快三年没见了吧。你到底在怕什么?胖爷我要是像你似的白捡俩便宜爸妈,早就上灵隐寺烧香拜佛去了。”
我正在走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下才道:“可能不在这个处境的人没法理解,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就是别扭。”
“得,三年下来也成心病了,”胖子见我不想谈,很快转移了话题,“那你带张小哥回家,是想缓解一下气氛,给你自己壮个胆?他那个性子,带着他下秦始皇陵还行,带着他见长辈,你确定能成么?”
我一闭眼,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你得相信张族长的临危应变能力。”
胖子对我的异想天开嗤之以鼻,祝我好运之后挂断了电话。我稍微收拾了一下浴室,忍着头疼简单冲了澡,又去厨房翻了翻,勉强收拾出一锅解酒的绿豆粥来,打算拿这碗热乎的汤水当作待会儿和闷油瓶谈判的唯一筹码。
第六十七章 父母
闷油瓶在我起锅的时候醒了。
我把靠近锅边的那层稍凉些的粥盛给他,坦然地看着他慢慢喝下那碗“报酬”,然后以一种“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不答应也没退路”的强盗逻辑,问他能不能抽空陪我回趟家里,住一晚,而且最好能向我父母隐瞒一下自己的身份。
话说出口,我表面平静,内心其实也有些忐忑,毕竟突然对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年的朋友提出这种比较私人的请求,还是比较唐突的。
然而出乎我预料的是,闷油瓶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了头,我看着他,第一次不放心起来,觉得这小子方才根本就没仔细听我说话,这也答应得太快了。
礼物方面的事不用我操心,早在年前王盟就准备好了,我这个当儿子的别说父母喜欢什么东西,连他们俩长什么样子都有些记不太清,没人放心把这事交给我办。
听小花说,我失忆之前,一直瞒着父母那边,不让他们知道我真正的营生,只是说我在长沙办了个仓库,经营着一条有机农贸产品的收售链,生意很忙,全年无休,经常要全国上下地跑,来搜寻开发新商品投入市场。
三年前的失忆,被小花他们伪装成一起登山事故,说是爬到一半,我腰上的安全扣忽然断开,我一脚踩空,摔下二十米雪崖,被厚雪盖住,又惊又冷再加上救援不及时,弄坏了脑子。当时我一听他们这解释就觉得特别不靠谱,心说这太不走心了,也不想想那冰天雪地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地方,我上去能找到个什么有机作物,天池雪莲么?
可小花也是个人才,编剧和说书的功夫几乎和他的唱功一样,绝了。说得这么扯,二老竟也信了,我这才和家里一直相安无事到现在,三年了都没被拆穿。
都说近乡情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从早上那通胖子的电话开始,我已经隐隐地有些慌了。照着手机上王盟发来的地址一路导航,入眼是一片中低档小区,距离市中心不近,看上去不像近些年的新房,十分的普通。
三年前我和二老见面是在长沙的医院,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各种陌生,和闷油瓶一起晃了半晌,才找到正确的楼栋。
由于已经有了些年头,这片小区的管理并不严格,估计物业费也不会太高,连进住宅楼的外门都是直接敞开的,人很轻松地便能进到楼道里。
走到门口,我看了看陌生的门牌,实在有些忐忑,忍不住拿余光去瞥了眼闷油瓶。他一脸的沉着,站在我身旁,手里替我拎了两个礼盒,半个笑模样都没有。
我对他这种表情习以为常,只是有些担心待会儿我父母能不能接受自己儿子的朋友不太热情的人设,但比起让他重现几周前在越南的演技,我更希望他能自在一点,毕竟今天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张家人在这一天里没什么可以惦念,宿命也好,职责也罢,总归是可悲的。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很清楚这一点,自然也不会在任何事上强求他。
我暗自深吸口气,抬手点了下门铃。
屋里传来桌椅和地面摩擦的声响,很快,门开了。一个挺精神的老太太探出半个身子,和我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怔。
我最先反应过来,干巴巴地刚喊了一声“妈”,就被老太太给正面抱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感觉她人在抖,也有些无措,赶紧抬手轻拍了两下老人家的肩膀,想说两句贴心话安抚一下,却发现临到头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记忆里根本没有相似的情形可以供我参考。心疼确实是有的,但要说想哭,也谈不上,要我笑,却又笑不出,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一时间,我体会到的最多的情绪,竟然是尴尬。
我妈年轻那会儿应该是那种特别沉稳大方的女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把眼泪收住,注意力已经分了一半给站在我旁边的闷油瓶身上。
实话说,我带他来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转移火力,此时一看有门,赶紧介绍道:“这位是我生意上的合资人,姓张。”
闷油瓶闻言抬起头,我妈看清了他的脸,人微微一怔。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闷油瓶表情淡然。他从来不是什么尊老爱幼的人,而且从实际年龄来看,他对我妈也不知道是该尊老还是该爱幼,这会儿他见我妈一直盯着他,也只是平静地回看了一眼,如我所料,表现得不算很友善。还好我妈看上去和我一样鸡贼,怔愣过后,听我的语气十分客气,再看闷油瓶的模样长得十分给力,立马明白了眼前这人可能平时就是这么个脾气,并没有太过在意,嘴上说着感谢照顾的客套话,将我们俩迎进了屋里。
二叔今年在外面有事,之前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客厅里就只坐着我爹一个人。他看见我拎着东西走进来,露出了有点惊讶的表情。我对他的认识仍停留在三年前,印象里是一个比较严肃稳重的人,这次见他又觉得他的眼睛非常锐利有神,完全不像一般老年人的混浊,看得我莫名的紧张,几乎不敢抬头去与他对视。
时间赶得正好,饭菜都已经上了桌,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大家围成一桌坐了,开着电视边吃边聊,我妈挑了闷油瓶对面的位子,我只好正面对上了我爹,压力很大。
接下来的场景我无数次地想象过,或温馨或新奇,但真的经历起来,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席间我妈一直给我夹菜,询问了很多健康和感情方面的事情,我爸只问了几句生意上的细节,便没怎么再说过话。三个人的对话大多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可问题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很快便缺货了。我努力找着话题,却又觉得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还好老太太喜欢回忆过去,讲了几件我小时候的糗事,好歹没有冷场。只是虽然大家表面上和睦依旧,终究还是缺了感情的基础,我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气氛仍有点难以察觉却又不容忽视的拘谨和尴尬。
连闷油瓶一个外人都觉得这种情形很怪异,我用余光瞥他的时候,看见他微微皱着眉,沉默地听着,目光聚集在饭桌上的某一点,看着一盘盐水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我很清楚,这次让闷油瓶同行,理由说白了很可笑,只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觉得多难捱,简单地寻个心理慰藉。就算这次我带来的是胖子,如今的情形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沉下心来真正融入原本的家庭,产生应有的归属感。
一顿团圆饭吃到最后,我突然觉得很累,三年来我已经学会了不去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但总归还是有道坎横在心里。饭后二老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我抢了洗碗的工作,进了厨房关上门抽烟。
抽到一半,闷油瓶端着一个空果盘推门走了进来。我看了看他,想起方才饭桌上我爸妈时而投向他的目光里带着的审视,这让我有一点不舒服,可当时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没能出声替他说什么,只是觉得他和我父母之间的气场细想有点奇怪。
我掐了烟头,把通气窗打开,招呼他把盘子放下。
据说我爷爷那一辈曾结交过不少北方的好友,所以家里一直保留着初一吃饺子的传统,我看着案板旁已经解冻的猪肉和水槽里的青虾,想了想,觉得把闷油瓶留在客厅也是凶多吉少,就叫他来厨房给我帮忙。
要碰的东西都很腥,我在门后找了条画风幼稚的围裙让闷油瓶系上。正打算偷拍一张发给胖子,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划开屏幕,是二凡发来的简讯:“东西到杭州了,风子在盘口守着。”
第六十八章 纸条
二凡看上去木讷冷漠,其实为人十分通透。在除夕夜打扰我,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除非情况实在紧急。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说莫非那东西已经被什么人给盯上了?
闷油瓶正系着围裙提刀剁肉馅,我在“哆哆哆”的背景音里回拨给二凡,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事情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凶险,反而让人啼笑皆非。
和鬼玺不同,石匣我一直让二凡代为保管。他和风子虽然总在我面前展露出比较柔软尊敬的一面,实则骨子里个顶个都是不折不扣的亡命徒。家里上没老下没小,了无牵挂,也就极少会被人抓住把柄。他们愿意跟着我,一是因为两人都有很难洗脱的案底,为社会所不容。是人总想找个比较安稳的栖身之所,他们认为我这里是个还算不错的选择,于是纷纷留下。此外,在几桩陈年旧事上,他们先后欠过我人情,据说是救过命的恩情,具体的因为失忆我已经记不得,但我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忠实二字,这就万般难得了。
两人中,风子的性格爽快耿直,二凡由于之前所从事的行当很特殊,便更为沉稳谨慎些。我经常在外出时将吴家本家的杂务交给后者打理,将他当作心腹培养。
二凡的头脑一向清醒,这次知道石匣对我意义非凡,怕路上出什么疏漏,自己又走不开,就直接拍板让身手最好的风子亲自跑这一趟。
风子这人也绝,在吴家除了我之外他只服二凡一个。大过年的正放着假,接了电话一听事情似乎还挺紧急的,二话没说,丢了碗抬腿就从长沙一脚油门直达杭州,路上半步没歇,饭都没吃,远远早于二凡预估的时间,在除夕夜就把东西给人家送到了。临了,还打电话给二凡邀功。二凡遇到这样的队友估计也是懵了,想瞒着又怕滞留期间真出什么变数,只好短讯通知我,让我定夺。
他们两个关系一向要好,我早习惯了这种时不时的鸡飞狗跳,只要没犯什么大错,我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二凡电话中的担心绝不多余。
我先前收集石匣钥匙时动作不小,早引起了暗处一些人的注意,想到其中的关节,我的夜长梦多恐惧症发作,当即便决定不再等了,现在就去一趟盘口。
匣子里的东西到底能为我带来什么?这我无法预料,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对它一直抱有一种难言的期盼。大抵每个身处绝境中的人都会想要抓住一条结实的绳索,而不是一根压垮骆驼的烂稻草。
一般杭州的生意大家都放在西泠谈,当地的盘口默认就是那里。三年来铺子又翻修过一次,之前的格局布置基本都没改,依旧古香古色,但暗处加装了不少现代安保措施,都是时代前进的自然产物。
我下车时看了眼表,差五分钟十点。风子穿着一身黑,捧着个盒子在前厅门口迎我,顶着夜风看上去已经等了我许久。
“东西在盒子里?”我问。
风子点了点头,引着我进了二楼的隔间,出去时识趣地带上了门。我打开工具桌前的灯,想了想,又把平时折腾贵重冥器时戴的手套套上,这才掀开盒子将空心石匣取出来摆在桌上。
石匣仍是记忆中的样子,入手生寒,其他三个凹槽中钥匙早已嵌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小心地将从汪家那儿抢来的釉金戒指顺着匣子上同样的花纹嵌进去,顺着力道尝试着微微一转。
匣子里传来机索被激发的动静,先是很轻微的“咔哒”声,而后是某种特殊的声响,“嗤”的一声,就像是密闭的空间与外界的空气终于连通时的那种声音。
紧接着,一股我异常熟悉的味道从桌上的匣子中散发出来。我为了看清石匣上的花纹和机关的变化,整个人凑得很近,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避开了,一时只觉得鼻间弥漫着一股很淡的,独特的,类似植物被晒干后的药香。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屏息,而是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股味道在我的嗅觉感官中停留了一段更长的时间,以便我巩固对于它的记忆。
在这个局里,人的心眼都太坏了,我真的特别怕这股难以描述的味道就是这匣子能给我的唯一线索。快三年的心血,就算是毒气,那我也认了。更何况这种气味,实在是熟悉得可怕。
日常生活中大家或多或少可能都有类似的经历,走在街上闻到一股特熟悉的味道但名字都挂在嘴边了却怎么都想不起小时候到底在哪儿闻过。这就是身体本能的嗅觉记忆,平日里一直埋藏在意识深处,再次闻到才能记起,这种记忆有时甚至能贯穿人的一生。而我现在就是差不多的感觉,总觉得这味道在什么地方闻过,但回忆起来,至少最近三年没有,那么就肯定是我失忆前的经历了。
想到这里我又抽了抽鼻子,确定空气里再闻不到气味了,才放轻动作将匣盖抽开。
几乎称得上狭窄的内部空间里,只有一张被折叠粘起来的纸。我摘下手套,将那张纸小心地拿起来,两指一捻,探了探材质,发现那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办公A4纸。
我将纸铺展开来。
在纸张的正中央,有人用最简单的宋体打印了一句话,事后我反复数过,只有十一个字:“我在另一扇青铜门后等你。”
我盯着那行字,一直盯到眼前变得模糊才移开视线。随后我深吸一口气,放下那页纸,沉下心将匣子里里外外又仔细检查拓印了一遍,没能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或是信息。
我重新拿起那张复印纸,关上灯,试了几种像是紫外荧光和显色剂浸泡的检测方法,全没有用。最后我划开打火机,点燃了它。
火焰燎出一道清晰的燃痕,最终将那页纸整张吞没,余烬从红转黑,我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整个屋子里再没光亮,心也跟着冷了。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就是我追了三年的答案。
留言者太过随意的态度,无疑是对我之前努力的嘲讽,可我发现自己没在愤怒。
这个“我”到底是谁?它引我过去,究竟有什么目的。而我,又要上哪儿去找另一扇青铜门?
我仰倒下去,整个人完全靠在椅背上,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第六十九章 跨年
回去的路上风子开车,我想自己走走抽两根烟,就让他在小区正门口停下。
这个点儿除了市中心有跨年活动,走道上街区里的行人都不多。父母的楼栋在小区比较僻静的地方,我一路慢慢悠悠地走回去,心里近乎没有情绪。路过一家民营的小超市,身上还剩些零钱,我回忆着厨房里的布置,进去买了包黄鹤楼,又拎了一瓶蘸饺子用的海鲜酱油。
到楼下已经快要零点。父母家就在四楼,可我走到三楼,往上攀的脚步却怎么都迈不出去了。
人们都说时间过得飞快,确实,转眼就要到二零一五了,只可惜别人走向了未来,而我,依旧在原地打转。
离零点还有半个小时,外面的鞭炮声早已络绎不绝地响起,衬得整个杭州城都多了几分生机和喜气。我站在无人的楼道里,窗外的喧闹却似乎根本无法穿透老旧的墙壁,驱走这里的黑暗。
我看着眼前老式小区楼道里特有的混凝土台阶,迟迟不愿再往上一步,即便我心里很清楚,楼上就是我的家,里面有我的父母,甚至还有被我邀来做客结果被充了劳工的闷油瓶。
大概是倦了,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家感受那种怪异的气氛,也一点儿都不想再隐藏伪装自己的情绪。我在三楼的楼梯间里缓缓蹲下身,靠着墙坐下来,左手拎着的酱油瓶被随意放在地上,我燃了支烟,一口一口地抽。
——我本以为,本以为石匣里的就是真相,以为里面的东西至少能给我一个结果,乃至一个解脱,但现实只令我感到极度的失望和疲惫。
楼道里的感应灯由于长时间没接收到震动信号,此时已经彻底熄灭了。一片黑暗中,就只有烟头上细微的火光,忽隐忽现。
“吱呀——”
正恍惚间,我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了,有暖黄色的光从屋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我和我附近的一小块区域。
我猛地从情绪里挣脱出来,赶紧站起身往背后看。
带着暖意的空气从开门人身后的客厅里扑到我脸上,在寒冷的深冬,竟蒸得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只看身型,开门的好像是个男人。
模糊中,我看见他身上似乎穿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很普通居家的款式,看着就挺温暖的样子,屋子里的灯太亮,他背光站着,我看不清他的脸,直觉年龄应该不小了。
我半侧着头抬手推开楼道里的通气窗,勉强挤了个笑脸,向他寒暄:“熏着你了吧,我这就掐了。”
男人似乎笑了笑,温言道:“没事,是我爱人在厨房看见你大过年的一个人蹲在我们家门口,就让我开门问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蔓延上来。
我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家就在楼上,家里暖气太热了,我出来透透气。”
“噢,那就好,”他微微点头,顿了一下又道,“站在这儿等我一下。”
我不是很明白男人想要做什么,也不好意思直接离开,只好站在原地乖乖等着。他转过身走远的时候,我在刺眼的灯光里看见他的头发有大半都花白了,虽然步履稳健声音低沉,但我很快意识到,之前和我说话的人至少比我大了一轮。没一会儿,他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手上多了一封红包。
“我家的那个小兔崽子在外面疯惯了,过年也不回来,红包留着也是留着,我看你是个挺不错的孩子,收下吧。”说着,他把红包往我手里塞。
我三年来什么大阵仗没见过,可面对一个普通人这般平凡的善意,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措。我垂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给面前的人拜了年,说了几句讨喜的贺词,用小辈的身份接过了那封新包的红包。
男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这个时候楼上的门被人打开,闷油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身上还系着花花绿绿的围裙。他看了看正与我说话的老人,弯腰拾起我脚边的酱油瓶子。
我往上望了一眼,发现老爸老妈都在厅里看春晚,并没有察觉这边的事情,就说:“张小哥,你怎么……?”
闷油瓶淡淡道:“我在屋里听见动静,就下来找你。”
“是你的朋友?”男人插了一句。
我点点头,厚着脸皮道:“我在外面呆久了没回去,我朋友担心,所以来寻我了。外面冷,您快回去吧,我也该上去了。新年快乐,也代我向阿姨问好。”
他闻言点了点头,回屋关上了外门。
我莫名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拆开那个红包一看,正好五百块毛爷爷。我有些惊讶,心说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讲,这也未免太慷慨,后来一想,反正也住得近,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回礼,也就坦然收下了。
道上讲究见者有份,我看了眼身旁的闷油瓶,决定跟他分享自己难得的喜悦,就从红包里抽出三张纸币,对折了一下,手贴着围裙滑进去,二话没说塞进了他休闲衫的口袋。
闷油瓶可能从没想过,自己活到这个岁数还会有人在过年时给他压岁钱,罕见地愣了愣,望过来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但他最终并没有拒绝我的好意,径自收下了。我冲他一笑,探手拍了拍他装着钱的口袋,觉得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
到家的时候饺子就要出锅,正在沸水里滚着最后一轮。我闲着没事,趁闷油瓶侧过身洗盘子的时候,掏出手机偷拍他。第一张并没有成功,他应该受过某种专业的训练,对能留下影像的东西非常敏感,条件反射地微微偏了下头,只在我的手机荧幕上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根本看不清脸。还好在我没皮没脸明拍他的时候,他还算给面子,没再有任何戒备的举动。
手机连拍几张,我在相册里挑了一张光影看上去最柔和的,作为微信上给胖子拜年时的配图。结果胖子给震得连惯例的年夜饭晒图都忘了,几秒后发语音过来,让我把原图珍藏起来多印两张,以后贴在装备包上镇邪,管用的话还能拿到道上做限量拍卖。我接消息的时候没注意开的是公放,声音虽然不大,但以闷油瓶的耳力肯定是听到了。我想了想,大过年的还是没把这个事情告诉给胖子知道。
拿小碟倒醋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对,人微微一怔。但这会儿我心态已经变了,看待事情是会有不一样的感觉的。我现在眼里唯一的目标是过一个好年,没必要为了任何事情改变这个目的。所以我以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吃过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陪着二老看了电视里的倒数和烟花。
老人年纪大了精神头总归没那么好,零点后就算完成任务,要歇息了。父母的房子面积不大,只有主次卧,没有客房,老太太临回屋还问了闷油瓶一句,担心他晚上睡不舒服。
我看闷油瓶没有反对的意思,赶紧抢过话头说年轻人睡得晚,他来我屋上会儿网才睡,反正就一夜,跟我挤挤凑合一下就行。
第七十章 同床
主卧熄灯后,我照惯例让闷油瓶洗了澡先回去歇下,自己放轻手脚把桌上的杯碗洗过放好才去洗漱。
等一切忙完,时针已经指向一点,我推门回屋,闷油瓶穿着我以前的旧睡衣,正半靠在床上翻一本塑封泛黄的相片集。
相册很厚,由于几乎没有近十年的留影,参考价值不大,所以三年前我在医院里只是抱着看呆哔的心态粗略看过。照片中大多是几岁或十几岁时的我,就一熊孩子,估计那会儿很浪,老被旁边的长辈牵着手拉着。再大些身旁的人就换了,有时是同学,有时是几个固定的玩伴,看表情倒是安分沉稳了一些,但从笑容里能看出来,这个人除了生活,心里担的事不多,还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学生。
我站在闷油瓶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他正翻到的那页,相片中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正在窗前练硬笔书法。我注意到这张照片拍摄的角度很奇怪,似乎是有人隐在房间里的角落里偷拍的,从照相者的视角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字帖上印的是规规矩矩的瘦金体。只是写字的人不是很规矩,为了偷懒手上并排拿了两只钢笔,在旁边的空白本子上同时抄着两行“齐”字。
我老脸一热,心说真他妈看不下去了,老子就这张脸和这笔字儿还算拿得出手,照片里这个半分钟后肯定得挨削的小兔崽子就不能在张家人面前给咱老吴家多争点儿脸?
好在闷油瓶似乎只是随手一翻,没有再往后看的意思,见我回来便把相册合上放回原处,躺下准备睡了。
老房子没有地暖,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我进屋没多久就有些冒汗,赶紧调低两度,把背心一扒光着膀子就打算上床。
之前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肯定多少都会觉得我今天这事儿做得不太厚道。先是无缘无故拉别人回家过年不说,饺子包到一半还把人家自个儿留在厨房里,快零点才回来。可闷油瓶这家伙愣是一句话也没多问,一句话也没多说,特别的够意思。光冲这一点,我心里也是感激的,哪里能让他去睡沙发。
可等父母睡了进次卧一看,据说承载了我童年的床对两个成年男人来说还是有些小的,连被子都只有一床。不过我估摸着以闷油瓶的职业素养就算把他和我捆一个睡袋里吊着睡,也没人会失眠,就没再去主卧翻箱倒柜打扰二老歇息。
闷油瓶睡姿一向老实,我关了灯,在他给我留好的半边床上躺下,扯过被角随便一盖肚子便不再动弹。
我习惯在安静黑暗的环境里思考,这一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其中的一些是我未曾预料到的。在盘口时我太紧张,如今想来这事其实经不起推敲。就像之前倒醋的时候,我便想起一个细节上的不妥。
三年前我刚接手这段人生时,便察觉这副身体的嗅觉有些毛病,对绝大部分的味道信号都不太敏感。据闻我爷爷吴老狗的鼻子就曾在解放初期被废,并不耽误倒斗,再加上五感中嗅觉又不是最必不可少的,我便一直没怎么在意。可石匣初开时散发出的那股奇异的香味,我当时确确实实“闻”到了,除非匣子里的气体含有某种致幻成分,能影响人的神经,不然这一切背后的潜在信息就多得足以让人畏惧。
想到这里一股倦意涌上来,我无声地打了个哈欠,也打算睡了。
实话说,我对两个人盖一床被这种事没什么经验,考虑到要尊重个人空间,本想离闷油瓶远些,可离得一远,两人相挨的肩膀处就容易形成空隙往被里灌风,时间一长还是很冷的,所以为了睡得舒服点,我干脆整个人靠了过去。
闷油瓶穿的是我的旧睡衣,号小,人一躺平衣服不够长,还会露出一截腰来。我一靠过去,手没地方搁,正好就贴在了他的腰上。两人的皮肤一触即分,我缩回手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身旁这人的体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
最初,我以为那是自己半睡半醒间产生的错觉,憋了一会儿没忍住,悄悄把手又探了过去,想再确认一下。
这次我直接用手掌摸了上去,入手凹凸不平,粗糙斑驳的是他腰侧刚长好的伤疤,平滑冰冷的是肌肉,确实非常的凉,哪里还像是活人窝在被子里该有的体温,几乎有些骇人了。
按理说张家人个个体魄强健,根本不会有体寒畏寒的毛病。我突然回忆起在越南墓底,我和胖子对上斗里的畸形怪物那会儿,闷油瓶阻拦我时碰在我腕上的手心也是这样冰冷。我记得那时我还特地问过他一句,但危机当头,再加上胖子一打岔,之后就再没想起有这么回事儿来。
我越想越不对劲,心里顿时打了个突,暗道这小子别是有什么旧疾或者隐伤,他要是冷不丁犯个急症死在我床上,那我可真是百口莫辩,非被他的手下怼进他们家祖坟当陪葬不可。
我探手摸到遥控将空调调高了几度,闷油瓶睡眠很浅,被机器响应的“嘀”声扰到,人有点清醒了。
“你体温太低了,”我趁机问,“很冷么?”
他摇了摇头,眼都没睁,翻身拉开了些距离,又让了段被子过来,像是怕我冻着。
我看他要睡,赶紧和他搭话:“等年后,我派人送你回长沙,胖子会在那边等你。”
一句话说完半天都没人接话,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再搭理我的时候,床头灯突然亮了,闷油瓶半坐起来,侧过头看向我,问:“睡不着?”
我看他表情认真,颇有点受宠若惊,但我又不能直说是被他给吓的,只好顺着话头道:“过了那个点儿就失眠,老毛病了。”
闷油瓶顿了顿又问:“我回长沙,你去哪里?”
“年后我会去一趟长白山,”我道,“我要去确认一件事情。”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你的鬼玺,只能开一扇门。我可以带你去另一扇青铜门,但作为交换,我想让你帮张家一个忙。”
我猛地坐起来,第一反应是他之前派了人跟踪我,可马上我就意识到,就算有人在监视,以当时的情况,也不至于能看到我手里纸条上那一行小小的字。那他现在能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的唯一途径,就是靠猜。
一个正确的猜测,往往建立在无数已知的信息上,那么他在整个谜团里占据的地位、涉及的深度,必定远超我以往的想象。
我从没光着膀子和人在床上谈判过,此时却意外地冷静。
以闷油瓶的性格为人,既然把话撂下,必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而他话里的潜台词也很清楚,“带你去”和“告诉你相关的消息”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或多或少有一路上罩着我的意思。整句话翻译下来,就是他承诺会让我安全抵达另一扇青铜门外,但有得必有失,希望我能考虑清楚再答应。
连他这种人都需要求助的事绝不简单,我不明白自己有哪里与众不同,在泛泛人海里会被他单独盯上,但我读懂了他的用意。
他是在让我做一个最终抉择,天平上一边放着危险与我的过去,另一边则有安全和全新的人生。
我盯住他的眼睛,几乎没有犹豫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你直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希望到时你也能兑现你所说的酬劳。”
闷油瓶闻言依旧保持着沉默,他的表情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模糊。半晌,他身体前倾向这边挨近了些,我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觉背上一紧,他整个人覆了上来,却是一个很轻的拥抱。
第七十一章 游憩
我一愣,心说他这一抱是怎么个意思,难道是他们张家的某种约定俗成的礼仪?看闷油瓶十分郑重的样子,我也不好怠慢他,赶紧学着他的动作还以一个热烈的回抱,末了还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我的坚决。
他被我拍得一僵,维持了几秒先前的姿势,才慢慢缩回了手。我见他放开我的动作有些迟缓,就问他是不是真的很冷。结果他只是很含糊地说这种无法维持+体+温+的情况是近些年才有的,发作的次数不多,熬过特定的时间就不会影响人的日常行动。
我听他言语间模棱两可,显然自己也不算特别清楚发病的原因,更找不到治愈的方法,又想到传闻中他们张家如梦魇般无法摆脱的+失+魂+症+,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忍。大抵这个世界上依旧存在很多规则,在不该公平时公平,强行教人什么叫有得有失,说是匡正,追根究底不过又是一次命运的捉弄。平日里九门后辈提起张汪两家,有人不服不忿,有人憧憬敬畏,但或许只有站得更近才能真正明白,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强大背后,不知堆砌着多少辛酸与苦痛。
等再熄灯时窗外已经有了车辆来往的喧嚣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过去,胸膛紧挨着他的后背,这样多少能暖和一些。他估计确实是不太舒服,见状翻了个身,反而把我死死锢在了怀里。
屋子里温度不低,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冷意我倒是不怕,反而觉得舒服。我听着身旁张家人清浅的呼吸声,心底一片平和,很快在渐亮的天光中睡熟了。
这一觉直睡到初一下午,起来时二老都已经出门,只发了短信到我+手+机+上,说他们出去礼佛访友,嘱咐我在离开时锁好房门。
我一想,留在家里和闷油瓶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儿,就捞了车钥匙和钱包,开车带他去了西泠。这盘口许久没管,库房里屯了些王盟难以处理的陈货,我让闷油瓶先在附近四处走走,自己将沾满灰尘的塑料布揭开,蹲在那里边翻看边拿柜台后的册子重新整理登记。
一开始进度非常慢,陈货毕竟是陈货,有些东西就算在行家眼里也很难编出个由头来。进行到一半,闷油瓶一手拿着一方虎纹木镂雕的椅子走了过来,一个递给我另一个自己坐了。我看+屁+股+下面木头的成色油润,质地+坚+实+,棕眼细小,纹理间又不乏鬼脸、虎眼等图案,阴刻阳雕都栩栩如生,至少值个百八十万,心道这不是+老+子+前台展柜旁为了提升格调才摆设的前朝一统碑么。
我乐了乐,觉得很+有+意+思。卖出去了的古董是账目上的数字,没卖出去的古董,说白了也就是张能让人不腰疼的椅子。闷油瓶这种人的思考方式透彻又直接,跟他相处的日子久了,能学到不少东西,而不可否认的是,我其实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
之后的时间里,我负责鉴定和登记,他则做了很多清灰和分类的工作,对年代的断定十分在行。一般道上有这样技能眼光的人不是出身各大拍卖行就是给老手掌过灯,可想到他族长的身份,我怀疑他并没有系统地去学过这些,只是看得多了,自己渐渐总结成了一门知识。
晚饭我们步行去了孤山路,楼外楼里人声喧嚣,热闹又带着几分喜气。我先前说过这顿饭我请,算作他陪我折腾了一下午的谢礼,临到头拿着菜单却压根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没有。喜荤喜素?都行。倒是没什么族长脾气,很好养活。
我也懒得太纠结这个,随便点了几道西湖醋鱼、叫花童鸡一类的招牌菜,又叫了莼菜羹和一些素食。
入夜后西湖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从楼外楼的风景落窗望出去,能看见夜色中的苏堤正飘摇闪烁着晶蓝色的光。闷油瓶吃饭的时候一向安静,手中的筷子拿得很稳,极少将杯盘碰出声响,也先于我吃完。
我正喝着最后一小碗鱼羹,闷油瓶忽然开口道:“我对你的铺子有印象。”
我端着碗拿着瓷匙正走神,闻言心道你要是真喜欢,等我到了另一扇青铜门后把这些身外之物打包送你都行。还没等我开口,他又道:“这里也是。”
我打了一个激灵,意识到他在跟我谈正事。
“你是说,对某些没去过的地方,你却有了一点印象?”我道,“你也……是什么时候的事?”
闷油瓶道:“三年前。”
我突然想起数月前自己拜托解家调查过他,小花发来的
邮件附件里有一段经过剪辑重拼的视频,监挂摄像在人海中拍到了三年前那个脚步凝滞失魂落魄的身影。当时我还无法将那段影像和面前的人联系到一起,现在看来,果然是失
魂症发作的他。
经历过越南一行,对于闷油瓶三年前认识我和胖子这件事,我几乎有八成的把握。甚至有时我会认为,这里的“认识”可以用“熟识”来代替,因为他真的很了解我的脾性和习惯,与胖子也有一种难言的默契。如果没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即使再会演戏,得到过再多情报,这也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那么这里就存在着一个让人费解的矛盾点。
闷油瓶曾与我和胖子共同经历过一些事情,三年前我失忆,爹妈亲友一个都不记得,那不记得他,我可以理解,但我从没听说过胖子的脑子出过什么问题。从时间节点来看,如果是由于同一个原因,造成了我和他的失忆,那为什么在胖子小花他们的印象中,有“吴邪”存在,却从来都没有过闷油瓶这个人呢?
退一步说,凭闷油瓶的身手,如果经常和潘家园胖爷、狗五爷的后辈混在一起,他不可能不在道上扬名。小道消息饭后茶资不谈,就胖子的一贯作风,早拿他四处嘚瑟忽悠去了。可事实是,在我能接触到的圈子里,根本打听不到有关他的消息。
就好像是,所有能昭显他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一双无形的手,给彻彻底底地抹杀了一般。
我端着变冷的杯盏望向窗外,忽然觉得湖面的光景与远处的人群,似乎不再如方才那样真实,多了一抹虚幻与恍惚。
在刚刚到来的第四个年头,在西湖边热闹喧嚣的酒楼里,我又一次被那股能渗入人骨子里的恐惧感狠狠击中。
不过已经没有必要再害怕了,因为在命运面前,还有一个人,会继续陪我走下去。
———— 第一部 完 ————
番外《新年段子》(甜虐交织,微剧透注意)
父母家就在四楼,可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三楼停下了脚步。
人们都说时间过得飞快,确实,转眼就要到二零一五了,只可惜别人走向了未来,而我,依旧在原地打转。
离零点还有半个小时,外面的鞭炮声早已络绎不绝地响起,衬得整个杭州城都多了几分生机和喜气。
我站在无人的楼道里,窗外的喧闹却似乎根本无法穿透老旧的墙壁,驱走这里的黑暗。我看着眼前老式小区楼道里特有的台阶,迟迟不愿再往上一步,即便我心里很清楚,楼上就是我的家,里面有我的父母,甚至还有被我邀来做客结果被充了劳工的闷油瓶。
我只觉得心里乱极了,一点儿也不想回家感受那种怪异的气氛,也一点儿都不想再隐藏伪装自己的情绪。我在三楼的楼梯间里缓缓蹲下身,靠着墙把自己蜷缩起来,左手拎着的酱油瓶被我随意丢在地上,我燃了支烟,一口一口地抽。
——我本以为,本以为石匣里的就是真相,以为石匣里的东西至少能给我一个结果,乃至一个解脱,但现实只令我感到极度的失望和疲倦。
楼道里的感应灯由于长时间没接收到震动信号,此时已经彻底熄灭了。一片黑暗中,就只有烟头上细微的火光,忽隐忽现。
“吱呀——”正恍惚间,我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了,有暖黄色的光从屋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我和我附近的一小块区域。
我猛地从情绪里挣脱出来,赶紧站起身往背后看。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温暖的空气从他身后的客厅里扑到我脸上,竟蒸得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
模糊中,我看见中年男人身上似乎穿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很普通居家的款式,看着就挺温暖的样子。我直觉这是个普通的邻家大叔,于是勉强挤了个笑脸尽量装作纯良的模样,寒暄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该在楼道里抽烟,熏着您了吧,我这就掐了。”
中年男人笑了笑,温言道:“没事,是我爱人在厨房看见你大过年的一个人蹲在我们家门口发呆,就让我开门问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蔓延上来。我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家就在楼上,家里暖气太热了,我出来透透气。”
“噢,那就好,”他点点头,“对了,站在这儿等我一下。”
我不是很明白男人想要做什么,也不好意思直接离开,只好站在原地乖乖等着。没一会儿,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发现他的手上竟然多了一封红包。
“我家的那个小兔崽子在外面疯惯了,过年也不回来,红包留着也是留着,我看你是个挺不错的孩子,收下吧。”他说着,把红包往我手里塞。
我三年来什么大阵仗没见过,可面对一个普通人这般平凡的善意,我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措。
我几乎是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给面前的中年男人拜了年,说了几句讨喜的贺词,用小辈的身份接过了那封新包的红包。
男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这个时候楼上的门开了,闷油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身上还系着花花绿绿的围裙。他看了一眼邻居大叔,然后弯腰拾起我脚边的酱油瓶子。
我往上望了一眼,发现老爸老妈似乎还在厅里看春晚,并没有察觉这边的事情,就说:“小哥,你怎么出来了?”
闷油瓶淡淡道:“我在屋里听见动静,就下来找你。”
“是你的朋友?”中年大叔插了一句,问我。
我点点头,厚着脸皮道:“是啊,我在外面呆久了没回去,我朋友担心,所以来寻我了。您也快回去吧,外面站着多冷啊,我也该上去了。新年快乐,也代我向阿姨问好。”
大叔闻言点了点头,回屋关上了外门。
我莫名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拆开那个红包一看,正好五百块毛爷爷。
我思考了一下,然后决定跟闷油瓶分享自己难得的喜悦。
我从红包里抽出三张纸币,对折了一下,二话没说就塞进了他连帽衫的口袋。
闷油瓶可能从没想过,自己活到现在还会有人在过年时给他压岁钱,所以罕见地愣了愣,望过来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但他最终并没有拒绝我的好意,点点头收下了。
我冲他一笑,探手拍了拍他装着钱的口袋,觉得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
或许,在未来的几天里,我能过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年。
无责任傻白甜番外《论打劫的错误姿势》
尘埃落定之后,我和闷油瓶单独相处的时间反而少了许多。
从接手离散的各方资源到敲定新张家的管理阶层,为了永绝后患,在真正地放手前,我们还有太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亲历亲为。
好在回杭州歇息的头几天,闷油瓶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给自己搞了一部手机,是我和胖子都没见过的样式,外观很普通,但操作界面跟一般的智能机完全不同,一看就是有特殊加密措施的高端货色。
手机一到手,闷油瓶第一个就把号码给了我,我看他很正式的样子,就问他这是不是一个应对突发危机时才启用的急救备案。结果他却摇摇头,说只要我想,什么时候都可以打。
我当时嗯了一声,面上一派平静地把号码存了,其实心里懵了几秒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时间被许久未尝的莫名暖意冲得头晕脑胀,在书房里攥着手机愣了半天神,直到听见王盟的敲门声,才记起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了。
后来的几个月里,我在长沙,闷油瓶去了北方,这个号码成了我们两个之间交流的唯一纽带。
手里握的资源多了,视野也就阔了,我和闷油瓶都担不起更多的风险,在退隐和掌控之间,我们选择了后者。我盘踞东南,闷油瓶则启用了他之前隐藏在北方的力量,全面压制道上所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势力、家族或自发组织,小花的渗透政策见缝插针,三管齐下,渐渐稳住了局面。
只是闷油瓶那边的情况比较复杂,张家大乱初平,再加上新力量的汇入,每天都忙得人仰马翻。我这头也好不到哪儿去,简直比恢复记忆前还要变本加厉,有时隔上半周我们俩才能通一次话。
当然,在沟通这种事上基本不能指望闷油瓶主动,所以一般都是我拿捏着时间,猜他什么时候有空才打给他。最初的半个月里,我总是败给他片段式的睡眠习惯,这个人几乎在一天的每个时刻都可以睡着,也可以在一天的所有时间里都持续忙碌。虽然每次打过去忙音三声之内他必定能接起来,声音也总是清醒而克制,但背景音里翻身起床的布料摩擦声抑或嘈杂的人声风声却是骗不了人的。
我现在的性子比较沉默,接通了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而电话那头也是个闷货,我本以为这会让远程交流的过程变得很是痛苦尴尬。而事实上,每当扬声器里传来他轻细而缓慢的呼吸声,我的心境也会随之平和下来。大多数时间里,我们会交换一些道上的情报,商量即将执行的计划,偶尔我也会挑些身边的小事和他分享,他都默默听着,难般也能开口说上一两句,声音清冷,却意外地暖心。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数月,直到有一天,二凡破例转给我一封邀请邮件。
一开始我不太理解二凡的用意,以为是他手误了,因为自从我恢复记忆利用过去的资产一跃回归道上大拿行列之后,这种普通的应酬场合我极少露面,更何况邀约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头蛇,论资历还请不动我。可等我看到聚会的江山半岛高尔夫俱乐部正好位于广西防城港市,离闷油瓶所在的城市不到半天路程时,我一下就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二凡替我找的一个难得的开溜借口。
毫无悬念的,我心动了。
三天后,我穿着一套休闲运动装下了长沙直飞广西的航班,邀请人当初多半是出于礼貌给吴家发的邀请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我真会来。然而他并不敢惹我,只好做足表面功夫,硬着头皮陪我打了一轮十八洞。我想着临走前二凡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有了些猜测,直发痒,所以打得心不在焉。那倒霉催的东道主顾着颜面,不敢赢我,无奈我挥杆根本不走心,他干脆自暴自弃了,闭着眼睛瞎打,看得旁边的伙计憋笑憋得脸通红。
最后那人留我去当地最好的酒店吃晚饭,我嫌麻烦,很干脆地拒绝了,打算利用剩下的时间徇私去看一眼老闷。
而就在这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个惊喜。从俱乐部出来,很偶然的一瞥之下,我看到了他。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映得他侧脸的线条前所未有的柔和,我看着他走近,忍不住笑了,问他:“难怪没见到吴家的伙计,等多久了,吃晚饭了么?”
他摇头,淡淡道:“下午族里没事,就过来了。”说着挥退了跟着他的新张家人,我们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干净饭馆,点了桌家常菜。明明都是很简单的菜式,可却是这几个月里吃的最餍足的一顿。
在包间里磨蹭了一会儿后,出来已经很晚了,但两个人有一种默契,都没有提打车或是叫手下来接的主意。我打开手机导航,发现这里离住处也就不到十公里的距离,对于我和闷油瓶的脚程来说真不算什么事儿。反正闲来无事,或者说为了享受并肩同行的过程,两个人就慢悠悠地往回踱。
路经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我拐进去买了一套洗漱用品外带双人份的早餐,出来时我和闷油瓶各提一袋,看上去就像两个出来闲逛的平凡青年。当然了,我们也确实是在闲逛就是了。
那之后,发生了这一天里最有趣的一件事。
事发时,我们为了绕近路,正走在一个偏僻公园内弯弯曲曲的小道上。
“之前在城郊选的那块地政府批下来了,我打算自己做建筑设计。小哥,新房间想要什么样的?有什么特殊要求么?”
闷油瓶挺认真地想了想,正要开口,旁近的绿化树林后黑影一晃,竟然闪出了一个戴口罩和低檐帽的人来。
“你们!”那人亮出弹簧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我和闷油瓶同时停下脚步,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那人以为我们怕了,用一种很不专业的手法握着刀来回比划,最后可能是看闷油瓶肤色比较苍白,觉得他是个弱鸡不足为虑,就把刀尖对准了我。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可怜这个打劫的。
“哥们,有话好好说,”我半开玩笑地劝道,“这样,我把钱包留下,你放我们走,行不?”
那人思考了一下,可能是觉得自己终于幸运地捡到两头肥羊不宰白不宰,眼神在我们俩身上转了一圈,突然指着闷油瓶手上的张家信物吼道:“把那个拿给我!”
没救了,我惋惜地想,然后转过头继续之前的话题:
“胖子小花瞎子他们的空间我都留了,不过我都叫他们自己弄。只有你的,我准备一起设计了,不介意吧?”
“你定就好。”闷油瓶淡淡道。
“喂!听见没!”蒙面的哥们叫道,“打劫!”
“你他妈等一下不行么,赶着投胎啊。”我冷冷地吼回去,紧接着降低了音量,对闷油瓶柔声道,“三楼我打算给你一个采光好的演武厅,有独立卫浴,小泳池,桑拿房和小厨房,冰箱里可以放些饮料和吃的。整个二楼都是生活区,卧室会很大……”
“别给老子装傻!”打劫的那货终于恼羞成怒,不过他也是够怂的,真动起手来反而不敢攻击我这个看上去比较健康的,直接选了闷油瓶下手,抬刀就刺。
闷油瓶微微侧身轻巧地避开了,紧接着一脚撩在那人腰腹间,那人一下被踹飞起来,疼得直嚎,“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我脚边儿。我低头看了眼,给那人后脑勺上补了一脚,把他直接踹晕了过去。
“饭后娱乐。”我简单地做了总结。
闷油瓶转过头,我注意到他脸上的神色难得的轻松。他沉默着靠过来,双手搂上我的腰侧,我往前凑了凑,看着他淡然如水的眼睛。
朦胧的月光下,我们交换了一个专注的吻。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只有歹徒被忘在了公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