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夜魔》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特讨厌的小子。真的特讨厌。
什么?你们问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很简单,刚第二次见面,他就砸了我的店,连一百美元都没给我。
这一切还得追溯到我们俩第一次见面。
我姓吴,单名一个邪字。祖上是杭州西湖边儿卖古董的,到了我这代,也不知道是名字没起好还是哪个基因突变了,从小人就邪气,不爱美人不爱江山,偏偏爱上了伤人伤己的冷热武器。这下可好,我们大天朝是个多么和谐的国家,根本容不了我呀,我就只能跨越重洋,去美国开了家小小的枪械店。整天擦刀抹油足不出户,顺便划拉口饭吃,过的就是个武器宅的小日子。
这年冬天特别的冷,我大学时期留下的懒病发作,为了省去从租房走到店里的痛苦过程,干脆拖了张懒人床到店里,开足暖气就地住下。后来的几天,出了个怪现象,凡是进店的客人,女的一看我躺柜台后面这架势,大都转身就走,这我想一想还能理解,大概是害羞了。
我本来就对女孩敬而远之,又是个开武器店的,百分之九十的客流都为男性,所以我也没在乎,继续留恋我温暖的被子,甚至为了方便,还把床垫高了,以保证客户在柜台外站着,我在柜台后躺着还能露个头露双手接客。可紧接着又出了个怪现象,我发现店里竟然连男顾客都不来了。
我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被基佬发小小花提醒了一句,才明白是因为美国这边民风太开放了,一进我这店都不知道我是卖武器还是卖残疾人,所以全吓跑了。
知道原因后,我又有点淡淡的忧伤,在懒癌和money里权衡了五秒,果断选择了前者。反正身在美国犯罪率前十的华盛顿州塔科马市,又长得一副良民的温和样子,认识不少奇奇怪怪的“收藏者”,我总归是能赚得盆满钵满的,不急于这一时。所以我收拾收拾东西,打算再呆几天,等买到减价机票就回国过年。
没想到,减价机票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个大麻烦。
店门口挂的招客铃响的时候,我正坐在柜台后热血沸腾地战GTA4,听到动静一抬头,呦,黑发黑眼,挺标致的一小哥。
我把遛到嘴边的口哨声咽回去,收敛表情扒下耳机,温和地笑笑,用中文道:“下午好啊,看上什么请尽管和我说,都是中国人,价格好商量。”说着,我抬手一指墙上一排排乌黑铮亮的热武器、弹夹带、越野战服,介绍道,“都是今年新近的货色,半月一保养。如果您要买防身的手枪,请先出示执照,谢谢配合。”
做生意的人总归能锻炼出些察言观色的能耐,我说完这些话便习惯性地去看他的表情,可很快,我发现面前这个小哥竟然是完全没有表情的。
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就算是大众所谓的面瘫脸,其实见得多了就会知道,面瘫本身就是表情的一种,也分很多类型。有经验的人也是可以从中琢磨出些东西出来的。
而这个人不一样,我怀疑他是不是经过什么特殊训练,他的脸上完全是淡然的,白纸一样,什么都读不出。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说话,因为他从进门到现在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奇怪得很。
遇上这样的“高人”,我也只有无奈的份了。想到一个华人在美国办理持枪执照的困难性,我半猜半讨好地敲了敲全玻璃的柜台,继续介绍道:
“看小哥你斯文的样子,也是个收藏家吧。如果喜欢冷兵器的话,那你来我店里可真是来对了。我这人喜欢冷兵器比热武器早得多,存货也多。你看,这把,KA-BARKnives的正品卡巴,风格接近布伊刀,但它的烤漆和开刃工艺很牛的,拉风首选。当然,如果你喜欢比较复古的,我这里还有,喏,史怀哲军刀,精仿16世纪瑞士的真货。这把仿罗马匕首的造型与纹饰也很棒……这位小哥,你怎么了?”
那人听我喊他才收回观察门口的目光,淡淡地问:“你喜欢哪种?”
我呆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老实回答道:“DarkOps911,夜魔纪念款。美国黑鹰多功能战术格斗刀。”
他没再出声,但终于正眼看我了。
我顿时有了动力,倒背如流地道:“夜魔是较新款的战术格斗刀,刀身有弧形凹槽和锯齿状刀刃,在切断绳子及纤维材料方面表现出色,握把尾部有特殊的形状实际,可外挂军用吊绳,刀的尖端可轻易击碎硬质玻璃,甚至能撕开皮肉断开兽骨。当然了,现在真拿这刀砍人的也就是军警特殊部队那帮人。从收藏角度来说,这刀的弹性橡胶握把,质感一流,还附送专用军规刀套,可安装在战术腰带上,超方便携带。我这边进货是几年前了,就剩一把,你要就原价HK$1100出给你,不过我这把是私货,自己放在手边天天玩儿的,有不少磨损了,你确定要么?”
他反手进身后的包里一探,然后一沓足有两个指节那么厚的亲切毛爷爷就被甩在我的玻璃柜台上,砸出“砰”的一声响。
我被他金光闪闪的霸气震得一愣,险些跪了,心说这哥们的付款方式还挺复古的。但土豪就是神,卖了!我没再废话什么,把钱一收。当着他的面,厚着脸皮面不改色把那夜魔从我枕头底下掏出来,把上面黏的毛球抹掉,再拿黑油细致地保养了一次,才用伞兵绳一捆,递给他。
他也没说什么,更没去讨价还价,利索地一把接过,转身便离开了。
我听见店门关上的声音,忍不住耸了耸肩,觉得这金主有些莫名其妙,推荐那么多新货色好货色不要,偏要我用旧的二手货色。怪,真怪。不过再一想,哥明后天就要回国,短时间内,我是不会再第二次招待这位不讨人喜欢的客人了,于是我特释然,美滋滋地把那沓毛爷爷收好,开始打包收拾回国的行李。
不过,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人生何处不相逢,只是未到伤心处。
两分钟后,我们第二次见面了。门“哐啷”一声被猛地推开,我诧异地抬起头,就看到那小哥飞快地冲了进来。
我揣着个手淡定看他,心说,小样儿,这么快就买后悔了吧?不听专业人士的推荐是妥妥的不行哒。
然后,我就看见他从黑色卫衣的拉链阴影处,猛地掏出了一把92式手枪!
我的第一反应:诶我去!国产货色好久不见啊亲!我的第二反应:这货发射国产DAP9毫米手枪弹,也可发射巴拉贝鲁姆弹,全枪长199毫米,全枪质量0.76千克,枪管长111毫米,采用15发双排双进弹匣供弹,有效射程50米。我的第三反应:大哥饶命!
身处美国最乱的十大城市之一,我当然明白在不到五米的距离下被人拿枪指时,最不该做的是乱动,最该做的则是抛出筹码谈判。可我刚张口想说话,面前的人却猛地一步跨上陈列架,纵身一跃,一把扯过我就将我重重地扑倒在了柜台后那张懒人床上。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人都快傻了,张口就喊“哥!我卖艺不卖人啊!”。可这句话很快就被连成一串的枪声掩盖,我店里的落地玻璃全体阵亡,碎了一地。
我惊得呆住,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次恐怖袭击!
不用半分钟,店外的恐怖分子就会突入,到时单凭一个简陋的木制柜台,根本撑不了多久。我迅速地思考两人的生还几率,然后绝望地发现似乎连三成抖不到。
黑衣小哥身份成谜,行动力明显比我强太多。他等第一阵枪声停歇的瞬间,手一圈,箍住我的腰就带着我翻到地上,右脚一勾,那床整个竖过来,成了一方不太坚固的防弹板。做完这一切他毫不留情地推了我一把,道了句“藏好。”然后竟然就这么顶着枪林弹雨径直冲了出去。
我这枪械店是小本经营,我又是个中国人,简而言之,是个外人。所以我自然没有像美国第一枪店那样,配备警察专用的通讯系统,遇有紧急事务,只要对通话器说声“乔维诺”,5分钟之内,就会有数十辆警车和直升机将枪店团团围住的待遇。我实在没胆子探头出去,只好在心里默默替他祈祷了几句,静悄悄地爬起来就地取材捞了件防弹衣和一个防暴头盔穿戴好,又摸了条弹夹,快速躲进了大堂后面的房间。
我的店铺后面有一座像仓库一样的房子,那是室内靶场。如果顾客看中了某种枪,我就带他们到后面的靶场上试射,有时还会遇到全家一起来的场面。不过,鉴于它的四壁的防弹设计,现在成了我最好的避难所。
外面的枪声和惨叫声混杂着响起,我端着把霰弹枪守住房子唯一的门,满满一手心的汗。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到最后,再没有声音传来了。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却不知道谁赢谁输。那小哥始终没有再回来,这带给我浓浓的不安与歉疚。虽然看刚才的情形,那个人身份背景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但他毕竟救了我,我胆子是小,可这份恩总归是要记得的。
我深吸了口气,推开门。面前是千疮百孔的店铺,枪支军刺七零八落地散了满地,墙上桌边的弹痕提醒着我几分钟前发生在这里的战事有多激烈,每一道都触目惊心。
就像美国大片里演的那样,警察到现在才姗姗来迟,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下午的笔录,才作为受害者被象征性地安抚了一阵,然后放回家。
入夜,我倒在家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好好把今天的事儿在脑子里走了一遍,想到墙上的弹孔方向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对——那群恐怖分子的枪口,可一直指的是我啊。也就是说,我根本就不是被无辜牵连的,而是当事人!
想明白这点,我就再也躺不住了,刚想下床穿衣服立马回国,可窗户竟然在这时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了!要知道我租的这房子可是公寓最高的一层,来的人不是Spiderman,就是恶棍了。我立马吓尿,一个侧滚摸了枕头边枪就瞄。
外射红外线照在一个年轻男人的眉心,他没停下动作,就像没意识到自己被抢瞄准了一般,进屋便拧亮了床头的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卧室,我惊魂未定,眨了半天眼才认出是白天买我夜魔的那个小哥。
“能走门么?”我收了枪道。
“收拾一下,这地方不能呆,今天在外面将就一晚,明天跟我回去找一件东西。”他没理会我的话,径直说完,站起身就开始在我卧室里乱晃,然后开始瞎翻东西。
我完全搞不清情况,而面前这个人也明显没有解释的意思,这让我有点说不清的憋屈,有点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
不过好歹我早过了冲动鲁莽的年纪,知道敌人随时都可能来,压下心里那把小火后,很快摸上钱包护照跟着他离开。
他没带我出城,而是进了城郊很不起眼的一家旅店。进房间迎面就是一张大床,看得我小心肝儿直颤。他进屋之后一直很沉默,然后先一步进了淋浴间,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水声。
我知道他很累了,但到目前为止我都不清楚他在未来会不会对我不利,所以忍着困意敲了敲浴室的磨砂玻璃门。
水声很快停下,他的声音模糊地传过来:“怎么了?”
我也累了,干脆就地坐下来,背靠在浴室门上,低声道:“没事,天这么冷,你水继续开着,回答我的问题就成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水声又响起来。
——这是答应了。我心里一喜,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小哥,你叫什么名儿啊?”
“张起灵。”
我“噢”了一声,心想这父母得跟孩子多大仇才起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嘴上却道:“还挺好听的。”
之后我们俩之间有一段沉默。
“你什么身份?为什么帮我?”我问,“告诉我呗,就算你要害我,你也有义务让我死个明白。”
“你不信我,为什么在条子面前不供我出来?”他反问。
我哼唧了一声,含糊道:“那个时候我两边都不信,但好歹你是个中国人,我总不能信黄毛不信黑发黑瞳,那也太没民族凝聚观了,胳膊肘得往里拐,你说是不?”
他沉默了一会儿,估计是我的答案让他有点无言以对:“吴三省手上有我想要的一把古刀,我的钱不够,做保镖来抵。”
我的三观瞬间刷新。吴三省是谁?那是我三叔啊!我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大侄子,从来只知道他有“专坑大侄子”的属性,却不知道他还认识这么厉害的角色。
那人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你别害怕,我是站在你这一边。”
我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拜了拜手道:“听你这么说,我挺安心的,谢了。不过今天那群恐怖分子又为什么找上我?”
“你爷爷当年偶然间得了份战国帛书,被一股国外势力所逼,干脆就把东西藏在了美国。现在裘德考的势力死灰复燃,当然会找唯一的后代讨。”
“秒懂。”我道,“吴家唯一的后代就是我了,爷债子偿,也不算怨。那份什么书不会就藏在我的枪械店里吧?”
“你当初为什么会在这里开店?”他又反问我。
我回想了前几年的经历,发现不想不知道,一想,这一切还真是水到渠成。当年我遍寻美国,就这地方租金低,还有直达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的飞机。现在看来,是一直有人在等我一步步走来,一头载进套里,难怪当初家里人那么反对我出国,原来是早有计较,一个个可劲瞒着我呢。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委屈,小声道:“还是有点怨,这武器店的本钱是我自己攒起来的,可没借祖上的光。”
他竟然听清了,开口道:“只要一切结束时我还在,就赔给你。”
“得了吧你,”我道,“知道你没钱,再说这事儿要赔也是我三叔赔,没你事儿,别往心里去。”
看他没说话,我又道:“你跑这么远,做这么危险的营生,就为了那么一把刀?虽然我不知道那刀对你有多大的意义,但你不觉得不值当么?”
“吴家祖上对我有恩。”他道,“也算还你爷爷一个人情。”
我没在意他话里不太对劲的小细节,继续给他分析道:“那也是上一辈的事了,没必要由你来偿还。”
他沉默着否定了我的话,末了反问我道:“你不觉得你很奇怪么?这种情况下除了我没人会帮你,你这么说是不怕死么?”
我一乐,道:“大哥,要我给你看我们家洗衣机里我尿湿的裤子么?我快怕哭了好么。但怕有什么用,这世界上确实有东西比生命重要,如果我是承我不该有的人情,拖累你这本该没事的祖国同胞才活下来,那你求我我都不能这么做。这是原则问题。”
话音刚落,浴室门“哐啷”一声挪开了,我背后一空差点栽进去。
那小哥走出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会儿才道:“睡会儿,再晚些就行动。”
“去干嘛啊?你知道那帛书在哪儿?还是知道敌人的根据地在哪儿?”我不解。
他没回答,占了半边床,睡下了。
四个小时后,我满脸灰土地蹲在我的武器店里,不,现在应该叫武器店废墟上,看着张小哥拎着把电锯活生生地锯下一块地板,终于明白所谓的“行动”是什么了——该死,我在一间六十年代的密室上活了三四年,竟然对它一无所知。
战国帛书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敌人也如期而至,我大致知道身边这坑货的想法,无非是他引开敌人,我借机毁了外面套着合金保护层的帛书。
我对这样的做法非常不满,更不满于他孤身涉险的行为,但我没法说出一句反对的话,因为这是目前为止我们所能想出的、能彻底解决这麻烦的最有效最安全的方法了——对于我而言。
被我硬套上全副武装的张小哥躲在掩体后,顶着枪声,嘴唇附在我耳边道:“我有你的手机,明天中午前没准时联系你的话,你就直接回国,机票订好了,你三叔二叔一直在机场等你。”
他这话跟交代遗言似的,我怎么听怎么不舒服,于是我也豁出去了,一把拉住他,道:“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没敢。”
看他愣了一下,一脸没反应过来的表情,我趁机在他耳边大声道:“‘张起灵’这名字难听是不难听,但就是太不吉利了,你找时间改一个吧,实在不行我来帮你起个,总比这个好。这个我听了心里莫名堵得慌。”
他看看我,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诱着敌人跑远了。
我又在掩体后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天快亮了,才走出两个街区,打的到镇上的炼钢厂,把那有层坚实盒子护着的帛书扔铁水里融了,让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彻底烧了个干净。
之后的几个小时,我一直在警察局边儿上的小花园里坐着,保持手机有电,畅通。可一直到中午过了,日头偏西,手机也没再响起来。那张小哥没来找我,敌人也跟蒸发了似的,无影无踪。
很神奇的是,我心里既没感受到担忧害怕,也没感受到伤心忧愁,只是有股很难言明的感觉,大概是信任,也或许是无奈。
我压下心里那股说不出的感觉,打车去了机场,重新改了签,上夜里的直飞班机回国。
到了杭州,临近年关,家里还是老样子。狐狸般的二叔三叔演技直逼马修·麦康纳,年夜饭的饭桌上连气氛都跟往年一样,搞得我没脾气。
大年初一去拜年的时候,偶然在三叔房间里发现了古刀一柄,疑似黑金质地,第一眼看上去,我这门外汉都知道是条龙脊背。于是马上软磨硬泡,再加上点儿暗示威逼的手段,硬是管三叔要了过来。
或许是内心里有点抗拒回去收拾烂摊子,我这次在国内呆的时间比较长,大年十五之后又呆了将近一个多月,才返程回美国。
回到老地方,已经临近那天的午后。我有点“近店情怯”,深深地叹了口气,才转过街角,向我的武器店废墟望去。
然后……我就震惊了。崭新的招牌,一样的名字,甚至墙上枪支兵器的排练都几乎跟之前没有差别,除了还未散去的油漆味道,一切都一如往昔。
我走进去,柜台里坐了一个人。
我径直走到柜台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一开始没反应,当没看见,也不接客,我盯得久了,他才有点绷不住,脸上浮现出些万般难得的局促来,不过一闪即逝:“一切都已经完结了,这是我约好要赔你的,跟之前一样。”
我突然有点想笑,又绷住了,问他:“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没要古刀,让吴三省换成钱了。”他回答道。
“那我可得送你件谢礼。”我道,然后从行李箱里掏出拿棉布裹着的黑金古刀,递给了他。
我发誓,在他接刀的一瞬间。在塔科马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我看到他淡淡地,勾了勾嘴角。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特奇怪的小子。我觉得我完了,对不起列祖列宗。
什么?你们问我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很简单啊,因为那天下午,我看着他这么笑,心里直发痒,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一开始特讨厌的小子了。
好像……很喜欢。
番外《暗恋进行时》
- 起
一直听室友说,隔壁307寝室里,住着一个奇怪的小子。
也是开学之后又过了许久,我才弄清他们口中的“奇怪”,原来多多少少带了些贬低讽刺的意味。
与他同寝的三个学生对他的评价都不高,也不知是被怎么得罪了,背地里总是找人抱怨,说那人不合群,话太少,人又无趣,连名字起得都不吉利,碍眼得很。
他们说他经常夜不归宿,就算第二天清早有课,也很晚才回寝室,那时大家都睡了,他就一个人摸黑洗漱后静静躺下,跟游魂一样让人觉得不安诡异。还说有时他们会在他的衣柜里瞥见一两件奇装异服,或纱或绸,有的甚至有些暴露。
直到后来有人偶然间凌晨起夜去阳台吹风,撞见他一个人坐在楼下花坛边的长椅上,手里不知拿着个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对着一片虚空低声说话,大家才真正炸了锅。
建筑系几乎全是糙汉,嘴上饶不得人。好事的人猜他有癔症,心眼坏的,就说他可能入了什么不好的组织,夜不归宿是在外面做些“不正常”的勾当。
流言逐渐蔓延,没人帮着说话,又不见当事人出来解释,一些不明情况的人便开始信以为真,觉得这个人闷不吭声的,可能心理上确实有点变态。疏离的人多了,也会成为小圈子里的潮流,再加上人云亦云的通病和见不得旁人比自己颜好绩佳的嫉妒心作祟,很快便没有人去关心这个异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人去核实这个异类到底是不是有人们口中的毛病,所谓的“戈培尔效应”,不外乎是。
不过或许是跟成长的环境有关,我这个人习惯于不听流言蜚语、不说黑白是非,喜欢独善其身,当然也就不是个特别八卦的人。有关他的传言,我没有特意打听过,也谈不上多好奇,只是通过只闻不说、让流言止步于我的方式,来对这位时不时出现在身边人只言片语中的同系生,报以应有的一点善意。
其实说起来,虽然一帮损友传得神乎其神,可我对那个人的印象却并不止于楼梯间的偶遇或是课上坐在角落里的背影,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新生报到的那天。
我是本地生,大概因为长得帅看起来又靠谱,开学前两天,辅导员来电话把我提前叫到学校,稍作培训,暂代班级助理的职务。而说来也巧,开学那天我接引的第一位同学,就是他。
时隔两年,当时的情景算不上记忆犹新,只隐约记得自己在喧闹的新生群中照着名单上的照片找人,可那场面实在太混乱,人又多,全是提着大包小包和父母说笑的学生。
我被闹得头疼,实在是没招了,就朝喧嚣的人群犹豫着喊了一声:“张起灵?”
却见远处的树荫下,一个穿着薄款深色卫衣的小哥闻声抬起头,安静地冲我招了下手。
只是被叫的人表现淡定,叫人的反而愣了一下——这小哥的样貌……怎么感觉隐隐的有些眼熟?
我在脑子里飞速回想了一遍过往十几年的经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
忽略那股莫名的心悸,我笑着过去跟他打了招呼,见他只斜跨着个不大的休闲包,就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行李,我可以帮忙送到宿舍。事实上我问这句话的本意也是想和他的父母见一面,交接行李的同时,按照上面的要求介绍一下家长入住校宾馆的具体流程。
可当他将我领到一辆白色指南者旁时,我却发现车里并没有预想中的长辈。这小子是一个人来的。
父母离异家庭不和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圈,我瞟了眼四周和家长说笑撒娇的同学,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他轻点钥匙打开后备箱,我看见里面叠放着三个不算小的行李箱。
他掂了掂分量,递给我其中一个,我看他行李很多后座还有个包,本想说再替他拿一箱,结果一提手里这个,好悬没给提起来,立马乖乖闭嘴不吭声了。
路上,我不经意间问起这行李箱里装着什么怎么这么沉,他也不说话。我这人虽然倔,但脾气还算好,待人处事都比较随和,不论和什么人碰面都能聊上两句,没想到刚上大学接触新环境就在他身上碰了壁。那真的是,两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像个被封了口子的闷油瓶,闷得可以。
到宿舍楼下,他双手发力,一手一个箱子,抬腿就上了三楼,估计放下的时候气都没喘。我手里那箱子死沉死沉,秤砣似的,我都怀疑他在里面放了俩铁毡故意整我。连拖带抱的好不容易上到二楼半,就看见他又折返下来帮我,还是手一提就把我解放了,我一个来帮忙的还得被他帮,那人丢的,就不提了。
而且我估摸着他递给我的箱子在里面肯定还算轻的,心里就感叹了一下,心说这哥们以前不是上体校的吧,以后拉帮结伙打架群殴什么的一定得叫上他。
我们来得早,宿舍里还没别人,我歇了歇老腰,大致给他介绍了一下学校的建筑分布和注意事项,刚打算拜拜走人,却意外地听见他开口了。
“谢谢。”他顿了顿,隔着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总觉得我们之前见过。”
这是我们俩见面至今他第一次开口,我不适时地走了下神,心说好一把男神音,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忙了半天没喝过水,声音特别沙哑,难怪一直不说话。其实仔细观察,他也不是什么特难相处的人,就是有点沉默的一小哥,比同龄人反要沉稳几分,挺可靠的样子。这么一想,倒也没注意听他说的后半句话。
“噢,还没自我介绍,”我回过神来,笑着摆手道别,“我和你同系,就住你隔壁。”
“我叫吴邪。”
二、承
现在是凌晨四点,天光未明。我又失眠了一夜。
大三的课业很重,室友们都睡熟了,寝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在网上闲逛了半夜,找到一篇悬疑探险的小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思想时不时走个神,一直想着家里这两年出的事情,越想越乱,理不出头绪。
正为毫无睡意发着愁,寝室的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谁会在这个时间上门?黎明前的天还很黑,我将桌上的灯拧亮了一些,带着点儿疑惑悄声站起来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身量瘦高,敲门的右手已经放下,似乎是打算再没人应门就要离开了。
走廊里的灯比寝室里的亮,他背光站着,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我有点近视,也真没想过门外的会是他,愣是在原地死机了两秒才认出来,面前这人,竟然是住在隔壁的那小哥。
实话说,虽然住得很近,可这两年里我却很少遇见他,如果不是那些传言,我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现在的情形实在让人有些意外。我系统重启到一半,开口时还有点结巴:“出……出什么事儿了?”
我下意识地觉得接下来会听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比如海啸地震或是空袭警告,可事实上我只听见他很平静地问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U盘和笔记本么?”
“当然,”我很快应下,侧身让他进来,“是要赶今天齐教授的古建筑外立面作业?我也刚做完,正好电脑和CAD都开着,画完了直接拿我的U盘拷走就行。”
他点点头,很自然地走到我桌前坐下,无视我桌面上一干乱七八糟的图标,直接最大化CAD软件,动作利索地开始画图标尺。我注意到他走起路来脚步放得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电脑有人在用,手机和平板也连在一旁充电,我彻底解放双手,斜靠在室友王盟的椅子上发呆,百无聊赖间,仗着他那个角度看不到,我的眼睛不由地就想去瞥这屋子里另一个清醒的活人。
说起来我跟眼前这人真不算熟,顶多算是认识,像现在这样无缘由地偷看别人,总归还是有点不自在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停止这种行为。
在上大学之前,我和他真的不认识么?他身上的熟悉感若隐若现,却不能让人轻易忽略。我忍不住看他的侧脸,灯光映衬出因为疲劳通宵而苍白的线条,透着一点坚毅和超然的沉静。
时间一长,他也有所察觉,虽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更没出声制止,可我总觉得他逐渐的有点紧张起来,不是那种戒备不安的紧张,而是带着些许局促的那种紧张,在他这种人身上堪称罕见。看着他绷得笔直的背,我反倒放松了下来,然后我忽然发现,他的发梢上正往下滴水。
“外面下雨了?”我抽了两张纸,本想递给他让他擦擦,但一看他双手都在忙着操作CAD赶工,干脆直接上手帮他蹭了两把。
“没下。”他稍微躲了一下,能看出来是不太习惯和他人太过亲昵,不过好歹倒也没拒绝,只是稍微解释了一句,说是来之前洗了冷水澡,头发还没干。
杭州的冬天还是非常湿冷的,我回忆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室外气温,一边感叹他真是勇士,一边自己都替他打颤,忍不住问道:“是为了提神么?我这里有咖啡,给你几包,大冬天洗冷水刺激神经,容易感冒。”
他闻言摇摇头,说他试过,但可能是天生的体质问题,咖啡因对他似乎没什么作用。
我完全不了解他,这时就有点好奇:“这么晚才回来,是在外面有夜班的兼职么?”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默认。我看他不想多谈,也就识趣地不再问了。
那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寝室里只能听见下铺胖子时断时续的鼾声。或许是当下的氛围太过平和宁静,也或许是因为太久没睡过好觉实在无以为续,我趴在王盟桌上,眼睛睁了又闭,意识却逐渐模糊起来,半睡半醒间不知过去多久,有人轻轻摇醒了我。
“上去睡。”
我揉了下眼睛,发现电脑已经被人合上,寝室里的台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熄灭了,窗外天光微亮,给屋子镀上一层淡淡的灰蓝。
“搞定了?”我打了个哈欠。
“嗯,”他轻声道,“U盘明晚还你,谢谢。”
“客气。”我站起来送他,听着门被轻轻带上的声响,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因为学校采用均电制度,不需要多缴电费,而且瞎子总是浪到很晚才回来,所以王盟胖子睡觉都习惯带眼罩,睡前根本懒得关小灯关电脑。也就是说,刚才三人桌上的灯和电脑都亮着,那么,一个从没来过我寝室的人,是怎么问也不问直接找到我的桌子的?
我迷糊着站在原地思考了半秒,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许是他认出了我挂在椅子上的背包款式,抑或认出了一旁我常穿的那件深色帽衫?可一般人会这么细致地去观察一个算不上熟稔的同学么?
我摇了摇头,暂时抛开脑中的疑问,借着这股求之难得的睡意,我爬上床,被子一裹,很快睡着了。
三、转
真是倒了血霉了。我一边继续削手里的铅笔,一边在心里狂骂那个就爱挑刺的室内设计学老师。
大概是上辈子八字儿就不合,从这学期开这门课以来,我和那姓陈的老古董教授不知怎么的就杠上了。我课堂提问一向犀利,几次下来他也不嫌冒犯,日常上课他提问必点我名,别人缺课逃课他不管,我迟个到他就往死里扣我的平时分,恨得我牙直痒痒。
今晚是室内设计的最后一节课,之前说过,不上课,撂下作业走人就行。我也天真地以为只要今天交个期末大作业就能拍拍屁股和老东西此生不见了,所以紧赶慢赶费了很多心血打了一套自以为足够新颖详尽的设计图,连晚饭都没吃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学院楼来交,谁料当场挨批,连人都给扣下了,说是不今晚再赶一份更正经的图出来就直接挂我的科,听得我心尖发凉。
但要说直接摔笔当众给他脸色,我也是做不出来的。倒不是说我怕他还是怎么的,只不过在这持续一学期的斗智斗勇中,我逐渐发现他确实是个在设计与建筑方面很有建树的老人,不论是结构计算还是美学造诣,乃至古学风水甚至阴宅卜算都有所涉猎。
半年下来,要说我对他没有半分敬佩也不现实,可惜他坚持周正大方的设计原则而我则偏向更适合现代年轻人的奇思妙想。所以他一直觉得我算是个可塑之才,只是走了弯路,于是一个劲地想把我再掰直喽,可我性子倔,宁死不直,今晚的最后冲突也是在所难免的。
窗外“咔擦”一声闷雷,雨下得更大了。
空旷的教室只有我一人,简直有些苦雨孤灯的意味,我磨蹭了半天,效率还是低得惊人,眼看着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忍不住盯着图纸烦躁起来。
“你的U盘。”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我脑后伸出来,越过我的肩膀,在桌上放下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小件。我手下一颤笔尖一歪,惊得画残了一条标线,赶紧面无表情地拿橡皮去擦,装作完全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说话人的嗓音很有味道也很特别,我几乎不需要时间去反应,潜意识里便已经认定,站在身后的人,是那个闷闷的小哥。
我有点诧异,旋即回忆起来,那天凌晨他离开时似乎说过“明晚还你”之类的话,而那时说的明晚,不就是现在么。
“你没选陈教授的课吧,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问他。
“我去找你,寝室里没人,有人说你这节课在学院楼。”
所以这小子就一间间找过来,只为了还一个U盘,为了当时随口的一句承诺?我莫名的感觉心里一暖,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
虽然之前被他无声的脚步唬了一跳,不过能有个人还记得过来探望一眼我这被遗忘在角落的孤家寡人,我还是打心底里高兴的,看他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忍不住就把我和陈老头的恩怨情仇添油加醋跟他抱怨了一遍。
最后我严肃地总结道:“还好没让我画效果图,不然只能和他拼命了。”
闷油瓶似乎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一言不发地听完,末了问道:“还有多少没画?”
“这张画完还有一张客卧的图,全得照着书上一板一眼地描,还早呢。”我装作心灰意冷的样子,想逗逗他,谁料他闻言很干脆地拿过另一只笔,竖起手绘板,竟然是愿意帮忙的意思。
画了大半个晚上,我确实疲到极限,现在看他人这么好,还知道救我于水火之中,简直连抱着他哭的心都有了。
有人陪着,效率一高再高,最后成品出炉,我一对比,发现这小哥虽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可那一手极其漂亮工整的铅笔作图却不是盖的,完全有在系里骄傲的资本,帮我拿个高分绝对不是问题,果然之前的可靠并不是错觉。
老古董还真就等我到了这个时间,闷油瓶留在转角,我去交过作业再一看表,早就过了宿舍楼门禁的点钟,虽然能翻墙进去,但想洗个热水澡却是奢望了。
到了后半夜,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时不时几道闪光划过漆黑的走廊,印得周围的景物微微发白。
“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你今晚还有别的安排么?要不和我一起去吃顿夜宵,我请你吃烧烤。”我听着耳边轰隆的雷声,面上有些赧然,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你一直休息不够,我带伞了,直接回宿舍也行,这顿先欠着,随时约。”
“你没吃晚饭?”闷油瓶没正面回答我,而是反问了一句。
我嗯了一声,道:“当初以为这节课很快就能下课,没想到……不过一顿不吃也无所谓,我都习惯了。”
闷油瓶想了想,忽然道,“我有套房子,离学校不远,配套有厨房和浴室。我今晚不住宿舍,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回去。”
我注意到他没用“家”这个字眼,又想到他不是本地生,就问:“是在学校附近租的么?难怪在宿舍很少看到你。”
“不是租的,”闷油瓶道,“是买的,我打算毕业后留在杭州。”
“呦,那敢情好啊,等毕业了想见一面都不用提前一周预约机票了。”我玩笑道。
闷油瓶闻言看了我一眼,虽然还是没有太多表情,但我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有些高兴的。其实这不难理解,就算一个人再懂得享受孤独,也会渴望偶尔能被人记起。
“走么?”他问。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回绝的理由:“那就打扰了。”
闷油瓶的车就停在楼下,我时不时会在宿舍附近的路边看到这辆白色座驾,可真正坐进来倒还是第一次。
不过在副驾驶上傻坐了二十分钟之后,我看着来回摆动的雨刷,心里还是忍不住怀疑起闷油瓶对于“不远”这个形容词的定义。
这不会是拐骗吧?我心说,而且这一拐就被拐到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不明据点里。但出于一种无缘由的信任,我还是憋着什么都没说,就算那些流言是真的我也认了。虚假的“好”怎么演都只能浮于表面,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最后车终究没开进什么无人仓库黑社会窝点,而是驶进了一片中高档小区,我下意识地留意了一下周边,发现房子的地段很不错,配套齐全,还紧临着地铁一号线,没几站就是武林广场。
除了部分官富黑二代之外,我很少见到在大学期间就有车有房的成功人士,看闷油瓶的情况,并不像家里特有钱的样子,似乎和父母也不亲近,混到这种境地也不容易,单冲这一点,比那些只知道渣网游出去浪的同学不知成熟了多少,我又有点佩服他了。
闷油瓶的房子在高层的十一楼,一百平出头,不大不小,装修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简单大方又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
闷油瓶先开了屋里的空调和卫生间里的浴霸,等屋子彻底暖和起来,才收拾出自己的一套衣物递给我换洗。
我们俩身高差不多,也都是标准身材,我穿他的衣服完全无压力,一个舒爽的热水澡洗完,我拿毛巾擦着头发拉开浴室的门,正好看见闷油瓶转身从厨房里出来,示意我开饭。
事实上,我本以为自己会在餐桌上看到泡好的方便面或是热好的微波食品,结果桌上竟然是鸡蛋面,热腾腾的一碗还冒着蒸汽,明显是闷油瓶刚做的。我感动之余,再一想胖子他们这个时候还窝在又小又冷的寝室里啃着三无外卖,顿时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简直幸福得要掉眼泪了。
闷油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看时间不早也进浴室去冲澡洗漱。我一边吃一边耐不住好奇,斜着眼睛去看客厅墙上的装饰。
其实早在踏进这房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客厅电视墙对面张贴着近乎半墙的海报,对于闷油瓶这种人的小爱好我当然好奇,老早就忍不住想凑上去看看,但又不好意思当着正主的面,这下终于逮着机会满足一下好奇心。
我一排排的扫过去,上面的小字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单看图片,都是话剧舞剧的海报,有的华丽,有的空灵,风格迥异,但无一例外都很精致。因为家里也算书香门第,对于蕴含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作品,我从小受过不少熏陶,连带着也挺喜欢。饶有兴味地看到最后,我突然愣住了,因为我忽然发现,离我最近的一张海报正中,那个画了半面台妆的年轻人,竟然和闷油瓶有几分相似。
我嘶了一声,几口把面扒完喝干净汤,站起来开始细看那些张贴整齐的海报,越看越觉得不对,再看海报上印的staff,赫然都有闷油瓶的名字。
身后传来浴室门被拉开的声响,我没有回头也没去掩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眼前满墙的海报,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所以那帮人看见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只是你在抓紧时间练习台本,衣柜里的衣服是戏服,而夜不归宿的兼职,其实是职业演员?”我问。
“你听他们说了?”闷油瓶赤裸上身从浴室里出来,我看见水珠从他发梢上滚落,划过颈部流畅的线条。
“我听过传言,但我只相信自己真正看到的。”
闷油瓶不搭话,把头发擦干后,套上一件黑色的棉质背心。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身材异常的匀称,有种带着力度和柔韧的美感。
“为什么不解释清楚?”我有些替他不忿。
“因为没有必要,”闷油瓶淡淡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愿意寻求事实。而且那只是一段经历,人生很小的一部分,再过两年就没有意义了。”
“很棒。”一阵沉默之后,我出声道。
闷油瓶怔了一下,半晌才道:“谢谢。”
“不过我不是职业的演员,”闷油瓶又说,“我父母生前经营着一个小剧团,我做的只是继承和维系。而且我不会一生只干这个,毕业之后我想成立建筑设计工作室,接一些私活干,慢慢发展,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做结构师或设计师。”
这下换成我吃惊了:“嘿,你这样随便招人,不担心我水平不够被人说是靠裙带关系蹭饭吃么?”
“我有考量,”闷油瓶认真道,“抱歉我没经过你的允许看了U盘里的其他文件。你的一些设计很新颖,适合当下的年轻需求,结构作图也很有水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单凭闷油瓶的性格,哪怕一点点称赞,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都能让人觉得是莫大的肯定。而我差的就是这样一个笃定的肯定。
“你能理解我?”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精神出离地兴奋起来,简直想冲上去给他个拥抱,“你能理解我?王盟他们和那几个老古董教授都看过那些,可只有你肯定我的想法。”
“任何行业都需要创新,这是大势所趋。”闷油瓶平静道。
我由衷地笑了:“好,不过我也有个条件。只要你带我看一次你的演出,那之后成立工作室的时候我一定帮你。”
这次闷油瓶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告诉我这周末他有一部舞剧演出,就在杭州歌舞剧院,剧目是《画皮》,会给我留贵宾座位。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赚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乐呵呵地全听他的安排。
事情到这里为止都很和谐,可惜在安排床位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些困难。
虽然闷油瓶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可大概是鲜有人造访的原因,书房与客卧都没放床。看这个情况,我本想让他睡卧室,自己在厅里的沙发上凑合一晚得了,结果话到嘴边,余光一瞥客厅,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靠,这哥们果然是个单身贵族,我心说,客厅里就放个单人沙发,这特么我窝进去腿都没地方搁还能不能愉快地睡觉了。
我莫名觉得自己踏入了什么奇怪的圈套里,可仔细一想,一切又很正常,根本没有哪里不对。所以床位事件因为只有一种备选方案而被很快解决了。
我裹着刚从橱子里翻出来的蚕丝被躺在床里侧,闷油瓶抬手关了灯。一片黑暗里,我只觉得身边的床垫往下一陷,旁边就多了另一个人的呼吸。
这小哥身上似乎有种少见的气质,给我发自心底的安宁。那感觉就像漂泊许久的木舟,终于找到了一座可以停泊依靠的孤岛,让人想安定下来,多呆片刻。
实话说,这种感觉很奇怪,毕竟我才二十出头,哪里来的沧桑经历让我去感慨?可我就是觉得自己曾经体会过,可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深刻到即便已不再记得,却仍旧深深怀念。
被一种久违的、别样的安心包围,我闻着新被子上似有若无的樟脑球味儿,很快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胖子发现我夜不归宿,回来又换了套衣服,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卧槽的。我心情不错,既不跟他解释也不跟他计较,哼着歌上课去了。
四、合
周末那天,我早早去了剧院,在熙攘的人群中坐下。
我知道自己终此一生都会记得这场演出。舞蹈的美来自心灵,真挚不虚伪。
他呈现在我眼前的美动魄惊心。那些从最初便不懂欣赏,之后更恶意中伤他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资格享受,也一辈子都不会有心境体会。
我庆幸自己能坐在这里,庆幸自己能理解他的一切,更庆幸自己能有机会去轻轻碰触他内心深处,被压抑的另一个自我。
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满足于现状。比起等待和单纯的欣赏,我更想牢牢地去抓住这份,或许能伴随我一生的美与感动。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点开早已出柜的ID,更新微博:#SOS紧急求援#男神太苏,脱团准备。目前进度报告:暗恋进行时。众爱卿,速速推荐一百零八种正确的表白姿势,一经采纳,朕重重有赏\( ̄▽ ̄)/
单击发送,我在低语攒动的人群里抬起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斜靠在贵宾走廊另一头休息室的门边,低着头沉默着喝水。
“张起灵。”我压低声音喊他的名字,繁杂的人声中他竟然听到我在喊他,很快闻声抬起头,轻轻地冲我招了招手。
恍惚间,眼前的身影和两年前那个独自立在远处树荫下的背影重合。也是这样喧闹的人群,也是这样安静的回应。
我第一次期盼起来,期盼一个有他在的、更加美好的未来。
番外《生命线·静夜》
“检测到未知讯号。”
“通话接入。”
“建立连接。”
“警告:风险度高,请谨慎操作。”
“可发送讯息。”
一段毫无感情色彩的机械语音将我从浅眠中惊醒,我猛地翻了个身,一把捞起扔在脚边的通讯器重新挂回左臂。看着右上方红了整整两个月的提示灯毫无预兆地由红转绿,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冷静,要冷静。我深吸了一口气,手还是抖得不行,干脆弹开全息投影,选择语音输入。
“有人吗?”
“天,这东西到底还能不能正常运作。”
“有人能‘看’到我说话么?”
闷在防辐射衣里的声音因为缺水而沙哑的不行,我咳嗽了一声,舔了舔嘴唇,目光死死地盯着全息屏,生怕错过这绝无仅有的求生机会。
熬过了足以让人绝望的等待,当我的眼球都因为干燥而发酸发涩的时候,全息屏终于闪烁了一下,弹出一句非常简短的对话。
“什么事?”
我狠捶了一下地面,压制涌上心头的激动,尽量语气平静地开口,让设备能精准识别我的语音。
“谢天谢地。能与您联系上真是太好了。”
“我已经跟外界失去联络好久了。”
这次对面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我不愿意去考虑更糟糕的情况,只是将沉默归咎于信号延迟,耐心地等着。几分钟后,通讯提示音再次响起。
“你是谁?”
想起自己军人的身份,我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回答道:
“我是吴邪。SESA外勤三组组长。两个月前的探矿行动中,我所在的特别行动组遭遇能量风暴,我与组员于G—81星域失散。”
“我的舰船坠毁在某颗卫星上了,逃生舱损毁,密码器故障,无法接入加密的内部求救通讯,距离过远,无法检索到除您之外的外星通讯。”
“星图已经失效,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
“我的补给不多,情况紧急,请您立即联系所在地的星政府,向SESA总部求援。”
“请通知救援部队在G—81星域的‘1—2扇区’进行搜救。”
“重复一遍,我的补给不多,情况紧急,请务必现在,立刻,联系当局!”
几条求救讯息打过去,对面继续沉默——我几乎已经确定这真的是因为通讯延迟了,对方一定离我非常遥远——半晌,弹过来一条回话,还是非常简短,而且又是用的怀疑的语气。
“SESA?”
考虑过很多种情况以后,看见他的问题我还是忍不住怔愣了一下。等等……一个正常人,一个宇宙人,会不知道SESA?这就像身为联合星系住民却不知道联合殖民政府一样可笑。况且,我是全民网路票选出的最亲民的从军人员,政府的人肉招牌。我还以为对面这人在听说我是特勤组长吴邪的时候会激动地大吼一声管我要个签名什么的——虽然他的偶像现在正抓瞎地被困在一颗鸟不拉屎的荒芜星球上数星星。
我意识到站在通讯器对面的很可能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于是我尽量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SESA是‘远太空特殊探索行动局’的简称。如果您不清楚申报救援的具体流程,请问能否让您的监护人与我通话?感谢您的配合。”
一句话过去,石沉大海,我又耐心地等了很久,对面却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我的心理素质不差,继续等,直到等待的时长超过了之前间隔时间的三倍,我才发觉自己刚刚回温的双手又开始隐隐地颤抖起来。
“我再次申明本次通话的重要性,我以人格担保我不是在进行古老的通讯欺诈。”
“请您积极配合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命关天,我用少校军衔起誓,我真的不是喝多了在跟您开玩笑。”
我能意识到自己语言的苍白,因为我确实没有任何办法向一个连SESA都不知道的知识狭隘的普通民众证明以上通话的真实性。但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站在通讯器对面的人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这个星球上没有大气层环护,而我快没有氧气了。
现在我能做的,只是不停地去重复,甚至用物质去诱惑他,祈望能说服对面的人。只求他别让我在希望中跌回绝望。我说了很多,对面一直没有回复,直到最后。
“你……你还在么?”
说这句的时候,我能感受到数日没被水润过的喉咙被摩擦得生疼,这种痛让我几乎已经不抱有任何侥幸。可全息屏一闪,跳出两个字。
“我在。”
我的心跟着这忽然闪现的五个字符“突”地跳了一下,全息屏上继续弹出讯息,这次竟然是长句。我能看出对面终于开始正视我们之间的通话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对方似乎是个很认真严谨的成年人。
“我查询了你的原始IP地址,一段没有意义的乱码,没有人为篡改的痕迹。”
“所以我可以暂时相信你,但你可能不会因为我获救。”
我屏住呼吸问他,“为什么?”
对面这次回复得很快,没有一点延迟,“我这里,人类只能登月,月球是最近的卫星。”
我惊呆了,“所以您说帮助不了我,是因为……因为……我不存在于你的时空。”
一句话说到最后,我用上了肯定的语气,而伴随这件事情被全盘肯定,我的心也整个沉了下去。
我开始明白目前的状况了,从这荒诞的对话之中。
我,一个大灾变后新宇宙创立辉煌时期的联合军队上校,和他,一个异时空的不知名智慧生物,正通过某种绝对不属于已知科技范畴的信号,在进行一次跨越时空和宇宙位面的通话。
该死的,我真的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垂死恍惚的阶段,正在做着某个讽刺的梦吗!
对方的生物族群还在弹丸之地挣扎,正困在一个该死的愚蠢的行星上,甚至很可能面临着大规模污染和资源极度紧缺的灭族之灾,比我的状况还糟,他怎么可能帮得了我?
我不想将自己所处的宇宙定位于高级宇宙范畴,而把他所在的地方无限贬低。他们只是还没有充足的发展时间与二进制构成的极端巧合。但联络器对面的这个人(现在已经不确定了,姑且假定对方是人类)如今确实帮不了我,这也是既定的事实。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觉得自己在死前也不能太丢联合军队和SESA的脸,更不能丢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的脸,应该表现得礼貌而端庄。于是我再次深呼吸,尽量平和镇定,让自己显得体面。
“噢,难怪,那您之前一定是以为我在跟您玩一个愚蠢的文字游戏吧。”
“看来您帮不上我。奇迹不会每天都发生,所以请您不要因为之前的对话而影响自己的心情。”
“仍旧感谢您能耐心看完我的通讯,让我在辽阔寂寞的宇宙中得到一刻钟的陪伴。”
“即将切断通讯,祝您能度过愉快的一天。”
说到最后我近乎哽咽,还好对方只能看到转码之后的语气平静的文字。我强撑着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正想去点击切断通讯的命令框,全息屏突然又是一闪。
“等等。”
我手上的动作一停,没有回话。隔了半分钟,全息屏再闪。
“还在?”
这是他第一次在对话中表现得主动,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想了想还是回道:“我在。”
“怎么?是需要其他帮助么?我不介意为您多背几条定理或公式。”
我用轻松的语气道。可接下来全息屏闪烁的频率让我觉得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坐在联络器对面的人属于寡言少语的类型,可当他谈到自己的观点和建议时,却并不太过于吝惜对词汇的使用。
“不是。”
“因为某种原因,你可以连接我的PC端。”
“假定这种连接是一条线,振动具有双向性。”
“可以先试一下……”
转码后的语言属于机器翻译,他说的东西有很多我都不太能理解,但当他说完最后一句,我面前的全息屏突然弹出一个空白的提示框,上面什么标注都没有,只有“接受”与“拒绝”两个选项。
对于他能对我这端进行远程控制这一点,我简直惊异莫名,想也没想就点了“接受”。
所以当一位年轻男性的动态影像忽然出现我全息屏右上方,而影像中青年的目光正明显地流露出考量观察的意味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即时通话?”我绷着一张脸掩饰内心的紧张,问他道。
对面的人低头看了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嘴唇开阖了几次,说了句话。我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更不知道这种语言为什么会被设备顺利翻译成我的母语。
我只觉得他的声线稍带低沉,语气淡漠却也不算真正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这黑暗冰冷的太空里,他的声音甚至能称得上亲切温暖。而且当我放开了正面看他时,我发现他的样貌竟然非常地符合我这个时空的审美,一点也不像那些已经发现并被记载成册的外星生物,长得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触手怪,倒更像个好看的普通人。
在这繁复的宇宙里,真是再巧合不过的相遇,我心说。
我低头去看全息屏下方,他的语言被翻译成标准清晰的文字。
“我能看见你,也能听见你。”
我心说也行,反正都是等死,能有个异时空伙计陪我聊天总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他对我的故事这么感兴趣,兴许我死了之后他还能给我写本传记,当成网络文学去卖,没准还能帮这个新朋友火上一把。
“那在对话继续下去之前,能允许我问问你的名字么?”我接话道。
“张起灵。”他低声回了一句。
我发现他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全放在我身上,因为我看到他一直低着头,手上好像正繁忙地进行着什么操作,而画面的背景,似乎是一整块的透明物质,通过那层不明的材料,我能看见黑暗的夜空,和一颗皎洁的、泛着莹润白光的星球。
莫非那就是他所说的最近的卫星?叫什么来着?月球?
真的好近啊,连肉眼都能看清,我内心哀叹着想,看来在他们那里,连我的紧急逃生舱都能轻易载人登月十个来回。
“你的氧气能坚持多久?”对面的男人手上动作不停,嘴唇动了几下,问我道。
“三个宇宙日。”我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不间断性看他嘴唇的习惯,闻言顿了一下才回答他。
“我的前两句话之间,隔了几个宇宙日?”他又问。
我飞快地口算了一下,答道:“1/2880个。”
他闻言皱了下眉,有些困扰的样子,隔了一会儿才问:“救援队路上需要多少时间?”
我有些莫名他为什么要问得这么自信,但想到他或许只是好奇,所以还是如实回答说:“我们的宇宙先锋舰队航行速度很快,一般只需要半个宇宙日。”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不说话了,继续低头不知在敲打着什么,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我一看冷场了,很怕他那头就这样关掉通讯,于是赶紧没话找话说:“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联系上我的?我的意思是……完成跨越时空的这种联络。”
他抽空抬头看了我一眼,神色间有些怪异,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哒哒哒”。
“是你主动找上我。通过……QQ。”他道。
“QQ?那是什么?”我不太理解。
“一款社交软件。”对面回复道。
嗯?我愣了一下。社交软件?是指那种古老的,违反联合法的,用来私底下无规约炮的病毒程序么?
我的通讯器竟然和一个约炮用的东西连接上了?换句话说,我竟然一直是以一个“有色”的身份跟对面的这个小哥一本正经地谈话么?难怪他刚才神色有异!
作为一个连伴侣契约都没通过公证的老处男,我承认在这一刻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我干咳了一声,脸上有点发烫,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绕过这个自己挑起来的愚蠢透了的话题,只好硬着头皮道:“噢,那……不好意思,打扰到你的私生活了。”
对面顿了顿,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次他着重看了看我的脸,才重新发来一个经过形容词修饰的、更准确明了的、摘自网路的解释。
“‘QQ是腾讯公司开发的一款基于Internet的即时通信(IM)软件,广泛应用于日常生活,并可与多种通讯终端相连。其标志是一只戴着红色围巾的小企鹅。’——引自《百度百科》”
我看着那长长一段科普向文字没忍住先笑了一声,心说这哥们绝对是个学理科工科的,笑完了才反应过来,人家的意思是,那个什么‘QQ’,根本不是约炮软件,而是盖着被子纯聊天的那种,社会日常交流途径。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时空代沟,我心说,这下岂不是更尴尬了。
好在联合军人的整体素养中也包括厚脸皮,我很快调整了话题方向,开始絮絮叨叨地给他讲从我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事情,参杂着个人感想以及故意透露给他的一些研究方向和科研成果。这些东西他只需要稍微记住一点,之后的人生道路无疑会好走很多,可惜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连头都没抬,全程我只能听见他修长的手在不断地敲击某样机械设备,一直发出“哒哒哒”的输入声。
事实上这个时候我也完全不在乎他有没有认真地听了,由于具备良好的基因,我天生记忆力卓绝,对于这一辈子二十多年的时间,我几乎能想起每一天每一小时的细节,所有的学习,所有的训练,以及从二十岁成年开始,将近十年的单调孤独的星际探索旅程。
走之前,联合军团保存了我完整的基因序列,如果他们仍然需要我,五年之后,我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为政府服务下去,只可惜克隆技术无法兼容记忆的复制,我这次的重要发现,或许要百年,才能真正造福联合民众。
讲到最后我嗓子撕裂了一样地疼,但我还是忍不住感慨。我仔细回想,忽然发现一个挺有趣的事实,于是我把这个发现分享给他:“说起来,你还是我第一个在外太空认识的朋友。”
对面的年轻男人没有什么反应,半晌,我听见他淡淡地道:“那你自己到底怎么想?”
我又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追问了一句,却看见他终于抬起了头,看我的目光里有平静,也有疑惑和探寻。
“你说你从小就被培养为政府工作。”
“那你本来想做什么?现在快乐么?”
“就这么死,值得么?”
原来他想问的是这个,我明白过来。没有在意他语气里的尖锐与直接,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
“其实我小时候想当一个考古学家,因为我从小就莫名地对泯灭在大灾变中的古历史感兴趣。但事实上现在我已经是了,我还是建筑设计学家、生物学家、星体学家以及古文学家。只可惜我没有自己的业余时间去做我喜欢的研究。”
“我知道你想说,像我这样被外力规划好的人生,活起来就像一件工具,没有什么意思,也终归会像现在这样,死在不知名的星球上。”
“可就像历史由时间与事件堆积而成,既然人类文明的进化一定需要几个像我这样的人,而他们又给了我恰当的机会与荣誉,那么我完全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汲取快乐,并且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们。”
“毕竟他们有权利享有他们该有的,而一个族群中,总得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傻蛋,不是么?”
对面的男人低下头去,嘴唇动了动,“你很好。”
我一怔,“噢?怎么说?”我有点好奇一个标准的时空旅人对我的看法。
“很少有人能坚强到你这个地步。”
这一记直球来得突然,我一边心说犯规,一边又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的夸奖,只得板起一张脸来,装出严肃的神情。
“感谢您对联合军人综合素养的肯定。”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事实上,面前全息投影出的这个人,是这辈子头一个在认识我的第一天,甚至是在认识我的第一个宇宙时里,亲口问我本人最真实感受的人。而这无疑让人感动。
我闭上嘴,改为安静地去打量站在联络器对面的青年。他似乎是在自己的居所里,正半坐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穿着宽松的衣服,敞得很开的衣襟里,我瞥到一眼线条流畅的肌肉。
越看越觉得不妙,我偷偷瞄了一眼防辐射衣上的传感器,荷尔蒙浓度标尺果然正在缓缓爬升。
听我的人生导师,隔壁星系的侯赛因先生说,当我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我经过训练的身体会逐渐失控,荷尔蒙水平将缓慢上升,与此同时,心跳很可能会超过标准值,攀升到一百以上。和现在的情况何其相似。
我用口水润了润紧绷的嗓子,趁着对面的人低头,又赶紧偷瞄了一眼心脏传感器的数值。还好,每分钟九十三次,仍在可控范围内。
我松了一口气。
正磨磨蹭蹭地不知道该继续讲些什么,张姓小哥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冲我点头道:
“好了。”
“可以进入测试阶段。”
我已经放弃理解这个外星人的外星语言了,明明仅仅是几个字符而已,我却一直听不太懂他在说些什么。
“什么……测试?”我老老实实地问道。
“程序运行测试。”
“之前说过,假定我们间的连接,是一条线。而这条线本身具有突破空间、连通信息的特性。”
“完全可以延长这条线,去连接你那边的另一个终端。”
“我编写了一段程序,仿照你的IP乱码,去检索相似的可以连接的讯号。”
听到这里,我一下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在潜意识里,我还是太小看他了。而这种心态,几乎让我失去最后的获救可能。
“所以!所以如果你能成功,我就能联系到外界,然后……发出求救讯息?”
他看着我,没有立刻给我肯定的回答,只是说:“不一定,我在尝试,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稳定住情绪,冲他笑了笑,道:“嘿!伙计!我都没怕,你也没必要担心啊,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呢?”
他低头看了眼滚动的数据,语气仍然平静,但我在里面听出了些不同于寻常的东西:“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因为……”
“系统通知:”
“有第三方通讯信号请求接入。”
“信号安全。”
“请通过命令框选择是否接入。”
话没说完,他手里一直在操作的设备忽然发出“叮”的提示音,几乎是在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神情的同时,我臂上的通讯器弹出了通讯提示框。
时隔整整两个宇宙月,正当我几近绝望的时候,一个忽然连入的异时空旅人,将重归人类社会文明的希望稳稳地交到了我手上。
全息投影里,那小哥整个人往后一靠,看到我也在看着他,他忽然一笑。
“连上了。”
我低头去看辐射衣上的心脏传感器。心率每分钟一百一十八次。完了。这下是真的栽在了这次星际探险上。我想。
那之后我和外界取得了联系,当看到“已定位您的星际坐标,请原地待命,救援队将通过太空迁跃,于一个宇宙日内赶到。”的讯息后,已经又过了一个多宇宙时,这附近没有恒星,我手臂上通讯器的能源也快要耗尽了,系统的机械音翻来覆去地通报着剩余的能量数值。
我抬头去看右上方的全息屏,那边的天色渐明,那小哥竟然还坐在那里,手里捧着杯冒着热气的不明黑色饮品,正沉默地喝着。
他陪着我熬过了整个寂静的夜。
对于面前这个人的智商,回想起来我仍觉得惊异。
到底是那个时空的整个群体都有如此卓越的智力和冷静的头脑,还是仅仅和我进行交流的这个个体,在他的生物种群中拔尖儿不凡?我想了一下,私心地决定相信后面的那种猜测,以便于衬托自己的幸运和欢喜。
通讯器机械音报出的数值越来越小,对面的小哥明显也能看到提示。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马上就是道别的时刻。
不过我想,既然这么疯狂荒诞的奇迹都已经发生了,那么为什么不想着做点更疯狂的事呢!
他被当前时空的科技限制住了脚步,但我没有。在我的宇宙,时空跳跃的技术早已成熟,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匹配的矿物物质为之提供充沛的能量。而这次探险中,我的发现,正是一种有关维度、有关时间和空间流的关键能源物质。
这种物质让我的舰船坠毁,却也让我能和他相遇。当我回归,我会成为所谓的“英雄”,所谓的“功臣”。我会得到整个联合政府,无数个宇宙顶尖的大脑的支持!我完全可以在无数个世界里,定位他的时空,定位他所在的时间线,我完全可以站在他面前,亲口说那声“谢谢”!
“原来你们那边的恒星是明黄色的。比我故乡星球的要美。”
“睡会吧?天快亮了,祝你有一个同样美丽的梦。”
“我的通讯器快没有能源了,不过……”
他猛地抬起头来看我。
“警告:能源不足。”
“不过……我会去找你的。”我舍不得关掉画面,借着最后一点能量,一边冲他微笑眨眼,一边发出最后的文字讯息。
“到那时我会记得带纪念品,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上一顿有时空特色的晚餐?”
“通讯即将切断,现进入倒计时。”
“三,”
我冲残余的影像挥挥手,“那么,”
“二,”
“再见啦。”我的异世界情人。
“一。”
“通讯结束。”
“连接断开。”
“执行关机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