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1日

不死之身 by 剑麟的狐耳(二部72 – 85)

第二部  经年又见

第七十二章  清闲

当晚我和闷油瓶一边绕着西湖闲逛消食,一边又互相交流了更多的信息。我告诉他,自己曾在失忆后的第二年里独自回过长白。在雪山深处,我找到一处温泉和张汪两家的记载中时有提到的青铜门。进门的通道中似乎有什么用来隐蔽的机关,好在当我到达那里时,机关早已被人强行破开,使得我用鬼玺进门的过程变得十分顺利。

而有关在门后所经历的一切,我也并没有隐瞒。实际上,那次我在进门前的准备不算充足,没有犀照的帮助,几乎全程都是摸黑步行。当时也不怕死,磕磕绊绊地往里走了许久,手套都磨出了毛边,双手再往前摸索时却又触到了青铜门冷腻的表面,当我亮起手电,发现自己已经再次走出了门里。那时我便意识到,门后一定存在着某种非常严苛的规则,我的行为可能违背了开门特定的时间,也或许是我目前还缺少某些条件,暂时仍没有资格去探索门后真正的秘密。

闷油瓶好像对我独自进入青铜门的行为不是特别赞同,听我详细地叙述时一直微微皱着眉头,没有显现出过多的兴趣。我看着奇怪,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摸了他哪片逆鳞,大概张家人一直将青铜门的秘密守护得很好,以至于在他们的某些观念里,青铜门已经从一项任务、一个使命,变成了由家族镇守的私产。

至于闷油瓶口中所谓的条件,我发现比起急着兑现承诺的自己,身为族长的他却表现得不太上心。回家路上我问起他具体需要我帮张家什么忙,是不是需要提前做好必要的准备?他却似乎不愿多提这件事,只是说必须等天气再暖一些,才能有所行动。

我一听他这意思,不是要上山就是要下海,要去的肯定是环境特别恶劣寒冻的地方,心里倒也不觉得意外。我这人其实特别怕欠别人人情,从越南回来后,当我再次面对他时,总是能感到那么一丝隐隐的愧疚和不安,现在知道他也有求于我,我反而不慌了,大不了等到需要我帮他的时候,尽力就好。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把目前的情况和胖子说明白。

大年初三,我挑了个比较合适的时间,给胖子去了一通电话,跟他大致讲了讲这几天我的经历、闷油瓶的原话和我们俩对这件事共同的猜测。

胖子一开始还能插话调侃我两句,听到后来渐渐就没声儿了,我估摸着电话那头他的表情一定不太美好,不是觉得我在给他讲新年笑话,就是觉得自己正在听新一版的白娘子传奇,但好在一直到我把想说的话说完,他都没有激烈地反驳和质疑我。后来我发现这事想光靠三言两语讲明白非常不现实,想到闷油瓶在杭州的据点里说不定会有更多的证据和资料,就约了胖子等过完年休息足了到我这里汇合。

之后的几天难得的清闲,我一改以往得空就宅在房间上网的习惯,带着闷油瓶在杭州城逛了不少地方。

我失忆前本来是杭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如今顶多算半个游客,在网上搜资料的时候看到水友们推荐了不少打牙祭的好去处,心里就想着反正这几天没什么事,老吃外卖又觉得是亏待自己和家里另一个喘气的,算不得老吴家的待客之道,就打算随意走一走。

初五那天最有闲心,我们俩早饭都没在家里吃,大清早便去了同在上城区的知味观。经营早点算知味观的特色之一,总店一般七点来钟便开门做生意。我在蓝色钱江的房产离那儿不远,从鲲鹏路到仁和路,才一刻钟的车程。

借着住得近的便利,我们到得还算早,一楼大堂里的散客不多。我要了几屉店里比较经典的知味小笼和一碗猫耳朵,又给闷油瓶来了份一样的。

说起来,他在点菜这方面完全没有天赋,我最初以为他是不想给人添麻烦,但后来我发现他是真的不在乎。别人的“随便”或许是代表着一种客气,而他的“随便”则是真的在口腹之欲上没有任何想法。

这也好办,人的本能总归是向往更美好的东西的,我才不管他有没有想法,反正他的味觉没有失灵,鼻子也比我好使,我觉得好吃的东西照原样也帮他叫一份,肯定是错不了的。

饭后我们步行去了河坊街,正赶上当地商户为了吸引客人在搞初五迎财神的活动,两边仿古的建筑上张灯结彩,从街口远远望过去清一色的红。

到那儿的时候正赶上游行的队伍走过街口,围观群众多得吓人,我见队伍里不止有舞龙舞狮cos财神的,甚至还有个骑着高轮自行车的美猴王,心道咱不能给古张家出来的人看这个,就在街边买了袋热热乎乎新出炉的糖炒栗子,拉着他拐进了旁边的一家馆子。

进门迎面扑来一股特浓的肉香味,我看了眼菜单,馆子叫羊汤饭店,生意很红火,位子几乎是满的。等菜期间,我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菜还没上,闷油瓶正在摆弄那袋栗子。

我有点意外,转到正面才发现,他竟然是在剥栗子壳。没几分钟的功夫一整袋都快剥完了,刚出锅的鹅黄栗肉还散着腾腾的热气,全垒在泛黄的油纸袋里。

他见我坐下,将油纸包向我这边推了推,我看他那意思是让我趁热吃,心里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想不明白他这么做是出于怎样的心态。但要说他有什么目的吧,也说不通,人家只是等待期间没事做剥剥栗子壳而已。

正好这时点的羊肉烧麦上桌了,店家附赠两碗奶白羊汤。这边的烧麦和我之前去西北跑单时吃过的蒙古烧麦很像,皮薄馅儿厚,羊肉里裹着葱丝,汤汁很足。我闻不到味道,但光看那个晶莹剔透的卖相也觉得不错,很快便忽略了心里那一点奇怪的感觉,招呼同桌人开饭。

第七十三章  真名

初八晚上我给二老又买了些东西送过去,经过楼下那家人门口,我还特地敲了敲门,想把前两天进庙看中的两串儿开过光的蜜蜡手珠送给他们聊表谢意,可敲了半天,一直没有人来应门,想是出去遛弯了,我只好作罢。

到家时胖子给我来了电话,说之前正好被一单生意拖住,刚订好了票,明天的飞机过来,让我记得接驾。我说成,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去了机场。

胖子的那趟航班出舱的人不少,他的眼睛比我尖多了,我还没从人群中分辨出哪个穿着风骚的是他,他反而头一个看到了我,大老远的先是喊了一声我的外号引来诸多围观群众瞩目,见我旁边没人,又问我道:“天真,咱今儿的主角呢?”

我心说狗日的,我也没谱啊,那小子昨天大清早趁我还没睡醒拿了备用钥匙离开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守着栋空房子,要不是我和他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交易没做,而且他之前也口头答应过,可以给我看他据点里的资料,我都能怀疑他畏罪潜逃了。当然,面上我还是摆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道:“他临时有事没跟我一路,不过那地方我熟,跟我走就对了。”

胖子嘿嘿一乐,道:“行啊小同志,这才几天,人家的老窝都叫你给摸清了?还有你这脸色儿……几年了也没看你气色这么不错啊。”

我心里正后悔刚才嘴快把话说得太满,闻言赶紧转移话题,问他:“胖子,你再好好想想,关于张小哥的事,你以前真的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胖子坐在副驾驶座里吹着暖风长叹了一口气,道:“回潘家园以后我一直没睡好就在合计这事儿,现在你听我给你分析一下。”

“首先,像咱小哥这样的人,别说他长那模样,光是气质和身手,那是普通人么?见一次铁定是忘不了的,”他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是咱们俩没办法知道,或者说还不能理解的,要是再往里探,这潭浑水肯定浅不了。”

我听他这话里的意思越来越不妙,刚想开口,却被胖子摆手打断了。

“但这事儿咱得换个角度想想,如果张家小哥说的是实话,看之前在越南他那么愿意帮忙,咱哥儿仨之前的关系肯定差不了。这年头什么事儿都讲究一个换位思考,换做是你,碰到他这种情况,你能不憋屈?”胖子顿了顿,拍板道,“所以,咱们这次得拿出革命小团体的觉悟来,就算一个猛子扎浑水里头,硬往下潜也得摸着个底儿,不然以后可就别想睡什么安稳觉了。”

时隔一个礼拜再次来到这片老居民区,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我把车停在小区外面,跟着胖子一路步行进去。

过年这段时间杭州的天气非常的寒冷,小区门口除了一个卖烤地瓜的邋遢老头仍缩在三轮车旁裹着旧棉袄叫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往来。

本来我和胖子已经走进了小区大门,后来我脑海里灵光一闪,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就拍了下胖子,两人又折返回来,停在了烤地瓜的摊子前。

“怎么卖?”我瞥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烤炉,问道。

老头哈着白气,人冻得有些哆嗦,边点着一沓新旧不一的零钱钞票边哑声答道:“快收摊了,算便宜点,八块一斤。”

闻言,我看着老头,老头也回看我,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最后还是我没憋住,摇头笑出声来,心说这他妈真是太逗了,有生之年我竟然看见一个张家人在街边儿卖八块一斤的烤地瓜。

老头知道自己被拆穿,十分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已经完全换成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佛爷,您别闹我了,我这正挨罚呢。”

我强忍着笑,道:“副队,你们张家什么时候还有这规矩了?”

张副队道:“是队长的意思。”

闷油瓶对手下肯定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来,这我还是知道的,所以听他这么说,我倒也不觉得多意外,不过难得逮住一个比较真诚少有套路的张家人,我肯定要趁机多问两句,就道:“对了,之前在越南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果然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很快回道:“我单名一个‘纵’字。”

张纵?我怔了怔,心说不对啊,像张家那样古老的家族,在字辈上肯定都有严格的规矩,他的名字里怎么会没有特定的字辈?

副队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过往的族名来源于以前的家族,从获救的那天起便已经舍弃。如今我们是一支全新的队伍,新的领导者将我们的名字按规矩和组合重新来过,就像队长单名一个‘横’字,不再细分字辈了,那样不够安全。”

我注意到他用了“以前的家族”和“获救”这样的字眼,突然有些好奇,就问他:“那你们族长叫什么名字?”

副队道:“族长和我们不同,在很久之前就不是普通的族人,他从来都没有名字。”

我觉得不可思议:“等等,我不太明白。你说在你们成立新队伍之后,称谓与制度都被重新编排,那么作为新的领导,你们族长没有特意再给自己起名,这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在过去的家族中,在你所说的‘很久以前’,他也没有自己的字辈和名字?”

副队想了想,迟疑道:“大概是那些人觉得,既然有了代号,便没有起名的必要了吧。”

我沉默了一瞬,一时间竟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道:“他人呢?”

副队用眼神示意远处被掩盖在香樟树荫下的卫生所:“族长正在三楼资料室里等你们。”

第七十四章  别怕

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进这栋楼走正门。

卫生所的一楼大堂空无一人,四周的窗帘全被拉上,顶灯的灯光昏暗,只能供人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在诡异沉默的气氛中,我和胖子沿着北侧的台阶拾级而上,行至二楼的楼梯口处,旁侧房间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身着黑色制式衣服的青年迎了上来,他的步子很轻,显然身手不错。我对他也有那么点儿眼熟,应该是之前被派去越南的支援队伍中的一员。

相比副队,他算是比较“经典”的那一款张家人,寡言无声,一本正经,十分的严肃。然而和之前与吴家起过冲突的那波张家人比起来,他又明显的有些不同,虽仍有严谨的纪律性,身上却少了一些“绝对服从”的奴性,而是多了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这种特质对于古家族成员来说应该是罕见的,至少我从未在汪家人那里见到过,似乎只存在于闷油瓶领导的这队张家人身上,总之并不惹人厌恶,只是很难用言语描述,让我不自禁地觉得新奇。

看我和胖子都在打量他,他冲我们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引我们上了三楼的悬梯。

资料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我在脑海里简单地做了一个模拟,发现一周前我在解家伙计的安排下潜入的那个房间,应该就在走道的右手边,离资料室不算太远,但终归差那么一点。

想到这里我就又回忆起了那本厚厚的笔记和在笔记最后那极其简单却又写得十足认真的四个字。怀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复杂心情,我定了定神,推开了资料室的房门。

这间屋子整体朝南,窗户大开时,总算能照到些阳光。闷油瓶此时就盘膝坐在窗前,正借着日光低头翻看一叠页面泛黄的剪报。见我和胖子进来,他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估计是老早就听出了我们俩的脚步声。

我走到他身侧,抬头环顾整间屋子。对比几天前我翻窗进去的那间,这里说是资料室,布置倒更接近于起居室。除了一面很宽大的黑漆书架外,左侧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单人床,北面还有一扇通往洗漱间的门。

观察到一半,胖子忽然拍拍我的肩,道:“天真你看那儿。”说着一指书架底部。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书架最底层的隔板下并不是平滑的,有一部分嵌入了地板里,做了一个简易的滑槽。

我和胖子一左一右扶着书架往相反的方向稍一使力,书架从正中分开,露出了后面的空间。这其实都算不上一个机关,设计者只是很简单地将相隔的几个房间打通,我怀疑用书架做出隔断也仅仅是为了解决生活区的通风问题。而真正令我动容的,却是移开书架后呈现在眼前的场景。

那是一个十分闭塞的地方,南面的窗户全被木板订死,所有的光亮都来自高高吊在屋顶的白炽灯。在灯光下,一排排铁制的多斗柜占据了房间内几乎全部的空间。

我很难形容那是一副怎样的情形,因为我从没见过有人会将这么多的文件材料以一种极特殊的排序方式,全都整理进高至房顶的夯实铁柜中保存。这情形很像是误入了一家老时代的图书馆,却又远比那震撼,冰冷的色调让这里的气氛显得异常萧肃。

人慢慢地走进去,走得越深灯光越黯,我于尽头处转过身,在铁柜和铁柜的中间往外张望。明明只是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先前用作隔断的书架此时却仿佛距离我非常的遥远。

我站在这里,两旁没有任何退路,就像身处围城,唯有眼前窄窄的一条过道,层叠冰冷的资料柜,和远处一星半点的光亮。

很久前我便猜到,那人很可能在三年前也经历过失魂症发作后的断片与失忆。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那么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张家人对于过往记忆的执着,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或者说,我甚至能感受到,这种寻回记忆的举动,对于他来说早已不再陌生,于是也少有彷徨。

我和胖子退出去时,闷油瓶仍坐在窗台前翻看手里的东西,对我们俩在他房间里东翻西翻采取完全放任的态度。看我们终于参观完围着他坐下,闷油瓶抬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厚厚的一册资料夹,翻到带折角的一页,递给了胖子,问:“对照片上的地方有印象么?”

胖子显然有些意外闷油瓶开口的第一句话会冲着他去,拿余光扫了我一眼才皱眉去瞧纸页上整齐黏着的照片。几秒后,胖子忽然“嘶”了一声,道:“太眼熟了,这不是那家海外公司的标志么?”我看他惊讶的表情不似作伪,也忍不住好奇,歪头去看。

照片拍摄的时间,似乎是某日的清晨,天刚亮那会儿,地点在一处不知名的戈壁滩上,能看出拍摄时已经起风了,四周飞沙走石得厉害。在画面正中,十几辆LandRover一字排开,旁边堆积着大量的物资,四周篝火一个接一个,全是穿着风衣的人,还有很多人躺在睡袋里,一边立着巨大的卫星天线和照明汽灯,像是一个颇专业又颇有规模的自驾游车友集散地。可我很快注意到,画面中所有的车都是统一的涂装,车门上都有一个旋转柔化的鹿角珊瑚标志,应该就是胖子所说的什么海外公司所特有的。

在这张照片旁边,纸页的留白处,我再次见到了那个陌生的笔迹,分别写着“裘德考”、“高加索”和一串奇怪的数字。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那是闷油瓶个人的标注。

胖子向后翻了一页,入眼又是一张照片。可能由于拍摄的环境是静态的,设备也更好些,所以这次照片中的画面十分清楚。拍摄人的意图好像是要拍一条蔓延至镜头外的干枯河床,只是在镜头的角落里,无意中拍进了一辆敞开着门的越野。

非常意外的,我竟然在照片中看见了黑眼镜。他扶着越野车的车门,整个人斜斜地歪在那里,左手举起,好像正在做一个挥手拜拜的动作,从侧面看嘴角勾起,似乎是在笑。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人,体形壮硕胡子拉碴,不是胖子又是谁?

更令我惊异莫名的是,从黑眼镜的胳肢窝下看过去,坐在越野后排正中的那个脸色稍有苍白的青年,怎么看都是我本人。而就在我的右手侧,最靠近车门的地方,还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和我的关系似乎还算不错,照片中的我为了方便和车外的黑眼镜说话,正单手搭在他肩膀上借力,努力把头往外探。他顺着我的动作,也转过了头,脸正对着镜头的方向。

那男人的身形实在眼熟,我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转而去对比闷油瓶,很快便确定那就是他。可当我想再仔细看看照片中他的模样时,却发现了另一个非常惊悚的细节:

明明是一样的角度,相同的光线,我的脸在镜头下清晰得能看到具体的神态与细小的伤痕,可身旁人的脸,在阳光下却是一团模糊,看不清样貌,看不清神情,更看不清他是谁,就像一个白日下的幻影,只是孤独地坐在那里,和旁近的一切都失去了本该存在的联系。

我懂一点摄影,可在我所知的所有技巧中,没有一种能只将照片里的那一小块区域虚化,所有我心里非常清楚,常理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此时已经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我眼前。

我回过神,偷偷在衣服上蹭掉手里的冷汗,抬头去看闷油瓶。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目光落在我身上,也在盯着我看。

对上他视线的瞬间,我突然觉得无助又恐惧。我知道自己不是在畏惧他的存在,我只是在想,如果照片上面目模糊的那个人是我,面对世人的遗忘与猜忌,我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抛却脑海中短暂的空白,我忽然回忆起三年前,自己在二道白河旅店中刚醒来时的迷惘。

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我缓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怕,”我道,“能找回来的,我陪你一起。”

第七十五章  误差

“这是……格尔木?”胖子在一旁撇腿坐着,完全没工夫细听我和闷油瓶在说些什么,已经被那张照片搞得有些魔怔了,“我对这车有印象,小吴左边坐的是阿宁那娘们,开车的是潘子。”

胖子顿了顿,又道,“不对,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带墨镜的小子留在营地等你三叔,车上应该一共就四个人啊。”

我伸手过去摸了摸相片的材质,道:“这是比较老式的拍立得相机拍出来的东西,只能一次成像,没有电子文件,也没有胶片一样的暗房处理,要弄到电脑上再做处理,就只有把照片扫描和翻拍,可看这张的清晰度和年份,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也就是说照片上的事儿我还记得,唯独就把张小哥这个人给忘了?”胖子瞪大眼睛,“你倒好理解,刚失忆那会儿你连家门口都不认识,胖爷我又没老年痴呆,篡改记忆这事儿太玄乎了,这怎么可能呢?”

闷油瓶一直沉默,这时忽然道:“那你还记得,你们最后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么?”

胖子接得非常自然,道:“最后我和天真惊动了西王母在地底养的蛇母,差不点儿死里头,没来得及寻摸些好东西,就赶紧逃出来了。”

闷油瓶指了指照片上的瞎子和旁边跟随的伙计,又问:“他和你们一队,如果目的相同,为什么最后所有人都比你们提前出来?”

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个缘由,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突然愣住了。

我不记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过往的所有印象也全来自旁人的讲述,但此时我也察觉到这里面的逻辑出现了问题。如果那会儿我和胖子出不来是因为被蛇母缠住,在慌忙中掉了队迷了路,那么以瞎子的为人,就算是拿钱办事也一定会回去捞了我们再走。可事实是他走的时候没有犹豫,也没有返回的迹象,就像是我们俩当面和他说清了,让他离开的。

试想,我和胖子为了留在那片处处都是危机的雨林陵墓里,甚至不惜离开人多安全的大部队,那我们一定有一个必须留下的理由。闷油瓶既然这么问,这个理由肯定跟他有莫大的关系,胖子遗忘了这层关系,所以他想不通了。

想到这里我抬头去看胖子,他已经完全懵掉了,正低着脑袋盘腿坐在那儿努力回想。可能是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违和,思想进入了某种禁区,脸上竟然渐渐浮现出了非常奇怪的神情。

那表情太瘆人了,跟被魇住了似的。我眼看着胖子神色间开始不对劲,连冷汗都冒了出来,刚想开口问询他是怎么了,闷油瓶却已经察觉到了不妙,先一步用力推了胖子一把,厉声道:“别再想了!”

他用的力道不小,胖子一个倒仰,差点接了个后滚翻,人瞬间回神,长吐了一口气。

闷油瓶之前怕是也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此时眉头皱得很紧,胖子倒是看开了,抹了把汗,也拍了拍闷油瓶的肩,道:“我靠牛逼,实话说,之前胖爷我还抱着点科学主义精神去琢磨这事,现在脸皮被打得啪啪响。看来牛叉的人惹上牛叉的东西是一种规律。”

我听胖子满嘴跑火车,也知道他之前是真给吓着了,就道:“先别慌,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件事。”

胖子想了想,又开始用他的老办法,从旁边拿过一支笔和一张纸,说:“首先咱可以排除催眠。”他在纸上写了催眠两个字,然后用线划掉。

我从他的手里接过笔,在旁边的空白处简单地画了个火柴人,又在被划去的催眠两字和小人之间打了个箭头:“你的警觉性我还是信得过的,再说催眠也不可能同时搞定那么多人,里面还包括小花和瞎子这样的老油条,确实不需要考虑。”

“但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思考,不论是怎样的力量,都不会有思想,有思想的只可能是人。所以先假设这整个局里,存在一个藏得最深的布局人,”我用笔尖点了点那个火柴人,示意它是最终boss,“它设了一个很大的局,这个局和张小哥有关,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有关。它运用了某种力量,企图抹杀这一切,那么这个局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说只是为了保住某个秘密,这动作是不是太大了?局里的棋子、所谓的力量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转头向闷油瓶确认道:“冒昧一下,你的失魂症在三年前是不是再犯过?”

闷油瓶微微点头,说三年前发作的那次比之前都严重,他把很多事都忘了,在全国范围内梳理了许久才顺着线索摸到我和胖子头上。当时道上风声鹤唳,我又被汪家人盯上,他见我们俩处境危险才现身留下来帮忙。

我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在纸上写下了至今为止所能总结出的所有关键字,并且在有联系的文字间打上单双向箭头。我的分析能力曾被很多人夸赞过,白纸上很快出现了缠绕繁复的线条和文字。纸上代表着过去的我的“吴”字和代表着失忆前的闷油瓶的“张”字意外地离得很近,我盯着两个字之间的空白,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站起身,让跟着爬起来的胖子回去车里,把后备箱中的挂画拿过来,自己则转向闷油瓶,冲他微微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张小哥,接下来的事情可能需要你配合我一下。”

我道:“能麻烦你先把衣服脱了么?”

第七十六章  藏语

我这话说得可能确实是直白了一点,闷油瓶闻言愣了一下,似乎不太能明白我让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我看他难得有些犹豫,知道自己再不解释两句估计得被当成耍流氓的,就把过年前自己去了一趟苏州在寻访旧友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副据称是我自己所画的麒麟图的事情简单地和他讲了一遍。

他听完后最初的反应十分沉默,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恰巧这时胖子带着画卷推门进来,我的注意力一下被响动吸引过去,就见他将承着麒麟图的皮质筒子夹在咯吱窝下面,人还稍微有些喘。

我心里有点纳闷,这栋楼离车不算近,胖子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转念一想,可能这老小子离开前听了一耳朵墙角,碰巧听见我对闷油瓶说的那句话了。要扒光张家族长这事儿多劲爆啊,他肯定是想快去快回,还能多看个热闹,看是我被闷油瓶一脚踹到墙上去,还是闷油瓶把我一脚踹到墙上去。

为了避免误会,我赶紧接过皮筒抽出画卷将图平展开,让胖子和闷油瓶都能清楚地看到图样上那头踏火焚风的墨色麒麟。

“再强大的力量、再完善的计划都会存在漏洞,”我道,“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尽量找到这些漏洞,我猜其中的一些肯定包含着有关过去的真实信息,或是指向幕后的那个‘它’。”

我缓了口气,指了指麒麟图上的边角处,接着道:“你们看这幅画的细节部分,线条非常流畅收笔也十分自然,没有半点的犹豫。也就是说有两种可能:其一,这是当年的‘我’照着原图描的,不需要慢慢回忆确认,所以下笔没有犹豫。”说着我看了眼闷油瓶,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过去数年中应该不会有让我拿到原图的机会。

我想了想,坦然道:“第二种可能,就是棋盘张一脉的麒麟纹身曾给我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练习过太多次,所以熟悉到不用照着画也能顺利地去完成。”

“但这里又有一个矛盾点,”我对闷油瓶道,“之前在越南我见过你的纹身,后来又看到麒麟图时就觉得两者间的那些细小的差别似乎有些太刻意了……对了,张小哥你的纹身,是不是只有体温高起来才能看见?”

闷油瓶微微点头,在旁边的单人床上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始脱上衣。

我一边盯着闷油瓶逐渐露出的胸肌和他腰间颜色已经发淡的狰狞伤痕看,一边思考怎么才能让一个本来就有些体寒的人燥热起来。

靠他自己肯定是不行的,以他的耐力得做多少个俯卧撑才能真正热起来,那就只有靠外界刺激了。

想着,我进了旁边占地面积不大的洗漱间,这里的布置更为简单,我拿过桌下放的热水瓶,找了个盆倒进去,探手试了下温度,感觉像是刚滚开没多久的水。胖子在一旁就说咱这是解答疑惑又不是虐待上刑,别太过了,我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又往盆里兑了些凉水,才把架子上的毛巾浸在盆里沾湿了,托在另一条干毛巾上回了屋。

闷油瓶原本半坐在床边等我们俩准备,为了方便做加热的处理,我直接把他按倒。他脱光之前身上穿的是当初我给他买的那套衣服,下半身穿着自己的军装裤,本来是能遮住脚踝的,但在推他躺下的过程中,我忽然憋到他裤脚下有什么白色带红的东西在我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几秒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染血的绷带。

难道他昨晚没回来的原因是又负伤了?我细看阳光下闷油瓶的脸色,确实有点不算明显的苍白。不应该啊,我有些心惊,以他的身手,只要不是有什么顾虑,应该很少有人能伤到他才对。我暗自盘算着,是不是要抽调几个人去盯一下他保证安全,可想到张家人的战斗力,又觉得自己这是多此一举关心则乱。

我没再点明,将手中滚热的毛巾对折,盖在了闷油瓶胸上,又把干毛巾铺在最上层,将冷空气隔开。

之后的半分钟里我百无聊赖,只能一直盯着闷油瓶的胸部看,顺便还观摩了一下他上半身到腰跨间十分完美的肌肉线条。当事人则闭上了眼睛,神色间比较轻松,可能在天寒地冻的时节里能被人伺候着敷热毛巾也算是很爽的一件事。

换了一次热毛巾后,黑色的纹身终于慢慢浮现,我不敢把毛巾移开怕它再隐回去,只好一次掀开一角,一点点将纹身上的图样和麒麟图中的比对。

很快,我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两张图上的不同之处,大多都是在某些细节部分缺失一小块图案,而只有麒麟的后腹部,靠近后腿与火焰混杂的部位多出了几笔。我越看越觉得那些笔画像什么东西,胖子脑子转得快,从一旁撕了张比较薄的白纸覆了上去,又递给我一支笔,意思是直接拓下来能看得更清楚些。

我心道这招可以,便让闷油瓶稍微往我的方向侧了侧身,自己直接拖鞋上了床,俯身用一只手按着他的胸,保证麒麟图和拓印纸不会因为笔尖摩擦而滑动,另一只手握着笔小心翼翼地将不同的部分一点点描了下来。

期间其实还是有点尴尬的,一个是因为他皮肤本来就不错,紧致有弹性,笔尖过处凹下又浮起,力道重了还会留下白痕搞得我不敢太用力,其二则是需要描的某个部分正好挨着他胸前那两点之一,我越描越觉得别扭,暗骂留下线索的那人是多恶趣味多想占闷油瓶的便宜,这是硬逼着解密人耍流氓啊,好在没人开口说这事儿我也就赶紧三两笔糊弄过去了。

正拓到一半,门被人轻轻敲响,在吴家本家的时候二凡进门前也有敲门的习惯,我专心于描摹,条件反射地说了句“进”。

“族长,时间快到了。”推门进来的是之前给我和胖子带过路的张家人,为了表示恭敬他说话时是看着地面的,说完了才抬起头,正好看见我把闷油瓶压在床上的情形,一旁也伸手到闷油瓶胸前帮忙扶着画纸的胖子见那张家人怔住,就道:“你可别误会,这是为了你们族长好。”

那张家人听了什么都没敢说,反而马上又把头低下了,搞得胖子十分的尴尬。还是闷油瓶开口说了句“待会儿就过去。”才将那张家人打发走。

搞定之后我连汗都快下来了,胖子拿着拓好的那张纸放在光亮下细看,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忽然觉得那上面龙飞凤舞的线条颇有些像某种文字。

“似乎是安多古语,藏语的一种。”我不是很确定,转过头对另一个人道,“张小哥懂不懂这个,帮忙翻译一下?”

闷油瓶从穿好衣服以后一直在盯着那行字出神,过去能有十几秒,他才低声译道:“‘陷阱后的真实’。”

我和胖子面面相觑,没人听懂他什么意思,却见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用一种几乎像是叹息的语气道:“原来是这样。”

第七十七章  不懂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你还知道什么?”

闷油瓶微微摇头,道:“等到了青铜门后,你会明白的。”

我顿了顿,识相地没再追问下去。闷油瓶给我的感觉一向高深莫测,他不想直说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猜测他要么是出于安全考虑,觉得我和胖子没必要接触这件事的核心,要么是认为我们目前所了解到的信息量太少,以至于还无法理解他在那句藏语中领悟到的东西,而那东西牵扯太多,很难用言语去解释。

胖子和我待到过午便告辞了,闷油瓶没和我们一起离开,只和我约定,等时机到了会去长沙找我,让我帮助他完成之前的承诺。

这里另外记述一个细节。走之前我回头张望,眼角的余光偶然一瞥,恰巧看到闷油瓶进了二楼北面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开门关门的空隙中,我隐约看见屋里站着三个张家人,其中一人手上似乎拿了什么很尖锐反着光的东西,但因为门关得很快我没能看清那到底是什么。联想到闷油瓶脚踝上的绷带和之前他手下说的那句“时间到了”,屋子里的情形没准是在进行某种特殊的治疗,而且这种治疗很可能不止做这一次,需要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我只希望他的伤不是太重,在他的族人这里能得到更好的照料。

这么一来我和胖子在杭州都没什么事了,在火锅店里解决了晚饭后,我说自己需要尽快回趟长沙,那边已经催了我几次,有不少合同需要我回去看一下签个字,又问胖子是回潘家园还是跟我一起走。胖子听着窗外不知哪家店铺放的喜庆音乐,心情颇佳,闻言告诉我在回北京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把潘家园那边铺子的账全对了一遍,流水都没问题,短期没必要亲自回去蹲着,肯定要继续跟紧组织的脚步。

我听他这话里的潜台词就是想留下来帮衬我,心里有些感动,两人合计了一下,在杭州逗留一晚还不如直接回长沙,当即拍板,简单收拾了行李订了两张萧山机场的机票,当晚便离开了杭州。

出长沙黄花机场时,来接我们的伙计早等在外面,一路上还算顺利,看见本家外圈古色古香的阁楼造型时,时间不过凌晨。

胖子早上刚从北京飞杭州晚上又从杭州飞长沙,人在车上就有些昏昏欲睡,到地方去看了眼小贱,便回了他在我这里的专用客房。我还有些事想询问二凡,可在来迎我的人里找了一圈,竟然没看到他。

我稍微了解一些二凡的过去,他从小被训练出的职业素养决定了他这种人在夜晚总会比白天精神,类似的习惯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改掉。所以按理说,像他一样的熬夜狂魔,这会儿肯定是醒着的,只是不知道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我这里报道。

我打了他的手机,罕见地没人接,心里跟着就是咯噔一声,暗道不妙,莫非本家暗地里出了什么事情,无人接听算是他给我的一个尽快远离的警告?

想着,我去安保那边晃了一圈,得知风子今天不当值,已经回自己的单间早早歇了,我又打了风子的手机,不知道是因为睡觉时按了静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也没人接,心里的不安顿时越发浓重起来。

难道陈家和汪家趁着我不在又对本家下手了?我心想,可对方的动作再快,以二凡的能力总归不会悄无声息地就被人做掉,这一点我还是放心的,更何况如果真出事,吴家表面上也不会维持得这么平静。

不弄清二凡为什么失联,我估计今晚自己是很难入睡了,不过考虑到这事没准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发作想太多,就打算不去惊扰胖子,先回办公的地方看一眼,确认是否有人动过不该动的东西。

往书房走的途中会路过伙计们住的排排平房,因为扩建翻修时也依循了过去仿古的建筑制式,伙计宿舍的窗户和门一样,都开在走廊一侧。我留了个心眼,放轻步子和呼吸,在路过二凡的住处时透过窗户往里面张望。窗帘没拉,借着走廊里的灯光,我在他的床头柜上看到了他的手机,床上是空的,人果然不在。

再往前隔着七八间是风子的单间,此时我已经对找人不报什么希望了,所以只是在经过时粗略地往里扫了一眼,可就这一眼,我突然看见风子的床前,立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似乎正在走神,一直盯着床上风子的脸看,也不开灯,静静地立在一片黑暗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第一反应是想出声示警,可再一看那人的背影,竟然十分眼熟,不就是我正在找的二凡么。

二凡的五感一向十分敏锐,我呼吸一乱,已经被他察觉,他警惕地转过头来,看见是我,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先是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才轻手轻脚地去开门。安静的夜里,我很清晰地听到风子的门锁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应该是他睡前自己反锁的。

实际上现在的气氛莫名有些怪异,明明不是我有意想看,却有一种方才真的在偷窥他人隐私的奇怪感觉,但这会儿弱什么都不能弱气势。

“做什么呢?”我直白地问,“打手机也找不到你人。”

二凡比我还淡定,闻言特别平静地回道:“来看看他。佛爷找我什么事?”

我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真的只是来给他唯一的朋友盖盖被子。可看风子睡得四仰八叉的样子,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屋里进了人,连门都是反锁的,窗帘也没拉,又觉得事情不对。他这样不经主人允许偷摸进人家房间的行为,怎么看都像是要做些不好的行径。

可风子一个月的工资比二凡差了不少,在家族里的职位也比二凡低了一级,平日里风子更是唯一能跟他说得上话的朋友,二凡想害他,真的是连个理由都找不到。即便是吴家的家主,也不好太干预伙计们私底下的生活,我越想越不担心,决定不再追问,随他们去了。

之后的几天里我大致理清了自己不在本家的数月里堆积的工作,最近道上安分的、不安分的势力纷纷都有新的动作,我看了不少二凡整理给我的信息,又花了将近六周的时间牵丝拉线地解决掉一些麻烦。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艰难中带着一点难能可贵的平静,越南那段凶险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倒也没能在我脑海中淡化,我时常会想起闷油瓶,还有我们之间的交易。

我能预料到之后的凶险,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加大了体能和格斗搏击的训练强度,并暗自埋下了几道保险,以防遇到我无法回来的情况,吴家的伙计在动荡中无法保全自己。

本来在我的计划中,接下来的日程便是要等闷油瓶主动出现,谁料天还没真正热起来,我却先等到了小花的电话。

北京出事了。

第七十八章  点相

小花这人看起来文气,实则性格比较强势,城府和主见都有,在老九门这一代为数不多的接班人中,算是最能担得起门面的。

我失忆后的头几个月,道上局势混乱,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从那时起,一直到我重新坐稳家主的位子,他暗地里不知帮过我多少次,我却从没见过他碰上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儿需要向人求助,所以当我在深夜时分接到他语气生硬的电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诧异的。

他在电话那头不愿多说,只是知会我一声,他过两天会派人来长沙接我,同时让我不要把他主动联系过我的事透露出去。我琢磨了一下,小花手底下从没缺过能人异士,点名让我亲自过去肯定不是看中了我的什么能力,很可能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自己出面,需要借用一下吴家的名头。

我早有还他恩情的心思,当即答应,想到小花对隐秘性的要求,又编了个理由瞒住众人拐着胖子离开了长沙,去旁边的小城呆了两天才和解家的伙计碰头,赶往北京。

小花的生意做得很大,除了公开的产业和盘口,私底下也用其他身份经营着一些公司和店铺。这次来,他没有安排我住在解家,而是送我和胖子去了一家明面上与解家毫无关系的酒店,地处园博园边上,风景还算不错,往来人员很杂,是个藏圌人的好地方。

我总觉得这次的情况很特殊,怕小花还有什么别的顾虑,便没敢主动联系他。就这么忐忑地等了快两天,眼看着道上的“年会”将近,才在一个清晨接到了他的来电。

两天来我收集到一些信息,几乎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知道肯定跟年会脱不了干系,这会儿也不罗嗦,开门见山道:“今年的年会我代表吴家一定会去,有什么需要做的,你直说。”

小花就喜欢我跟他直来直去,当即道:“我要你帮我买一条人命。”

我一怔,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谁?我认识么?”

小花道:“今年的‘点相’,有人想要你那便宜师傅的命。”

我愣住。

瞎子的身份其实比较敏感。他虽然是道上夹喇圌嘛时众人都争着想请来的高手,实则一直闲云野鹤,并不归属于某个家族。可由于他之前和我二叔三叔走得很近,后来又训练过我,即便没正式拜过师,总归算半个师徒,众人便默认他是吴家的幕僚,往日联系不上他时也会来管我借人。

有过往的交情在,吴家自然也对外做出保他的姿态,多少算是为他提供了一层保障。但实际上,瞎子不去主动依附某方势力,仅仅是因为他牛叉,自己接活儿也能混得风生水起,根本没必要去找靠山罢了。要真说起来,他私下里和解家的交情倒要更好些,结识小花也早过认识我,就算当幕僚也该是解家的人。

从去越南后我便没再听过瞎子的消息,本来一直以为他是又去解家长期出差了,毕竟他和小花关系一向不错,可看这个情况,我不在的时候北京一定发生了很多事,而且因为某些原因,小花对这些消息进行了隐瞒,直到被家主的身份绊住手脚,迫不得已才来找更为名正言顺的吴家出头赎人。

我在北京树敌不少,想出头必定要冒极大的风险,不过我听小花语气平淡,知道他这肯定是有对策了,就问他:“具体是个什么打算?”

小花在电话那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听过铜爷这个人么?”

“有点印象。”我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那人的身份背景,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小花将吴家推上高台自己隐于幕后的真正目的,不止是我先前猜测得那么简单。

要解释清楚这件事,就有必要再提一下道上的年会。如果说新月饭店的拍卖会是上流古董商在太阳底下烧钱赚名声、寻觅上乘物件儿的光鲜地方,那么所谓的年会,就是它的对立面,里面做的全是上不得台面又带着血腥气的肮脏买卖。

组织年会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目前仍没人查清,只知道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铜爷”,说是这人极其喜爱青铜制器,不论贵贱,只要合眼缘,都爱纳入把圌玩,平日里接人待客还总爱以一张青铜面具示人,才得了这么个名号。也有人说这声爷其实是在暗讽他铁石心肠、钢骨铜芯,处事随性,不讲半分人情人性。

之前我曾和胖子在越南墓底讨论过这件事,这人毫无征兆地冒出来,立刻取得了各大势力的认可,本就是件令人费解的事,说他神通广大都不为过。但你也不得不服气,在这样的暴力管控下,倒斗这个日渐衰落的行当,的确少了些不必要的争端与厮杀,多了些苟圌延圌残圌喘的机会和时间。

按照往年的习惯,铜爷办的年会总有个博人眼球的环节,他手底下的人管那叫“点相”,道上的人在私底下却都叫那“生死门”,取“入得此门,掌人命运,决人生死”的意思。或许是无意或许是有意,这个环节单从形式上讲与新月饭店的点天灯颇有些相似,只不过到了他这儿,点的就不再是钱财,而是人命了。

瞎子的精明和身手我还是知道的,小花正面对上他胜算都不大,在我的认识中,至少在遇到闷油瓶之前,他一直是我所接触过的人里最牛逼的一个。而且据传他的身世似乎也不简单,我没有刻意打听过,只知道他祖上是旗人贵圌族,汉姓姓齐,来头不小。综合这些因素,他的仇家一向是有报复他的心,却没有逮住他弄死的能力。

这回瞎子难得认栽,背后的主力不消说就是铜爷的势力,但真正有邪心和动机的人却未必是他。所以小花的意思其实就是,当务之急不仅要救下瞎子,还得弄清到底是谁在暗处导演了这一切,把他揪出来,永绝后患。

可这件事难办就难办在,小花如果直接到铜爷那里夺人,仓促间实在是没有把握,不是明智之举,可如果他亲自参加“点相”,明码标价争抢,却又太过显眼,容易打草惊蛇,所以这会儿最应该出现在明处参与进来的反而是吴家。小花和瞎子是私交,明面上没什么交情,此时正适合隐在幕后,将这个局看个真切。

第七十九章  替身

“我们谁都没和铜爷打过交道,在会上,你的安全将会是一个大问题,”小花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我请了个帮手,他会易容成你的样子,代替你去走完整个流程。所以这次你不用亲自露面,只需要在未来的几天里,尽快让替身熟悉你的行为习惯,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我沉默着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不靠谱,便道:“不行,你手底下真正熟悉我的人太少,光凭这几天,根本做不到完美,到时露陷了更是难办,不如我亲自去。你放心,对于拍卖之后是否能平安出来,我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小花闻言忽然笑了笑,道:“该放心的是你,我这次请来的人,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听他笃定的语气,忍不住有些好奇,暗道这花土豪莫非又从什么地方挖来了什么了不得的角色?就听小花在耳边道:“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你做个心理准备,去门口迎一下吧。”

迎?很少见小花对人这么客气。我起身走到门边,先从猫眼向外望了望,走廊里空无一人,住在隔壁间的胖子也没有动静。

我的房间在酒店八层,房门侧对着电梯口,只要站在门口,便能看清来往的路人。可这会儿天才刚亮,我推开房门等了一会儿,仍没看到有人上来。我举起手机正想问问电话那头的小花,忽然就听见“叮”的一声提示音,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米色风衣的瘦削男人缓步走了出来,手中提了一方不大的银漆工具箱。

我站在原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男人向我走过来,他走得越近,我心中越是觉得震撼——太像了,从他的神情目光、衣着发型,到他每次踏出步伐的大小,都太像我了。这活脱脱的,就是另一个“吴邪”,甚至在他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存在,便已经带给我一种异样的恐慌感。

可紧接着,我注意到了他异于常人的右手。面前这人,竟然是一个张家人。

他走到门旁,见我呆站在那里挡着路,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次他的眼神不再有“吴邪”的影子,十分有那个人的特色,以至于我在一瞬间就认出他来。

“张小哥?”我不可思议道。

他微微点了点头,侧身从我旁边经过,径直进了里屋。

我示意他先坐,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问电话那头的小花:“你找的人是他?你们俩怎么会认识的?”

“这个说来话长,不过具体的计划,我已经和他商量过了。他的人皮面具一旦戴上很难摘下,这几天你们尽量呆在一起,最好别再外出。”小花对于闷油瓶的身份仍存了几分戒备,顿了顿又嘱咐道,“虽然他每多了解你一点,之后的行动就多一份保障,但记得把握一个度。知道得太多,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我捂着手机低声道了一句“我有分寸”,便挂断了电话,心里对小花的选角眼光那叫一个服气。闷油瓶熟不熟悉我,这个暂时还很难说,但他易容后影帝级的演技我在越南有幸见识过一次。说得夸张一些,他要是演不像我,估计也没人能揽得下这个瓷器活儿了。至于他们俩之间到底是怎么连上线的,又是什么时候有了联系,我打算等事情结束,再找小花问个清楚。

回到屋里时,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闷油瓶正坐在窗台上。他望向窗外的目光是失焦的,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回来,可很快我便注意到,他奇长的双指间,此刻竟然夹着一支抽剩一半的黄鹤楼,灰白的烟雾让他的面部表情显得模糊而疏离。

在外人眼里,这个房间中只能住着一个“吴邪”,所以我不敢太靠近窗边,只好远远地看着。几秒的新奇后,我看着他吸烟时的动作,突然意识到他这仍是在模仿我,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真假难辨。

我记不太清自己有没有在他面前抽过烟,没准无意间曾有过那么一两次,不过我心里明白,以他的水准,想易容模仿成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太多学习和试验的时间。他这么做,只不过是单纯地在做给我一个人看。他想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亲眼去看一看如今的“我”,去看一个抽着烟的、放空了的“吴邪”。

可是为什么?他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我靠在墙边看着他抽完整支烟,将烟头在一边的烟灰缸中摁灭,不知为何,嘴里竟也尝出一点若有若无的苦涩味道来,就像是尼古丁透过眼前的画面渗进了神经,又蔓延到心底。

原来我平日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一直是这副衰样?我心道,平时走神发呆的时候,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以至于神色间这么惶然?

三年来我从没意识到自己呈现给旁人的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毕竟在人前,我一向擅长伪装自己的情绪,即便是胖子小花他们,都不敢保证真正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可现在,有一个人不仅看懂了我,还将这种状态清晰地摆在了我眼前,让我无法再去逃避和麻醉自己,只能亲眼看着,如今的“吴邪”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副模样,让我看清,喜怒哀乐中,如今的我品尝得最多的,又是哪种情绪。

我突然明白面前这张家人为什么扮谁像谁了,因为别人做到的,往往只是行为与表情的模仿,而他全部演技的基础,却是那个人的心。

第八十章  描妆

临近中午,拿着备用房卡的胖子过来找我出去吃饭,结果一进门,冷不丁看见两个“吴邪”闻声一起转过头看向他,也给吓了一跳,惊道:“诶我擦!这又是唱的哪出啊?你表弟来了?”

我情绪不高,闻言也没有逗弄胖子的心思,就示意他仔细看另一个人的手指,道:“是张小哥,小花请来的帮手。”

胖子狐疑地看看闷油瓶又转头看了看我,恍然道:“花儿爷这戏路挺广啊,湖南花鼓戏,狸猫换太子,有点意思。”说着,他拍了拍闷油瓶的肩,“小哥,咱好久不见了,陪哥儿几个出去喝一杯?”

我想起闷油瓶身上的伤不知好透没有,便抢过话头,和胖子大致复述了小花之前电话中提到的情况。他听说这次出事儿的是瞎子,也颇感意外。我就目前的形势问了他的看法,他想了想,说虽然知道人难免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没准这里面还会有什么咱们暂时猜不到的说头,所以到时他会像往年一样同“我”一起去,方便帮衬易容了的闷油瓶。

我回忆方才初见张氏“吴邪”的情形,心说真到关键时刻还不知道是谁帮衬谁呢,但看胖子难得正经的神情,也不忍心打击他,只好随口嘱咐了两句,告诉他届时也别想太多,就当身旁坐的是我本尊,估计以闷油瓶的影帝素养,带他入戏应该是分分钟的事。

之后的几天,闷油瓶留在我的套房里,我也按小花的吩咐,尽量减少了外出。期间实在无聊,除了电视和上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正大光明地观察自己的同居人。

闷油瓶的娱乐活动依旧匮乏,白天大半时间都在看着窗外过往的车流发呆。数日来,他完全没有想深入了解我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对自己的演技有十足的信心,还是觉得自己早已足够了解我了。反倒是我,因为同住,发现了不少他平时不轻易示于人前的个人习惯,颇感刺激。

这种相安无事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年会的前一天晚上,我冲完凉从浴室里出来,拿着条干毛巾准备再擦擦头发。他看了看我的动作,突然开口让我把酒店提供的浴袍脱了。

我看着他慢吞吞地也脱下了自己贴身的衬衫,起初只觉得非常的诧异,心说这是怎么个情况,难道他闲得发慌突发奇想,想和我比比身材?直到他翻出之前带来的银漆箱子,摆出箱底安置的一整套易容工具,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对自己的身体做一次更完善更妥帖的对照修饰,把我身上旧日的伤痕也全部画上去。

闷油瓶做事一向严谨,每个决定都自有他的道理,他的要求我一般很难拒绝。我依言扯开浴衣的腰带,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渍,便将它随手丢到一旁的沙发上,自己则挑了房间里一处灯光较亮的地方站定。

闷油瓶见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一眼,低头从箱子底部掏出一个手掌大的盒子,外表看上去十分普通,打开后我发现里面是一些发白的粉末,装了大概有半盒的样子。他将其中的一半扫入了一个带着凹槽样式奇特的小碗中,又拧开桌上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往碗里倒了能有四五个瓶盖那么多的清水。

那粉末遇水则化,本来细白的质地,瞬间变得血红,随着时间的流逝色彩又渐渐转深,最后竟然出现了分层的现象,上层发灰发褐,越往下走颜色越浅,等到了碗底却是发红的粉色,跟创后新生的皮肉色泽十分接近。

我本来正瞧得新奇,可看着他拿着零零碎碎的工具凑近了,要来深究我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旧时疤痕,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

这种角度和深度的刀疤,又是左臂,除了自残,我想不出任何解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些因为年岁渐渐变淡发褐的刀疤或许正代表着过去的我软弱抑或病态的一面,或者说,代表着我极力想去隐藏的、最不愿暴露的一面,而把它们毫无遮挡地展示给旁人看,或多或少总让我感到不适。

但我刚动了动,闷油瓶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整条左臂都扯到了他眼前,根本不容我再去掩饰。我有点讶异地看着他,看到他的表情竟然非常的认真。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忽然就坦然了,放松全身任他折腾。

闷油瓶手上的功夫明显是练过的,伤疤妆化得十分熟练。他先是仔细地端详了一遍,然后便再没抬头看过一眼,似乎已经将我手臂上的疤痕全都刻在了脑海里一样,在自己的左臂上几笔勾完,位置分毫不差,惟妙惟肖,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其他的部位。

我见他盯着我的后腰屁股那块看,反而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背后与腿上的伤痕,大多是在斗里遇险抑或与人争斗时留下的,不少都比手臂和脖子上的伤更重,疤痕也更狰狞,可这些对我来说早已经无所谓了,只是破碎的皮肉而已。

之后的过程非常顺利,不足一小时,他的手臂、腿部、脖颈这类平日容易暴露于人前的部位已经全都覆了一层和我一模一样的伤痕。

见他完工,我起身去房间的储物柜里翻出一个不大的箱子。为了这次的事,我也准备了一副人皮面具,是我前些天费了不少功夫让解家的人搞来的。

“不用担心,事关吴家,明天我会换个身份跟在你后面,”我将箱子连同面具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道,“我不会易容的手艺,还得麻烦张小哥帮个忙了。”

闷油瓶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是很赞同我的做法,但我一直坚持,告诉他如果你和胖子里的任何一个在里面出事了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他才出于对我个人想法的尊重,动手替我描妆。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张家人的易容手法,跟解家的手艺似乎有不小的区别。闷油瓶手上的动作快而轻,搞得我脸上有些痒痒的,又不敢拿手随意地去挠,最后几乎痒进了心里,偏偏他因为光线不够充足脸又凑得很近,我只好将注意力全都放在细细观察他的容貌眼睛上,来掩饰自己紧绷的神经。

解家的人皮面具本就轻巧,在闷油瓶专业级的处理下,脖颈与面具的接缝处拿肉眼完全看不出来。我很清楚人皮面具做到如今的程度唯一的破绽就是温度,因为毕竟不是人的肌肤,不够透气,带了人皮面具的人,面部的温度总归会比脖子附近的体温要高些,但我也不可能让外人轻易触碰到我的脸,所以总体来说,安全系数还是很高的。

我用的脸是手底下一个经常跟我四处走动的伙计的,他前段时间回偏远的乡下省亲,放了个长假还没回来,正好有空隙为我所用。这次的计划实际上准备得十分仓促,我不可能把每个细节都安排得特别妥帖,只希望届时能在露出马脚前,结束这一切。

第八十一章  会场

今年年会的时间比往年提前了不少,大体的规矩倒没有太多的改变。正式的拍卖会仍是晚上八点开始,鼓声一响,准时落门,迟到一分钟,哪怕来人再有钱,都绝不会再放他进去。不过与新月饭店不同的是,由于年会中拍卖的东西很杂,全程耗时不短,再加上开始的时间也晚,所以主办方在会前总设有暖场的酒席,一是方便那些忙碌的大佬们用餐享受,二是供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招呼叙旧。

车到会场时已经六点过半,我穿着吴家伙计人手一套的黑色制服,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绕到正对大堂的方向将后车门打开,和快步出来迎接引路的侍者一起躬身请胖子和闷油瓶下车。

胖子不爽归不爽,为了给我面子,走这一趟也穿上了正装。此时看我微微弯着腰一脸的肃然和恭敬,估计心里已经笑翻了天,但嘚瑟归嘚瑟,胖子面上半分没显露出来,连个正眼都没给我,径直跟着张氏“吴邪”入了内堂。吴家的伙计一向低调本分又规矩,我落一步跟在他们俩后面,回想方才胖子的表现,一颗高悬的心落下了一半。

闷油瓶今晚穿了一身月白色盘龙暗纹唐装搭一副无框窄片眼镜,脸上挂着点我平日里与他人客套时惯有的笑,眼中却无甚笑意,在堂厅明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儒雅中又掺着些许凛冽,端的是一副吴家家主的做派,看得我一愣一愣的,心道也就小花那种眼光高要求高的人会经常嫌弃我在人前的形象,这不挺带劲的么。

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闷油瓶入会场后先是和几位相熟的人寒暄了几句,那些人大多是我生意上经常往来的伙伴。我之前给他做过一些功课也看过那些人的照片,再加上闷油瓶的拟声功夫非常好,模仿我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在一开始,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言谈间没人发现“我”的异样,安然过关。

依接下来的剧本,我们仨只要在侍者的引领下入座,就能省掉很多麻烦。可就在我都已经看到摆着“吴邪”字样名牌的雕花古桌时,远处忽然有一道视线隐晦地落在了我背后。那种注目感非常的强烈,几乎让人寒毛倒竖,我忍不住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入眼的却不过是道上几个近几年才显露出点头角的散户,都在各自谈笑,并没有人在往我这边看。

我心下纳闷,正要细瞧,走在前面的闷油瓶突然向左侧了下头,似乎是注意到有什么人在和他打招呼。我往他的目光落处看去,一个身穿旗袍眼神灵动的盘发姑娘正朝他微笑,还远远地冲他举了举酒杯致意。

闷油瓶完全不认识她,一怔之后,礼貌性地冲她点了点头,便表情平淡地走了过去。我见状努力回想,但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个人,估计是哪家老板的女儿,可能曾在生意场上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也就没再多想。

真正入座的时候碍于身份自然只有胖子和闷油瓶能坐下,我绷直腰板立在闷油瓶身后,充当冷面保镖的角色,看他们俩就着清茶吃着桌上精致的菜点。

胖子不知道是真怕我饿还是故意逗我,点了点盘里的酸奶糕,问:“光看着难受不?要不来一口?”

“不了,谢胖爷。”我不会伪声,说话时只能尽量沙着嗓子将声音往喉软骨下压。

胖子一乐,抬手拍了拍我的肩,道:“小同志年纪轻轻的,总拉着张脸干嘛,来来来,一起吃。”

做伙计的当然要征求正主的意思,我立马看了眼闷油瓶,他正靠着椅背用一种比较放松的姿势坐着,闻言眼睛依旧盯着台下,一副早习惯了胖子扯皮懒得搭理他的模样,嘴上却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还有得等,搬把椅子过来坐。”

我赶紧顺坡下驴,道了声:“谢佛爷。”这才算是得了个坐下歇脚的机会。

冗长的酒会结束后,之前带路的那位侍者再次过来,引我们上了四楼。电梯门关时外面灯火通明全是暖黄色辉煌的光,再开时却完全变了模样,整个黑暗的空间除了最中间的展台被白灯打亮,其他地方只采用昏暗的红色调照明,让人一踏入这里便觉得异常的压抑。先前轻松的气氛明显凝固起来,一时间除了众人入场时的脚步声,没有人开口,来这里的人都各怀鬼胎,脸上便不再挂着之前虚伪的笑了。

与新月饭店的三层戏台不同,年会的拍卖主厅布置得更像一个斗兽场。这里没有所谓的雅座,更没有着装礼仪的要求,所有烤着黑漆半镂空装饰的座位都环绕着展台,间隔很宽,层层叠叠向四周抬升,旁边都配有竞价用的电子设备,上面能输入的最小额度起底就是六位数,不是一般的壕气却又透着一股子随性和恣意。

每年年会的拍卖顺序和竞价物件在开始前都很少走漏风声,这也是始终立在幕后的铜爷自己的规矩,专门迎合人们潜意识里追求未知的好奇心和在黑暗中期待下一个惊喜的刺激心理。好在小花在北京的势力根深蒂固,他安排的眼线早查到今年的“点相”因为点的是好货色所以放在最后压轴拍卖。

“这破地方跟鬼屋似的,真他娘糟心。”胖子刚坐下就开始叽歪,边嘀咕边借着灯光昏暗的便利,向我使了个眼色。我顺着他的提示看去,果然看到穿着休闲西装的小花踩着点来了,坐在我们右后方距离略远的地方。

我心中稍安,就听胖子照着往常陪我外出时侃大山的模式,开始扯着闷油瓶闲聊。明面上讲,他这么做无可厚非,因为从前我们俩在人前就是这样的,突然话少起来容易让外人生疑,但其实我很清楚,这里面肯定还有这老小子的私心,他憋了这么久难得有了个谱写传奇找张家人唠嗑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过。

当然,凭我对闷油瓶性格的了解,他这会儿不用说肯定是不想搭理胖子的,可碍于如今的人设,只能顶着我的脸和胖子扯了几句皮,我在旁边看了都替他感到委屈。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一边关注着场中的动静一边伸长了耳朵,想听个乐子。结果我发现闷油瓶那演技真是没的说,跑火车半点没打磕巴,就连说话时的表情和眼神都很灵动,没有半分张家人的影子。一个恍神间,几乎让我有一种用上帝视角在看自己跟胖子聊天的错觉。

起初我还觉得好笑,心道没看出来啊,这哥们竟然还有话唠的天赋。后来发现这哪里是天赋,根本就是他将我说话的方式都学了个通透,心里顿时就只剩下惊异和佩服了。

今年的拍品相比往年还算保守,照例是刚出土的罕见物件儿开场,那之后除了一则有关渠道信息的买卖外,算不上特别有爆点,我越看心里越觉得不妙,心道这次年会的重头戏可别真只有瞎子。我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个男人一掷千金,这事儿传到二叔耳朵里,我也就基本告别靠自己的双腿走路的日子了。

当天晚上快到十点的时候,展台上终于结束了最后一份交易。几个穿着统一藏青短褂的伙计快步上台,动作利索地在台前拉起了一道环绕成圈的白纱围墙。

三声鼓响过后,全场灯灭,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夹杂着惊呼的喧哗。在场的老人都知道,这是“点相”开场的预兆,而真正让他们讶异的是,今年的年会竟然会选择这样刺激的环节作为最后的压轴大戏。

我深吸口气,稍微活动了一下坐麻的腿,下一秒便看到坐在一旁闭眼假寐的闷油瓶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八十二章  开始

在座的都是道上有些资历的人,再不济手上也有两把刷子,我注意到台下骚动的几乎都是随行的伙计和属下,真正有来头的人一个个都老神在在,面对眼前故弄玄虚的排场,表情十分平淡。

我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该适当地表现得激动一些,以便配合现在的人设,却看台前突然亮起一盏小灯,朦胧间恰到好处地映射出一点纱帘后的情形——那里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物件,正方的影子打在纱帘上,在苍白微弱的灯光下透出一丝冰冷残忍的意味来。

不得不说,年会背后的组织者对气氛的把控很有经验,场中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很快便安静下来,大家都被台上模糊的光影吊起了兴趣。

“这跟往年不一样啊,”胖子低声对闷油瓶道,“以前都是摔死狗一样往台上一扔,谁款儿谁领走。看今年这犹抱琵琶的架势,不妙,大大的不妙,别是呆会儿要让那眼镜仔丢绣球,砸着谁谁就必须买,我跟你说,那帮孙子真敢这么干。小吴,咱一会儿可得躲着点儿。”

我听到这儿,心里也有些没底。借着俯身给闷油瓶续茶的功夫,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远处的小花。他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爷只是来走个过场看个热闹的样子,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时又是三声鼓响,台边稳步走上来两个穿着褐红暗色衣服的男人,年会的熟客都明白,来人就是这次的“荷官”了。

根据往年年会的规矩,主持“点相”的人选都是幕后的大老板钦定的,年会专门给这种人立了个称呼,叫“荷官”。这个词早些年其实是指赌桌上发牌或是摇点子的人,一般每桌配两个,一个发牌,一个负责赔钱或是清钱,还有催人下钱,口头禅便是“下定离手”。到了年会这儿,规矩稍变,两个荷官,一人个儿高负责安全,一人个儿矮负责叫价。前者的身手最好,腰间配枪,后者的眼力最佳,手中挂锣,偌大的一个场子就靠这两人维持,几年来从没出过什么差错。

见在座的人全都安静下来,矮个子荷官拿着柄布头小锤在那面铸着庄严花纹的铜锣上轻轻一击,“哐”地一声脆响,环绕台上的纱帘应声坠下,露出帘后涂了黑漆的铁笼。

还没等我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坐得靠前的人群中一片哗然,有人惊疑不定道:“那…那是……黑爷?”旁边立马有人道:“还真是!天呐,怎么会是他?没听说过这位爷和铜爷不对付啊?”

展台四周灯光大亮,映出台上的情形。铁笼中简简单单立着一把椅子,被分别捆住手脚的瞎子歪着身子坐在那里,墨镜竟然还在,也没有像往年的拍品那样被剥个精光,只是身上的衣服被划开了几道口子,破破烂烂的沾了不少的灰。而真正引起我怒意的,是我看到他此时正用被绑在身前的双手死死遮住墨镜下的眼睛,似乎很不舒服。

瞎子这是眼睛疼?我看得心头一紧,心道不会吧,这帮畜生还真对他下手了?

我赶紧用余光去瞥小花,却发现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场中的瞎子,又低下头继续盯着手机屏幕,好像半点都不关心。反倒是我身侧的闷油瓶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在看到瞎子的瞬间露出了微微惊讶的表情,紧接着一把按住了要站起来佯装撒泼的胖子,皱着眉看着展台。

正恼火间,我忽然看到台上的瞎子扭动了一下身子,下一秒,将他的双腿和椅子捆在一处的尼龙粗绳“啪”地一声断裂开来,一直肃容立在一旁的高个子荷官瞬间抽枪瞄准了他的头部。人群中一阵惊呼,都以为能看个展品脱逃的热闹值回票价,可瞎子完全没有进一步挣脱的意思,他简单地活动了一下腿脚之后姿势潇洒地跷了个二郎腿,将遮挡着双眼的右手放下,露出来的脸上一点伤也没有,正挂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笑完全没有平日里轻松不羁的意思,直看得人们心头一凉。一时间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台下人在看台上人的笑话,还是台上人在瞧台下人的好戏。

半晌,才有一个脸上挂着半条刀疤的人盯着高个荷官手里的枪开口道:“哟,黑爷您这是玩儿的哪出啊?”语气里颇有些讽刺和试探的意味,但又透着一股子心虚。

瞎子闻言不以为意,笑道:“前两天喝醉了跟人打赌,这不,认赌服输了,见笑见笑。”

在场的人大半是人精,都能听出这话里水分忒足谁信谁傻缺,刀疤脸立马回道:“那黑爷您这一卖,是打算以后都替一家金主卖命了?”

这话就说得很难听了,瞎子大笑道:“那倒要看看出价的家底够不够浑实,容不容得下爷了!”

话音刚落,矮个荷官上前一步打断了二人,朗声唱价道:“旗人贵族齐氏后裔。起底两千万,单次加价百万,各位爷,请叫价。”

这套路明显是图省事儿抄袭新月饭店的,反正也没地方能告它侵权,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认不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瞎子的底价怎么才两千万,道上大名鼎鼎的黑爷难道就值一套双拼别墅?可之后我很快意识到,幕后人设定如此低的门槛,正是为了凸显之后竞争的刺激。

道上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主儿,重利益不重感情,等真正开始竞标,除了一些小势力,真正有实力的仗着有铜爷撑腰,谁还顾忌什么黑爷的名头,全在盘算着他的剩余价值,估摸着一个有利可图的区间开价。

我冷着脸站在闷油瓶身后,看场中争得热闹,明白这会是一场拉锯战,心中倒也不是太焦虑。这要放在古装剧里,我现在的身份就是个随侍,根本没有插话的资格,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中场歇息时替闷油瓶又满了一壶茶。

第八十三章  结束

下半场开场,最高价已经比底价翻了一番。仍旧在坚持的几大势力几乎都在我和小花的预料之中,不是曾和瞎子有什么过节,惦记着趁机报复,就是手上攥着些棘手的资源,希望能买他个人情方便之后夹喇嘛时请人。

竞价累计到五千万,闷油瓶第一次示意我叫了价。瞎子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扫了一圈,冲“我”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与此同时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小花的方向,他的座位已经空了,只剩几个伙计守在原地,我猜解家那边应该是截到了什么消息,他亲自去跟进了。这算一个不错的兆头,我内心稍安。

道上的人大多知道吴家和黑爷私底下交情甚笃,闷油瓶的叫价和瞎子的配合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大家觉得,自狗五爷那辈就爱广交天下友的吴家,于情于理都应该出面救人,作为家主的“吴邪”竞价更是理所当然,而这正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

拍卖会进行到现在,气氛趋于白热化。总价上升到六千万后,很明显地出现了一道分水岭。考量到短期内一个人的利用价值总归有限,大半势力逐渐放弃了和吴家争夺。

到了最后,仍在顶风出价的只剩一家,而且非常令人意外的是,那家势力在道上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是个新发迹的连锁公司,近两年发展的势头很猛,专门在全国各地经营些打法律擦边球的营生。这个挡箭牌实际上就选得很假了,在场的明眼人差不多都已经看出这里面的问题,知道躲在背后操纵这件事的肯定另有其人,于是纷纷选择冷眼看戏。

一直立在闷油瓶身后的我占了个视野上的便宜,能很清楚地看到出价人就坐在之前开口讽刺黑眼镜的刀疤脸身旁,此时正阴沉着一张脸,明显都是一个路数的人。闷油瓶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完全不为所动,该加价的时候绝不手软,一副可劲烧我钱的败家模样。

我失忆之后对钱的执念反而淡了,这会儿不管是花钱的人还是钱花的地方都让我觉得很值,所以半分都不心疼。更何况我们几个心里都明白,这不是在烧钱,而是在钓鱼。在整个计划中,小花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找到瞎子真正的仇家斩草除根,到时除了给年会的小部分抽成,这笔钱怎么花出去就能怎么连本带利地收回来,绝对是保本的生意。只要小花那边动作快些制住了正主,场里的小虾米就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如今唯一令人不安的是,小花离场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碰上了什么硬茬,被绊住了手脚。

好在局势并没有一直僵持下去,出价上到八千万之后,对方出手时明显多了些犹豫,期间刀疤脸低下头去接了个电话,闷油瓶再加价时对方终于没了动作,十秒寂静后中标的锣声响彻全场,最终价八千两百万,场中响起了难得的掌声。

“那个谁,”胖子在掌声中斜眼示意高个子荷官,“枪放下,把那破玩意打开,请你黑爷出来。”

高个儿荷官被训练得很好,完全没有自己的脾气,胖子的要求并不违背年会的规矩,他自然照办,将枪收回腰后便要打开笼门。可他手中的钥匙还没碰到锁孔,台下突然有人高声道:“慢!”

荷官动作一顿,所有人都往声音的来处望去。我听那声音十分耳熟,转头一看,果不其然,说话的又是那刀疤脸。

“这么大的额度,没有一点抵押就出货好像不合规矩吧?”那人接着道,“道上混的都知道这几年吴家怕是不太灵光了,谁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开了张空头支票,想接了人就跑?大家应该都还记得,几年前他们就这么骗过新月饭店的人!”

胖子原本还要站起身跟他叫骂,结果一听这话脸就是一黑,直接给噎住了,看来也是回想起了之前的丰功伟绩,多少有些心虚。

“是了,”矮个儿荷官意会,他明显也向着那刀疤男,此时故作为难地笑了笑,很快顺着那人的话问,“吴佛爷,您看这……?”

我听得暗自窝火,心道妈的这都是什么时候的黑历史我怎么不知道,就见闷油瓶嘴角微微一勾,看都不看那人一眼,面色平静地将手中的杯盏放下。脆心儿的上等陶瓷和火山玻璃岩的桌面相碰,在满场的寂静下竟没发出一丝声音。倒斗破机关,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懂行些的人纷纷露出惊异的表情,都被闷油瓶无意间露的这一手震住了。

我站在闷油瓶侧面,眼看着他动了动唇,就要语出惊人,北面更高些的地方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们倪家,愿意为吴佛爷担保。”

一句话掷地有声,众人皆惊,连我本人也有些讶异。倪家的背景,我只能说稍有了解,他们的祖姓其实是“郳”,据闻是后来祖上为了避仇才改作“倪”字。就像老九门盘踞长沙,他们世代主要在山东附近发展,也算是方不小的势力。但吴家一向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生意往来,更没什么交情交集,此时他们突然站出来替我承担风险,我实在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闷油瓶闻声回过头往说话人的方向望了一眼,我能看出他也有些意外,但他的余光应该是一直在观察我的,可能是看到了我眼中的惊讶,明白我是真的不认识什么倪家,他很快便判断出最合理的应对方式,没有多话,只是向他们点头致谢。

刀疤脸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一时也没了主意,恨恨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我远远地看着他和他身旁的买主,心中冷笑,等出了会场,今晚的这笔账吴家定会和他们细细算清。

散场后瞎子先行离开,没几分钟小花来了条短信,大意是他那边一切顺利,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掉了,也已成功和瞎子汇合,现在会派专车去正门口接我们,直接回酒店。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总体来说也算有惊无险。

我暗自松了口气,落后一步跟着胖子和闷油瓶往外走。一行三人顺着人流下到二楼,迎面走来一个穿着休闲装的年轻男人。他冲闷油瓶拱了拱手:“吴佛爷好,我是倪家倪云,我们当家的请您去偏厅一坐。”

第八十四章  旧账

我心中一凛,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方才在会场里我便料到倪家肯定还得有后招,只是没想到麻烦会来得这么快。鉴于他们担着风险出面相助在先,闷油瓶也不好直接回绝,三人当即被那人引往偏厅。

年会筹办的场所据闻是由一间老茶馆改的,二楼偏厅刚进门便是一处采光很好的隔断,背景墙旁栽着翠竹墨兰,很是典雅。

倪家在山东的势力不小,这会客的场面功夫自然做得很足。我们到的时候,六个人高马大的伙计正分立隔间两旁迎接,神色间倒是颇为恭敬,气氛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压抑。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们看向闷油瓶的表情,总觉得或多或少带着那么点儿讨好的意思,让我感到非常纳闷。

绕过屏风,屋子中央的茶桌旁围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听见动静都转过头往门口的方向张望。我一看这架势,也不像是要谈什么正经生意的样子,再仔细一瞧,坐在主位左手边的人特别眼熟,好像就是那个年会开场前,在预热晚宴上隔着人群向“我”举杯致意的盘发姑娘,看来症结就出在她身上。

果不其然,闷油瓶刚入座,那姑娘便冲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问:“好久不见,不知道吴佛爷对我还有没有印象?”旁边一位较为年长打扮精致的妇人很快低声呵斥了她一句,但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已经汇集到闷油瓶身上,明显是想听一听他的回答。

众目睽睽之下,闷油瓶盯着那姑娘的脸看了片刻,表情一片空白。旁人都以为他是因为一时的忘记而有些踌躇,只有我和胖子心里清楚,他可能是有点懵圈了。

这又是怎么个发展?我一下子也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十分委屈。

眼看着情况完全出乎我方阵营的预料,我暗道糟糕,偷偷给想乐不敢乐的胖子使了个眼色,可胖子也不知道这会儿接什么话合适。正着急间,就看到闷油瓶忽然露出了些许恍然的神色,对那姑娘道:“嗯……我好像记得你。”

这回换我和胖子二脸懵逼。我眼看着那姑娘眼睛一亮,只觉得血压都飚了起来,心道,哥们,演戏得按剧本啊,连我本人打个照面都记不起她的身份,你要能认识就真神了。

胖子之前还在偷笑,听他这么说,冷汗也跟着下来了,估计也是怕闷油瓶圆不回来。我们如今还没真正走出年会的地界儿,这时候出任何差错都不好收场。

两个人瞪大眼睛看着闷油瓶,就听他顿了顿,微微皱了皱眉,面色沉静地接着道:“可惜三年前……我现在大多记忆都很模糊,印象不太深了。”

我和胖子闻言几乎要站起来给他鼓掌。

要知道,道上那帮人别的不说,八卦总是扒得特别积极。三年前吴家小子在下斗时出了事故,导致记忆缺失性格忽变,吴家也从风头正劲逐渐走向颓势,这曾是很长一段时间内,道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流传甚广。

闷油瓶这话说得既给对方留了几分面子,又为自己的淡忘扯了个人人皆知、有理有据的缘由,我不知道他的话里是不是还有暗示那姑娘“即便忘了很多但我对你还有点印象,可能你在我这里比较特殊”的意思,可很明显,他这么说的实际效果远比直接道歉说忘了要好得多,也让气氛不会变得太过尴尬。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去看那姑娘,她有点绷不住表情,看得我是一阵的心惊肉跳。倒不是说我有多讨厌人家,那姑娘长得不错,虽然比不上张家人的基因境界,但确实有几分古典美,性格也落落大方,只可惜近几年我的全部精力都已经放在了寻回记忆和支撑吴家上,根本没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只能说这姑娘的运气不佳了。想到这儿,我闭了闭眼,暗道闷油瓶这是又给我招了个麻烦,我以后干脆也别来北京了,旧仇加情债,小花再牛逼,也拦不住这个啊。

先前低声呵斥她的妇人在倪家明显地位不低,见状开口道:“见笑了,我家丫头性子野,大学刚毕业那阵子喜欢偷溜出去随她的那帮驴友自助旅行。有一次她们的自助团在阿拉善右旗的沙漠里遇险,被吴小佛爷的队伍救下,这不,一直惦记着能当面跟你道谢。那确实不是这几年的事了,今晚恰好有这么个机会,就当是还了当年的人情。一句话的事,希望小佛爷别嫌少才是。”

闷油瓶闻言微微摇头,道:“不会,当年也是碰巧罢了。”

妇人见他宠辱不惊的样子,颇为满意地笑了笑,又道:“今天请你来,除了叙旧,还有一件事想和你打个商量……”说着,她看了胖子一眼,神色间稍有歉意。胖子早坐不住了,知道她这是在赶人,马上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拉着我一起退了出来,特别不仗义地把闷油瓶一个人留在了狼虎窝里。

出了偏厅,走廊上除了打扫整理的伙计,也没什么外人,这里的房间隔音都很好,胖子没了顾忌,一想到方才的情形就笑得不行。他一直忍着泡尿,之前拍卖会太刺激他没好意思离席,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跟我交代了一句就没了影子。

我老老实实地在偏厅门口站好,继续充当冷面保镖的角色,心里其实多少也有几分忐忑,对闷油瓶在里面会有的遭遇,抱了三分同情七分歉疚,毕竟在之前跟他约好的工作内容里,可不包括相亲这一项。我忍不住地去想,这对于一个张家人来说,是不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正自顾自立着出神,耳边忽然听见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我很快抬起头,看到两个身着统一藏青短褂的伙计走了过来,从服装判断,都是年会的人。

二人在我面前站定,其中一人恭声道:“我家爷有请吴小佛爷去顶楼一叙。”

我一怔,心说我和那个什么铜爷也不熟啊,今年这是怎么了,商量好了还是怎么的,全挑着我换了芯子正心虚的时候来跟我结亲?

当然,想归想,面上我还是冷着脸照规矩回道:“不好意思,我们佛爷正在偏厅里会客,怕是得劳烦铜爷稍等片刻了。”

来人一笑,忽然低声道:“怎么会呢,您不是……就站在这儿么?”

第八十五章  铜爷

在来到年会的地盘之前,我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就这么在孤立无援的情形下掉马,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

就像闷油瓶用缩骨来掩饰自己奇长的双指,我手臂和脖颈上的刀疤也早就用特殊的方法处理过,很难被看出端倪,即便是走路的姿势我都刻意做过改变,他们到底是怎么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我来的?莫非……这次来北京的队伍里出了内奸?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必须给仍在偏厅的闷油瓶示警,如果我被带走,他和胖子还对突发的意外一无所知,那就真的太危险了。

想着,我张口要喊,声音还含在唇边,忽然便觉得右耳边光线一暗,有什么东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盖了过来,我猛地向左偏了下头想避开,却仍被一把捂住了口鼻。这一下实在太过突然,我还沉浸在眼前的危险里,根本没有留意到那个突然出现在我背后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接近的。他和身在明处的人配合默契,走路又一点声音都没有,只一个动作就死死掰住了我的脑袋。

凭感觉,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米九,手上的力道很大,压得我鼻骨生疼。瞬间的窒息感让我也发了怒,我抬起手臂就是一个重重的肘击,正打在他钳制我的右臂上。

明明是非常猛的力道,带动我半个身体的肌肉都在颤动,同样强度的攻击我有把握能打折一个人的骨头,但身后那人似乎对疼痛毫无所觉,动都不动地硬挨了这一下。见我还在不停地挣扎,他左臂一环,直接锁住了我的双手,我的上半身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被他牢牢地控制在了胸前。

这一切全发生在一瞬间,等两个身穿藏青短褂的伙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立刻抽出了枪。另一个见我终于停下攻击,才敢凑上前来,几乎是贴着我的耳边道:“铜爷与那二位爷没什么仇怨,只是想见见你。如果你不想把他们也牵扯进来,就跟我们走吧。”

这句话抓准了我的软肋,在如今的境地里,想抓走我只需要把我打晕,此时提出放走胖子他们作为条件,有很大几率是真话。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对方的目的很可能不是把我留下,而是和我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流。

那位铜爷,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我看了看顶在腰际的枪口,点头示意自己会配合。他们十分谨慎,见我同意只是露出鼻子让我呼吸,身后的人仍旧紧紧地捂着我的嘴。

三个人拥着我走向这一层的出口,牵制住我的人力气大到几乎是在拎着我走路,而最令我讶异的是沿途遇到的那些伙计们的态度。他们太淡定了,眼神毫无波动,每个人都低头做着最基本的清扫工作,对走在我身侧那人手中的枪视而不见,其中一个甚至还帮忙打开了电梯门。他们平凡无奇的外表和极高的纪律性看得我冷汗直冒,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曾经只在道上传闻中出现的铜爷,到底代表了一支怎样深不可测的势力。

年会财大气粗,举办的场地在附近的建筑中鹤立鸡群,楼层不低。三人将我一路送到顶楼,才放开了桎梏。

电梯门开,那三人没有跟出来,只将我推出门外,留我一人孤身站在眼前的黑暗里。是的,这一整层,似乎都被打通成一个极大的房间,而房间的主人没有开灯,让这里完全沉浸在了一片漆黑中。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对黑暗的喜爱是不是源于他内心的残缺,但面前空荡的环境确实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在看不清的环境下摸索着四处走动会显得自己很傻逼,尤其是明知道在这个空间里还有别人的时候,所以我干脆赖在原地静静地等着。

最初,这里寂静得让人对时间的流逝都感到模糊,而紧接着,很奇怪的,我忽然感到左前方有什么人正在看着我。

那种感觉说起来很玄妙,我确实看不到他的人,却总觉得有一道阴冷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似曾相识,我稍一思索,猛然想起之前酒宴上出现过的注目感,看来那时就是这个人在看我。他竟然从我踏入会场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在观察我。

如今我实在不愿和他磨叽,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不知铜爷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几秒的安静后,我的左前方亮起一盏小灯。一个穿着薄款风衣的男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身姿挺拔,半隔着屏风远远地坐在黑檀长桌后,脸上覆着一整张花纹繁复的青铜面具,只露出嘴唇到下巴附近的一小块皮肤。此时,那双面具下的眼睛正借着桌上台灯的光线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是在看什么很有趣的东西。

太过压抑的环境让我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龄,直觉他一定不老,但也肯定不会太年轻。而他脸上所戴的面具则吸引了我大半的注意力,因为我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确认那面具的材质到底是不是红铜融锡铸成的合金。单论眼力,比起小花胖子来我都不遑多让,而往昔的经验告诉我,那面具所用的青铜,成色很不正常,似乎和市面上惯常流通的那些,都不太一样。

我压下心中的疑虑,环顾四周,想看清房间里的摆设以防万一,就听铜爷悠悠地开口了。他的声音非常的沙哑,辨识度不高,说出口的话却让我背后一寒。

他道:“你坐享我的一切,倒也活得心安理得。不过我们是不是得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你能把那些该是我的,全都还给我?”

我读懂了一点他话里的深意,却又根本不敢深想。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懂?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轻轻抬手,摘下了面具,“我……才是真正的‘吴邪’。”

在惨白昏暗的灯光下,我终于看清了他半隐于屏风阴影下的容貌。

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吴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