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2日

不死之身 by 剑麟的狐耳(二部86 – 96)

第八十六章  获救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三年来,我不是没见过假冒我的人,正相反,这种人太多了,其中的一些再次消失,另一些则被某个莫名的势力很快处理。在那些人身上,无一例外的,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全都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除了目的便无依无靠,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和我太过相似,没有任何被时间、被各自不同的经历洗刷出来的只属于自己的个性。

但面前这个人不同。他坐拥的势力远比如今的吴家强大,他对我的态度也不再是惧怕和威逼,而更像是玩弄。这样一个人,完全没有理由费尽心思假冒我。

我捏紧了拳头。

“如果你这么做只是为了看我的反应取乐,那你未免太天真,”我沉声道,“就算你真的是‘吴邪’,凭如今的行径,你也不过是个人渣。”

“我知道你不信,”他道,“这两年扮成我样子的人太多了,你肯定也碰到过几个……”

他后面的话我强迫自己没有再细听,反正都是些动摇人心的论调,不听也罢。他说话时似乎陷入了回忆,注意力并不是很集中,我挪动步子,渐渐靠近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测算着距离。我还是不放心胖子他们如今的处境,我想在他说完我感兴趣的一切之后想办法制住他,以便顺利脱身。

这个漏洞颇多的计划一开始还算顺利,他并没有留意到我的接近,而就在我距离他大概还有五六步那么远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话题,抬起头看了看我,露出了我十分熟悉的那种,在我阴人成功时才会有的笑容。我暗道糟糕,就见他从桌上拾起一个毫不起眼的锈色物件,在手边的青铜面具上轻轻一敲。

“叮”的一声脆响,声音不大,我正疑惑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却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从脑海深处传来。那疼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我眼前一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一下栽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直到那声脆响的余韵消散在空荡的房间里,刻骨的痛感才渐渐衰弱,但我还是耳鸣,一阵阵地晕眩。

在嗡嗡的耳鸣声中,我隐约听见他低声嘀咕了一句:“会怕这种声音,你果然是‘那个东西’造出来的怪物。”

我缓了缓,拭去冷汗,勉强爬起身迅速远离了他。

这很可能是一个噱头,我告诉自己,是他专门拿来扰乱人的心智,好方便从之后的对话里找出我漏洞的噱头。但实际上我的心跳已经乱了,那种疼太深刻,我几乎是忍不住地问自己,那真的只是一个噱头么?真的不是只对我一个人有用?他也听了那声音,为什么他却没事?他口中的怪物,又是什么意思?

喘息间,就听他缓声道:“现在相信了么?我劝你再想想我之前的问题。我们会再见面的。”

话音刚落,身后的电梯门被人打开,易容成我模样的闷油瓶孤身闯了进来,步子迈得稍急,看到我没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转头去看铜爷,发现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竟然又带上了那副青铜面具。我怀疑以闷油瓶的眼力,他一定看到了面具后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不过很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铜爷对有人闯入似乎并不意外,他看了眼闷油瓶又将头转开,沉默了许久才叹息道:“我不可能拦你的路,你带他走吧。”

闷油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拉住我的手腕,示意我跟他离开。电梯门阖上的瞬间,我在那盏孤灯旁看到了铜爷的侧影,隐在青铜面具下的脸庞被黑暗浸染,模糊不清。

一路上再无人阻拦,我跟着闷油瓶下到正门。小花派来的车正停在灯火通明的喧闹街边候着,我很意外地看到胖子占据了司机的位置,黑眼镜靠在副驾驶座上,正冲我们俩招手。

“你们俩在里面磨蹭什么呢?”胖子问,“怎么我出个恭回来人都走光了。”

就像是在提醒我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幻觉,坐进车里后,我的头又开始丝丝缕缕地疼起来,有些听不清声音。

胖子见我不答话,有些纳闷,又喊了我一声:“天真?”

我缓了缓,勉强扯了个话题,道:“倪家的人也走了?”

胖子偷偷从后视镜里瞟了眼闷油瓶,回道:“出来那会儿是碰见几个姓倪的,可理都没理我,黑着脸就走了。”

我“哦”了一声,没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有关倪家的事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闷油瓶能将事情处理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很给我面子了。更何况,相比铜爷身上的秘密,倪家如何如何,我完全不关心。

瞎子歪在座位上,看了看我的表情,忽然问:“你见到他了?”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之前是真的逃不出来?”

瞎子道:“你还不明白么,小三爷?那个人太了解我们了,这件事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心中一紧,隐隐约约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但我那会儿真的非常不甘心,还是追问道:“把话说清楚。”

他笑了笑,余光扫过坐在我身旁的闷油瓶,摇摇头没再接话。也不知是觉得有外人在不好明说,还是真的已经没有任何信息能透露给我了。

我暗地里攥紧了拳头,想压下那股瞬间翻涌上来的愤怒。这会儿我不可能冲着瞎子发火,那根本就是某种迁怒。方才铜爷的话,说我不介意,那肯定是假的,而我自己很清楚,如今的愤怒下,埋藏的却是深深的疑虑与恐惧。

我完全可以做一个最糟糕的假设,如果铜爷是真正的‘吴邪’,他当初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地位,重新换个幕后的身份生活?因为他预感到了危险?那么我呢?我才是那个所谓的替罪羊、所谓的牺牲品么?

我看了一眼闷油瓶,忽然记起他之前的请求。他说唯一能救张家的是“吴邪”,但如果我不是“吴邪”呢?他不就被我给坑了?

想到他之前给过我的帮助,我忍不住低声问他:“之后的行动,不需要再到铜爷那里核实一下么?”

闷油瓶闻言面露不解,转头看了看我,罕见地用了疑问的语气:“我要找的是你,关他什么事?”

我被他一句话就噎了回来,气得头都不疼了,心说这他娘的到底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但不得不说,被他这么一打岔,我总有种拳头打在棉花里使不上劲的感觉,心中沉积的恐慌反倒真的淡了不少。

不过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态,我最终还是决定,将方才我听了敲击青铜的声音便头疼难忍的事隐瞒下去。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如果我说出来,很多事都可能会在一夕间改变。

第八十七章  蛇休

事后瞎子留在了北京,闷油瓶被他的族人接走,可能是去了杭州。我随胖子在潘家园逗留了几天,权当散心,隔周才订了回去的机票。

折返长沙后,我一边按部就班地继续过之前的日子,一边在暗地里差人调查有关铜爷的一切。结果不出我所料,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完全查不到身世和背景,而且他最初在道上展露头角的时间,与我在长白山上遇险失忆的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月。

每一个巧合,大都有它自己的因果,而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只是有人觉得这件事该发生了,所以它便发生了,仅此而已。

铜爷那边的线索断了之后,我把主意打到了那条从越南墓葬中带出来的闪鳞黑毛蛇上。为此我特意抽时间重新回顾了失忆前留下的相关资料,再三确定了信息素的摄取方法和后续可能发生的危险。

做好十足的准备已经是两周之后。这天深夜,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时隔数月,再次从防水袋里摸出了那条沾满黏腻人油的蛇,捏住它腭侧的方型骨,让它的嘴大张开,准备提取信息素。然而几秒后,我忽然发现,这条蛇的嘴里,少了样东西。

它的腺体连着毒牙一起消失了。

我懵了一阵,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有点出乎预料——我能肯定,在出越南斗之前,这蛇的组织结构绝对是完好的。敢情之前做了那么久的准备都是白折腾?

我低头仔细看了看死蛇,它的软腭上,人为的伤痕还很新。我身边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小花鞭长莫及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胖子好像不太清楚信息素对我这种人的作用,也不会横加阻拦。那么唯一有可能知道斗里有蛇并且有机会动手的人,便只剩下那一个了。

起初,我有些暗火。这种愤怒大多来自于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变数时的懊恼。

闪鳞黑毛蛇的信息素到底能让我看到什么样的情形?里面会有我需要的线索、会出现完全陌生的面孔让我继续去追查么?

对这些信息的渴望一度战胜了恐惧,曾是我过去半个月里一直隐隐期盼的,可现在我真的黔驴技穷了,那蛇的腺体分泌出的带毒蛋白很特殊,在离体后失去了尸油的保护,不可能还长久地保持活性。

最重要的是,我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这件事上横加干涉的动机和缘由到底是什么。信息素对人体的伤害仅限于大脑和鼻腔,难道他之后的行动里有什么环节需要用到我的鼻子?可我的鼻子早就废了,他应该也是知道的。这么一想,真的是蛇有多委屈我就有多委屈,一瞬间我几乎想在他下次用发丘指双指探洞的时候提前往洞里放个捕鼠夹子。

当晚我就这么在不甘中睡了,隔天冷静下来,我再回想这事的一些细节,忽然又觉得庆幸。

按失忆前我的记录,大部分情况下,我当年摄取的都是活蛇的信息素,即便如此,仍会时不时地出现恍惚痉挛和流鼻血的症状。如今我手上拿着的是条死蛇,是个被人工处理过的物件,谁又能保证它的安全性呢?

我明白或许是我的潜意识让我刻意规避了这些问题,钻进了牛角尖里,但冷静下来再想,这种与性命相关的豪赌确实不够理智。那蛇被人用特殊的方法储存得很好,可毕竟赶不上活体,本来能读出的东西就很少,这我心里清楚,也谈不上多失望。更何况,闷油瓶插手的目的也可能只是不希望我伤身冒险,但又清楚依我的脾气直接跟我说只会让我阳奉阴违,才选了一个最直接也最保险的方法阻止我。想通这些,之前的火气自然而然的也就散了,这件事就这么一个浪头也没起地逐渐被我遗忘。

之后的日子也算风平浪静,除了风子和二凡私下里起了些摩擦造成盘口里有些许的人事动荡外,不论是铜爷还是陈家都没来找过我的麻烦,一时间还算惬意。

趁着难得的空闲,我问瞎子能不能再给我做个特训,结果被他的一句“没空”,彻底堵了回来。好在他还算有良心,介绍了一个人过来,说是他的朋友,应该能教我些更实用的技能。我一想,这波儿似乎不亏,就点头同意了。

来人是个干瘦的老头,其貌不扬,约莫能有六十多岁了。我这人说白了性子里还有些遗传我老爹的古板,比较尊师重道,估计上学那会儿都很少直呼老师的全名,见人来了自然以礼相待。结果人家完全不吃我这套,一上来就问我,几岁了?晚上几点睡早上几点醒?三围多少?最后还重点看了看我的臀部。我心说这他妈是耍流氓啊,瞎子这丫的不靠谱,怎么给我找了个干婚介的来。

网购能退货,没听说过请到了家的师傅也能退货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一一做了回答。那老头一言不发地听完,皱着眉琢磨了好一阵,还是摇了摇头,说:“你的情况你自己应该也清楚,这几年损得厉害,太多的我教不了你,给你三个选择,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我一听就来了精神,连瞎子本人来了都只能教我个什么眼睫毛神功,眼前这人竟然还能给我选择的余地,没准手上真能有两把刷子。我赶紧问:“什么选择?您说。”

他颤悠悠喝了口茶,道:“我这辈子就靠三门手艺吃饭,都跟尸体有些关系,如果归为一句话,那就是‘一摸二驯三藏尸’。本来都是不外传的家学,奈何欠了你一个人情,就算是还债了。”

“驯尸?”我觉得很扯淡,“什么意思?尸还能驯?”

他眼也不抬,冷哼了一声道:“懂不懂规矩?不学就别打听。”

我想了想,有点犯难。这老头既然是瞎子举荐过来的,所谓的家学应该都是真功夫,可他研究的方向实在是有点刁钻。

要说学摸尸吧,吴家那些叔辈的伙计里早已有精于此道的人了,虽说手艺不一定能比得过这位老师傅,多少年下来却也够用,哪里轮得到我亲自上阵?我觉得我学摸鸡都比学摸尸有用。可要说学驯尸吧,总觉得这里面包含着一定的危险性,怪得很也玄学得很,更何况驯尸听起来也不像是个什么好学的手艺,我没那个闲工夫,能训狗就行了,没必要搞得那么高端。

至于这最后一门手艺,别说,我还真一知半解地懂那么一点。模糊地说,藏尸的前身在早些年曾是很多江湖风水术士间流传的一个窍门,全名应该叫“开山藏尸”,是专门替富贵人家看风水定穴位的手艺。

一处好的墓葬要求四神皆到位,五行平衡聚气藏风。而在部分特殊的地域,多山石多丘陵,想要找到符合这种要求的选址还得往山林间寻。这座山到底适不适合启工造墓?从附近山脉水路的走势到过往地动的规律,这些都是选址时需要考虑的问题,也是墓葬内部结构的设计者需要衡量的因素。而到了倒斗这个行当里,所谓的“开山藏尸”则是通过实地观察,逆着建造者的思路去猜测一个斗大致的结构和走向。跟普通的定位不同,注重的是斗内的门道,据说学到精通的人一下盗洞在墓室里环顾一圈就能判断出这斗的大小、正主的方位、大致的墓道路线,的确是非常实用的。

闷油瓶之前说过,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只有等天热起来才会安全些,我猜不外乎是雪山之类极寒的地方。既然是闷油瓶找我帮忙,我自然要尽力,雪山一类的地形常年积雪,本来就不好定位,这门依山看斗的手艺没准到时真能派上用场。更何况我大学据说学的是建筑,这几年补习过相关的知识,在结构方面也算有点基础,再加上这门手艺说白了只是个窍门,我不是没有阅历的萌新,别人给我说通了,再教几个例子,应该不算难学。

“就最后那个吧。”我道。

老头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十分的诧异,就像完全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回答一样,又问了我一句:“定了?”

“定了。”我回道。

他点点头,顺走了我的茶壶,也不用伙计引路,迈步出门自己就向着客房的方向走了。我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心里很是困惑。吴家老宅的规模不小,这老小子是第一次来,怎么对地形那么熟悉?莫非他的那套窍门在阳宅里也适用?想到这儿,我顿时肃然起敬,在之后数周的学习过程中再怎么被他虐也没敢有一句怨言。

时间在忙碌中飞速流逝,六月底的一天,闷油瓶那边遣人来递了消息,说已经做好了应有的准备,如果我仍愿意帮忙,就去北方和他们汇合。

第八十八章  北上

走这一趟算是私事,我没有带自己的伙计,只有胖子跟了过来。

要去的地方据说非常偏远,我们俩下了飞机就上了闷油瓶派来接我们的车。开车的是个中规中矩的张家人,胖子逗了他好几回都没给什么反应,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表现得十分紧张,以至于一路上的气氛都非常的沉闷,我和胖子都选择了瘫在后排戴着耳机听歌睡觉。

当晚,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小村子的农家乐里歇脚。两人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都有点睡不着,马上要下斗了烟酒也不敢多碰,就问当地的老乡要了筐桃子,随便洗洗,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吹着夜风聊天磨牙。

胖子一路上憋坏了,趁着张家人不在,话就难免多些。我听他闲扯了一阵,期间楼下的院子里亮起了几盏灯,度数不低,把附近照得透亮。没一会儿,张家人把车开进了院子,后面又跟进来一辆皮卡,上面也下来一个人,从后备箱卸下来一副越野大脚胎,两个人蹲在院子里特有效率地开始给车换胎。

胖子一看这情形,把桃核一扔,对我道:“天真,你瞅瞅这架势,明天肯定都是特不好走的路,能把屁股颠成八瓣儿的那种,咱们可得保护好自己的臀部。”我深以为然,搭了条毛巾招呼他去洗漱:“这个方向再往前走,明晚铁定不会再有村镇了。走吧,趁早睡。”

不是我说,胖子这个人在某些情况下真的非常鸡贼。第二天天没亮,他掏钱捞走了人家农家乐的两床大棉被,一早就给铺在了后座上。那个开车的张家人为了准备东西来得稍晚,结果刚打开后备箱就看见我和胖子一左一右横在后排的棉被里,旁边还有一袋洗好的水灵桃子,一副老年社区组织郊游的架势,整个人也有点发懵。估计那会儿他心里就已经在思考,自己载的可能是族长请的假客人了。

一通折腾之后天才微亮,车驶出村落后,地形渐趋复杂,前方满是碎石小道和坑洼陡坡。为了将路感传递给驾驶者,硬派越野总是把减震调教得很硬,快到中午的时候,路上颠簸到不行,那两床棉被就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窝在被里啃着桃子,看那开车的张家人被颠到腰软,心说像张家这种自己都能给自己添堵的家族,就该有个人教教他们什么叫活个乐子。

说起张家,我一直觉得他们内部的情况实在太复杂,越调查他们就越觉得头大,而他们的秘密我即不敢深挖,也不想知道得太多,所以这次过来,我和胖子为了避嫌,都刻意地没去关注沿途的路牌或是标志,只知道大致的方向是一路北上。出了省道后,所选的路都像是荒废已久的旧道,沿途少有人烟,也看不到其他的车辆。我只能大致地估算一下,如果不出意外,此时我们很可能已经擦着林地山岳深入到了大兴安岭的某块不知名的地区。具体的方位我实在不清楚,不过肯定离为人所熟知的南瓮河、四方山相距甚远。

来过附近地区的人都知道,这里的春冬季最冷,气温可以降到零下二十五度,夏天则是雨季,降水量充足。我们到的时候应该刚下过一场大雨,山下非常的泥泞,路面坑洼不平,交叉轴情况严重,车轮不停地打滑。我和胖子都很怕轮子真的陷在泥地里,那样我们俩铁定得撸起袖子拿着绞盘下去挖泥,但好在司机技术过关,一路上也算有惊无险。

时至傍晚,我们的车转过一个大弯,在一片倒梯形的山谷里停了下来。那张家人打开后备箱,取出两个分量不轻的登山包分给我和胖子,示意他只能送我们到这儿了。

之前在车里有恒温空调还不觉得,车门一开,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明明正是六月底七月初最该升温的日子,这里的气温却比我所预想的低了能有十几度。

胖子打了个哆嗦,看了看四周,问道:“荒郊野岭的,你们的营地呢?”

那司机闻言没有答话,回身上车,看架势是准备离开了。我最了解张家人的毛病,知道这会儿不能指望他多说,便环顾四周,想看出些什么端倪。

这一看,我忽然便望见北面林木茂密的山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团黑影。此时天色已暗,距离又远,我夜视能力很差,根本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它在月色下投出的影子十分高大,光怪陆离,不似人形。

我背上寒毛一竖,也忘了这不是斗里,右手稍稍一抬便要去摸腰间的枪,结果胖子先一步按住了我,说:“小吴你听。”

那黑影非常配合胖子,远远地打了个响鼻,“哒哒哒”地往这边小步跑了过来。

我怔了怔,刚想问这荒凉的地方怎么会莫名其妙冒出一匹马来,就见北面的山林里亮起一点光。那光亮迅速向我们所在的山谷靠近,须臾,模糊的光影轮廓携着风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远远望去,依稀是一个身穿黑灰色冲锋服、脚蹬黑皮军靴的男人骑在马上,手中又牵了一匹,双马并行,往这边飞驰而来。

临到山脚,他一提缰绳,胯下黑马的肌肉线条猛地绷紧,前蹄稍抬飞般跃过山下的坑洼,稳稳停在了我们面前。

我和胖子还没回过神来,就看马上那人调暗手里的提灯,低下头扫了我们俩一眼,抬手扯开了护在脖颈处的冲锋衣帽围,露出一张面色沉静的脸。

“张小哥?”我一下认出他来,心里着实有些讶异。

按理说张家族长亲自来接的待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的,在到达营地前就能见到他本人,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他听我喊他,微一点头,伸手接过我的装备,从包里翻出一件抓绒防风的外套递给我,把剩下的东西挂在了马上。我转头看到胖子也从包里找到了一件大号的自己套上,知道闷油瓶这是早有准备。连这样的细节都能有所顾及,更不用说下斗后的安排,我心中一定,忽然觉得有张家做保险,走这一遭倒也不一定会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凶险。

闷油瓶看了眼天色,示意我和胖子上马。

“前面的路不好走,跟上。”

第八十九章  骑乘

出山谷再往北,林子里越发静了。

这里的空气质量远比城市好,入夜后,漫天的繁星仿佛触手可及,给人一种近乎窒息的美感。

先前差点被我误伤的马体型不如闷油瓶牵来的那匹健壮,却意外的跟胖子很亲,一直拿头拱他蹭他,把胖子哄得龙颜大悦,认准了不想跟人换。我敬那马是条汉子,便遂了他的愿,骑的是被闷油瓶牵在手中的灰毛大马。

我本来是不知道原身会不会骑马的,上了马后也没觉得自己灵光一闪无师自通,再加上山林里的土路雨后泥泞,湿滑得很,此时不免有些紧张。好在闷油瓶递给我缰绳之后没有彻底撒手,而是用两根奇长的手指虚虚勾住了一边垂在身后,边带路边使着点力道帮我控马,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我胯下这马跟闷油瓶那匹毛色乌漆墨黑的不同,通体发灰四蹄踏雪,但却是一样的体态高大,完全不像是能在高低起伏的山林里自由穿行的品种。但等真正进了山,闷油瓶轻踢马腹拉开了速度,这三匹马久经训练的素质就被完全发挥了出来,在环境复杂的林子里跑得很稳。

我从没见过胖子骑马,速度上来之后,我总忍不住回头去看他,怕和他走散。几次回头后,我忽然发现,别看胖子坐在马上一副七拐八扭的样子,其实那老小子骑得比我好多了,完全没有掉队的迹象,只是懒得坐直。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熟练,他说他年轻那会儿下乡去镇里都得骑牲口拉板车,这个对他来说根本小菜一碟,不像我,有一阵子沉迷沙漠开骆驼,哪里练过跑马。我一听,觉得胖子骑小毛驴这事儿非常有画面感,一时间也是服气的。

闷油瓶手中的提灯光线很足,将前方的路照得透亮。入夜后身边的植被越发茂密,只有一条很不起眼的小道隐在林里指引着方向。

随着渐渐深入这片老林,四周的气温一降再降,已经完全不是一句“入夜了天凉”所能解释的了,根本就不像夏天晚上的温度。我很早便瞥见闷油瓶马侧挂着把猎枪,虽然知道他善用冷兵器,这东西不一定是他的,但也明白这意味着我们身处的林子并不安全,少不了豺狼野兽,所以一直都保持着头脑清醒,没敢趁机打盹儿。

这一走就走了能有数个小时,前方的地势忽然拔高,胖子的马终于经不住他的体重,在一处泥坡上脚下打滑,踩塌了一片湿泥没借上力,要不是闷油瓶当机立断抬手狠提了一把缰绳,估计就要连人带马翻下坡去。

本来一路无言,人的意识在长久的安静下总会比较恍惚,这起交通事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把胖子和马都给吓得不轻。再走时那马喘着粗气,前腿似乎有点瘸了,看那情况,再坐人怕是勉强。

我看了眼天色,仍是漆黑一片,不知道要多久才天亮,就问闷油瓶咱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他说按这个速度还得有半宿的时间。那么远的距离肯定不能让胖子牵着马走,我心道再这样下去别说天亮,明天中午都不一定能到,就见闷油瓶跃下马来,将三匹马上的行李全系在一起挂在了胖子的马侧,示意胖子去乘他的黑马。

我见状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自觉地往前挪了挪,让他翻身上马,坐在了我身后。

两个人同乘一马总归挤些,我本来还觉得夜风一吹有些凉意,结果他一上来两个人立马前胸贴后背,马跑起来后更是越颠越往一起凑,倒是真不冷了。我控马功夫太差,闷油瓶就让我牵着瘸腿马,从我腰侧探出手来提住缰绳。我这两年瘦成长沙城里的一道闪电,被他一圈竟然不觉得别扭。我白捡一个人肉靠垫,自认待遇又有所提升,一时竟还觉得有些惬意。

之后的路况愈发不好,马蹄下不再有路,闷油瓶御马挑着好走的地方穿行,队伍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时不时会有绕路的情况发生,走得异常艰难。

等我们终于见到驻扎在高处的营地时,天已然蒙蒙亮了,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下马后我勉强打起精神,环顾四周的山脉地形,想抢在张家人开口前搞明白此行的目标好早有个心理准备。可看了半晌,我发现这里地势起伏水行不畅,根本不像是有大墓的风水。正纳闷着,忽然就听见身侧有人在招呼我,我回过神转头一看,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熟人,却是那个叫“张纵”的张家副队。

我对他这款话多的张家人多少还算有点好感,心道终于来了个能搭得上话的了,就拉着胖子在他帐篷前坐了,看他摆弄手里的无烟炉。

趁闷油瓶走到远处的林子里拴马,我揉了把磨得酸疼的大腿根,问道:“你们队长呢?”

副队平日里在张家估计也是憋得半死,此时看我和胖子来了,忍不住就有些话多,道:“前几天一直在下面看着,这不刚醒,现在应该往那边去了。”说着一指营地东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忽然发现这整个营地里,惟独那一块区域的帐篷款式与其他的不同,帐篷上的商标图案我非常眼熟,是解家伙计们常用的牌子。我再仔细一瞧,果然又在营地里发现了几个比较眼熟的人,都是解家很吃香的伙计。

就像我很了解小花的脾气一样,小花也知道以我的脾气,走这一遭铁定不会带吴家的伙计,所以派了这些解家人来,好有个照应。想通其中关节,确实十分暖心,不过感动之余,我还是好奇小花和闷油瓶的关系,上次在北京易容参加年会也是,小花之前明明不认识闷油瓶,又是什么时候和他混得这么熟了?

我收了心思,继续从副队那儿套话:“你们张家这次到底想让我帮个什么忙?”

副队闻言却摇了摇头,道:“这个可别问我,都是族长的意思,我还真就不清楚。不过佛爷放心,这里我们都熟,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熟?”我一下子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怎么,这是你们张家一直占着的地界儿?”

副队笑了笑,道:“也算不上。再往北走,有一处半天然的地下洞穴,古早的时候被一支崇拜长生的少数民族改作祭天祭祖、甚至躲避灾祸的场所,设立了不少机关暗道……对了,佛爷应该知道张家放野的规矩吧?”

“放野”是张家人对于即将成年的族人立下的考验,据说十分的严苛凶险,却也是张家人出人头地的机会,这我还是清楚的,但我不知道面前这张家人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只好点了点头。

副队续道:“当年张家先辈发现这里后,派人将这一带封锁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后来家族中派了工匠将这里做了改造,留作给小辈磨炼的场地。凡是张家本家的人在幼时都得经历这么一遭,算是在放野前的另一重筛选,要是无法成功通过,便会充作外族,不再有放野的资格。张家长老们认为这是一道保险,能大大减少放野时的折损,保证张家的血脉留存。”

说白了就是张家人童年时进行试炼的地方?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我点了点头,心里仍觉得困惑,闷油瓶带我到这里来到底想干嘛?难道还真是为了多磨炼磨炼、捶打捶打我?

联想到他时不时发作的体温骤降的毛病,我远远看着闷油瓶的后脑勺,特怕他下一秒就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时日无多,以后张家的兴亡,就看你的了。”那我肯定一秒掉头就走。

胖子在一旁听到这儿,觉得很有意思,插嘴道:“那你们一般都多大才会被家族派到这儿历练啊?”

张副队想了想,说:“那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了,我们家族里的人发育的时间和常人无异,到了身体的鼎盛时期才会开始减缓变老的速度。这么多年来当时的具体年龄我早就记不清了,不过我当时大概是……这么高。”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可能还没到我腰的高度。

“这么小?”我有点震惊,又问:“那你们族长小时候也来过这儿么?”

副队点点头:“张家的本家人不出意外都是来过的。”

我看了看远处的闷油瓶,想象了一下他幼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脸严肃一本正经的孩子,一时间觉得非常有趣,差点笑出声来。

“你小时候见过他么?”我莫名地起了兴趣,忍不住问“他那会儿是什么样的?”

张副队压低了声音道:“我和队长都比族长小了一轮,没参与过当年的‘长生祭天大典’。我们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我族起灵了。不过那时候他给我们的感觉,跟现在是有很大差别的。”

我闻言更加困惑,刚想问他,为什么闷油瓶看起来比你年轻你还有脸说人家比你大十好几岁?那个听起来很神学的仪式是个什么东西?有差别又是什么意思?却看到闷油瓶远远地走了过来,递给我和胖子一人一袋自热干粮。

张副队一看他过来立马噤了声,低头专心拨弄他手里的汤锅,把里面的压缩蔬菜搅得稀碎。

第九十章  疑心

简单地吃过东西,我和胖子都有些倦了。回帐篷翻看检查了一遍各自的装备后,胖子就掏出睡袋在防水垫上一铺,也没脱衣服,打算先钻进去凑合着补一觉,让我快出发的时候记得叫他一声,他睡得死。

天亮后,这一带仍然没有升温的意思,理完装备刚坐了片刻,人便感觉遍体生寒。我起身在帐篷角落里翻到两个怀炉,灌了油滴,一个塞给胖子,另一个就揣在手里取暖。下斗前的休息时间非常宝贵,我靠着塞满装备的大包,本来只打算闭目养神打个小盹,结果被手中的怀炉一烤,全身发暖,不知何时就真的睡了过去。梦里是成片的沙海、毒辣的太阳和悠悠的驼铃声响。

人不在斗里,本身的状态就比较放松。这一觉我愣是睡到快中午才被一种怪异的响动惊醒,醒的时候感觉身上发沉,睁开眼才发现身上多了条毯子,用料十分厚实,也不知道是谁给我盖的。

那会儿我脑子里还有点迷糊,坐起身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睡袋,发现胖子已经不在了,顿时一个激灵,刚掀开毯子站起身,就听帐篷外传来胖子和副队的谈话声。

“什么动静?”胖子问。

副队迟疑了一瞬,似乎自己也有些意外,但还是道:“队长他们提前下去布线了,刚才可能是他们爆破引流的声音。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就只能带你们走曾经我们走过的老路。”

胖子一听,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意思?合着这进去的路,还不止一条?”

“既然是考核,捷径自然是有的,”副队道,“你们一路过来应该也能察觉,这一带的气候和外面的不一样,就算是我们也很难预测。前天夜里,这附近下了一场暴雨,山上的水倒灌进山坳,积水把之前订好的路线封死了,如果按照原计划继续往更低的地势走,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去到该去的地方。”

我直觉之前半梦半醒时听到的动静肯定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因为那声音响起的同时,我感觉连身下隔着防水垫的地面都像是在跟着颤动,如果只是远方地底的小范围爆破,没道理能影响到距离这么远的营地。

想着,我撩起一边门帘,才发现营地已经空了,就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副队做了个跟上的手势,道:“族长他们已经等在入口,准备好就跟我走吧。”

营地再往北,两侧的山势向中线包围,山上茂密的林木遮挡了午后的阳光,越往前走,附近的寒意越甚。如今不用他们解释,我也能理解为何闷油瓶执意要把行动的时间拖到夏天了,很难想象到了深冬,这里又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地势拔到最高后,忽然又有了落差,我和胖子跟着副队徒手爬下一段不高的山崖,就看到前方的地面裂开一道极大的口子,乍一看像是地动带来的天然断裂,张家的队伍正在裂缝旁做着最后的准备。

吴家和解家常有合作,我下到平地后第一时间就先和解家的负责人取得了联系,向他稍微了解了一下情况,很快就掌握了一些信息。

这次行动解家来的人不少,张家对他们的态度实际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友好,而是更趋向于普通的合作关系。我在这里面隐隐地嗅出一丝不对来,或许解家这次来人,威胁警示的意味,倒要比护送更浓一些。而张家那边的意思是,出于一些方面的考虑,真正被允许跟着我一起下去的解家人只有能三个,我亲自去挑了人,都是我平常比较相熟或者合作过多次的伙计。

对于这个决策,我没什么想说的,因为没有立场。要真算起来,这次夹喇嘛的筷子头,应该是筹划者本人,也就是闷油瓶。

不论是什么年代,道上的势力总分个三六九等,这里头大有文章,如果不了解其中的规矩,是决难立足的。可我也很清楚,道上的那套规矩,在张家,是完全不成立的。

之前有吴家家主的身份在,我除了刚失忆那会儿为了立威亲自带过人,其余时间除非斗里有我想要的线索,不然我一般只当铁筷子,负责把吴家掌握的古墓位置、朝代信息交给下面的“喇嘛盘”,做一些统筹管理的工作,三年来也没什么人敢真找上门来点名夹我的喇嘛。

如今陪他走这一遭,虽说是破天荒开了先例,但其一,我是为了信守之前的承诺,或者说,为了完成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易而来。其二,我难得不用扛着压力为整支队伍的安危筹划担心,倒也乐得轻松。再者,被夹的喇嘛,听筷子头的安排,怎么说也算天经地义的事。解家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性格有点像小花,特别谨慎,私下里悄悄和我说,他觉得张家这么做是为了架空我这边的实力,他担心张家会在事成后卸磨杀驴。

我知道他说的情况不是没有可能,也知道他这么说都是为了我好,但他的话我最终还是没往心里去,毕竟闷油瓶如果想害我,这二十几号人还真不够他捶的。

之后我安抚了那人两句,又问了些北京那边的情况,得知年会过后铜爷没找过小花的麻烦,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

张家那边似乎一直在等什么消息,迟迟没有动作,直到太阳西斜,一发信号弹打了上来,映得附近昏暗的山林一片火红,闷油瓶才递给我和胖子一人一块防水的手表,示意我们摘下原来的表,做一个替换。

那表和周围张家人手腕上的制式是统一的,我接过来看了看,感觉指针所指的位置有些奇怪,跟自己的表一对,发现比实际时间迟了两个多小时。

我看了眼闷油瓶,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我很快意识到,这块表并非是在记录当前的时间,它是在标记一个共同的、恒定的时刻。而这个时刻,对于面前这斗来说,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

第九十一章  速降

闷油瓶对这一代表现得十分熟悉,虽然这次的队伍里大半都是他的族人,但他仍选择了自己带头做了领队。下去前我回头看了眼队尾,看到张纵站在裂缝边缘已经充了压队的位置,也就不再犹豫,在动力绳上系好安全扣,右手轻放腰后的绳段,紧跟着闷油瓶向下滑去。

胖子虽然表面没说什么,实则心里对张家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只是看在我和闷油瓶的面子上不显露出来罢了。他能看出张纵他们的不一般,但毕竟相处的时间太短,很难马上信任他们,此时就硬是卡在了我之后,把我和后面的人隔开了,三人共用一条绳子。

这山的裂口很深,先前张家的队伍早已做过前哨,沿途似乎都夹了荧光棒充做照明,稍微低头便能看见脚下星星点点的绿光。

旁近绳子上的张家人们身手极佳,手中的安全绳几乎只放不收,我和胖子只听见衣服快速摩擦绳子的声响,头灯刚晃过去,就见十数道身影飞速下滑,转眼间便消失在了下方的黑暗里,数秒后,几条动力绳同时一绷,想是那群张家人都已平安落了地。

我速降的功夫不差,看到这情形这气势又止不住地开始羡慕张家的资源,正考虑着这趟是不是该把闷油瓶哄高兴了没准以后还能借这支小队使使,眼前忽然有一抹鬼气森森的绿色一晃而过,与此同时就听胖子在我头顶上“嘶”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抬起头,看到右上方离我稍远的峭壁上挂着几丛杂草。之前我一直以为脚下的绿光是先头部队的信号,此时离得近了,却发现山崖下绿色光点的光源根本就不是什么荧光棒,而是一些形状怪异、混杂着枯枝野草的草窝。

我仔细看了眼那东西的形状,迟疑道:“好像是鸟巢。”

胖子从腰后的背包里抽出一支登山杖,半斜着身子去够离他最近的那个鸟窝,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谁料他手刚伸出去还没有半米远,就听闷油瓶出声制止道:“别碰!那东西的羽毛有毒。”

胖子给他吓得一哆嗦,低头和我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把头灯调暗。一时间除了头顶微弱的天光,四周全都黑了下来。没有强光的干扰,我非常清楚地看见,真正在发出惨绿色荧光的,实际上是某种以菌丝的型态寄生于芒草中的真菌。而周遭荧光颜色更深些的地方,却是一些嵌在泥土树枝间的鸟羽,也在散发着零散微弱的光芒。

喜欢用羽毛沾泥筑巢的鸟类非常多,除了美观,更多的是为了保证巢内的温度,这样的现象倒是跟这附近怪异的气候相吻合。另外我所知道的发光真菌也不少,像皮伞、黄缘小菇之流,只要是经常在深山老林里走动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见过几次,也没什么稀奇。如今真正引起我警觉的,是这些鸟巢的大小。那些环绕着裂缝筑成的鸟窝每个都有装下半个胖子的潜力,而且数量非常多,螺旋分布在山壁上,将人团团围住。

我越想越觉得不妙,就问:“它们什么时候归巢?”

闷油瓶抬头看了眼渐黑的天色,道:“明早。”

我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感觉手中的安全绳猛地晃了一下。我一怔,低头看了眼闷油瓶,他正在看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绳子的情况。

在我的印象中,从下到这里之后,这绝不是他第一次看表了,他似乎突然对时间表现得非常在意。我抬起左手瞄了眼同款表盘,秒针划过半圈指向零点,脚下更深的黑暗中猛地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随着山壁的震颤,一阵狂风从裂缝下“呼”地翻卷上来,吹得整条绳索都猛烈地摇晃起来。

为了看表我本来就单手抓着绳子,这会儿完全没有防备,绳子一抖右手就是一个打滑,重心猛地后仰,等我意识到不妙的时候,人已经整个翻了下去。

闷油瓶反应极快,见状探手一把就拽住了我的裤带,我顺势蹬了下山壁,八字环保护器上的结缓缓收紧,他的手从我身侧绕过又托了一把我的腿根,我这才很快稳住了身形。

这斗完全不是用古怪这词就足以形容的,我惊魂未定,转头平视他问:“什么动静?”

“是机关,”闷油瓶微侧了下头,解释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靠这种机关运转。”

我看胖子脸上有点黑,估计心里和我一样,都在大骂他们张家人的地方一惊一乍的真不是一般人能呆得。我怕他真骂出声,就抢先道:“我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咱们先下去。”

只要没人磨蹭,速降本就不慢,没一会儿我的脚便踩上了实地。相比露天,裂缝下更是湿冷,张纵他们趁着这段时间早早升起了火堆,我们就凑在一旁烤火让身体回暖。

借着火光,我发现队伍所在的地方是一块形状近乎于椭圆的平地,地面多是沉泥和积水,除了最新的几行清浅的脚印外,更像是多年未有人踏足过的样子。四周的峭壁被人工削出内凹的角度,与上方持平的地方,有人分八个方向刻上了八个古字。可惜由于年代久远,大多都已经辨识不清,我只能依稀认出在西南的方向,墙上刻的似乎是一个“坤”字。刻字那人在刻到这里时,好像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这种设置并不少见,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这里的情况。

八卦在易学体系中分先天和后天,两者在卦位方向上有很大区别。近代断阴宅风水多用后者,即“震东、兑西、离南、坎北、乾西北、坤西南、艮东北、巽东南 ”。记清八方方位和对应的象征,是风水学里最基础的知识。

我半猜半琢磨着想,看来这里应该就是张家人幼时试炼组队出发的地方。如果我是组织人,一定会让族内的幼童分成数个小队,把力量尽量分散开,再让他们选择不同的路走,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集训效果。现如今张大族长想带我去的地方,只会在这斗的更深处,换个思路就是说,这几条路再往前走,将会经历的阻碍应该会各有各的特点,不过依闷油瓶的性格,他既然已经找了我来,就肯定知道怎么走是最容易的。

想着,我便随口问他道:“当年你走的是哪条路线?”话没说完我就有些后悔,先不说这哥们到底失没失过忆,就算没失忆,这万一要是人家的童年阴影呢?

好在张纵这小子热衷于说话,闻言在旁边抢答道:“佛爷您有所不知,这八条路在我们族里一直都有特定的称呼,叫‘拜天路’。”

我心说我靠真是装了个大逼,还拜天呢,那之后是不是还得有拜地拜父母做礼做全套?敢情你们族长拐我上这儿来是搞和亲的?

我最看不得人卖关子,忍不住问道:“这里面有什么说头?”

张纵道:“在试炼开始之前,每个到达这里的人都需要在监督下完成一个仪式。族里会派出专门的长老带来一面青铜盘和一种特制的蜡烛,那盘内纹饰复杂、自有乾坤,把融开的蜡油倾倒在平放的盘中再做祷告,据说能上达天听。”说着,张纵朝篝火北面指了指,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看到地面上有一块石料明显发灰发白,一看就是长期被火焰灼烧留下的痕迹。

胖子有纯正的北派血统,听到这里一下子就被勾起了兴趣,连声问:“这么玄学?然后呢?你们祖宗就显灵了?”

张纵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续道:“要经受试炼的族人会用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青铜盘中央的凹纹。盘内配有八个血槽,血往哪个槽中流,人就进哪条路。我记得幼时我师傅曾说,那是上天为我们每个张家人选定的路,预示着注定的未来,和唯一能走的前路。传闻其中有一条最艰难、也最少有人有那个气运去走,就在那‘坤’字之下。我听闻族长当年走的,便是那条路。”

滴血,未来,唯一的路,我听得心头一阵莫名地发紧,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越南墓葬里那头怪物的模样。

也是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看起来神学的仪式,或许并不像张纵说的那么简单。它背后隐藏的功能,很可能是张家上层对族人的又一次筛选。

我看了眼张纵,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和胖子扯皮,并没有看我的方向,可我却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他刚才的话,好像是想暗示我些什么。

他是想提醒我张家的水很深?还是前方的路很险?我想了想,又觉得肯定不止这样。他一个张家人,如果是想帮我,完全可以明说。要是他真的有苦衷或是顾忌,那这里面包含的讯息就太多了,如果他对我的态度出了问题,那闷油瓶在这整件事中,又会是怎样的立场呢?

想到这里,我鬼使神差地又去看了看石壁上那个模糊的“坤”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忽然觉得周围的环境越发森冷起来。这里的气温,似乎更低了。

第九十二章  坡道

我们赖着火堆休整了一会儿,就听见“坤”字下传来衣服摩挲的声响,一个张家人非常灵巧地猫腰钻了出来。

张家一族长得都不难看,除了闷油瓶以外,我对剩下的人总有些脸盲,待看清来人手臂上缠的软鞭,才认出这人竟是久未谋面的队长张横。

副队和他最熟,此时已经抛下胖子像条哈巴狗一样迎了上去,问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结果张横神情严肃,完全没有理他,径直对闷油瓶道:“我们已经把进水的口子堵住,但不知道能撑多久。如果水真的回灌进来,在河底打出漩涡,到时我们可以走,他逃不了。”说着向我这边一指。

我本来竖着耳朵在听,没曾想话题一下子就转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心道,要是我逃不了,那胖子和那几个解家伙计也逃不了啊。可随即我就意识到,按这话的意思,这几个张家人似乎并不打算让胖子他们走到最终的目的地。

胖子也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张张嘴刚要反对,就听见闷油瓶道:“要是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会带着他出来。”

张横点点头表示知道,这才坐下来接过张纵递过去的热水壶,拧开盖子喝了起来。我隔着火堆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发现跟张纵不同的是,他似乎对他们族长颇为忌惮,那种忌惮掺杂着尊重和畏惧,让我觉得他眼中的张家族长跟我所认识的闷油瓶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还在想着,就见闷油瓶站起身冲离篝火远些的张家人们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全都动作利落地站了起来,拿好了堆在一旁的装备。

这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似乎零零星星地又开始飘起了雨。闷油瓶的脸色不太好,示意队伍立刻出发。

这次他没有执意打头,带着我和胖子随便插了个队,夹在队伍里进了“坤”字下面的窄道。这条路被人为开凿得又低又矮,一次性只能容一人通过。我弯着腰跟在闷油瓶后面,背上的装备正好擦着墓道顶端,说顶不顶说挤不挤的样子,走了没多一会儿,膝盖往上的肌肉就已经开始泛酸。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条路越往里走,墓道中的空气就越陈腐、越湿冷,那是一种非常闷、非常压抑的感觉。我猫腰往前走了能有快一刻钟,渐渐的就有点喘不上气来,好在通风不好的斗我进过很多,对这种情况很有自己的经验,知道这种时候其实只需要适当地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就没事了。

想着,我向身后看了一眼,胖子拉在我身后挺远的地方,将一群张家人堵在自己宽硕的神膘后面,此时正拖着装备努力往前赶。我见找他没戏,只好想办法和前面的闷油瓶搭话,问他既然这条路这么不好走,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能快些进到这斗的深处?

这问题纯属没话找话,我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被他搭理的准备。没曾想闷油瓶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快便出声解释说,这里确实存在着更为安全的路供族人快速通过,但那条路所在的断面与我们要去的地方根本不属于同一个结构体系,就算有功夫凿开石壁,也会受到高低差的影响,稍错一点,下层便会被积水全部淹没。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反而打了个突。这附近除了山脉的走向,其他几乎全是人为改造后留下的结构,所谓的困难,说白了都是前人故意设计的限制。可究竟是什么东西,需要受到如此完善的保护呢?

刚想趁机问个清楚,眼前的光线猛地一暗,前方的石道转过一个小弯,左右徒然变宽,闷油瓶关了头灯稍稍侧身,忽然向我伸了下手。我心思本来就不在赶路上,一时间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愣愣地抬手就握了上去,拉扯间两人已经换了位置,并排而行。

就这么被他带着往前走了两步,我还没搞明白他的意思,脚下忽然一空,粗糙的石路在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坡度,几乎与我所在的墓道形成了接近七十度的夹角,坡面非常平整,我一脚踩在边沿上,人就开始往下滑。

一开始我完全没当回事,以为闷油瓶肯定能拉住我,结果他反而把我往下一带,拖着我就滑了下去。

为了省电,我赶路时头灯一直都保持着熄灭的状态,此时眼前就显得特别昏暗,只感觉耳旁风声呼啸,闷油瓶扯着我的手难得的温热。

整个下滑的过程持续了大概有十数秒,我眼角的余光才瞥见前方出现了点点的火光,与此同时闷油瓶稍微托了我一把,我会意地弯曲膝盖,很快脚下一沉,终于到了底。

可怜在我后面吊着的胖子只看到前方手电光忽明忽暗地瞎晃,估计也是没看清我和闷油瓶已经改变了位置,等发现不对的时候,早已控制不住重心。只不过胖子这人十分鸡贼,一看要往下栽,立马扭了个身一把就扯住了身后一个张家人的前襟。那张家人反应虽快,却没料到如今的世道已经如此险恶,猝不及防下无处借力,脚下一滑也跟着滚了下来。两人摔成一团,推搡着爬起来,互相都很嫌弃。

我一边听着身后的动静,注意力却已经被眼前的情形吸引了过去。或许是之前的墓道太过狭窄,下了坡面之后,我明显感觉到空气开始流通,打开头灯一照立刻就发现前方别有洞天,深埋在山体之下的空间竟然异常的广阔。

按照张纵的说法,试炼之所以安排得比放野要早,是因为比起大墓中错综复杂的情况,试炼的拜天路往往是一条道走到黑,路途中遍布一个个的机关室,相当于是一种闯关历练的模式。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就是“坤”字路中第一个机关室,但要说是墓室,这里的空间未免太大了。从我站的位置,头灯的光亮根本照不到墓室的另一端,入眼全是成年人环抱粗的黝黑石柱,根根都有三米多高,间隔均匀,组成了一片堪称宏伟的地下石林。

我看得有些愣神,就问一旁的张纵:“当年你走的路也是这样的规模么?你们家族动不动就搞这么大的手笔,究竟有什么目的?”

张纵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正面回答,只道:“佛爷您把他们想得太复杂了。家族中的老一辈人就是这样,好大喜功,总喜欢将一件简单的事包装得非常神秘,看似是一种对秘辛的守护,实则真正要保护的却还是他们自己。”

他这话凭白让我听出来一股子怨气,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他却又冲我笑了笑,神色温和,脸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平静。

我暂时还不太能接受这种画风的张家人,忍不住向闷油瓶那边靠了靠,继续看石林中的柱子。就发现那些石柱上似乎都雕刻着什么东西,样式很统一,远看像是某种图腾或是神像。我一向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见状就凑到离队伍最近的一根前仔细瞧了瞧。

这一瞧不要紧,待看清石柱真正的模样,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几乎一瞬间便冒了出来。

第九十三章  惊心

石柱里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透过如玉般质地的柱面,我猛地对上了一张惨青色的人脸,几乎是跟里头的东西直接打了个照面。

那是两个面对着面的人,身体都微微蜷缩着,手脚交缠在一处,姿势极度的扭曲。其中一人的脸微微向外侧着,瘦得双眸暴突,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出口的方向,似乎特别渴望能从所处的困境中挣脱出去。隔着薄薄的一层料子,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石中人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极端痛苦与绝望的神色,非常的狰狞,就和我脸贴着脸。

“胖…胖子!”我一惊之下,寒毛都炸了起来,人已经迅速地往后退开。

闷油瓶是应对突发情况的好手,此时反应非常快,一把就给我扯到身后,问:“怎么了?”

我指了指那根柱子,哑声道:“你们没看到么?那石柱里……好像有人!”

闷油瓶闻言快走两步,伸出奇长的双指在柱子上仔细摸了摸。然后我就看到他转过头看向我,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色,随即摇了摇头。

我莫名背后一凉,心道,他摇头是什么意思?就见周遭听到动静围过来的一众伙计,都在用一种讶异的目光看着我,却没人想着去多瞧一眼那根明显就不对劲的柱子。

我抢过胖子的手电,重新去照那根石柱,可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竟然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面前的柱子质地统一,颜色黝黑,柱面非常的粗糙,根本不透光也不透明,哪里有什么图腾和人脸?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这可能是光线和角度的问题。

想起先前看到的情形,我这会儿真的非常不想再去靠近那里,但我很少相信人会无缘无故地产生幻觉,又绕着那根柱子走了一圈,拿手细细摸了一遍,结果却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似乎就是一根十分普通的石柱,除了支撑这整个空间外,别无它用。

我沉默了半晌,冲身后的伙计道:“你们几个,把它给我凿开。”

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愣。闷油瓶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第一个反手抽出了包里短柄的十字镐,挑了个合适的角度,俯下身开始敲打。他的力气非常大,三四下砸击之后,镐头接缝处的木柄就整个断裂了开来,而那根石柱的侧面,也被他敲出一个不浅的深缝。

解家的伙计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接手。胖子蹲在旁边拿矿灯照着亮,七八个人围住柱子挥动手里的工具,一时间整个墓室都回荡着铁镐凿击石头的响声。

很快,四周的地面蒙起了一层稀碎的石渣,那道差不多有我腰高的缝隙被迅速扩大成了一圈裂口。等剩下的部分不过半个怀抱粗细时,伙计们敲打的动作开始慢了下来。

明眼人都知道,打开到这种程度,不论柱子里有什么,从外面都应该能看见了,但事实上,我们什么都没发现,这柱子确实是实心的,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更别提人了。

解家的负责人对我精神不稳定的状况其实早有耳闻,之前我命令敲石柱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打鼓,此时踌躇了一下,还是问:“佛爷您看这……我们还凿么?”

我看了看他脸上稍带忐忑的表情,一下就有些茫然。

莫非方才那么清晰的画面真的就只是幻觉而已?可这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中招的又是我?难道我真像胖子所言,生来就跟斗里的这些东西八字不合?还是说……是我这个人本身出了问题,在自己察觉到异状之前,已经先让身旁的同伴疑虑横生、胆颤心惊?

我看着眼前被凿得坑坑洼洼的石柱,竭力定了定神,又走上前仔细看了一圈上头的凿痕。胖子见状叹了口气,走过来想拍拍我的肩。他手中的矿灯一动,光的角度发生了变化,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我忽然就看见在凿痕的侧上方,一个特别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隐约泛出了些不同的颜色。

“别动!”我立马对胖子道。他看出我有所发现,一下子定住脚步,跟我一起弓着腰往上看。这一看,两人都发现那附近的材质果然与其他的石料不同,竟像是泛着一丝淡绿透明的光泽。

我拿过一个解家伙计的镐子,憋足了力道往那抹绿色旁狠敲了几下,就听“嗑”的一声脆响,那块与众不同的料子猛地碎开一角。一只青灰色的手忽地从那石芯子里滑了出来,冰冷的指尖滑过我的头顶,僵直地垂落在我眼前,抖下了一层淡绿色的硬壳。

与此同时就听胖子惊呼道:“我靠!还真有!”

我这会儿反倒彻底镇定了下来,听着四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便冲呆住的伙计们道:“继续,向上凿,把碎石都凿开。要是不看看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接下来的路,咱们想走都走不踏实。”

伙计们这回都有些惊到,再凿时力气便轻了很多,也小心了很多。随着覆在外层的石头逐渐被剥离下来,一块翠绿色浑圆的石芯彻底显露出来。

那芯子似玉非玉,呈罕见的半透明状,料子的材质总让我觉得有些眼熟。此时光打在上面,部分芯子里的情形用肉眼便能看个真切。

石芯中确实包裹着两具死尸,姿势跟我之前所见的差不太多,只是高度和角度都变得不同了。正对着我们的,似乎不再是原先死死盯着出口的那人。这一具尸体的头部埋得很深,整张脸都隐在苔绿色的料子中,模糊不清,看不到表情。

我心跳得很快,打着手电快步绕到石柱后面,那具曾跟我脸对脸的男尸果然在背面等着我。

可跟之前印象中的不同,此时那具男尸的目光是冲下的,似乎是在俯视着什么。

我抬头望着“它”,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这东西盯着的,可能从来就不是什么出口。

它一直在看的,是我。

第九十四章  人祭

那两个东西很快被挖了出来。

我看了眼闷油瓶,他的脸色似乎更差了,只是沉默地看着地上那两具尸体,没有上去查看的意思。我知道他可能也没有料到,被张家探过的地方,会出现这样的岔子。毕竟如果没有先前的幻觉,我也不可能知道,在这几根糙石柱子里,竟会设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人祭。

我下过的斗不少,人祭在我眼里并不算多稀奇的东西。张纵说过,这里曾是古时某支少数民族祭天的地方,那么我们能发现这些人祭,左右都应该是说得通的。可此时我总有些说不出的胸闷,感觉事情有些不对。

我让解家的伙计让开,自己蹲下身戴好手套,拿匕首一点点敲碎了包裹在尸体上的玉质料子。这种料子很脆,我拿在手里掂了掂,发现它跟外层覆着的石头密度几乎一样,非常的隐蔽。细看石芯的颜色,则更像是年头旧了渐渐沁进去的,外层透明,到了接近人祭的地方,却是一片浓浑的绿。

随着大半的料子碎开,我很快发现,这两具尸体生前的身份,似乎并非我所料想的古人。死者虽然穿得非常简单,可从衣服的料子看,绝对是近现代才有的工艺,最多不超过百年,根本就不像是古人的穿着。

我冲胖子比了个“打光”的手势,探手掰碎了那具深埋在石芯中的男尸脸上残留的玉块。

他的面孔在玉中保存得非常完整,我刚看清他的相貌,心里就是猛地一沉——这具尸体的脸,竟然跟他身旁的那具,长得一模一样。

相比另一个的狰狞,他的面色可以说是非常的平静。我仔细揣摩了一下,发现他脸上浮现的,竟是一个十分安宁却又浸润着浓浓悲伤的表情。

如果非要用几个词语去形容他临死前可能会有的情绪,我或许只能想到“认命”、“不悔”和“遗憾”。

不知为何,我盯着这具尸体的脸,忽然便觉得喉头发涩。很多莫名其妙的画面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全都是混乱和模糊的,最后画面一顿,定格在了数月前,铜爷隐在青铜面具后的脸一闪而过。我的头裂开般地疼了一瞬,但那疼痛很快便消失了,只留下嗡嗡的耳鸣声。

这肯定不会是巧合。我脸色发白,站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灰稍微做了个掩饰,又让伙计们去敲开旁近的两个石柱看看。

第二根凿出来的东西果然又是两个面貌相同的人祭,衣着似乎比先前的更古旧一些,但等伙计们凿到第三根时,却发现其中空空荡荡,只是普通石柱的样子。

看来这整个石窟中的柱子,并非全是祭祀。我简单地想了一下,觉得无外乎有两种可能。其一,这些石柱可能是按照某种规律去排列过的,其二,就是这里的人祭还没被填满,所谓的仪式跨越了千百年的时间却还没有彻底地完成。我私心不希望后者就是现实,但从大体的布局来看,后者的可能性确实更大。我不敢深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人出现了与现实照应的幻觉,可这也让我不得不想起铜爷这个人和他先前对我说的话。

铜爷一直是压在我心头的一颗定时炸弹,我虽想敬而远之,可心里也清楚,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目前他没有动作,或许是碍于张家的面子暂时没对我下狠手,但我和他之间,以后注定会有个结果。

只是现在看来,好像又多了一个可能,那就是我们两个人全都被别人算计进去,一起挂蛋。如果我最终的结局就是和铜爷窝在同一块玉料子里挂在这儿给别人当斗内装饰,那可能不用等憋死吓死,我就已经先恶心死了。

队伍再出发时,气氛显得很沉闷。

按带队者张横的说法,从这里再往深,会有一片区域形势复杂,一定要跟紧了。我本来还打算按照原队形,走在胖子前头,然而经过先前墓道里那一遭,胖子可能是觉得我太坑,这回说什么都不走我后面。他在夹喇嘛的队伍里,本身就属于前锋的类型,我倒不是很担心,就随他去了,自己坠在闷油瓶身后看着他的脚跟着踩步子。

光照不到边界,人就会失去参照的标准。我浑噩地在石柱间穿行了很久,四周非常安静,只有众人的脚步声回荡。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等我们全都通过石洞进入下一段墓道,身边都没有任何的响动,想来所有的机关都已经被这群张家人绕过。我边走边努力地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先前的发现上移开,心里想着等这帮张家人退休,或许可以办一个“傻瓜下斗观光团”,因为和他们一起下斗真的几乎就不怎么需要动脑子,跟着走就是了,省力又舒心,没准还能看看风景。

前方的道路还是很窄,手背蹭过两侧的石壁,有一种油润的感觉,非常的潮湿。再往深走,墓道左弯右绕,又有往下的趋势,走到最后,我的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隔了老远,我就看到了前方隐隐的火光,有留守的人在来回走动。等转过最后一个弯,一股湿气扑面而来,透着股阴冷和森然,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隆隆的水声。

这似乎又是一个石窟,面积不小,方方正正,吊顶非常的高,若不是没有壁画和装饰,几乎就像是一座古代观礼大殿的模样。

我借着火光往上望,发现北面的天花板与侧墙之间设计有一道裂口,早前好像被什么人用炸药拓宽过,此时正汹涌地往外冒水。由于流量非同寻常的大,出水口承受不住高压,已经在前方挂起一道煞白的水墙,形成了一帘很是罕见的地底瀑布。很多张家人腰间简单系了绳子,像壁虎一样高高地攀附在出水口四周,正做着一些抢救和加固的工作。

口子里的水从高处落下,砸入地上的巨大水池,很快又被池子周围的导水槽送至四壁下的缝隙孔道,汇入深埋在石层下的暗河之中。

我注意到槽中水流的速度非常快,汇入墙下时几乎在墙根处击打出了水花。单从这个水量来看,在我们下地之后,外面一定又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我对建筑还算在行,心里明白如果按照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这套疏导系统肯定会超过负荷。看来我们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九十五章  潜水

胖子看了眼远处几个被淋得透湿却躲也不躲的张家人,可能是觉得这帮人有点神经,就问一旁的张纵:“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到底要咱天真帮个什么忙,就这么急?非得挑着龙王爷发威的日子下斗?”

张纵装备理到一半,闻言苦笑道:“胖爷您待会儿下去就知道了,这地方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错过了这次,又得再等上几年,族长他可等不起这几年了。”

我看着他那怂样儿,心道一段时间没见,你们张家到底是败落成什么德行了,还扯什么闷油瓶再等不了这几年,我倒真没看出他有拿着鞭子抽我下斗的意思,哪次不是慢条斯理心平气和地找我商量。

胖子对这个回答也不满意,皱眉道:“那要是真淹了,你们能……”话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隆”的巨响,直接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三人立马抬头去看,就见闷油瓶从一个很高的地方翻了下来,与此同时石窟两侧升起了两道闸门,伴随着一股怪异的腥甜气味,更多的水从洞开的侧室中涌了出来,地面上的积水在一瞬间几乎没过了我的脚背,过了几秒才渐渐被这里的疏水系统导开。

为了开机关,闷油瓶从头湿到脚,此时将头发往后一撸,冰冷的水珠直接从额头顺着脸颊淌进衣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寒气。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脱衣服,很快就脱得只剩条裤衩,正犹豫着是不是不该挑这种时候去烦他,手里就被张纵塞了一个很沉的防水包,里头装着两套干式潜水服,一胖一瘦,胖的那套一看就知道是给胖子量身准备的。

我和胖子的水性不差,对自由深潜也有点经验,此时看到潜水衣上挂着的充气排气装置,心里都有些打鼓,知道这是要往更寒冷的水域探下去了。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谁都不会犯怂,我们很快穿戴齐整,跟着同样全副武装的闷油瓶进了右手边的石室。

之前离得远了看不清晰,等走进门里,我发现这地方根本算不上什么墓室。不大的房间里,装饰粗糙,唯一能吸引人注意的,只有一口铸在正中的铜井。此时井里的水明显高过了正常的水位,已经漫了出来,在墓室的地板上积起了差不多半指的高度,我们三个淌着水走过去,脚蹼一直在打滑。

井边围着几个伙计,张解两家的人都有,从潜水衣颜色款式的骚包程度,就能很方便地将两家分辨出来。他们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见我们过去都自觉让开了些位置。我凑近那口井看了看,或许是由于年岁太久还经常浸在水中的缘故,井壁的颜色已经泛黑发沉,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口井的材质,总让我觉得有点眼熟。

这个时候闷油瓶做了一个让我有些意外的举动,他抬了下自己带着表的手腕,示意在场的所有人对时。我顺势看了眼自己的手表,上面的时刻还是比北京时间慢上两个多小时。我对这种情况完全摸不着头脑,心道,什么情况,你们张家人下斗还非得用自家的某种古老的计时方式不成?

正纳闷着,闷油瓶从旁边直接探手过来捏住我的腕子,对我的表做了个微调。等我再看表盘时,发现荧光屏右上角多了一个倒计时的标记,此时正显示着“57:59:03”,和闷油瓶手上的那块完全同步,分毫未差。

换算一下,离倒计时走完,也就两天半的时间。我看了看那口深不见底的井,又看了眼闷油瓶。他面色严肃,见我看他,突然用很轻的声音对我道:“不管下面发生什么,在这个时间之前,你一定要回到这里来。”

我很少听他用这么绝对的口气说话,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冲他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会跟紧你的。”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咬着呼吸器上的硅胶,朝闷油瓶比了个ok的手势,他微一点头,用手在井边一撑,整个人就像一尾游鱼一般率先滑了下去。

我第二个入水,刚一下井,就感觉到一股不弱的冲力,在把人不断地往外顶。我吐了口气,尽量绷紧腰背上的肌肉,把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脚尖,借着自身的体重和潜水衣光滑的面料,慢慢往下沉去。

这段井道远比我想象中的长,下沉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多秒,我的眼前才忽然一暗,似乎是落入了某个地下的湖泊之中。水下头灯的光亮在这里扩散出去,四周漆黑一片,根本照不到边际。

这附近的水域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平静,闷油瓶下来后竟然没有走远,一直在入口处等着我,我一出井道,他就朝我一伸手,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想管我要什么东西,反应了两秒才看明白张大族长这是要亲自带我一程,只好赶紧把自己的腕子送了上去。

闷油瓶的水性明显不弱,我也没见他有什么大动作,似乎只是双肩稍稍一摆,就已经拖着我游出很远的距离。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完全分辨不了方向,只能从耳膜和胸腔所受到的压力判断,两个人正在不断地下潜。

越往深潜,水温越冷,湖底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漩涡,虽然闷油瓶已经带着我尽量避开湍急的暗流,但我仍觉得水压非常大,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阻止着我们深入。一路上我尽力摆动脚蹼让全身都活动开,去分担闷油瓶承受的压力,可惜不但收效甚微,没多久自己也憋得不行。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那股可怕的水压压碎内脏的时候,脚下忽然一软,我透过布满了水汽的潜水镜勉强低头去看,发现不知何时,我们竟已踩在了一个异常庞大的黑影之上。

第九十六章  画鸡

我很清楚,此时在我俩脚下的绝不会是地下湖的湖底,因为当我踏上这片黑影的一瞬间,我几乎是毛骨悚然地发现,这东西正在微微地颤动。

那是一种非常微弱的抖动,当我逐渐习惯了这种震动之后,几乎察觉不出相似的运动是否还在继续。目光所及,除了两人站立的地方是平整的,其他位置都带着些往下的弧度,在头灯所能照到的远方,依稀可以看到脚下黑影的边沿,再往外就是更浓更沉的黑暗。

我下意识地想往前多走两步,却被闷油瓶一把扯住,示意我在如此黑暗广阔的地方不要单独行动。我实在好奇,就冲他比了个向下的手势,问他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不是跟我们脚下的东西有关?结果他这次回应得很干脆,直接就点了点头,并让我注意脚下,不要被附着在水底的带刺植物缠住。

我看闷油瓶淡定的样子,心里一下也有了底。他似乎在水底仍有辨别方向的办法,人往四周看了看便很快认清了方位。两人朝更低的地方荡了几步,我就觉得周身猛地一轻,那股诡异的水压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我定了定神,知道这是已经游到了平台的边沿,还得继续下潜。在这个角度只需要转个身,应该就能看清之前在我们脚下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越想越是觉得好奇,干脆直接回过头往身后望去。

随着距离的拉远,方才那片黑影的真实面目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轮非常巨大的磨盘状的机关,我只能看到它的某一个部分,因为它的规模之宏伟,已经超出了我的视野,让我无法看清它的全貌。无数的粗壮链条从机关盘的底部斜斜穿出,连向更遥远也更幽深的水域。

从这里仰头眺望,视线内的景象非常的压抑。这机关给我一种特别不妙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正被这面机关轮盘压在下头,封印在这不见天日的湖底。

更令我惊异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庞大的设施,此时竟似在缓缓地转动。我无从推断它的原理,甚至它转动的速度之慢,让我一度以为它是静止的,但它周围震荡的水流与细碎的气泡却昭示着长久以来,它一直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正常地运转着,或许是为了支撑湖面上所有机关的运作,也或许是用自身的存在保护着某个藏得极深的秘密。

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方才在地面上听见的巨响,很可能就是眼前的机关运行到某个特定的时刻所发出的声音。而且很明显,这种声音肯定不只是意味着某个时间节点的到来,随着这方轮盘的转动,一定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地做出改变。

闷油瓶要去的地方似乎是在这套大型机关的底部,两人途径其中一根链条时,我实在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入手是光滑到诡异的触感,石链衔接处的设计非常的巧妙,一看就是专门用来吃力的结构,给人的感觉特别的坚实。

我一边跟着闷油瓶往下潜,一边回望方才的机关轮盘,心道古人的鬼斧神工,恐怕说的就是我眼前的这般情形了。只是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何凶险,能让张家的族长也忌讳至此。

想着我看了眼闷油瓶,水压降低之后他已经不再像牵狗一样扯着我的手腕,但右手还是搭在我包旁的牵引绳上,可能是怕我掉队。

跟他认识了这些天,他那种罩着我的感觉已经明显到让我本人都有所察觉。在他请我帮忙之前,我总也闹不明白,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对一个老九门的后人怀着这样包容的态度。直到他跟我摊牌之后,我才稍微心安理得些,只想攒下足够的筹码,让他不敢事成后转身就毁了带我去另一扇青铜门后的约定。可随着渐渐的熟悉,抛开身份的成见,我开始慢慢地看清他这个人本身。他应该是一个不难懂的人,可惜现在的我或许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去细品了。

走神的功夫,两人终于游到了机关盘的最下层。在这片地下湖最深的地方,水的流向又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机关盘表层的石壳被暗流打磨开,在这里露出了更本质的东西。

我看着眼前被头灯打亮的裂缝,几乎是讶异地发现,这轮机关盘的内部,竟然是镂空的构造。

灯光下,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在轮盘石质的外壳下,无数扇状的金属齿轮盘恒其中,颜色偏黑,似乎做过某种防锈的处理。通过很多类似柄轴、立轮、跨轮的结构,这些齿轮轮轮相接,排列得异常紧密,形成了一种极似圆弧齿形的构造,远看就像一块极其精巧的机械表盘,只是那些很像条盒与工程齿轮的部件,边缘都被人为铸造得似刀刃般锋利,将湖水切出一道道煞白的纹路。

我见状暗暗觉得不妙,心说这片湖除了眼前这东西之外也没有别的异常了,待会儿要找的入口,不会就在这台绞肉机里吧。结果脑海里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见闷油瓶指了指那道缝隙又点了点自己的腕表,率先钻了进去。我这个人觉悟很高,稍微迟疑了一瞬,还是侧身跟了上去。

机关轮中非常的狭隘,仅有最初的空隙能勉强容两人前后并行。随着齿轮的运转,剩余的空间逐渐锁紧,很快便不够两个成年男人容身。我和闷油瓶不得已被隔离开来,但好在他还能通过缩骨,勉强和我保持在可见的范围里,用手势提醒我如何规避身侧如锋利的刀刃般不时刮过的机关部件,往更深处穿行。

轮盘中封闭的空间和冰冷的湖水都会给人一种异样的压力。我很清楚如果没有淡定的闷油瓶在这里压阵,这股无形的压力,一定很快就会衍化成某种恐慌,拖垮初来者的神经。

之后的路更是难走,用后来胖子的话说,那就是在刀山上绣花。一直到钻进轮盘正中,我才得以再次和闷油瓶汇合。

按我一路上的观察,不出意外,先前我们所看到的全部组件应该都是围绕着轮盘正中运作的。但事实上,当我站到机关的核心所在时,却发现这里被不知名的金属围出了一块圆柱形的空地,附近的水流平静得近乎诡异。

空地正中的地面也是镂空的构造,靠近了可以模糊地看到上头铸有一些复杂的花纹,但由于年岁实在是太久远了,连大致的轮廓都很难分辨出来。闷油瓶伸手在地上摸了摸,而后用力一抬,那块地面被直接掀起了一块,露出又一个黑黝黝的地下通道来。

这几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还在井上时的情形,我看到这一幕已经非常麻木,见闷油瓶缩肩跃了下去,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跟着他也就跳了下去。

然而这回几乎没下潜几米便到了底,闷油瓶脚下一沉,踏在底部的石壁上,整个人非常灵巧地在水中转了个身,人就看不到了。我游到他消失的地方,才发现不知何时,前方竟又出现了一条蜿蜒的通道。

闷油瓶这会儿已经完全没了影子,我在低矮的水道中膝行了很久,就感觉与膝盖手掌相碰的地方开始有了坡度,正逐渐地往上抬升。我拖着疲乏的四肢,立马加快了速度,很快眼前便捕捉到了一丝头灯外的光亮。

出水的一瞬间人几乎像是死了一次,我趴在带着坡度的岸边,勉强摘去呼吸器露出脑袋,人虚脱一般累得不想说话。

闷油瓶此时已经生好了篝火,连衣服都换过了。他对我一向没什么脾气,见状走过来扶了我一把,给我拖到篝火边上解了潜水服驱寒。

我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事,又在地上歇了能有快一刻钟,才听见身后的池子里响起一片哗啦啦的水声。侧头一看,果然是大部队来了,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胖子和两个带着他过来的张家人,三个人都是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那两个张家人拖着胖子上岸之后,也顾不得族长是不是在场了,喘得五米外都听得见,想来一路上确实是受尽了磨难。反观胖子本人,鸡贼地留了不少力气,张家人一放手,他自己一个骨碌就站了起来,剥了潜水服走到我身旁坐下。我仔细一瞅,他除了肚皮和后背被磨得红了一大块,人活蹦乱跳的,啥事儿没有,还拿了水壶想喝水,结果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就转过头有些纳闷地问我:“才这点功夫,这么大一壶水你都给喝了?”

我之前累得神思恍惚,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闷油瓶似乎是拿过水壶喝过几口水,可在他之前,我自己确实也喝了,喝了多少实在是记不清,但肯定不至于给喝空了。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壶,心说莫非是漏了?就道:“可我就喝了两口。”

两人沉默了一下,都去看闷油瓶,发现他并没有坐在火堆边,而是立在离篝火挺远的一处石壁旁,好像正抬头看着什么东西。

我和胖子都是闲不住的性格,见状也顾不得再问水的事情,绕过瘫成一片的解家伙计,围过去想看看他到底在观察些什么。

却见高高的石壁上,有人用一种非常怪异的字体,在上头刻下了“到此一游”四个大字。在字的下方,那人还用类似简笔画的形式刻了一个十分抽象的图形。

我对斗中的壁画铭文还算有些研究,可从没见过,哪个盘口的盗墓贼,能有这么超前这么扭曲的艺术审美。

这得是多么神经的一个人才能干出这种没有素质的事儿来?我心说,可能连黑眼镜都没有这么无聊。

我走近几步,仔细看了看那副充满了后现代风格的简笔画,觉得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是某种禽类,因为那东西很明显有两个三角形的翅膀和尖尖的鸟喙。一瞬间我的脑海中只能联想到盘踞在入口处的带毒凶禽,心道,莫非这是先人提醒我们,前方高能,注意警戒?

胖子对新思潮的接受能力比我强些,此时在一旁歪头看了半晌,忽然道:“诶我说,你们觉不觉得,这他娘的……好像是一只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