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3日

不死之身 by 剑麟的狐耳(二部97 – 106.tbc)

第九十七章  淹了

胖子这话一出,除了闷油瓶,大家都用一种看呆哔的目光看着他,完全没人接话。胖子一时嘴快,说完自己也有点后悔,但他不是轻易服气的人,就道:“你看看你们,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依我看,那人刻这画儿根本就是闲着没事挑衅呢。你们想想,这是哪儿?你们老张家的秘密基地。人家能自个儿到这儿来就是本事,还不许人家嘚瑟一下么?”

我心道也是,换我我也嘚瑟。不过一般来讲,做这种事的人都会希望自己“名留青史”,可刻画之人却根本没有署名,那这种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真像胖子说的,是这人太怂,挑衅还怕被张家人报复?

正想着张家族长在这件事上会是怎么个反应,就见一直波澜不惊地细看墙上刻画的闷油瓶忽然抬起右手,用奇长的双指轻轻地摸了摸墙面,似乎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东西吸引了过去。

我睡着他的手臂又看了看墙面,还是没看出那副画有什么玄机,正觉得十足疑惑,就看他手上一沉,臂膀处的肌肉全部隆起,给了那块石壁一个非常可观的力道。

与此同时我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张纵突然往前凑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去阻止他们族长,可闷油瓶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就听“咔”的一声脆响,石壁上有字画的那一块竟然被他整个抓碎开来,直接塌了下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盗洞来。

我愣了一下,再定睛一看裂口的边缘,发现夹层中全是一种灰白的粉末,此时沾了些闷油瓶手上的水,很快凝固成类似于石头颜色的硬壳,好像是某种特意用来伪装的人造物质。

显然,这条岔路的出现本不在闷油瓶的计划里,他自己似乎也有些意外。

闷油瓶转头看向我,又抬手看了眼腕表,明显迟疑了几秒,才道:“在这里等我。”说着打起手电,蜷身钻了进去,很快没了影子。

剩下一群人面面相觑,胖子就道:“得嘞,没听你们族长说的?都散了吧。”说着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占据了最靠近盗洞的一席地方。我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是有点不放心,想第一时间了解洞里的情况,也就挨着他坐下,守住了洞口。

这么一抬头的功夫,我忽然注意到,身旁的墙壁上除了壁画,似乎还有些什么。我努力仰着脖子去看,发现那是一条灰黑分明的界线,在那条线之上的石壁较为干燥,应该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入过水的样子,反之那条线以下的墙上很多都生了湿苔,一看就是长期泡在水里才会有的现象。但那条浸水线实在太高了,已经完完全全地高过了连接远处墓道的墓门,几乎快要漫到了天花板上。

这种现象只意味着一种情况,那就是这里全部的空间,都只会在一个机关周期走完之后,才显露出来,而且暴露的时间一定是非常短的。我记起之前张纵说过的话,心想这个周期或许真的需要几年才能完成。我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大概是闷油瓶和这些张家人精心计划了很久,才会有的必然。

这种将祭坛常年淹没在水底的做法,让我联想到一些杂书野史里的传说。古人虽然敬畏鬼神,但胆量其实比今人想象中的大很多,一般只有很难掌控或是特别神秘的东西,才需要他们用这种方法去保存。或者,我也有另一个猜想,他们做了这么多准备,或许并不是要保护这里头的东西,而是希望自己能够远远地逃离。

闷油瓶这一走,半个小时过去都没有音讯。我耐不住性子,探了半个身子进那盗洞,借着头灯望了望深处的景象,什么都看不清。缩回来时却发现,自己两侧的手臂和胸前的衣襟全蹭上了黑褐色干涸的血迹,胖子凑到洞口仔细嗅了嗅,才后知后觉地说,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朽腥气,这盗洞以前不是死过人,就是有人曾拖了什么刚死的东西进去。

我和胖子赶紧把这事跟离得最近的张家人说了,可那人闻言似乎并不太着急,起身走过去向张横他们简单汇报了一下,就看见张纵从一地的装备包里抬起头来,远远地冲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用担心。我越发觉得诡异,心说妈++的++,敢情这还是我们俩皇帝不急太监急了?现在失踪的可是你们的人,不是我的。闷油瓶带的这都是什么族人,怎么这么没有觉悟。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我看旁近没有外人,就低声对胖子说:“你觉不觉得,刚才副队那小子有点……”

“嘘!”胖子突然打断我,轻声说:“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我一怔,赶紧屏住呼吸,就听石窟外不知何时多出了些窸窸窣窣的轻响,靠近池边的解家伙计突然全都站了起来,大家都盯着水面。我和胖子过去一看,原本平静的池子里已然咕咕地冒起泡来,乍一看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成群地从水下逼近这里。

我看着波动的水面,发现水位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很快就淹没了低洼处,伙计们拎着东西纷纷后退。

一旁的张纵见状面色也是一变,他看了眼表,露出了些许疑惑的表情:“不对,时间完全对不上。‘它’的周期变了,这怎么可能呢……”

张横冷着脸站在最靠近水池的地方,闻言厉声道:“这里留不得,把潜水设备全带上,快走!”

我立刻瞟了一眼先前闷油瓶进去的盗洞,就高度来说,如果我们所在的地方再次被淹,水肯定会倒灌进盗洞中,就算里面有更高的平台能让他暂时栖身,也未必会有第二条出路供他逃脱。他走得急,几乎没带什么装备,更别提潜水的供氧装置,我看远处的张家人都蹲在那儿收拾家当准备跑路,忍不住问:“你们族长呢?有什么办法能通知到他?”

张横转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拎起包没有说话。胖子本来就不太喜欢张家的族人,此时一看他这态度几乎要炸,张纵见状赶紧走过来打圆场,道:“吴老板,您先跟我们走吧。族长的水性很好,这地方的结构和机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而且之前族长交代过,一定得保护好吴家人。现在出了意外,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必须符合计划,以您和胖哥的安全为先。”说着他抽出腰间的短刀在盗洞旁的墓墙上刻下一个非常特殊的记号,解释说就算闷油瓶真的重新回到这里,看到记号也会很快知道我们之后的行踪。

胖子被这厮的一句“胖哥”堵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我皱眉看了眼那黑漆漆的盗洞,顾虑到很多情况,终于还是背起装备跟在了张纵后面。

此时水已经没过了膝盖,涨水的速度突然加剧,漫进来的水颜色异常的沉,即便有强光手电,仍旧看不清水下的路。呼喊声中,众人互相拉扯着冲进墓道,迎面是数级粗糙的台阶,我们刚迈上去狂跑了几步,再回头时台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着逼近的湖水。

之前的石窟已经完全被水淹没,再看不到了。

第九十八章  长虫

张家人们的脚程非常快,带得整个队伍都迅速起来。我和胖子是重点保护对象,几乎是被左右的张家人夹着在跑。这么一来,解家的人就落在了最后。

我们刚冲上一段缓坡,就听有人在身后大吼起来,语意含糊,听语调似乎十分地惊恐。解家的伙计我大多认识,心里其实把他们当作自家人对待,这会儿我一听到声音立马回头,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却见其中一人狂指逼近过来的湖水,示意大家快看。

拽着我和胖子的张家人一看就变了眼色,我被他们突然的加速带了一个踉跄,这才在眼角的余光里看清,那原本翻滚汹涌的水面不知何时竟泛起了异样的涟漪。明眼人都清楚,那种突然的波动,根本就不是湖水正常流动时所能产生的水纹。我看得背后泛凉,心说糟了,这水里头还真有东西。

胖子跑在我身侧,被人群一挡更是看不真切,忍不住大喊道:“你倒说话啊!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那人吼道:“好像是长虫!”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闪电般从水中弹出,循着地面的震动朝那伙计伸出的手臂上猛扑了过去。

队尾的张家人反应快得惊人,“锵啷”一声腰刀出鞘当头便劈。可那东西出乎意料地机灵,在半空中不知怎么的一扭,竟险险让开了刀风,再次滑落回翻滚的湖水中,连个浪头也没打起来,瞬间便没了踪影。那张家人似乎对黑影颇为忌惮,一击不中也不恋战,弯腰拎起吓得冷汗直冒的解家伙计转身就跑。

我一下忧心起闷油瓶来,若这水里的东西真是野蛇,看这群张家人的反应,麒麟血怕是解不了这蛇毒。冷血的蛇类在水中对人类的体温非常敏感,游起泳来也极其迅速,闷油瓶真的能如他的族人所说,安全地从本就狭隘的盗洞里逃脱么?

前方的墓道更是曲折,地上坑洼不平,全是陈年的积灰与渗入的雨水混成的湿滑污泥。其实如果这会儿的情况没有这么危急,或许我会察觉到不对,比如以古人对神明的敬畏,通往祭祀场地的必由之路,必定也是修得大气恢弘,眼前简陋的小路很可能意味着我们早已偏离了主路,但当时整个队伍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我全部的精神都已经放在了逃命上。

穿行过几个反复的弯折,墓道渐渐抬升,在广阔的空间里,湖水充入的速度终于缓和下来,我们不敢大意,又跑了一段,前面开路的队伍突然放缓了速度。

我在队伍的中段遥遥望去,只望见一扇两人多高、极其巍严的墓门轮廓,走近了才看清,这气势雄浑的门早就被人炸开,此时正半敞着,露出里面一片狼藉的墓室。

按张家人们的说法,能进入这条道路的,只有非常少数的几个张家人,近代或许就只有闷油瓶一个,是真正熟悉这斗里的构架的。可看眼前的情形,又完全不像是闷油瓶做事的风格,难道在我们进来之前,就已经有其他的势力用别的方式捷足先登,先一步截胡了?

靠墓门最近的张横打起强光手电,探身进去四下扫了一眼,再回身时就冲张纵摇了摇头,似乎情况并不乐观。我看着靠前的几个张家人一脸怔忡的样子,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了?”

其中一个一把推开了墓门,指了指前方,哑声道:“这本来是这片区域最核心的机关道,可是……”他后面的话再没说出口,因为大家这回都能看清,这整个几乎算得上是宽广的石室里,从天花板到一侧的墓墙,都已经完全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水流,从墓室左侧顺着石壁倾斜而下,冲刷过墓室的地面,顺着右侧坍塌的大片缺口,轰然落入一旁的深渊之中。

我对建筑力学或多或少还懂得一些,很快便在脑中架构起这墓室本该有的样子。我猜测这整个斗,应该是仿效先前湖中机关的设计,依着一道山体内部的裂缝开凿建成的。

既然是采用了螺旋上升的构造,最高处必定就是闷油瓶要找的古祭祀场,而我们所在的地方恰好在最外圈,爆炸破坏了这个机关室原本的框架结构,再加上从山体表面渗下的大量雨水不断冲刷,靠近悬崖一侧的墓墙全部被水流冲塌,使得整个墓室都暴露在了峭壁之上。进了墓门,就可以直接看到右侧极近的地方,是遥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水瀑倾泄。

没有人想到眼前的路会断得如此突然,身后的水位仍在不断上涨,胖子看了眼墓室地面上积起的浑水,就问:“这积水好像也不深,你看我们一个扯着一个,能淌过去不?”

张纵闻言摇了摇头,道:“太危险了。族长曾说,这间墓室的地面,原本有一套非常复杂的联动机关,通过中枢的控制,时刻都在变动。连他都不敢大意通过,更别说要淌水盲目地去走了。”

我思索了一下,果断道:“这里的石壁很坚硬,应该藏不住机关。我们就从左侧的墙上过,小花的伙计里肯定有人会这个。”

众人稍一合计,解家的负责人第一个点头,转身朝自己的队伍招了招手,立马有一个机敏的矮小个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那人看了看我们,自顾自在背上的包里摸了摸,掏出一副六七寸长的飞爪来。他眼神一扫旁边的张家人,最后径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张横,尖声道:“我看这位爺手上的功夫最好,烦请帮个小忙了。”

张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飞爪接过来缠了绳索。张纵见状微一侧头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看了我一眼,稍稍点头,起身走到墓门前,也没见什么起势,似乎只是很随意地一甩手,那飞爪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哐”地一声卡在了机关室对面断裂处的石缝中。

那矮个伙计喝了声彩,扯过绳子的另一端,把背包搂在身前,又摸出几个制式非常奇特的铆钉来,徒手往那石壁上一推,竟直接没入了半根。

我看得眉头一跳,心说还真没看出来,这长相平平的小子还有这一手铁砂掌的功夫。不过小花手底下向来不缺能人异士,我也不至于太惊讶,反倒是胖子见状面色愁苦,问那人道:“你丫逗我呢吧,这么细一根钉子,能撑得住你胖爺我?”

矮个子憨厚地笑笑,说:“您就放一百个心,这玩意儿连两百多斤的死租都受得住。到时您腿分得开些,让挨着的两根都承上力,肯定就没事儿。”

张纵在旁边想了一下,就道:“时间不够等你布完这条路水就该涨上来了。一边下钉,一边上人,你有把握么?”

矮个子比了个手势,道:“只要绳子不断,绝对没问题。”

张纵点了点头,又道:“佛爺,待会儿请您带着解家走在队伍后面,这样就算绳子那头断了,您抓着断口往回游的距离也会短些,我们的人身手都好,手脚也轻,正适合替您试试这钉子,到底结不结实。”

我闻言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后悔起来。机会只有一次,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不管是触发机圌关,还是滑圌下悬崖,都不是闹着玩的。这个决策由我提出,就算闷油瓶不在这里,我也更应该对他的人负责。

张纵见我神情沉重,突然笑了笑,道:“你知道么,小佛爺?在我们张家人眼里,你太年轻了,年轻得令人心疼。如果你死在这里,这一切真的太可惜了。”

我莫名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可他似乎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递给我两个安全扣,让我系在腰间:“别担心族长,张家出来的人,注定不会死得简单,这么多年了,总是这样的。快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呐。”

第九十九章  刺杀

解家那小子确实有两下子,说话间,已经在湿滑的墓墙上连钉带绳布出几米的索道来。胖子记着之前死猪的仇,第一个系好安全绳跨了上去,站在铆钉上还做了个下蹲的动作,故意去试那钉子钉得是不是结实。

张纵从胖子一悬空开始,注意力就完全从我这里移开,一边收紧腰上的绳扣,一边还直往那儿瞥。我看他那恨不得把眼珠子扣下来黏到胖子身上的模样,没有任何做戏的成分,真的是非常关心胖子的安危。这也让我突然好奇起来,身为族长的闷油瓶到底是下了多死的命令,才能把这几个张家人唬成这副幼儿园园长的样子。

真正上了索道才知道,从天花板上顺墙砸下的水幕还是非常凉的。我打了个哆嗦,坠在队伍中间,跟着前头的一个张家人,慢慢向前挪动。

这又是一场意志与体能的拉锯战,濡湿的钉子非常的滑,我将重心尽量贴近墓墙,脚下还是不敢踩实,只能一边借力一边靠布好的绳子维持全身的平衡,渐渐的还是跟前头的张家人拉开了四五个铆钉的距离。

其实如果抛开周遭阴森的氛围,这样的情景多少会让人想起电影里的武者在山间瀑布下修行的桥段,只可惜在模糊的视野中,我只能看清脚下汹涌混浊的水流,和不远处深不见底的悬崖。

爬墙的进程远比我想象中慢,过了能有十多分钟,挂在队伍末尾的解家伙计递了消息来,说湖水涨过来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投向右侧墓室底部的灯光,又在翻滚的水面上照出了不寻常的波动。我立刻意识到,那些潜在水里的东西,也跟了过来。

现下除了墓墙上的索道,附近没有任何安全的地方了。不论是野蛇还是浊水下机关遍布的墓室地面,都已经是完全的死地,谁下谁完,这是非常不妙的一种情况。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侧着脑袋往队首望,然后几乎是惊喜地发现,队伍最前头的那个解家小子离对岸此时只差十来米的距离了,排在第三的张纵正和他互换位置,应该是想直接跃到对面的石壁断口中去。

见状我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往前迈步,身后一个解家伙计忽然拍了拍我的肩,道:“佛爷,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

我回过头去,第一反应就是小花又要交代我什么事情,可再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如果真是小花的传话,不可能拖到现在才说。我一下子就觉得事情不妙,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唯一能做出的应对就是猛地朝后一仰,试图避开瞬息便到了喉下的刀锋,却还是觉得左侧脖颈猛地一热,伴着尖锐的疼痛,血瞬间涌了出来。

与此同时就听远处张纵大吼了一句:“小心后面!”我意识到自己正向右侧的机关道中跌落,刚想勒紧手中的绳索,眼前又是冷光一闪,两侧的安全绳被飞刀全部刮断。那人的刀极度的凌厉,甩出的几道寒光瞬间便逼退了前方扑过来的张家人。

这一刻所有的冲突在我眼里都拖慢成一帧帧的画面,我只感觉自己距离墓墙越来越远,余光中看到张横的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猛地向我卷来,但到底差了那么一点,鞭梢在离我不到半米远的地方卷了个空。最后一刻,我只来得及往那解家伙计的方向猛抓了一把,希望能稳住身体或是干脆拖他一起下去,可惜终究因为事发突然,只在他胳膊上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人已经摔翻进水里。

墓室地面上的机关几乎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触底的一刻,厚实的翻板瞬间立起,露出黑洞洞的机关口来。

地上的石板被水冲刷得久了,全都滑不留手,我奋力扒了一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湍急的水流卷着我狠狠撞上竖起的石板,下一秒便朝那漆黑的机关洞口直直落了下去。

底下是一个非常高的落差,落下的过程中我几乎以为自己在被万箭穿心前会直接摔死,可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我就觉得左侧身体一阵麻痛,人已经砸到了底部。我条件反射地蜷起身子侧滚了一下缓冲,一起漏进来的浊水劈头盖脸泼了我一身,一时间只觉得全身又冷又疼,几乎要晕厥过去。

等我能抬起头时,上面已经看不到手电的亮光了,想是那翻板在吞没我后又盖了回去。好在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品太好,这机关竟然不是瞬间致死的类型。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的狗屎运,刚想爬起身,突然觉得身上有些痒意。

一片漆黑中,我缓缓解开裤带,颤着手去摸靠近腿根的地方。入手湿滑,稍稍一碰,还在微微地扭动。我汗毛一炸,同时就觉得颈间冰凉,却是又一条水蛇缠了上来。

第一百章  地画

我僵在地上,心里却也明白只是这样原地不动,对于具有颊窝的冷血动物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处。果然,很快我便感觉那东西顺着我的腿根一路向上,游到了胸前。我头皮一炸,只觉得被它爬过的地方又痒又湿,全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这种时刻,冲动地去做任何决定都可能是致命的。我注意着周边的动静,脑子已经飞快地转了起来,拼命地去回想短短几年间遇到的每一件事、看到的每一行字、听过的每一句话——到底是不是还有什么信息,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救我?

就在这样混乱的思绪中,我忽然回想起长沙的书房里,那本陈旧笔记上好像有一段相关的记载,讲的正是失忆前的那个“我”玩蛇驯蛇的一些经验。

我刚看到笔记那阵,正值失忆醒来不久,精神状态并不稳定,本能地排斥着一些东西,根本不相信笔记里写的一切,觉得光凭哨声口技就能驯养冷血蛇类简直是匪夷所思,可如今的境遇,却由不得我不信了。张家人的队伍还在上层,我知道他们为这次行动做了十足的准备,既然这里的环境如此寒冻,他们又如此忌讳这种蛇类,没准会携带特制的血清应急。但同时我心中也清楚,即便我多相信张家人的能力,他们不是所有人的救世主。这种蛇我很了解,从毒发到致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如果我不自救,等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怕是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

想着,我稳住了呼吸,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那位在黑暗中失去踪影的张家族长。如果那小子运气好没淹死在墓道里,现在可得多花点时间祈祷老子这“张家最后的希望”也能有他那样的好运气。

随着胸口微微一沉,爬得最快的蛇已经在黑暗中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我轻轻阖起嘴唇,用舌尖抵住下排牙龈,将下颚收紧,让后排的牙齿轻微地摩擦了几次。没有外耳和中耳的蛇类往往听觉迟钝,却对骨骼的震动非常的敏感。盘在我上半身的几条蛇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纷纷发出了“嘶嘶”的威胁声。我强压着恐惧,努力回忆着笔记上的记载,通过调节呼吸,用一种特殊的频率去鼓动自己的胸腔,就觉四周在一瞬间静了下来,那些蛇似乎也在竭力地去分辨着什么,不再动了。

我心中一喜,暗道有戏,赶紧牙齿一咬,舌头微翘,做了个意外熟练的弹舌。这在戏蛇里其实有专门的讲究,叫“惊蛇”,意味着一条指令的结束,带着点威慑的意思。这道命令的成败与否,都看这一声响后,你还有没有命在。

我屏住气,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蛇都随着这一声响高高扬起了头来,而后很快的,大部分蛇都像潮水一样从我身上退去,只有其中一条改为缠上我的手臂,摇晃着,似乎仍有些懵懂和犹豫。

我缓缓坐起身,几乎不能压下自己心中的讶异。这种震撼并不是源自于这次死里逃生,而是在这一刻,我才对那本笔记上内容的真实性有了最切身的了解。

会驯蛇戏蛇的蛇农作为一种古老又神秘的职业,除了笔记里的记载,我只在苗瑶两族的传说中偶有耳闻。而在南疆的传闻中,会这种秘传的人,无疑都带着些许黑帮和巫术的性质。

写下那本笔记的“吴邪”,说是祖籍长沙长在杭州,曾是个毕业后在西湖边经营着古董铺子、后因好奇与祖上的关系才入了土夫子圈子的普通大学生,可给人的感觉却绝不是这样简单。一个外行人,即便是后期下了不少斗,若是没有真正沉浸入其中,潜心地研究过、亲身地体会过、花了极多精力地钻研过,是万万不会对常人难以触及的秘法了解得这样清楚的。我看着乖顺地盘绕在手臂上的蛇,越想心里越寒——不论我是不是“吴邪”,这个“吴邪”都绝不是个好相与的良善角色。

暂时安全之后,我撕下一截打底的袖管缠住还在渗血的脖子,然后开始习惯性地摸黑整理自己的装备。在被水流冲下机关前我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大包和手电,万幸的是由于先着地的只是半边身子,闷油瓶给我的手表并没有摔碎,可惜这东西不能作为持久的光源使用,只能留着做个纪念。

我摸了下兜里的军工手机,已经摔得电池板都弯了。这玩意还没我经摔,可见这年头的广告都是唬人的。又摸了摸双腿两侧的裤管,里面各缝有一方裹在自封袋里的金属火机和一卷不算太长的救生绳,都是临行前二凡惯常的安排,说是以防万一,我本来还嫌弃这些东西硌人,没成想这回竟然还真派上了用场。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环境里,我轻轻擦亮了火机,微弱的火光很快照亮了附近的黑暗。这里已经是斗的深处,规模却仍然宏伟,我选了一个方向,往空间的尽头走去,行出十余步才看到了斑驳的墓墙。我绕过墙边散落的尸骨,顺着墙一直走,希望能找到一个出口,但直到又一个尽头,都一无所获。

当走到最后一个拐角处,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知道自己遇上密闭空间的可能性很大了,没准再过些时候,氧气都成问题。这里就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相信那帮张家人会来救我,一个是相信自己能在短时间内自行脱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熄灭手中的火苗,举着继续往整座机关室的深处探去。

这次没有走太久,我正冷得直哆嗦,忽然便觉得脚下一绊,鞋底似乎磕上了什么东西。我俯下身拿火机去照,却见火光尽头老旧的地砖上,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颜色与线条。

我愣了愣,又往前挪了两步,眼前便映出了一幕宽愈一米、不知有多长的彩绘地画来,这些画一幅幅地排列开去,铺满了我目光所及的大半地面。

我天生对这种东西就很感兴趣,此时看着脚边的地画画技精湛,忍不住便蹲下身去,借着火机的光亮细品。

开场地画中的笔法就很是大气,我看到,画中赤裸着身体的奴隶们正架起数座步辇,行走在曲折的山道上。辇上坐着的人皆衣着隆重,想来身份尊贵,可令人奇怪的是,这几人穿的衣服,我怎么看怎么像是古式的寿衣。

这幅地画是用侧观的角度描绘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山路盘旋着通往整幅图的最高处,那里空出了一块,似乎是被人用工具故意挖去了,只能看见轿辇零散地行在曲折的路上,被夹在手持兵刃的人群之中,受着非常严密的保护。我仔细端详整个画面,心道,这是什么?回转寿尸吗?

不对,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违和。如果辇上的人身份尊贵,必然会忌讳在死前就穿上寿衣出行,莫非这不是活人入葬,而是在进行某种祭祀?

第一百零一章  神迹

火机此时已经燃得滚烫,我把袖子拉长垫在指缝间,把热量隔开,又去看之后的地画。

队伍走至山的最高处,复又下行,最后停在了一处巨大的地缝前头。他们所在的地方,让我觉得异常的眼熟,好像跟这斗入口处的峭壁地形,非常地相似。

之后的几幅地画画风更是传神,在我一个现代人看来都非常好懂,大致意思就是这一队人在这里上山下水,经历了重重的考验,最终只有一座造型与其余截然不同的轿辇和十数个装扮干练的随从被筛选出来。筛选的条件我无从猜测,但画面中大量的朱色彰显着这整个过程都充斥着暴虐和血腥。

随着他们抵达终点,一座非常宏伟的祭台出现在了画面中央。一路看来,如此多人物与景观的描绘,唯有这座高台全部以黯金色的染料勾勒出整体的轮廓,又以一层几乎能沁出来的青黑色涂抹边角,映得整个场景异常庄严却又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阴森来,给人一种非常强的压迫感。而且我注意到,与这座高台同时出现的,竟然还有另一支队伍。

其实看到这里我心中已经十分纳闷了,这些地画很明显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或是描述一系列的情景。一般这样的连幅,都是有前后逻辑的,如果说除了闯关,还有捷径能供另一支队伍到达终点,那之前的画中或多或少都应该对另一条路有些交代才对。难道是光线太暗没看仔细?我又返回起点从头找了一圈,确实是没有。那支队伍就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几乎是突兀地,被嵌在了高台之侧。

我换了个角度,重新蹲了下来,把火机凑得更近。这幅地画被保存得异乎寻常的完好,靠得近了,能很清楚地看到,这支队伍里每个人的衣着都十分体面,似乎是穿着统一的礼服,衣袖上纹饰华美,绣的却不是祥云浮空古兽衔环,而是层层叠叠的、羽翼状的图样。

画面到这里出现了断层,有几幅画破损得厉害。我不知道这两支队伍在汇合后又经历了什么,但当我再寻到下一幅清晰可辨的地画时,我忽然发现,那座被严密保护着的轿辇已经空了,就随意弃置在画作边缘的角落里,而先前抬辇的随从们也跟着没了踪影。

我立刻抬眼去找,却见巍巍高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身穿寿衣的人影,人影此时正背对着我,负手而立。而所有身着礼服的人,全都冲高台俯身跪了下去,他们神情萧肃,似乎是在非常虔诚地祈祷着什么。

下一幅图是一张祭台的近景。那人侧身立在台上,脸微微侧向画外人的方向,就像真的在偏头冷冷地注视我一样。这是整卷地画第一次对人祭的样貌进行特写,我一下就看见,那人脸上戴着一张古朴的面具。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蹲下身,细看面具的纹路,这一看,一阵寒意刹那间便窜上了我的脊梁——我认得这张面具,它的样式,其上镌刻的花纹,跟铜爷脸上曾戴过的那张,竟然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那只是身体的记忆太过于深刻而产生的幻觉。

在原地呆坐了几秒,我忽然觉得有一点庆幸,如果没有杀手阻碍,或许直到从这里出去,我都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铜爷这个人我虽然只见过一面,可如今想来,他竟和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都有那么一丝半缕的联系。既然他先前给我下了战书,我这人好歹不算太怂,与其畏惧,不如面对。

想着我揉了下眼睛,尽量摈弃杂念,继续往下看去,就见祭台后又走上一个人来,胸前纹着禽首的图案,看打扮似乎是接下来仪式的执礼者,只是腰间配了一把长刀,衬得整个人气势凌厉。

他弓腰引那人走到了祭台的最高点,那里横放着一套造型古朴的棺椁,四周的地面皆用黑褐色的颜料画着繁复的花纹。我沿着那黑褐色的线看过去,在线条的尽头找到了先前失踪的随从们,他们面朝下卧在一处,显然已经死了。

我很快意识到,这些人才是所谓的人祭,而那身穿寿衣之人极有可能是这里真正的掌权者,整个仪式的获益人。

果然,下一幅图里,两人在棺椁边站定,执礼者恭敬地跪了下去,伸手为台上人除去了身上的寿衣和面具——那人露出来的脸长得跟我没有半点相像,这多少让我松了口气——接着掌权者全身赤裸地坐进棺椁,然后躺了下去,执礼者为他合上了棺壳,将青铜面具放在了棺椁顶上。

紧挨着的地画又模糊起来,就像故意给举行仪式的过程打了码,我趴在地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将目光投向了接下来的场景。

这幅图里,仪式很明显已经进行到了最后,执礼者振臂呼喊,台下的观礼者纷纷挪动身形,依旧跪着,却在棺椁前让出了一条路来,似乎正准备迎接什么。

这次没有任何人干预,祭台上棺椁的盖子自行划开了,那位掌权者又从里头坐了起来,被候在身边的人恭敬扶出了棺材,穿好衣装,在台上站定。我看得完全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到底是要干嘛,莫非刚才执礼人喊的是,全国第三次君主出殡大型演习到此结束?

正纳闷着,就看到下一幅画面中,竟然又有一个赤裸的“人”从那具棺椁里缓缓坐起身来。这“人”神情懵懂,歪着头满是茫然,而“它”的眉宇之间,和立在一旁的掌权者,竟是没有丝毫的区别。

我的心狂跳了两下,是真正的毛骨悚然。却见台下的观礼者们并不惊恐,反而高举双手,又拜了下去,好像对眼前如此诡异的情状,早就有所预料。台上,掌权者牵住那东西的手,并肩走下了祭台,享受众人的朝拜。

地画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下一幕,那人模人样的东西突然暴起,朝着掌权者的脖子狠狠咬了下去,血光迸裂中,君主倒下,众人皆惊。观礼者纷纷抽出长弓,可那东西似乎是不死之身,身中数箭复又站起,埋入土中又会爬出,最终,它被执礼者用一把古刀斩下头颅重重倒下,烧死在它诞生的高台之上,残存的骨架则被推下殉葬坑,又以石头压住,再不见天日。

看到这里,我几乎是麻木地发现,那执礼者持刀的手,食指和中指奇长,赫然是一双张家人的手。

我猛地站起身,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晕眩,可还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我忽然瞥见,在地画延伸的尽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团巨大的黑影。

刚接受了太多的信息量,我现在整个手心都是麻的,看到那黑影后的第一反应,竟然就是没有反应。好在我在原地静立了几秒,那黑影仍是动也不动,看来并不是个活物。我循照影子的方向往前走了两步,很快便看清,那黑影是一尊规模不小的禽鸟雕像。先前火光微弱,再加上我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竟然没有提前看到这么大的一座石雕。确认没有危险,我低下头继续看地上的描绘。

怪物与君主死后,那个文明的人开始忌惮祭坛中隐藏的力量,为了防止祸端蔓延,他们修建了一轮巨大的机关盘,将这整个地下空间与其中的辛秘全都封在了水底。

在最后一幅地画中,画面拉远,第一次呈现出了整个祭坛的全貌。我十分讶异地看到,在那祭坛的背景中,一只乌紫色的大鸟正盘旋在祭台上空仰首而鸣,先前看到的石雕,正好与地画的末端相连,再加上那古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乍一看,就像是直接从地画中腾飞而起一般,近看非常地震撼。

看这禽类的体型,可以算得上是半个遮天蔽日了,我敢肯定,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生物,那么它就很可能是画中的文明崇拜的图腾。

我俯身退了几步,带着目的性地去找,果然在每幅画的隐蔽处都看到了或羽毛或禽首的图样。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地上画中的颜色,似乎比我最初看到的,要淡了一些。

我小心地让火光靠近,以便看得更清晰,却见那些地画逐渐开始褪色,很快连勾描的线条都开始变得模糊。我对古壁画的颜料与老化很有研究,眼前的现象绝不是自然发生的,应该是有后人对这些东西做了特殊的处理。

到底有什么原因,让他们连记录这段历史的方式,都选得如此谨慎?我仰了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能冲淡心中莫名泛起的恐惧。几乎是同时,我眼角的余光里突然瞥到了什么东西,就倒挂在我头顶高耸的天花板上。

我猝然一惊,举高打火机一看,忽然发现我摔下来时的那一整面翻版不知何时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片锋利的倒悬挂刺。

这一个小时里实在发生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了,我有点头疼,举起火机,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些石刺确实是直接凿砍出来的,并不会像我想象中那样,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突然落下扎我个对穿。但机关的设置肯定有它的用处,我看了看四周,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处在一个非常规整的空间里。

我眼前浮现出闷油瓶给我腕表时的严肃神情,既然整个斗都遵循周期运动,这里的机关也极有可能会按照某种周期来运转,我运气好,没有赶在必死的时段里落入陷阱中,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里,这间机关室很可能会经历又一次的翻转和移动,届时上下颠倒,落差又大,绝对可以轻易杀死那些以为安全便没有防备的入侵者。

我看了眼荧光表,距离下个整点,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之前我磨蹭了那么久都不见地画有什么变化,可一接近整点,画中的颜色却褪得那样突然,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不祥的预感渐渐浮了上来,我当机立断,一把扯出救生绳,打了个收缩结,就往那石鸟雕塑的翅膀上抛了过去。

事实证明,在经历了数不清的危险以后,我的判断已经很少出错。手中的绳子刚套上去,连绳结还没未收紧,我就感觉脚下的机关室整个活了过来,眼前的景物瞬间颠倒,失重感扑面而来。那种翻转非常的突然,而且劲头很猛,我一个没站稳直接就被甩飞了出去,在墙上连踏两步才重新跃起,在空中就把绳子往左臂上狂绕,这才勉强停在了半空,没有直接摔翻进刺阵里去。

与此同时就听脑顶传来两次机关摩擦的动静,胖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似乎在吼什么人的名字,然后一个人影就毫无征兆地从上方落了下来,在石雕上几个借力,直接朝我扑来,撞在了我的腰上。

那人影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我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扯住了我的裤带,当即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是杀手千万别是杀手,低头一看,正对上闷油瓶的目光,他正好也在抬头看我,两个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他体重说起来也不轻,我缓过神,赶紧空出一只手护住裤子,心说***的,这小子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也掉下来了?听之前胖子那一声吼,显然也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就往机关里窜。我这么细细一琢磨,忽然有点触动——这人不会是专程下来寻我的吧?

想着,我低头瞄了他一眼,昏暗的火光中也看不清他是不是受了伤,只觉得他浑身湿了个彻底,挨着我腰部的手指特别的冰凉,即便靠得这么近,也几乎感受不到半点他的体温。

我张了张嘴,刚想问他上面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闷油瓶扒着我裤带的手突然一松,我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捞,就见他在空中一个翻身,已经侧着脚稳稳地挂在了刺与刺的缝隙之间。他看了看四周,确定安全后弯下腰徒手掰断了几根长刺,清理出了一小片空间,然后招手示意我下去。

第一百零二章  发作

我一边反向绕开缠住左臂的绳结,一边偷瞥了一眼头顶的石砖,就发现那些地画此时已经彻底消失了,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出丝毫的端倪,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不知为何,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形,我心中反而一定,竟有一丝成功遮掩秘密后的轻松感。

闷油瓶作为张家高层,可能是看过机关室的结构图,表现得对这里的机巧十分熟悉。我跃到地面上,正好看见他在远处一阵摸索,不知触发了什么机括消息,部分刺阵忽然又翻转回去,露出了一条弯弯绕绕的狭窄小道来。

火机的油滴坚持到这里终于燃尽,火光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我叹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这火要是早灭两分钟,我怕是会在暗室里跟闷油瓶敌我不分地打起来,他那个身手,我基本只有躺平任捶的份。

凭刚才短短一瞬的印象,闷油瓶这次下来得应该很急,我没在他身上看到任何装备或是照明的工具。果然,我在黑暗中默立了几秒,四周没有再亮起来,只有一点若有似无的声响,提醒我同一空间里还有人在。

墓室全部封闭后几乎透不进一丝光亮,我使劲眨了眨眼,实在看不清地上的障碍,只好说:“我在这儿。”

闷油瓶几乎是下一秒就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出声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轻声说道:“跟紧我,先退到墙边去。”

这是一个防御性的举动,我就低声问他,是不是没有办法能让我们自行出去?他闻言似乎摇了摇头,顿了一下才说,这墓室上下的机关只吞不吐,唯一的生机需要等一个周期过去,它移动后,接近整层空缺的边际,才有从峭壁侧上方出去的机会,那里距上层最近,石壁也最薄。我又问,一个周期是多久,他说大约是六个小时。

说完我就听见衣服摩挲的声音,他已经往右方走去,我赶紧摸黑跟上。

黑眼镜曾经告诉我,在非常黑暗的环境下,人的听觉并不是完全可靠的,尤其是在四周十分安静的时候,人会被自身的平衡感干扰。现在的我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即便能听得出闷油瓶的脚步声已经故意放重了,但我还是走得有些迟疑,而且很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我的前进速度像蜗牛一样,闷油瓶并没有返过来拉我一把的意思。

又走了一段我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张家人都是夜猫子,胖子看见冥器也能眼冒绿光,但我不行,我甚至还有点近视。如果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现在肯定已经四肢着地边摸边爬了。

可能是因为跟胖子厮混的时间长了,我这几年不要脸的功夫也长进得很快。想着,我心说一报还一报吧,循着脚步声快走两步伸手就冲他的方向摸了过去,一把也扯住了他的裤带。

闷油瓶可能也是没想到,看起来比较内敛斯文的我也会干出这样的事,反应慢了四分之一秒,才反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示意我不要乱碰。

我一个激灵,很快发现他抓住我的那只手非常的冰冷,尤其是手心的地方,竟然一点温度都没有,湿漉漉的,也不知先前是在接近零度的水中泡了多久。

两人一前一后退至墙角,闷油瓶摸到墙就松开了手,一个人靠着墙坐下,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再动弹,似乎十分疲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见面,闷油瓶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似乎强了不少,也不知道离开队伍后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我在他稍远的地方坐下,四周安静得可怕,让我觉得有些不安。

人在压力的临界点上唯一能做的便是转移注意力,我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闭上眼开始回忆之前在地画中看到的内容。

在看完了所有地画之后,其实我有很多问题和猜测,都没来得及梳理。首先我想到的是,地画中的统治者,贵为一国之君,为什么会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最后被仪式制造出来的东西当众杀死?

看画中对人物神情的描绘,很显然,在仪式开始前,君主好像知道最后会有一个与自己样貌相同的东西被制造出来,并且君主本身对那东西毫无防备和恐惧,反而对另一个“自己”的诞生表现出极度的欢迎和喜悦。

我猜想这一切背后一定存在某个人或是某个组织,他们取得了当朝统治者的信任,并给他灌输了一些信息,这些信息成功地洗脑了君主,让他觉得那怪物是无害的,是有益的,是有利可图的。

那么其次要搞明白的就是,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君主,让他大费周章地亲自完成这个仪式?

我脑海中浮现出最后的那副地画里,祭台上方盘旋着的紫色大鸟。不死,禽鸟,传说,一般人想到这三个关键词,第一反应可能就是神鸟凤凰,但稍微有些中国古代传统神话基础的人就会知道,其实古时的凤凰只是百鸟之王,相比玄兽朱雀而言,位阶很低,顶多算是仙禽,根本就没有喷火的技能,更没有不死之身。黄永玉的文章里便提到过,现在人尽皆知的“凤凰涅槃”其实是二十世纪初郭沫若借鉴西方不死鸟菲尼克斯改编出的故事,再往前追溯,也是古罗马甚至希腊的传说了。想来地画中记述的国家,还没新潮到供奉一只舶来品作为自己的崇拜象征。再者,那禽类面貌凶恶,颜色乌紫,完全没有古代神话中万鸟朝凤的俊美姿仪,反而透出一股子戾气来。

这让我想到古代传说中的另一种鸟,叫鸑鷟,是五凤之一。宋朝委心子的《梦兆门中》说“凤鸟有五色赤文章者,凤也;青者,鸾也;黄者,鹓鶵也;紫者,鸑鷟也。”正好符合地画中大鸟的颜色。《说文解字》里解释“鸑”字,也说过“鸑鷟,凤属,神鸟也。从鸟狱声。”

鸑鷟(yuè zhuó)的别名叫鸀鳿(zhú yù),也叫山乌,原型长得很像一只吃撑了的孔雀,但我知道一国之君不可能只是因为它长得可爱就把它宠成全国的吉祥物。

据古代传闻,鸑鷟生来便可振奋羽翼守护阴界的大门,其目可勘阴阳生死,羽毛能遮蔽招魂使的眼睛,让它们看不到阳间阳寿未尽之人,不错判任何一桩人命,是被画在生死簿背面的神兽。因此古时也将它的名字作为“狱卒”的代称,常用来称呼监狱的管理者。

想到这儿,我忽然猜到这个君主是怎么被忽悠瘸的了。很可能是背后的那人蛊惑他说,仪式会为他制造出一具新的躯壳,这副躯壳与他相貌相同,而且有不死之躯,能方便地转移他全部的记忆和思想。他可以凭借这个仪式借尸夺舍重获新生,永远地统治国家,享尽荣华。

这么一想,地画中古国的君主,将这种鸟奉为图腾,就非常合理了——他想骗过阴间的差役,重获一具阳寿永不会耗尽的躯体。但显然,这仪式出了纰漏,彻底地失败了。从棺椁中爬出的东西似乎根本不受他们的控制,不但没有为人的记忆,更对它的原身非常仇视,直接就把掌权者当众咬死。

逃脱轮回之门,重生不死之身。这种逆天而行的邪术,就是那个时代当权者信奉的永生之法?

我心中寒意更甚,下一秒铜爷那张隐在青铜面具之后的脸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仔细算来,地画里有两个关键点与我有关,其一,是铜爷的面具,其二,就是那诞生出的怪物和我的症状极像,不但样貌与他人相同,且生来就没有记忆,似乎根本就是为别人精心准备的替身。

我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

冷静,我告诉自己,都什么年代了,哪有这么怪力乱神的事情,别急着对号入座,再说我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书房里的资料也没有任何相似的记载,想来我失忆前没有张家人领着,也不可能来过这里。

最后的问题就是,一场失败祭祀的完整流程为什么会被详尽记录在这里?这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其一,这里是一个祭祀场所的遗址,稍微懂行些的人随便看看就能知道这附近的风水格局不可能埋得了什么达官贵人,所以地画不会是用来描绘墓主生平的。其二,统治者被妖言所惑,让自己组织的祭祀害死当场,这基本等于王朝的黑历史,在当时肯定是要封口的,以免消息泄露出来影响他子嗣的统治地位,因此记录这一切的人想来应该不具有皇权背景,更不惧怕当时的统治阶级。而且能把过程描绘出诸多细节来的,必然是亲身经历过,且具有一定地位可以直接参与其中的人。

综合全部的因素,这只能让我想到地画中全程主持仪式的那个,穿着礼服、双指奇长的张家执礼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不好下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有发丘指的张家人隐姓埋名于当时的朝野中,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很可能蛊惑君王的人就是他。我又从头把整个事件理了一遍,发现如果真的是他,那这整场祭祀仪式根本就只是他的一个实验,实验失败了,所以他把整个流程和最终的结果记录在这里,供后人参考和改进。

我一下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整场仪式,唯一能让他看到价值的,应该就是那个从棺椁里诞生的双生怪物,一个具有“不死之身”的诡异存在。这样强度的怪物如果能拥有人类的智慧并且找到控制它们的办法,那么不论是替换政权还是投放战争,所能造成的破坏都会非常可观。由此推想,张家人当时一定是想寻找到正确的、完成这个仪式的方法,从而真正地创造出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来,但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先前那些柱子里的人祭很可能就是失败后被封存起来的实验品。而张家在付出了很大代价后,决定废弃这里,改建成了家族幼儿园。

不,不对,我心里立刻又有一个声音质疑说,他们真的放弃了吗?柱子里的人祭,从衣着打扮上看仍有近现代的人,也就是说,他们的实验一直进行到了如今这个年代,只是可能因为某些原因,这个危险的计划沉入了暗处。

我联想到张家人们对我的说辞,这次闷油瓶亲自带队下来,难道是因为这里的实验出了什么问题,严重到危害了家族的安全,连名誉族长都得出面解决?

一时间,我忽然不敢想闷油瓶的立场了,他在整件事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一个执行者,还是一个监督者?那我呢?我在这整件事里又是怎样的一个身份,起到怎样的作用,最终又会被他们怎样对待?

曾经我很有把握,他们如果对我不利,我还有翻盘的机会,但现在,我忽然不确定了。如果真相真的是那么不堪,不堪到令人难以接受,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今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我告诉自己要冷静,闭上眼强迫自己清空脑袋休息,眼前却又浮现地画里那个手起刀落浑身浴血的张家人,结果就是根本睡不成觉。

我闭着眼,越想心里越乱,终于禁不住困惑,冲闷油瓶的方向道:“我有事想问你。如果真的想让我帮你,就好好回答我。”

一句话出口,半天没有人回应。

那个时候我并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第一反应还有点纳闷,心说人呢,那小子怎么又不见了?可很快,我就看到他的荧光表,仍在原地发着一点点微弱的光。

我挪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想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可这一拍下去,我就觉得不对,手掌之下,他的整个人,竟好像是在微微地发着抖。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的肩膀晃他:“你怎么了?醒醒!”

他似乎勉强清醒了一瞬,用极低的声音冲我道:“……这地方……不对劲……”

他说完这句,便唇齿发颤,竟然再讲不出话来。

第一百零三章  寒冻

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征愣了一瞬,才想起来伸手去探他颈侧的脉搏,就发现那种代表生命的搏动此时竟然已经非常迟缓了,快要不跳了一样。

我心头一凛,一下跪倒在他旁边,黑暗中无法视物,我顺着他的肩膀一路摸下去,只觉手中触碰到的衣物又湿又寒,全被冷水浸透了。我找到衣服下摆的开缝处,探手进去摸索,想找到大量失血的部位,却发现闷油瓶全身上下并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是非常非常的冰冷,冷到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在触碰一具亡故许久的尸体。

我很快回忆起过年的时候,闷油瓶借住在我家,一天夜里,他也曾有过类似的症状,那会儿我还问过他,有没有根治的办法,当时他说这种毛病只要熬过一段时间就会没事,可现在看,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他的旧疾明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严重了。

两人都没有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就算有急救箱在这里,也不知道能给他做怎样的治疗,我一下就觉得非常不妙。

闷油瓶仍在发抖,紧紧闭着眼,似乎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意识。我蹲下身扶着他的肩让他躺平,很快动手把自己的衣裤全脱了下来,又去扒他的。谁料这人即便病得神志不清,基本的警惕性竟然还在,我刚碰到他军装裤的拉链,就感觉前臂被一只冰冷僵硬的手轻轻搭住,下一秒他勉强蜷了下身体,我一下就被他翻身的力道带倒,半边脸贴地被他压在了身下。

这一下光裸的背部就离他非常的近,我被他的体温冻得一个激灵,心里很怕他恍惚之间直接拧断我的脖子,情急之下我猛一仰头,闷吼道:“你别搞我!”

他潜意识里可能还保有一丝清明,几秒后终于认出了我的声音,松开了扼住我喉咙的手。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已然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下一秒他的头缓缓低下,微微发着抖靠在我肩上,紧接着全身的重量就落了下来,这次是真的失去了意识。

比起在越南那会儿,闷油瓶好像更瘦了,我稍微一转身,便轻易地从他身下挣脱出来,滚到一旁。就着这个姿势,我开始撕扯他的衣裤,想把那些被冰水浸湿的衣物全部扒下来。

黑暗中十分难以操作,脱到最后,手正好挨上最后一块布料。我迟疑了一下,心说难道得做到这个地步?如果一会儿张纵他们下来救我,黑灯瞎火的正好看到我在扒他们族长的内裤,那我岂不是不见黄河也落泪,跳进棺材都洗不清了。

想到这里我一下收住思绪。我是一个情况越危急越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此时我忽然从自己跳脱的思绪里意识到,自己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十分平静,但内心此时竟已很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原先穿着的那套干衣给他换上。张家人装备精良,我身上穿的衣服全是速干的面料,在方才观摩地画期间,已经被我自身的热量烘干了。虽然我对他的寒症束手无策,但至少我衣服上残留着的一点体温,应该多少能让他好过一些。希望只要熬过最难的这段时间,他能凭借强悍的身体素质,自行恢复过来。

忙完这一切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墓室阴寒,我抱紧双臂蹲在他身侧守着,心神不宁。

按理说,人类只要活着就会自发地进行新陈代谢,新陈代谢的过程中产生热量,借由体表与外界的温差不断散发出去,这样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命过程。之所以人的体温在三十七度上下,而最适的环境温度却在二十六度附近,也是这个道理。可闷油瓶刚才近身时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身体里的生命活动停止在了某一时刻,或是维持在了某种非常低的水平上一样。当这种状态发生在一个人身上,那他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是快要死了,正介于生死的一线之间。

而且方才他说这地方不对劲,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不对劲法。到底是这整个斗出了变故,还是只有这一间机关室出了什么问题?我回忆了这次见面以来的诸多细节,觉得应该是前者。他从下来以后话就很少,一直避免和我身体接触,而且行动间非常迅速,可能是早已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所以想利用好最后一点还能自由行动的时间安置好我。

这样想来,闷油瓶的旧疾复发其实早有端倪,只是我被过于黑暗的环境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没能第一时间留意到他的异样,说来也是我的问题。

我在深沉的黑暗中看着闷油瓶所在的方向,越想心中越是忧虑,半晌又抬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那么的冰凉,小指挨到他眉间,能感觉到他眉头皱得很紧,看来是冷得急了。

我很快意识到这样不行,不能再等他自我恢复了,得想个办法赶紧让他暖起来。

我站起来,心里默默盘算,既然墓室里找不到任何热源,那就只能用最笨也最直接的方式去完成这件事。

想着我原地做了一套潜水前常用的准备动作,让全身先热起来,但又不到流汗的程度,然后在闷油瓶身侧躺下,解开他冲锋衣内衬的拉锁,紧贴着抱了上去。

之前也只是看到他在抖,如今肉贴着肉,又被他的下巴抵住肩膀,才体会到他究竟有多难熬。那种寒冻简直是从他的骨髓中一点点渗出来的,渐渐冻僵了关节,又蔓延到全身的每个角落,隔着皮肉都冻得我心尖发凉。

我空出一只手来将他的头紧紧拥在胸前,维护住最核心部位的温度,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用力翻了个身,让他整个人趴在我身上,和冰冷的墓室地砖隔绝开来。

那会儿的感觉就像是大冬天躺在冰川的夹缝中,随着体温的传递,没多久我便冷得牙关打颤。这个时候就很想念膘肥体壮的胖子,他仗义,所以前几年我遇到难事总会第一时间想到他。倒是闷油瓶,在认识我们俩之前也没听说他有亲人什么的,困难的时候真不知道他能去找谁求助。

事实上,像现在这样的搞法,对他而言是否有用,我心里完全没底,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放手。如果张起灵就这样死了,扪心自问,我是不能接受的。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和他一起经历了很多,可能在内心深处,我早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把他当作一个可靠而神秘的朋友。我佩服他也尊敬他,不仅是因为他的身手,更是因为我能感受到,他应该是个很孤独的人,却又毫不畏惧孤独,那种对待命运的淡然和坚毅,常常令我动容,他自己却恍若未觉。若是世界上突然少了这么个人在,我能体会到的,恐怕不止是惋惜。

其实从知晓闷油瓶是这一任的张家族长开始,我就一直觉得违和。按理说,他贵为一族之长,从小出身尊贵,不说众星捧月,也该是集权利荣光于一身的。可随着深入的了解,我却发现他的处境根本就没有名头上那么光鲜,他在张家的身份似乎并没有给予他什么好处,反而更像是一副极沉重的镣铐。

就像眼下,他明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是自己最衰微的时候,可他既不能在族人面前露怯,更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虚弱。虽然我不清楚他怎么就这么有把握,认定了我不会害他,可确实也得是我,心够软,不然谁管他死活。

再如这诅咒一般的寒症,我不知道是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某种遭遇才得了这样罕见的毛病,还是部分纯血的张家人在成年后都会有类似的症状,但如果是前者,那这人过的日子,未免太苦了些。

试想张家诺大一个家族,势力遍布全国,能人异士无数,都找不到救治他的办法,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绝望。或许他本人不会在意这些,但我一个陌路人站在墙外看着,竟也会觉得心痛。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暗叹一声,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捂着他,一边不停地摩擦他裸露出来的肌肤给他取暖。

时间在黑暗中拉长,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寒冻带来的困乏中回过神来,发现他虽然仍贴我贴得很紧,方才紧绷的肌肉却渐渐舒缓开来,似乎情况有所好转。我稍稍松了口气,突然就有一种被人注目的感觉。

这整个空间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活物,目所能及只有手表的荧光,那光很微弱,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在一团浓重的黑里勉强分辨出,闷油瓶此时好像微微睁开了眼睛,正在抬头看着我。我有些奇怪,寻着表的荧光,捏了下他的手,还是很冷。

我问道:“你还好吗?身上有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他没有回答,似乎意识仍不算清醒。我刚心说算了,也不能跟一个病人计较,黑暗中却忽然听见他好像是在神志不清地低声说着什么。

我一下很担心他,心道可别是脑子冻坏了,赶紧侧过头凑过去听,就听他断断续续地喃喃道:“……想不起……上个循环……守在门后的原因……”他一口气用完,声音又低了一些,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吴家……你……”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我尽量俯身去贴近他的嘴唇,也只听见他最后好像是轻声念了我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了然与怀念,随后便像是陷入了某种诡恶的梦魇,小声地呓语着,渐渐又昏睡过去。

地画里那个挥刀斩首血染华服的张家人此时似乎离我很远了,我叹着气将手上的血污擦净,安抚性质地顺了顺怀里这张家人湿透滴水的发丝。

荧光表盘里数字跳动,距离下次机关变动还有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

我把他环得更紧了些,期盼着这漫漫长夜,能赶快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沙漏

寒冷总是容易让人困倦,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这一觉非常不安稳,梦中光影交错,幻境纷至沓来,再醒来时,我疲乏地睁开眼,发现眼前又有了火光。

我半撑起身,就看到闷油瓶盘膝坐在我旁边,他的夜视能力远胜于我,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东西,竟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此时他正偎在火边,烤干自己的衣服。

我心中一喜,翻身坐起来问他:“你没事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看着火堆,似乎是有心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火光跃动,映得墓室明灭。

半晌,他抬起头轻声道:“我记起了一些事。”

我望着他,内心有些诧异,看来他在先前布满血迹的盗洞后果然还是经历了什么。**近火堆,想问他究竟是怎么躲过淹没了整个下层的大水的,却忽然发现火光下,闷油瓶的脸色并不好看,在重拾了记忆的碎片以后,这人周身的气场,好像愈发的沉默起来。

我最初以为他是在忧心自己的病情,便安慰他道:“你不要太担心了,这个病虽然罕见,但我相信不可能完全无解。现代医疗和通信这么发达,我和胖子小花他们,都有一些人脉,等办完事离开这里,我带你多问问,总归会有办法的。”

闷油瓶闻言却只微微摇了摇头,我看着他站起身穿回自己的衣服,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忽然有点气闷。

这次见面以来,他清醒时的态度,总让我感觉有些不同往日的冷淡和疏远。我不知道这跟他重新找回的那部分过往是否有关,莫非我是他曾经的仇人?或是欠了他一笔巨债如今连本带息我卖身都还不起钱?

刚见过他难得脆弱的一面,突然的冷硬让我有点不太能接受。我沉默了一下,问他道:“你们是不是隐瞒了我什么事?你让我到这里来,究竟是想要我干什么?”

闷油瓶低头看了我一眼,忽然说:“如果我告诉你,进了第二扇青铜门,你很可能会消失,你还想到门后去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很快又道:“这个地方有可以影响我的东西。在来到这里以后,你有没有感到什么异样?”

我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么多话,完全懵了,想了想还是交代说:“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从认识你以来,我有时会做一种奇怪的梦,很真实,而且代入感很强。每次醒来我总会忘记大半梦里的内容,可当我来到这里以后,那些梦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闷油瓶看着我,冷冷地道:“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也是很久以后再次回想,我才隐隐觉得,他当时说的那些话,很可能是在故意引导我的逻辑,试图改变我思考的方向。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一种心灵引诱的手段,换作是别人,我不太可能中招,但那会儿周遭的环境、大量的细节和他强大的气场让我很难逃脱这样的暗示。我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

这些年来围绕着我自身的谜题庞杂且没有头绪,千丝万缕中我勉强能理出的线索非常有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我失忆以来,三年的追寻,大半的线索都指向匣中的信息,最终我打开了匣子,发现唯一有价值的消息,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第二道青铜门,而门后,很可能有我想知道的真相。

乍一看,整件事的逻辑十分的线性,这就揭露出一个信息:如果这件事确实存在幕后人的话,他们为了达成某个最终目的,所必需的条件之一,就是需要我自愿到达第二扇青铜门后。

闷油瓶在得知我的计划后,仍支持我前往青铜门。他掌握的信息远比我多,如果排除他欺骗我的可能性,只看他的态度,那么我敢说,布局人灌输给我的消息应该不会是虚假的,第二道青铜门后,确实有我要的答案。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既然他们盯上了我,我身上肯定有什么让他们眼红的东西,只是怀璧其罪而不自知罢了。那在青铜门后,我会被要求给出这件东西吗?如果这就是我为了知道真相所需要支付的代价,届时我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曾经在长白山云顶天宫的青铜门中有惊无险的经历让我放松了警戒,再加上获取真相的欲望实在强烈,身边又有胖子瞎子和闷油瓶这种段位的人承诺提供保护,现在想想,我还从未假设过,或者说,我潜意识里一直都在逃避去假设一件事:在一切的终点,在真相的背后,我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闷油瓶是第一个触碰到我内心这块阴影的人。他显然知道些什么,因为我留意到,在刚才的对话中,他没有直接用“死亡”这样的词去描述我的结局。闷油瓶是个敏锐、理性且非常直白的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是为了考虑我的感受,才选择了“消失”这个语意含糊的说法,他说的消失应该就是真正的消失,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就被否定了其存在的事实呢?这未免太过荒谬,我甚至开始想象,难道青铜门后有一条通向其他世界的单行道,我走进去,便再回不来了吗?

说回眼下,闷油瓶说这里有能够影响他的东西,虽然我不清楚他到底指的是什么,但方才他的病情突然加剧,我想应该就跟这个东西有关。这其实是不符合逻辑的,即便我一直觉得张家人都有点自虐的倾向,但总不至于会在家族的试炼场里放置一些削弱自家族长的机巧。事态进行到这一步,似乎也超出了他们张家人的掌控,就像有另一股无形的力量,正让整件事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发展下去。而且最让我想不通的是,这地方能跟我有什么联系?为什么越接近终点,我越能感觉到,自己过往的记忆渐渐有了被撬动的痕迹,我究竟有哪里不对劲,竟隐隐地跟地画中的仪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起来,我会来到这里,完全是看在闷油瓶的情面上。作为一个真正推动了事态发展的人,他的话中有话,难道是想告诉我,他也是这个局中的一环,如今身不由己,也陷在了别人为他设下的局里?那他这样说,是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想来警示我的吗?这里没有外人在了,他又为什么不直说呢?

想到这儿脑子几乎要炸,我看着闷油瓶,迟疑道:“你是想说……”

后面的话被一阵极近的爆破声打断,墓室整个一震,忽然开始大幅度地倾斜起来。那种突然的翻转给人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就像是机关中原来的平衡忽然被人打破,机括完全失控后绷断开来一样。跟之前的上下颠倒不同,这次的倾斜竟然是横向的,我只觉得左边身子一空,人一下失去重心就要往低处滚去。

这会儿外头的天虽然已经亮了,但离既定的节点还有一些时间。我知道情况有变,反应非常快地顺势一个侧滚人已经依到墙边,依靠地面与墙体形成的直角勉强撑住了身体。墓砖湿滑,我手脚都抖得厉害,幸好闷油瓶及时伸了下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与此同时,我感觉头顶一阵窸窣声响,有什么东西随着爆炸散落了下来,有一些直接灌进了我的脖子里。我腾出手一摸,入手十分的粗糙,竟然是潮湿的砂砾。

此时火堆早已滑到最底层摔散开一地的火星,但墓室里还余一丝微弱的光亮,我抬起头,发现闷油瓶抓着我的那只手,指间夹着一支制作简陋的火引子。我接过来,用手护住,再顺着火光仰头一看,就看到墓室顶部被炸开了一个洞,随着墓室的旋转,无数的沙子正不断地倾泻下来,尚有余烬的火堆瞬间被沙扑灭,机关室里就只剩下我手中的这一点光亮了。

这一下非常突然,我本来以为是胖子手滑,但再一回忆爆炸时的动静,又觉得不像。我非常了解胖子爆破时的习惯,他心里着急的时候,是炸不出这么冷静精准的声音来的。难道,在我坠下机关之后,他们并没有抓到铜爷派来的杀手?

我感觉体力在一点点流失,就道:“如果上头是同样的机关室,我们可以等沙子漏完再借助沙坡爬上去。”

闷油瓶面色凝重,闻言看了眼头顶的破洞,说道:“现在就走。这个方向的房间,本来没有流沙,应该是更深处的几个墓室一起被炸穿了。漏沙的速度太快,会被活埋的。”说着一把扯紧我,奇长的双指在墙上使劲一扣,直接抽出一块砖来,露出了后面的铜板,他向上挪了两步,示意我踩着空缺跟紧他。

两人沿着墓墙迅速往上攀爬,期间沙子越漏越快,连我都觉出不妙来。

等靠近顶层,倾泄下来的沙子已经像瀑布一般。闷油瓶打量了一下四周,弯腰一把抽出我的裤带,一端在我臂上缠紧,另一端搭在手里。

他的腿部爆发力很强,人在墙上稍一俯身,下一秒就几乎是贴着天花板跃了出去。我只感觉臂上的皮带收紧,就见他在半空单手一捞,牢牢地挂住了洞口边的墓砖,悬停在了沙瀑前。

我看到他侧耳在听,心知他也在判断该怎么往上层走。我们两人所在的位置实在尴尬,现在看竟有点进退两难的意思。

就这么顿了一顿,头顶突然又是一声炸响。这一次,爆炸更为剧烈,整个空间都随之抖了三抖,墓室的结构抵不住如此激烈的冲击开始垮塌,四周大半的墓砖瞬间崩解散开,我脚下猛地一空,还没来得及惊呼,忽然就觉得手臂上的皮带抽紧,一股非常强悍的力量从皮带的另一端传来,我整个人瞬间悬空,撞在闷油瓶怀里。

我当机立断,一把搂住他的腰稳住身形,突然发现他腰腹部的肌肉绷得很紧。与此同时沙子冲击头顶的压力忽然减轻,我借着火光仰头,就看到闷油瓶把外套抓在手里,人死命上撑,使力到青筋毕现,竟然就用那副血肉之躯顶着砂砾的冲击,硬生生开辟出一道一人宽的空隙来。

在这样诡秘的深山里,那道缝隙几乎是用生命去维系的。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第三声炸响,又是一阵晃动,更多的沙子兜头压了下来。闷油瓶手中的墓砖再禁不住两人的重量,当场碎裂开来。

那一瞬间,我只感觉一股极大的力量顶在我腰间,还没来得及反应,失重感忽然降临,我人到半空才意识到,是闷油瓶在即将下坠的那一刻,发力把我推了出去。

下一秒,我后脑剧痛,似乎是磕在了顶层机关室最高处的墓墙上。轰隆隆的巨响声中,成吨的沙子回灌进来,刹那间便埋没了我身下的一切。

墓室中彻底静了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贯穿

我跪在沙面上,有那么几秒钟,只感觉天旋地转,辨不清方向。火引早不知甩到哪儿去,我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却听不到一点人声。

心跳如雷,我起身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腿软,但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第一反应是去看腕表,荧光显示着一个时刻。我告诉自己冷静,这跟雪崩一样,还有时间救人,可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毫不留情地说,这跟雪崩不一样,沙子比雪硬,密度也大,从这个高度落下去,压也能让人全身骨折。

我不去搭理那个声音,站起身往上一摸,手果然触到了坚硬的天花板。从机关翻转的角度来看,这里离上层应该非常近了,出了这种事,胖子张纵他们的队伍不可能离开太远,一定就在附近。或者,铜爷派来的杀手或是第三支势力,也在等着瓮中捉鳖拿我狗命。

我踮脚把耳朵贴近头顶的石板,果然听见了一点点杂乱的脚步声,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听起来非常模糊。

这会儿是敌是友都无所谓了,我没有任何犹豫,扯下皮带扣开始用力敲击石板,一边敲一边狂喊:“我在这儿!!!快来人!!!我被困住了!!!来人啊!!!!!!”

我自己都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声音,反正绝对是撕心裂肺的,因为只嚎了一次,上头很快就传来了奔跑和敲击的声音,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位置。

期间我余光一直瞥着表,这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

确定救援后,我片刻都没有停顿,一下趴回沙面。固体传声更远更快,我遵循最后的印象,疯狂刨开沙子,一边尽量贴近沙面,大吼他的名字。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道他的真名,张纵说他没有名字,我就只能喊张起灵。这名太不吉利,我连吼了好多声,可除了头顶的响动,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的回应。

我有点发抖,又瞥了眼表盘,眼前却已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时间。

我闭上眼,深呼吸,手下的动作不停,尝试着把全部的专注力洒向四周。

就在这时,大概是幻觉,我忽然听见了一点点细小的声音。

可能是肾上腺素的关系,这一刻我的耳朵远比想象中灵敏,刹那间我竟然听见不远处有什么微弱的动静,就夹杂在上层的敲击声之间,似乎是沙子与沙子摩擦翻动的声音。

我震惊地望向那个方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就感觉面前这块沙面动了动,那人缓缓探出一只手来,正好搭住了我胡乱刨沙的手,一瞬间两人都是一静。

这会儿我脑子已经完全僵掉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拼命把他附近的沙子扒开。

闷油瓶在沙面下应该是屏着气的,意识也非常清醒,此时手肘着力,慢慢用劲,很快就拔起了大半个肩膀和另一只手,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和松散的雪不同,沙子的摩擦力非常可观,黑暗中我隐隐能听见他喘息的声音,看来接连的意外不仅让我筋疲力尽,终于也让这个旧疾复发的张家人感到了久违的吃力。

我怕他有什么暗伤,不敢随便拉他,只能帮他扒松附近的沙粒。好在他力气很大,很快就用手铲开了腰部的沙子,翻身慢慢立了起来。

这小子在沙子里埋了快三分钟,站起来跟没事人似的,抖了抖灌进衣领的沙子就开始伸手摸索上方的墓砖。

我看他淡定的样子,渐渐也缓过来一点,心中推想,把我推出去之后,他应该是在最后的那一刻找到了支点,尽量跃了上来,险之又险,才没有真正被活埋在最下层。

到了这个时候后怕的感觉才涌了上来,我心中五味陈杂,摸索着伸手帮他拍落身上的残沙,不由道:“可别有下次了,你他娘的差点给我吓死。我真服了你,没想到你厉害到这种程度。”

闷油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我感觉到他肩部的肌肉拉伸,似乎是在黑暗中侧头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说话。

有闷油瓶配合,上头很快就把整面石砖凿开了一个人宽的洞来,灯光洒下的瞬间,一个张家人露头往里一探,回身喊道:“找到了,他们在这儿。”下一秒这个张家人就被一只胖手推开,胖子打着探灯冒出个脑袋来,先看了我一眼,又探头去看我身旁的张小哥,看到都没事才松了口气,说:“天真,你这是谎报军情啊。刚才我们在上面老远就听到你在地板下鬼哭狼嚎地叫人家小哥的名字,还以为怎么地了呢。”

我懒得理他,结果他看了看闷油瓶,又纳闷道:“你俩在下头掐架了?小哥你看你这脸给他挠的。”

他这一说洞口附近的伙计都悄悄拿余光围观,我也向闷油瓶看去,这才发现灯光下他裸露出来的皮肤有不少都被沙砾摩擦出了血痕,看起来有点骇人。

张纵在胖子背后偷偷翻白眼,说道:“爷你别贫了,快伸手扶一把,我们还有事想跟族长说。”说着拉开胖子让出了一点空间。闷油瓶双手搭住洞边,人蜷缩起来,发力翻了上去。

胖子很识相,见我俩累得话都说不出来,赶紧反手递给闷油瓶一瓶水,接着伸出另一只手下来拉我。

几分钟里,外头人生渐沸,远处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和自动帐篷弹开的动静,有一些温馨的感觉。紧绷了这么久,我终于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勉强伸出手,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右耳突然捕捉到一丝奇怪的响动。那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声音,从墓室前方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像是一个人在喃喃着什么,声音柔和,让人不自觉地想去亲近。我停了一下,侧过头仔细去听,还是听不真切,那声音只是喃喃着,喃喃着想让我过去。

那样的音色实在令人无法抗拒,我一下松开胖子的手,机械地往前走了几步,脚就越过沙堆踏上了实地。

四周越发黑了,光影糊在一处,很难看得真切。

胖子可能是隐隐觉得情况不对,我听见他在上面轻声道:“天真?你哪儿去?”语气有些疑惑。

他耳朵远比我灵,此时竟好像听不见那个声音。

我立刻意识到应该回头,应该回应他一声,可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整个人就感觉像是被那若有若无的声音蛊惑住一样,径直往黑暗中快步走去。

接着,我就看到了它。

在墓室的尽头,一片弧形的墙壁上,我再次看见了那只乌紫色的巨大禽鸟。跟地画中的形象不同,在这里的图腾中,那凶禽朝着我的方向敛翅静立,赤红的双目像极了人的眼睛。我在看它,而它似乎也正默默打量着我。

下一秒,一声振聋发聩的青铜铃音刺穿了我的耳膜,猝不及防下我头部剧痛,一下就眼前发黑滚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颤了一下,紧接着另一种疼痛就开始疯狂地侵袭过胸腔,而这种疼,竟比头痛更加剧烈,冰冷的感觉很快蔓延至全身。

我颤抖地低下头,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看到一截尖利的铁器穿过背部从我的胸前透了出来。我抬手摸了摸,入手温暖滑腻,全是我自己的血。

脑海里空白了几秒,我才意识到那是一支弩箭。

是铜爷。铜爷不想让我有任何活路,他的杀手找准了时机,在动手的同时摇响了铜铃,连一丝挣扎闪避的可能性都没有给我留下。这事做得非常漂亮,他确实是个枭雄,这些年如果是他带着吴家,伙计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

想到这里神志开始变得模糊,我单手撑住地面想站起来,可手脚没有任何力气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心中的万般不甘与祈愿。来到人间经年,最初这世上没人能听懂我说话,还好后来遇上了胖子,他听得不是很懂却一直愿意来听,再后来,我遇到了张家的起灵人,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只要我开口,他或许真的能听明白这种无形的述说。可惜,在他们面前,我说不出。一度我曾以为自己会和真相一同,被埋葬在第二道青铜门里,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也只是我虚无缥缈的奢望。我撑到这里,路终究尽了。

耳鸣中闷油瓶很快跳了下来,我能听见他落地的声音,可他的身影此时越发的模糊了。我勉力撑开眼皮,朦胧间看到他的脸色在目及我伤口的一瞬间褪成煞白,但很快,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了看我,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神色。

可能是回光返照,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秒里,我反而清明了几分。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面前的这个张家人——他默然地低头看着我,脸上浮现出的,竟是一个近乎平静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下一秒,他冰冷的手轻缓地覆了上来,盖住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他轻轻地吐气,似乎是在无奈地叹息。紧接着身边的一切都朝我挤压过来,最终化为了最浓郁的黑。

第一百零六章  不死

在那之后,我大概是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昏迷。无尽的疼痛和寒冷中,我只对两个片段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第一次清醒,有一只冰冷的手按着我的脖子,我没有睁眼的力气,就听帐篷拉链被拉开的声音传来,脚步声靠近,一直蹲伏在我身边的人开口道:“‘它’没有脉搏了。”我认出那是张纵的声音。

来人问:“多久?”却是闷油瓶。

“有五分钟了,”张纵顿了顿,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外面的人都亲眼看到了方才那一幕,如果‘它’醒了,问起自己为什么没死,该怎么说?”

闷油瓶沉默了几秒,冷声道:“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幻觉。”

我感觉脖子上的手力道重了些。“这也是幻觉吗?”张纵轻声说。

闷油瓶没有说话。

我颈间一空,不久传来门帘被拉动的声音,听脚步声,好像是张纵离开了帐篷。

四周安静了很久,我困倦不堪正要睡去,忽然感觉有人俯身靠了过来。那人挨得非常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扑在我脸侧的感觉。接着,我隐约觉得额头上微微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一贴,又很快离开,留下了十分柔软的触感。

我还在疑惑那是什么,那人已经坐直身子握住了我的手。和之前的东西不同,他的手难得的温暖,包裹住我的时候,感觉十分安稳。没多久,我便昏睡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状态好了一些,我试着动了动手指,还是非常困难,但似乎能看清一些东西了。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侧躺着,帐篷中心立着一盏灯,有模糊的光打过来。张横就斜靠在矿灯旁,正保养自己软鞭上的扣锁,拿了一小块绒布从旁边的小罐里沾着黑油一点点地擦拭。张纵正对着我坐在他旁边,神情空白地看着矿灯,好像是在放空想着什么。

我全身无力,还是想睡,忽然听见有人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张纵猛然回神,看了张横一眼,又看了看我的方向,我提前闭眼,就听他低声道:“我只是在想……这个斗离‘那里’太近了,本来就能影响‘它’的心志。现在是计划里最危险的阶段,我担心‘它’撑不到祭台,就会精神崩溃。”

张横手上的动作不停,冷冷地道:“你想这些,根本没有意义。有这个时间,去关照你的刀。”

副队依言解开刀囊低头翻看,摆弄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道:“张起灵到现在都没有表态,我本来信得过他,现在却总觉得心里不安定。他绝不是一个会被别人按着手脚走路的人,或许他念着旧情会帮‘那位’一时,但他肯定早有自己的想法。说实话,我看不出他在脱离张家之后到底还有没有感情,也猜不透他离开青铜门后的行为,包括失忆,是不是都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假装出来的。某种意义上讲,他让我毛骨悚然。”

张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静心。这些不是我们可以谈论的,别被过去的阴影影响判断。我们只照计划做,你不要再想。”

“过去的阴影……”张纵轻声重复了一句,忽然倾身向张横肩上一靠,抬眼笑道,“你平时木木讷讷,这次倒比我通透。不过你说,我能不想吗,你们这群人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贵,光知道打架下斗,就没一个管事的。”话没说完,外头一阵喧嚣,一个张家人矮身进来,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张纵一下站起来,皱眉道:“来真的?”说着拎起刀囊转身出了帐篷,张横表情一凛,拉开门帘,也跟了出去。

我费力地侧过头,帐篷的前门没有关紧,在缝隙里我渐渐看清,远处十数个人围在一起,却是闷油瓶和一众张家人。

他们好像起了争执,我远远听见张横冷冷的声音说:“……我们早就不听命于张家,就算你是族长,也别想轻易离开。”

闷油瓶背对着我,闻言脚步顿都没顿,径直向营地外走去。

张横见状臂上发力咬牙就要动手,被张纵从身后一把拉住。后者明明十分惧怕张家族长的存在,此时却硬是一步没退,他推开族人,站在闷油瓶面前,放开了把住武器的手,道:“张起灵一直有重要的使命,我知道这里没人拦得住你,但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至少请让我们知道你会去哪儿,别让他又找不到你。”

闷油瓶这才有了些反应,他回头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会离开地底。事情有变,我去祭台看看。你们守好他,别跟上来。”

旁近的张家人闻言都怔了一怔,张纵似乎深感意外,我看到困惑和思考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即逝,很快转化成了一个十分讶异的神情,他震惊道:“难道您想…..”

闷油瓶没有回应,在乱石堆中几个起落,很快隐入了墓道的黑暗中。

留在原地的张家人们沉默了一阵,张横收了武器,对张纵说:“他想替‘那位’还债?”

“他俩没什么好说的,”张纵平静道,“是我多虑了,我真没想到张起灵能做到这个地步。如果老家伙们知道族长自愿来这里做人祭,还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看来传言是真的,”他望着闷油瓶离开的方向,手又摸上了自己的刀囊,“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在长生大典上跪拜起灵人时的情形吗?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敢看,那会儿狗五爷的长子还没有出生吧……”

张纵的声音逐渐模糊,这些恍惚的记忆很快化作细碎的片段,沉入脑海。那之后,我又在浑噩中浮沉了很久,胸口的伤渐渐不疼了,头痛却一直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我怀疑那声振聋发聩的铜铃响肯定对我造成了一些伤害,铜爷怕是恨极了我,让我在弥留之际也这样痛苦。

我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但最终,我却在一阵撕裂般的头疼中彻底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我捂住胸口缓了几分钟,才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帐篷里没有人,营地里探照灯的光从缝隙里洒进来一些,勉强能把事物照亮出大致的轮廓。我低下头,发现胸腹间的伤口只是草草包了,之前刨沙刮伤的手指倒包得很细,看起来有一点滑稽。

我有些迷糊,尝试着扒住窗沿,慢慢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营地里似乎出了什么变故,走了几步都没有见到什么张家的人,只远远看到一个矮个伙计,弯腰背对着我,正把盛了水的罐头往无烟炉上挂。我认出他是解家的伙计,本想问他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不知道胖子在哪儿?没成想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到是我,竟然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一下就撞倒了炉子,罐头直接翻在一旁,水哗地撒了一地。他赶紧去捡,嘴里不停说着什么,十分慌乱的样子。

耳鸣让我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但直觉告诉我,这个解家伙计此时好像非常怕我。走得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因为恐惧缩小的瞳孔,感受到他强装冷静的同时因为紧张屏住了呼吸。

我沉默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眼前终于开始有场景闪过,地画中的祭祀、横穿过胸膛的弩箭、闷油瓶最后的眼神……那些模糊的记忆逐帧变得清晰,一时间,我只觉得非常的困惑。

我本该死了,却站在这里。这种逻辑上的谬误,令我无法接受。

我没有再理那个伙计,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那里不再安全了,但却足够宁静。

我侧身躺下,第一次正视那个逃避了太久的问题: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不死之身”吗?

———— TBC ————

《无妄之罪》(0305吴邪生日纪念番外)

张家人自有一套调节情绪的方式。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纵都刻意地不让自己追忆往昔。直到此刻,他远远目送道上有名的吴家佛爷手握鬼玺,在弥漫的蓝雾中缓缓走向终极,才忽然忆起了当年,忆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九门后辈时的情形。那会儿,他还不叫张纵。

印象中,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他走在哈尔滨市中心的街上,背上新添的鞭痕藏在深色的羽绒服下,时隔多日依旧火辣辣地疼着。

天色渐渐暗了,他离开友谊路继续向南,最终在兆麟公园的东门站定。这儿是他领了刑罚后才被告知的地点,很快,他会在这里接手另一个任务,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或许可以弥补他之前犯下的过错。

兆麟公园与繁华的市中心隔江相望,入夜后,他身后的广场里办起了冰灯游园会,行人来来往往,年味颇浓。

张家人从不缺耐心。张纵避开人流,站在一根写着“中国冰灯发源地1963”的森蓝色冰柱前,静静地等着。期间有夫妇放了狗绳,两条家犬互相追逐打闹,擦着他的腿边儿进了园子。他的目光不由顺着两头小畜跑远的方向看去,入目是数盏人高的冰灯,拥红叠翠,流光溢彩。远些的广场上,有半大的孩子在和父母撒欢,一架无人机慢悠悠地从两位少年手上起飞,划过会场上空,带起嗡嗡的风声。在更远的夜空中,鹅黄色的烟花骤然绽开,一时间连道旁的积雪都染上了璀璨的暖意。

张纵看着近在眼前的喧嚣与繁华,背上的鞭伤却又猛烈地疼起来。他闭了闭眼,正要回头,忽然就觉得不对,张家人敏锐的感官告诉他,有什么人,正在暗处看着他。

张纵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发现不知何时,街对面的长椅上多了一个青年男人。那人穿着一件厚款风衣,面色平静,此时正一边喝着罐装咖啡,一边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一条宽大的灰色围巾把男人的脖颈周围盖得严严实实,同时也遮住了他的半张面孔,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样貌。

张纵很确定,在自己转头之前,那张椅子上肯定是没坐人的。他不知道青年是谁,却能从那人看他的眼神中明白,对方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

张纵低下头,手指微微一勾,刀片已经滑到了袖口。

路口的摄像头无法拍到他的动作,不论来人有何目的,他都有把握隔着一整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将手中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弹进那青年的喉咙,在熙攘人群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正待动手,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张纵警觉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张冷漠的脸孔,却是那个他一直在等的同族人到了。

相比一个莫名其妙的青年,张纵更关心接下来的任务,更何况他在张家的地位不高,张家的对手中,没人会在意他这样的一个小卒。他很快淡忘了这件事,跟着同族人离开了喧闹的市中心,去往临时的落脚地。

之后的几周,张纵被编入一队由同宗人组成的队伍里,当了临时的负责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往一处曾被发掘过的斗里取一样东西,作为下个月新长老换位时的贺礼。

这任务听起来虽然简单,其实却是个脏活儿,因为那斗里常年遍布一种奇异的菌类,它们分泌出的墨黑汁液既可保尸身不腐,同时又是性子极烈的毒,毒性之强,连张家人的体质都很难抵御。而那斗之所以会被留存至今,则是因为它的价值恰恰也在这些菌类身上。

在斗里地势最低的地方,被浸泡在黑水里的棺木常会生出成簇的棱状结晶,那种晶体形态华美又可以入药,是生肌焕颜的佳品。

张纵的队伍效率不低,只花了三天时间便做好了准备,到达了那斗的入口。而真正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们到了地方,却发现那里还等着一支张家的队伍,手上也拿着家族的调令。其中的几人他曾在族会里远远的见过,似乎都是张氏大宗里出来的族人。

自族长的位置落在张家起灵人身上的那天起,原本暗潮汹涌的内斗便被渐渐搬上了明面。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很清楚起灵人最后的结局,所以在那位极少露面、几乎像是个传说般的族长踏入青铜门后,张家本家的内斗愈演愈烈,以棋盘宗、丹青宗两大宗派为首的各方势力争相抢夺家族族长的位置,都说会妥善行使族中的力量,带领大家走向一片全新的天地,而事实上,张家的未来却在争斗中一天天黯淡下去。

张纵所在的宗系规模很小,实力也弱,以擅长煅器闻名,老宗主死后,越发受到排挤,日子很不好过。张家人从出生到死都无法脱离家族,迫于无奈,他们只好依附于丹青宗宗主麾下,才算谋得了一点生存的余地。

如今,张纵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便觉得不妙。果然,到了真正下地的时候,那些贵胄子弟拿走了大半的装备,还让张纵的队伍走在最前,负责趟雷的工作。

身份地位与阶级的差异摆在那里,与其莽撞冲突埋下祸患,倒不如默默忍了。张纵一行带着剩下的装备,走在前面,硬是淌过沉积在墓道中的黑水,往更深的地方探去。

最艰难的时候,张纵的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黑水侵蚀着背上还未痊愈的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头重脚轻差点就要栽倒的时候,他身后一名臂上缠着软鞭的族人总会不着痕迹地扶他一把,他这才撑到了最后。

等拿到东西出了斗,已经是隔天夜里。张纵的队伍中几乎没有人能绷直自己的双腿。厚实防水的衣裤早在中途就被腐蚀出了空隙,他们被黑水浸过的部位,全都开始溃烂化脓,很多人倒下去,便很难再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另一支队伍状态极佳,此时便以他们需要原地修养为由,拿走了他们辛苦得来的成果,先一步回族中交差。

看着同行的族人离开,张纵知道这次自己队伍的功劳又会被人夺去,但他实在无可奈何,只是希望任务结束之后,所剩下的功绩还够自己将功补过就好。

说是原地休息,张纵所在的小队哪里敢过多耽搁,仅仅修养了两天,他们便打算动身回程,好赶上新长老的换位大典。谁料在出发的前一天夜里,营地四周却被数个同族人围住,领头那人责令他们立刻交出斗中的宝物,否则全部以族规论处。

长老的贺礼早在两天前就已经被另一支队伍带走,他们哪里还能交得出那群人口中所谓的宝物。贪污私藏在族中都是死罪,张纵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很快便站出来解释说,那东西早已被同行的族人带往族中,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未能及时送到,望上面明察。哪知来人一听这话,却冷笑了一声,说这次任务族中只派了你们一队人马,何来的同行族人?让他们莫要狡辩,坦白真相或许还能活命。

“这是个陷阱,”张纵心道,“他们是有预谋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在棋盘宗的地盘上见过眼前这人。一时间,他只觉得一阵寒意席卷全身:之前的过错还没来得及抵消,如今为人陷害百口莫辩错上加错,他和他的队伍会有怎样的结果,原来早已在别人手中有了定论。

张纵看着面前的两个张家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了十数种打倒他们逃离这片林子的方法,但最终,他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他被摁倒在地上,发丘指被特殊的器具锁住。一阵剧痛后,他的整条手臂都反折在背后,骨头从关节处彻底断开,却是那两个棋盘宗的宗人动了私刑。

直到被人捆绑拖拽着离开林子,推进漆黑一片的卡车后厢,张纵仍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就要死了。

但他稍稍一想,又觉得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或许张家在世人眼中每个都不普通,但他和他的队伍,不过是不普通中最普通的那些人。

张家如今的目的是留存,但只要牵扯到权力和利益,一切都不过是个笑话。他们是牺牲品,不会是第一个死于内斗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现在看来,棋盘宗的意图很简单,可能只是想通过这件事,向丹青宗施压示威,稍作敲打。而充当那柄警锤的,却是他们这些边缘者的性命。

张纵心里清楚,并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只是这无妄之灾恰巧落到了他们头上,避不开,也逃不掉。仔细想来,他这一生哪里有选择的余地,不过是命而已。

当晚,他们被关进家族的地牢里,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却没人开口说话。张家人从小到大的训练告诉他们,只有尽量保存体力,才能在最危机的关头活下去。但张纵觉得,或许这次,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

他用一个非常放松的姿势躺倒在阴冷的地上,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几周前哈尔滨冰灯节上的情形,热闹,喧嚣,满是生气,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有时,张纵也会觉得不真实。如今的世界与他幼时所接触过的,已经改变了太多,在深山老林里、斗里、甚至刑堂里,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但到了城市,这种感觉就会异常的清晰。从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家族有多么与众不同,但真正到了人群中,他却又在想,为什么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能相同。

正自走神,身边忽然有个人出声了,低沉的声音有着张家人惯常的冷静,在一片静默中却又显得意外的温和。

那人问他:“张家人都不怕死,你怕么?”

张纵看了看那人盘在臂上的长鞭,回道:“我怕,到今天才怕。”

第二天黄昏,他们被送入一辆军绿色的带蓬卡车,车一路向北,走上了一条弯折的盘山路。据说在路的尽头,有一个山谷,那是犯了错的张家人,最终会去的地方。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车厢里仍旧安静。张纵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已经因为伤重昏迷多时,但就像那人说的,张家人都不怕死,他们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沉默中死去。

天黑后,路途越发颠簸,颠得人昏昏欲睡。

张纵刚有些睡意,耳边却忽然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人在前面很近的地方打爆了雷管,随后便是一阵咣啷啷的声响由远及近,似乎是山上的泥石被爆炸撼动,滚下来堵死了前方的山路。与此同时,载着他的卡车一个急刹,停在了道路中央。

张纵懵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他们被人劫道了。他从没想过,竟然还会有人,敢来劫张家的囚车。

很快,驾驶室里的两人都跳车出去迎战,枪声开始持续不断地响起,声音越拉越远,来人好像在刻意地引开看守他们的族人。

数分钟后,军绿色的车蓬被人掀开一角,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猛地跃了进来。张纵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就听车外不远的地方响起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那人操着一口特纯正的京片子,喊道:“土豆土豆,爷是地瓜,你人在里头么?”

青年抹了一把脸上的土渣,露出一双满是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他扫了眼脚边的张纵,把一只手伸出窗外打了个手势,喝道:“这边!”

立马有个身形胖硕的男人掀起了帘子,探头好奇地往里面看。待看清车厢里的情形,那胖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小吴,这可跟我印象中的张家人不太一样。”

“我知道,”被点了名的青年看了眼车外,手上利索地给枪上了膛,“伙计们撑不了多久,胖子,你来开车,我过会儿就到。”说着转身翻了下去。

帘子被人放下,车内再次陷入黑暗。张纵屏息默数,数到八的时候,汽车再次发动起来,先是倒车,然后是一个狂野的转弯,车猛地彪了出去,阵阵枪声被抛在身后,四周很快便安静下来。一车的张家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今晚之后,又会掌握在谁的手中。

天亮后,卡车在一户农家乐门口停下,那个吴姓男人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让守在一旁的伙计扛着他们进屋,替他们除了手上的镣铐。

张纵缓缓站起身,勉强挺直了背,就听那人开门见山地道:“你们应该知道长沙老九门。我是吴邪,吴家的现任当家。”

原来他是吴老狗的孙子。张纵抬起头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东西来,却发现面前这人已经因为过度疲劳而变得面无表情。张纵只好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那人顿了顿,忽然问道:“你们对‘张起灵’了解多少?”

以张纵的身份,他是从来没见过张家族长的。有关当年的圣婴、之后的起灵人,对他来说,仅会出现于族人间的传说中罢了。可他知道面前这人不可能白白出手救他们这些将死之人,如果想活命,就得体现自己的价值。所以他强迫自己回忆着所有的细节,尽量详细地整合出一些或真实、或夸大的信息,全都讲给面前这人。男人非常认真地听完,并没有指出他话里的一些很明显的逻辑错误和含糊其辞。

只是张纵看着他那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心头发紧。

半晌,那人抬头扫了一眼在场的张家人们,突然道:“对了,你们暂时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吧?我这里福利不错,要不要考虑留在我这儿打工?”

张纵怔了怔,愣道:“你愿意放我们走?”

“放?”男人也懵了一下,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抓你们了?”

张纵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大着胆子问道:“我们可以为你做事,但你能许诺给我们什么呢?”

男人闻言随手指了指窗外,张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窗外什么都没有。从这个角度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整片北国放晴后特有的纯澈蓝天。

“自由,”男人的语气中带着股笃定,“我唯一能给你们的东西,是自由。”

张纵低下头,这次他没再去摸袖中的刀片,因为他久经训练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

“不用急着回答,”他听见那男人道:“这几天先在这里歇着,如果想好了,可以去长沙找我。届时,你们会有一个全新的身份。”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招呼伙计们离开。

之前开车的胖子走到他身旁,两人低声聊着天,用的音量非常轻,但在场的张家人耳力极佳,离得很远,也听得十分清楚。

就听那胖子道:“我说天真,最近咱家财政赤字啊,你确定你能养得起这批张家人?”

那个叫吴邪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道:“放心,你想想小哥,多好养活,这年头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像张家人这么省心的了。”

胖子拍了拍脑门:“倒也是,好歹也是费了两箱子炸药的买卖,这波可不能亏。”

“不亏,”男人淡淡道,“这一局,是我赢了。”

那胖子大笑起来,两人随口侃着大山,渐渐走远了。

农家乐里,一群遍体鳞伤的张家人站在原地,像往日一样,沉默了许久。

张纵反手摸了摸背上的鞭痕,那里仍然痛着,却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他低声打破了沉默:“都想好了,要留下么?”

队伍里忽然传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有人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