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白那辆破锣自行车还没停稳,人是跑着去学校的。学生早走空了,教导处闪着白花花的日光灯,他寻着光源,一路奔过大半个塑胶跑道。
电话里听着几个关键词,早恋外加打架斗殴,还特会挑地儿,就跟公安局一墙之隔,生怕警察发现不了这些惹是生非的混崽子。
主任室开了条门缝,老白窥着内里光景,敲门的手刚抬一半,有人从另一侧楼梯口寻来,清脆的高跟鞋声抢先老白一步。老白一愣,审视面前这位干练女性如何动作凌厉,敲门进门打招呼几秒到位,老白被甩其后,迟迟跟进门,悻悻然边鞠躬环视,边有样学样地打招呼。
左边站着教导主任、年级组长和两个班的班主任,右边站着三个警察,他们正打算走,打架群体中不是学生的那几个还扣在局里。走前警察说幸亏巡逻的警察来得及时,双方没受什么大伤,他们此行送还青延的学生,学生事交由学校毕。
中间靠墙站了四个学生,三男一女。白宇站在最边角,老白进门后那小子还没胆瞥视过来,头埋低,双手攥着裤缝边缘,腰脊贴着凉丝丝的墙壁,好似觉着哪里疼,他又换了个站姿,手指揉揉肩。
“还动!给我站好了!”黄老邪扶了扶眼镜,“家长来了就觉得没事了是么?”
6班的何老师不愧教语文的,家长一到,他言简意赅地还原事情过程。和老白电话中听到的无太大差别:白宇收了女生的小情信,牛犇一行人带头捉弄小情侣,白宇化身护花使者,结果打了两拳没打过,跑去搬救兵,继而单挑发展成群挑。
老白瞅了眼何老师口里的“救兵”。那男生站在白宇身旁,模样挺俊,脸上受了点伤也能看出是时下小女生钟爱的那种校园帅哥。他衬衫的扣子被抓爆线了,领口斜斜敞着,手臂的伤简单涂抹了药水,双手背在身后。
何老师说他一打四,阵势上没输,反倒是另一边的牛犇挂彩更重。老白不晓得白宇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因为所谓群挑,数量上二挑六,对方以多欺少,这种情况还敢硬碰硬,胆气横秋。倘若警察再迟几分钟,局面定然难以收场,如果动个刀子匕首什么的……老白皱眉摇摇头,忽又觉这男生面熟,直到何老师询问旁人一句“是朱一龙的妈妈么”,他这才回过神,朱家?
朱家……哦,住对楼的。
此时故事中的女主角脸上滚着两行泪,桌上皱巴巴的情信又交递老白手里,老白匆匆扫完全文。场面略微尴尬,因为他看完并未发表评论,反将情信折好,又放还桌上了。
教导主任叹了口气:“事出有因,几位同学的发言我们都了解了,这几位家长既然到了,今天这件事到此为止。处分上,牛犇同学不是第一次犯,他的父母还没赶到,等到了我们再一并讨论。其他三位同学,我们不会给予处分,早恋问题需要正确指引,高中生要把重心放在学习上。打架斗殴实属错误行为,班主任和家长都要对学生严肃教育。如有再犯,惩戒就要加倍,学校绝不会姑息。当然,检讨要写,写好了拿到教务处念。让黄老师审核审核,一遍不过,就多写几遍。”
黄老邪却说:“主任,这届高一学生确实不听话,还爱顶嘴,早恋的可不少,这件事如果不加重处理,恐怕对其他学生来说,起不了警示作用。”
陆慧珍的母亲急忙解释:“对不起黄老师,我们家慧珍是真的知道错了,小小年纪如果被记了过,不仅评不了三好和奖学金,还要留档案的,念在孩子是初犯,还是拜托多给一次机会吧。”
老白没作声,他旁边那位朱家的母亲也没说话。办公室书有校训牌匾,“诚正明毅”,老白阅过那四字,心底更冒不出什么别的话。主任室回荡着陆慧珍母亲苦苦央求的声音,她压着陆慧珍的脑袋一齐弯腰鞠躬,小姑娘拳头都捏白了,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黄老邪抱肘站直身,教导主任沉默着,似乎在等一个台阶下。
黄老邪盯了眼白宇和朱一龙,问:“你们两个呢?知错了么?”
白宇淡淡抬眸,日光灯照得他视野朦胧,他鼻腔“嗯”了声。
“嗯什么嗯?不会说话?”
朱一龙用肘部顶了顶白宇,他先带头,说:“知道了。”
白宇瘪瘪嘴,说:“知道了。”
等事情完全解决,过了晚上十一点,四牛的家长仍没到,交由何老师送他回去。教导主任没同意给另外三位记过,黄老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说:“不记过也行,检讨必须写够三千字,周一早上交过来。”
白宇出门狠狠打了个喷嚏,老白脱了外套,罩过那小子头顶。老白径直下楼,白宇放慢速度,和老白之间总隔五个阶梯。缓滞的步伐总算等来身后响动,白宇回头,见朱一龙的母亲走路风风火火,走几步又回头,说:“真不知道这件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谈不谈恋爱的要你管什么闲事?”
说着她蹭过白宇肩膀,并没抛递视线,也没同老白搭话,朱一龙插兜跟在后,下楼梯时白宇用气音叫了句“哥”,楼道无光,那人在黑暗中抬头。
两人嘴角的相同部位都青了一块,视线甫一相撞,照镜子似的,竟忍俊不禁,不约而同扯了下嘴角。
没事。他哥做了个口型。
白宇坐在老白的破锣自行车后座,身体拢在外套下,脑门冷得慌,石子路上有不少凸起的减速带,自行车碾过扑腾一声,颠得白宇浑身疼。
傅阿姨没睡,在家等了老半天,白宇一进门就被老白押进浴室。傅阿姨拿了医药包,浴霸被老白拨开最亮一档的灯,刺得白宇双手捂眼,他说真没伤到骨头,校医给看过了。
“校医也不见得全给你看过,还有哪儿疼,赶紧指指。”
白宇龇牙咧嘴的,趴在盥洗台前,哎哟哟地叫。老白那手法没个轻重,傅阿姨在旁发号施令让他悠着点,没伤都给他按出内伤。
额头顶着玻璃,白宇嘴里一说话,镜子起雾又散开。他问:“爸,你咋不骂我啊?”
老白哼了声:“骂你什么?”
“就……早恋,还有打架。”
傅阿姨笑了。她说:“你爸当年,架打得可不比你少。”
白宇说:“但我必须澄清啊,架我是打了,早恋,我真没有。”
老白停了停,把白宇身体扳正,让他抬抬胳膊抬抬腿儿,他说:“看出来了,你那钢笔盒拿回来好几天都没拆,今天是打算还给人家的吧。”
嚯,火眼金睛。
白宇抿抿唇,说:“是,但那死牛……那牛犇确实烦人,他欺负人在先,我总不能任他欺负女同学吧?可我只要一揽下这个事情,那势必是要打起来的。”
老白说:“思路上没错,战略上却错了。你如果不喜欢人家女孩子,就要早一些把问题干净利落地解决,你不该从过年那会儿拖到今天,你给了人家多少天的幻想?还有,人家女孩子也要面子,你还东西就还东西,干嘛选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口?”
白宇:“……”
老白收了医药包,站起身捋捋袖。他对傅阿姨说:“很晚了,你先去睡,我再跟他聊聊。”
白宇用湿毛巾避开伤口擦身,出来时老白刚给他洗完衣服,衬衫还要重新缝扣子,针线落了一沙发。
茶几上切满新鲜水果,白宇咬了口苹果,顿觉不好意思,说:“爸,你的教育方式不太对,你这算溺爱吧。”
老白瞪他一眼,一个衣架抛过来,白宇接住,又接过几件湿乎乎的衣服,他屁颠屁颠跑过去,跟老白抢着晾衣服。
老白说:“等你伤好了再揍你。”
白宇昂头晾着衣服:“放心,以后我不打架,好好学习,不会让你再去第二次教导处,那滋味不好受吧。”
“咋?你还反过来安慰你老爸了?”老白用晾衣杆戳戳他的背,“……问你啊,你不喜欢陆慧珍同学,那其他女生呢?”
白宇闪躲着晾衣杆攻击,说:“不喜欢。”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跟你爸稍微透露透露呗……”
“真没有,我才来这儿多久啊,认识的女同学都数不出几个。”
老白摆明不信,努努嘴,说:“行,这样最好,好好学习才是真。”他顿了顿,目光瞟向对楼,“那朱家的孩子跟你玩得很好么?我听你还叫人家哥?当别人的跑腿小弟很威风?”
“不是跑腿小弟。”白宇说,“他救了我,咱得知恩图报吧。”
“是啊,一打四,逞英雄。”老白耐心说,“以后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不要随便拖别人下水。”
“可这次要不是……”
“白宇。”老白忽严肃下来,“那朱家,跟你傅阿姨有点故事。”
“啊?”
老白拍拍他的肩,说:“傅阿姨的前夫,跟你那位朱同学的舅舅以前是同一个单位的,几年前,他们遭遇同一个事故,先后病逝了。”
“什么事故?”
老白压低声音,说:“延化国营以前干什么的你也知道,有种化学元素叫铱,核放射物质,当时分厂掉了个钥匙一样的东西,被人捡着了,之后触摸过的一些工人,都得了病。他们两个人,就是其中之二。这事情本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那时候,朱家舅舅被你傅阿姨的前夫叫去加班, 也就是说,人家本来是不会发生这个意外的。所以他们家父母,对你傅阿姨这边,肯定心有芥蒂。当然,这事情没必要影响你们同学间的正常来往,就是以后,不要再把麻烦事连累到人家了。”
白宇愣了愣。
手里仅剩的衣服又被老白抢去,老白瞧他恍了神,推推他的肩,让他赶紧去睡。
白宇没什么睡意,老白那几句又给他说清醒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乱腾腾的,一闭眼,泛着泥土灰的血意裹挟春风扑面,雨点拳脚、狰狞的黑影、背靠背的两个人。打架不是好事,实在不该把他哥牵扯进来,他更不能毫无缘由地依赖一个没有血缘称谓的人。
他哥并非万能,也会受伤流血,愧疚疼痛。
白宇扯开被子,摸到床头柜的手机,现在凌晨一点,朱一龙肯定睡了,他对着亮起的屏幕犹豫十几秒,调出输入框,还是打了几个字。
——哥,谢谢你,你帮我太多次了,以后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
没料到这条午夜短信竟然收到回音。
——你怎么还没睡?
白宇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扯到伤口疼得他嘶一声,他又打了几行字,但总觉文字苍白,写不出想说的话。他小心翼翼踩着拖鞋下床,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一角,用手开了窗。
他深呼吸一口气,按了拨号键,电话打了过去。
嘟音响一声就被对面的人接通。
白宇轻咳,说话很轻:“还说我呢,你不也没睡?发条机器人今天怎么不准时了?”
朱一龙那头带着柔缓的呼吸,他回答:“嗯,不太困。”
“正好,我也不困,要不我陪你聊会儿?”
朱一龙问:“上药了吗?”
白宇说:“放心,我好着呢,怎么样?关键时刻,你弟没掉链子吧。你呢?你妈妈有没有骂你?”
朱一龙说:“还好。”
白宇叹气:“唉,其实这事是我没办好,向你道谢的同时,还得向你道歉。”
“你又没做错,道什么歉?”
“刚老白给我上了一课,我也意识到了。我如果不喜欢别人,就要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承别人的好意,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这种事……我不太懂,以后我都给你报备报备。”
朱一龙顿了两秒:“给我报备什么?”
白宇笑了:“你比我多吃两年大米,肯定比我有经验……你教我,我安心,我都听你的啊,哥哥。”
听筒那头忽而静了。
白宇又叫两声哥哥,没反应,他拿起手机看,并没断线,时间条正常滚动着。
这时,斜对楼的窗户啪嗒一声开了。
白宇怔忪,他也慢慢打开窗户,探出脑袋。斜上方处,朱一龙穿着白色睡衣,双肘撑在窗户沿,手机贴合耳朵,他那边的卧室点了小台灯,但整体视觉效果仍是暗色调,白宇看不清他的五官和表情。
河边夜市未熄,青白光火像阗静黑夜的数双眼,住宅区相当安静,没有瘴雨蛮烟,没有虫鸣蛙叫。
这是当了这么久邻居他哥第一次在窗前出现,白宇轻轻笑了,挥了挥手。
“总算把你召唤出来了。”
朱一龙说:“很晚了,你真的不困?”
白宇“嗯”一声:“反正明天周末,除了赶作业,还要赶检讨,我看黄老邪不会放过咱俩,要做好打长期战的准备。”
他们又聊了一阵,聊到白宇觉着老白在外面起夜上厕所,他慌忙回头,心虚地听了下动静。
朱一龙说:“别做贼了,挂电话,躺回去睡觉。”
“哎哎,我,我那啥,我最后再跟你说一句。”
白宇挠挠背,勇气上头,或者夜色正好,气氛使然让他说了句气氛话。
气氛话也是真心话。
“我们……一起考实验班怎么样?”
朱一龙似乎愣在那头,白宇听到老白的拖鞋声,匆匆收线挂电话,关窗拉窗帘的动作一气呵成。他钻回被窝,方才的忧愁焦虑一扫而空,聊天后的疲惫混杂睡意侵袭,他打了个呵欠,闭眼睡觉。
他不知雀跃什么,明明朱一龙并没给他明确的回答。
不回答也不打紧……至少离分班大考,还有好几个月。
他再努努力。
三千字检讨,白宇和朱一龙前后写了三遍。若不是罗老师找黄老邪理论一番,说他们在化学周练上偷偷写检讨,耽误听课进度,这才让黄老邪恨恨作罢,否则他们这一周都不得消停。
四牛被停课,传言飘了整个年级,现在陆慧珍见到白宇掉头就走,一句正常的交流都不行。更甚者学校为了解决早恋问题,开设生理卫生知识课,男生女生分开听,按道理,男生该听听女生的,女生也需得了解男生,这样各听各的,除了让人更好奇,没别的正面效果。
这种课程内容上支离破碎,也不用老师多提,荷尔蒙翻涌的青春期,书籍报刊、影视作品、网络渠道,获取信息的手段早不局限于此。班里男生不少互相传阅资源,女生租的地摊言情也不见得只在拉手拥抱,教育跟不上时代,家长只会归罪“外来文化”荼毒。
这叫存天理,灭人欲。
白宇这种思想受了老白影响,可他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百无聊赖地听着照本宣科的东西。后来这课被几个女生家长投诉,上了两三节匆匆停了。早恋男女仍不见少,小树林拉小手的、大瓦河边站着打啵的,都是青延的学生。
秦超之前喜欢陆慧珍,最近感觉他又变了对象,喜欢虚无缥欧美的欧美女星去了。陶也没提过他这方面的事,但也说他表姐交了个区里的男朋友,经常在楼后搂搂抱抱。
至于朱一龙,白宇猜不出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生理卫生知识课对他没什么波动,他哥更不可能主动说。
停课前最后上的那节,老师拿了实物套//套,让男生传看,白宇第一次见这玩意儿,确然新奇,他转身要将这东西递给身后的人。
旁边男生都在起哄,白宇却没什么起哄的劲头,他哥瞥视一眼,两人撞着灼灼目光,没什么来由,之前听的那些知识都没让白宇害臊,单给他哥传这个东西,他反倒别扭起来。
朱一龙接过去,两人的指尖在空气中蹭了下。像着火般,白宇嗖地收回手。
眼见他哥,耳根好像也红了。
白宇转过身,用书本佯装扇子扇起一阵风。
心里一嘀咕。
……不是才春天么,天气怎么这么热?
第十章
四月进入白羊月。
秦超记性好,入学军训时说过今年白宇生日要请大家去陶味吃火锅,这回顺便庆祝陶也彻底康复,必须大搞特搞。他粗制滥造无数份手写纸条作为邀请函,英语课上撒网似地抛了一圈,收到答复的就有十来号人。
白宇往常过生日不怎么讲究,吃碗面算完事儿,走这种正儿八经和朋友聚餐的流程,算来十分久违。依照秦超的意思,满十六和满十八同等重要,古话里属于“成童舞象”之年,加上是白宇到延化以来的第一个生日,这次干脆选了个折中的4月15日,让朱一龙跟白宇一块儿过。
定了陶味最大的古典包厢,陶也说寿星啥也不必准备,只管人头到位。白宇到得早,进包厢见陶也正指挥秦超摆弄装饰,几条彩带挂得十分直男审美,看着像哪里的乡村大舞台。这彩条还是陶味压箱底的,以前只给办酒的新婚夫妇用。秦超想着在墙上贴满朱一龙和白宇的名字,被白宇强制性拽下,吐槽说能不能不要这么非主流。
几个人拉扯着,包厢门笃笃笃响了。朱一龙拎着蛋糕盒,进门被里屋这些辣眼睛的装饰震慑了一下,脸上似乎打起退堂鼓,白宇连忙捂着他的眼睛往后退,说:“你们快别弄了!我哥的艺术细胞都要被污染了!”
朱一龙刚洗了澡,头发没全干,发尖湿漉漉的,他和白宇穿了同款运动卫衣,发型也接近,远远瞅着确实像两兄弟。两兄弟的火锅口味天差地别,包厢内一锅红汤一锅清汤,朱一龙和白宇只能分坐两桌。
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来吃火锅的大部分是4班同学,还有几个校篮球队的,秦超负责收生日礼物,搬了个篮子像收保护费一样让各位投递。女生喜欢送文具,男生中意送运动用品,陶也送了两个NBA印花的抱枕,也就秦超这厮最奇葩,送了他们一人一盒维他命。
男生聊球赛,女生聊追星,男女话题要融在一起,就得聊八卦。
有人插播一则新闻,说四牛停学了。好像家里老爸借高利贷没还上,被混社会的打断了腿,前两天四牛的母亲来学校办理了停学手续。白宇他们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气氛上并未引起大快人心的效果,因为他们的生活只用在感兴趣的人和事之间取交集,不需要加入这些不值当的。
锅吃了一大半,蛋糕盒被人拆开,置在桌间。水果蛋糕,中心部分用漂亮的艺术字点缀着几笔zyl&by缩写,两位寿星被围在中央,蜡烛点了十八根,几簇光火逐一燃放眼前。
白宇侧头看了眼朱一龙,发现他哥脑袋被人扣了顶歪歪扭扭的寿星帽,那人手里还捧着另一顶。他哥回视白宇,转瞬将帽子罩过来。
塌下来的刘海遮了白宇的视线,随后他脸上和下巴感觉一凉,周围人以秦超为首,瞄准生日歌ending时机发动奶油攻击,纷纷往白宇脸上糊奶油。
靠。这下蛋糕是吃不成了。
单战变混战。
白宇最惨,三两下成了雪人,他不甘示弱,扑腾着手臂回击,也不知打着了谁,他揉揉眼睛寻出一条生路,左右望了望,没找到他哥。大门开了,一群人往外跑,白宇重新抓了把奶油,飞奔去追。
他哥果然逃得最快,眼下一口气快跑到河边,瞧那家伙白白净净没被一点奶油弄脏,白宇当下不痛快,顶着满脸奶油去追。河边其实是条死路,左右堆满石头,再往前就得下河。他哥停了步,回身见白宇两手奶油武器,双目发光,嘿嘿嘿地说:“你还往哪儿跑?”
白宇手上抹着的奶油正好是他俩名字缩写的那一块,朱一龙向后仰面,还是被蹭了一脸,随后又被他弟凹了个怒发冲冠造型。白宇乐坏了,朱一龙眉头一挑,捏着他弟的脸又将奶油回敬过去。
最后你来我往,都搞成雪白的龙珠头,两人进店门那架势像从二次元穿越回来的。
不能影响陶味做生意,被奶油“毁容”的男生去陶也家洗澡,女生没怎么遭殃,在外面吃着冰粉等他们。
陶也家洗澡的空间不大,男生挨个排队,等白宇一进去,秦超立刻恶作剧开始扒门,白宇在里死死拖住把手,说:“有完没完了!我没穿裤子!哥!救我!”
方才还跟白宇用奶油打到天荒地老的朱一龙一手就将门给按回去了,有他哥怪力守门,没人再敢上前扒拉。
朱一龙是最后一个洗了出来的,坐在陶味门口的一群人正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秦超和陶也含着一口水挑战互相憋笑,结果喷了对方满脸。欢声笑语中,白宇蹲在花坛边看戏。朱一龙走过去,在他不远处坐下。
新一轮抽牌开始,问题依然老掉牙,偶尔会出现颜色玩笑。
白宇被问了好几个,比如身上哪里最敏//感,比如电脑硬盘收藏了多少小电影,比如和多少异性有过非恋爱的暧昧关系,这些问题他都打马虎眼混了过去。第四次抽到他,秦超不准他再混,这次的问题是:如果有一天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离你而去了,你会怎么办?
白宇蹲坐的姿势变成盘腿坐,他想了想,说:“能咋办?日子还不得照旧过?”
秦超说:“这么薄情?最爱的人离你而去,你都不挽留一下么?”
白宇挠挠头,抠起字眼:“如果能挽留回来,又怎么会离我而去?”
秦超咂嘴:“一看就是没啥恋爱经验的。”
白宇瞪他:“我一个二八少年,要是很有经验那才奇怪吧。”
秦超这么一说,下一轮就到了他。他选大冒险,要跟一位女同学在场地中间跳交谊舞。刚才还胸有成竹地嘲笑白宇,这会儿这小子怂了,同手同脚走几步就闹了个大红脸。
白宇环视一周,发现人群中陶也的兴致不是很高,跟秦超玩完互相喷水游戏后,那两人似乎吵了一架,但他们经常吵架,光速吵光速和,稀松平常事。眼前陶也看着黑暗中的秦超带着女生转来转去地跳舞,脸色忽而黯淡,直到撞上白宇的探询视线,这才苦笑着扯了下嘴角,转而又像没事人般张罗起下一轮发牌。
风水轮流转,这次中招的是朱一龙。问题简单粗暴: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人抱怨:“这种问题每次问龙哥都没用,他不会说的。”
秦超跳过来抢答:“这个我帮龙哥答,他要是有喜欢的人了,我作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那我肯定第一个知道,我打包票,龙哥还没情况。”说完他撞撞朱一龙的肩,“是吧?”
朱一龙淡然瞥他,又顺着秦超所在方向有意无意望了眼花坛某处。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反而答了句:“我选大冒险。”
秦超震惊:“卧槽?”
周围人炸锅,说:“挑着这么简单的问题不答,肯定有情况!”
朱一龙说:“我答了你们嫌无聊,我换大冒险你们说我有情况,可不带这么欺负寿星的。”
从陶味边上的小路一直往上,东边的小山丘有棵歪脖子树,后面全是一排排凸起的坟地,经常出现鬼怪之谈。
抽到国王牌的同学说:“这次大冒险就去歪脖子树边上独自待半小时。”
秦超说:“一个人去怪恐怖的,要不两个人吧,互相监督,你再抽一张牌。”
众人同意,国王牌同学指定:“那4号。”
一个个摊牌看数字,没有4号,直到白宇旁边的牌被秦超掀开,那家伙在吃冰粉,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牌是几号。
秦超笑了:“不愧是双寿星,有难同当。我祝福你们——”
一群人鬼吼鬼叫着目送朱一龙和白宇去东边小山丘。山路难爬,手机灯光微弱,那棵歪脖子树屹立月光下,像在半空泼出一道狰狞的墨影。
朱一龙走在前,白宇跟着他哥的脚步。脚边杂草扎腿,凉风瑟瑟,几座坟头森然耸立,这地方的确瘆人。
他们到达歪脖子树,山底的人声渐远,大桥的桥灯成为目之所及唯一的光。树旁有块正方形平台大小的岩石,反正衣服都脏了,白宇无所谓地坐上去,给朱一龙腾了个地儿,那人也坐了过来。
盯着手机时间,开始三十分钟计时。
白宇笑着说:“如果是男女玩这个游戏,可能还算有点情调,我俩在这里待半小时,也起不到什么游戏效果啊?”
朱一龙说:“正好安静安静,一晚上了,吵得我头疼。其实这里不吓人,小时候我还来这里挖过土豆。”
白宇当真开始刨脚边的土:“啥?这里还有土豆?那我也挖挖。”
“你现在如果还能挖到那就真的是怪谈了。”
白宇眯眼回望,说:“我哥最近的幽默感越来越向我靠近,这叫什么?近白者白。”
朱一龙笑出声。
白宇忽蜷起眉:“不对,我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虽说我跟你一起过生日吧,可你竟然没送我礼物,这是不是太不仁义了。”
朱一龙坐直身,说:“你不也没送我?”
“你想要?”白宇双手向后一撑,仰头说,“我这么周到的人,当然准备了,就是不比其他人的那些东西好,看起来,不像个好礼物。”
朱一龙说:“那你拿出来看看,我对比一下是不是真的不是个好礼物,再给你反馈。”
白宇翘着腿,思忖一阵子,在兜里掏了掏。
“赶得比较急,让老白帮了把手,是手工做的,你别笑啊。”
他摊开手心,那东西像是个DIY拉链头吊挂坠,一条红绳下面挂了个子弹头。白宇说子弹头是军训打靶之后,李教官送他作纪念的,他加工了一下,在上面刻了个“MoonDog”。子弹壳里滴了热熔胶,将尼龙绳的红色绳结塞进去,很简易的一个挂坠。
白宇伸出另一只手,抓着朱一龙的卫衣拉链,刺啦一声,慢慢往下拉,朱一龙微怔,并没制止。白宇将那拉链解开,把东西挂上去。再重新合上拉链,从下往上,一直拉到朱一龙的脖颈,指节还撞到了那人的下巴。
下巴扎扎的,他哥应该剃过胡子。
“好了。”白宇说,“反正我送了,你喜欢与否,都不能不认。”
朱一龙将那拉链往下拉一小截,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月亮狗纹路。
“谢谢你,小白。”
白宇不太习惯他哥这么客气的腔调,清清嗓,说:“那我的呢?该不会真的没准备吧?”
朱一龙那卫衣的兜挺宽敞,他定了定神,从里摸出一个相框大小的盒子,递给白宇。
他说:“你想看的成品。”
白宇将那相框徐徐抽出,手机微光隐约映出相片的模样。
拆迁墙上浓稠的克莱因蓝,小丑拥有全脸,对着空气做出索求拥抱的动作,身前那只橘猫凌空跳跃,正往小丑的怀抱里钻。画面定格这一瞬,墙面色彩斑斓,梦想世界里,小丑拥有了属于他的玫瑰。
白宇惊异:“这……你当时拍下来了?”
“嗯,本来只是自己留着,之前你说想看,就洗成了照片。”
白宇说:“这太珍贵了,比我的子弹头拉链好看多了。”
“好看的东西并不实用。况且,这只橘猫原本就是你的创意。”
白宇又问:“小丑拥有了玫瑰,是不是在这个世界里幸福多了?”
朱一龙“嗯”了声:“玫瑰是意外之喜。”
“那……”白宇忽顿了片刻,话锋一转,“我之前说的那个,一起考实验班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朱一龙沉默。
他移回目光,桥面淌过数道流线型光火,在他眼底滚落跌绊。
许久,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现在的重组家庭,过得开心吗?”
白宇没料到他问这个,双手撑着下巴,肘抵膝盖,翕动着嘴唇回:“我要说开心,好像挺假的,我要说不开心,好像又过得没那么糟糕。”他看向朱一龙,“你这么问,是家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朱一龙不答。
“啊,那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在我身上取经也没用,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
朱一龙说:“也没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要展开讲讲的前兆姿态。
敞开心扉不是难事,要看在哪里,对着谁。
——面前这片黑暗天地,多了一个特殊的人。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你说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他们说等我高考结束后就离婚,这件事他们没向我提,是我无意中听到的。”
“你之前说我作息像个老年人,其实并不是这样,我根本没睡着,而是只有我假装睡了,他们才会出去见其他人。”
“从我舅舅去世之后,他们感情就决裂了,早就分床睡了很多年,这次还是属于……双向出轨。而出轨这种事只要做了,就不可能不被发现。”
白宇没即刻做声,只点点头,算是了解。
思虑很久,半晌后他才开口:“你说我们父母那个年代,大都相亲结婚,不是真心相爱,却能跟对方过大半辈子,想起来挺不可思议的。到头来反而生了孩子是个错误,孩子成了牵绊他们的累赘,如果没有孩子,他们能活得更自由。我就见过好多小孩儿钻牛角尖,希望父母不要离开,希望能永远过着童话里的生活。甚至为了让他们多把精力放在自己身上,故意不好好考试,不思进取,还走极端。”
朱一龙愣了愣。
白宇一副洞悉明察的表情有些脱离了他十六岁的年纪,他说:“我虽然猜不着百分之百,但我觉得,我哥这么优秀,应该不会成为这种人吧?”
朱一龙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显得我过于幼稚了。”
“没有没有。”白宇说,“那你就参考参考我的意见呗,我们一起考出去,考好的大学,过自己的人生,总得证明一下,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并不是多余的人。”
朱一龙拧了下眉:“一起考?”
“对啊,反正生日愿望我已经许了,就是和你考去实验班。你以后总不会还想着留在这里工作?以前这种国企或许像个世外桃源,可是未来,这里只会困住我们。你画画那么好,肯定也有自己的梦想之类的嘛。”
朱一龙看着白宇,眸色墨云暗沉。
白宇嘻嘻笑:“是不是觉得你弟我,特别想得开?以后啊,你哪里想不通,就来找我谈心,我开解你。很多道理我也是向老白学习的,他比我通透,否则我估计也会被之前家庭那种压抑的氛围影响。但是啊,谈心的范围有限,你的感情问题我可能爱莫能助了。”
朱一龙奇怪地问:“什么感情问题?”
“就……你不是说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什么时候?”
“那你干嘛要选大冒险?不说真心话,肯定是因为你不喜欢撒谎,但又不想让我们追根刨底,我懂的。”
朱一龙沉声说:“……你懂才怪。”
白宇怔住:“啊?那到底有还是没有啊?”
朱一龙抿抿唇,烟波眼紧随白宇的表情,他似乎叹了很小一口气,喉结涌动两三下,张口的话藏掖在喉咙,宣之欲出。
顷刻,一只黑影从白宇的脚边急急蹭过,吓得他直直蹦上石。
“啥玩意儿?!”
他双手拽住朱一龙的胳膊,当个秤砣似地盘着他哥。
他哥淡定地说:“老鼠。”
“不可能?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老鼠?”
“那就是松鼠。”
“延化还有松鼠?你可别骗我。”
他哥一本正经地说:“那就只能是鬼怪了。”
“你就笑话我吧。”末了白宇又加一句,“……我确实怕老鼠。”
身后的坟堆带出黑夜阴森,白宇缩缩脖子,实在谈不下去心了。
他说:“三十分钟早到了吧,那群家伙也不提醒我们,啊……原来是我的手机没电了。”
从石头上蹦下时白宇踩到一块活动的石头,脚一扭,朱一龙忽然拖住他的右手手腕。
也没有拽很紧,就只是轻轻捉着腕关节。
他哥说:“我手机的光也不太亮,你跟紧点走。”
白宇“哦”了声,两人沿着小道缓缓下山。
下山之路没那么多话,专心看脚下,白宇还得堤防草堆有没有其他老鼠,大概神情足够专注,他并没在意他哥牵他的这个动作。
又或者这动作过于坦荡自然,白宇没觉着哪里有问题。
快到山脚,白宇从朱一龙的手机屏幕上意识到时间从23:59跳到00:00,现在才是真正的4月16日。
白宇滞住脚步,蓦然抬起右手食指,指甲盖轻轻戳戳朱一龙的小臂。
朱一龙不解地回头。
四月的夜,沉醉迷人。
白宇站在原地,轻弯眉眼,声音轻缓而坚定。
“哥哥,成年快乐。”
第十一章
不知是不是那晚歪脖子树前绿荫幽草东风寒冽,白宇一回家就闹了场病。
发烧不退,整个人缩在床上昏睡一整天,学校也没去成。老白请了半天假照顾他,说晚上再不退烧就去医院打针。
病来如山倒,头痛咽痛搞得他战斗力全无,脑袋贴着凉毛巾,魂魄却像出壳似的满屋子飘。手机收到几条短信,秦超说放学会给他送慰问品,理综三张卷,要知道数学解题能手一日不在,早上抄作业的群众都少了那么点战斗激情。
白宇裹着毛毯叼着温度计病恹恹地给他们开门,他双颊红扑扑,毛毯罩过脑门像个闭门修仙的。他刚想出门收货,被陶也他们给轻轻推回去,让他别吹着风。
此时朱一龙站在风口,一眼能聚焦他校服拉链扣处吊着的那条熟悉的红绳子弹头,他侧头,从陶也和秦超两人脑袋之间瞄过来。
两人相觑,像想起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白宇顿而气怡神悦,夹着浓浓鼻音说:“普通感冒而已,没啥大问题。”
秦超抱肘审视:“看你这烧的,明天也来不了吧,马上就要期中考,七月初分班大考,罗老师说现在每节课都跟金子似的,你损失惨重了。”
这也没办法,身体健康为重。可白宇这感冒来势汹汹,当晚仍不见好,除此之外,皮肤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玫瑰红疹。从手臂小腿到背部脖子根冒了一圈儿,痒得不行。老白察觉苗头不对,应机立断,骑车带白宇去医院。
老医生说最近青延小学那边有不少出水痘的,连运动会都取消了,白宇这是被传染了病毒。
白宇小时候种过水痘疫苗,但疫苗不能保证万全,最多缓解并发症,不像没打过疫苗的会一次性冒几百颗。也不必焦虑,照着正常流程治就行。过程很是磨人,这种痒非常人能忍,还必须等水泡自然干燥、脱落愈合,否则日后会留疤印。
老白任重而道远:“我会一直看着他,他一挠我就打手。头可断血可流,帅脸不能毁。”
老医生推推眼镜:“还有让他不要接触同学以及比他年龄小的孩子,两周之内都得在家隔离。”
一旁打吊针的白宇一听这话愣了愣神,尤其老医生那句“成人水痘更危险”让人醍醐灌顶,他忍着痒意用手机QQ在群里讲了自己的事,三令五申如果其他人有症状了立刻报告。
[SuperChao]:水痘?我小学三年级得过了,陶也也得过,他当时记恨我好久,说是我传染的,可每个小孩儿一生中都会得一次水痘,你这来得够迟啊。
[长安一碗面]:龙哥呢?
[SuperChao]:龙哥好像当时躲过一劫,没得过。我明天帮你问问。
这一问就没了音讯。白宇自顾不暇,一整晚如同受刑。水痘大多聚集在背,脸上冒了五颗,老白边心疼边发笑,给白宇剪指甲、逼他戴手套,再点着灯挨个上止痒药。白宇睡觉得趴着,别提写作业,吃饭喝水都是遭罪。
老白一夜没合眼。清晨七点白宇睡得迷迷糊糊,见老白披着外套斜靠床边,晨光熹微,白宇动了动手臂,老白倏然醒神,揉揉胳膊,盯着钟表说去给白宇烧水吃药。
白宇背上还痒,他这觉睡不安稳,但也消了困意,摸出手机看消息。
群里有一条陶也刚发来的。
[陶大爷]:白宇你这嘴是不是开过光,龙哥真的中招了。
白宇一惊。
[长安一碗面]:什么情况?
[陶大爷]:刚刚龙哥妈妈来学校请假,说龙哥得了水痘。这也太不是时候了,过几天的校篮球赛他都没法参加了。我们年级得了好几个,但不像小学部那边倒了一大片,你先别担心,在家养着就行。
白宇猛然坐起,磕磕绊绊下床,拉开窗帘往上瞧,天蒙蒙亮,这么瞧当然瞧不着。老白端水进门时看见白宇慌里慌张的,忙问他怎么了。
想起老白说过“不要再把麻烦事连累到人家”,白宇抿紧唇,摆了张苦瓜脸,说:“我痒……”
“痒还不过来吃药!”
白宇接连发了无数条短信和QQ消息,用的还都是咆哮体,估计信息多到能刷爆他哥的手机屏。可消息石沉大海,暂时没收到回复。自己生病也罢,牵连别人生病又是另一码事。白宇愈发心神不宁,吃饭上厕所都捏着手机,老白以为他这是痒出了焦虑症,直到晚上手机突如其来闪了一下,那小子才像喝了复活药水般抖擞出精神。
一溜烟跑回房,镇定几秒才敢瞧一眼手机。他哥回的短信。
——刚从医院回家,没带手机,打开手机还以为要世界末日了。
……还挺能说会道。白宇松了口气,浑身痒意统统钻出毛孔,他扯着领口看了眼镜子,身上都是“勋功章”。他哥不会也这模样吧?
——那天你就不该来看我,这下好了,我又欠你一次。
这条信息将将显示已发送,一个来电震过来,白宇差点没逮稳手机。老白去单位上了,后半夜才回家,傅阿姨在看电视,音量开得不小。白宇小心翼翼关门、反锁,趴在床上悄悄点接听。
“喂。”
“喂。”
“……”
“……”
白宇笑了下,问:“破相没?”
朱一龙回:“没,脸上没长,身上发了一些,但总数不太多。”
白宇捶床,压低声音说:“对不起啊哥。”
朱一龙那头的呼吸很轻,他说:“上次过生日,坐我们隔壁桌的有几个小学生,病毒源应该是那里来的,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快被传染。”
白宇说:“但也不排除是我传染你的可能性。”
“怎么?”朱一龙似是笑了笑,“你就这么喜欢欠着我?都说了不是你。”
白宇悄然翻了个身,说:“那你打不了篮球赛怎么办?之前不是还练了那么久?”
朱一龙叹气:“今年不行,明年可以继续。”
“你可真乐观。”
“这不是跟某人学的么?”
白宇嘿嘿一笑:“那你现在痒不痒?”
朱一龙说:“抹了药,没那么痒。”
“你这意志力太惊人了。我就不行,根本忍不住。而且你弟我脸上也冒了好几颗,现在你一见我肯定掉头就走,贼吓人。”
朱一龙说:“是吗?那我倒真想看看。”
“想得美,要是被你拍照留了证据,我这黑历史又要多添实绩了。”
“……可以想象。”
“还敢想象!不许想!你只用记得你弟英俊潇洒的一面就好了。”白宇扭了扭身体,想挠又不敢挠,“你快想办法说点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就快管不住我的手了。”
朱一龙沉默片刻,问了句很离奇的:“你作业写了没?”
白宇噎住:“……都这时候了还跟我提作业,伤不伤感情。”
“不是你说的要一起考实验班么?”
白宇睁大眼,换了只耳朵接听:“你想明白了?”
“你那天长篇大论那么久,我如果再想不明白,也太没眼力见儿了。”
“好啊!”白宇意识到自己声音不低,捂嘴低沉地回:“好好好。”
“所以,你作业写了没?”
白宇叫苦不迭:“写什么写,学都没学的东西怎么写?隔离两周,这次期中考肯定要凉。”
“那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应对期中考,肯定有方法。”
“啥方法?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那套?”
“……”朱一龙停滞几秒,说,“不搞歪门邪道。”
一个人学靠自觉,两个人学靠监督,其实他们理科成绩不错,平日定然有自己的学习方法。
比如白宇记忆力不错,记东西喜欢搞谐音大法,纠错本也不是一般的线性顺序,而是搞了专门的层级和分类。朱一龙则说他是走结构化和可视化思维,他喜欢画画,那就画一幅知识地图。
交流到一半白宇才知道中考数学最后一道压轴题,他哥也解出来了,只是那人前面的题故意没认真考,所以成绩才处在中游。
聪明人和聪明人交流,省时省力,没有老师带领,这两周他们只能靠自己。
首先攻克作业,他们先互相规定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电话连线对答案,互相补漏,如果两个人都解不出来,总结好再打电话给罗老师。罗老师惊呆,大概人生第一次见到养病期间的学生这么刻苦蛮干,在电话里感动落泪。
别提罗老师,白宇自认为以前学习习惯还行,但也从未迸发过诸如这两周的超常状态。规定一小时做完的东西,他渐渐四十分钟可以搞定,打电话过去却发现他哥三十分钟就搞定了,他咬牙不服,男生间总有这种奇奇怪怪的胜负欲。
一旦注意力被调配走,白宇完全顾不得身上的水痘还痒不痒。没几天他脸上的疹子结疤慢慢脱落,他竟然真的靠学习管住了自己挠痒的手。
涉及到死记硬背的东西,白宇传授给他哥自己的谐音大法,每晚会花几十分钟抽背。答不出来的记一瓶可乐,一周不到,他哥已经欠白宇十来瓶可乐。
时常老白进门送药,以为自己误入开心辞典现场,听着白宇魔怔似的激情电话答题。
“苏丹红4号是用来检测脂肪的!”
“溴是红棕色!”
“共点力作用下合力为零!”
“微量元素口诀是新木桶碰铁门!”
至于语文和英语,没什么诀窍,他们也不求超常发挥,保持稳定就行。睡前相互读几段,就当听有声书。白宇这段时间睡眠质量不错,有一定功劳是他哥读书的声音太好听。读文言文很有画面感,读英语又像进入哪门子电影片场,白宇握着电话,听十分钟就能沉睡。之后被他哥念叨,不让他抱着手机睡,白宇苦求半天,最终他哥给他录了几段MP3音频,让他听那个睡。
开启两周头悬梁锥刺股模式,两周后的返校日正是期中考第一天。
白宇精神焕发、重获新生,低头系紧鞋带,准备冲刺。他迅速领了牛奶,又去早饭巷买怪味粽,哪知怪味粽摊位那儿早有人抢先前面一步,踩点达人忽然转性了,变成起早达人。
朱一龙转身,瞅着白宇一路狂奔而来。他将自己手里那份抛过去,自己又重新买了一份。
两人都戴了口罩,白宇喘匀气,指指自己的额头:“你快看看,我这疤到底会不会留印子?如果额头中间留个印,那我真是二郎神本神了。”
朱一龙当真替他看了几眼,凑近后白宇发现他哥脖子上也留着几个结过疤的水痘印,终于有种同病相怜实感。白宇说:“哥,你一定要好好考,然后惊艳所有人。”
朱一龙没眨眼,平时他这么看人总显得藏锋卧锐,此时却目光舒缓,弓样的眉睫仿佛点缀了一个将至未至的夏。
他用食指戳戳白宇的额头中央:“走吧,二郎神。”
“还戳我!留疤你负责啊!”
“嗯,负责给你找一条哮天犬养着。”
“……”
高一下的期中考,4班扬眉吐气了一回。理科平均分排名平行班第一,数学出了两个满分,4班总成绩甚至超过了实验班11班。白宇虽然班级第七,但自学有这种成效已然不易,朱一龙更厉害,直接上升十八名,得了班级第五。
秦超下巴快掉了:“这两人都数学满分?难道出一次水痘可以提升智商?”
陶也吐槽:“那你已经没有任何提升的空间了。”
事实证明,哥俩这种学习方法是可取的。乘胜追击,离高一下期的最终分班还剩一个多月。
比起隔离监督,现在不必居家窝里蹲,能在教室时时刻刻面对面。前后座很方便,白宇啥东西没了都去拿他哥的,没过多长时间,自己笔袋里一半的笔都不是自己的。
笔记本也是共享,因为朱一龙很喜欢画翻页动画,每本笔记本都画了更新。白宇关注小丑的故事动向,从小丑的诞生,到小丑历险记,到小丑和玫瑰的相遇。白宇草草翻阅完他哥的几本笔记本,简单品味了故事脉络。
小丑是一个天生能听懂动物说话的天才。他没有任何人类朋友,平日只会跟动物交流。小丑远离城市喧嚣,住在寂静山林的小木屋。他帮助动物生活,动物予他食物和水。玫瑰是猫群首领,本来为了争夺领地同小丑十分不对付,一见面就龇牙咧嘴咬了小丑一口。直到化敌为友,他们一起历险、成长,和擅自挖山掘海的人类作斗争。
很难想象仅靠几本笔记本的翻页动画能讲述这样一个纯粹的故事。白宇是第一看客,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通过这条渠道了解他哥的人。
追连载的看客忍不住遐想:小丑和玫瑰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罗老师当众表扬、提倡这种互相监督的学习风气,由此还让班里所有同学两两组队,这下班级风景变得亮丽,每天陶也拿着作业本追着秦超满操场跑,搞得秦超学习成绩不见涨,百米短跑速度提升不少。
这种监督导致班级QQ群热闹了一阵子,满屏幕都是组员之间的喊话,喊着喊着开始传作业答案。大考前也不知哪个男生传送的时候把附件带错了,学习资料的压缩包有好几个G大小,白宇没注意,下载完才发觉不太对。除了学习资料的文件夹之外,另外还有个“嘿嘿你懂的”文件夹,里面全是视频格式。
傻子都猜得出这些是什么。
视频缩略框的图片看着很露骨,高中男生总有那么点好奇心,点开发现,大部分是日系AV。
像素并不清晰,视频里的女人被压着痛苦地叫,白宇耳朵一热,当下点了静音。可这种视觉上的影像直触身体本能,让人不自觉缩紧喉咙口。之前白宇洗床单那次,属于性觉醒,那晚上的梦零零碎碎,没有梦中对象也没有具体步骤,就是一种自我教学式的萌动。
这位同学的库存五花八门,白宇往下大致翻了下,鼠标又啪叽点错,孰料这次跳出来的视频框里,出现的是两个男人。
这比方才那幕更为冲击。一个男人白腿细腰,趴在床头撅起屁股,身后那男人戴着黑色墨镜,边打前面那人白花花的屁股,边不停摆动腰肢,器官粗暴地进出前面男人的后穴,混合不堪入耳的肉声水声。
墨镜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前面那男人哭得凄惨,直直求饶未果,浑身遍布红痕。
白宇怔忪一瞬,倏地关掉。
他心跳急速,大脑发蒙,生理上他知道男人和男人可以做,但真正这么一看,视觉效果还是有些……怪异,甚至抵触。
热流下涌,完蛋。他关了电脑,回到自己房间,缩进床里。
隔着薄薄的被子,器官硬得挺翘,他轻轻抚摸。握着轴的顶端和上半部,移动指尖的感觉是舒服的。他挪动着身,半翕唇,不断加强的压力会让感官融入积满岩浆的熔炉,蓄势待发,却又难以简单释放。
他想得到一些东西,或者说占有一些东西。得是那种有形的,看得见摸得着的。
可再怎么肖想曼妙曲线的异性,带来的纾解总不够完满尽兴。
他忽然想起最后那个视频里,被侵犯得梨花带雨的男人。
身体哆嗦一下,滚热的液体喷到掌心。
白宇躺在床上,呼吸由急至缓,那种沉溺不可自拔的冲动逐一离开,躯壳飘着空荡荡的凉气。他清醒过来。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他哥发来短信:QQ怎么下线了?不是说要语音对答案?
白宇一愣,没来由地不想回消息。
情绪翻江倒海。矛盾万千,无法解释。
他去冲了个澡,看了会儿电视,心情平静下来,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
风浪已逝,好像前几个小时他只是度过一场荒谬的梦魇。
拿出手机,回复他哥。
——没,刚刚睡了会儿觉。
信息在两分钟后又回复过来。
——睡觉你不关卧室灯?
有种被窥视的暴露感,生怕被人所察,白宇心虚地关掉卧室灯,干巴巴回了句。
——关了,晚安。
第十二章
青延高中主攻理科,文科一个实验班理科三个实验班,分科大考就是一场大洗牌,上面的一不留神往下掉,下面的卯足劲头往上冲。以红榜位置证明自身价值,冲进百名榜,就能拿到下一年的人生保障牌。
这是高考前打响的第一场无形硝烟之战。七月一声蝉鸣成为收尾信号,男女生三五成群对答案,作鸟兽散后,地上蹲着几个嘤嘤哭泣的。
白宇绕过他们,热闹被甩在身后,他没直接从正门回家,反倒去了趟图书馆,几本砖头书填满书包,拉链合不上,只能一路抱着。
这几本书也不知有没有作用,主要为阿尔弗雷德金赛撰写的性科学,附带一些男性性行为统计学调查。
白宇看这些带数字的东西无非想找个宣泄口,再究其原因,到底哪里出了偏差。上次白宇拒绝陆慧珍,并没意识到他所谓的不喜欢并非针对陆慧珍一人,而是从根本上——对异性没兴趣。
从小他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异性朋友,父母无疾而终的爱情在他眼中成为反面教材,这样发展下来是有迹可循的。但仅靠一段小视频不能完全断定取向,他才十六岁,和异性深层接触的机会少,或者一切只是一种迷茫的臆想。
书本传道受业解惑,所以他租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科学书籍,闭关锁门,在房间里一本接一本地研究。
只是越研究心里越不对味。
统计学结果,受访男性的37%都和同性曾经至少发生过一次关系,发生几率集结在18岁到25岁,连异性恋同性恋的状态划分都能得出7个等级,这么乍一看,白宇好似没什么问题,都在正常的数据结果里。网络上对同性恋的固有印象总会描述他们过娘的举动、热爱逛街、注重身材,这更滑稽了,没有一条能和白宇对得上。
至于用这个理论套不套得出喜欢的人。
……这个定义很难抓。从他认识的人来看,他讨厌四牛,喜欢跟秦超玩,中意和陶也打球,还有几个聊得来的游戏好友。除此之外,和他哥……他哥……
前面一些人白宇能流露理性自然的情感脉络,但轮到最后一个,他仿佛自动阻绝大脑悸动,第一反应摇头:绝不可能,那是我哥啊。我哥。
可又没有血缘关系。
……那也是我哥。我哥。我哥。
白宇突然陷入一种自我催眠,大概念三遍的话都能成真。他埋头扎进书里,接着找寻答案。
他在房间里与世隔绝搞了一周学术研究,连七日后的分班成绩都是老白顺道去替他看的榜。
回家时老白买了肉和鱼,做了一桌子菜,再取出舍不得喝的白酒存货,白宇上桌时迷惑不解,傅阿姨端着汤笑着解释:“你考上啦,13班实验班。”
白宇一怔,老白揉了把他的头顶乱毛,说:“可以啊,你这脑袋,读书比你老爸强。”
4班的QQ群也炸了。有人拍了红榜照片,像素不高,勉强辨认。所有班级均发生不小的变动,4班出了六个去实验班的,白宇和朱一龙都在名单上,陶也和秦超原地不动,仍在4班待着。
13班是理科成绩最好的班,名义上可以称之火箭班,要么汇聚理综牛人,要么单科满分才有资格进。进去之后的日子恐怕悲喜参半,强者训练营,分分钟会被淘汰。
也好。学习任务紧,白宇没机会放空,阿尔弗雷德金赛之类的才不会趁机钻进大脑。
08年是奥运年,补课放在七月中,八月放奥运假,这次大考后没时间喘息,休完短短一周,白宇又要进行换班。
陶也和秦超老早在通往实验班的路上站得像门神,待白宇顶着黑眼圈走近,那两人替白宇又捶肩又捏手臂的,说:“去了实验班可千万别忘了我们,数学这片江山还得多多仰仗大佬。”
白宇被弄得浑身痒,忍不住伸手还击几掌。这样的肢体接触没什么大问题,普通男生之间的打闹而已,这就对了。
他分明正常得很。
烦恼瞬时拨云见日,天幽蓝树葱葱,世界这么大,青春期小男生何苦思虑过甚。
他们在楼道上闹了一会儿。白宇的手臂都被掐红了,喘着气说不打了,身上的书包往下滑,他一个用力没将书包提起,准备二次用力时,有人在他后面帮了一把,身后人两手提着书包带,像帮穿衣服一样给他背好书包。
白宇嬉笑的劲头还没过,飞速转身时满眼笑意,朱一龙那手还搭在白宇肩上,没来得及收回,食指隔着薄衬衫戳在白宇的肩头。
朱一龙穿着淡蓝色短袖衬衫,九分裤,两边脚踝露出一小截,他今日戴了副文绉绉的眼镜,气质上略微有变,月牙弯的大眼睛被镜片折射得发亮。
他哥还是他哥,他弟却不是往日的他弟。
因为白宇的笑意凝滞了。
热风从脚底冒到天灵盖,他这一周所建立的心理设防以及自我安慰此时碎成一地墙灰,骨架整个坍塌。
怎么回事?催眠大法在真人面前完全不管用。
他像被灼了一下,触电般后退一步,胸腔放了几颗烟花,特效上蹦出几个小人欢呼跳舞。以前从未有过,或者说,以前从未如此强烈。
天幽蓝树葱葱,可是……世界却变小了。
如果舞台上只剩两个光圈,存放在夏日校园的光圈,找到了它想寻觅的两位主角。
靠。白宇蹭蹭眉心,事情大条了。
朱一龙疑虑地盯着白宇,不等他说话,秦超忽然说:“好在13班你也不是谁都不认识,那个谁,春花是不是也在13班?”
陶也砸嘴:“什么春花?就知道叫人家幼儿园的小名,姜桦当然在,这次理综成绩第一,红榜头筹呢。”
秦超说:“初中之后就没怎么跟咱们说过话了吧,但小学的时候她跟龙哥玩得不错,不都说他俩才是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么?”
朱一龙没理他俩,径直穿过走道往前,白宇用手按着额头,低气压地跟在后。13班的地理位置很偏,和其他班有一定距离,像身处另一天地,学霸们被隔离保护了起来。
白宇进教室后仍然跟随他哥的步伐,直到脑袋蓦地撞上他哥的背,朱一龙才又狐疑地转过头,问:“你怎么了?”
白宇一个激灵回神,说:“啊?没、没怎么。”
他哥皱皱眉,没再问,指着最后一排的一张桌:“帮你看了,你坐这儿。”
白宇点点头,坐下后怔着神,半天没动。朱一龙这次坐得很远,斜对面,中间隔了两个过道。突如其来成为伸手不可及的距离,借橡皮借铅笔都不方便了。
13班班主任姓莫,叫莫无缺,很年轻,颜值也不错,很多学生喜欢叫他无缺公子。
他教数学,这也是继黄老邪之后白宇遇到的第二个数学老师。在这里总算脱离黄老邪的教学阴影,无缺更注重解题方法,从不要求学生上课一定要怎么样。只要能解出题,什么学习途径都不叫犯规。无缺知道白宇的成绩,上课会时不时瞥过来看他的反应,平行班卧虎藏龙,无缺对这几只虎龙充满兴趣。
要在以前,白宇肯定兴致高昂。只是如今考住他的问题比数学压轴题难多了,破天荒头一回,他一上午啥也没学进去。
这很不应该,从前他嘲笑别人恋爱脑,结果自己感受这一遭,才知道喜欢这种情绪一旦认定,就像大量病毒复制繁殖,确实会大幅度影响人的学习和生活。
白宇这个位置只能看见朱一龙的后脑勺,有时还会被几个伸长脖子抄板书的同学挡住视线。想起之前他坐他哥前面,现在调换顺序,他可以观察到许多以往没留意过的小细节。
他哥上课没什么小动作,但偶尔会咬指甲。爱喝可乐,爱在课间休息时戴着耳机听英语睡觉。最近那人在看《汪曾祺散文集》,白宇也去图书馆get了同一版,通篇有一个主题——等待与希望。
不能说偷窥,毕竟他们尚在交流互动,日常抢牛奶、吃午饭、打球、放学结伴,绝大多数情况陶也和秦超也在场。他哥堂而皇之做出的举动,任谁都能大大方方地看。
但被私密的、仅供自己品味的暗流充填身体,硬着头皮去接受这种无法反驳、无法抵抗的情感,单恋的精神世界其实算不上糟糕,甚至可以说富足。
然而白宇这种富足的体验没过几天,出了点小情况。
情况之源,来自秦超口里的那个叫姜桦的女生。
姜桦五官清秀,头发留得极短,时常锁眉冷脸,就算成绩理综第一,班里仍没什么人主动找她说话。听闻初中时她被女生小团体欺负霸凌,之后就留起男式短发、穿男性化服装,不与人往来交流。
她的位置和朱一龙的座位隔着过道毗邻,不与人往来交流的习惯似乎在朱一龙身上是个特例,但也仅限于课堂小组讨论。
起初白宇没注意到她,事情发生在周五的一次数学周练测试后,稀稀拉拉的同学交了卷,无缺被教导主任叫走,安排学习委员去讲台收卷。
没多久,白宇发现朱一龙突然站了起来,他对学习委员说卷子里夹了他的私人物品,于是上讲台翻了翻,从试卷丛中找出一封浅色的信。前排女生瞬间震惊,因为信封上印着显眼的英文花体字,而全班只有姜桦擅长写花体,之前几次班级板报都留下过她的作品。
朱一龙将那封信收进自己的书包,这一系列举动在前排那几个女生眼里串联成搞对象实锤,小喇叭四散,恐怕下周一全年级吃瓜群众都知道朱一龙收了姜桦的情书。
姜桦拉紧书包,站着埋头半晌,才向朱一龙淡淡挤了句:“谢谢。”
白宇收书包的动作明显慢半拍,脑袋还蒙着,眼光管束不住,在姜桦身上多停留数秒——他哥喜欢这样的?
长相干净,有丰富的艺术细胞,从小一起长大,双方必然知根知底。13班顶峰相见,属于另一场浪漫重逢。再联系前段时间他哥的真心话发言,这个瓜着实令人信服。白宇写不来花体,狗刨体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也没有长久的童年交情做赌注,过完这个夏天,他才认识他哥一整载。
莫名荒唐。他怎么还比较起来了?这有啥可比性?
姜桦是女的,白宇是男的。退一万步,即便他哥和姜桦修不成正果,以后总会有其他女性参与他的生命。白宇买多少柠檬都不够酸,他没资本。
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白宇面前的光忽而被挡了,朱一龙在等他,周五他们总会一起打球。
白宇却连撩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低低垂着视线,抓起书包单扛肩上,他漫不经心说:“不好意思啊哥,今天家里有事,不跟你们打球了,帮我跟秦超他们说一声。”
此言一毕,白宇长腿一迈,出门前和姜桦擦身而过,姜桦没什么表情,白宇估计也没有。门外暑气扑面,他如同被热浪打了一巴掌,眼眶不舒服,他只能细眯着眼。
恋爱脑真不是好事儿,吃醋本能反应竟比膝跳反射还强烈,仿佛武侠小说所写——大侠受了严重内伤,经脉寸断。
白大侠心底发涩,苦不堪言。
他浑浑噩噩回家,浑浑噩噩吃饭,浑浑噩噩倒头就睡。
睡到迷糊时刻被手机震动惊醒,手指缩进枕头底,按着接听按键梦呓了句:“喂。”
“……”那头静默一瞬,有人沉声说,“你最近的觉还挺多。”
一听这声音,白宇倏尔睁眼。
才晚上八点,他却像昏睡了半个世纪。仰面翻身,他说:“啊……13班压力大嘛,到了周末总得让我补补觉。”
朱一龙说:“不太对吧。”
白宇愣了愣:“什么不太对?”
“也不是现在突然不对,分科大考前你就不太对。”朱一龙问,“到底怎么了?”
他哥这句问话声音放得轻,透过听筒像根羽毛拂着耳根子,白宇喉咙发紧,连连清嗓:“没有没有,真的只是……太累了。”
朱一龙不说话。
白宇紧张兮兮:“你打电话来,就问我这个?”
朱一龙叹气:“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和牛犇打架那里吗?”
不明白他哥为何提这茬。
“当然。”
“我现在正在那里。”朱一龙不急不缓地说,“你有时间吗?要不要过来一下?”
白宇缓缓坐起身:“过去干啥?你这是又想找谁打架了?”
朱一龙的确不在家,听筒传递夏夜风声,渐行渐远。他不直面回答白宇。
“哥?”
“……算了,你接着睡吧,我挂了。”
白宇一个箭步从床上跃下:“别啊,你……”他单手换衣服,耳朵夹手机,身体蹦蹦跳跳的,“那你等等我!”
那条道上只有草丛中亮着两盏苍白的地面灯,飞蛾闪翅,光线明暗交替。
白宇踢着石子走过去,朱一龙坐在台阶上低头摆弄手机,听闻脚步,他微微抬眸。白宇双手插着兜慢悠悠晃荡过去,再坐在台阶另一头,两人中间隔了半米。
“这是什么地方?”白宇问。
朱一龙说:“以前那边单元楼的一楼用作美术班和书法班,周末开课,我小时候在这里学的画画,开班的姜师傅住在这个片区,所以我对这里很熟悉。”
“姜师傅?”白宇反应过来。
“对,是姜桦同学的父亲。”
白宇一愣,用手搓了搓裤腿,不自然地说:“那说明你们两家关系挺好的?”
朱一龙眉头蜷了蜷,转头,忽问:“你不会也以为今天那封信是她写给我的?”
白宇挠挠鼻翼,说:“不是我以为……是大家以为。”
朱一龙盯着他,说:“你觉得我是那种马虎眼,会把别人的信夹在卷子里交给老师么?”
这么一说,意思是这件事不能只看表象。
朱一龙简单还原今日过程:姜桦是最后一个交卷的,之后无缺被教导主任喊走,学习委员代为收卷。这时姜桦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怯怯盯向那堆白色试卷。平日她和班里女生关系不好,不愿信封被人所见,江湖救急,当即她能找到的求救对象,只有朱一龙。
白宇疑惑:“那她那封信本来是给谁的?”
朱一龙没即刻答。
白宇又品味了一下事情过程:“她也不是马虎眼,除非是她故意交上去的。”他眼睛一瞪,“难道是给无、无缺的?!这……”
朱一龙抿着唇:“她没说,我们也不用问。”
“所以她向你求救,你就义无反顾地帮她拿回那封信,甚至不怕被旁人误会?”
朱一龙说:“我这不是给你解释了?”
“可其他人并不知道啊?”
“我为什么要去管其他人怎么想?”
白宇被问得一噎,沉默几秒,又说:“所以你这么仗义助人,只是因为姜桦同学的父亲是你的美术启蒙老师?那她父亲现在呢?怎么没在这里开班了?”
眼前的教室早就废旧了。
朱一龙说:“你应该知道我舅舅是怎么去世的。”
白宇点头:“嗯,听我爸说了,是和傅阿姨的前夫得的同一种病。”
朱一龙顿了顿,继续说:“当时捡到那个钥匙链的第一个人,就是姜师傅。他拿着那东西问了车间里的四五个人,之后和他交谈过的所有人都出事了。他自己也暴露在超量的核辐射中长达几小时,成为病情最严重的。先是截肢了双腿,后来右前臂也截了。熬了大半年,还是没熬过那年除夕。葬礼没怎么办,我因为家里人也出了事,被父母禁止前来看望。他有那么多学生,到头来没有人愿意看他,他一个人死在了这里。姜桦因为这件事在学校经常被欺负,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白宇愕然地张了张口,没发声,只是往旁挪了挪,离他哥稍微近了。
“小白,其实延化并不是一片非常美好的土地,有时候,这片土地是会吃人的。”
白宇舔舔下唇,问:“当时我被四牛追,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你是来看望姜师傅的?”
朱一龙轻轻点头:“是他的忌日。”
“那你有给他留下什么吗?”
“留下?”
“只是心里默默怀念一个人的话,那种感觉太痛苦了,你应该做一些情绪外放的事。”
“比如?”
白宇想了想,问:“姜师傅除了写字画画,还喜欢做什么?”
朱一龙沉吟一阵,说:“弹吉他,他教过我们弹一些民谣。”
“那你还会弹吗?”
“嗯,简单的还行。”
“那好。”白宇站起身,拍拍裤腿:“哥,你说这片土地会吃人,其实就是一句话——山河有灵。”
他眼中徒闪微茫光晕,一颗一颗布成满天星。
“既然山河有灵,那我们就弹唱给他听。”
废旧教室搭建不了华丽舞台,简单摆张板凳,竖个乐谱,再找两个敲三角铁的帮手不是难事。
他们没有观众,姜桦被秦超莫名其妙拉来,成为唯一的看客。她许久不路过,早就忘记这里曾作为少男少女业余活动聚集处,欢歌笑语、热闹非凡。她的父亲被学生簇拥于中心,写字作画,意气风发,像个正气凛然的诗人。她也为此骄傲过。
混沌的黑暗记忆不曾抹杀美好。姜桦愣愣地站着,直到陶也敲了敲三角铁,她才恍惚回神,于是抱着书包,席地而坐。
姜师傅曾教给朱一龙的第一首曲,叫《黑鸟,你在哪里》。
朱一龙弹,白宇唱。不是复杂的曲调,没有弯绕的歌词。此情此景,他们简单纯粹地怀念一个人。
——躲过了黑夜的那只鸟,最后还是消失在漆黑里。
——黑鸟,你在哪里。黑鸟,你在哪里。
朱一龙拨动弦,白宇跟着弦音走,声音柔缓,又带着少年变声后的低沉。本是很闷的一首曲,像被他诠释出一种希望。
那种希望不太炽烈,却是小小的、固执的、坚韧的。
像快破土而出的绿芽,快绽放花瓣的骨朵。
白宇回头,朱一龙扫着弦,望向他。
以及,快压抑不住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