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09年省重本理科录取线是560分,这次二调白宇考了570,他哥588,要想再提分,就得让略拖后腿的语文和英语稳定在125以上。发挥得好,或许能冲600分。高考倒计时近在眼前,冲刺的日子还剩半年。
青延中学的实验大楼国庆时进行过翻修,设备大换血,每班需要打扫卫生的范围变广了。13班每周包揽两间实验室卫生,还需派两个同学每天去地下室喂兔子,黄老邪亲自点兵点将,白宇自知逃不过,干脆主动请缨去地下室,顺势捞起旁边他哥的手臂,两只手扬空中高举。
这段时间没什么风波,唯一称得上新闻的,是牛犇回来上学了。他停了一年多课,按理说回来也得留级,却没想到他依然选择重回高三6班。他爸尚在医院养着,家里早就耗空了,回来上学估计只想拿个毕业证,兴许最后能试试报考高职电大。
白宇课间见过四牛几次,为人沉默多了,像是遭受一年社会毒打,没再拉兄弟团搞事,导致那些暗搓搓想搞阿鲁巴复兴的男同学们失了靠山,这项风靡于青春期男生之间的恶作剧运动总算被彻底封印。
实验楼地下室养的几笼兔子是给电大做动物实验用的,哥俩每天去喂些干草和蒲公英叶,活儿不繁琐,喂一段时间白宇还培养出了感情,给这堆毛茸茸的毛团子取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名。高三苦中作乐,观察动物也能成为治愈点。就是白宇养的这些大儿子二女儿的,早晚得送进动物实验台,命不久矣。这几个月他连兔肉也不吃,说着什么四大皆空,跑火车跑成这样,他哥不乐意了,趁那人举着两根蒲公英叶,面对笼子比了个人造兔耳朵时,他哥凑过去在那人唇上迅速点了一下。
这动作惊得白宇跳起,笼中兔也跟着上蹿下蹦。他弟捂嘴,说:“这还在学校!”他四处张望,“我记得实验楼是有监控的。”
“地下室没有。”
他哥早就打探好地形,干完坏事一脸云淡风轻,正咂着嘴喂那些被惊扰的白氏子孙。白宇缓了口气,重新蹲下,和他哥并肩戳兔子嘴。
“瞧瞧,你们爹地还是这么虎。”白宇义正辞严教育着兔子群,“好歹你们也是第一群见识到少儿不宜画面的兔孙们,要记得祝福爸爸和爹地知道不?”
虽说陈松的事像颗定时炸弹,没了相机证据,他们相当于丢失最后底牌,致使平凡的日子如同踩着钢丝,总有什么东西悬而未决。但陈松属于己身利益至上,放照片是因为嫉妒心作祟,他认定姜桦是他的唯一对手,不留余力地铲平对手是他的宗旨,这种疯魔状态持续了快三年,几乎成为他的生活全部。除此之外的人和事,不在他的关心范围。这次二调,他离姜桦的分数更近了,因此只要哥俩不掺和那人的直接利益,至少在高考前,应该是安全的。
至于高考后,雏燕纷纷长硬翅膀,还怕飞不起来吗?
最近五壮士聚少离多,食堂吃饭总凑不齐人,缺席最多者是秦超。他这个嗜吃如命的抢饭份子突然间不积极了,颇为怪异。
打球的时候白宇向陶也打听了下,哪知那人闻言没什么表情,拍球的手势像在抽谁的鞭子,一下一下地使力,嘴上却不紧不慢说:“哦,他谈恋爱了。”
白宇一愣:“谈恋爱?”
陶也抓着球投出去,轻快地跃起,他蹭了下汗,说:“是个高一学妹,上期就有那苗头了,最近才在一起的吧。”
白宇皱皱眉:“这都马上高考了,他怎么还有工夫去祸害高一学妹?”
陶也抿了下唇,说:“是人家主动表白,每天放晚自习都在学校门口等,铁石心肠也会化吧,加上挺漂亮的。”
白宇看了眼他哥,小心翼翼问陶也:“那你……”
“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高一的时候他不是还喜欢陆慧珍么?”陶也淡淡说,“……我都习惯了。”
对待陶也,白宇一向有所顾忌,好似自己和朱一龙感情发展愈发顺利,于陶也眼里更像根扎心的尖刺,越铁的朋友,这种平衡越难自控。可感情无法类比,成功谈和失败论更不能相互取经。白宇无法猜想如果他哥取向正常,甚至永远以哥哥的名义疼爱自己,待他落得求而不得、再难放手的余地时,他这条路该怎么走。
无疾而终,这四个字很可怕。
没过几天,白宇见到了秦超那个所谓的女朋友。两人戴着同款扎眼的红色围巾,身高差特搭,一高一矮背影,走在路上像部青春剧。学妹不爱吃食堂,每天和秦超下馆子,篮球场送水送毛巾,大课间操一解散就往高三4班跑,来往频率过于密集,也难怪秦超会缺席五壮士集体活动,他这根本脱不开身。
耳边少了大号喇叭,白宇最近清静不少,但青春恋爱总有栽跟头的时候,尤其秦超这种一根筋式的满腔热血,据说他给这段关系投了不少钱,成了货真价实的长期饭票和钱篓子。旁观者清,当局者若不受教训,肯定醒不过来。
高三最后一期的寒假只有五天,等到第四天,这个受教训的人给白宇打了个电话。
一听那声音就迷瞪。
“白宇,出来陪我唱K……”秦超的声音带了点沙哑,“龙哥我也叫了,你俩来、来陪我……”
这家伙应该喝了点,白宇到地方的时候,见朱一龙正给秦超拍背,那人趴在电线杆旁蹲着呜呜老半天。吐完后整个人有些清醒,至少能走直线,他指着眼前的KTV说要横扫全场。
白宇问他哥:“他咋了?”
朱一龙说:“他没说,但他这些行为举止,明眼可见的失恋了。”
“我没失恋!”秦超昂着头,撇着眉毛直嚷嚷,“我好着呢!”
也就嘴上这么说,一进包间,一连串点的全是《可惜不是你》、《太委屈》、《怎么唱情歌》、《解脱》、《爱我还是他》……之类,越点越苦。
白宇陪着K了几首大金曲,朱一龙没唱,坐在一旁倒果汁,叫了盘龙虾进来后,又干起他的老绝活,剥好的虾肉直送白宇嘴里。
几首过去,白宇这麦霸也唱熄火了,放下话筒歇了歇。他这一歇,没人带领秦超走回正调,副歌拐到外太空,听着实在污染耳朵。白宇一下按了静音,说:“你别嚎了,休息会儿,来,吃虾。”
秦超握着话筒怔了一阵,仍保持举话筒的姿势,也不知怎么,他忽而转身面向白宇和朱一龙。眼神没那么浑浊,恍然带了点清明之色。他捧着话筒问:“小白,你实话说了吧,你跟龙哥,到底什么关系?”
话筒带来如同峡谷般边远辽阔的回响。尾音的“什么关系”响了三四遍,有种昭告天下的气势。
朱一龙剥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头,默不作声擦擦手。白宇坐直身体,手掌攥着话筒押下OFF开关,想了想,又把秦超手里那话筒给夺了过来。
没有话筒就少了语言上的宣泄武器,秦超缩坐在沙发角,声音凉凉的:“你们在一起了,是么?就那种,男的和男的,在一起的意思。”
白宇喉咙发干,端着桌上的果汁咕咚咕咚地喝,喝完,撂杯子。
他回答:“是。”
在秦超面前,没什么好否认的。
迷离光球徐徐自转,投影着深蓝绛紫,彩色方格成为激光扫描仪,从人的脸部往下徐徐前进。白宇无畏这些灼目的光,坚定的表情一览无余。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秦超收回视线,他垂着头,用手捂了下脸。声音自他的指缝间溢出:“……原来陶也说得没错。”
白宇叫他:“秦超?”
“合着、合着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秦超自嘲地笑了下,眼色一黯,“你们仨,搞不好还有姜桦,你们……都知道。我能怎么着?我是能伤害你们还是拆散你们?我多难过啊,我、我掏心掏肺的,你们几个倒好,把我撇得干干净净,你们说这朋友、这兄弟还能当吗?!”
白宇动动唇,想说的几句安慰话没能出口,言论均不太合适。秦超是白宇进青延高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这么几年,经历多少事,革命友情怎会有假。不告诉他,并不是刻意不告诉,也绝非排挤和瞧不起他。
可……他确实说过一些话,反而让这件事变得难以开口。
见白宇欲言又止,他哥忽站了起来,从另一头穿过静音的七彩大屏幕,坐在秦超旁边,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秦超揉了把脸:“你不是都说了么?我失恋了。”
“还有呢?”
“还有?”
“嗯。”朱一龙说,“分手的理由,陶也的事,什么都好,你不说,怎么解决问题?”
……看来竹马病还得竹马医。
话题回到秦超的这个学妹女朋友。
前几天陶也找秦超撸串,选了个特偏的地儿,没吃几分钟,秦超看见学妹从游戏厅走出来,不止她一人,她身边还有一群男性上班族。
学妹挽着其中一个男性的手臂,卿卿我我,在对方耳边亲昵地互动。一看就是瞄准了另一个钱篓子,秦超的钱包,还是不如领工资的厚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秦超不可能装看不见,他意识气急,三步并两步奔去逮人,两方差点打起来。后来学妹喊了住手,一改往日温柔小绵羊性情,突然成了冷艳太妹画风。她说:“秦超,我不喜欢你了,我们分手吧,你送我的东西,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轻飘飘一句话,感情如儿戏般拿起又放下。
陶也按着秦超发抖的肩,目送那群人消失在他俩的世界。
周围行人寥寥,只有撸串的店门打着一盏微小的光。
“算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就当看走眼。”陶也给秦超理了理衣角,“走吧,我陪你喝酒。”
“你早就知道了。”秦超挣脱开他的手,反应过来,“陶也,你故意把我叫来这里,不就是想让我亲眼看看这一幕?怎么?看我被绿,看我当众表演很有意思么?”
陶也不急着同他置气,说:“事先声明,我并没调查她,是因为前段时间,她来管我要联系方式,要了好几次,说法挺暧昧的,当时我就觉得,她心思不太对。”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会信么?你那一头扎进去,天天戴着条傻乎乎的围巾那样儿,能听得进去才怪?不让你亲眼看一看,哪天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是啊!”秦超不知怎么又被戳中怒点,抖着嘴唇冷然道,“从小到大,那些女生不是喜欢你,就是喜欢龙哥,确实没人看我一眼,我有自知之明!这次以为、以为我捡到宝了,结果到头来在你们眼里,还不是个笑话!”
陶也蹙起眉,无奈道:“……你能不能别像个塑料姐妹花一样的跟我吵架?”
秦超揉着眼,蓦地蹲下去。
“……我活该没人在乎。”
拉也拉不起,扯也扯不动。
“活该没人在乎……”这还成了复读机。
复读到第五遍的时候,陶也终于不耐烦地炸毛。
“靠!”他一把抓着秦超,使了全身力将他拖起来,“谁说没有!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傻逼!看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是,我是觉得你看人眼光不行,这次要不是看她用了你那么多钱,我还真的懒得理!秦超,你还高不高考了?!还去不去北京了?!好,你要是担心这辈子到头了都没人收,那我收了你行吗!!”
秦超僵住身,听明白话后睁大眼:“你……”
陶也凑近他,眼睛快喷出火:“你他妈,跟我过不行么?!”
结局可想而知。
要是和他哥他弟结局一致,秦超就不会找他们出来唱K消愁。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说黄老邪的儿子是同性//Lian的时候,陶也的反应会那么大。我当时是说过关于同性//Lian不太好的言论,但我后来深刻反省了,就包括陶也说你们俩也是,我其实……并没觉得恶心。我交朋友,那是因为趣味相投,我可以支持他去做他喜欢的事,支持他去喜欢他喜欢的人,我也会鼓励他不要在乎外界的言论,如有必要,我甚至会保护他的取向,不管他喜欢男人女人,我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对你们俩是这样,对陶也更是。但是……”秦超的眼角湿了,有颗泪滑下,“但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不能……不能是我,你们明白吗?”
陶也秦超出生在厂职工医院的同一个产房。双方父母关系极好,取名字的时候故意用了“陶冶情操”的谐音,就是为了渲染他们的缘分。十几年左邻右舍,夏天两家人会一起吃西瓜,冬天围坐吃火锅,过年能收到红包,生日可以讨来一份礼物。照他们从小绑到大的情谊,以后会一同上大学、一同就业、一同结婚,这都是两家人构想过的。
到老也能相伴的竹马情,在延化这样特殊的土地孕育滋长,难能可贵。他们像真正的双胞胎兄弟,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可若携手变为爱侣,问题就截然不同了。两家关系瞬间坠入冰点,所有童年碎片成为了转变性向的黑暗往事,他们将万劫不复。
秦超做不出来,陶也又怎会舍得。可惜,一辈子烂肚子的话被他说了出来,一切都被打乱了。
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陶也堵死了所有后路,昨天他发信息告诉我,最后一个学期,他会转去3班,跟老师说3班的复习进度慢一些,罗老师已经同意了。”秦超说,“还有,陶味这两天关门了。我妈说陶也的父亲打麻将欠了钱,借了高利贷,家里出了点经济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你们说,听天由命?还是顺其自然?”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状态比失恋狼狈。哥俩也说不出什么。一个拍着他的肩,一个抽着卫生纸给他擤鼻涕。
KTV屏幕滚动着歌,乱序随机播放。静音状态,只有字幕慢慢行进。
白宇看见歌词跳出一句话:钟鼓楼吸着那尘烟,任你们画着他的脸。
镜头晃晃荡荡,四处果然尘烟弥漫。即便井底蛙仰头所见不过小小的天空,那也不意味着它们不需要努力生活。徒手顺着井壁爬上去,才能接纳更多的阳光。井壁又冷又潮,坚持到最后的人,必须付出血和泪。
要想出去,谈何容易?
送秦超回了家,白宇和朱一龙顺道去了趟陶味,卷帘门紧锁,上面确然贴了张“停业”的白纸。
陶味不开张,这个地段就更黑。想起高一过生日,一大帮子人欢声笑语,仿佛还是昨天的事。那棵歪脖子树生命力依旧旺盛,白宇踩着石头路往上走,他哥紧步跟着。坟堆的数量少了一些,放眼不再那么可怖。甚至昆虫老鼠都不稀罕来了,以后这里会越来越荒凉。
“哥。”白宇小声说,“我挺难受的。”
他们坐在同样的石头块,白宇靠着朱一龙的肩,潜入宁谧的夜。
白宇说:“我希望我们好,也希望我们的朋友都好。”
朱一龙偏了下头,两颗脑袋温存地碰在一起。
“小学的时候第一次见秦超,他跟你一样,把我当成了女孩儿。后来是陶也带着他来跟我道歉,慢慢才玩到一起。我小时候生过病,所以上学晚,那会儿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人和姜师傅,很难想象我该怎么去适应群居生活。”朱一龙说,“他们一定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他们的感情,比我们所看到的还要深厚。”
白宇点点头,又从话中体会到什么,他问:“小时候你被欺负过吗?”
朱一龙愣了愣,说:“去散打队练习前可能有,之后就没有了,大概因为我个子长得比较晚。”
白宇咧嘴笑了:“那你是不知道你弟我,小时候简直院儿里的小霸王,没人敢欺负我!我还给自己取名皇太子,特中二,但大家都听我的。其实打架我打得也不好,可能就是架势摆得比较足。我在想,如果我小时候就认识你,我们一起长大该多好。哥,我肯定能守护你,不让你受一丁点儿欺负。”他思索片刻,打起包票,“不,我现在也能,将来也能!”
朱一龙看过来,长睫眨了眨,他答:“嗯,我信。”
或许延化风雨欲来,歪脖子树的渺小天地成为仅存的避风港。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
朱一龙握紧白宇的手,又补充一句:“因为我们是相互守护的。”
第二十二章
五月,高三举办动员大会。每年惯例,鼓舞士气的演讲、答疑,怎样克服心理压力,女生们被生物老师叫到一边,暗自告诉她们如何才能推迟经期,让高考那几天不那么痛苦。偏门歪招、封建迷信都使上了,就为六月那几天能够佛祖显灵。
动员大会之后,是高三的最后一次家长会,这次学生准许一起参加,老白穿上压箱底的衬衫,挤在学生用的课桌前坐得笔挺。每门任课老师说上一两段肺腑之言,最后一个月,比的就是心态。吊车尾不再被点名批评,因为很快青延高中只会成为大家青春旅途短短停靠的一站,大家整装待发,即将各奔前程。
白宇望向窗外,早上天气还不错,午后天公不作美,绵密的雨点侵袭校园,隐伴雷声,阴暗的天给黄昏蒙上一层霜。
莫名不安。
他斜眼瞄了下旁边,朱一龙的母亲和他离得不远,他不敢大大方方看,一直以来,他对这位女性都抱了点敬而远之的怯怕感。朱母全程无表情,即便黄老邪开口表扬的前几名里念了朱一龙的名,她也并未显露喜色,手中笔记洋洋洒洒一大篇,字很漂亮。太阳打西边出的是,黄老邪破天荒表扬了白宇,镜片后那双眼笑出了三分狡黠。白宇努努嘴,老白不知其中内情,竟在一旁嘚瑟地憋了声笑。
家长会结束时已快入夜,今夜没有晚自习,学生和家长们各自归家。
白宇还在收东西,老白翻着他考的那几张理综卷,喜滋滋说:“你小子,看来考L大很有戏嘛。”
白宇瞪他,两人抢着书本互揍。朱母挂了电话进门,这方动静惹得她多瞟了几眼白宇,白宇接收到凛冽寒气,匆忙闭嘴。
此时他哥拉好书包站起身。
教室人已不多。斯须之间,黄老邪从外边儿探了头,他敲敲教室门。
随他这么一敲,一道惊雷划破长空,瑟瑟发抖的旗杆背后裂开一条紫色伤口,操场有人被雷声惊着,故意鬼哭狼嚎,营造一种阴森感。
“那个,朱一龙的妈妈,白宇的爸爸,你们有空么?有事情找你们谈一谈。”黄老邪盯了眼朱一龙和白宇,指指他们,“你们两个人,也一起来。”
白宇一愣,朱一龙仿佛也愣住了,两人不由自主黏上视线,当即又巧妙地挪开。
黄老邪是年级组长,和高一相比,现在他已有专门的独间办公室。五楼,廊间的雨越下越大,猛烈的湿气扑打屋檐,白宇的额发被润湿了。他跟在最后,这样的一行队伍出现在夜幕低垂的校园,风景不合常理,上次出现类似事件,还是和牛犇打架那会儿。
黄老邪开门点灯,室内两个小沙发,他让两边家长一人坐一张。
其实平日黄老邪经常叫学生家长去他办公室喝茶,想必难以启齿的批评话语都在这个空间尽情释放。白宇自知不好过关,时刻做着被骂准备。
哪知黄老邪扶扶眼镜,笑着说:“两个孩子理科成绩确实不错,我们班里,除了姜桦和陈松的名次一直保持不变以外,三次诊断都过重本线的,只有他们两个。继续保持的话,高考拿个好成绩,也算是回馈母校了。”
白宇拧着眉,不自然地看了眼黄老邪。他那股游刃有余、假装运筹帷幄的样子让人生理性不舒服。他不可能突然转性,白宇心底咯噔一跳,他要做什么?
朱母淡淡答:“托黄老师吉言。”
老白附和着说:“对,对。”
黄老邪审视了两位家长,逐渐收了笑容,正题仿佛从现在开始。他说:“学校只能管学生学习,偶尔也会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但这其中家庭教育不可缺少,特别是在孩子们走上迷途,不知悔改的时候,如果不能及时纠正,那就算学习再好,走上社会也是要吃大亏的。”
老白听不明白了:“黄老师,这话什么意思?”
黄老邪那双眼死死盯着白宇,他说:“上回,我记得我也批评过,学生早恋不可取,那会儿也是你们两个。现在看来,陆慧珍同学何其无辜,恐怕……”他顿了顿,沉下声音说,“只是你们两个人掩护关系的烟雾弹吧?”
闻言,朱一龙猛地抬起头。
黄老邪发言未完,他选择揭开面前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点了下空格,再将电脑转向两位家长:“这是在我校化学实验室的地下室拍到的,两位家长请看看。”
视频框跳了出来,白宇的脸色唰地变了,下意识抓紧裤子边儿。视频不算清晰,但他一眼看到兔子笼,他熟悉的大儿子二女儿,昨天他刚去看望过它们,那里的实验老师说之后这些兔子就要被送往电大,明年才会重新准备新一批的实验动物,昨天是它们的最后一天,白宇认真向它们一一告别了。如同眼前镜头所呈现——兔子笼前,白宇举着蒲公英草,乐呵呵地笑。画面中的朱一龙拿起另外的干草,两人挨得极近,肩膀紧贴。看服装,不是近日,几个月前了。
镜头里的白宇说了句什么,朱一龙丢下手中东西,侧头做了个俯身动作——
啪地一声,笔记本电脑被人用力扣住。
朱一龙的右手挡在笔记本电脑上,指尖发白,他锁着眉不出声。底盘风扇热乎乎地吹着,震得整个桌面都能感受到。
后面发生了什么,哥俩当然记得。他哥那个动作的后续过于明显,骗不了成年人。
室内倏然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一龙的右手上。
“把手拿开。”发号施令的是朱母,她问,“朱一龙,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句问话在发抖。
同样愕然不动的还有老白,他更像个雕塑,定在那儿眼睛都不会眨,他卡壳了,不敢回味方才视频所见,脑子乱糟糟:两个男孩子……怎么又是朱家……在他眼皮底下……他们在做什么?
白宇没有转头,耳朵宛若产生一阵阵奇怪的嗡鸣,有东西压住他脊椎、扼住他喉咙。他掌心溢汗,心脏快扑腾出来。
“把手拿开。”朱母说了第二遍,朱一龙仍然不动。
“怎么?”朱母用皮包砸了下桌子,蓦然站起,“你是打算连我这个妈的话都不听了吗?!”
黄老邪拦了拦,和事老一般说:“朱妈妈,先别气,这个男生之间嘛,有时候是会打打闹闹、搂搂抱抱的,不一定是那么回事。不如听他们自己讲讲,到底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朱母指着朱一龙:“如果是闹着玩儿,他会不敢让我看么?”
沉默。
按在笔记本电脑上的手像在那里生根发芽,谁都阻挡不了。可不让看,并不代表不存在。
黄老邪继续说:“那间地下室并没有监控,这两个孩子应该知道,所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但实际上,我早先让人悄悄在那里安了摄像头,为的是日常拍拍兔子的——”
“你让人拍的?”白宇抓住话中字眼,他暴跳如雷,浑身犹如解了穴,霎时倾斜着身体伸手上前一抓,“所以是你故意——”
“白宇!”老白发声,将他拎回沙发固定好,“你给我坐好!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出一句声!”
白宇怔忡住。
老白深呼一口气,疲惫地掐了下眉心。之后,他徐徐抬起手腕,将手放在朱一龙按电脑的手背上,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推开那人的手指,说:“孩子,放开吧。”
雨势收不住,夜风呼啸成癫狂的恶鬼,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冲撞门窗。
今夜注定极其漫长。
白宇和朱一龙坐在沙发间,双双无言。
对面的玻璃窗映着各自的影,白宇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有句话叫兵来将挡,可那得在做好完全准备的情况下,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不知他哥在想什么,那人默不作声的样子很吓人。白宇的双手抖不停,他交叉着指缝相扣,再捏紧。以往他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再艰难的坎,只要找到抬脚的方法,他一定能跃过去。一个月,最后一个月,他都看见胜利的曙光了,雷雨总会过境,偏偏选了今天。他哥呢?会比他还难过吗?白宇很想抱抱他,安慰他,记得朱一龙说过,他们是相互守护的。那就守护到底呀。
可白宇什么也没做,他呆呆地坐在原地,像个打不赢仗的弱等兵。
“白宇。”老白忽叫了声,“你先去教室收拾东西,把所有书都搬回去,最后一个月,你会申请在家复习,现在就去。”
“爸……”
“现在就去!”
这是剩下的话不想让他听了。
白宇站起身,仍不愿挪动脚步,这当口,他哥突然微微撩起眼。白宇侧过头,一对视上,他心疼极了,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哥……”,但他拼命忍住。他哥的眼睛很红,但面向白宇,他尽量收掉大部分情绪,冲他弟扯起嘴角、轻轻点头。每次这种点头,都是给予他弟心安的信号,每次白宇都信了。
良久,白宇垂下脑袋,转过身,推门出去。
笔记本电脑被放置回黄老邪的办公桌,朱母和老白面色铁青,视频回放许多遍,到最后朱母终不想再看,别过头,从包里拿出一支烟。她明明戒烟很久了。
黄老邪清清嗓:“朱妈妈,这里不能吸烟。”
朱母怔了下,摘下烟,她情绪有一丝凌乱:“噢,抱歉。”
沉吟已久的老白突然打破僵局,他问:“黄老师,您打算怎么解决?”
黄老邪反问:“什么叫我打算怎么解决?”
老白说:“您如果想将事情公开,早在这视频到手、或者刚刚家长会的时候就该说了,但是您没有。您把我们单独叫来这里,证明这件事目前除了您之外,暂时还没有其他人知情。”
黄老邪扬了下眉,低头抿茶,说:“去年不是出了个老师学生的偷拍事件么?那件事对我们青延高中的声誉,影响是很不好的,这次的事,可比那个性质严重多了,所以能不能公不公开,我还要仔细斟酌。但换言之,同性//Lian,其实就是一种病。也许他们两人根性不坏,只是得了这样的病,一时误入歧途,但如果不正视,以后他们会做出什么,我真不敢保证。可能鸡鸣狗盗、杀人放火。那我作为老师,在这个节骨眼,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同性//Lian鸡鸣狗盗,杀人放火,都是黄老邪的儿子干出来的。他这是准备一杆子全打死。
“直说了吧。”这时朱母开门见山地说,“多少钱?”
“什么?”
“多少钱,您肯当这件事没有发生。”朱母说,“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我儿子是不可能不参加的。”
黄老邪放下茶杯,叹气:“刚刚我也说了,他们两个人成绩不错,要换了其他什么差生,我可就直接上报校长,搞不好立即就得劝退。我没这么做,正是不想耽误他们的前程。”
朱母抿唇,说:“带出一个重本生,班主任的奖金也不少,看来黄老师早就深思熟虑过了。”
钱钱钱。这世上还真没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黄老邪笑着摸摸下巴,他说:“朱妈妈是明白人,我喜欢跟明白人谈问题,简单痛快,这样吧。”
他比了个“二”。
老白沉着脸,问:“两万?”
黄老师挠了挠鼻子,正色道:“二十万,你们一家十万,我保证他们可以参加高考。”
拿高考做交易?人生被放在一个可称量的天秤上,砝码的轻重由不得自己决定,这样肮脏黑暗的做法,不是老白平日教授过白宇的道理。老白登时摇头,这太荒唐了。
但朱母的一句话,反将了老白一军。
“听说傅家是书香门第,家教极严,傅老一生就只有一个独生女,能让你带着前妻的孩子一起住在延化,他一定做了不小的让步。当然,傅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如果没有发生那场事故,恐怕你也求不来这样的一个机会。各退一步,都是为人父母,说到底,我们无论做什么,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朱母很会抓人弱点。老白面色一怔,很明显,他迟疑了。
本能性回头,但想起刚刚白宇已然离场,沙发那只坐了朱一龙。老白还没有认真地打量过朱一龙,视频里那样的行为,怎么也不似这么个沉稳踏实的孩子能干出来的。真情实感?同性之间的?到底是谁先把谁往泥潭里带的。泥潭,没错,那就是个不见天日的泥潭。两个孩子,拿什么斗?
交易还差一个结果。
老白转过身,他也需一支烟来缓解,于是手指握拳,在唇间贴靠着。神经急速跳跃。
他终究还是闭了闭眼,卸下全身力,说:“好,我接受。”
白宇一个人待在教室,黑板没擦干净,“用拼搏灌注无悔”留着浅浅的粉笔印,越看越讽刺。
最激烈的雨在三十分钟前减弱,很快成了小雨。书收了一大半,他根本装不完。八点半时,老白进门了,他拿了硕大的空口袋,也不等白宇说话,老白俯身将那些书往口袋里丢,不到片刻,鼓鼓囊囊地塞满了。
之后扛起口袋就走。白宇拎着书包快步追上,走廊没有别人,他哥不见踪影,黄老邪也不在。老白走得极快,白宇甚至小跑去追。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的,被自行车按了好几次铃。走楼洞也闹出响动,傅阿姨早早替他们开了门,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老白闷不吭声地背着口袋,脱了鞋,又将那口袋往白宇的卧室扔。
傅阿姨惊了:“你这是干什么?”
老白摩挲了下双手,恍惚间回神,他说:“没事,就是准备让他回家复习。这孩子抗压能力不好,要在家里学习才心安。”
傅阿姨愣住,说:“这、这样么?那我给你们热点饭,小宇,快进屋,刚才那场雨下得很大吧?”
白宇进了卧室门,见老白飞快的拔网线,又向他摊出手:“手机。”
怔了怔,白宇从裤兜摸出手机,被老白一把夺过去。
“爸。”
“别说了。”老白说,“我算是知道你之前问的那句两难的境地是怎么回事了。既然你早有预料,为什么还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
“别向我解释,现在除了高考,你什么都别想,我也什么都不问。这一次,老爸全部替你扛下来。”老白狠狠抿着唇,说,“但下一次……没那么容易了,白宇,你快成年了,你必须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负责。”
说完,老白带上卧室门,留白宇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呆了一阵,他刚是想说一句“我没错”,但对着老白,这话没能宣之于口。无措之下,他望了眼窗帘,几步走过去,鼓起极大勇气才拉开一角窗帘,轻轻给窗户移出狭窄的缝。他悄悄往上望。
黑的,没亮。
他就这么站着等,等了十来分钟,等的冷风吹得他直打抖,他咬紧牙,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对面的灯终于亮了,他扒着窗户,瞪大眼仔细瞧。没了通讯手段,无法确认消息,只能通过窗户的细微灯火传递思念和衷情。
好在还剩这么一盏灯,让他飘摇一整晚的心,有了些许的着落。
对门的情况却不太乐观。朱母摔了东西,先砸书包,再随手丢了几个衣架,没砸着人,但在朱一龙的脖子上留了道红印。
“你妈妈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像今天这样的侮辱。”朱母说,“你可真是遗传了你爸所有的坏毛病。”
朱爸至少取向正常,朱母似乎漏了这一句。
朱一龙说:“钱我一定会还给你。”
朱母厉声道:“你有要本事,现在就大义灭亲,自己去抢个十万块,或者管你爸要,你告诉他你是个同性//Lian,你看你爸拿的出十分之一吗?”
朱一龙捡起书包,往卧室走。
“你也别去学校了,在家待着,最后一个月,我亲自看着你。等高考结束,我就带你去S市,姚叔叔在那边办了公司,延化这个地儿,我是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朱母大段大段地哭诉,但声音被屏蔽在外,传递到耳畔的内容变得模糊不清。
朱一龙的书包拉链好像坏了,刚刚被朱母丢那么一下,拉链处绷了线。很多书哗啦啦掉在地上,朱一龙干脆抖了抖,将那些书全部倾倒出来。
繁杂的书本间落了张白纸,朱一龙滞住手,白纸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光着脚踩上去,蹲下身,指尖从那些练习册中抓出了那张纸。
纸有清香,四角落着斑驳的雨渍,看样子是不久前白宇在教室里偷偷写的。绷了一晚上,情绪破了道口,洪水猛兽被唤醒。啪嗒,纸张洇湿一小团泪,他慌忙用指头抚平,免得错过一字一句他弟传递过来的信息。
——哥哥,我是不会放弃L大的。所以请你也不要,好不好?
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雨终于停歇,慢慢拉下了夜的帷幕。
第二十三章
陶也抱了堆空白卷,造访朱一龙家。
每周来两次,任务是送卷子。高三每个班都有申请回家复习的,这种情况历年来不算特例。他进门时见朱母端坐着看电视,从头到尾冷着一张脸。
陶也嘴甜:“阿姨好!我又来给龙哥送卷子了!”
并没得到什么特别的回应。
这屋子本就大整理过,现在更是二度清理,许多家电不见踪影。房估计快卖了,S市,可真够远的,朱母这是铁了心辞去工作,打算从此彻底搬离延化。
陶也转身进卧室,轻车熟路地扔卷子。高声讲一讲老师的嘱托,故意说给朱母听的。朱一龙没在写卷子,正伏案折东西。折了半桌子了,听闻动静,他停了手,瞥陶也一眼,示意他坐。
陶也清清嗓,用气音说:“你让我查的,我都查清楚了。”
朱一龙“嗯”了声:“说重点。”
陶也拿着试卷打掩护:“上次你跟我说这件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万?这妥妥地敲诈勒索!我气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一反应和你一样,黄老邪怎么会知道?地下室安摄像头这种事,他一个连电子设备都玩不转的,怎么能安排这一出?你说他有帮手,我猜也是。第一个想到的,是陈松吧。所以我去找他了。”陶也顿了下,说,“可陈松告诉我,他忙着备考,你们的事他并没说出去。”
朱一龙眨了下眼,平静地问:“你认为他说真话了吗?”
陶也说:“我稍微威逼利诱了一下,感觉他不像撒谎。不过他说,虽然他没泄密,但黄老邪,早就知道了你们的事。如果他所言不假,那就是还有其他人也知道了。”
朱一龙埋头继续折纸,折出的形状像只猫脸,在他掌中活灵活现。
陶也看见纸猫,凝思起来。他说:“我又想起一件事。你们和陈松对质那晚上,我不是说看见一只猫吗?准确来说,我是看见了一个人,可能那人跑得快,追出去就只剩一只猫了。那地界你知道,以前有个人经常在那里活动的。”
朱一龙用力压着折线的纸痕,他说:“牛犇。”
“对。你不觉得奇怪么?牛犇上学期忽然回来上课,这次高三毕业会考,他能考6班前五,说出去谁信?”陶也说,“所以我有个大胆的脑洞,他会不会拿你们的事,去找黄老邪做了一笔交易,条件是让他顺利高中毕业,之后进入电大,好歹拿个文凭。黄老邪知道你们每天会去地下室喂兔子,所以让牛犇在那里设置了摄像头。针孔摄像头,牛犇的话,能弄来这些家伙。可这也太小概率了,万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不止是地下室,只要我和小白做出任何能被他们抓住的把柄,都会成为最后谈判的条件。如果牛犇真的参与进来,那么他所求也不光是毕业这么简单,你忘了,他还有个躺在医院的爸,他也缺钱。这二十万,指不定他能拿多少。”
陶也沉思:“我还是不太明白,黄老邪和他联手的理由是什么?”
朱一龙眼锋一凛,问:“之前让你帮我买一本书,买了么?”
“买了。”陶也从书包掏出一本熟悉的励志演讲书,他疑惑,“可你让我买郑大师的这本洗脑书做什么?”
朱一龙接过书,不看内容,一把扯掉腰封,单看书皮。他指了指书皮的出版社,又随意拿出一本教辅练习册,再指指封面的出版社。
“两家出版社是一样的?”陶也不解,“这说明了什么?”
“郑大师来青延高中演讲,本就是黄老邪一手安排的。自那之后,我们用的所有教辅书,都来自这个出版社。知道什么叫返点吗?如果有书商按标价的五折批发给学校,学校再按定价的百分之百卖给学生,那中间的差价,就成了老师的福利,或者叫明折明扣。”朱一龙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不仅仅明折明扣,书商为了确保每年能把书卖给固定的中学,一定会给校负责人塞暗扣。大家心知肚明,每学期教辅书一类的全是黄老邪指定,他和郑大师,早就有交易往来了。”
陶也的脑细胞显然快不够用了,他皱眉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一龙耸耸肩:“高二的时候,我在新华书店买东西,听到了书店老板讲电话,他以为店里没人,就说了几句‘黄老师,返点没问题,不需要青延开收据,谁也查不出来的’。我恰好听到了关键句。众所周知,咱们学校,只有一个黄老师。而当时,牛犇正在那个书店打工,证明这件事,他或许知情。你说那晚上出现在巷子里的人可能是他,你这个猜测有道理,因为他被书店辞退后,的确去附近的KTV打工了。”
瞧着陶也的眼睛越睁越圆,朱一龙叹气:“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每天都从那条路走,买了那么多次书,唱了那么多回KTV,我早就发现他的踪影了,只是你们几个不擅长观察。”
陶也挠挠头:“你这哪里是擅长观察,简直推理小天才。就你这头脑,以后谁敢在你面前玩小动作?”他想了想,“可是大佬,接下来呢?我们还能干啥?告诉校领导?告诉警察局?管用么?”
“当然不行。黄老邪这么有恃无恐,校领导肯定有他的同路人,警察局,很难立案。要做就做干脆点,区检察院,直接在网上写举报信。不用写我自己的名字,既然陈松那么爱搞匿名信,那就用用他的名。无论有没有受//贿这件事,后续工作不归我管,交给检察官了。”
牛逼。这招太绝,一箭三雕。
陶也感叹:“这……也能行?”
“嗯。放心,之后不必麻烦你了。”朱一龙将书册拂到一边,接着折他的纸猫联盟,“谢谢你,陶也。”
没来由一般,陶也觉着眼前的朱一龙,变得有些不大一样了。这人异常冷静,不畏绝境,不囿于囹圄。不能说完全进化升级,那也到了个魔王级别,明明他才二十岁,怎么敢下这样的决心,哪里来的和世界对抗的勇气?
接受现状,意味着一团糟的人生将在泥沼里翻涌,他却从泥沼之中找出一根藤,在此之前,他已尝试了百次千回。慢慢地,他爬上去了,满手泥,满身污,他站在高高的塔尖,一伸手——天很近,爱也很近。
“龙哥。我真的佩服你,我要有你的三分魄力,早就得道成仙了。我知道,是为了小白吧?帮他解决所有问题,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参加高考,为此,你什么都舍得做。你和他,明明才认识了三年。我看世间那么多分分合合的夫妻,大人之间的感情有时都未必做到这样。他们究竟有什么看不起同性//LIAN的。”陶也没好气地说,“我们的心灵,比他们坦荡,我们的灵魂,比他们自由。”
白宇最后这一个月,足不出户。
高温袭来,六月初暑意蒸腾,每年高考都是同一景致,焦虑的学生,焦虑的中国式家长。高考前车辆不得鸣笛,周围不得广场舞,工地施工不能发出噪音,女教师不准穿高跟鞋和使用刺鼻香水。规矩成套,全社会的眼睛都将聚焦未来这三天。
这段时间白宇确实心无旁骛,他以为事情搅和成死结,能不能参加高考都是未知数,直到送准考证的老师亲自上门走访,这才证明某种意义上,事情有了转圜。老白对此保持缄默,白宇问无可问,除了学习,他什么也做不了。
放手一搏,厚积薄发的信心是有的,可他前一晚仍然紧张,跑了五六趟厕所。除了家里人,他得不到另外任何的鼓励,三更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思虑半天,只得抱着他哥送他的那枚小丑和玫瑰相框,抵在胸口才能勉强闭眼。
考点有好几个,被安排去区里考试的厂子弟,前一晚就住那边的招待所去了。白宇运气好,在本校考,他不用过度折腾。可他还是六点就起床,叼着牙刷,看着镜子里像被生活摧残掉一层皮的自己,硬着头皮笑了下。笑不出来。
早饭丰盛,白宇爱吃的全摆上了。他没刨几口,又回屋去检查准考证和钢笔墨水。像热锅蚂蚁似的走了几圈,深呼吸,左三圈右三圈地扭腰,找不着状态。趁老白去搬自行车,临行五分钟,他背上书包,犹豫几秒,仍忍不住后退几小步。
往对窗看。
这一个月他哥从没开过窗,每晚只能看灯,灯何时亮、何时灭,白宇一天不落地关注。大清早当然看不见灯,但是白宇在打开窗户那一刻,他忽然僵住了身体。
斜上方的窗户,此时密密麻麻贴了层东西,看起来是用纸折的猫,和玫瑰长得很像,都是可爱的团子脸。无数玫瑰拼凑出两个字,大大的“加油”沐浴晨光中,天地灵气四面涌来,啪地栽种白宇的大脑,他冒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更多的是激动。
这些天的担心、惆怅,都被这两个折纸拼出的字简单化解了。
只有他能看见,那是他哥给出的唯一答案。
他转头就跑。
蹬蹬蹬下楼,迎着清晨的风,他结实地坐上老白的自行车后座。
“踏南天,碎凌霄!”他唱,“那就一去不回!”
什么仗,都不怕了。
三天转瞬即逝。
今年的题,数学偏难,考完哭倒一片。最后大题极怪,用到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和无穷限广义积分,这是高等数学难度。高数教材高二的时候无缺给朱一龙和白宇留过两本,当时他圈了出题可能性,未曾想到,时隔一年,被无缺压中了题型。白宇能解出来,他哥一定也能。就是算法略复杂,他第一次做到时间不够用,倒计时一分钟,刚好写完尾题小问。
理综的话,中规中矩。语文作文题目戳中了白宇的心,命题作文《难题》。他写了个小故事,关于要不要将流浪猫丢弃。最后主题升华一下,基调定住了。他松了口气。
考完英语人已经不太会动脑。下楼的脚步没了力气,他摸着墙往下慢慢走,喜悦哭嚎、绝望解脱,成为眼前的一幕幕画卷分镜。
尚未找到老白的自行车,白宇埋头打呵欠,却不想撞到了一个人。他急忙说抱歉,抬眼见着的是位身穿短袖衬衫的年轻男人。男人眯了下眼,冲白宇友善地笑。
“同学,请问一下,青延高中的校长办公室怎么走?”
他声音动听,样貌英俊,腔调很正,不似延化人。白宇怔了片刻,目光从那个男人的脸,慢慢移到他胸前的别针。电视里见到过,类似……检察官用的。白宇盯着这个男人,好像隔着某种时间夹层触碰着熟悉一幕,这种熟悉感说不上来。如同走到大街上,发现经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也曾在梦境中出现。
“江检!”一把年轻的女声清亮地响了,高跟鞋匆匆跑过来,“怎么买完水就找不着你了!”
“抱歉抱歉。”男人接过矿泉水,天太热了,他望了眼三五成群的高考生,说,“真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
白宇醒神,他指向某栋楼,说:“那边往上爬楼,五楼就是校长办公室。”
“谢谢你。”男人弯着眼睛笑,“你也是高考生吗?那么预祝你能取得好成绩。”
他冲旁边的女子示意,两人别过了白宇。边走着,那位检察官仰起头,他喃喃自语:“不知道陈松同学考得怎么样……”
老白的自行车在白宇面前急刹车。
白宇懵神抬头。
“发什么呆呢?没考好?”
“没。”白宇将书包丢进自行车篓子,“回家吧。”
“等等。”老白掌着车龙头,犹豫半晌,说,“刚刚我去了趟陶味,发现陶也家里出了点事,他没来参加今天的考试,现在人在医院。”
“什么?”白宇惊呆了,“他怎、怎么了?”
“和人打架。”老白沉着脸,“记得那个牛犇么?昨晚,那两人不知怎么在桥头遇上了,然后打了起来。两人一起摔河里,那可是大瓦河啊,稍不留神会出人命的。牛犇游上岸后跑了,幸亏过路的农民救了陶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刚刚跟几个家长去陶味打听了,陶也的爸爸欠的高利贷,和牛犇他们家欠下的是同一伙人,据说是牛犇把高利贷的人引去麻将馆,故意给陶也爸爸下的套。你说他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坏啊?陶也知道了真相,这才去找牛犇理论……”
“爸!”白宇着急了,“送我去医院!”
老白这回没反对,骑车急速送白宇。同意让他上去见人,但时间有限,老白就在医院门口等。
白宇一路疾行,却找不到正确路线,迷了半天路,这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是姜桦。她说:“在三楼左拐尽头的那间。”
白宇寻着门牌号,发觉室内有人抢在了他之前。病房门虚掩,他向里看了一眼。秦超闷闷地坐在凳子上。
气氛凝重,看来里面那两人有过一场不愉快的言语交锋。
缺考一天,意味着少了理综和英语的成绩,陶也今年的成绩等同于无效。
“那就复读。我先去北京,我等你一年。”秦超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头再来就是。”
“不考了。”陶也说,“我爸说了,让我上电大,留厂。”
“不行!”秦超噌地站起,“我坚决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我早就决定了。”陶也说,“打牛犇这事儿,我一点都不后悔,他本来就欠我一顿揍,现在还欠我家里人一个交代,可惜的是,这次又让他给跑了。”
“那你怎么办?你的人生怎么办?”秦超嘶哑着声音,“那……我怎么办?”
秦超咬着唇转过身,和门外的白宇对上视线。白宇正靠着门框,没说话。
“秦超。”陶也还在输液,脸上没什么血色,他冷静地说,“打个赌吧,你这次去北京,要是没当上相声演员,就别回来找我了,就算找我,我也不会见你的。”
秦超恶狠狠地捶了下门,惹来护士呵斥。
“干什么干什么?患者需要休息!你们都出去!”
秦超没回头,切齿说:“陶也,别激我,激将法没用。”
“没激将法,我说的是真的。”陶也说,“人生是你自己的,我也……没空参与。”
秦超摔门就走。
白宇也被护士推出去:“今天探访时间就到这里,你也走吧。”
白宇顺着还未合拢的门,最后看了眼陶也。那人绝望地躺在洁白的枕头上,整个人像张纸片,飘飘袅袅地碎成了薄薄一层。他攥紧床单,青筋突突地跳,另一只没有扎针的手握成了拳,咬在嘴里抑制着。
他哭了。
白宇坐在病房外。
消毒水味道闻得窒息,想起老白的时限,他得走了。起身那一刻,楼梯口奔上来另一人,白宇一滞,朱一龙也适时定住了身。
两人停在距离一步远的地方,互相望着。医生护士接连经过,无人在意他们是谁。
朱一龙还在喘气,肯定跑了很久,但他平复着喘息,竭力让胸腔不再剧烈起伏。
他上前一步。
白宇一惊,后退一步。
“我爸还在下面。”白宇低下头,声音像蚊子一样,“这还是……公众场合。”
朱一龙没动了,他收回脚。
白宇问:“你考得好吗?”
朱一龙紧盯白宇的表情,他说:“还行。”
“哦。”白宇说,“我也还行。”
话题停顿,又安静下去。
白宇用手攥着衣服下摆,说:“我看见你窗户上贴的东西了。”
他哥点头,说:“我也收到你写的纸条了。”
兴许是陶也秦超的争吵让白宇的心情涂上一层灰色。明明高考完了,仍然没能完全释放。
过路人总算开始打量起这两个站了许久的男孩。他们相对无言,双双红了眼眶,凝望着不动,竟又不发一言。
终于,白宇挪动了脚,不能再待在这里,老白会上来的。
他从朱一龙的身旁,一点点、慢慢地走过。
这条通道充斥着生与死、爱与恨,却很难觅得绝处逢生,高情厚爱。通道很短,但白宇走出来却花费了不少时间。
终于,在他走到拐角处时,身后的脚步追了上来。
“小白——”
白宇顿住。
朱一龙并没有僭越的行为,叫完这一声,他又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我说过,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所以,你……也别丢下我,好吗?”
第二十四章
每年的焦灼时刻:高考查询电话永远打不通,查分网页永远404 Not found。班级群沸反盈天,什么谣言都有,等谁吼上一句“可以查了——”,霍然鸦雀无声。
白宇倒好,睡到查分前一刻,顶了个鸡窝头拿家里座机拨号,接通时那方机械式女音刚说“您的成绩是……”,老白从卧室奔出,举着自己的手机大喊:“菜心儿!罗老师说在教育局看到你成绩了,你考了个整600!”
啥感觉呢。就好比看柯南前别人剧透你谁是黑衣人凶手,追连载小说别人告诉你男主最后修炼成了绝世高手,白宇捂了捂额头,能不能让他自己打通关。但没办法,还是去阳台接了罗老师的电话。
“白宇祝贺你!考得相当不错!我刚听说了,今年数学太难,重本线在530左右,我看你比之前的诊断考试考得还好,想到你当初出水痘还不忘给我打电话请教问题,罗老师我真是太欣慰了……”
L大往届录取线,在超过重本60-70分之间,所以白宇这回可能稳了。他缓了口气,转念又想到什么,屋内老白还在用座机报喜,他赶紧压低声音迅速问:“那13班其他同学考得怎么样?”
罗老师笑着回:“13班总体考得不错,特别是姜桦,670分,全市第三名,什么概念,咱们青延高中,很可能要出个清华北大了。”
白宇的心脏总算飞速跳起来,姜桦的努力值得这个成绩。
“其他的同学……比如说……”罗老师这是准备一个一个报。
瞧着屋内老白快挂电话了,白宇快刀斩乱麻,问:“……朱、朱一龙呢?”
第一次提他哥的名字差点磕巴。白宇换了只耳朵接,耳根冒着热,生怕听漏一个字。
“哦,对对,朱一龙,你们玩得最好。我看看,嗯,他啊……”罗老师停顿了一下,“考得也还行,比你低了点,583分。”
白宇一怔。如果没记错,这比他哥几回摸底诊断的总分都低。没能超出重本线60分,L大略悬,但也绝非全无希望,几率上会有风险,还得看专业。专业调剂?他哥是奔着工业设计去的,调剂到不喜欢的岂不得不偿失?
这几天白宇吃睡皆不安,总能想起医院那一幕。有个时间转换器多好,拨回那一秒,他绝不再后退半步,绝不当着他哥的面转身。那天白宇点了头,随后无言告别,自此和他哥再没见过面。以前他们曾冷战三天,度秒如年,可这段时间他们连坐下来面对面交流的机会都没有,彼此的体温都快记不住了。
白宇揉了下眼,挂掉电话。倘若时间真能转换,他多想回到08年那场不知明天为何的夏日旧时光,和眼前是同样的蝉鸣,名山路迎火炬的长街散着滚滚热浪,众人呐喊青春无悔,烟花下第一次坦露心迹,傻傻地担心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龙驹凤雏,豆蔻年华,少年不知愁滋味。
可少年啊少年,总要继续长大。
白宇这次志愿填得很快,没什么可纠结的。专业上,他首选了计算机。老白仍然全程陪同,白宇高考前他就请了不少假,老家伙再不认真上班,年底奖金都要扣光。
交完志愿那晚上,白宇听见傅阿姨和老白吵了一架。挺稀罕的风景,至少这三年间他们的争吵屈指可数。
这次的问题,出在一张存折上。
“……你老实告诉我,你动这十万块钱做什么?”
白宇打开卧室门,探头盯了眼客厅。老白正埋头喝茶,呼呼吹着热气,没立刻吱声。
傅阿姨又说:“马上厂里要开发新的住宅区,我们现在这个老房子总不能住一辈子,你是知道我的打算的。”
老白说:“知道,钱我都有在存,这十万我是取过,但你没看到几天后我又存回去了么?”
“那你取来做什么?打算给谁用?”傅阿姨不依不饶地问。
“没给谁用,一个朋友急需用钱,但后来用不着了,我就原封不动放回去了。”
傅阿姨抿紧唇:“什么朋友?”
老白把存折塞回她手里:“好啦,都说解决了,以后存折你管,我坚决不动,行了吧?”
傅阿姨捏着存折,蹙了蹙眉。白宇挠着头走进客厅,在他俩之间的沙发坐下,想说什么,还未出口,傅阿姨沉默地起身,掉头进了卧室。
白宇盘腿一坐,问老白:“……什么十万块钱啊?”
老白幽幽瞪他:“没什么,都过去了。”
爷俩看着电视综艺。电视声音盖过他们的说话声。
“……倒是有个事没跟你说,你们学校那个黄老师,前几天,被抓了。”
白宇愣了下:“被抓?”
老白说:“自作孽不可活,他枉为人师。那人参与了教辅书的回扣链,几年时间,贪了上百万,人家检察官亲自去你们学校找的人,这次是被一个学生给举报的。结果就在查分那几天,人真的进局子了。所以你们班的高考成绩,才由罗老师打电话通知。”
一提起检察官,白宇想到那个被称为“江检”的年轻男人。世间黑暗的人和事多了去,延化没有例外,这里埋葬了多少不可告人的肮脏往事。好在,漫漫长夜尚奔波着一群追光者,寻找正义、还原真相,他们一往无前,于是长夜将明,地平线亮了。
不知为何,白宇突然获得了一些勇气。
“爸。”白宇埋头沉吟着,问,“我能跟你聊聊么?”
“聊什么?”老白还在看电视。
“你知道我想聊什么。”
老白不动声色地放下遥控器,他舔舔下唇,说:“想让我把手机还给你?”
白宇说:“我在家已经被关了这么久,连志愿都填了,你还这么关我,你又不能把我关一辈子。我总要去上大学,总要有接触社会的一天吧,你拒绝跟我开诚布公,是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裂痕。我都知道。你是我爸,教了我那么多,也给了我独立思考的能力。你说我成年了,每件事都需要自己负责,我愿意负责。无论是为我的行为,还是为我的取向……”
“白宇。”老白打断他,“你才十八岁,你有很多选择。为什么非要选一条,一定会令你痛苦的路呢?这种关系,法律上能认证吗?你老了该怎么办?”
白宇叹了口气:“那……总要给我时间吧。痛不痛苦、艰不艰难,我想自己走一下,但我很庆幸的是,你没有说我病了。那你也可以换位想想,究竟吃饱喝足算得上幸福,还是家庭和睦算得上幸福?你不能强制我去理解你认为幸福的定义,社会在进步,我觉得意识形态总有一天也会进步的。”
白宇的口才是老白调教出来的,这两人唇枪舌战,定会两败俱伤。但显然老白已经不想让这种伤口扩大化了。
他从茶几底下摸出个新盒子,丢给白宇:“旧手机不给你,买了个新手机,知道么?现在的孩子都开始用智能机了,你看给你买的这个算智能机不?”
白宇抱着新盒子,愣了会儿,埋下头,心底依旧过意不去。
“也别跟我聊了,我没有表态,没有给你结果,但你的确不能一直被我关在家里。”老白淡淡说,“这样吧,剩下的暑假,我送你去外婆家过。”
“啊?”
“回西安,你妈正好也想看看你,说你上大学之前要给你买点新衣服,再买台新的笔记本电脑。”
白宇睁大眼:“这么突然?”
“不突然,其实是你外婆。”老白说,“老人家记忆力变得不好,总念着你,你外婆小时候带你长大,你是该好好去看看她。车票我都买好了,后天下午的火车。”
靠。怪不得老白能心平气和跟他谈心呢,这是早就备好后招了。
不给白宇旧手机的意思,肯定不想让他联系朱一龙,但他哥的电话号码早就倒背如流,加上QQ总能登吧,老白还是低估了科技发展速度。有了智能机,宽带都能免了。
于是当晚就给他哥拨号。嘟嘟声几响,没人接,白宇又打了好几通,无人响应。念及他哥可能不知道这个手机号是他,只能短信外加QQ消息留言。
——哥,我换新号了,你收到消息给我打电话。我后天要回西安,之前跟你说过的,小时候我住西安纺织城XX小区那边,这回不知道待多久,你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想想怎么去见你。
——哥,你没事吧?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你听说了么?黄老邪被抓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暂时安全了。你不高兴吗?给我回电话。
——啊啊啊啊啊啊朱一龙你再不给我打电话我就去你家敲门了!!!
——我开玩笑的,你妈妈在家吧?她是不是还在说你?你好好跟她交流,不要吵架了。我们已经高考完了,按道理说,我们自由了不是么?
——又过去一天了,我明天真的回西安了。哥,我担心你。
——我爸已经送我到车站了,火车上可能没信号,到了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白宇检票进站,老白买了保健品和白酒,让白宇给亲戚捎一点。到站了他妈妈会来接,老白让他把钱包和手机保管好,别被小偷摸了。
这是三年来白宇第一次正式离开延化。梦里盼了多久,迎来这一刻,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心。车窗外依稀可见大瓦山连绵的山脉,像他第一次走进这片隐秘天地,并不知道从那一秒开始,他已经慢慢踏进了这个有朱一龙存在的世界。
车上他时刻握着手机。从群里得知姜桦报了清华;秦超过了二本线几十分,报了北京的学校,学机电;陈松则选了省会的理工大。好的坏的,人人都有归宿。
他翻着聊天记录,试图从中间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结果在刷屏的人群中,看到这么一则。
——听说朱一龙报了L大,志愿都交到学校了,被他妈拦下来,临时给改了。我姑妈不是教务处的嘛,她对我说的。母子两人在学校大吵一架,好像最终志愿还是没能改回来。
什么?
白宇的大脑登时空白了一瞬。
此时火车进洞,轰隆隆的风声拍打耳畔,光线骤然熄灭,视野一片黑暗,直到车厢内亮起一节节晦暗的灯。手机没了信号,白宇呆着不动。
这……才是他哥不回消息的真正原因么?
待火车出洞,白宇重新调出信息框,想打字,可不知道打什么。这比被黄老邪冷嘲热讽还要难受千倍。
他缓缓放下手机。
听着咣咣咣的火车行驶声,风景在他眼里时而清晰,时而朦胧。铁轨正带他去往远方。
如果他们坚持的道路自此岔开,乃至发展成背道而驰、南辕北辙,生活还会带他们回到最初的轨道吗?
白宇的外婆记忆力出问题,原来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两年前就确诊了,一直没告诉白宇,怕耽误他高考。现在老人家还记得身边几个主要的亲人,朋友之类的,有的记在本本上也记不太清。
老人家被白母接回了白宇初中时期住的大院儿,青砖如旧,树木亭亭如盖,调皮小孩儿们你追我赶。白母和白宇的姨妈轮流照顾,曾经院儿里的小伙伴大多搬离此处,四周卖零食的也少了,老字号手艺不知还有没有传承。
白母许久不见他,看他长得极高,容貌越发俊俏,鼻子蓦然酸了,她张臂抱住白宇,说:“妈妈真想你。”
知道他要回来过暑假,以前的房间被腾出位置,白母说上大学前,所有东西全换,让白宇别再带什么旧物。改日就陪他把装备买齐。她嫌白宇的格子衫不好看,吐槽老白什么品味,衬衫都快洗白了也不知道买新的。
面对家人,白宇总不能苦着脸,但笑容不多,也让白母有所察觉。白母自然不知晓白宇愁什么,见他走三步盯两眼电话,试探性问:“不会交女朋友了吧?”
白宇怔着抬头,说:“没有。”
住下这几天,白宇白天照顾外婆,傍晚陪白母逛商场,头发也剪利落了,白母不准白宇留胡子,说男孩子必须把自己捯饬干净。他有时在院儿里帮手做饭,空闲了被邻居大爷叫去下象棋。夏日气温骤升,热得人心烦气躁。八月初,他躺在床上睡午觉,睡昏头了,手机狂震的时候他人还未醒,指头率先摸到床头柜,他接电话,含糊不清地“唔”一声。
听筒没人说话。
白宇徐徐睁眼,他看看来电,不认识的号,他又“喂”一声,还是无人回声。
等了三秒有余,他轰地坐起身。
头皮发麻,哪儿还有什么睡不醒的挣扎。他咽了下喉咙,问:“哥,是你吗?”
“……”
白宇抓了下脑袋,喜道:“是你!是你吧!”
“……”
“我就知道是你!怎么不说话?”白宇拍拍额头,说,“你可算给我打电话了!你知不知道,我都急死了!”
似乎意识到这话略微不妥,白宇又说:“我都知道了,哥,你没有报L大对不对?然后你特别自责、愧疚,所以这阵子连你弟都不搭理了。怎么这样?我……我这些天想明白了,没有报L大就没有报嘛,只要能考出来,我们就达成目标……之后的事……”
“白宇。”
白宇哽住,听到这个声音,他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他哥那头挺吵,咚咚锵锵,有人敲锣打鼓。
“你在哪儿?厂里今天搞活动么?”
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朱一龙的呼吸声,他哥问:“西安纺织城XX小区,是这个地方吗?”
白宇惊愕着,整个人傻了。
“什么?”他一下掀开窗帘,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你说什么?!”
手机离开耳畔,他终于听明白咚咚锵锵是什么声音了。门口那条街在搞庆典活动,敲锣打鼓是从那里发出的声。
白宇嗖地夺门而出,一出去,和一支舞狮队伍迎面相撞。他跑进了人家的队伍,那狮王故意玩乐,眨着俏皮的眼拱到白宇面前。白宇扒拉开它的脸,说着“不好意思”,在队伍之间左奔右跑。
一群穿唐装的姑娘款步而来,明眸皓齿、绰约多姿,她们和这座古城气息相融,恍惚间,像回到某个盛世朝代,长安城郭,白宇也是这条古街上的人。是将军,还是达官?是平民,还是英雄?不管他是谁,他都在此刻向前奔跑起来,带领浩浩荡荡的古代队伍,不畏艰险,一路披荆斩棘。
唐装姑娘们正从一横排变成两个纵队,乐声古色古香,白宇跨入纵队之间的缝隙,丝绸和彩带漫天飞舞,空气很柔软。鼓点轻盈地啪啪几声响,姑娘们齐齐转了个美丽的圈,裙角开出巨大的花瓣。
挡道的扇子歪向两边分屏,缓缓打开眼前的路。
打开那一刹那,白宇望过去,他看见队伍末尾——日思夜想的人正握着电话站立原地。
将军找到了归属,达官拥有了光明。平民幸福地生活,英雄不再需要拯救世界。
白宇大声喊着:“哥——”
院儿里的家长们出门去了,白宇的外婆躺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晒太阳。
白宇拉着他哥进门,朱一龙显然怔忪着,硬被他弟拖进门。
“你怕啥?让你进来就进来!”
朱一龙踉跄了一步,还是被强行带进门。他朝四周环视,还未看清楚情况,就被白宇带到了他外婆面前。
白宇蹲下去,双手贴靠在外婆的膝盖:“外婆,今天心情怎么样?”
外婆慢慢抬头,沟壑的脸上划开一个笑,她说:“是小宇呀。”
不错。能认得人。
白宇说:“外婆,我今天啊,给您介绍一个人。”
他扯着朱一龙一起蹲下,认真说:“他叫朱一龙,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认识三年了。”
外婆眨巴眨巴眼,手里还玩着几朵黄果兰。她说:“嗯嗯,同学。”
白宇说:“外婆,他也是我生命中特别重要的人。”
朱一龙上半身一震,他愣愣地盯着白宇。
外婆这才徐徐抬起目光,她笑了,糊里糊涂说:“我知道!小宇长大了是要结婚的!嗐,我让他们别瞎忙活,不要给你乱介绍对象,看吧,小宇还是自己带对象回来的。”
白宇眼中忽而泪光闪烁:“嗯,对,我对象,人特别好。我们早就决定了,会一直在一起,哪怕很难很难,但您知道,您外孙性子特倔,认定了,就不会变的。”
外婆捧出一朵黄果兰,递给白宇:“来,送你,很香的。”
另一朵被她送给了朱一龙,她说:“也给你,要对小宇好啊!”
白宇笑了,让朱一龙也说一句。
朱一龙说:“我嘴笨,不知道说什么。”
白宇教他:“叫外婆。”
朱一龙一怔,问:“合适吗?”
“合适!”答这句话的竟是外婆本人,她抓着白宇的手,又捞起朱一龙的手,外婆的手心有很多老茧,苍老的手将少年的两只手搭一起,她说,“和和美美,健健康康,外婆祝福你们。”
很难诉说这种滋味,“祝福”这个词,落在两个同性之间,出自一个善意的老人的口。即便她意识不清,但语言诚挚、目光坦诚,这句祝福是真的。
白宇抹了下眼角的泪,他说:“外婆也会长命百岁。”
舞狮的人群远去,街道逐步恢复平静。
这个平凡的午后,两个男孩蹲在老人家的膝边,像一对郑重的新人,听取了这世上最美好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