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4日

芦絮 by 为中华之崛起而填坑(01 – 08)

(20世纪,竹马x竹马)

01

五月,小满。

田里忙碌的村民捶着腰起身,正看见一向独居的猎户盘马倒提着两只獐子下山,身前跑着猎犬,身后跟着个挎着灰包袱的孩子。

那孩子是生面孔,三四岁的年纪,瞳仁黑得出奇。此时不过雨后,气温凉爽,小孩却走得湿发紧贴额头,显然是盘马的步子大,他跟得很吃力。但小孩没有叫苦,也没有停下,他紧紧跟着盘马,就像小孙子跟着爷爷,在村民们好奇的眼神中,走进了盘马老旧的草房子内。

闻讯赶来的村长,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盘马的院子里,看着六十来岁的精壮老人赤膊给獐子剥皮。他砸吧着一杆旱烟,扭头看向在房里规矩坐着的小孩。那小孩也看着他,两只小小的手放在同样小小的膝盖上,身边的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谁家的?”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往屋带?万一是走失的娃娃,大人不急死了?”

盘马没回话。动物的血沿着皮毛滴进下方的铁皮桶里,滴滴答答的声音让村长有点神经紧张。他又嘬了一口烟,再次把目光投向屋内的孩子。未等他酝酿出足够和蔼的语气,盘马的声音就紧接着獐子皮落盆的声响出现。

“问他也没用,不会说话。背着小包袱在山里乱走,多半是被丢了的。”

村长有些唏嘘。这孩子虽看着幼弱,模样倒周正,表情一直很恬淡,看来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被遗弃的命运。他的小包袱布是一块角落里绣着“张”字的灰麻,里面装着半个发潮的馍馍,一小壶水,再无其他。

这附近既无姓张的人家,也未听闻哪家丢了个小儿子。村长叼着烟看着摊开的包袱,又看了看安静的小娃娃。

半个馍馍,一壶水,三四岁的小孩在野兽出没的深山。这丢了他的大人,怕是也不想他活下去。

村长又问了盘马一些话,听出他字句里想把孩子留下自己养的意思,默许了。只是临走前忽然跟盘马提了提,说村东的吴知青家,儿子也才一岁两个多月,正是学说话的时候,要是这孩子不会说话的问题不在喉咙上,或许可以送去吴家,跟着吴家娃娃一起学讲话。

直到村长走远了,盘马仍在给獐子剥皮。屋里的小孩从凳子上跳下来,安静地走到门口看着,眼睛里既不是好奇,也没有惧意。这让盘马想起初见这孩子时的情景。那时他刚刚用箭射杀了第二只獐子,正上前查看尸体的时候,猎犬叫了起来,他也注意到了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幼小的孩子忽然疾风般冲出草叶间,似乎想趁他不注意,偷走他的刀。

火器时代,盘马依旧偏爱冷兵器,无论是猎刀还是弓箭,似乎都比枪杆和子弹趁手得多。猎刀旁放着盘马为进山打猎准备的肉干,但小孩显然知道哪样东西能让他一直活下去,他越过肉干,手伸向刀。

就像此刻,小孩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但盘马知道他是在学习,学习如何存活于弱肉强食的大自然。他停下活计,满手血地走到孩子面前,沉声问了他在山里问过的问题。

“你想不想活下去?”

这个问题让孩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到这里。

村东头的麦地边上,独门独户地住着一家下乡插队的知青。来自大城市的一男一女在这片麦田连天的村庄相识相爱,并于婚后不久生下了一名可爱的男孩。这一家子在村子里很是受欢迎,弄完两只獐子后,盘马领着小孩走到院门口时,还听得见屋内妇女热情交谈的声音。无非是年长的妇女指导着年轻的妈妈带孩子,嗓门极大的阿婆顺带还提起了盘马今天捡到的小孩。

小吴邪被母亲牵着两只手带出门,步伐歪歪扭扭。他刚学会走路,对这种需要两条腿运作的活动,还有些许陌生。母亲在他摔倒前及时地将他一把抱起,然后视野陡然扩大的他,看见了站在院门外的两个陌生人。

大人迎上去说话,他歪着头,打量着抬头看他的小男孩。母亲似乎答应了什么,热情地将吴邪放下地,让他跟面前的小哥哥打招呼。

吴邪像模像样地伸出手,对面的小男孩却有点迷茫。他看了看眼含期待的吴邪母亲,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盘马,没有动。

吴妈妈善意地笑了,拉起他的右手和吴邪伸出的手握在一起,一岁的吴邪被妈妈感染得也乐起来,把他的手抓得很紧,像是要朝他走过来,但却站不稳似的,歪歪斜斜地往前扑倒。

他心里一紧,朝前跨了一步,稳稳地接住了扑过来的小孩。幼儿在他怀里抬头笑,他雾蒙蒙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就好像,山林、暴雨、野兽,全部都只是梦,明天醒来永远不用担心会饿了。

两家离得不远,从那时起,盘马进山打猎前,他会被送到吴家。吴家夫妇白天干活,晚上便一起教他俩认字,一个抱着他,一个抱着吴邪。吴邪在旁边咿咿呀呀,他跟着张开嘴,却好像忘记了如何说话。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几回,吴爸爸带着他在拖拉机上颠着去了县城,除了推测他的失声是幼时大病所致,也依旧一无所获。

四岁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只能倾听的世界里,自己却不怎么在意。和吴邪待在一起是他唯一明确表现出喜欢的事情,而小吴邪似乎也拥有着独特的天赋,对他所有的眼神与手势心领神会。大人忙于农活的时候,小小的他就和小小的吴邪等在树荫底下,有时是他抱着吴邪,有时是吴邪拉着他,他不厌其烦地听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在耳边不住地喊:

哥哥,哥哥。

日子像结了晶的蜂蜜,细沙状的甜,一不注意就会融化在唇齿间。麦田绿了两次、黄了二番,等吴邪能口齿清晰地喊他“哥哥”时,他也到了上学的年纪。

因为不会说话,学校不收他,盘马去校长办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吴邪的爸爸妈妈也四处奔波,抱着吴邪,带着已经学会写字的他去见所有的老师,去见德高望重的村长,才终于让他有了走进教室的资格。

尽管村里人已经习惯了用“小哑巴”这个诨号喊他,盘马还是让他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依着灰布上的绣字姓张,是为不忘本根,双名起灵,因着算命的说他命轻魂重,要取带死气的名以压邪戾。不过六岁的他哪里懂得这些讲究,有了名字,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家老旧的桌子边,一笔一划地在新课本和作业薄上写着陌生的三个字。吴邪来找他玩,难得安静地趴在他旁边看着,他写一个字,他就念一个字,配合得极为默契。

他不由惊讶,以为吴邪居然这么快就认识了他的名字,但很快就发现这小家伙完全是在瞎蒙。大概是听大人说过这三个字,吴邪记住了发音,小大人似的装起深沉来。张起灵故意一笔一划地写着“吴小邪”,吴邪发现了字形不同,歪歪脑袋却还是一字一顿地念着“张起灵”,念完了抬起头,一脸雀跃地睁着眼睛,期待着来自哥哥的奖励。

张起灵侧过脸,嘴唇在吴邪幼嫩的脸颊上浅浅地碰了一下。就在那个时候,他忽然很想告诉吴邪,自己写的到底是谁的名字。笔尖还停在“邪”字的耳朵上,他自己却说不了话,而吴邪也认不得字。小孩只因为得了亲亲而开心,眉眼弯弯,笑出了酒窝,催哥哥快写下一个。张起灵握着笔看着他,六岁的心灵里,第一次有了一些难解的遗憾。

他想说话。

02

契机来得突然,在一个冬季的深夜。

张起灵毫无预兆地就醒了,在暖和的被窝里忽然觉得冷。猎犬在外叫得凶,白天跟着盘马打猎时抓到的灰兔子,他养着准备过几天送给吴邪,此刻在笼子里也闹腾得厉害。他坐起身想去看它,却在穿外衣的时候,看见东边的天泛起了不应存在的胭脂红。

那不是朝霞,那是火。

认出火光的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下床时腿软跪到了地上才知道着急。外套来不及穿了,他镇定地爬起来,刚好撞见准备出门救火的盘马。他光着脚丫去井里提水,跑到吴家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生生将冬日的凌晨烘烤出了盛夏的温度,泼上去的水若蒸汽一般,只令火苗徒增长势。

像是没救了,但张起灵听见了属于吴邪的微弱哭声。

他把水桶一扔就往火里跑,救火的人当他疯了把他死死抓住。他挣扎得厉害,又急得不行,伸长了手向着燃火的院子,嘶哑的声音和泪水一起涌了出来。

“……邪……吴邪!”

大概是被小哑巴第一次发出的声音震撼到了,抓着他的大人有一瞬的愣神,被张起灵抓住机会狠狠一踢。趁人吃痛,他像一只敏捷的猫科动物,越过来拦他的一只只手跑向火场,但依旧被浑身湿透的盘马抓了个正着。

老人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火房,那眼神和白日射杀猎物时的自信如出一辙。半夜涌来村民在村干部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灭火防护,张起灵站在地上,通红的双脚踩着冻硬的泥地,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只有吴邪被救了出来。

吴家夫妻最后成功将儿子送到门口保住了命,坍塌下来的房梁却让他永远地失去了父母亲。四岁的幸存者灰头土脸却毫发无损,在盘马的怀里哭得像只濒死的兔子,抱着接过他的张起灵,就像溺水者抱住了浮木,即使贴近他的浮木和他差不多幼小。

事后的调查证实,火是从田地里的干草垛燃起来的,夜晚的野风让火舌舔上了吴家的草房,也烧毁了场地上的大半干草。没人知道最初的火星是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侥幸存活的小吴邪以后该往何处去。看着吴氏夫妇一路走来的村民们,在那晚大多流了泪,次日就成立了专门的负责小组,分工明确,要妥善照顾不幸成孤的小孩,要对得起两位知青一直以来的奉献。

但操心来操心去,唯一的当事人却完全不配合。谁把他救出来的,谁第一个把他接住了,他就只认定了他们,别人谁也不让靠近。小张起灵,此时不过也才七岁,利落地烧了水拿了帕子,给吴邪擦脸擦身,因为过于小心谨慎,满额头都是汗,偏偏两个小孩都不让换人。

女人们守着孩子,男人们清理了狼藉的现场,沉闷地讨论吴邪的将来。下乡插队没有严格的名额限制,也无需政审体检等手续,村里的档案上只有两位年轻人的籍贯,同批的知青和干部,分批前往湖南长沙和浙江杭州寻人,最后见到的,竟然只是人去楼空。

村长在吴家曾经的院墙上敲了敲烟杆,无奈道:“选个日子领到政府去,哪家要,就暂时跟着哪家走吧。”

寻亲的信件和通告随着邮差去了远方,三天后的傍晚,精神怏怏的吴邪穿着新做的衣裳鞋子,被张起灵牵着,跟在盘马和猎犬后面,来到了人头攒动的村政府。村长把吴邪抱上准备好的藤椅,而小孩坐上去的下一秒,就是朝张起灵伸手,要他的小哥哥也上来。

等两个孩子并排坐好,村长才语重心长地宣布了今天集会的目的,正如之前广播里说的,是要找户人家寄养吴邪。集合的人们在村长说完后,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人群像赶集似的嗡嗡嚷嚷,讨论着哪家有条件多养个孩子,一时间倒无人站出来。

说实话,没有人不喜欢吴邪,这孩子长得可爱,性格乖巧,平常被吴妈妈带出来,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焦点。可是,就是因为孩子太好,村民们心里才犯起了嘀咕:现在大家的条件都不好,谁家有能力多带个儿子还不委屈他?更别说,孩子的亲人还没找到呢,万一养出感情了那边又说要领回去,谁能保证自己那时候舍得送?

太阳逐步落下,人群也渐渐沉默,村长脑门的汗珠一颗颗地浮了上来。他一会儿看看藤椅上的两个孩子,一会儿又在人群中寻找突破口:“李老二,你老婆那天不是说喜欢阿邪喜欢得不得了吗?”

“牛四娃,你家那么多闺女,就差这个儿子了!乖儿子!”

本来,吴邪并不清楚大家让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但他一向是个聪明的小孩,很快,大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都听明白了,他犹豫地看着一旁端坐的张起灵,问:“哥哥,你也会一起去吗?”

张起灵和他对视,线条紧绷地摇了摇头。

吴邪懂了,低下头不说话。

不知熬了多久,才终于有一家人站了出来。他们家目前就一个小孩,生活还算宽裕,觉得暂时帮吴家带带孩子,应该不成问题。男主人和村长商量时,女主人带着一家老小来和吴邪接触,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厚重的手刚刚放上孩子的肩膀,就发现抬起头的小男孩双眼含着水光,泪珠掉得像断线的珍珠。

“我……我不想……”

像是害怕来不及,吴邪双手捏着膝盖布,急急地说:“我不能走,爸爸妈妈叫我跟紧哥哥,不要乱跑,”意识到自己哭了,他又低下头,断断续续哽咽着说,“他们让我,让我跟紧哥哥,不要乱跑……”

他语无伦次,只想表达一个意思,却越说越伤心,好像直到这时候,才忽然明白那天晚上自己失去了什么。爸爸妈妈没有了,现在哥哥也快没有了,吴邪短短四年的人生里,头一回感觉到了刻骨的痛苦,这种情绪铺天盖地,甚至连身边的奶奶心疼地抱住了他,都没有缓解一丝一毫。

相反,他心中还有恐惧,恐惧自己一旦被抱起来,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唯一认定的哥哥了。情急之下,他不管不顾地拉住张起灵的衣服,力气大得,差点把快要大他一倍年岁的男孩拉得歪倒,仿佛抱着他的不是另一个温暖的家庭,而是被万千父母叮嘱着要远离的邪恶人贩。

他哭得稀里哗啦,眉毛、睫毛、脸庞湿得彻底,再也不是刚才那个穿着新衣服、打扮得又干净又俊俏的小吴邪了。

“我要哥哥一起……哥哥一起……”

自从来到这里,自从知道吴邪将被领走,张起灵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着不动,这时却忽然将吴邪的手回握住,直接把吴邪从人家奶奶怀里拉了出来。

那家男主人见状,连忙摆手:“一个就很勉强了,两个我家不行,真不行!”

不止他家,其他本来也有这个意思的,纷纷摇起了头:自家孩子都快养不起了,谁还有那闲心,一次养俩别人的孩子?

村长也跟着愁眉苦脸,拿手巾抹了抹汗,用肘子撞身侧的盘马。

而盘马,咬着村长给的旱烟,一言未发,眉头紧锁。

村里人便啧嘴,直说盘马这汉子,老婆孩子死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得还算潇洒;后来领了个娃娃回来,三年里,特别是娃娃开始上学后,日子显而易见地紧巴了起来;要是再领回个没吃过苦的,他盘马哪里养得活?

都不相信他。

但吴邪不放手,张起灵不放手,两个孩子一个只管哇哇哭,一个只管紧紧抱,所有人,包括哄着吴邪的女主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场面变得尴尬,村长又拿手巾擦了擦脑门的汗,觉得张起灵好歹大一些,懂事一些,打算先做他的思想工作。

“小张啊,你看看,你老爹养你一个,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这么小就要跟着他上山打猎,两个人抓的猎物,才够你们两个人生活,你想想,要是小吴去了你们家,你舍得他跟着去吗?他被一穷两个养得白白胖胖,又没你机灵,恐怕第一天就得给猞猁叼了去。”

旁边的人也开始劝:“都是一个村,互相走动很方便的,就像以前一样,你去找吴邪,也可以让吴邪来找你。”

原本尴尬得安静的村政府,总算又有了点人气,村长松了口气,也给自己燃了杆烟砸吧着,又注意到张起灵动了动,以为这孩子是听进去了,正想趁热打铁,就发现人张起灵只是单手从包里拿出一个水壶,用牙拧开盖子,喂给哭累了的吴邪喝。

村长嘴里的烟,差点从鼻子耳朵里喷出来。他一向听人说,盘马家这个小哑巴不好惹,年纪不大,话却只挑自己喜欢的搭理,本以为自己作为村长,作为他来村里见到的第二个大人,好歹是不同的,倒没想到,这孩子还挺一视同仁。

村长想着,又去看吴邪,但在他开口劝说的前一秒,忽然听张起灵道:“不会被叼走。”

那晚太混乱,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听见了张起灵的两声“吴邪”,于是突然从他口中冒出的这五个字,一下子就震惊了全体村民,人群里有人惊呼:“小哑巴说话了!”

除了吴邪和盘马,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想听张起灵再说点什么,好证明他们刚刚没有幻听。

而这一次,张起灵很给面子,他生涩地、嘶哑地重复道:“吴邪,不会被猞猁叼走。我会一个人猎两个人的份,我可以养猪、牛、羊、鸭、鸡、鹅,我可以种茨菰、萝卜、芋头、藕、水芹菜,我还可以扯野菜和芦花,担去镇上卖。”

吴邪也抽抽搭搭地接口:“我,我能吃很少……我也可以学打猎,我要和哥哥一起养小猪和小羊,我也可以种,茨,茨鼓……”

围观的人里,有心软的已经偷偷陪着掉起了眼泪,一位性子泼辣些的女性说着:“干什么非要把两个孩子分开?咱们乡里乡亲的,就不能互相帮衬着些吗?”

“就是,有宽裕的就拿些肉啊蛋的给孩子补补,这么懂事的娃,怎么就没生在我家?”

众人你来我往一阵喧哗,说得村长脑袋都大了,赶忙挥手叫停:“我说盘马啊,两孩子都表态了,你个当家的怎么说?”

被视线聚焦的盘马嘬完最后一口烟,呵道:“还能怎么说?来我家,只能是干活的,不能是享福的。我怕他张小子日后怪我狠心不养,就先领着吴小子试试,要是吴小子受不了要走,可就怪不了我了。”

“吴小子受得了。”吴邪委屈地接话。

盘马瞥了他一眼,眼神不算凶恶,但也不能说柔和。被这样一看,吴邪忍不住拉紧了张起灵的衣服,张起灵的手包住他的手捏了捏,示意他俩一起跳下椅子。

“回吧。”

盘马道,猎犬也附和着叫了一声。

村长的脑门,终于也舒坦了下来。

太阳全落下去的时候,星星亮了。吴邪又被张起灵牵着,跟在盘马和猎犬身后走了一路,这次是回家。

睡觉前,张起灵非常尽责地端着热水和毛巾,像吴邪爸妈在的时候一样,给吴邪擦脸、擦手,吴邪当然也礼尚往来地给他擦,两个孩子一起洗了脚,才像完成了什么仪式一样,手拉着手,并排挤在床上。

冬天的夜晚很安静,张起灵的床很小,吴邪的身子很暖和。他凑到小哥哥耳边,用悄悄话的声调问:“哥哥,你不会没有吧?”

张起灵摇头。

吴邪得了承诺,开心地笑了一声,笑声太大,他连忙捂住嘴,又悄悄问:“哥哥,养吴邪很累吗?”

张起灵道:“不累。”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养小猪小羊?什么时候种茨鼓?”

张起灵从枕头下摸出盘马老爹特地去铁匠铺给他打的小猎刀,交到吴邪手里。

“有这个,很快就可以。”

吴邪捏着猎刀外的牛皮套,安心地闭上眼,张起灵见状也闭眼,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看见吴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俩人视线一对上,小的那个就赶忙闭眼。于是大的也闭,等了等再睁,视线又对上了。

吴邪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捏住张起灵的耳垂,往他怀里缩了缩,一直缩进了被子里,还掀起张起灵的背心,把头顶在哥哥胸口,脸也贴着那软软、暖和的肚皮,这才不动了。

张起灵把被子边缘弯了弯,好让吴邪透气,吴邪却像是和被子有仇似的,一把将堆到脸边的被子推开,铁了心要闷在里面。

张起灵由侧身换成平躺,吴邪也跟着趴到他身上。他没有问怎么了,只轻轻地揉了揉吴邪的头发,等了等,才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边缘。

湿的。

他学着从吴家父母那里看到过的方法,有节奏地拍着吴邪微微颤动的背。

“吴邪没哭。”被子里的吴邪闷声道。

“吴邪没哭。”张起灵重复着。

他的视线穿过半开的窗户,落到了并不能看见的、田梗边的废墟上。

03

镇上没消息,县里也没消息,时间久了,村民们都快忘了,吴邪在盘马家,其实只是被暂时寄养。也对,他本就出生在这片水土,成长于这片山田,天生就和这座村庄相亲相连。

小哑巴有了个小弟弟,但在大家看来,他这个弟弟,完全被他养成了妹妹。和同龄的泥猴儿们不同,小吴邪的头发脸颊、衣裤鞋袜,没有一样不是干干净净的,他一度是村子里最整洁耐看的小男孩,甚至还引起了一些妈妈辈的羞愧:这哪像没妈的孩子?衣服比有妈的还干净。

时光慢摇,村里人经常在河边看见两个孩子忙碌,有时是小哑巴埋着头洗衣服,吴邪像模像样地帮忙,蹲在他身边揉搓小件的衣服;有时是小哑巴蹲在岸边洗蔬果,吴邪背靠着他坐着,像在完成什么艰巨任务似的,表情严肃地将蔬果表面的水珠一一擦干。

很多次,路过的村民都担心两个孩子离水太近,会不会哪天被水鬼勾了去,甚至有一天,有个人还目睹吴邪伸手去够一棵漂远的菜叶时,一个跟头栽进了水里。这个围观村民当即就大喊出声,拔腿往两个孩子的方向跑,却见小哑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拿过一根竹竿递给吴邪,竟然顺便教起了游泳。

这位村民回去就跟自家老婆讲,这个小哑巴,绝对不是一般的哑巴,是有神通的哑巴!他老婆就笑他,还在喊人家哑巴呢?转头自己也忍不住跟那些个姐妹讲,盘马家的哑巴,绝对不是一般的哑巴!

果然,就在村民们还在愁盘马一家要怎么过日子时,盘马家已经变了个样。院子里,老爹亲自做的鸡笼鸭笼都有了住户,虽然仔都是从别家借来的,但白纸黑字地都写了到期返还现金的借据。每户养鸡养鸭的人家,都被盘马家的两个小孩蹲守过,他们问清了注意事项,就仔细观察人家鸡怎么喂、鸭怎么放,很快自家院子里就叽叽咕咕了起来,小哑巴和老爹进山打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游泳的吴邪,就撑着那根教会他游泳的竹竿,去河上放鸭子。

开春后,吴邪满了五岁,正是一般小孩开始念书的年纪。村里人都在猜测,盘马家兴旺是兴旺起来了,可要收获到实实在在的票子,那还得等到明年去,靠他们现在,怕是供不起两个读书的孩子,吴邪要想读书,起码得等到六岁去。

仿佛是为了印证大家所想,九月份学校报名,来虽然是两个孩子都来,手上拿着课本和文具的,却只有张起灵一个人。大家正在感慨时,却又听负责报名的女老师说,课本和文具是吴邪的,张起灵念完二年级下期,就不读了。

于是各位学生家长,又可怜起了读书厉害的小哑巴来,谁知那老师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张娃娃读书厉害,吴娃娃也不弱,你们猜他报名读几年级?”

众人面面相觑:五岁的娃娃,字都不认识,还能读几年级,一年级呗?

另一位男老师撇撇嘴,伸出两根手指揭秘:“二年级。”

“他说是他哥哥教的,”这位老师比划道,“洗衣服的时候,放鸭子的时候,俩孩子看见什么,他哥哥就教他写什么,字认完了,算术也学好了。”

学校本来不同意,但在张起灵的坚持下,让吴邪做了一年级的期末卷子,语文数学都是满分,才不得不把他手里的一年级课本,换成二年级的。

“吴邪还老不乐意了,”回家后的村民们口口相传,“那孩子说,他是因为觉得自己能读三年级,可以一边读一边教哥哥,才同意暂时只让自己一个人读书的。结果他最后报了二年级,等于白白浪费了哥哥一年。”

如果没领回吴邪,张起灵开学的确是该读三年级,听了八卦的其他村民们,又在听说二年级是张起灵建议的,说是因为吴邪二年级的基础不牢时,都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目睹张起灵教吴邪游泳的村民就站起来,骄傲道:“我就说吧!盘马家的哑巴,是有神通的哑巴!”

这个有神通的哑巴,每天在送完弟弟上学后,就要忙着喂鸡、赶鸭子、做饭,他有骨气,不愿意直接拿村民们送来的米面,大家就通过托他空闲时间跑腿、看场子,拐弯抹角地给他点“报酬”。

到吴邪第一学期期末时,张起灵黑了不少,瘦了许多,但由于运动量大,倒显得比以前高了些。每天只有上学放学才能见到哥哥的吴邪,只要做完作业,就会火烧火燎似的,争着要帮哥哥的忙。每天晚上,路过盘马家的村民都能听见吴邪的笑声,他好像有说不完的乐事,讲给哥哥,讲给老爹,明明是最穷的一户人家,却好像因为他,享受着最富足的快乐。

家里两个小孩都不是普通小孩,盘马自然也不是普通老人。除了打猎,他也仗着自己一身不输年轻人的力气,帮十里八方修房子的人家搬砖劈木,零零碎碎地汇总起来,也能攒得不少积蓄。

日子就在三人的齐心协力下蒸蒸日上,原本构造奇异的家庭,现在开火车似的一串走出去,也没人说他们不像了:都一样的黑、一样的瘦,却一样神采奕奕,一样乐观快活。

等吴邪又一次拿着双满分进入下一年级,张起灵终于恢复了学业。开学前一晚吴邪兴奋得不行,板着手指数,自己和小哥哥年龄差了三岁多,年级倒是一样,是不是证明了哥哥是有神通的哥哥,自己也是有神通的弟弟?天啊,他天生就该和哥哥是一家人。

结果第二日,吴邪雄赳赳地站在三年级门口等张起灵时,发现办完了复学手续的张起灵,抱着课本走进的,竟然是五年级的教室。

村民们疯了,纷纷说这俩孩子是怎么回事?小的跳级读书就罢了,这大的跳起来怎么也毫不含糊?真是其他小孩都太笨了,还是他盘马家吃的饭和他们不同?

村小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且因为不是每个家庭都有钱让孩子在适龄时读书,班上孩子的年纪也不统一,十几岁读一年级的都有,就是没张起灵这种不满十岁就读五年级的。吴邪又开心又难过,开心是因为哥哥很厉害,难过也是因为哥哥很厉害,厉害的哥哥让他觉得向往又畏惧,他总有种感觉,哥哥会因为这份厉害,走到他怎么也跟不上的地方去。

这感觉让吴邪一上午都心神恍惚,连同学们扒拉着他的饭,要看神童家吃的米到底和他们的有什么不同,都没阻止。大家以为他这是默许,好奇了就都想尝尝,每个人心想只尝一口,但等吴邪想起他的饭时,最后一点野菜沫子都被班上的小胖子舔得干干净净。

于是吴邪怒了,一拍桌子就要胖子把饭还给他,胖子也怒了,大家都吃了,你怎么只找我一个人要?两个小孩互骂一阵,谁都觉得自己委屈,等张起灵被人从五年级喊过来的时候,胖猴子和瘦猴子已经在地上滚成了脏猴子,又踢又打的,一时竟不分上下。

老师觉得问题很严重,她问胖子:“你为什么要吃吴邪同学的饭?”

张起灵也觉得问题很严重,他问吴邪:“老爹是怎么教你打架的?”

他的本意是提醒吴邪,有些事情,像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混战,是可以利用技巧压制敌方,进而顺利避免的。但此时此刻,听在吴邪耳朵里,就有些变了味,本来在老师来时已经有些冷静下来的他,现在看见了张起灵,又听他这么问,好像是在责怪他连打架都打不赢,心里的那股慌张和焦虑又出现了。他恨恨地瞪向胖子。

胖子的个性,搁现在叫戏精,但那时还没有这么精准的形容,他耳朵一动,同时听清了老师和张起灵的问话,就双眼一翻,坐地上大哭起来:“欺负人!你们都欺负人!饭不是我一个人吃的,打却是我一个人挨的,吴邪打得我好疼!我的腿肚子都被他踢肿了!”

吴邪任他瞎说,只扭头看了看张起灵,见哥哥表情黑沉沉的,就一咬牙去把胖子背了起来,气冲冲地道:“肿了就肿了,我又不是不带你看医生!”

胖子的嚎叫一卡,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惊了。这胖子虽然只有十岁,但也是个块头不小的胖子,吴邪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居然一口气就把他背了起来?

只有张起灵,看出了吴邪的腿和手臂在发抖,他凑近了想帮忙,却被吴邪快速闪过,这众人眼中一贯的贴心小棉袄、乖巧好弟弟,背好胖子就往外冲,又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趔趄,连人带胖子地摔在了地上。

饶是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吴邪在赌气了,只是有些人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有些人则对他的原因无可奈何。

后来混熟了,胖子才知道自己只是他哥俩闹矛盾时被误伤的炮灰,直嚷嚷不公平,讹了他哥俩一人一袋小零食不说,回家还让他妈生个妹妹秀给吴邪看,被他妈一巴掌打在脑门。

但那时候的胖子不知道啊,他突然被一个瘦猴子背起就跑,又猝不及防地跟着这个瘦猴子一起在正午的操场上翻滚,差点被滚烫的泥地蹭熟一块皮。他摔懵了,吴邪更惨,膝盖直直地跪下去,半天爬不起来。

换个人,平白被这么一摔,这杠子就算是结下了,但他王胖子是谁,生下来肚子里就能撑船,饥荒岁月也没能把他的一身神膘给饿瘦了,更何况他那时刚吃了神童家的米,耳聪目明,回头瞧见吴邪三番五次地拒绝过来搀他的张起灵,就眼珠一转,跑去拉起吴邪:“你不是要带我去看医生?咱俩这就走着?”

吴邪缓了缓,等自己能站起来了,就肿着两个膝盖,一步一挪地跟着胖子往学校外走。胖子一边搀着吴邪,一边往后看,神奇地发现张起灵没有跟上来,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胖子就悄悄跟吴邪讲:“我懂你哦。我要是有这么个神通广大的哥哥,我也得嫉妒死。”

吴邪低着头,半晌才说:“我不是嫉妒他。”

胖子不信,故意说:“你不嫉妒,你跟他生什么气?不就是他没跟你同班吗?你也不看看你跟他差多少岁,怎么,还想用这个笑话他呀?”

吴邪突然大声说:“我是不想他那么累!”

他吼完意识到失态,抿着嘴看了胖子一眼。胖子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挤出一脸纯洁无知,不屑道:“五年级能比三年级累多少?”

吴邪果然上钩,语气还有些激动:“暑假的时候,盘马老爹带着他和我,打算去镇上找事做,但人家都不收。随便一个工作,都要初中以上学历,盘马老爹没读过书,我们都是小学生。我哥就问,是不是只要初中毕业就行了?人家说是。”

胖子随口道:“那不挺好的?我家也只打算让我读到初中。”

吴邪一脸恨铁不成钢:“我哥的水平,是要去大学的!怎么能读到初中就不读了?他当时一问,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而现在,明明该读四年级,他却跳去读五年级,我看要是可能,他恨不得一口气跳到初三毕业,好去镇上找工作。”

胖子听得目瞪口呆:“这……这招工,人家也得看年龄不是?”

吴邪就忍着痛,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头:“所以我说‘要是可能’啊!他现在委委屈屈地读五年级,不就是因为年纪不够吗?真是的,谁拿着刀子逼他挣钱了?”

剩下的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不能等等我,靠着我一点吗?”

胖子愣愣道:“天真,我猜他八成是打算自己不读,供你读。”

吴邪瞥他一眼,没纠正这个突兀的称呼,只呵呵道:“谁稀罕他供我读。”

“就是,”胖子也同仇敌忾,“差三岁了不起了?差三岁就可以打肿脸充大人了?”

压在心里的话终于有了地方倾吐,吴邪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听了胖子这胡编乱造的一句,他立刻就乐了。

“我哥那脸,”他想了想,本来打算说“打肿了也充不了大人”,临到嘴边却变成了,“打肿了也好看。”

胖子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不是在生他气么,怎么又开始夸上了?”

吴邪脸一红:“怎么就不能夸了?我这叫善于发现对手的优点!”

俩人拌着嘴,你扶我我扶你地挪到了卫生院,上完药又打闹着回了学校,刚好赶上下午第一节课。

小孩子的友情就是这么神奇,一小时前还势如水火呢,一小时后就水乳交融了。

但小孩子的亲情,就没这么简单了。下午放学,张起灵背着书包过来等吴邪,吴邪看也不看他,规矩坐着写作业。

这段时间,盘马老爹去邻村帮人修房子,家里就他两个,他也不用担心有谁在家里等他们回去。况且在学校做作业,也能省点家里的照明费用。

吴邪一直写作业,张起灵自然不会干等,他挑了个离吴邪不远不近的位置,也开始做习题,吴邪从余光里看见张起灵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气得本来就没吃午饭的肚子,变得更饿了。

他习惯性地咬住笔头,没想到太用力,把上面的劣质橡皮咬碎了一嘴。吴邪连忙开始呸呸呸,呸完感觉面前一阵阴影,张起灵过来了。

他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他,又给他换了一支铅笔,自己拿着被咬碎的。吴邪看着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气得眼睛都红了:“你就不能生个气?”

张起灵见他终于肯理会自己了,便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给他:“气什么?”

吴邪下意识地接过一看,一颗烤好的地瓜。

他想扔,并骂:“谁稀罕你的地瓜”,但是饥饿的肚皮和理智阻止了他,吴邪咬牙切齿地剥下地瓜皮,先往张起灵嘴边凑:“吃!”

张起灵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一边看着他,一边在地瓜尖上咬了一小口。

吴邪见他这样,更是生气,但是自己具体在气什么,他又没法详细说出来让张起灵知晓。要是再长大些,他还可以字正腔圆地向他气人的哥哥表达:“我希望你对自己好一点,你这样无私牺牲让我压力很大”,但他现在,再怎么早慧,也脱不了小学生的限制,只能气呼呼地啃地瓜泄愤。

吴邪吃东西的时候,张起灵就垂着眼睛削铅笔。他四岁就能用小匕首了,六岁又学会了削铅笔这个不同于猎杀的精细活,吴邪读书以来,铅笔就没自己削过,要么是张起灵早早给他削好,要么是他自己的用粗了,直接去张起灵那里拿。

吴邪咬着地瓜看张起灵削铅笔,看着看着就开始掉眼泪。张起灵慌了,放下小刀和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摸上吴邪的脸。吴邪抓住他的手蹭掉眼泪,看清了他投注过来的关切,更是气得不行,毫不客气地咬上张起灵的虎口。

“谁稀罕你对我这么好,”他不松口,叼着那块肉,含含糊糊地说,“张起灵是个大骗子,他骗我说养吴邪不累!”

张起灵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吴邪的头,道:“真的不累。”

吴邪松了口,眼睛一瞪:“那你就给我好好读书,读到大学,读到博士,读到科学家!”

张起灵貌似被他逗乐了,回道:“不是‘读到科学家’,是‘成为科学家’。”

“谁管那个!”吴邪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说话时鼻涕往外冒泡,“我哥必须继续读书,他不读,我也不读!”

张起灵帮他把泪痕和鼻涕擦掉,见状只好承诺道:“我读,我会一直读。”

吴邪这才满意,他吸着鼻子拿起放在桌上的文具,兴高采烈道:“哥,你教教我削铅笔,以后所有的事情我们一起承担,我已经不是五岁小孩了!”

张起灵没忍住扯了扯嘴角,握住了吴邪的手。

是呀,他们都不是五岁小孩了。

04

大概是因为被吴邪用自己威胁了,后来的年月里,张起灵都把读书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1981年,县里的初中开始在县直辖的范围内招收初中班,旨将那些年龄不大、成绩又好的学生收归己有,张起灵六年级时因为年纪小且成绩优异,有幸进入这个行列,领着每月3元的贫困补贴进入县初中时,他还没满十一岁。

吴邪是最高兴的那个,得到消息时他正在山上割草,远远就看见村口披红挂绿的,过年才出动的锣鼓队敲得震天响。胖子来找他,边跑边喊:“天真!天真!你哥出名了!”

吴邪不知道是什么出名,但见村里这么喜庆,估计也不是坏事。他还在把手里割的草往背篓里放呢,胖子就扑上来勾住他的脖子:“还割啥草,赶紧地回去给你哥做顿好吃的,他拿了全县第一你知道不?”

虽然后面张起灵告诉他,自己只是这个管区十几个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县初中的,并不是全县第一,但在吴邪心里,这和全县第一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背着背篓撒丫子跑回家,特地钻进鸡窝里摸了几个圆滚滚的鸡蛋,加猪油、水和酱油搅拌了,蒸在灶头上等他哥回来吃。

等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够,冲进鸡窝鸭群闹了个天翻地覆,他一会儿逮着这只鸡看看,一会儿抓着这只鸭摸摸,一边思考哪只最适合给张起灵补补,一边又哪只都舍不得。不是他小气,只是这院子里的鸡鸭,每一只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朋友似的。谁舍得杀朋友呢?

他蹲在院子里一犹豫,就犹豫到了盘马老爹带着张起灵回来。篱笆外热热闹闹,吴邪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他哥,而他哥手上提着两只绑着红布条的老母鸡。吴邪猜到是村里送的,松了一口气就去开门。结果蹲了太久起得太快,他眼睛一黑,差点摔倒在鸡窝边上。和他的脸差了一厘米的地方就是作鸡笼用的竹篾,吴邪自己不知道有多危险,目睹的张起灵却被吓得脸色煞白,一声“吴邪”喊得周围人肝胆俱碎,也喊得吴邪一个激灵稳住了身体。

虽然手被划破了一条极深的口,好歹脑袋是保住了。吴邪回过神来看着被张起灵心急之下扔了老远的两只老母鸡,虽然也有些心有余悸,但喜大于忧,他打开门,按着血淋淋的手指就笑了起来。

他这边春风得意马蹄疾,张起灵那边却心惊胆战坠寒窟,一言不发地拉着吴邪就往院子里走,留院子外的一群人面面相觑,直夸盘马会养孩子:看看人家兄弟俩感情多好!

吴邪被拽到水井边,洗掉了一手的血迹,他还没酝酿好说什么,就感觉手掌心一暖——他哥竟然直接将他的伤口含进了嘴里。

这还不算完,吴邪眉毛一动,立刻感觉到那热热的舌头钻进伤口,开始细致地舔舐起来,他张开嘴,想说点话,却发现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张起灵,眼眶有点红。

他闭了嘴。

张起灵确定了伤口里面没有残留的竹刺,就吐出他的手,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只站起身,头扭向另一边。

对于他这个哥哥的情绪变化,吴邪向来敏感过雷达,一见张起灵这样,他就扑上去把高了他半个头的男孩抱住,软软地说:“哥我错了。”

张起灵这才看向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初。他说:“我只有你一个弟弟。”

吴邪就笑,特别骄傲地笑:“我也只有你一个哥哥,别人抢破脑袋都没有这么厉害的。”

这时有热心的村民过来瞧吴邪的情况,一转弯看见俩孩子抱在一起,就哎哟哎哟地笑:“盘马,小张这真的是养了个妹妹啊!”

其他人也跟过来凑热闹,一个个脸上都是笑,笑小张刚才紧张得像是看见自家如花似玉的娇妹妹受了伤,深怕人家哪里留了疤,长大了嫁不出去似的。吴邪被笑得脸红,松了他哥,从哈哈大笑的人群中扯出哈哈大笑的胖子,对他道:“跟老子去卫生院!”

胖子正在兴头上,不要脸道:“妹妹,脏话你可不能说,你该说的是‘王哥哥,带我去卫生院好不好?’”

对他吴邪就没什么好忍耐的了,直接一拳揍过去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再废话把蒸鸡蛋吐出来!”

胖子连忙像小厮扶老爷一样扶着他:“吴老爷,您走着?”

吴邪刚刚还在想,怎么自己摔倒时哥哥喊得那么及时,一直和他待在一起的胖子却没出现?这下看见胖子本人,他才明白了始末:搞了半天,这胖子闻到了蒸鸡蛋的香味,一早就跑进厨房等着偷吃了,大概是吃得太急且很烫,胖子灰扑扑的外衣上,又新添了几点鸡蛋羹的沫子。

自从三年级偷吃了神童家的米,胖子对于神童家的饭菜,一直都有着迷一样执著,吴邪早就习惯了,此刻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顺坡下驴,挥着肿起来的手和院子里的村民道别。

鸡笼被他撞得有些塌,张起灵拿了工具站在那里,好似对周围无感,只隔着人群看他。吴邪挥挥手:“哥,我去了!”张起灵点点头,垂下眼把竹篾扶正。

胖子又一次啧啧嘴,羡慕地说:“你和你哥感情也太好了吧!我弟那混蛋不抢我吃的,他就不姓王,我摔了他要是来扶一下,太阳都得打南边出来!”

吴邪便扬着头,骄傲地说:“是啊,羡慕吧?我就是命好——”他停下,有感而发般地,“所以老天爷把哥哥和老爹送给我,代替我爸妈。”

这个话题其实有些沉重,但胖子和吴邪相处了两年多,早就知道了这孩子哪些看开了,哪些还在意着。于是他也扬着头,和吴邪开玩笑:“三年级的时候咱哥俩去卫生院,你那时还抱怨你哥不肯依靠你呢,我看这两年要是离了你,你哥肯定也做不到这么好的成绩。”

吴邪点点头,揽住胖子的肩膀:“我多累点,他就少累点,这才是一家人呢。”

“少累点?”胖子捏着吴邪受伤的手,甩了甩手腕,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本来你哥不用修鸡笼的。”

“还不是你?”吴邪也道,“要是你那时候没去偷吃,而是在我旁边拉着我,我至于摔到上面去?”

一天不吵架浑身不舒坦的两人,又像两个被点燃的鞭炮似的,一路噼里啪啦地往卫生院炸去了。

05

张起灵去上了寄宿初中,每周回家一次,带一些家里做的或者村里送的干粮去学校,背一些穿脏的衣服鞋子回来洗。

吴邪还在上小学,对初中很是向往。一有空,他就缠着他哥,让后者给他讲初中的事情,初时张起灵话极少,在吴邪不停的追问下,才开始具体地描述起来。吴邪便知道了,初中一级共招两个班,每个班五十人。开学后又陆陆续续转来一些学生,每个班六十到七十人不等。大家初一要开始学英语,这门张起灵读六年级、吴邪读四年级时才加入高考的新学科。

于是像张起灵二年级时教吴邪识字和算术一样,初一的张起灵回到家,会在和吴邪一起割草、喂鸡、放鸭子、洗衣服的时候教他自己学的英语。胖子尖着耳朵听了好几次,每次都说没鸟叫好听,吴邪倒学得很认真,有时候盘马扛着锄头下地,还能听见吴邪对着他的羊说英语,他说一句,羊就咩一声,倒真的像是在对话。

县里每个月补助三元,张起灵靠它就可以生活。他说学校食堂很便宜,一周只用花一元,就能吃到很好吃的饭菜。存下的钱,加上一些积蓄,盘马拿去集市换了头牛回来,种地的效率高了,日子也欣欣向荣。

吴邪越发向往初中,每周哥哥一回来,就绝对摆脱不了弟弟这块小膏药。弟弟每次都把他送到车站才回家,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是巴不得和他一起走。

吴邪这样好学,张起灵非常开心,虽然他的开心很少表现在脸上。他愈发严苛地要求自己,每天第一个来,每天走后一个走,同班的同学就没见过他吃饭、洗漱、上厕所,久而久之,都把他当神仙供着。

初中宿舍是个大房间,面积比教室小一点,一间宿舍可以摆两排大通铺,每排可以睡二十人,一间宿舍四十个学生。张起灵每天起早贪黑,动静再小,离他最近的也难免被影响。这个无时无刻都爱戴墨镜的厂长之子,起初不在意,后来忍不了,但无奈张起灵的拳头和他的差不多硬,他打不赢人家,也就另辟蹊径,每天去骚扰张起灵。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主动骚扰,他成为全校第一个知道张起灵过着哪种生活的人。他惊讶又佩服,但还是在某天给张起灵传了张纸条,上面写满了营养不良会导致的致命后果。

“想想你妈,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他拍拍桌子,好声好气地说。

张起灵把纸条揉成一团,冷言冷语地回:“多管闲事。”

好吧,算是他瞎子狗拿耗子。

厂长之子睡在全校第一的旁边,毫无压力,照样该玩玩,该吃吃,没事吹吹小号,写写文章,读书不像读书,倒像来社交。像他这样插班进来的学生基本都是这样的,他们不愁吃穿,不愁出路,进好学校,只是为了好文凭、好人脉。

那天是个周末,瞎子有个文学社活动需要早起,他就没回家。迷迷糊糊中他以为隔壁床的张起灵早就走了,这人一向都是坐最早最便宜的那趟班车回家,但等他醒来,发现人竟然还躺在床上。这可是件怪事。瞎子踩着皮鞋走到门口,忽然来了兴趣,想看看同学两年来,从来没见过的,张起灵的睡脸。

事后他回忆起,总是特别感谢自己的心血来潮。没有脸皮厚比城墙的他凑到张起灵面前,谁会在那个基本都回家了的周末及时发现,他张起灵不是睡着了,是晕过去了呢?

吴邪也很感谢。那天他早早等在车站,等待每周他最期待的时刻。可是就算哥哥每次都坐的班车离开了,下一趟、下下趟班车都离开了,说好要回来检查他英语的人,也一直没有出现。

吴邪急,但也不敢走。他总想,万一下一趟车来了,哥哥就到了呢?他没有看见我来接他,会不会不高兴?

他在两趟班车之间的空隙飞奔回家,胡乱吃了两个土豆,又给哥哥带了三个。他等啊等,等得不小心睡着了,末班车的售票员下车喊他:“娃,没车了,回吧!”

吴邪这才觉得慌。他揣着三个土豆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是因为自己在角落里睡着了,哥哥没看见,所以以为自己没来接他,先回家了。他知道,如果回到家里哥哥没看见他,是绝对会出来找他的,所以为了避免俩人错开,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大喊:“哥!我在这里!哥!”

一盏灯听见他的声音,很快走近了。吴邪借着灯光一看,是老爹。

“老爹,我哥去哪儿找我了?我在车站睡着了。”他把冷掉的土豆分了老爹一个,自己啃一个,剩下一个还是揣着。

谁知道老爹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你哥没回来。”

吴邪懵了,咬了一口的土豆滚到地上。他蹲下身捡起来,心里空落落的,但人还算镇定:“大概是学校有事,今天不回来了?明天我再来接他。”

次日他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等,等到了中午,依旧不见人,不安的预感才彻底被放大了。他失魂落魄地打算回家,远远地看见村长带着老爹和其他人往车站走,看见门口的他,就对他喊:“阿邪别回去了!进城,你哥出事了!”

“一般说来,我们都是带两天的馒头,就着家里炒的菜吃;后几天是煎饼加咸菜,如果胃口大些,吃得多些,周三周四家里就会来送饭了。”

“食堂?有啊,不过菜色很少,两毛钱一个菜,所以大多数人都是选择自己带馒头和米,上课前去食堂的蒸笼蒸一蒸,饭点就可以吃了。”

吴邪坐在张起灵的病床边,反反复复地回忆着那个黑眼镜跟他说的话。他又想起张起灵和他的对话,他说:“哥,就带这么点馒头,你吃不饱吧?”

那时他哥怎么回答的?哦,哥哥说:“学校有食堂,我可以去食堂吃。”

于是他问:“食堂好吃吗?贵吗?”

哥哥说:“每顿花的钱不多,一个月三元,加上家里自己带的,刚好够了。”

他从没怀疑。张起灵的话就是圣旨,他怎么会怀疑?

他摸着哥哥消瘦的手腕。哪个十三岁的少年有这么瘦呢?

吴邪趴在床上,听着病人胸腔里细微的、但谢天谢地还在跳动的声音,泣不成声。

张起灵醒来时,还有些低血糖。他眼前黑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世界是一片白。他想起自己似乎是被那个多管闲事的同学送到医院了,他知道吴邪在等他,所以急着回去,但他拒不就医的态度好像惹恼了某位女医生,一群人冲过来把他按倒在床上,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他就沉沉地睡着了。

忽然,他好像听见了吴邪的声音,那声音在喊他:“哥。”

他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大概是幻听了?

但这下,随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吴邪的脸:“哥,你饿吗?想吃什么?医生说你最好吃粥,我偷偷买了小笼包回来,你想吃吗?”

张起灵看着他,和他肿肿的眼睛:“对不起。”

吴邪一眨眼,两颗泪珠不由分说地滚到下巴:“你想吃吗?”

张起灵点点头,吴邪就含着眼泪,扶着他坐起来,又舀了一勺白粥吹吹,给他喂到嘴边。

张起灵乖乖地咽下,末了问吴邪:“你吃了吗?”

吴邪不说话,又舀了一勺送过来,张起灵只得先吃下。

这样沉默地喂了一会儿,张起灵觉得饱了。他才醒,并不是特别有胃口,于是在又一勺热粥之后,他对吴邪说:“我够了,剩下的你吃吧。老爹呢?”

吴邪抹了把眼睛,声音颤颤地说道:“老爹在学校,校长说要向他道歉。”

张起灵“嗯”了一声,看向吴邪,吴邪说完就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肚子处的衣服里拎出一袋小笼包,解开塑料袋就要给他递过来。张起灵摇摇头,刚准备说“你吃”,就听吴邪特别特别大声地说:“我不吃!”

张起灵被他吼得一愣。

吴邪又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觉得丢脸,但还是忍不住,完全忍不住:“该你的,就是你的,你为什么要让出去?谁逼你了?谁拿刀子逼你了?逼你这么辛苦地活着,逼你一周就吃人家一半的饭……总之我不吃,我永远不吃!”

他气势汹汹,翻江倒海,非要张起灵收下那六个小巧玲珑的肉包子,争吵的声音最终引来了医院的护士,挽着发髻的姐姐砰地把门打开,动静比吴邪还大:“吵什么吵?吵什么吵?我说了14床醒了只能吃流食,这包子谁给他买的?吃出问题了谁负责?小孩你负责?”

吴邪本来哭得很凄惨,被这样一骂反而冷静了些,他把装着包子的小袋子捏在手心,对护士说了句对不起,就抹着眼泪跑出去了。张起灵下床想追,护士把他按住,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你这个弟弟很懂事,你让他出去吹吹风冷静一下。倒是你,被骂也是活该,这年头那么多营养不良的病人,没见过谁是你这样被自己饿的……”

张起灵放任护士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给他盖被子,替他调输液的速度,对他说:“这瓶再有十五分钟就该换了,记得按铃啊。”

张起灵道:“劳驾,看见我弟弟,让他回来,我向他道歉。”

那护士被他文绉绉的“劳驾”逗得一笑:“知道了,好好安慰你弟弟吧,他吓坏了。”

护士出去后,这间病房就剩下了张起灵一个人。他的床在靠走廊的一边,病房里还有两张空着的病床。张起灵躺在床上,屏息凝神地盯着门口。十五分钟后,他按了床头的铃,护士来给他换药,他忍不住问:“我弟弟呢?”

护士也很疑惑:“他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抹眼泪,我让他回来,他说‘好’了呀?”

张起灵便打算下床:“这瓶我先不输了,等我找到人。”

“哎,没这个说法。”护士想拦住他,谁知这时门又开了,盘马老爹走在前面,后来进来的,是学校的校长和老师。

张起灵只好继续躺下。

校长此番,是来向他和他的家人道歉。其实在张起灵眼里,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况,和学校没有关系,教书的职责,学校尽到了,在他的学业上,每位老师都很负责。他只是不吃饭而已,又没有哪位老师有责任时时刻刻盯着他吃饭。

学校方面则觉得,是自己没有在生活上给予学生足够的关注。既然选择了住校,学生的衣食住行,学校都有一定的责任。张起灵在学校出事,就是学校的责任,了解到张起灵家里的情况后,他们决定免除张起灵的餐费,如果弟弟以后愿意选择读哥哥的学校,也是一样的待遇。

校长的这番承诺,对于张起灵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他完全没有想到,竟然吴邪,竟然连吴邪以后的生活也有了保障。之前挨的饿,他完全不觉得苦,而如今,他甚至觉得值,他本就是在为吴邪的初中生活攒钱,现在有了校长的话,他连最后一点的顾虑都被打消了。

吴邪怎么可能考不上县初中。他教出来的弟弟,他心里有数。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盘马老爹脸上,都出现了放心的神情。对于这个一生受苦的男人来说,目前没有哪件事,能比两个孩子的未来都有了着落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在校长们走后,盘马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眉间深如裂谷的刻痕也有了些许松动,他说:“娃,等你回家了,咱们爷仨喝一杯。吴小子也该学会喝酒啦。”

然而直到张起灵当天夜里出院,吴邪都没有回来。

他在护士站的登记簿上私下一张纸条,贴在张起灵病房的门板上。

爹,兄:

我去挣钱,挣够了就回来。

06

1985年的夏天,县城东部某炒货店来了个小学徒,看起来八九岁的年纪,别的孩子都窝在爸妈怀里撒娇的时候,他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候在店门口,等运原料的小卡车过来,再和其他人一起,把一大包一大包的葵花籽、南瓜籽、花生米等货物搬进炒房。

后来便是分工合作:有人负责拣去里面的杂质,有人负责热锅炒货,有人负责过滤炒盐,有人负责把做好的炒货摊开放凉,再装好等售卖。

如此忙到七点钟,打开店门,陆陆续续地便有人来买,一天下来,销量可观。

小学徒负责拣杂质、摊炒货和售卖时的称重打包。因他长得乖巧讨喜,每个来买炒货的客人都忍不住逗他,问他叫什么?多大了?爸爸妈妈在哪?为什么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了?小学徒每次都脆生生地回答:他叫吴邪,十二了,爸爸妈妈都在老家,家里几个孩子,他是老大,妈妈就让他来舅舅这里做学徒,等学好了回去开店。

那时候才开始计划生育不久,有人就拿他家当例子,议论着多生孩子的坏处。老大十二了,看起来也没十岁大;好好的孩子不让读书,早早派出来做学徒……造孽啊,造孽!

吴邪听了议论,也不变脸,仍是和和气气地称瓜子卖瓜子,惹得大家更是心疼他,只要他在,就忍不住想多买点。

对于吴邪的热销效应,老板自然是乐见其成。他本不欲雇佣这样小的孩子——吴邪当然不可能真是他外甥——奈何这孩子原本命就苦,守在他门前说他需要钱去救生病的哥哥——家里就有个十岁的混世魔王呢,他又怎么狠得下心拒绝一个孝顺的、懂事的十岁小孩子。

吴邪年纪虽小,每日工作尽心尽力,和老板一家以及店里的伙计们都相处融洽,他们有时会开玩笑,问小邪要不要干脆一直留在店里做事?吴邪之前都拒绝了,但后来想了想,稍微有些动心。

总之,如果两个孩子中只有一个能继续念书的话,他不介意他是中断的那一个。

答应老板留下后的某天傍晚,吴邪趁着客人少,去附近的邮局给狠下心一直没联系过的家里寄了挂号信,信封里面装着30块钱,是他本月的、以及找老板预支的次月工资,和报平安的纸条。他没有写寄信地址,打算等一切都成定局后再回去见老爹他们,这样一来,就算他哥不同意,他也有办法让他不得不同意。

只是从来没寄过信的吴邪并不知道,邮局发信时,会在封面盖上所在街道的邮戳和寄信日期,就算他不写寄信地址,这封信所寄出的街道,也能被不想看见的人看见。

张起灵找来的时候,吴邪正一如既往地给瓜子打包。他在炒货店干了快两个月,手法已经很熟练了,几乎不用犹豫,就能装出客人指定的重量来。他正把又一包葵花籽放上称,忽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腕子。吴邪心里“咯噔”一声,抬头正好和张起灵冷冰冰的目光对上。

他想喊,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喊“救命”。他觉得他哥哥打算杀死他。就在这个六月的上午,人来人往的炒货店,杀死他。

张起灵的来者不善很快便被其他伙计和客人们察觉,他们纷纷围着吴邪,护着他,拉着他,警惕地问张起灵:“你想干什么?”

这句话之后,张起灵松了手。他垂下眼,整个人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看起来一阵颓凉。他从裤兜里掏出三张十元,一张一张,捋平了放在吴邪面前,就如吴邪把它们放进信封时那样平整、崭新。

吴邪张开嘴,不知道能说什么。张起灵放完钱,一眼也不看他,忽然转身就走。

吴邪慌了,推开围着他的人群和柜台的小木门跟上去,连续不停地喊:“哥!哥!哥!”

张起灵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选的也是偏僻的、堆满杂物的小路,是铁了心不想让吴邪追上。吴邪在后面跟着跑,眼看着张起灵越跑越远,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哥”,就朝巷子里停放的自行车冲过去,故意和它们摔在一起。

他摔得很惨,有一瞬间是懵的。膝盖和手肘都破了,脑袋磕在了倒下的车把上,半天爬不起来。他以为他得再凄惨地叫一声,才能唤回张起灵,但这次他刚刚摸了摸火辣辣的膝盖,就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抱在怀里。

吴邪手脚并用地回抱,压抑许久的委屈,忽然像开闸的洪水般泄了出来,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不能再哭了,仰着头,阳光晃得像是在做梦,于是他喊,不顾一切地喊:“哥哥,我摔得好疼啊。”

回应他的是更紧的怀抱,他的哥哥抱着他跪坐在地上,摸着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有一刻他觉得哥哥要说“对不起”,可实际上落在面上的,不是他并不需要的三个字,而是软软的,轻轻的,沿着泪痕游走的亲吻。

吴邪闭上眼,感受到那轻吻落到脸侧,尔后一整张脸都埋到了他的颈窝里。热热的呼吸打在脖子处的肌肤上,吴邪动了动,半眯着眼,呼唤:“哥?”

张起灵抱着他,平静了很久才抬起头。见吴邪看着他,他便蹭了蹭吴邪脸颊上掉落的睫毛,拉着他站起来:“我们回家。”

吴邪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说。张起灵背着他走出巷子,除了问人诊所药店在哪里,几乎一言不发。上药时吴邪疼得打颤,张起灵拉着他,嘴唇紧抿的样子像是生气又像是自责。

等药师走了,吴邪坐在椅子上,看着蹲下查看他伤口的张起灵,鼓起勇气道:“哥,我不打算读书了。”

他这句话之后,张起灵抬起头看着他,意外地非常冷静。

反而是吴邪不太自在。他侧过脸,不和张起灵对视,只管道:“我读书,是为了挣钱,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发现就算不读书,只要踏实肯干,也能挣钱,也能过上好日子。人各有命,既然我通过其他路子也能达成一样的效果,为什么我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他一口气说完,紧张地捏紧了上药时被挽到膝盖上面的裤腿。张起灵依旧蹲在他腿边,谨慎地摸了摸伤口边缘的药水,同时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吴邪没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他“啊”了一声,视线游移,低声道:“我自己琢磨的。”

严格说来也不算。他平时都待在炒货店,店员们的学历不高,可是吴邪和他们待在一起,觉得即使没读过什么书,照样也能活得很快活。辍学工作,又能挣钱,又能快活,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读书呢?

所以最初老板留他,吴邪没同意,因为他心里想着他要回去读书。可是在这里和大家相处久了,吴邪开始觉得,不读书也一样能有出息。哥哥读书,有哥哥的出息,他不读书,自然也能有自己的出息。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有道理,再看向哥哥时,也有了几分的底气。他说:“我答应了老板——”

张起灵突然打断他:“目光短浅。”

吴邪脸色一变,但不等他再说什么,张起灵就把他背到了背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吴邪扯着他的手臂让他放自己下来,一边道:“哥,你要带我去哪?”

张起灵不理他,两只手臂箍得很紧,让吴邪在他背上,几乎无法动弹。他就这样带吴邪去了火车站,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最近的卧铺票。

吴邪见他要带自己走,起初还好声好气地求,后来生气了,就开始挣扎着骂。候车室里张起灵放他坐在自己旁边,但用小卖部那里买来的绳子把他俩的手腕绑在了一起。两个孩子的异常很快就被大人察觉了,有无关的人过来看,也有穿制服的过来问,张起灵永远只说四个字“他是我弟”,吴邪也不忍心把他说成人贩子之类的犯罪分子,只能一边承认他是自己的哥哥,一边又说“他强行带我走,我不想走,我想回去”。

那个年代,即使是公检法也没兴趣参与家务事,人群来来往往,吴邪渐渐绝望,只好坐在位置上生闷气。

到了检票的点,张起灵又背着吴邪进站,检票员多看了两眼吴邪红肿的眼睛和身上的伤,却到底什么都没问。吴邪不再挣扎,任凭张起灵带他上火车,解了手上的绳子,把他放在下铺。一上床吴邪就拿被子捂住脑袋,张起灵似乎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吴邪躺了一会儿,火车一晃一晃地开了,他便从被子里出来,看见张起灵坐在床边,无波无澜地看着他。

“我去厕所,你不跟吗?”他还在气头上,故意语气不善地说,“也对,车都开了,我总不能不要命,从窗户上翻出去。”

张起灵听他这样说,并没有接话。他收回了落在吴邪身上的视线,看向另一边的窗外。

周围的人都用奇特的眼神看着他们这一对兄弟。吴邪也不在意,他沿着火车的走廊,从他们所在的车厢走到尾,又往回走到头。经过张起灵身边时,他注意到这人买了一份吃的,是火车上的盒饭。他知道里面有自己的份,也许他不去吃,张起灵就不会吃,他们从小就有这样的默契。但这次他不想理会。吴邪快速跑过这节车厢,继续往车头走。

他来回走了三遍,确定了这趟有15节。这实在是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数字,有意义的,是他在火车上看见的人,和听见的话。各式各样的方言,各式各样的故事,吴邪竖着耳朵听了几段,心情渐渐好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原谅了张起灵。

第四次经过张起灵所在的铺位,吴邪假装自己累了,直接爬上中铺,整个人埋进了洁白的被子里。他爬楼梯时,张起灵还保持着他走时的坐姿,那个仿佛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样子,刻在吴邪脑海里怎么也消散不了,吴邪裹着被子打了几个滚,趴在床沿偷偷往下看,看见铝饭盒里的那份盒饭,张起灵果然动都没动。

他又有些生气。他想,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折磨他,也折磨他自己呢?张起灵是不是天生喜欢被折磨,所以七岁时,在自己日子也不好过的时候,接手了吴邪这个不小的负担,过上了更不好过的日子;每天起早贪黑,每天劳作不止,读个初中也能把自己读进医院……

吴邪狠狠地踹了一脚被子,翻身落到下铺。张起灵终于回头看他了,却还是那副遗世独立与你无关的样子,气得吴邪一把抓起桌上的盒饭,恶狠狠地说:“老子饿死了,你不吃给我!”

他盘腿坐在张起灵边上,发疯似的扒饭,把已经冰凉的饭、菜都吃得还剩一大半时,他又把饭盒摔回桌上,尖叫道:“难吃死了,你给老子吃完!”

他摔完就爬了回去,完全不给张起灵任何交流机会。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咬着手背强忍那一股一股涌来的心疼,听见对面下铺的妇人干笑了一声,试图和张起灵聊天:“你这个弟弟?是弟弟吧?很有脾气啊。”

我本来没脾气的。吴邪闭着眼咬手背。炒货店的客人都夸我性格好!

他本来不指望张起灵会接话,毕竟让他哥和陌生人侃大山,还不如让胖子从此不看荤笑话。结果张起灵开口了,声音淡淡的:“他是好弟弟,我不是好哥哥。”

那妇人觉得奇怪,其他铺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就纷纷说“怎么说?”“为什么这么说?”“你作为哥哥很好了。”之类的话。这回张起灵却没开口了,吴邪背脊抵着中铺的栏杆,在被子里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听见了饭盒盖子合上的声音,才确定他哥刚刚是在吃饭。其他人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才不再追问了吧。

吴邪翻身面朝里,想着那句“他是好弟弟,我不是好哥哥”,叹了口气。

07

凌晨五点多,吴邪被张起灵摇醒,拉着手带下了车。吴邪朦朦胧胧的困意在看见“北京站”三个大字时瞬间烟消云散,他拿手指揉了好几次眼睛,走出站了才确定一般地问:“哥,我们现在是在北京?”

张起灵点了点头,按着他揉眼睛的手不准他继续,还帮他擦了擦脸。

吴邪的第一反应是兴奋。毕竟北京二字,在那个年代的人心里,向来是遥远、神圣、只供膜拜的。可作为从小穷惯了的孩子,吴邪很快又想起了另外一茬,他拽住闷头往前走的张起灵,疑惑地问道:“我们怎么有钱来北京?”

张起灵不理他,吴邪就绕到人面前挡住路,不依不饶:“为什么要花钱来北京?”

张起灵的眼神先是落在渐渐苏醒的站广场上,尔后才侧头道:“看路。”

他太过言简意赅,吴邪以为这是让自己注意脚下,他条件反射地一低头,却被拉住手腕拽着走了。

这一拽,就把他拽向了广场一角里已经开始营业的馄饨摊,老板忙着烧汤,老板娘则正在包馄饨,白花花的案板上已经放置着不少圆滚滚的小雪球,吴邪被那香气一熏,肚子立刻就饿了,他吞了吞口水,刚喊了声“哥”,张起灵就已经走上前,对老板道:“两碗馄饨。”

吴邪牢牢地跟着他哥,在简陋却干净的桌椅上坐下,直到老板真的做了两碗馄饨端来桌上,他才紧张兮兮地问:“火车上的盒饭你也眼睛不眨地买了,你为什么这么有钱?”

张起灵用勺子搅了搅汤白葱绿的紫菜肉馄饨,叹了口气,只说:“吃吧。”

吴邪见哥哥不愿意回答,气鼓鼓地埋头舀馄饨。他心情不好,下手就没轻重,第一个小馄饨被他的勺子一顶就从碗沿上飞了出去,眼看着就要滑下木桌了,吴邪脑子一热伸手去接,手心立刻就被烫个正着。

他“啊!”了一声,想丢又舍不得丢,烫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张起灵出手救他,他又手一抬,想也没想就把手上的馄饨喂进了嘴里。

面皮儿是冰的,肉馅儿是烫的,吴邪上下牙关一合,张起灵以为他再张嘴就得哭,他却眼睛一亮,含含糊糊地说:“好好吃啊!”

旁边的几个食客“噗嗤”一下笑得极为响亮,吴邪听了声儿抬眼一看,人家果然是在笑他,他嚼着馄饨红着脸,去找自家哥哥求助,扭头却发现他哥也低着头,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是在笑。

吴邪气得差点用他哥的白衬衫擦手,幸亏往上摸的时候想起了家里的衣服大多都是谁洗,为了不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他悻悻然地找老板娘借了擦桌子的抹布,顺便把溅出来的汤水也给收拾干净了。

等吴邪再拿起勺子慢吞吞地吃,张起灵已经有条不紊地将他那碗解决了大半。广场上的钟走过六点后,吴邪明显发现他哥有些东张西望,像是在等着谁。

吴邪觉得很奇怪。哥哥在北京有认识的人吗?怎么可能?

张起灵的身世在村里已经不算是秘密,吴邪第一次知道时,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跑回家给哥哥蒸了三个鸡蛋,最后被莫名其妙的他哥哄着两人分着吃了一半,给盘马老爹留了一半。张起灵是被大人丢在深山里的,大家都这样说,盘马老爹也没有否认。只是遗弃他的人是谁,为什么要遗弃他,张起灵自己不记得了,其他人更是不可能知道。

吴邪想着便紧张了起来。难道他哥哥是被人从北京拐过去的?现在他的家人找来了,想领他回家,却被吴邪出走的事情耽误了,只能先想办法找到吴邪,再好好来北京认亲?

这样也刚好可以解释张起灵为什么有了这么多钱。

人一旦为反常找到了理由,之前的一切细节便也成为了证据。吴邪一下子想起他哥在火车上那句“我不是好哥哥”,这不正意味着,他们亲如手足的关系快要被单方面终止了吗?

吴邪觉得自己背脊冰凉,在这个夏天的清晨如坠寒窟。他不敢想象如果以后的日子没了张起灵他该怎么办,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都是有他参与的。

他捧着半碗馄饨难以下咽,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就看见他哥突然站起了身,对他道:“在这里等我。”

吴邪心里“咯噔”一下:接哥哥的人来了?

他的目光紧紧地跟着张起灵的脚步,注视着后者走向一对举止亲密的年轻男女,女方大概二十出头,看见张起灵后很是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将他介绍给她身边的男人。男方年纪稍微大一些,灭了烟和张起灵握了握手,三人看起来十分言笑晏晏。

背对着的缘故,吴邪看不见他哥的表情,但能从身体的线条看出对方心情似乎不再沉闷。谈话中张起灵往吴邪这边偏了偏头,那对男女便朝吴邪看过来,远远地和他挥手打招呼。

吴邪低下头,想假装自己没看见,他们也并不在乎,很快便朝他走过来了。

吴邪飞快地吃起了剩下的馄饨,嘴里塞得越满,心里就越空,他不管不顾地闷头吃了一会儿,张起灵走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慢点吃。

吴邪咬着馄饨想瞪他,一抬头目光却和恰好走到桌边的男人撞在了一起。猝不及防的对视让他们两个都有些愣神,这时那位年轻女性开口了,声音非常好听:“这位就是小邪了吧?我叫陈文锦,你喊我文锦姐姐就行。”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吴邪的头,吴邪看了看张起灵,见他哥没有反对,就小小声地喊了句:“文锦姐姐好。”

陈文锦笑得很开心,又指着吴邪对面的男人说:“这个愣头严格说来也是小邪你老本家呢,他和你一样姓吴,叫吴三省,你叫他三省哥哥就好啦。”

吴邪这次更小声了,细若蚊蝇地喊:“三省哥哥好。”

他手心都是汗,急着想要问张起灵,这俩人和你什么关系?但陈文锦介绍完,吴三省就大笑着拍了拍吴邪的头,逗他道:“小邪有十岁吗?我怕是得做他叔。”

吴邪只得点头道:“我已经十岁了,三省哥哥看起来和我哥也差不了多少,叫叔叔才是叫老了。”

他这句话让吴三省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乐呵呵道:“这小崽子真会说话……”

陈文锦忍不住拍了一下吴三省的头打断他:“你喊谁小崽子呢?”

吴三省连忙捂住脑袋认怂道歉,虽然气质吊儿郎当不太正经,看向陈文锦的眼神里却既有暖阳也有笑意。吴邪从这对视里确认了陈吴二人的关系,却不知道他们出现在这里,和哥哥、和自己又有什么联系。

两个成年人腻歪了一会儿,吴三省便道:“等小邪吃完了,咱们就出发,现在正是暑假,学校里人不多,瞧着像是没什么人气的样子,但作为高等学府的威严还是在的。”

陈文锦也笑着接话道:“小邪是想先去参观图书馆,还是去逛逛未名湖?中午就在食堂吃吧,学二的干烧肉很够味,保准你念念不忘,为了这肉也得考到北大来。”

他们两人说的话吴邪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到一起就完全不明白了。他一脸懵逼看着他哥,他哥也不解释,垂着眼又摸了摸吴邪的头,对他道:“还剩两个了。”

吴邪撇嘴,明白从哥哥这里,他是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了,但他同时又觉察到吴三省似乎对他有亲近之意,就决定另辟蹊径,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最后的馄饨,一边抹嘴一边问:“三省哥,你是怎么认识我哥的?”

吴三省闻言失声笑道:“我怎么认识的?我刚刚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和你哥握了个手,就这样认识了。”

吴邪“嗯?”了一声,还是陈文锦理解了他的意思,一群人往馄饨摊外走的时候,向他解释道,三省是她来北京才认识的男朋友,她和张起灵则都是县中学的学生,只是她是高中部,张起灵是初中部。陈文锦高三那年,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被其他高中的混混堵过,是路过的张起灵把她救了出来。他那时也才初一吧,和高中生打起架来也完全不吃亏。

对于自家哥哥的身手,吴邪向来都是很有自信的。听了始末他也不觉惊奇,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想,要不是他哥年纪太小,和文锦姐差距太大,恐怕后来都没三省哥什么事了。

这就是一出现实版的英雄救美啊!特别是这个英雄,简直综合了武侠小说男主角所具备的所有优点,又帅又会武!

吴三省很会做人,从自己女朋友口里听见了其他男人的丰功伟绩也不吃醋,反而大方地说要请张起灵吃饭,好好谢谢他的救命之恩,言谈举止中俨然以陈家人自居,看得陈文锦笑弯了眼,吴邪莫名地也觉得有些有趣。

他在张起灵身后露出了点笑模样,被吴三省眼尖看见了,硬是凑过来逗他玩,要是吴邪年纪再小点,怕是还得亲亲抱抱举高高一条龙服务。吴邪很少和他这个年龄段的男性相处,不一会儿就被他哄得不再生分,一口一个“三省哥”喊得清清脆脆,乐得吴三省皱纹都多了好几条。

也就是从吴三省的嘴里,吴邪了解到了张起灵带他来北京,竟是想带他参观北京大学。陈文锦去年考上了北大,走之前让张起灵哪天有机会去北京了,一定要联系她,她带他逛逛校园。吴邪知道以他哥那个性子,恐怕文锦姐毕业了他都不一定会去北京,去北京也不一定会联系陈文锦。这次不由分说地带他过来,还特地把第一站定在北大,多半是因为吴邪跟他说,自己不想读书了。

吴邪突然觉得自家这个哥哥有点傻。要是吴邪无视了或者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只把来北京当成一次单纯的游玩,他这不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吗?

而且他还什么都不说。看路看路,看看未来的路,多说四个字张起灵可能会死。

吴邪像个小少爷似的被吴三省抱上他们开来的车,完全没有任何不自在,他在后座学着吴三省的模样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等张起灵上来坐好了,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拉长了调子喊:“哥——”

张起灵不躲也不闪,任吴邪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说悄悄话:“要是我逛完北大了还是不想读书,你打算怎么办?”

张起灵道:“和绑你来北京一样,绑你去学校。”

吴邪“嘁”了一声,气呼呼地放开他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叉着手臂道:“没新意!”

吴三省在前面开车,见吴邪不闹了,就笑嘻嘻地问他:“小邪长大了想做什么?”

吴邪瞥了一眼身边的张起灵,冷冷道:“狱警。”

副驾驶的陈文锦闻言就笑了,扭过头来看他:“为什么?”

吴邪扬了扬下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继承我哥的衣钵,他现在可喜欢抓人绑人了,我长大了也要学他抓人绑人。”

张起灵无奈地喊他:“吴邪。”

吴邪侧着身子去看窗外:“别跟我说话,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前面两个大人笑得毫无形象,吴邪的心情到这里才彻底放松下来。这两个人不是来接哥哥走的——他想到这里就觉得很安心。哪怕他离家出走了,哪怕他说自己不想读书了,哥哥也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坐在他身后,摸摸他的头。

脑袋被顺毛的那刻吴邪的心也软了,他撤了架子转过身,扑到张起灵怀里,用脸贴着后者的肚皮——他从小就喜欢这样,只是小时候张起灵的肚子是软软的,现在长大了有了点小腹肌,靠着反而像是皮枕头——他在“皮枕头”上蹭了蹭,特别小声地说:“哥哥,我不想和你分开。”

张起灵自是不知道,这么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吴邪的心情经历了怎样的天堂和地狱,但他不知道,不等于他不明白,他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吴邪的背,在心里坚定地说:永远不分开。

08

吴邪的心情一放松,人就容易睡着,到北大时他也没醒,张起灵不舍得喊醒他,陈文锦两个也不介意,他们把车停在路边,让吴邪在车上睡着,三个人靠着车聊天。

陈文锦问了他一些学习上的事情,叮嘱他中考不用急,以他的成绩,就算当天大失水准,县高中也是妥妥可以进的。吴三省却似乎对吴邪很有兴趣,见缝插针地问了一些吴邪的情况,张起灵心细如发,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些可能的原因,但在他准备询问吴家是否有人下乡插队时,吴邪醒了,在车里喊了声哥,张起灵刚扭头,吴三省就凑上前了,热络地问他渴不渴,想不想吃冰棍。

吴邪当然想吃,但他第一时间还是看向张起灵,想征求哥哥的同意,吴三省却大大咧咧地把吴邪抱下车,开玩笑道:“到了北京,就是你三哥的地盘,知道你小子想给你哥省钱,甭担心,这顿你三哥请。”

吴邪一听不用花自家钱,精神立刻振奋,让吴三省放他下来,他则像个小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冤大头朝马路对面的冰棍铺行进。

吴三省是家里老幺,平常我行我素惯了,陈文锦怕张起灵不开心,只好带着歉意解释道:“三省家里有个大哥,要是还在人世,侄儿也该小邪这样大了,他大抵是触景生情,想在小邪身上补回一些做叔叔的遗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起灵点了点头,对陈文锦微微一笑,道:“理解。”

他一贯情绪内敛,陈文锦看不出他是真放下还是假客气,只能默默叹口气提醒自个儿,等待会儿回家了,要好好扯着三省的耳朵让他注意点。

他们这边一来二去,吴邪那边也买完冰棍了。吴三省手上拿着一根,是给陈文锦的,吴邪作为客人,手上却拿着两根,一根给自己,一根给哥哥。

小孩自己大概也明白这不是做客之道,虽说是人家请客,可哪有揣在兜里往回带的道理?他回来时有些扭扭捏捏,怕被哥哥批评,手里的冰棍一递出去,就低下头使劲舔自己的,一副心无旁骛没时间被骂的样子。

张起灵本来不想吃,但他若不吃,吴邪肯定就要吃两根,晚上拉肚子折腾的也是他们两个人,他便剥开冰棍纸,浅浅地舔了一口,又冰又甜。

吴邪见他不仅开始吃了,还没一点要批评自己的征兆,就有些飘,一边呼哧呼哧地咬冰棍,一边招呼吴三省:“三哥,你和文锦姐姐要带我们逛哪儿?”

吴三省点了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悠悠说道:“想不想去圆明园划船?离北大也不算远,还能捞鱼回来,中午看你三哥给你露一手‘红烧鲤鱼’。”

吴邪性子活泼,玩心却不重,他一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比如现在,张起灵带他来北京,是来“看路”的,而不是来划船捞鱼的,他就摇摇头,咬着冰棍道:“我想先去北大看看。”

吴三省也不坚持,顺着吴邪道:“那行,咱们先从哪里看?”

吴邪先看了看张起灵,见他哥只顾着低头吃冰棍,什么话也不说,就想了想,道:“教学楼可以吗?”

在吴邪十年的岁月里,他就见过三所学校:村小,县初中,北京大学。

在村小念书时,跑在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操场上,他也觉得世界真大啊;跟着入学的张起灵参观县初中时,他看见学校不仅有篮球场,还有足球场、羽毛球场、田径场,便觉得这所初中真厉害,校长肯定很有钱吧?而现在,他跟着吴三省和陈文锦参观北京大学,他又开始想,三哥真的没糊弄我吗?这哪里是学校?比他们村子都大,有塔,有湖,有花园,教学楼都不止一栋!

他们在校门口租了两辆自行车,吴三省带着陈文锦,张起灵带着吴邪,四个人在几乎没人的校园里驰骋,参观完教学楼,又去了图书馆。吴邪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更别说那样大的房子,里面装的竟然全是书,分门别类,琳琅满目。吴邪被张起灵带领着走在浩如烟海的书册里,激动得手心全是汗,他在自己身上擦擦,才再次紧紧拉住哥哥的手,颤抖地、懊悔地说:“……我错了哥哥,我想读书,我以后也想,坐在这样的大房子里读书。”

张起灵蹲下身抱住他,叹气一般地说道:“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以后走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你可以工作,可以挣钱,但知识永远是最有用的力量,不要小看它,吴邪。”

吴邪听得懵懵懂懂,他觉得自己听懂了,但又觉得自己没听懂。他惶恐地抱住张起灵,开始思考为什么哥哥总是这样聪慧,能在通往罗马的万千道路里找到最正确的一条……

不,他想,他的哥哥其实很傻,从小就傻。傻到自己放弃学业供吴邪读书,拼了命在做农活的间隙自学,只为了日后能早点毕业补贴家用;傻到读初中时饿着肚子也要拿出好成绩,因为成绩不好那3元钱的补贴也会被取消;现在,现在傻到因为吴邪一句“不想读书了”,千里迢迢带他来北京,在全国最高学府的图书馆里,告诉他“知识永远是最有用的力量”。

他哥哥这样的人,换个环境绝对是人中龙凤吧?他的父母为什么要遗弃他?怎么舍得遗弃他?他们会后悔吗?这些年,会不会也在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他呢?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吴邪的表情有些木木的,看得吴三省整个人都乐了,喊他大兄弟,你可别是被里面的几百万册藏书吓傻了吧?他又乐又心疼地捏了捏吴邪的脸,叹道:“一看你小子就是没见过世面,窝在那小乡村里,能有什么前途?”

他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除了他自己,都脸色一变,只是吴邪想的和另外两人想的都不太一样,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神神秘秘地把吴三省拉到一边,悄声道:“三哥,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吴三省从鼻子里哼了哼,毫无顾虑地回道:“不说是富可敌国吧,你们那个小乡村我还是可以敌很多的。”

吴邪的眼睛便亮了亮,他道:“那我可不可以和三省哥哥你商量个事情?”

吴三省看着吴邪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他十分熟悉的小算计,心都要化了,连忙道:“你和你三哥还用得着商量?你说就是了,三哥什么都答应。”

吴邪没想到自己这么吃香,他有些疑惑吴三省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但他现在的思考重点不是自己,而是……他便道:“如果三省哥哥足够敏锐的话,就会发现我哥张起灵,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无论谁资助他读书,都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说完,有些忐忑,不敢和吴三省对视,怕他觉得被冒犯。没想到吴三省听后却特别爽朗地笑了,他说:“你哥哥优不优秀,我是看不出来,你小子却是个人才,人小鬼大!”

见他真的没有生气,吴邪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就接话道:“哥哥这样聪明,作为弟弟我当然不会输,别看我现在才十岁,我读六年级了,好多我这样大的才读四五年级呢!”

吴三省闻言特别惊讶:“你已经六年级了?”

吴邪骄傲地扬着头道:“当然啦,而且我哥哥放学回来会教我初中的知识,他教得特别好,我其实也算是初中生了!”

他的本意,是打算用自己做例子,向吴三省证明张起灵是多么厉害,但吴三省却很神奇地把重心放在了他身上,特别豪气云天地拍了拍他的背:“好小子,有出息!”

吴邪连忙补救:“是啊,我哥特别有出息!”

他们回去后,陈文锦问他们聊什么这么开心,吴三省笑而不语,既没有提吴邪跳级读书的事情,也没有说他会资助张起灵,吴邪头一回摸不准一个人的意思,为了增加筹码,一路上都拉着吴三省示好,把后者哄得喜笑颜开,差点当场拜把子认亲戚。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了干烧肉和扒肘条,下午如吴三省所愿,一行人去圆明园划了船,没划多久,就有鲤鱼傻不愣登地往他们船里跳,他们带了两条差不多有一尺多长的回去,吴三省亲自下厨做了鱼和鱼汤,意外地很合胃口。

晚上他们被吴三省开车带着,去了吴家的四合院住下,在那个精致的院子里吴邪见到了吴家的奶奶、在政府工作的吴二白、还有好大的一条黑背狗。这一家人都对吴邪和张起灵的到来很欢迎,吴邪却有些晕头转向——他觉得北京人太热情了,热情得他特别害怕。

于是睡觉时,他穿着吴奶奶一定要他穿上的睡衣,抱着自己的衣裤偷偷遛进了张起灵的房间,挤在他哥的枕头上和被窝里,絮絮叨叨地表示他的不适应。他说,我还是喜欢哥哥这样的,吴家的长辈太热心了,好像我是他们的亲孙子似的。

张起灵就偏头看他,声音低低地问:“要是你真是他们家的孩子呢?”

吴邪向来拒绝思考“家人”这个可能会造成分别的问题。他抱住他哥的脑袋,哼哼唧唧地说:“怎么可能!村长说,我爸爸是湖南长沙的,妈妈是浙江杭州的,这里是北京呢,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在北京。”

张起灵又道:“那你长大了,早晚得去长沙和杭州找找。”

“我不去!”吴邪委屈地说,“村长往这两个地方都送了信,但没有人来找我。我和哥哥一样,是被人抛弃了的孩子,他们不要我们,我们自己要。”

张起灵还想说什么,吴邪强行捂住他的嘴,双腿也骑在哥哥身上把人夹得紧紧的,威胁道:“你再乱说,我就,我就……”

他还没想好自己“就什么”,忽然听见吴家奶奶在外面喊:“小邪,小邪,你到哪里去了?”

吴邪连忙缩到张起灵怀里,紧紧闭着眼假装自己睡着了。他狠着心不想管,张起灵不行,他捏了捏吴邪的鼻子,披上外套走出去,对吴奶奶说:“奶奶,吴邪在我那里睡了,他有些认床。”

吴奶奶便松了口气,拍了拍张起灵的手,道:“我就是来看看,这孩子晚上睡得好不好,哪知道门一开,人没了,厕所里也没有,可把我吓得……”

吴二白和吴三省也出来了,前者扶着吴奶奶回房间,后者向张起灵分了一支烟,道:“自从没了我大哥一家的音讯,我妈就有些神经紧张,这回见了小邪实在喜欢,老年人嘛,就是爱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张起灵接过那支烟,咬在嘴里,吴三省给他借火,他摇摇头不点,只问:“吴大哥一家,缘何没了音讯?”

吴三省长叹一口气:“文革时老爷子被抓,也是我哥下乡走得早,没被牵连,老二和我可是跟着去新疆劳改了一段时间。后来拨乱反正,老爷子没享几年福就走了,我跟老二回老家处理后事,只收到了老大几年前托人带来的孩子百日照。年岁隔得太久,那委托人竟然也不记得老大具体在哪儿了。我们根据百日照的日期推测孩子是三月份出生的,去十里八乡找了几次,也没什么线索。”

他慢悠悠地说完,烟也抽完了,灭了火向张起灵点点头:“天色不早了,小张也回去睡吧,我看小邪那孩子挺依赖你的,三句话不离你的好。”

张起灵垂下头没答话,吴三省也不在意,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就进了屋,张起灵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才抬脚往屋里去。

吴邪果然没睡,在床上裹着毯子翻滚,见他哥进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把人抓住,扯到床上:“你们在聊什么?说了这么久……”他在张起灵身上嗅嗅,“你抽烟了?”

张起灵摇摇头,把染上烟味的睡衣脱了,赤身抱着吴邪。他问小孩:“你喜欢吴三省吗?”

吴邪想了想,道:“三省哥挺会玩的,但也很神秘。我老是看不懂他在想什么,每次他不说话,我就感觉有点可怕,总以为他要算计我。”

张起灵又问:“吴奶奶呢?她刚刚担心你,去你房间看你睡得好不好。”

吴邪却不配合了,他怒视着张起灵:“我说了我喜欢我哥这样的,他们太吵,太烦人。”

张起灵心想,答非所问。但他没把这四个字说出口。他拍了拍吴邪,轻声道:“睡吧。”

吴邪又钻进被子里,枕着他的肚子,在他腰上咬了一口才彻底罢休,闭上眼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