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冗长的会议快到结束时,胖子发觉自己裹在皮靴里的脚已经因为久坐变得冰凉。他不耐地扭了扭卡在椅子里的屁股,眼神飘向坐在长桌首位的张起灵暗示他能不能快点,结果照旧被忽视了。就算当一辈子的兵,胖子也不可能习惯这种场合。哪怕是上战场,也比坐在这间会议室里舒坦。
在场有这种想法的不止胖子一人。所有坐在这里的军官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想逃。同张起灵开会从来就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与会前军部内各办公室里,总有类似于‘上次是我去,所以这次该你’,或者‘你去替我开会,上次打牌欠我的钱就当抵了’之类孩子般幼稚的推托。更有甚者,要是一早被通知到要来开会,干脆直接装病不来,让秘书副官顶上。总之,张司令的会议就像龙潭虎穴,危机总在不经意间。
事实上,张起灵不是那种会在会议上发多大脾气的人,不像某些高参上校仗着自己官大总在开会时把别人当龟孙谩骂,他全程其实连话都很少说。大多数时候,他更倾向听其他人发言,有时候沉默的时间太长,其他人都会怀疑,心想司令该不会是觉得无聊睡着了吧。
可往往这个时候,张起灵比任何人都专注。周围人说什么,想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他都很清楚。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有些怕坐在这里,你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可他却很明白你所有的弯弯绕。偶尔发难,哪怕是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聊,也会成为致命一击。
私底下不少军官都和胖子套近乎,问这位司令最信任的亲随怎么才能在张司令面前把话说得更周全些。胖子的回答总是一样的,说实话。
既然张起灵都已经点到你头上了,那他心里就一定有数怎么回事,否则眼下也不会跟你废话。这种时候还编故事找理由只会让他更不满,实话实说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月底,军饷发放必须时时向我汇报。”张起灵漫不经心的一句,总算是给这次例会画了个句点。他将这件事作为会议结语,顿时让负责后勤的新军官脑门上涔出冷汗。其他军官都心知肚明张起灵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上一季度负责发放军饷的军官起了贪心,缩减了置办军服的开支,士兵秋季军装的衣料比以往选的次些。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军服每年都会发新的,张起灵也不是眼里容不得一颗沙。
一次会上他稍稍对后勤部的军官提了一句闲话,说门口岗位兵最近行军礼手一半都缩在袖子里,今年秋天难道比去年冷。当时谁也没当回事,玩笑一样将这事带过去了。后勤部的军官尝了回甜头,又在发给士兵的米面上动起了心思。这次,张起灵却没再放过他。
也是这么如常的一次会议,张起灵随口问起给驻军送粮的卡车来了多少辆。当时后勤部的军官根本没转过来,就如实说有三十车。他一说完,张起灵就叫人把他抓了。因为按照送粮卡车的规格,三十车根本就装不了后勤报上来那么多米。
当时那个军官还想狡辩,直说自己是记错了。张起灵只让他头朝外看,外头那位军官的两房姨太太正领着他的三个孩子从轿车上下来。那军官一看,当时什么都招了。这种事,张起灵就和做游戏一样,却让周围人人自危不敢妄为。
待各部军官陆续离场后,胖子总算是舒了口气,站起来直揉背后:“你他*的再多开几次会,胖爷我屁股上都要坐出疮了。”
张起灵看着胖子,似乎斟酌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说这世上,有长得一样的人吗?”
“一样的人?”胖子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根,想了一会儿说,“亲兄弟姐妹倒有可能,双胞胎就会长的像。”
张起灵摇摇头。随即,他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拿出了一个本子交给胖子,说:“上面的人你去查一下。”
胖子接过一看,《三国演义》。
“你这是叫我去刨坟盗墓吗?”胖子打趣道。可叼着烟一翻里面的内容,胖子嘴里的烟都抖掉了。
胖子瞪眼望着一边的张起灵,梗了半天,只吐出个‘你’字。他将那本书一掌反拍在会议桌上,满头冷汗地去将会议室的窗帘全拉严实了,这才坐回到张起灵身边,哆嗦着又拿出根,打火机打了半天都没打出火。张起灵见状伸手给他点了烟,胖子板着脸抽了好几口,猛然笑出了声。
“胖爷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里,你他娘的算是头筹。”胖子看这那本书说。
“会议室之前做过反监听,比其他地方安全。”张起灵口吻平淡地说。
桌上那张《三国演义》的书皮子里包的东西,是共党的名册。
胖子不敢相信张起灵会做出这种事,前天晚上他明明亲眼看到张起灵将那本被共党偷走的名册藏进了保险柜,难道张起灵其实一本真的都没放进去?那他为什么对张启山说名册被偷了?
胖子想了半支烟的时间,这才逐渐将整件事情的脉络理顺。原来,张起灵从一开始已经想好了一局棋。两本名册,张起灵一本事先藏好,一本给胖子。出了事,他既能拿出胖子那一份打消张启山的大部分疑虑瞒天过海,手上又给自己留着后招。对外说名册被共党偷走,消息传到拿着两份假名册的共党耳中,又是何等一番耐人寻味的意味,他们应该也有机会做出更明智的决定。
这里头的细致之处胖子一时还想不全,可张起灵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所有的判断。这个人,连张启山都被他当成傻子耍的团团转。
“你,”胖子看着张起灵一时有太多的疑问,不知道该先问哪个好,迟疑了一会儿,几乎是脱口而出,“难道是他们的人?”
张起灵眉头稍微皱了皱。
胖子想想也觉得自己真是胡说,如果自己是共党的领袖,也不至于昏庸到将张起灵这种凤毛麟角分配到敌方当卧底,还卧底成了敌军司令啊。
“那你是想帮他们对吧。”胖子重新问。
“不是。”张起灵说,“只是好奇。”
好奇?好奇什么?胖子看着那本名册,难道张起灵是好奇这册子上的人,都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孩子有几个?
摸着头,胖子觉得猜张起灵想什么实在费力,于是直接了当地问:“那我该怎么做?”
“暗中观察。”张起灵食指轻扣名册,“不要打草惊蛇。”
这本名册,意义非凡。南京方面确定它被共党掌握后已经放弃调查,作废了名单。可事实上,连共党都不知道这份名册上究竟是什么内容。了解真相的人,眼下只有张起灵一个。拿着这几页纸,他几乎是暗中掐住了国共两方的七寸。胖子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自己控制了这份名单,心里会是什么感觉。估计自己连下一步怎么走都想不清楚吧,这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胖子舔了舔嘴唇,有些迟疑:“暗中观察?你是打算放长线,日后望风而动?”
“不是。”设想又一次被张起灵决口否认,这次没有任何解释。
至于这份名册,张起灵事先是想销毁掉。可是,一个突发的变数让他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之前在假名册上留给共党的讯息似乎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问心无愧,他没必要为别人的判断失误负责。何况,自己退了一步对方还是输,只能说明他们在面对问题和复杂形势时还不够清醒明智。有这样的决策人存在,只会为他们日后的作战带去更惨痛的失败。还不如,就在这里打住。
“咚咚。”
敲门声把本就紧张的胖子吓了一跳,烟灰一下子抖落在了名册上。他刚要用手去拂,肩膀却被张起灵按住。
“进来。”张起灵暗示胖子别做多余的事,随后叫外面的人进来。
进来的是张起灵手下一名副官,他进屋后首先将一份文件递给张起灵,然后才对张起灵和他旁边的胖子行了军礼。
张起灵翻了翻文件,胖子看着似乎是份整理好的笔录。粗看了一遍之后,张起灵对副官说:“他怎么样?”
副官回答:“情况正常。”
张起灵点了点头,当着副官的面将那本包这名册的《三国演义》推给胖子,对他说:“你先拿回去看。”
胖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绷着胳膊将那本‘书’收入手中,点了点头。
之后张起灵似乎没什么话想说,低头翻开笔录开始逐字看起来。胖子见状,便站起来离开了会议室,不想没走几步,刚才送文件给张起灵的副官也跟了出来。胖子使劲捏着手里那本册子,恨不得回头给他一枪。
“王军长!”副官不知其中险要,追上来只当是和胖子闲聊,“怎么这么有雅兴看起《三国演义》?”
胖子心一跳,脸上笑道:“还不是司令推我才只好接着,要不这种玩意胖爷我连拿来擦屁股够嫌糙。”
副官笑起来。
胖子岔开话题问他:“司令这莫不是在审什么人吧,怎么还让你送笔录?”
说起这茬副官似乎也有些疑惑:“说来也不是审问,司令只让我们问了些平常的问题。”
“哦?什么人?”胖子问。
副官说:“前天送来的,是个年轻人,叫吴邪。”
“无邪?”胖子说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怎么会有人叫‘无邪’,那他弟弟是不是该叫‘天真’。后来才知道副官说的是‘吴邪’。
“难不成是共党?”胖子接着问。
副官摇头:“应该不是。看着一点也不像。”
“人家难道还要在脸上刻字证明身份啊,什么叫看着不像?!”胖子斜了副官一眼。
却见副官笑了笑,对胖子说:“说不清楚,但我们都觉得他不会是。司令似乎有些自己的顾虑,也不准我们审问,把人关在牢里也没去看过,可每天却都要问一次情况。”
这倒怪了。胖子摸摸下巴,说:“我怎么没听说这事。”
副官一看胖子好奇,忙说:“军长您要是想去牢里看,最好先经过司令那边。司令有令,没有他的同意不许探视。”
胖子甩了甩手,他现在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第十章
灰蒙蒙的天空,无声地落着雪。吴邪站在路当中,四周都是茫茫一片无边的灰白。
这是在什么地方?
低头寻找痕迹,吴邪发现根本就没有任何脚印可寻,自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雪地中一样。哪里是来路,哪里又是终点?还是站在原地等等更好,可自己又在等什么?
好冷,胸口也好痛……
狱监夜里有些紧张地打电话给负责查问过吴邪的副官,告诉他吴邪的情况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这位名叫吴邪的年轻人从第一天被送进牢房,就处处都透着股不寻常。以往的犯人送进来,过程大抵是讯问,不招,审问,不招,用刑,招了,最后定罪。上头的人第一时间也会传达一丝态度到狱中,暗示可以用什么方法处理犯人。可是,吴邪却非常不一样。
在他被送进来的头一天,狱监就被告知,不许审问,不准用刑。之后负责来问话的是司令身边的副官,虽然问了些什么狱监不得而知,可能肯定的是,无论他们问什么,吴邪一概都招了,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而问询之后,副官每次都会问吴邪有什么需要这类的问题。除了‘放我出去’这类的要求,其他一概被满足。如此和谐的奇异景象在牢房已经持续了三天,到今天吴邪终于还是病了。
张起灵的副官赶到牢房时,狱监已经在门口守望多时。一见副官带着医生过来,狱监在欣慰的同时也暗自高兴。自己多照顾着点吴邪果然还是对的,这个年轻人虽然身在牢房却被司令的副官心牵至此,应该也有些来头。以后他要是念着自己哪怕一点,好处应该是少不了的。
副官领着医生来到吴邪牢房前一看,就发现狱监在电话里说的一点也不夸张,吴邪如今的情况确实是很不妙。
狱监早已在他们来之前将牢房的门打开,因为以吴邪现在的状况他也逃不掉。医生走进来拉起吴邪的手探了一下脉搏,随后又查看了一下他的体温以及下巴到脖子的状况,然后很确定地告诉副官,高烧昏迷,脉搏已经比正常人快了十多下,情况很不好。
副官生气地质问狱监:“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吗?”
狱监还没开口解释,医生查看过吴邪后看了番四周,就对副官说:“病人身体情况似乎本来就不太好,这里气温低,空气也潮湿,待久了难免生病。”
副官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的回答是最好马上到医院接受静脉注射治疗。
一听要去医院打针,副官犯难了。自己哪有权带吴邪离开,这可是违反军令。
他问医生能把药品带到这里进行治疗吗?
医生点头,随即却又马上说,病人情况很紧急,而且已经陷入昏迷,如果不尽快就医,可能会引发其他类似肺炎,器官损伤的并发症,甚至可能转变成败血症。
一听竟然如此危险,副官当下也迟疑起来。
狱监眼看着吴邪满头虚汗,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色,怕耽误下去真要出事,于是对副官提议,不如打电话请示上级,看看上面的意思?
打电话找张司令?副官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照说是不应该打扰司令,可是~~~ 他又看了眼吴邪,最后还是决定去打电话。
电话打到司令府后,佣人却说司令今天根本没回来,现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这下副官可真傻眼了,张司令不在,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王军长吗?”狱监说。
副官被他一提醒,眼前灵光一现!自己真是急傻了,王军长和司令走的最近,去请示他,就算不能代替司令的意思,可是也绝对比自己私自下决定好的多。
于是,一通电话在半夜直接打到了胖子家。
胖子自从拿到张起灵那本名册,每天坐卧难安,做梦都梦到东西被偷了,事情被张启山察觉了带人来包围他的住处云云,日子可以说过的非常难受。这半夜突如其来的电话把胖子惊得一激灵,眼睛首先就看向房间里摆着的那盆金钱桔。
*的!这日子没法过了!胖子暗想。
这一两天什么也没干,就盘算着该把那本名册藏在什么地方才好。最后他买了盆橘子树,先把树连着土拔出来然后将名册藏在了花盆里,最后再把树和土装回去。可就是这样掩人耳目,胖子还是觉得不妥当。一有风吹草动,他不自觉地就想去看那颗树。
接起电话,胖子心情不佳,口气也跟着不善,直问这是那个不长眼的半夜打电话催命。一听对方是张起灵的副官他更来气。劈头盖脸地就骂,你是张起灵的副官,大半夜有事不找他找我,捏软柿子是不是?!我又不是他的姨太太,哪里知道他半夜在哪里鬼混?!
副官硬着头皮告诉胖子,吴邪病的很严重,估计得去医院,可现在找不到司令,只好来打扰您。
“无邪?无什么邪?”胖子想了想,这才想起这么个名字,“你说那个被关在牢里的人?!他病了你带他去医院不就是了吗,这点事也半夜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没主意,留你吃白食啊?!要是张司令知道了,第一件事就是免了你的位置。
“可是,”副官非常苦闷地对胖子说,“司令说了,关于吴邪的任何事都要先向他汇报。”他一个小小的副官,实在是夹在中间难做人。
胖子哼声道:“什么事都要汇报,他一天去几次茅房要不要打报告啊?!”
话虽如此,胖子也不是真不讲理。他自然知道副官的难处,牢里的人他虽没见过,可是也是人命。更何况,张起灵对这个人的态度也确实奇怪,虽不审问,却似乎挺在乎。不知道又在捣鼓些什么阴谋诡计。
交代了一声,胖子叫管家备车。走之前他又紧张地将橘子树哼哧哼哧搬进了卧室大壁橱,锁上。这才稍稍安了心。
胖子来到医院时,吴邪已经被得到他允许的副官送到多时。本也是因为副官找不到张起灵这才想起自己,胖子心念家中那件重要的物件,本不想多留。可一想,又觉得既然来了,是不是应当去看看。
“要是没有您,我真不知当如何。”副官走在胖子前面半步,打从心里为他能出手帮助而感激。
胖子笑道:“平日也不见你们做事有这么积极,莫不是张司令授意?”
副官道:“司令虽没这么说过,可对吴邪却也上心。”
“上心?!”胖子哼哼一笑,“未必。”
这么些年,胖子还真没见张起灵真正对什么事情上心,再说,真让他上了心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事。
副官不知道胖子的隐喻,说:“不过也是,司令若是真在意,早该来认真审问了。”
胖子摇了摇头,说:“你要这么想,说明你功夫学的还不到家。他不审时,反而比审更凶险。”
审,就代表事情不复杂。答案总可以用是或不是,有或没有来概括,因为结果简单,手段也就直接。可他一旦不审,而是把人关在牢里不闻不问,自己蛰伏在暗中观察,那事情就复杂了。张起灵这是在揣摩,在权衡。他要么是在寻找对方最脆弱的切入点,要么就是在等对方因为成日惶惶不可终日而崩溃。你告诉一个人他马上要死,却不说确切的时间地点,那人往往会被这种绝望未知的情绪折磨到失去所有挣扎的欲望。
在人满脑子都被生的希望或者死的绝望占满时,他绝对编不出谎话。
副官将胖子领到吴邪所在的病房内,医生刚给吴邪挂好点滴准备出门。
吴邪闭着眼躺在病床上,安静而虚弱,只是呼吸有些急促。胖子一走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副官和狱监都如此坚持,眼前这个人不会是潜伏着的共党。因为即便是换了胖子,他也不能相信,这个和自己曾在点心店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会有那么复杂的背景。
副官见胖子看着吴邪不吭声,以为他觉得将吴邪留在这里不妥,于是说:“您不用担心,等打完针我一定马上将他带回去,保证万无一失。”
胖子摇头,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这个人,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抓来的?”胖子问站在身后的副官。
副官回答说:“就是名册遗失的那天爆炸发生时,他就在饭店三楼。”
“他在那里做什么?”胖子又问。
“据调查他是当日表演戏班的人,他说他到三楼是为了找一个失踪的伙计。”副官说。
胖子皱眉:“失踪的伙计?张司令信吗?”
副官耸了耸肩,他也不知道。
“那张司令都问了些什么问题?”胖子开始觉得事情如此阴错阳差,比自己想的还要有趣。
副官歉意地说:“这个,您还是亲自问司令的好,我无权透露。不过,无论什么问题,吴邪都很配合地回答了。”
观察了一会儿病床上的人,胖子对副官说:“今晚你就守在这里,不用带他再回牢房。明天我和司令商量后再作定夺。”
既然是王军长的意思,副官自然照做。送胖子出门前,副官又谢了他一遍,略带牢骚地说了一句:“也不知司令眼下在何处。”
胖子将手收进口袋,习惯性地摸出盒烟,在手掌里磕了两下,若有所思地说:“他要找你,你逃到天边他都能找到。可你要找他,放眼这十里洋场烟花无数,还真说不清他今晚是留在了哪个温柔乡。”
蒙蒙亮的时,窗外开始下起小雨。
负责打扫的侍应生将最后一张台摆正后,视线落到了大厅一角。掂量了一下,他转头去泡了杯浓茶,送到了角落的位置上,对窝在沙发上抽烟的人说:“张司令,眼看天要亮了,您要不先喝杯茶醒醒神,等会儿厨房开了我再给您拿些吃的来。”
“你认得我?”沙发上的人看了眼递到面前的茶杯,没有伸手。
“这上海滩,有谁不认识您?”侍应生将热茶搁到沙发边的茶几上,然后走到张起灵面对着的窗户前,将深红色的丝绒窗帘拢了拢,重新扎起来,露出阴霾的天空。
“几点了?”张起灵问。
“已经快早晨六点了。”
看着窗外的雨幕,张起灵慢慢将手里抽剩的烟在烟灰缸捻灭。
侍应生心想,这张司令也是怪人,成日来这儿寻欢的人他见的多,可成日来这里花钱让别人开心的,眼前这位可是头一个。张司令包场的晚会,他也服务过好多次,每次都是纸醉金迷,热闹非凡。上海滩的名伶歌星,各家公子小姐,哪个不是争着要来玩。可谁都尽兴,到头来唯独这位砸钱请大家来的大爷总是不高兴。更多的时候,张司令只是坐在一边喝喝酒,抽抽烟,或者干脆全程不现身,根本不知道他花钱是为了什么。
张起灵又坐了会儿收回目光缓缓起身,吩咐叫车。
临走时,他将身上的钱都拿出来给了那个举伞送自己出来的侍应生,算作打赏。
“这也……”侍应生看着那一沓差不多是自己两个月薪水的数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道谢接到了手上。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说:“茶钱。”
侍应生目送着轿车离去,心想自己泡的那杯茶张司令连闻都没闻,这打赏算是怎么回事?
殊不知,这上海滩虽没人不认识张司令,可到天亮前想到给张起灵泡这杯茶的,眼下却只有他一个人。
第十一章
办公室内,这几天来的笔录一直被收在张起灵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很多时候,他会把它们拿出来反复地看,可看到最后,终究是无解。
他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真有‘吴邪’,还是这个人就是齐羽?
雨点敲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让人有些心烦。靠在椅背上,张起灵重复着这几天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自问自答。是不是应该去和他当面谈谈?
如果谈,自己心里期待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他真的有可能是齐羽呢?如果他根本就不是呢?你该怎么办?如果他是某些人早就计划好的一步棋,你是杀他还是不杀?
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包括胖子提起,因为他在犹豫。从见到吴邪那天起,张起灵几乎是调集了手边所有力量暗中展开了最周密的一次调查,可结果,竟然是没有结果。吴邪的背景干净到让人不敢相信,就如同这笔录上吴邪亲口交代的一样。湖南人,父母早逝,从小和自己的三叔吴三省相依为命,因为无以谋生十八岁开始跟着戏班子四处表演直到现在,同戏班子的老板解雨臣是把兄弟。
其中牵涉到的两个人,吴三省和解雨臣,本身似乎也没有问题。吴三省是当地的地头蛇,也就是个地痞流氓;解雨臣也确实是本分的戏班子老板,从小学戏,十四岁出师,在湖广一带以唱花鼓戏著名。
这样的结果,让张起灵惊讶的同时,也几乎是立刻就凭直觉否定了。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些人的背景都太过单纯,这件事也太凑巧。天下怎么可能有人和齐羽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而且还被自己碰上了呢?
难道真是齐羽?可两年前那件事怎么解释?难道真有吴邪?可能吗?
无数的问题,归结到最后,张起灵发现自己竟然是真的害怕了。
他既怕眼前这个人就是齐羽,也怕他不是。已经好几天了,因为这种深入骨血的情绪,他甚至都没勇气去亲眼再看那个人一眼,再问一次—你是谁。
“啪!”张起灵将已经烂熟的笔录摔在桌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叹了口气。
良久,当重新睁开眼时,他挽回了些冷静。
张起灵拿起电话想找副官过来,可想了想却又将电话放下。总这么问旁人根本没有效果,最好的办法,还是亲自去见他,若不是真的已经精明到骨子里,一般的骗术他自信能一眼拆穿。
打住心里无数的‘可是’,张起灵离开办公室朝收押吴邪的牢房过去。
狱监面对毫无预兆出现在牢房门口的张司令,心里有些忐忑。尤其是在张司令说要见吴邪时,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似乎还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看狱监的脸色,张起灵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人呢?”
狱监见识过张司令审问人的本事,先不说他用什么手段,光是这股盛气凌人的气势,都让人双膝发软直想给他跪下。
狱监哆哆嗦嗦地将昨天的情形交代了一遍,其间张司令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提到王军长为止。
看着张起灵离开的背影,狱监捧着心口直大喘气,这感觉,比跑了几里路还累。
医院里,副官负责地一直在病房里守到天亮。吴邪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烧也没退多少,但至少脸色比晚上好了许多,病态的潮红已经从脸颊上退了下去。
端坐在床边,副官仔细看着吴邪的脸。即便是身陷囹圄,前途未卜时,从这张非常秀气的脸上也总能看到干净的笑容。自己同张司令一起面对过许多狡诈的犯人,其中也有人在开始时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嘴脸。
可不论怎么装,都可以被张司令轻松识破。后来审问的次数多了,自己也慢慢有些经验,这才发现,其实无辜是最愚蠢的伪装。无论你怎么巧舌如簧,乔装打扮,人的眼神都会暴露内心。如果心里有百转千回,眼中又怎么能做到一澄如许呢。
这也是为什么他特别相信眼前这个人的缘故。
无论回答什么问题,吴邪都没有犹豫过。他就这么看着你,娓娓道来,像是在和你话家常。本来还以为这个人是极端高明的骗子,能掩饰所有内心的想法,可一次短暂的对话让自己全盘否定了所有的猜忌。
想来那次总有些想笑。问询结束后,自己问吴邪有什么需要时吴邪要求放他出去。被拒绝后吴邪问为什么。
“我又没有偷东西,只是迷路而已,为什么不能放了我?”吴邪看着他问。
自己当时的回答是:“你是没偷,可有人偷走了我们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现在上至司令,下至我们,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办才好。”
结果吴邪一听,马上问:“你们没事吧?”
他在问这句话时,眼睛不自觉睁大,显然是真的把话听进去了。当时从他的眼睛里,自己除了真心的担忧,只看到自己的倒影。这个人心里,是真的没有一丝杂念。而那句‘你们没事吧’几乎是在敲碎所有怀疑后将它们吹散的风。还从没有哪个人像他,在自己的情况还不明朗的时候,能这样关心将他至于此境的‘敌人’。
正默默回忆着之前的点滴,病房的门突然被非常用力地推开。副官一惊,手下意识按住腰侧的配枪然后才看向门口,意外发现来的竟然是张司令。
张起灵站在房门口眯起眼扫了一遍屋内的情况,最后把视线停在副官的身上。副官马上就感觉到,司令这是生气了。
“叫王军长立刻过来。”张起灵说着走进来站在病床另一侧和副官相对。
“是!”带着颤音,副官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种针扎一样的视线。
挥退他人后,张起灵这才把目光落回到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身上。迟疑片刻,他抬起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滚烫的体温让张起灵立刻收手,像被烫到一般,心里隐隐泛起灼痛。
这体温,竟然是真实的。这个人,竟然是真的就在眼前。他就躺在这里,安静而真切,传递着比自己更高的温度。
张起灵细细地将眼前的面容在心底反复描画刻印,也不知是该悲还是喜。
走到适才副官的位置,张起灵慢慢坐下来。一贴着椅背,竟觉得似乎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一样,原来他根本无力承担这种席卷四肢百骸的沉痛。
老天真是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眼前这番情景是对自己的真心怜悯,还是最尖刻讽刺?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才终于决定不再想他。为什么,现在却要出现这么个人来狠狠揭他的疮疤。吴邪吗?!真是可笑至极。
在电话里一听副官说张起灵突然出现而且貌似是生气了,胖子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他在走廊上碰到徘徊着的副官,一问才知道他是不敢再进去。
“他又不能真吃了你!”胖子鄙视了副官一番,可自己心里也打鼓。踱到病房门口,胖子深吸一口气,看了旁边满脸崇拜的副官一眼,最终认命地推开了门。
坐在床边的张起灵脸色非常白,一动不动盯着吴邪眼里却什么也没有,活像是个被抽去了灵魂的傀儡,胖子进来,他连感觉似乎都没有。
这样的张起灵胖子曾见过不止一次,此时再见,他心里顿时升起股不祥的预感。
胖子将身后探头探脑的副官关在了门外,直走到张起灵面前,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吴邪,然后拧过张起灵的肩膀让他面朝自己:“他是谁?”
张起灵这才发现胖子的出现,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最后竟然露出个既嘲讽又难过的苦笑,说:“我也想知道,他是谁。”
他明明不是已经见过吴邪,这些天也一直在问讯着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会露出如此丧家犬般的神情来反问自己吴邪是谁。在这个世上,胖子只知道有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曾经让眼前这个男人如此失魂落魄,难道是,难道是,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胖子紧紧抓住自己的思绪,只怕再跑远了自己也得和张起灵一样深陷泥潭。
“你先冷静。”胖子用力按张起灵的肩膀,他必须先确认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是张起灵所忧心的,“他是不是齐羽?”
“怎么可能。”张起灵眼神重新滑到床上人的脸上,短暂的失神后狠狠地对胖子说,“不可能。”
胖子被张起灵突然的怒气震地退了两步。
可下一秒胖子一看张起灵站起来竟然是要拔枪,也顾不上许多冲上去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把枪推离吴邪面门,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疯了?!”
“这一定是个阴谋!”
张起灵少有地失控让胖子又怕又气。他使劲把人往后一推,挺身护在吴邪床边,盯着被自己推到墙边的人一字一句地说:“清醒点!先把枪放下。”
从胖子眼中看到自己,张起灵惊讶之余颓然地将手里的枪按在了窗台上,低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胖子回头看床上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吴邪,然后对张起灵说:“你话都没同他说一句,就想杀掉他。你这是在怕什么?”
怕吗?怎么能不怕?眼前这个人和齐羽长得没有半点分别,可偏偏他却叫着另一个名字,有着另一番过去,这怎么能让人不感到绝望和害怕呢。
对峙了一阵,张起灵最终将枪留在了窗台,空手回到胖子跟前,推开他,俯在床边用力拉住吴邪的手,内心充斥着无关喜悲的失而复得的真实感,久久不能言语。
刚才他竟然有杀人的冲动。竟然想抹杀掉这个和齐羽一模一样的人。差一点,就差一点,自己连心底最后那一点点保留的‘感知’都最终舍弃掉。差一点,就错失这一线生机;差一点,连自己也杀掉。。。
这是怎么了。
吴邪恍惚间似乎逐渐离开了那场困住自己的久久不散的风雪,周围孤独凄冷的感觉稍稍散去。
微微动了动手指,他欣喜地发觉是真有温度附在掌心。终于,还是有人将自己找到了。你来了。不论你是谁。你终于还是来到我身旁了。
第十二章
法租界内。呈着帖子的托盘送到黑眼镜面前时,他刚换好一身长衫,正专心地对着镜子梳头。
“爷,”递帖子的人站在黑眼镜背面,看着镜子里的人缓缓说,“司令府的帖子。”
黑眼镜头也不回,轻轻笑道,“怎么,上海滩日理万机的张司令终于想起应该来送战帖了?!”
“是茶帖。”后面的人说。
“啧。”黑眼镜停下手里的动作,透过镜子瞅了眼托盘里的东西,有些为难地苦笑道,“他竟嚣张成这样。”
转身拈起那封帖子,黑眼镜拿到眼前晃了晃,对旁边立着的人说:“他来抢人时一句招呼都没有,抢不到却送这茶帖逼我去登他的门,张司令这气焰,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战场上还讲究个先礼后兵,他如此反其道而行之,你说和直截了当来打我两耳光有什么区别。”
“您别和他般见识。”送帖子的人垂目讪笑,“架子再大,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如今咱们少说也和他的人手私下在城里较量了四次,哪次让他们讨到半点便宜了?!”
黑眼镜没说什么,将这封茶帖扔回托盘里,又回到镜子前梳头去了。
这几天,张起灵表面上不动声色,底下的动作其实非常大。虽还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可从暗中被他派出城的人马看,张司令这次是真的大动干戈,几乎把半数他个人的精锐派到了别处。而且就在这几天,张起灵还剿了一次地下党的成员,最后还腾出手和自己过了几招,几乎是在同时做着三件事,自己竟然只和他打出个平分秋色?!到底是谁比不过谁?
话虽说的漂亮,像张起灵这种人,要不是眼下有特殊原因,还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的好。他哪怕是集中一半的精神对付自己,估计眼下根本用不着费事送这茶帖来。
“你看我是梳个背头好呢,还是分个边好看些?”撇下茶帖的问题,黑眼镜举着梳子比划着问后头那个人。
候在旁边的人闻言笑起来:“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是要去和哪位明星约会呢。”
黑眼镜嘿嘿一笑,答道:“他们算什么。”
“依我看,您只要别五五中分就好了。再说了,那位爷也不见得就真会注意这些。”
听了这话,黑眼镜几乎是笑得合不拢嘴,直对那人点头称是。
今天这场冬雨,从一开始下似乎就没打算停,过了中午越下越大,后来竟在街中分布的电车轨道凹处积出了水坑,一有车马经过,无不溅起‘哗啦’的水声。
黑眼镜脚步轻快地上到茶楼二层和解雨臣约好见面的雅间,一推门,脸上就刮过一阵刀子般的穿堂风。
室内朝着街的窗户大敞,解雨臣坐在离窗最近的位置手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汇在房檐上的雨水沥拉落下,竟似不怕冷。
先关上房门,黑眼镜快步上前探出手将解雨臣眼前的窗户也一并关严,然后回头朝解雨臣微笑道:“花儿爷这是身子太好,想生病了?”
解雨臣仿佛是神游归来一般,愣了一会儿,才对黑眼镜笑了笑:“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看见。”
黑眼镜摸了把桌上摆着的茶壶,茶水早冰了,也不知道这人是发了多久的呆。摇头叹气,他唤来茶楼小二赶紧换茶,起暖炉。
解雨臣对他说:“你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不冷。”
“是我觉得冷。”黑眼镜一屁股在解雨臣旁边的位置坐下,瞅了他一眼。
待新茶送来,解雨臣挥开侍应提起茶壶将黑眼镜面前的茶杯斟满,轻问道:“天寒地冻,你既然怕冷又何必出这个门。”
端起茶杯暖手,黑眼镜笑道:“这南方冬天的天气,可比北方难受多了,我还真有点受不了。”说着哆嗦了一下。
解雨臣笑了笑,喝着茶没有做声。
“你也别太担心你那位朋友,当心自己的身体些。”黑眼镜对解雨臣说,“最近军部出了大事,霍家又顶在后面不放手,张起灵也许一时顾不上他,这才拖到现在还没放人。”
解雨臣眉头悠悠一扬,说:“我就是个唱戏的,你同我说军部,霍家做什么,我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只是小邪本就病着,要是被关在什么湿冷的地方眼下只怕又要犯病了。”说着叹了口气,“这事真像是隔着山,张司令要是不提,我就是再担心也见不到小邪。”
黑眼镜低头喝了口茶,心想要不是自己这边维护着,眼前这人估计早就要和那个叫吴邪的朋友在张起灵处相见了。
难道眼前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这几天张起灵暗中动作连连,都只为抓他回去。可自己调查的结果却表明解雨臣只是个普通人,但如果就是个老百姓,张起灵这是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从自己手里把人抢去呢?
难道是看上他了?
黑眼镜抬头想想张起灵那副冷冰冰的嘴脸,觉得他品位估计和自己不会一样。
正想着,解雨臣再漂亮不过的脸蛋就凑到了跟前,一双美目带着忧愁问:“那天看你也是坐在前排的,难道就不能打探到任何关于小邪的消息吗?”
一般人要是被这么双眼盯着看,哪怕是面对千难万险估计都难说出个‘不’字。只怕话一出口,美人就要垂泪了。黑眼镜自觉也是个俗人,当即苦笑道:“这要是真有半点法子可想,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可张起灵是司令,司令不想见不想说的事,你也没法逼他啊。”
解雨臣似乎有些失望,却还是露出安慰的神色,他说:“是我不对,不该拿自己的私事为难你。其实你能来陪我说说话就已经再好不过,小邪出事我也不好和其他人说让大家都跟着担心,眼下反倒只有和你牢骚了。”
唱戏出身的人,说起话来总透着股不一样的感觉。有时候,不一定是要多柔软的音调,多巧妙的话语,却就是能像阵歌声一样飘进你心里,他愁你不喜,他乐你无忧。解雨臣的抑扬顿挫,能把听者的心一放开又轻收回来,温水煮鱼般让你舒服得逃都不想逃。
这人,怕是个妖精吧。
黑眼镜想着,带着笑意又隔着墨镜把解雨臣上下看了一遍。
“会有办法的。”黑眼镜说,“他虽能把我们挡在门外,总有人是他挡不住的。”
解雨臣马上问是谁。
黑眼镜却卖了个关子,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可那个人一定能多少改变张起灵的某些决定。
闻言解雨臣便也松了松眉头,面对黑眼镜露齿一笑,说:“你费心了。”
话总是说到七分时最圆满,说了这里,黑眼镜觉得也没必要再纠结。他站起来对解雨臣说:“说到现在我都饿了,花儿爷怕是也还没吃饭吧。要不就凑合在这里陪我吃些?”
“要有好酒的话,我倒是能考虑。”解雨臣撇了撇嘴。
黑眼镜一乐:“正合我意。”
走到门口时,黑眼镜忽然被解雨臣叫住,只听解雨臣问:“你帮我这么多,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黑眼镜回头瞧着这端坐在桌边的美人,唇边牵起个难得正经的微笑:“花儿爷若真有心知道,也不至于到现在才问。道上人送‘黑瞎子’,既然要的只是个称呼,若不介意花儿爷就这么叫吧。”
解雨臣目送着黑眼镜下楼,本就上弯的嘴角又向上扬了些,眼底却泛起满目的冰凉,冷冷一笑。好个‘黑瞎子’,到今天还没从你嘴里锹出一句实话,算是我解雨臣修为不够。
吴邪真正清醒时,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背后柔软的触感,让他不睁眼看就知道自己应该已经不在牢房里了。
四周似乎有其他人在,吴邪听到些细碎的声音。有脚步,有拉窗帘的声音,还有用打火机时那种特有的清脆金属声,然后不远处有人忽然说话了。
“别抽烟。”
胖子一打火没打着,衔着香烟朝坐在旁边的张起灵看了几眼,然后把烟和打火机都放到了旁边,打趣道:“你这会儿倒知道心疼人了。”
张起灵没理他,低头继续盯着手里今天的报纸发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胖子有些坐不住,同张起灵找话。
张起灵摇摇头,不知道。
胖子想着说:“这事得从头慢慢查,我看这边还是别点破为好。”
“嗯。”
胖子其实最想问的是,万一查出来这个叫吴邪的人就是齐羽,只不过是失意不记得过去该怎么办;或者查到最后发现还真是有这么个和齐羽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又该怎么办。可一想起早上张起灵颓废的模样,胖子随即决定还是先别提这壶为好。
安静了一小会儿,胖子又觉得无聊了:“你突然急着让我查那些人的事,也是因为这个?”胖子朝房中床上躺的人睇了一眼,说的是张起灵让他查那份被瞒下来的共党名册的事。
点点头,张起灵算是默认。
胖子说:“我觉得他不可能是。”吴邪怎么都不像是共党。
张起灵这次总算是看了胖子一眼,可还是没话和他说。
胖子忽然想起‘吴邪’这个名字,笑说:“不过,他和自己名字倒真搭配地挺好。就算身份是假的,这名字估计也是别人随着他的性子起出来的。”
眼看由着胖子说下去又要没谱了,张起灵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说:“我查的不是他。”而是以他周围所有的人。
如果眼前的吴邪真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那设这个陷阱的人应该非常了解自己的过去和心态。不管用什么办法,能让吴邪此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对方不可能连这一步都走出了,却忽略掉清洗吴邪身份这种基本的准备工作。想在他身上查出些什么,根本就是不可能。
可但凡是人的设计,总会出错。一步走的漂亮不等于每一步都能赢,总会在什么时候,某些细节上露出马脚,只是自己现在还没查出来罢了。把吴邪比作是一个点,那围着他画一个圈,圈住的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对象。
“这样的话,不如我把东西还给你,你想查到要谁再给我说一声,我去办就是了。”胖子说起那本还在自己手上的名册,想将它交还给张起灵。
张起灵望向胖子,想知道他会忽然这么说的原因。
胖子呵呵笑了两声,说:“成天寻思该怎么藏,实在是费劲的很。”
张起灵有些莫名。
“你当人人都是你?”胖子见张起灵似乎是诧异自己将名册藏起来这件事,干咳两声道,“老子这几天为了那东西连觉都没睡踏实过。”
“你怎么藏?”张起灵问。
说到怎么藏,胖子还是有一丝得意的,他说:“保险箱什么的太显眼,我弄了个盆景,把它埋在花盆底下,放在房间里了。”
张起灵在听胖子说话时,一直想从他脸上找到点这其实是在开玩笑的可能,可胖子却是认真的在说。试想认识胖子的人如果看到他摆一棵盆栽在卧室里,才会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吧。
谁知张起灵还没开口,胖子接着就说:“就是这样我也不放心,出门前总把它锁起来才觉得稍微踏实点。”
“哈!”
突然传来的轻笑把说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四目相对,张起灵首先站起来快步走到床前。一看,床上的人果然已经醒了很久,此时眼睛里没有一点睡意。
吴邪听到有人用如此笨的办法藏东西,实在是憋不住想笑。一出声,他就知道晚了。
非常尴尬地看了一会儿几乎是应声出现在床边的两个人,吴邪慢慢转了转视线,决定还是先坐起来再说话的好。他真不是有意想偷听别人说话,只是自己醒来时这两个人就已经开始聊天了,自己也不好意思打断他们。
缓缓坐起来,头疼让吴邪稍微皱了一下眉头。等他爬起来靠在厚厚的枕头上再回头看,这两个人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唉。”吴邪有些为难,该怎么说呢。自己的行为确实是在偷听,虽然他也确实是无心的。
“你早就醒了?!”胖子伸长脖子看着吴邪,首先开口。
一听他说话吴邪就知道刚才无比‘英明’的藏东西策略就是这个人提出的,于是对着胖子点头,说:“你们一直聊个不停,我也就继续,那个装睡了。”短短一句话吴邪说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小,完了心虚地咳了两声,偷看了胖子旁边另一个人一眼。
旋儿,吴邪心里又有点不服气,心想只不过无意听到几句闲话而已,凭什么好像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一样,自己又不是偷看了他们洗澡,脸红心跳个屁啊。
吴邪一红脸,胖子马上乐了。他看了眼身边的人,对他扬扬眉毛,心说,胖爷我早说了吧!就这么个人,你还指望他是共党?!共党要连这种人都敢放开手往您老这儿塞,估计早八百年前都亡党了,还剿个麻花的共。
张起灵没搭理胖子,吴邪却把胖子的挤眉弄眼看了个清楚,慢慢认出了这个人:“我之前在点心铺见过你!”
胖子点点头,说:“有缘千里来相会。”然后指着张起灵问吴邪,“你认得他吗?”
张起灵冷脸对着胖子,心里有些不快。
吴邪却马上点头说:“认得。”
他此言一出,把张起灵和胖子都震在了原地。
“吃了几天牢饭,我总得问一声是被谁请进来的吧。”吴邪丧气地看了张起灵一眼。
原来是这么回事,胖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长舒一口气。
张起灵自看到吴邪就没什么话,胖子刚想推他一把,只见张起灵突然就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那个,”胖子很清楚地从张起灵眼睛里看到了他想对自己说的话,“既然人醒了,我去叫大夫过来看看。”说着不用人催,果断转身离开。
静静看着眼前的吴邪,张起灵在想,所谓回忆,是不是只要一方遗忘或退出,无人证明,就真的不存在了呢。不管自己多不舍得,所谓过往更迭,同愿不愿从来没有关系。
吴邪记得这双眼,打从第一次见这个人,他眼中就总有隐痛,凉薄而刻意,似乎是固执地要在眼里留一滴泪,不肯轻易落下。
“还好吗?”张起灵轻轻问,却有些分不轻是想问谁。
吴邪点点头,又觉得对方说话时眼神穿透了自己,不知在看哪里。
贴着床沿轻轻坐下,张起灵看着吴邪从一开始就捏着被角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眼前的片刻安然,对自己而言才是最可贵。
吴邪说:“我不是故意要偷听。”
“嗯。”
吴邪又说:“你们说什么我也听不明白。”
“没事。”
吴邪看着张起灵,猜道:“你不相信我?”
“没有。”
吴邪最后试着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走?”
“不知道。”
嗯,没事,没有,不知道,这算哪门子回答?!吴邪有点失去耐心,他没认错吧,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张司令吗?怎么堂堂司令就能闷成这副德行?!
“其实那天晚上,有一份地下党成员的名册被人偷走了。”过了一会儿,张起灵忽然先开了口。
吴邪一窒后大吃一惊。他说什么?地下党?他是说共党吗?共党的名册被偷?这就是他们说军部发生的‘大事’?难道是那个黑衣人?!这种再没常识的人也知道是机密的事情他为什么忽然和自己说起?他是在怀疑?
“不是我偷的,我也不是共党。”吴邪望着张起灵,用最诚恳的口吻说道。说来惭愧,自己那天几乎是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弄清楚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已然已经成了阶下囚。
这个辩解一点也不高明。张起灵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不是吴邪偷的,可是:“其他人不相信。”
其他人?吴邪想了想,倒也还真能理解张起灵的处境。虽然权利场上的事情吴邪没经历过,可基本的道理还是能通晓的。张起灵虽然是司令,可总得有人封他当司令他才算是司令啊。就像古时候皇上是九五至尊,可没有皇帝他爹哪来的皇帝呢,所以在皇帝还得靠着爹的时候,皇帝他爹往往才是最尊贵的。官场大抵应该也是如此的,司令也是有上级的。
“你爹……呸,你顶头上司怎么才能相信呢?”吴邪咬着舌头暗暗掐自己的大腿,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张起灵观察着吴邪所有的表情,缓缓说:“前几天,我们已经围剿了一百多地下党成员,名册已经不再重要。”
一百多人?围剿的意思是把他们都收监了,还是都杀了?不对,自己干嘛要在意这些,这些政治斗争和自己根本没关系啊!
可惜张起灵却打破了吴邪的安定:“现在我们怀疑你的朋友解雨臣是地下党成员。”
“你们凭什么怀疑他?”吴邪瞪大眼睛。
“就凭找不到他。”
“这不可能!”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张起灵默默看着他:“你说的不算话。”
“你的话呢?!”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吴邪完全是叫出来。一想到小花被误会,他心里别提多着急。被当成地下党,那可是危险至极的事。
“我需要时间。”张起灵缓缓说道。
审讯犯人时,有几种非常好的办法。
其中一个就是将要被审问的人一一分开,然后分别告诉他们,你的同党已经招供了,然后拿出一些证据。在相信同盟一方背信弃义时,另一方往往会作出更没有底线的行为。这是种诈唬的手段。另一种,是将一个犯人单独提出来用刑,其他同党无论是听到还是看到,哪怕是想到这番场景,再设身处地地想想自己,心理往往也会被击溃。这叫杀鸡儆猴。
自己对吴邪和盘托出所有事情,并且将他最好的朋友解雨臣牵扯进来,哪怕是吴邪眼里有任何一丝瑟缩,软弱或自责,都能成为佐证。可惜,他只在最后听说解雨臣被诬蔑成共党时才显出万分的担心,以及,从指尖传来的颤抖。
张起灵转过手背,将吴邪的手指托在自己手掌。吴邪的手指很长,很细,不像是从小受苦的孩子该有的手。
下一秒,吴邪就收回了手。
“一定不能让小花有危险。”吴邪握着拳,几乎是用坚定的口吻对自己说。
张起灵回忆着残留在手中的感觉,轻轻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对吴邪的一个承诺:“我需要些时间。”
吴邪听张起灵这么来回说了两遍,顿了顿,忽然莞尔一笑:“只要找到小花,一定就能证明。你不用为我们担心。”
张起灵愣了。
迟疑着,张起灵感觉好像小时候抓蝴蝶时那种害怕。担心自己一抬起手,那美丽就会张开翅膀飞走。好在,眼前这个人,最终还是没有躲开,任自己摸了摸他的头发,脸上带着稍有疑惑,却并不隐秘的微笑。
某些情绪,原来就如同温度,是可以传递的。
第十三章
“司令。”
“张司令。”
换人叫了好几声,坐在那里的人好像都没有听见,一直侧着头看窗外泠泠细雨,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众人相顾,最后一齐看向正低头对着茶杯吐茶叶渣渣的胖子,都寻思着张司令这是怎么了。
胖子正嫌会议开得无聊,斜睇一眼张起灵,随即气沉丹田,声如洪钟猛地‘啊’了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一记狮吼总算是把张起灵飘得老远的心给招了回来,看向胖子。
“我觉得这倡议挺好,张司令您怎么看?”胖子不动声色地说。
张起灵环视一圈发现会议室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于是点头说:“挺好。”
“那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胖子敲着桌子接着说。
张起灵又点了点头同意,说了句‘散会’,率先站起来,空着手转身出了会议室。
留在会议室里的军官全半张着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难道自己才是真正走神的人。怎么还什么都没开始说,一个文案都没有谈,张司令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散会了?!
胖子憋住气,佯装正经地对他们说:“就你们这样能成什么事,没发觉司令精神不好吗。”
众人忙称是,齐说,还是王军长英明神武。
胖子憋笑憋得肠子都要打结了,好不容易甩开那些人跑到墙角点烟,刚抽一口,吸进去的烟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再也忍不住闷笑出声。这一笑一口烟直接岔进肺里,胖子扶着墙脸都咳成了猪肝色,却还是止不住。
张司令啊张司令,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你的一世英名,眼看真是要葬在这里了。
来往军官看着蹲在墙角表情‘狰狞无比’的胖子,心想最近这是怎么了。先是张司令像抽了鸦片烟一样干什么都昏昏噩噩的没有精神,这会儿王军长也像是犯了胃病蹲在墙角眼看脸都憋紫了。难道,到了年底长官的工作压力真那么大吗?
胖子下午告假,回的却是张起灵家。
军部再待不下去了,张起灵一再失常把大家全吓得鸡飞狗跳如临大敌,直觉得这位向来不出错的张司令一停摆,军部的天都要塌下来了。胖子这下也跟着受起了累,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人拽出来哭诉,再不逃,耳朵都要被茧封实了
“唉。”关上车门,胖子觉得世界总算是清静了。
进门口胖子首先问吴邪人在哪里。佣人指着书房,告诉胖子吴邪从早上起就在看书。胖子颇意外,结果到书房一看,吴邪哪里是在看什么书,而是把房里所有的报纸全收集到一起逐期排好,然后摊在桌上一期期翻看上面连载的小说和连环画。
胖子扫了眼被翻得像遭了贼的书房,心说这事只有吴邪才干的出来。也只有是他,张起灵才能由着这么大闹天宫吧。
一见胖子,吴邪马上招手让他来看自己发现的新鲜事,他指着报纸上一小格信息对胖子说:“你来看,这里还有人登征婚广告找如意郎君来着。”说着念了几条他觉得有趣的择偶标准给胖子听,“面貌英俊,服饰洁朴;望之若庄严,亲之则甚蔼然;经济有相当的独立,对于情爱专而不滥,诚而不欺;没有不良嗜好…这要找的不就是小哥吗?哈哈!”
‘小哥’,是吴邪对张起灵的称呼。缘由是胖子给吴邪起了外号,逮着机会就叫他‘天真’,说他缺心眼。吴邪不服气,也想给胖子取个诨名,可惜胖子很乐意被称为‘胖子’,吴邪拿他没办法,结果心思就动到张起灵身上去。
其实吴邪最想叫他‘闷油瓶’,可又有些不敢,最后一来二去却叫成了‘小哥’,觉得这样既亲切,又方便,比生硬地叫他‘张起灵’或者‘张司令’好了不知道几百倍。而对于吴邪怎么叫自己,张起灵好像从来没任何意见。
胖子被吴邪的话逗乐,凑上来看了看,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前面也还凑合,可这‘亲之蔼然’,‘诚而不欺’,估计也只有眼前这个还蒙在鼓里头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觉得像张起灵吧。
胖子指着报纸故意问吴邪:“你怎么就知道他没蒙你呢?”
吴邪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我有什么值得他骗的呢?”
这个,胖子还真说不好。只能说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巧妙,周瑜打黄盖,破锅配烂盖。
直接和吴邪在书房就地吃了顿不知是午饭还是晚饭的大餐后,胖子靠在椅子上满足地叹息:“你别看小哥好像不讲究,司令府的厨子手艺是真好。”
吴邪陪着胖子吃了几天,早知晓他的习性。别的事情不积极主动,踩这司令府的饭点倒是准得吓人,几乎是这边一开饭,那边他就推门进来了。
“我要是小哥,早就把厨子免费送给你,然后天天上你家吃去了。”吴邪玩笑道。
胖子一啧牙:“怎么,这还没处几天你就挑好革命阵营,决定和小哥站在同一条反动战线上了?!怕我吃穷他,就不怕他吃穷我,小天真你这心偏的也太厉害了吧,想当初你在牢里头九死一生,可是胖爷我第一个伸出援手,怎么没两天你就策反到小哥那头去了?!”
吴邪哼哼道:“他吃起饭来跟猫似的,还尽挑素的啃。哪里像你,餐餐都跟饿鬼脱胎一样,还非要吃好的,贵的。估计也就小哥才不和你算这里头的账。”
胖子摇头长叹好景不长:“瞧你这铁算盘打的,日后他若跟了你,估计胖爷我来这里就只能喝口凉水了。”
“胡说!”吴邪笑斥。
胡侃了几句,喝了杯茶,胖子烟瘾上来了。
“真不知这烟怎么就那么好抽。”吴邪想起张起灵也常抽烟,有些无奈。
胖子知道吴邪是想起谁,笑道:“你可别把我和小哥比,胖爷我抽烟的境界比他可高多了。我抽烟是真爱吞云吐雾的自在不图别的,他抽是因为思虑过多,脑子不够用。”
吴邪瞥了胖子一眼,心想你就趁着小哥不在使劲吹吧。
“你不信我?!”胖子看出吴邪不信,信誓旦旦地说,“不信你再看二十年后,他就照现在这个样子成日琢磨下去,可不得变成张秃头。”
“哈哈?!”吴邪捂着肚子开怀大笑。
笑罢却有些同情:“外人只觉得你们风光,走近了才知道竟有这么多苦楚和不易。”
胖子不当回事地晃了晃胳膊:“现在世道不一样了,人都爱在暗处动刀子,不当心堤防着不行。哪像过去,提枪上阵输赢凭的是真本事,纵使是死,也死的舒坦敞亮!”
说起过去的峥嵘,胖子显出一丝激动和怅惘,勾起了吴邪的好奇和憧憬,他问胖子:“你同小哥打过多少大仗?”
胖子一摸下巴,似乎是想不起来,他说:“大大小小说不清楚,要不他怎么就能当上司令呢。”
“那打的最过瘾,记地最清楚的是哪一场?”吴邪问。
胖子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说:“记地最清楚的那次,是打了场败仗。”
吴邪惊讶道:“败仗?!”
“可不是。”胖子眯眼抽了口烟,似乎是开始回忆,只听他缓缓说起:“那时南京政府还不是眼前这样一番昌盛景象,各地军阀纷争不断,谁都想当老大,想多争块底盘,我们面对的几乎都是拳拳到肉的苦战。小哥那时虽是新晋的将领,可出了名的狠。无论什么环境,无论战事大小,就没见他吃过败仗。那时大到司令,小到卫兵都非常倚重崇拜他,大家都觉得有张起灵在,这场仗就绝对不会输。”
“哇!那你随着他征战岂不是也非常威风?!”吴邪崇拜地问。
可胖子说:“胖爷我当时天天在炊事班刷锅,威风个大爷。”
吴邪差点笑出来,却被胖子挥手制止,让他听自己说下去:“可是,天底下哪有真的长胜呢,有一天小哥还是败了。”
“怎么败了呢?是不是中了什么圈套?”吴邪问。
胖子笑了笑:“战场上,败了就是败了,打不过就得认栽,哪有那么多圈套。小哥当时带着小部分人逃回大本营,我们的援军也及时赶到,司令认为立刻重振士气追上去再打一场,这仗一定能胜。他的决策是对的,可当时小哥其实根本就不能再战。”
“小哥受伤了?”虽知是往事,吴邪还是心里一紧。
胖子点头,抬手在右侧肋骨处竖着比了比,说:“这么长的一道口子,不知伤什么地方了,血止都止不住。他回来时骑的马,马背都被血打湿了。”
吴邪倒抽了一口气。
“可是,他又不能不战。当时已经败了一局,军中士气低落。这时候要是大家知道张起灵受了这么重的伤,哪还有人信能再打出胜仗。结果,权衡之下,司令说不打也可以,可一定要小哥主持动员大会,一振气势。”
说着胖子不由自主啧了声:“刚回来就得开会,因为万一小哥受伤的消息传开,这仗也就算玩完。开动员会开的时候,他就和平时一样坐在台上,下面的人一看到他都觉得还有希望,士气的确很快就被调动回来了,可他们都不知道张起灵是怎么咬牙扛到最后的。”
“当时小哥在军服下面垫了块薄板,血浸不到衣服上,坐在长桌后从台下看不出什么。可是胖爷我这个后勤兵在讲台后面可看的再清楚不过,当时那血就顺着椅子滴了一地,看着都觉得疼的慌。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换作其他人估计早晕过去了,小哥当时却还是挺着。可最后会议结束前,照平时的流程是下面的士兵一起起立给台上敬军礼,然后台上的长官起身回礼,这会才算开完了。士兵们敬礼后就全在下面看着他,可小哥血都要流干净了哪里还站的起来。”
吴邪听到这里,已经说不出话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难受地厉害。试想当时,小哥虽是众人心中胜利的旗帜,却也是砧板上毫无反驳余地的鱼肉,明知拖着伤不治可能会没命,却还是不得不坐上那个高台。也许他那时最怕的就是,这仗若是真输了,别人也会说是因为他张起灵不在。
“那后来呢?”吴邪自觉有些不敢问下去,却还是期望小哥能绝处逢生。
胖子深深看了吴邪一眼,似是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胖子沉了沉声,将手里抽到一半的烟放下,“当然是胖爷我才能救他啦!哈哈!”
“啊?”胖子节奏跳的太快,吴邪调整不过来,怎么突然就笑了呢。
“胖爷我一看小哥不行了,当机立断走到了前面对台下那些人说,‘张副帅非常想暂留这个军礼,等到诸位凯旋而归之时,用来为大家接风!’”胖子模仿着当时的口吻,陈词激昂地把当时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事情的发展极转直上,饶是吴邪也不得不佩服胖子当时的机敏果敢,若换了自己当时绝不敢抢长官的话筒,更想不出这样的词。
忽然,吴邪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小哥和胖子这两个看似完全不搭调的人会携手并肩走这么远。胖子虽没什么大智大勇,最爱插科打诨,本事也和小哥差了老远,却总能四两拨千斤,以最小的代价将危机化解。这种本事不是练出来的,而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分,能在最危险的时候只凭直觉做出最准的判断,挽救全局。
想必也是从那次起,小哥发现了胖子这些天分,才选择让他陪在身边,一来弥补自己的缺陷,同时也作为最危难时的一指灵犀。
“真有你两下子的!”吴邪打从心底赞叹胖子。
胖子得意地抬了抬眉头。
“不过也真是凶险,有个三长两短小哥可就要交代在台上了。”回想起来,吴邪后怕不已。张起灵当真是不要命。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吧。
胖子站起来转了半圈,熟门熟路地从书架的缝隙里抽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回到吴邪面前重新坐下,语气轻松地说:“他这不是活下来了吗。要说小哥真是个奇人,胖爷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估计就是他了。”
“我倒更佩服你些。”吴邪慢慢对胖子说,“因为到最后还是你救了他。”
胖子早不在意那些往事,自己和张起灵之间,说这些已经是见外了。
打开盒盖,里头码放着的是雪茄烟。自政府开始征这种烟的进口关税,外国来的雪茄就相对稀少了起来,有钱也难买到。因为身份的优势,张起灵手头倒总有这种好货,偏偏他还不爱抽,这下可全便宜了胖子。每次来都得拿上一两根解馋。
吴邪见胖子拿出的烟,马上说:“我知道这东西。”
胖子美滋滋地用专用的剪子掐掉烟头,说:“这东西可比香烟有味道的多,尤其是张起灵手里头的,都是直接从海外运进上海,古巴原产的手卷全叶雪茄烟,这可是拿钱也买不着的高级货。”
吴邪不懂什么古巴全叶,他只在些酒会上看文人名流抽过这种进口的卷烟,吞云吐雾似乎极其享受,心里一直好奇罢了。
胖子说正因为张起灵把这些雪茄搁在家里从不爱抽,所以说他根本就不是因为喜欢抽烟才抽烟。真要是好这口,怎么可能放这这么高档的雪茄不抽,天天抽卷烟呢。
“这烟真那么好?”吴邪问胖子。
胖子一脸‘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寻思了一下,他把剪好的雪茄递到吴邪手里。
吴邪迟疑了一下,还真就接到了手里。香烟他见的多了,三叔成天都抽个不停,不仅买外面的,自己还种。可这雪茄烟,他还是第一次亲手摸到,沉甸甸的倒也有意思。
胖子说:“这烟甜的很,比普通的烟好多了,抽着也不干喉咙。”说着先给自己点燃一根,嘬了两口,相当享受。
吴邪看着手里比指头还粗的烟,想像不出抽烟怎么会觉得甜。
胖子也不多说,划了根长火柴给吴邪点烟,边围着雪茄烟慢慢烧烟边对吴邪打趣道:“既然说过打仗,要不胖爷我再给你讲讲小哥在四马路的丰功伟绩?!”
吴邪盯着手里的烟,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学胖子去吸一口,嘴里随口说:“什么是四马路?”
“你不知道四马路?”胖子诧异。
吴邪摇头笑道:“我又不是生在上海,哪里知道这些。”
胖子啧啧称奇,换了个说法:“那八大胡同你总听说过吧。”
吴邪还是摇头,胖子怎么总问些奇怪的地名,又是四又是八的,他怎么知道那是哪里。
胖子真没想到吴邪连这些地方都没听过,惊讶之余想告诉他:四马路就是上海最有名的窑……”
胖子最后一个咬音字还没来的及说,就忽然看见门口出现了个他眼下最不想看见的人。当即,话就说不下去了。
吴邪眼看着雪茄烟被火柴烧出白雪般的烟灰,好奇之余学着胖子的样吸了一口。他不懂抽烟的规矩,只知道用力猛吸气,结果厚重的烟草味道流进肺里直冲到脑门,呛得吴邪眼泪都掉了下来,只觉得喉咙发苦胸口像火燎。
“你?!”吴邪被苦涩的烟味冲得视线都模糊了,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胖子他*的骗人。这哪是什么好烟,比中药还恶心,哪有半点什么甜味,根本就是又苦又冲,难受死了!
张起灵一直都在想吴邪的事情,本想回来看看他,结果一进门就发现胖子在教吴邪抽烟。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吴邪身边一把将雪茄从吴邪手里夺过来。
“小哥?!”吴邪有些惊讶张起灵突然出现,转头看着他。
吴邪被烟呛得满眼通红,泪流满面,活像只红眼睛的白兔。张起灵只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把目光投向胖子。
胖子直想高呼冤枉,可惜罪证之一火柴还在手中,他这次是百口莫辩。
吴邪被突然回来的张起灵抓住第一次抽烟的狼狈情境,窘得恨不得钻地缝。他当机立断站起来擦着眼迅速离开书房。留下胖子直面张起灵,胖子直想骂娘,心想自己这可怎么才好。
“那个,”胖子随即讪笑,“是吴邪自己好奇想抽烟,我真没教唆他,你信不信……”
“四马路,”张起灵看着胖子面色不善,“是怎么回事?!”
胖子低头苦笑着猛抽了几口雪茄,直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烟瘾估计这次真要被张起灵戒了。
第十四章
伸手挑开车窗上的帘子朝外面看了几眼,吴邪心里有些唏嘘。
前不久自己也同外面的人一样,终日劳碌,过着庸碌又平淡的日子,所谓国共争端,钱权斗争,都高高在上离自己好远。那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张司令以及王军长,自己本该也只能隔着幕布瞅上一眼。可现在这人却就好端端坐在自己对面,低头看着手里那些仿佛永远翻不到下一页的文件,带着平静而熟悉的感觉,好像从很早开始大家的距离就该是这样面对着面。
真是阴错阳差,造化弄人。
若不是就真真坐在这里,有谁能想得到张起灵会是这样一个人呢。他话总不多,神情也是淡淡的,也许就像胖子嘴里说的那样,思虑总太繁,担子又太重,经历也太多,所以才对周围的事物都有些疏远。可这个人,并不是真的不知冷暖,无情冷漠。
相反,他什么都知道。
想来在司令府已经待了十几天,张起灵总是忙着很少回来,以前本来还有胖子经常来讲段笑话和吴邪乐乐,自从上次被张起灵当场抓住他们吸烟后,胖子也来的少了。吴邪成日待在司令府里虽不敢抱怨太多,可也觉得无聊。更何况,小花的事情还是不明朗。张起灵说最新得到的消息,眼下小花被一个估计是某支军阀势力安插在上海的人控制住了,想透过这个人接触到小花还需要费些力气。一想到这个,吴邪心里就更烦躁了。
这些事张起灵和自己提起时有自己的考量,说的总不是太明确。吴邪心里虽有自己的疑问,可也不想缠着他,再给他添乱,毕竟小哥根本没有需要诓骗自己的理由,也许事情真的比自己想像中来得复杂地多。
见一路上对面的人一直握着拳,张起灵抬起头问吴邪道:“冷?”
“啊?!没有。怎么会。”吴邪松了松表情对张起灵笑,告诉他自己只是在想事情。张起灵听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低头继续回到公务上去了。
现在吴邪身上穿的衣服,是张起灵让人新做的,衣料吴邪说不上来,但绝对比过去任何时候穿的都好,自己又怎么可能觉得冷呢。
提起这事就不能不想到胖子。抽烟的事过后第二天早上,胖子又以来接小哥去军部为由来蹭饭。司令府之外各家如何吴邪没法比较,但这里的厨房确实几乎做到,你想吃什么他就能做出来,还做的很地道这种水平。例如胖子像这次一大清早偶尔起意要喝咖啡,厨房也能给他迅速端出来。
要说咖啡,倒也不稀罕。尤其是到了民国,上海的咖啡馆林立,很多爱玩点洋人情调的人自家也都有煮咖啡的一套工具,客人来家里也总爱装模作样地问一句,咖啡还是茶。不过,这咖啡从胖子嘴里说出来,再从小哥家厨房端出来,就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了。
“你还爱喝这些?!”吴邪对胖子喝咖啡的事情非常惊奇,他甚至都怀疑胖子能不能分清楚龙井茶和铁观音。
胖子的解释是:“工作需要。”
在外头人眼里,胖子是张起灵最信任的人,张司令大小内外任何事,谁都不知道胖子也是知道的。所以,但凡说情办事,攀关系,拍马屁,请客吃饭等等这些事,首先被想到的就是胖子。而张起灵这边,自己不想出面的事也由胖子去出面摆平。这么两头牵扯着,场面上的应酬自然也多,高到筵席酒会,低到牌局戏场,胖子都得拿的下。现在洋人占道,胖子也得与时俱进,否则出去丢的可是军部的脸。
咖啡端到面前时胖子正看报纸,随口让旁边的吴邪把糖递来加些进去。东西都在张起灵手边,吴邪便叫他把糖递给自己。结果张起灵想也没想就默默把盐给了吴邪。开始吴邪开以为小哥拿错了,想提醒他,结果张起灵直直看过来,吴邪马上就明白,他这是故意的。
向来就是胖子占便宜,吴邪好多次都被他拿来寻开心,他早就想‘报复’胖子了。当即也就落井下石,狠心放了勺盐在咖啡里,然后细心搅了几下。
胖子也不疑有他,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吴邪这边还没来得及笑,胖子更狠,直接喷了他一脸,吴邪身上的衣服自然也不能要了。
这件事让吴邪坚定自己的感觉,小哥其实根本不坏,胖子才最坏。
今天出门更是如此,吴邪怎么也想不到小哥会真会把自己的几句闲话放在心上,真陪自己出来。
看着一直埋头翻文件的张起灵,吴邪深感歉疚。自己前天被张起灵问起想不想出门走走,就随口说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小花,要换作过去早去庙里烧香了。结果昨天他就和自己说,今天到寺院转转。
也许自觉沉默的时间太久,张起灵过了不久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对吴邪说:“抱歉。”
吴邪心想我才是该说抱歉的人,连忙摆手说:“小哥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抽空带我出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起灵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也不想把公事带到这里,只是有些问题必须马上下决定,他也没有办法:“最近局势很不稳定。”
自几个大学生在欧洲闹了次事后,由北方开始,全国各地的大学生都兴起游行的活动,或反日,或反党,闹得不可开交。文人虽腹有诗书,可多半性似泼妇,平日最受不了周围有人攀比挑唆,一煽风他就想点火,闹起来有不死不休的架势,满嘴全是利齿,说话尖酸刻薄,让人非常难办。南京考虑着是不是动武,已然开始询问着各地的意思,其实就是暗示暴力执行,张起灵这边代表上海的意愿,还在犹豫着。
清朝末年,上海的洋人从租界修跑马道直通到这里,使寺院外的整条街非常宽敞平直,不似上海独钟情于的里弄格局。
在早上,张起灵已经下令清理内外,闲杂人等及香客一概不许靠近寺院三百米。要是过去吴邪一定觉得这是权贵摆谱,眼下身处其中却发觉这里头也是有诸多的无可奈何。
略显清冷的气氛,让这座立于城中的古刹肃穆而庄重,高高的台阶上,镏着铜扣的寺门竟不像是为千千善男信女所开。吴邪站在门前仰头看了看,只觉这香烟渺渺为哪般。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辆车,里面都是随行保卫他们的士兵。等到了地方,由他们训练有素地先进去通报查看,吴邪和张起灵则跟在后面。
并着走在平滑如砥的路面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寺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和尚闲闲扫着连一片落叶也看不见的地,见了他们二人也只当没见,估计也是事先就被告知过不许打扰。此刻殿阁深处遥遥钟罄,不似凡响。
也只有这时,佛门才能显出其中的意韵吧。平日里寺院的门栏都要被香客踏烂,私欲贪心,蝇营狗苟,外面哪能和这里比。估计也只有佛,才能终日凝听还平静斯。
“小哥,”吴邪比了比周围的一切好奇地问张起灵,“你信这些吗?”
张起灵看了远处宏伟的宝殿,凉薄地说:“信。”接着却又道,“但不是这里。”
吴邪不解他的意思,但更惊讶小哥会说他信世上有佛。
刚要再问,张起灵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平视前方。
吴邪跟着也停下来,朝前看过去,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不远处只有一个和尚低头扫地,再无他人。可再一想,这才是极不寻常的地方所在。这里虽不止眼前这一个僧人,可都站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低头做事。而眼前这个和尚,却矗在路当中,间接挡住了二人的前路。吴邪想到此心里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心想该不会是有什么危险,遇到杀手刺客之类的情况,自己不就是个活的包袱,跑都跑不快。
张起灵眯起眼,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那和尚果然有些问题,只见他抬起头看着这边,目光炯炯直指张起灵。
吴邪心一沉,只怕下一秒对方就要从什么地方变出把枪,下意识拉住旁边张起灵的袖子将他往后扯。
可那和尚的行为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只见他上前一步扎稳脚跟,将手里用来伪装的扫帚抛开,怒目圆睁,猛然指着张起灵骂起来:“你这反动派的走狗败类,剿杀革命之星火,伤中华之栋梁,真是鼠目寸光,寡廉鲜耻,心狠手毒!终有一日,你与鼠党定要将倭寇结盟,同流合污!中华后世子孙定认你是卖国贼,咒你断子绝孙,遗臭万年!”
说着深吸一口气,“如今你竟还有脸面来这佛门,试想你刀下那芸芸烈士冤魂,难道你这败类就不会做恶梦,不怕不得超生吗?纵使你眼前风光无限,也是回光返照,等你死后一定落得万劫不复,不得好死,被人掘坟鞭尸,落入十八层地狱!”
这人骂的极难听,几乎是在恶毒的诅咒,如此口无遮拦的狠毒谩骂,吴邪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与张起灵站在一起,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好在守护在一边的卫兵很快就跑过来将那伪装成和尚的人制服在地,那人奋力反抗着,还大声叫道:“你如今杀我一人,却杀不完这天下有志之士,哪怕是肝脑涂地,血流成海,我们也决不低头,终有一日,一定会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狗党叛贼,清扫出我国门!”
他被人拖走好远,吴邪还能听到他的叫嚷,心里感觉难受非常,有些不敢看旁边的张起灵,更不敢去想他听到这等恶咒心里该作何想法。
可张起灵背脊挺的笔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叹息或气愤,只对吴邪轻声说:“快些走,天凉。”说着便信步前进,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邪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心里一酸。
一路沉默无言来到大雄宝殿前,张起灵让吴邪独自去,自己却站在殿外一侧点燃支烟。吴邪看了他一眼,不知该怎么劝,只好独身进去。
被人当着外人的面臭骂已经是颜面尽失的事,何况还被咒骂成走狗罪臣,遗臭万年。吴邪背向着大门,长长叹息。
所谓中华大统,又有什么南北,党派之分呢,谁坐江山,只要能荣国兴邦,不都一样?为什么,非要争个头破血流。他口口声声说张起灵是刽子手,是掐灭共和火种的卖国贼,可难道就只有共党忧国忧民?他张起灵也只是他人手中的刀刃,就没有自己的苦楚,就不是中国人,就不曾为统一大业鞠躬尽瘁流血流汗,就不是国之栋梁?你们口中所谓大统,究竟是为了整个国家,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又究竟就比别人的作为高尚到了哪里去呢?
抬头看那宏伟的佛像,吴邪突然腾起一些恨意。
为什么,最后反倒是张起灵不敢进这殿门和你们这帮佛祖对峙。像他这般,确实是手染鲜血,可有谁问过他为什么?!如今天下生灵涂炭,他受人唾骂,诅咒,你这受人敬仰,由人叩拜至今的大佛却还慈目微垂,端坐在这莲花台上无动于衷。不是说普度众生,救人于水火吗?难道真是泥塑的真身金贴面,外表光鲜,内里空空,毫无悲悯之心吗!?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神佛至尊纵有通天乏力却不屑顾他人死活,自有草芥如我之人去顾,你们如此心狠,不信也罢!
吴邪想着也不犹豫,佛也不用拜了,一跺脚一扭头,出了大殿。
眼看着张起灵站在角落望着天抽烟,吴邪心里又疼又恨,三两步抢上去伸手夺过他嘴边的烟,恨道:“一天到晚抽什么抽,难道这烟还真有奇效能治百病?要是那样小爷我还真要试试!”说着负气地将烟送到嘴边。
张起灵见吴邪突然这般气愤,有些诧异。他抢过烟扔到地上踩灭,对吴邪说:“无用,伤身。”
吴邪苦笑。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张起灵望着吴邪问他明明说要拜神,怎么到这里又不拜了。
吴邪看着张起灵波澜不惊的眼,学着他的语气,笑说:“无用!伤心!”
本想就此离开,张起灵却提议既然来了,就四处看看。吴邪一想也是,张起灵百忙中抽身陪自己出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还有内外这些卫护,清场准备等等若干,人力物力上的投入,可比带自己去酒楼撮一顿好的费力多了。何况张起灵还被人骂了一通,自己也被那疯子这招‘隔山打牛’气得几乎要呕血,若就这么甩手出去了,以上岂不都是白费。
宝殿后,偏殿前,隔着一个院子。既然不想再参佛,吴邪便在这院子里停下来,四处看看。这院子四周都有路通向其他佛殿,间隙里种着些树木,吴邪注意到这里头有几棵正开着花的腊梅。院子正中是个不小的放生池。二人溜达到这里时,正巧有几个僧人围在池子边,用网子将水里的鱼鳖一一捞出来,安放到旁边的几只大水桶里。
“这是在做什么?”吴邪奇怪地看着那些忙碌着的人,不知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池子里的鱼都捞出来。
张起灵看了看,说:“去放生。”
百姓将从外面买来的鱼放生在这放生池里,僧人之后则会将鱼取出来,放进大江大湖中,一来任其生息,二来池子毕竟有限,鱼太多了会死。
吴邪看着这场景,叹了一口气。
这些鱼鳖终回大海,虽得生,得的也周折。如果本意是为能让它们活,人为什么就不能在一开始时就把它们放回江湖,非得抛到这庙里的小池中去,再借僧人之手呢?这么做是真心想挽救生灵,还是刻意做给佛看,然后才好开口求些好处?
“想来真是可笑至极,”吴邪叹道,“外面酒廊菜市,终日不知多少生灵被鱼肉,老天也不曾开眼去看,到了自家门前他也不管。看似慈悲,其实最无情。这些鱼本来死在外面也就罢了,现在到了这里却还要在死前被玩弄利用一番,为别人的私愿被困在这池子里,怎么就没人觉得这才是残忍呢。”
他说的是鱼,看的却是旁边这个人,想的更是那佛门外的一切。
“如果真有什么我佛慈悲,”吴邪指着墙角的腊梅花继续说,“佛又怎么能忍心让花开在这番凄风苦雨中,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鱼而不哭呢?!”
“这都是人事,诸佛无心。”张起灵缓缓道出的一句话,一下子将吴邪心中所有的不满,愤恨,和不解全部浇熄。
可不就是吗?因为无心,才能成佛,才能横亘千万年,历经千代,上善如水。所谓情,都是俗世间才有的小爱恨,佛本就不会领略,又怎么能论有无呢?浮世间的所有情仇,杀伐,纷扰,欲念,都只是沧海一粟,根本不值得谈论。
被张起灵一语道破的,还有这天下所有的风云变换。都是人事,都是浮生,如此而已,恨有什么用,求也求不来,诸佛本无心。
该是怎样的苦痛,才能磨砺出这样的凉薄呢。吴邪不想知道。
张起灵默默看着吴邪,担心自己话是不是说的重了些。有些事,知道和不知道其实没有分别,自己本也不想和眼前这个人提。就如这池中游鱼,哪怕是知道自己被人利用,终有一死,也还是离不开水,人之为人,也逃不出这一世。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世事,是人心。
因为有心,才有相杀。
“吴邪,”张起灵拍了拍吴邪的肩,让他不要太执迷,“别想了。”
吴邪摇头:“我为你觉得不值。”
哪有什么值不值?张起灵微微抬头,看着满天经久难散的阴霾说:“我的事,不是你能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