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桂花香,蟹儿黄。七月流火,暑气渐消,天也渐渐在晨昏时有了些凉意。
本来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报社主编却是满头大汗地冲进办公室,边擦着头上的汗边找到了正在认真伏案工作的王盟,手往他桌上一撑道:“你快出去。”
王盟被他吓了一跳,嘴角一撇随即就开始和主编哭诉自己虽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可是父母身体不好也都指望他养家,他刚从学校毕业做事难免犯错可是他真的很珍惜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更不要说那些知道他是记者才愿意和他聊天的女孩子,要是知道他这么快就丢了饭碗岂不就等于提前逼他打一辈子光棍,那也太惨了吧!
主编自己已经是又急又怕,被王盟一吵更是火冒三丈,当即什么也不说拽起人就往外拖。王盟反抗无效只好说你要开除我也容我去收拾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啊。谁知被带到报社门口一看,好家伙,大门口停了辆插小旗的黑色轿车。
这种车王盟差不多大半年前曾坐过一次,他这下知道为什么主编会紧张了。
原来自己不是要失业啊。王盟长舒了口气。
前不久随着前辈们去跑新闻时自己曾叫过吴邪,本想碰碰运气看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要是还有印象他们就有机会照相提问了。没想到吴邪不仅记得,见面样子还有些喜出望外,那天不仅非常配合王盟,私下还拉着他聊了几句,告别时还说会来邀他。看今天这样子,应该是吴邪来找自己吧。
想到是吴邪王盟倒也不怕,不管外头人怎么说这位小三爷,他对这个人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断。相对主编的战战兢兢,王盟很坦然地走到车门前。可等门一开,他也吓出一头冷汗,忍不住就想后退。因为车里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睛,曾让‘死里逃生’的王盟持续了几乎一个星期的噩梦。
“张,张起灵,不,我是说,张司令。”一见这个人王盟舌头都打卷,脑子像被人倒了罐浆糊。他左右看了看无比希望能在车上看到其他人,可惜,除了司机外就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跟在后面的报社主编推了矗在车门前的王盟一把叫他上车,自己则不停对张起灵赔笑。王盟被自己的饭碗抵着脊梁骨,只好硬着头皮上车,坐在张起灵对面只觉得屁股底下垫着钉板。
张起灵公事多的不得了,根本管不了王盟坐着舒不舒服,心里害不害怕,只看了他两眼就低头批手里的文件了。
王盟最怕这样的气氛了,坐了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问张起灵,这是要去哪里。
“见吴邪。”张起灵简短地回答道。他才不会告诉王盟,自己是被某人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亲自来报社要人。
自从上次见了王盟,吴邪一直念叨着要再见他。这本来连事都算不上,吴邪却纠结无比,每次一起意就会马上反过头担心自己如今做的事是不是会让王盟觉得他是坏人,会在内心也像过去骂张起灵那样骂自己。如此颠来倒去不肯消停,受罪的自然是张起灵。走路也说,吃饭也说,写字也说,昨天都要睡着了吴邪突然扳过自己的肩膀问,你说我明天要不要去找王盟,张起灵终于再也忍不了了。
他做事不像吴邪那么犹豫不决,查清楚王盟这个人没问题后,直接去抓人。
听到车子回来的声音时,吴邪正趴在沙发上看账本,虽然心里有点意外这个人今天回来的还真早,不过他也没起身去多看。他如今日子可不比张起灵轻松,虽不是什么事都要作个决定,但是阿宁那边的账和漕帮事务他都要过目查阅,这些累加在一起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连篇累牍的账目看得他昏然欲睡。
等人推门,吴邪这才抬头,结果一眼就看到跟着张起灵进来的王盟,惊地一下子就从沙发上翻身起来,望着这一前一后两人惊诧道:“王盟!你,你们怎么?”
“街上遇到。”张起灵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去报社把王盟‘请’过来的。
见吴邪一脸狐疑不相信,张起灵就回头看身后的人。王盟见状马上点头附和,肯定他们确实是在街上遇到的。
把人带到后,张起灵也没兴趣听他们聊什么,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吴邪招呼人来上茶,然后收拾了一番周围乱七八糟的账本让王盟坐。不管张起灵那个家伙是怎么把王盟骗来的,吴邪都很高兴能见他。
对于王盟这个人,他是打心底喜欢,尤其是现在身边尔虞我诈层出看厌,他才越发怀念王盟当初的勇敢正直,觉得他难能可贵。也就是因为这么想着,才总怕王盟会讨厌自己,更怕真和王盟接触发现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
吴邪的过于客气,让王盟感到奇怪。
见王盟不理解,吴邪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很直接地说:“其实我早就想请你来,只是想到如今我在做的事只怕是让你心里讨厌,有些开不了口。”在比自己干净的人面前,才会觉得脏。
王盟其实从没那样想过,听吴邪这样糟践自己,倒为他不平:“过去我无知莽撞至极都能被你们原谅劝导,那般胸襟世上没有几人能做到。外头人怎么说我早不盲从了,我只知道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一定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其他更高的追求。”
这番简短的话,解开了吴邪心中一个总被自己弱化的结。他们在做的一切,吴邪从不求人理解,那是因为自觉无人能解,如今王盟赤诚的理解和信任,只叫人既委屈又感动,好像过去一直默默挨打,现在却忽然能有个人知道你疼。
“你如今这傻话,倒真该让那个人也听听。”吴邪从心里叹出一口气,感慨万千。
放下心结同王盟聊了许久,送他离开后吴邪回头去找张起灵。本还想同这人说说王盟的事,谁料一打照面张起灵就告诉他,胖子就要从北方回来了。
说这话时张起灵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压抑,瞬间在吴邪心里烙下一片阴霾。胖子从北方带来的无论是什么消息,都意味着他们都要开始准备走出那下一步了。扪心自问,吴邪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
城中宴饮,多巧立名目。反观军部上下还能安稳的坐在会议室里说点正经事,政客商人似乎从最开始就不觉得正经事是能放在桌面上谈的。只有在这半明半暗,推杯换盏,莺歌燕舞之间,才能成事。
吴邪曾经好奇过,这些人如此衣冠楚楚谈笑款款间都在说些什么,如今走入其中才发现,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说。繁华背后总是空洞,笑容之下只有深渊。真叫人觉得厌倦。
今天到底为什么来已经不记得了,好在主人选的酒不错,好在屋外花园里桂树葱茏,花开的正好。吴邪拿着酒趁无人注意悄悄退到园子里,拐了个弯寻到一棵高阔的桂树背后席地坐下看天,感觉倒比待在屋里舒服的多。
可是才独自待了一会儿,就被那个人寻着了。
吴邪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天上真的有月老把人和人之间用线相牵。否则为什么无论自己躲在哪里,都会被他立刻找到。
这个人声音总是沉稳,眼神也澄静如一潭水,简单的一句‘累了?’,都能问到内心深处。吴邪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哪怕是真的觉得困乏了,也是摇头,告诉他‘我出来看花。’怕只怕说出了实话,这个人会不许自己陪他继续走下去。
豪爽地伸出手,吴邪说:“过来陪小爷我坐会儿。”换来的是那人眼里泛起的笑意。
这样躲在别人后院偷闲,并肩席地而坐,彼此相对都有些无奈。
无言坐了一阵子,吴邪问张起灵,胖子回来以后你有什么打算?答案是,若不能和谈,也只有一战。
打仗,吴邪不懂。只看着头顶一轮明月,听着不远处笙歌渺渺,谁能想像打仗是什么样子。商女不知亡国恨,因为他们根本不懂,看不到,摸不着,自然也就不去想了。不懂也好,明白了只是自苦。
“丑话说在前头,小爷不懂打仗那些,到时候可不会陪你去送死。而且你要是一去不回,我一定会把你的家产全卖了然后去找别人。”吴邪故意把话说的无情些,只想这个人能私心为他们想想,尽力去争取用打仗以外的方法把问题解决掉。
怎料旁边这个傻子竟然点头称是,说:“这就对了。”
吴邪心中钝痛,有多窝火更不用说,抡拳就往那人身上砸过去。
平日自己动手从来就没赢过,今天这人却躲也不躲任自己打了两拳。吴邪手落下去,马上就担心把人打疼了。
“你这混蛋,找打啊!?”嘴上虽不服软,手却揉起刚才挨了自己两拳的肩。
张起灵抬眼瞧了瞧后,握住搭在肩膀上的手把人拉到怀里抱住,然后在吴邪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叹了口气。
“狠话都是你说的,叹什么气?”吴邪心里还有些别扭,却更怕刚才自己真下手重了,旋儿就问,“肩膀痛不痛?”
这样的心口不一,才叫张起灵最怕。从开始到现在所做一切,最重要的目的都是希望能多给吴邪一份安全和保护,以后万一真的有事这个人也能少受些连累。他若真能像说的话里那样离开倒合了自己心意,怕就怕这个人死心眼的要和周围一切困难强拗下去。
“你多顾着自己些。”张起灵叮嘱道。不要管别人,不要管我,只管朝前走就是了。
吴邪稍稍发愣,随后朝身后的怀抱靠紧:“这些废话还用你说。”赌上一切为的都是保护无论如何不想失去的人,这还不是顾着自己吗?
如果张起灵要战,吴邪自觉还有些事必须做。这人若要不顾一切向前,那自己自当断绝所有后患,要让他能有路可退。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吴邪低头隐去阴郁的眼色,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这个怀抱里仰头笑道,“我出来赏花的你别满口打打杀杀的坏了兴致。将功折罪,罚你念首应景的诗给小爷听听,别人不都说你学问挺好么。”
他开口,张起灵自然不能拒绝,反正自己也从来不想和吴邪说太严肃的事,既然有酒有月还有花香,张起灵张口缓缓说了首咏木犀花的词给怀里的人听。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乐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难得张起灵对自己如此言听计从,文绉绉的卖弄了一次文采,一听就知道他也是刻意不想和自己提以后的事。不过不提也好,说多了谁都不好过。
“说的一点都不好!”吴邪听完翻身面朝着身后的人坐起来,眯眼挑侃道,“看来他们都是胡说,我看你还不如我。”
“那你说。”张起灵拿这人终究是没有办法。
吴邪看那舒展的桂花树,再看树下的人,抬眉抿唇一笑一字一句念道:“月待圆时花正好,”说着倾身凑到那轮廓好看的耳边悄声吐出下半句,“人与花心各自香。”这样送上门来的勾引自然没人拒绝,吴邪被压在树下时,打从心底笑了。自己虽处处不如他,可从来就比这个人更懂有花堪折直需折的道理,明天的事就留到明天再议好了。
交换气息的亲吻只是饮鸩止渴,没过多久张起灵就把人拉起来攒着他的手说:“回家。”
“回就回,小爷才不怕你。”无论你张起灵将来做什么,我吴邪一定奉陪到底。这个人,这条命,都给你。
红日爬过树梢高枝后,吴邪才睁开眼。他起身看了看四周,那人照旧早不知去什么地方了,不过这样更好。果断的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洗脸,吴邪边扣着衣服扣边踱到桌边就着已经被人翻过的报纸扫了两眼,主要是看看今天的日期。
正看着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吴邪心思都在摆弄衣服扣子上,随口就对进来的声音吩咐了一句:“去准备一下车子,我要去找解子扬解少爷……哎呀!”谁料话还没说完腰就被人用胳膊揽住朝后一带,不由分说给拉进了再熟悉不过的怀抱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知道是谁后,吴邪脸朝报纸头都不回随口就问。
这般不上心的态度倒让身后的人稍微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起疙瘩:“又去找他?”
吴邪听他语气稍显愕然,敢情一早上没寻着什么合口味的这位爷想尝尝新鲜来喝一口醋?!不过吃吃醋也好,想当初要不是小爷因为吃你那些陈年干醋冲昏了头,保不齐今天还睡在你隔壁呢!如今风水轮流转也是应该的。
见自己的问题半天没人回答,张起灵张嘴咬了吴邪后颈一口。这招果然马上就激得吴邪跳脚,捂住脖子猛转身红着脸怒瞪向这边。把所有虚张声势的表情照单全收,张起灵胳膊支着吴邪两侧的桌沿把人围在中间,再逼问他一遍为什么又去找解子扬。
吴邪自然有找解子扬的原因,但是他不想告诉别人尤其是面前这个人,当下死鸭子嘴硬道:“小爷找他吃饭聊天打牌泡妞,不行吗。”
不怕死地顶住深邃的眼神对视了片刻,吴邪本以为这人不会轻易作罢,不想张起灵却收回目光,回答了句:“行。”
惨了惨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如此轻而易举逃脱,吴邪一点也不觉得侥幸。但凡这人主动退一步,那就是有进三步的打算,吴邪早从惨败中积累了经验,对这路数了若指掌。如今一听说‘行’,几乎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心都要跳出来了。眼看张起灵这是转身要走,吴邪连忙扑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衣服把人拉回眼前,非常忐忑地问:“你这混蛋要做什么?”不会是要把解子扬装进沙袋沉到江里去吧,那也等小爷先把事成了再杀人灭口啊。
“做什么?”张起灵别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脸上难得露出了几乎迷惑苍生的温柔表情,顿时把吴邪吓得冷汗直流,心里已经开始为无辜的解子扬默哀了,算是小爷这辈子对不起兄弟你了,以后逢年过节一定给你烧整车纸钱,让你九泉之下也能开银行,当少爷。
重新朝前走了一步,张起灵把吴邪挤在自己和桌子之间,伸手轻轻抚摸吴邪的唇,溺爱地低头吻了个够本,才对被亲得迷迷糊糊的人说:“我要出城。”
“出城,做什么?”吴邪心情大起大落,好一会儿才抓回飞远了的神智,不知道张起灵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城。
谁知这人轻描淡写地说,胖子的队伍快到上海半路却被人劫了,他现在要出城去把人带回来。
这样的事,张起灵竟说的好像胖子是在酒楼喝醉了他要去把人接回来顺便结账一样。吴邪瞪大眼睛呆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要先问什么问题才好。
被劫了,为什么?谁这么大胆子?什么时候的事?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知道吴邪肯定已经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张起灵也不想说多,摸摸他的脸安慰道:“去谈谈罢了。”
“你把要去的地方告诉我,以防万一我还能带人去救你们。”吴邪整理清思绪后对张起灵说。
虽觉这是小题大做,张起灵还是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免得这人不依不饶,自己胡思乱想。
迅速冷静下来后,吴邪倒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城门都不敢进,量那些人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
张起灵点头同意,他其实一点都不担心胖子的安危,他担心的是把吴邪一个人留在这里。
迅速看出这人眼里的留恋,吴邪拉近他主动投怀送抱,说:“舍不得小爷就快点回来。”
“最多两天。”张起灵口气很是轻松。
吴邪私下暗暗捏拳,心想,我就随便说说你可别真急着回来,慢慢在城外看看风景也好啊。我可是重要的事要做的!
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送张起灵出门,吴邪见人这是真的走了才转头回房,关起门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兴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是天助我也,张起灵一走这里就没有人能管的了我吴邪了。别说是两天时间,就是一晚上也是足够的,小爷我的计划终于可以实践了。
想着接下来自己要干什么,吴邪全身都有点忍不住颤抖。他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给解子扬打电话。内容很简单,他们最近一直都在策划着这件事细节几乎是不用再多说,只有一句话,今晚我们就去烧城里的鸦片仓库!
城中有两处大仓库用于存放生鸦片,如果把阿宁所有的家当作为一百,这两仓库生鸦片的价值几乎等于这一百中的三十。而且一旦失去这两库东西,城中的鸦片链条几乎是要断,后续的损失更是难以估量,生意不仅没法做,还要拿钱出来重新补仓,这个窟窿阿宁靠自己很难补上。
而吴邪能和解子扬成为铁哥们,不是三言两语那么容易的事。解子扬在他和张起灵的问题上最后持了中立态度因为这毕竟是个人私事,可是在吴邪帮着陈家卖鸦片的问题上一直非常介怀无法原谅。
吴邪想和他做真朋友,自然要拿出些诚恳的态度来。他给解子扬的态度就是,答应他自己不久后一定会亲手烧掉那些鸦片。这在最开始时也只是个未知有无能否的空头承诺,好在解子扬为人直率,才会愿意相信吴邪。
可是在阿宁联合琉璃孙欺骗吴邪过后,吴邪的想法就变了很多。更不要说北方局势如今他和张起灵拿捏不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宁的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而解决问题的办法,自己还是从阿宁和琉璃孙身上学来的,相互制约,相互利用。
吴邪认为他要做的事风险其实并不大,靠的就是查验人心。可人心难以估计,自己要是把这计划告诉张起灵他一定不会轻易放手,搞不好还会反对。但是吴邪觉得机会就在眼前,一定要把握。所以他在万事俱备后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像今天这样没有张起灵盯着自己的机会。胖子这阵东风,事成之后自己是一定要好好感谢的。
烧鸦片仓库的计划其实简单,同其他人比起来吴邪有相当的优势条件,执行起来几乎是万无一失。这两座仓库都靠着江,隔的不远。以吴邪在漕帮的声望地位,要条快船掌握水路完全不是问题。
而他和解子扬决定用来烧仓库的桐油,他可以以各种名义提前叫人光明正大的运进仓库摆在鸦片边上;最重要的是吴邪非常熟悉仓库内部的结构岗哨,且有所有进出需要的钥匙。他和解子扬在夜色的掩护下几乎是可以长驱直入,走到仓库核心将桐油倒在鸦片上然后点火。
这一切,吴邪已经在心中排演了百遍,在点燃第二库鸦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这么做了。吴邪最后在将手中那串钥匙抛入仓库,登上了小船同解子扬迅速离开现场。二人隔着江水看那火由小到大,最后火光冲天几乎把那一片天地连同江水全都照亮,心里激动之余都有些感慨。
解子扬有些激动,他天生有点口吃,平时说话慢慢的还好,可一激动起来就犯毛病。眼下他磕磕巴巴跟吴邪说了老半天,万万没想到计划会这么顺利,能一把火把这祸国殃民的鸦片全烧了个干净。
吴邪默默听他说着也不打断,遥望那两片火海,他内心的高兴可不像解子扬那么单纯直白可以和人分享。这把火只是第一也是最为简单的一步,他真正要烧光的是,阿宁的意志和陈家。真正祸国殃民的不是鸦片,就如真正让人受伤的也不是刀,而是举刀的人。
江岸边火势虽大,夜晚江风却还是冷的。吴邪蹲在船上看了会儿,忍不住对解子扬说:“看够没,看够我们回去吧,好冷。”
解子扬骂了吴邪一声:“老子还以为你想多看两眼才憋着没吭声,冷不早说老子腿都冻麻了!”说着跺了跺脚。
吴邪翻了个大白眼:“小爷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这点破事算个屁有什么好看的,也就你还恋恋不忘。”
解子扬一听也不服气了:“你,你什么意思,就你,就你见过世面!?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你是王八要转世,过了一百年奈何桥啊!”
说着两人又要开始拌嘴斗气,好在吴邪及时打住,抬眼盯着站在身后的解子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这笑先是唇边的浅浅微笑,后来却慢慢变成了开怀大笑。解子扬看吴邪笑,忍不住也跟着露出笑容。他们两脾气何其相似,眼下你一言我一语相扛,其实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和自己一样内心既是激动又是害怕,情绪没有宣泄的出口。
笑过解子扬叹了口气,对吴邪说:“我算是服了你的气。”
吴邪知道解子扬这么说,从此以后一定都会当自己是真朋友,心里也有些高兴嘴上却还是犟:“让你服气还真贵,烽火戏诸侯也没这排场,小爷以后可是要找你把钱都讨回来的。”为了得你信任,被烧掉的可是全城的鸦片。
上岸后两个人冻的够戗,又不敢去太高档的地方喝酒因为担心衣服上沾了什么油渍尘土让人怀疑。结果最后寻到路边小摊喝黄酒吃面,几杯酒和着面汤灌下去人才算是还了阳。
吴邪过去经常在小摊吃东西,坐下来挺自在和气。解子扬不知道这些过往只当他没有半点架子,心里越发觉得吴邪这个朋友值得交托。喝了一阵子解子扬问吴邪,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吴邪说:“我自然会带着阿宁来找你,你到时候……”说着附耳跟解子扬交代了一番。
解子扬听了有些意外:“这样岂不是还在帮阿宁?”
吴邪摇头说你怎么就笨成这样,亏你家还是开银行的。你不先让别人尝点甜头,他们怎么肯把钱白白送到你这里来呢?
解子扬想了想,觉得吴邪说的对:“我是没你聪明,反正都听你的就是了。”
吴邪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担心,半开玩笑地问他:“你就不怕我骗你啊?”
听这话解子扬却说:“不先相信你,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被骗。”
吴邪被他说的一愣,顿了顿才露出笑容,喃喃道:“你小子还挺会说话。”
同解子扬作别后,吴邪回到司令府换衣服泡茶,做好这些他便好整以暇地等着,没等多久,阿宁果然就来了。
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四平八稳的女子,如今眼里有很多情绪。见到吴邪,她首先露出的是一丝怀疑。这个女人,死到临头第一反应还是怀疑周围所有人,说是聪明最后也会栽在这聪明上。
“外头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阿宁话倒是开门见山。
吴邪点头:“烟库失火了,我知你一定会来这里。”
虽然已知这事,阿宁眼里在听到‘失火’这两个字时还是难掩愤怒,她对吴邪说:“我要见张起灵。”
“他早上就出城了。再说灭火也该去公租界请消防队,他能做什么?!”吴邪说着对阿宁微微一笑。
吴邪的淡然自若,让阿宁更加怀疑。今天这火起的太怪太狠,她一看就觉得是内部有人捣鬼,虽然吴邪有无数的原因不会做这种事,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他心中会不会有一个理由支持他去这么做呢。
吴邪给阿宁了些怀疑自己的时间,然后才问:“损失大约是多少?”
阿宁摇头:“火我们虽已经扑灭,烟土也只剩下三成能用,其他的就算没被烧也被油浸过了。”桐油本身有毒,被它浸湿的鸦片根本无法再卖了。
吴邪点点头,思索了片刻然后告诉阿宁:“我现在马上和供货商联系然后调集漕帮的商船去帮忙运输,应该在三天内就能补一部分烟土给你应急,加上剩下的三成存货,生意应该很快能恢复正常。”
如此的积极主动,倒让阿宁有点意外。
“也只有先这样了。”阿宁没有其他办法。可说到生意,就不能不说钱。如今只剩少数烟土可卖,烟馆的收入大大缩小。而另一方面,补货需要的钱又是非常大的开销,更不要说那些英商,虽然之前有协议,可事出紧急谁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坐地起价趁着这个机会恶意调价勒索。
“漕帮我会替你出面,运输不需要任何开销。供销商那边也一样,我会保证价格不变,你不要担心。可是,补仓的花费和生意上的损失我无能为力。”吴邪知道阿宁会担心些什么,提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你一定要防备其他人趁乱生事。”
阿宁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自己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最高兴的无非就是姐姐和二哥,陈家重能力,历来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要是这件事处理的不好,一定会影响日后自己在家族内的声望和地位。如今出了事,最该提防的首先是自己的家人,别说是朝他们伸手寻求帮助,就是连一声抱怨都不能发出来,阿宁虽已看破却还是止不住心寒。
“我需要周转的资金。”阿宁最后看向坐在面前的吴邪。
吴邪无奈地朝阿宁一笑:“要能给你我绝不会不给,可我平日里怎么过日子,你还不知道?”一句话,我没钱。
见阿宁目光不退,吴邪只得接着说:“要张起灵拿钱出来支持你,你真的觉得合适吗?”烟土生意和张起灵之间,总归是隔着层纱。背地里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台面上的样子还是要做的,别说是隔着纱,就是隔着纸利害关系也有很大的不同。要是此时让张起灵拿钱来扶持阿宁,不就等于公开大家的关系吗,这么一来能开口说话的人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最后还指不定是谁害了谁呢。
各条路都走不通,阿宁没有足够的钱又过不了这个坎,如此僵局几乎是没有任何出路。
吴邪等的就是这最压抑的时刻,把情绪压到最底时再松手,反应才会更迅速直接,他不能给阿宁太多思考的余地:“钱,其实不一定从你我之间来。”
阿宁一时之间不明白吴邪的意思,只听吴邪继续说:“不是还有银行吗。”这句话,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虽然急迫,阿宁不傻。吴邪和解子扬这个银行家的少爷打出朋友关系知道的人不在少,如今他提出银行阿宁一下子就警戒了起来,问:“你是说解子扬吗?”
“是也不是,”吴邪很轻松地耸肩,“外面银行那么多,你当然想找谁都行。只是如今时间紧迫,我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能让你同各家银行一个个接触,再选择。解子扬的为人我很清楚,他不是个很难把握的人。而且我同他,也不是真的那么要好,他非常讨厌卖鸦片的行当,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们会打架。”
安宁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接着问:“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朝银行借钱?”
吴邪想也不想就把阿宁的话否定了:“借贷款项需要相应的抵押,你要是把烟馆地契抵了,一来不方便,二来面子上也不好看,其他人一定有话说。而且这样借出来的钱在还款是光是利息就高的吓人,不划算。”吴邪给阿宁的提议是,买股票。
股票在民国初期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后曾被打压,可是证券市场没有因此而消亡,毕竟在利益面前总有勇敢者。市场上流通的股票利润和风险都非常高,没有把握住庄家的走势难以得利。
吴邪的提议是,通过和解子扬的关系先迅速从小股东手中购入光裕银行的原始股,成为银行的股东。银行原始股稳赢不亏不仅可以作为基础,又可以作为打入股票市场的敲门砖。因为解子扬身在其中自然认识股市里的庄家,你是他银行的股东就等于他的合伙人他自然要为你牟利,到时候带着你在股市里小赢几把不成问题。
这里头的道理,吴邪表示一时和阿宁说不清楚,他也是听解子扬说过,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操作。
阿宁在国外学过,知道一些金融市场里的事,同吴邪说的没有太大出入。这个提议确实诱人,如果在证券行内摸清门道,动动手指头就能有巨大的收益。可是,自己手头的资金有限,不可能同时达成这么多事,说到底进入股票市场也只是空谈。
“刚巧,”吴邪的声音总是及时万分,“虽然没有现钱,我手头却有不少光裕银行的原始股票,你要不要?”
人之所以能凌驾万物,因为他们不仅有本能还有智慧。可是人的本能虽看似被智慧囚禁,却拥有冲破一切的力量,在必要的时候它会挣脱枷锁不顾一切,求一个生的希望。那希望或渺茫或虚伪都不要紧,因为人总觉得自己还有智慧,却不知在本能脱出的那一刹,所有的智慧早被踩得粉碎。
当被猛虎逼到绝壁边,你突然发现岩壁边有一道大小刚好适合你的裂缝时,你钻不钻?凭以往的经验,这样幽深狭长的裂缝里多半蛰伏着毒蛇,可是如果不进去下一秒就会被身后的老虎吃掉,该怎么选择,本就没有什么悬念。
阿宁走后,吴邪内心不安。他终究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可是周围的一切却总像流沙,他越挣扎陷的越深。
第二天一早,解子扬在办公室里迎来了一位他恭候多时的客人,陈家三小姐,阿宁。
照吴邪的意思,他所拥有的光裕银行原始股先无条件划给阿宁应急,等阿宁度过难关后再出钱从吴邪名下买走。在阿宁到银行处理这些事时,吴邪则迅速调集手头所有资源用阿宁的钱重新补仓,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将烟土短缺的问题解决。
在与阿宁办理相关业务时,解子扬脸上有些唏嘘的神色:“我只当吴邪不会这样帮着你,没想到他却比谁都积极,看来我是错了。”言下之意,是对吴邪帮阿宁重振生意的行为有些失望。
阿宁早从吴邪口中得知解子扬为人耿直又最看不惯鸦片买卖,已经想好了托词,马上对解子扬笑道:“烟土的害处谁不知道,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这才操着这行买卖,要是都像你这般无忧,谁愿顶着骂名做那事。”
解子扬听她这么说不是很相信:“吴邪过去也总跟我说他有各种难处,到头来一出了事还不是走回老路。你的难处难道比他还多?再说你们陈家做的就是这些不光彩的买卖,哪有什么难处可言?”
比这难听百倍的话阿宁都听过,解子扬爱怎么说她一点都不介意,她只知自己现在是有求于人而眼前这个人又能帮自己,当下脸色一点不变:“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被这口饭喂大,它就是再龌龊难咽,长大了我还是得回这行当里。我在英国期间,最能体会国不强民不智带来的屈辱感,要不是身在这样的家里,我比谁都想烧光那些鸦片,可惜我要先为我的家族负责。”
“以陈家今日的基业,能做的事情很多。若不是真的爱那几行,怕是早寻正道走了吧。”解子扬想着数给阿宁听,“我平日也不是个务正业的人,你应该听吴邪说过。但凡是去赌场,总能看到陈家大小姐在牌桌上;夜总会那儿,你二哥身边的舞女也比客人身边的还多。如此也算干什么爱什么吧,本就身在其中受其消磨旁人自没什么好讲好劝。你呢?是真的也爱鸦片,还是只为了满足钱权私欲?”
解子扬的问题其实不好回答,阿宁于是略有些苦恼地冲他一笑。她人其实长的也很美,只是平时大家总爱注意看她手中做的事都有些忽略了她的人本身,如此颦眉一笑却是三分自嘲,七分自苦,让人心生怜惜。她笑过后对面前的人说:“你怎知我不抽鸦片?”
第三十章
打完一天的乱仗吴邪回家时天都已经擦黑了。昨天吹了冷风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病了的迹象,不过现在情势紧急也顾不上这些小事,洗个热水澡应该就没事了。
等泡在水里,吴邪才长舒出心里的疲倦。今天忙得太厉害自己水都没怎么喝,又累又饿,撑到现在脑子里几乎已经空白一片。不过要事这件事能就此打住再忙也值得,怕就怕阿宁不肯善罢甘休……
“昨晚江上风挺大。”
“可不是,小爷耳朵差点都冻掉……啊!”乍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吴邪几乎是不过大脑地把话接了过来,说完了才意识到,妈的,老子又是被耍的那个!混蛋张起灵,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溜回来,还趁别人意志薄弱的时候套话!?吴邪扭过头刚要开骂,就被拽着胳膊从水里一把楸了起来。
张起灵把人死死压在怀里捏住形状好看的下巴仔细重新把这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看了一遍,心里思索着,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胆子变的如此大。鸦片仓库着火的事,自己本来也就是怀着一丝疑虑,没想到还真是这家伙干的。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偷偷摸摸故意趁自己不在眼前的时候去跟别人联手,试问万一出了事那个解子扬能顾的了谁?他连他自己都救不了!
也说不清是后怕是惊诧还是嫉妒,各种情绪揉在一起张起灵只觉得生气。
吴邪顷刻就发现这人有点动真格的架势,估计是要发火,马上服软装傻卖乖,笑呵呵地说:“小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办的怎么样?胖子没事吧?他人呢?你们吃晚饭了吗,没吃正好和我一起吃。”
“你干的?”张起灵根本不受吴邪那些废话的影响,单刀直入地问话。
吴邪继续露出最无害的笑容:“哪能啊,那么大的事……我昨天就是和解子扬到江边喝酒吃面来着。再说,不管怎么样小哥你也不能偷偷摸摸站在浴室门口偷看啊,怪吓人的你说是不是,哈哈!”
偷看?微微眯眼上下把吴邪未着寸缕的身子慢慢扫了一遍,张起灵不觉得自己哪里是在偷看。他只觉得自己平时确实是太过纵容了,总告诉他不要怕结果他就当真的什么都不怕。如今已经被抓了个正着还敢同自己狡辩,实在是可气。
虽然两人关系确实也不存在什么偷不偷看,可是反观吴邪从水里被捞出来全身一丝不挂,对面那人却全副武装扣子几乎扣到喉咙口,在如此的反差下张起灵毫不避讳的视线着实是让吴邪羞得面红耳赤,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
“谁放的火?”张起灵耐着性子最后再问一遍。
“你……你先让我先穿衣服!”吴邪恼羞成怒几乎是用吼的。
在怒吼的回声几乎消失在浴室里时,张起灵回答了一个字,然后就放开手转身出去了,他说:“行。”
吴邪想不了那么多,见人一出去飞快捞过衣服手忙脚乱地套在了身上,这才感觉挽回了一点颜面,松了口气。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吴邪最后还是决定出去,反正又不能在浴室里躲一辈子,出去把事情讲清楚估计还有活路。
他大义凛然想和张起灵来个促膝长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谁知刚一跨出门就被拎着摔在了床上。吴邪也是今非昔比,轻易哪里肯乖乖就范,背一贴着床单就相当敏捷地缩起来往后躲,打算从床的另一侧跳下去逃走。可惜实力相差毕竟从一开始就过于悬殊,纵使他学习能力很强还是望尘莫及,刚一动就被人抓住脚踝拖回了原处。
张起灵目光里有危险的情绪,这个人到现在为止已经三番两次挑衅了,今天一定要用心教教他,有时候脾气太倔只会给自己惹更多麻烦。
吴邪一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马上尝试转移话题:“小哥小哥,你先等等!我承认,火是我放的,仓库全是我烧的。但是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要不咱们坐下来慢慢谈,我全都说给你听,好不好。”
“好。”不过现在才后悔已经迟了。张起灵嘴上敷衍着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解开本来就被扣地乱七八糟的扣子,不慌不忙地说,“我待会儿真问,你可别只顾讨饶。
都说春宵苦短,交颈挽肩本该是旖旎万千让人忘怀。吴邪说不上来整一夜如何,不过第二天倒真的挺短,他只记得被拖起来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和谁聊了几句不知什么,再被叫起来就已经又是一天了。而让他真正清醒的原因是,陈家那边有了新动静,找上门来要吴邪去谈话。
事出有因,在清理被大火烧毁的仓库过程中,有人发现了一串钥匙。这串钥匙可以打开仓库所有门锁,一共只有两串,阿宁和吴邪各占一份。阿宁在第一时间拿出自己的钥匙证明,那这火场里被发现的无疑就是属于吴邪的。
钥匙的出现,将整场火灾的原因引向了一个更扑朔迷离的漩涡中,而作为钥匙主人的吴邪站在漩涡的中心,最危险也最平静。钥匙是当初吴邪自己丢在现场的,今天陈家老爷子请他去喝茶,吴邪心里虽隐隐有些失落,但也早有准备。
张起灵在旁边见吴邪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上前替他把摆弄了半天都没摸到下一颗的衣服扣迅速扣好,然后说:“我和你一起去。”
吴邪说:“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怕。”我只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往绝处逼,逼迫完自己,还总要去强迫别人。
“钥匙是我自己扔在那里的,我知道要怎么做。”吴邪笑了笑,“我不至于连个女人都摆不平。”
张起灵摇头,开口请吴邪的人代表陈家的至高权,自己这边就算是跟着去了也没什么不妥当,一起去是免得事后多费周章:“今天处理完这事,我带你去吃螃蟹如何?”
上海蟹非常出名如今又正当时,吴邪一听马上点头赞成,随即就问:“胖子会在吧?”
没有理会吴邪的问题,张起灵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今天要是摆不平,我就立刻起兵端了陈家。” 话锋一转,撂下的却是再狠不过的话。
外头总拿陈家和张起灵作比较,也觉得只有这两方才能放在一起比较。可在当事人自己看来,彼此的关系却十分的简单而直接,要么一团和气上酒楼吃饭,要么就磨刀霍霍去抄家。钱权相扛,大抵如此。
吴邪被这话吓呆了片刻,随后干笑道:“你这玩笑开的太大了,要是你和他们打起来,大家可都没太平日子过了。”
换来的却是几乎戏谑的答复:“什么太平。”
所谓天下太平,说穿了也就像江中的浪,人与事相互倾轧绵延不止,乍一看也就都是顺遂向东了。
说是请吴邪喝茶,地方却选在城中一处阿宁的烟馆内。因为城中鸦片供给暂时跟不上,有些烟馆只好歇业,如今清出来摆上太师椅,倒真有些开堂会的模样。吴邪来时,陈家人早已候在了馆内,众人见随着一起来的还有张起灵,脸上颜色都不怎么好看。今天这件事多半是要让吴邪难堪,结果他却叫上张起灵赴会,这不是明摆着为自己找好了个谁都扳不动的靠山吗。
陈老爷子知道张起灵也来了的时候出门迎他已经迟了,与其半道尴尬相迎,还不如就稳稳坐在位置上,多少也给自己留了些体面。自己虽也为民国立定基业做了很多事早就功成名就,却从始至终没有张起灵骨子里那股不可一世的狠厉气焰,只因为那人如日中天,自己却已是西山日薄。若要时光倒转,让自己能同张起灵生在同时,如今谁怕谁还说不定。只可惜,我来君未至,君至我已老。如此怅惘百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张司令,小三爷。”待那二人走到跟前来,这位迟暮老人才徐徐从位置上站起来,平着身给他们拱了拱手。
吴邪一见马上就出言相劝,将陈老爷子请回了位置上坐下。
陈家人不知道张起灵来,两侧两排椅子向着的也只有顶头一个主座,阿宁领着手下一干人占了一侧,另一侧则全空出来给吴邪。如今陈家老爷子只好叫人在自己桌对面再摆椅子请张起灵坐,张起灵却摆手说不必,自己寻了个不前不后的空位闲闲坐下来。吴邪没跟着他,而是坐在了紧挨着主座的下一位上,同对面的阿宁相视。
张起灵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当然没人敢说他不该。再说他露出旁听的架势也对,虽然同陈家是有生意关系,大家场面上还是要分开才好。要是陈家什么不清不楚的事他张起灵都要摆出半个主人的姿态横插一脚较个劲,那才是自讨没趣。这么隔着坐下来,倒叫所有人心里都舒服了些。
一干人寒暄过后,陈老爷子先把话朝张起灵那里提,说:“听说司令您近几日有急事出了城,城中的事您怕也是听说。”
张起灵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阿宁,然后才说:“都是小事。”
他话说的模凌两可,语气又极其冷淡,让人有话接着也说不下去。这一语概括了对方嘴里城外城内两件事,在他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没什么可说的。而且再往深处想,这轻描淡写之间似乎又好像在说这样一些小事如果你们都要揪着不肯松口,接下来我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话里既带着无奈,又含着威胁。
待话音轻轻落下后,场中静了片刻,各人心里都在思索着这看似简单的四个字里究竟带着多少意味深长。而能领悟多少,就看各自的修为了。吴邪平日只觉得自己算会说话了,可眼下真和这人一比,道行却是差的老远。他这四个字胜过千言万语,又一点也不重,敲在人心上感觉就像冬天脖子里落进一滴冰水,顺着脊梁骨滑下去不伤分毫又冻彻心扉,你一挠,却什么都没有。
陈老爷子讪笑只当不明白张起灵的意思,把视线挪回吴邪这里,对他说:“城中仓库失火,小三爷忙前忙后操劳不少,我这老头子还要代陈家上下再谢谢你。”说着便坐在原位给吴邪拱手致谢。
吴邪闻言看向阿宁,脸上却带着说不出有多温和亲近的笑容,他说:“我与阿宁的交情,能做的我自然都做,哪要这么见外。”
问及生意,到现在从各处新进的烟土应该已经快靠岸了,也许明天所有的烟馆就能重新开张正常营业。如此雷厉风行,大事化了,干干净净把问题解决,撇开其他质疑吴邪的能耐还是得到所有人肯定的,要是没有他在中间斡旋出力,阿宁不可能如此轻易度过这个难关。
可是,要是火本身就是你放的,做的再多又如何。说了番客套话,该问的终究还是要问。
“其实今天请小三爷过来,是因为有些误会旁人解不开也不能贸然去猜测如何解,还得请你这个系铃人亲自决断。”陈老爷子话说的很婉转,可动作却直接,一张手就叫人把从火场找到的那串钥匙取来放在了吴邪身边的茶几上,然后看着吴邪的眼睛问,“这串钥匙,小三爷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吧。”
吴邪看着托盘里的钥匙,一阵无言。
他这样的沉默,像是在为自己寻找什么借口或托词,周围的人都很想知道如今证据确凿,吴邪会怎么说。
“这确实是我的钥匙。”结果,吴邪却非常大方地承认了,东西是他的。
这一语引起周围低声唏嘘不断。
陈老爷子先不管人家怎么说,只是接着问:“这钥匙是我们从失火的仓库找到的,钥匙为什么会落在那里,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小三爷你是否能解释一下?”
吴邪不假思索地说:“钥匙这等死物又不认主,你认识它他不认识你,谁拿在手里都是一样用。我平时将这钥匙放在何处知道的人也不少,最近事多没去仓库查看自然也用不上它,也许是被谁偷去了吧。”
这样简单轻巧的解释叫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本还想小三爷这次故事怎么也得编的像样点,谁料他却扔出这几句连辩解都谈不上的话。可这话不着边际无凭无据却又一点不失实,怎么就让人偷了呢,怎么就不能是让人偷了呢。吴邪平日不爱将仓库的钥匙放在身边更不会带回去,而是和账本一起锁在陈家帮会议事清账用的茶楼库柜里。随着他的人,有些是很清楚这些习惯的。如今他说是被偷了,不是没有可能。
“那小三爷觉得,有可能会是谁偷的呢?”吴邪的话让人根本岔不出去他画的圈,陈老爷子只好顺着问下去。
吴邪低头一笑,很是恳切地说:“我哪知道。”彻底把话给说死了。这样的答复,其实有些耍流氓的意思。反正小爷的东西就是被人偷了,至于被谁偷了什么时候被偷的小爷要是知道还轮的上你们嚼舌?!既然偷了,那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我哪里知道是谁干的。
陈家这群几乎是半个身子叛进黑道的人着实被眼前这两个人土匪加流氓的态度逼得无话可说,阿宁手底下一个性子急躁的帮会头头忍不住开腔:“小三爷,话可不能全让您一个人说全了。这次火灾损失巨大,到您这里却轻描淡写好像儿戏,叫人心里如何好想。”
他是阿宁的手下,该说什么做什么自然由阿宁吩咐。吴邪瞅着对面至此一言不发的阿宁,然后转过脸面朝刚才问话的人说:“那依你的意思,话该怎么说才叫人好想呢?”
吴邪的话,底下人自然不敢随便接,而他真正问的也不是那个人而是阿宁。
陈老爷子看既然话已经被阿宁那边接过去了,心想着阿宁是不是有好主意逼吴邪,就顺水推舟道:“你与小三爷共事,这事确实也该听听你的说法。”
吴邪最想听的也是阿宁接下来说的话,虽然在见那钥匙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有些事有些人都是无法被改变的。再听一次阿宁的话,也算是用她的嘴给自己日后的狠心找个借口。
阿宁看着吴邪和摆在他身边那串钥匙,缓缓说:“我不觉得这件事一定是吴邪做的,”然后顿了顿冷冷投来一眼,“可你不可能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果然如此。张起灵目光瞬间一敛,吴邪则了然轻笑。终是你,逼我死了这条心。
从始至终,吴邪都不觉得自己的用心真的何其险恶。他只是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不为周围攒动的恶念和欲望所伤。
烧掉鸦片仓库的目的,也只是想利用金钱控制阿宁以后的活动。
股票交易,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种圈钱游戏。人类为自己发明的游戏,总带着自毁的倾向,争战,赌博,毒品,最让人乐此不疲无法自拔,也最终消磨了所有意志将人本身圈在了中间。
吴邪的想法其实不复杂,在阿宁因为危机接受了银行股票后,她的金钱也就会开始流向市场。虽然自己划给了阿宁一部分光裕银行的原始股,可是银行最大的股东其实是自己和解子扬。
原始股虽然稳赢,但是说到底游戏规则还是比大小,占有越多的股票就越有话语权,阿宁以后因为资金受到牵制多少会有所屈服。而她投放到市场的资金,在解子扬的运作下最终会形成输赢参半的局面,如此一来,其实是将阿宁的资产变相拴在了市场中,为了不输或赢更多她不得不参考各路庄家和大股东的态度和决策,而吴邪就是那个可以影响她的人。
其实吴邪不是真的想把阿宁死死踩在脚下,他只想通过这个途径让这个女人暂时听从安排行为有所收敛。至少在张起灵解决北方问题这期间,吴邪不希望阿宁会在上海对他们构成任何多余的威胁。在那之后如果可以,吴邪甚至愿意净身出户再不多理会与阿宁相关的事务,毕竟从一开始合作的原因也多是为了替北方筹措资金。
只可惜,阿宁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和觉悟。这样一个自作聪明又处处想赢的女人,只叫吴邪心生绝望。
那串被抛在失火仓库的钥匙,应该算是自己对阿宁最后的一点奢望。陈家三子内扛,各自并没有太多交叉往来,阿宁的鸦片仓库失火自然是她自己的人收场,钥匙被发现也一定是她第一个知道。
试问自己从事情发生伊始就在全力帮她重整旗鼓,可在钥匙被发现后阿宁却只字不跟自己提,既不来问一句是否有什么隐情或误会,也不关心事情一旦为他人知晓会有什么影响和后果。她在第一时间计算得失后选择用现在这样的方式来质问和要挟。
阿宁的盘算吴邪都懂。
眼看着鸦片货源短缺的危机解除,手中的股票也要开始生钱,阿宁接下来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可不就是对付你吴邪吗。飞鸟尽,良弓藏。之前诸如自掏腰包抬高帮会红利此类举动已经是让部分人靠向了吴邪这边,如今在仓库失火后他又大展身手迅速平乱,无疑将声望推的更高。
一山难容二虎,吴邪的作为纵使是帮了阿宁,阿宁也不觉得舒服。更不要说她从吴邪手中接过的那些股票,她以后不仅要悉数把钱补还,也许还会处处受制于人,这比账又不知道要如何才算的清。
阿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与吴邪达到制衡的机会,例如那串意外出现的钥匙。
不论吴邪和这场火有几分关系是真是假,只要能把脏水往他这里泼浇灭他的气焰,都值得一试。要是能把火灾的责任推给一些给吴邪自然能抵消他后来的功绩,要是能以这钥匙的出现作为陈家和吴邪谈判的条件让他日后在股票价格方面让步松口,那更是再好不过。
阿宁想问题的方式从来就不是对或不对,而是自己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她虽不觉得单凭这串钥匙就能绊倒吴邪,但也一定要让他的劲头有所收敛。反正这么做无论结果如何,自己似乎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
阿宁说什么,吴邪没注意听,他手指滑过茶几上那盏为自己沏的茶,瓷杯外壁还温着却已经不那么热,算来自己大约也在这里坐了一刻多钟,要来的也该来了。
他在等的,是阿宁的二哥。
这个常年泡在女人堆里的男人,总让吴邪觉得有趣。他身上似乎是兼具了女人的尖酸和男人的勇武,最终是变的突兀冒进胸无城府,一点不像他的姐姐和妹妹一个韬晦一个狠辣。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占有他目前所有的一切,他根本不配。这场戏等他来,也就能帮陈家人定个调了。
吴邪盼着的人,终究没让他等的太久。阿宁的二哥出现在烟馆大门口时,脸上有些兴奋和得意,一看他有这精神头,吴邪也就不担心了。
陈家老二跨进大堂后首先给张起灵拱手问好,然后叫了吴邪一声‘小三爷’,之后才面朝着正中的陈老爷子,喊了声‘爸爸’。今日的堂会并未请阿宁的大姐和二哥到场,因为这三人素不交好已是众所周知,请来了也只有添乱的份。他的不请自来自然叫人奇怪,陈家老爷子见他有些吃惊但是没有表露,只淡淡问:“你怎么来了?”
“听说今日小三爷因为仓库起火的事被请来喝茶,所以特地来看看。”陈家老二说着就朝阿宁看过去,“三妹与小三爷的生意我从不干涉,可是这次你落井下石做的实在太过分,有些话我不能不说。”他话一出口,却叫陈家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宁向来看不起自己这个成天和女人鬼混二哥,冷笑道:“二哥今日倒起的早,房中终于无事可做吗?”
不理阿宁的揶揄,陈家老二说:“我要是无事可做,你就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自从陈家仓库失火小三爷案前马后事事亲力亲为,有多尽心陈家内外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却设陷阱害他,一心想把黑锅给他背。”
阿宁看他这样有些动气,可马上她就把怒气收回心中,笑笑说:“当着大伙的面,二哥你说话可要讲证据。吴邪仓库的钥匙就在火场被发现,我也是就事论事,并没有针对谁。”
陈家老二哼声笑道:“三妹你素来最精明能干,难道就不觉得这件事古怪吗。要是火灾真和小三爷有关他怎么可能会把钥匙这么明显的证据留下?”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知道,可是所有人都不想提。吴邪如今处处占尽上风,身后又有张起灵托着,就是陈老爷子自己也想抓住机会压他一压,免得日后自己几十年打下来的基业却沦为他人做嫁衣。眼下自己儿子却突然冲出来反水,阿宁且不论,陈老爷子自己都有些忍不住开腔:“现在谁都没有说事情是小三爷干的。只是钥匙是他的,大家都想弄明白这里头的细枝末节,也方便日后楸出偷钥匙的人。”
这样窝里斗吴邪觉得新鲜,可他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陈老爷子那边他不敢看,只怕一看就让那老头子发现什么端倪,只好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张起灵,却发现这混蛋竟然一脸无所谓地点起了烟。
现在要是只有两人独处,吴邪一定会毫不犹豫上去掐他,不过张起灵这狐狸也是早就摸出了门道,才专捡吴邪没法动手或者看不到的时候抽,例如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情况又似乎挺玄谁都顾不上他,可不正是抽烟的好时候。
懒得多看他,吴邪重新将目光投回争地头破血流的陈家人身上,正赶上阿宁讪然问道:“平日也不见你这般关心我这小妹,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该不是存心要来给我难堪,挑拨在座各位和小三爷的关系吧?”
她这话却像是问到了正点子上,陈家老二嘿声冷笑,突然冷下了脸直视阿宁说:“我关心的,是陈家。这场大火起的蹊跷,小三爷那串钥匙也丢的离奇,只怕是内鬼从中作乱,才让我陈家蒙受如此损失。”
吴邪这时开口说话了,他对阿宁的二哥说:“陈少爷,这点我们早都想到了。陈老爷子和阿宁今天请我来也就是想问问清楚,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没有其他意思或误会。”
阿宁和陈老爷子点头称是,可陈家老二却很执著,他肯定地对陈老爷子说:“爸爸,我怀疑烟库其实是被阿宁自己烧的,我有证据。”
他的证据,是一盒录音带。录音带里录下的是阿宁的说话声:“烟土的害处谁不知道,谁愿意顶着骂名做那事。我在英国期间,最能体会国不强民不智带来的屈辱感,我比谁都想烧光那些鸦片……”
这卷录音带里的话止住了陈家所有人的言语,吴邪面向阿宁,看着她凝起寒霜的脸色,觉得偶尔看她露出这种表情其实也不是不好。渐渐的,阿宁似乎找到了些知觉,目光慢慢向吴邪投过来,带着不可思议和些许绝望。吴邪看在眼里,心里却早没有多余的感觉了。
“阿宁!”最后,陈老爷子的一声暴喝将众人拉回了现实中,他一脸愠怒盯着自己这个最倚重的小女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解释清楚。”
如何解释,阿宁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而算计自己的人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面前,前一秒他还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顶住陈老爷子的怒气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是吴邪。
吴邪踏着剑拔弩张的静默起身,视线始终没有从阿宁脸上挪开过,他要好好看着这个女人,看清她眼中那个自己。
阿宁在吴邪站出来的那一刻,暗自紧紧握住身下木椅冷冰冰的沿角,心冷如铁。
凝视着阿宁的恐惧,吴邪说:“要说蹊跷,我觉得这录音才最蹊跷。我吴邪以命作保,仓库绝不可能是阿宁烧的。”
这珠翠落玉盘般清朗温润的声音不缓不急,却彻底搅乱了所有人的方寸。张起灵熄灭手中的烟,开始有些好奇。对于陈家以及阿宁,他本就没有吴邪那么乐在其中。吴邪想怎么处理这次失火的事张起灵无所谓,反正现在北方局势已经成型,打仗估计是避免不了的。要是阿宁能循规蹈矩随着他们走过这一段,他不介意继续提供庇护和帮助;可要是做不到,他也不介意在正式开战前先拿陈家试试刀。
吴邪问阿宁的二哥:“这卷带子你是如何得来的?”然后不等人回答就接着说,“不管是谁给你的,都应该立刻去好好调查一下对方。这卷带子断章取义完全是为了诬陷阿宁才做,一点都不可信。”
阿宁的二哥被吴邪斩钉截铁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口,只好问:“你凭什么说东西不可信?”
吴邪说:“我敢保证是因为真的那份,我亲耳听过。”接着吴邪请示了一下阿宁,自己是不是能把真相说出来。
阿宁此时早以没了主意。这录音带里的话是当日自己在银行里同解子扬说的,她只当眼前这事是吴邪和二哥作局陷害自己,却没料最后这个人会站出来帮自己说话。真相,她自己都不知道吴邪口中的真相是什么,可是强弩之末,她又哪有权利摇头说不呢。
阿宁点头后吴邪才开始说:“事实上,录音带里这些话,是前几日阿宁在光裕银行对解子扬说的,现在大家听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光裕银行为安全考虑早先从德国进口了一批录音设备安装在银行内,一来是为了防止雇员和雇员,或和客户之间私下有违法运作;二来是为了防止在盗窃或者抢劫发生后银行没有任何证据保留。这些录音,平时只有少数人能接触到。我之所以听过,是因为事后解子扬同我提起阿宁亲口说自己抽鸦片,我当时完全不信,他才给我听了一遍录有他们对话的录音带。要是你们不信,我可以马上给银行打电话让解子扬出面为阿宁作证。”说着就要人去找解子扬过来。
之后,吴邪话又回到了现场那卷录音上:“我想,问题的根源应该是出在光裕银行内部。最近阿宁成为银行新股东,也许有些人想暗中使绊给她一个下马威,这才偷走原始的录音带炮制了一份假的交给了阿宁的二哥。这件事我,解子扬和阿宁一定会彻底查清楚。”
话说到这里,全场最难受的莫过于阿宁的二哥。他们一直在监视阿宁的活动想从她的日常生活中抓到些把柄用来诋毁压制。手下的人交给他这卷录音时他以为自己的机会到了,再赶上阿宁气势汹汹招吴邪来问话,他更相信自己这一举一定能扳倒阿宁,取得吴邪的器重,谁知峰回路转事情竟然变成这个样子。这下子自己反倒成了被踩在脚下的人了,真不知道吴邪和阿宁要如何对付自己。
“陈少爷,”吴邪没有任何为难人的意思,反而温言好语在人前替阿宁的二哥开脱,“我想你也是护家心切不希望陈家有任何闪失,事先才因急生乱没有考虑清楚。外人估计也是看准你平日不拘小节做事有些莽撞,才把心思动到了你头上,企图借你的手陷害阿宁。这事十成是我朋友银行内部出了内鬼,害你也受了冤枉和牵连,我吴邪说什么也要先给你道歉。”
吴邪铺台阶,陈家老二自然没有不下的道理,连忙赔笑,自责道:“可不是,我这人就是脾气急,当时一听这录音带脑子都气蒙了,哪里顾的上想其他那些事。幸好有小三爷出面澄清,否则我们可都要冤枉阿宁啊。”说着干笑两声,被折腾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跌宕起伏,最后闹事的人竟然都异口同声说是误会,这叫其他在旁边看着的人怎么缓的过劲来。银行那边很快给了答复,原始的录音带经他们现在一查发现已经丢失,但是如果需要解子扬可以出面对所有事作证。
得到这个结果倒也不奇怪,要是真有人去偷录音带作假,自然不会傻到再把真的还回去。可是,这么一来事情的真假似乎又无法定论,一切都是吴邪和解子扬在说,谁能证明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吴邪有些无奈地朝阿宁笑了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他也不知道这下子该如何是好。阿宁低沉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里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她对陈老爷子说:“爸爸,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陈家的事情,录音带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捣鬼,我和小三爷会尽快查清楚的。”
陈老爷子脸上阴晴不定,看着阿宁最后却问:“你真的抽鸦片烟?”
生与死,天堂或地狱,总在人的一念之间。陈老爷子在闪念间选择去怀疑自己的女儿,而阿宁则选择握紧拳头,点下了头,然后叫人去取烟枪。她要在所有人面前给自己一个清白,证明那所谓的真相。
张起灵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见惯了人心险恶,他早就对这些事没有任何感觉了。可是,吴邪终究是和自己不一样。坚强背后,这个人的肩膀还是微微颤抖,藏在身后的手也捏的死死的。他这是在极尽全力忍受,忍受他其实不想承担的结果。
看到这里,张起灵起身走到吴邪一旁站住,对陈老爷子说:“既然是误会,我先告辞了。”
陈老爷子经历今天这些事也脸上无光,吴邪的小辫子也是楸不住了,便也起身送客,却被张起灵制止,他说:“钥匙的事纵使吴邪有错,他后来所做也对的起你陈家上下,是不是?”
陈老爷子哪能说不,连连点头:“小三爷对我陈家的恩情,言之不尽。”
“生意归生意,”张起灵凉薄地说,“要连家务事都要外人插手才能解决,陈家日后如何,您老可得想的开些。”甩下这赤裸裸的威胁后,张起灵也不管陈家人脸色如何,拎着吴邪的衣服扭头就走。
今日所发生这一切,当然都是吴邪安排的。录音带是他收买了阿宁二哥手下送到他手中的,解子扬从头到尾该和阿宁说什么,怎么做,也是早就说好了的。这件事是吴邪留的后招,在阿宁想反咬一口时拿出来作为最后一记猛药,彻底让她无法再战。要是金钱无法困住阿宁,吴邪觉得也只有设法用毒品消耗她了。
“你说我是不是在谋杀?”离开烟馆后,吴邪对张起灵苦笑。阿宁其实根本就不抽鸦片,今天却被自己一步步逼到末路,不得不抽鸦片以正其名。这些都是吴邪事先就计划好了的,可当他看到阿宁抽鸦片时,心里还是刀绞一般,只恨不能扯住这个傻女人用力给她一巴掌,叫她别再为了这些蠢事执迷不悟。
张起灵掰开这个傻瓜的拳头,把被指甲掐红了的手掌贴近唇边吻了吻,又一次告诉他:“你没有错。”虽然你心中的良善救不了谁,你所做的取舍会牺牲掉别人,但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没什么值得内疚。
第三十一章
吴邪一直觉得,有胆来劫胖子的人,估计是个傻子。
先看他的身份,下手揍这胖子前真得想想清楚该使几分力日后才不会被某人报复得太惨;其次,软硬兼施忙的满头大汗后他告诉你的九成九全是废话;最终,你还得管饭。这种赔本找罪还会引来张起灵这种大麻烦的买卖,不是傻子谁要去做。
如今这个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傻子正坐在自己对面。要说世界大也大,无奇不有,绑架犯正在人质的指点下摆弄着盘子里的大闸蟹;要说世界小也小,冤家路窄,给十次机会吴邪也猜不到,在城外劫持胖子的会是那个黑眼镜。
他以为这个行踪诡秘的黑眼镜是北方某支军阀势力的代表,结果本人却一听连连摇头,边拿餐布擦着手边娓娓解释,他是旗人,家族是八旗里上三正白旗一支。
八旗吴邪还知道,再说深了他可就是外行。民国后北方也许还有遗风,南方却是越来越难听到这些前朝旧事了。胖子见吴邪似懂非懂,吐掉嘴里的螃蟹壳,言简意赅地把黑眼镜的自我介绍总结了一遍,皇帝的亲戚。
吴邪讪笑,前朝皇帝的亲戚不在北边好好待着来上海城外堵胖子干什么,围猎也不是跨省这么个围法啊。
黑眼镜被吴邪的话逗乐,告诉他,自己是来找张起灵的。可至于找他干什么,却省去没提。
想来他们三人估计在城外已经谈了很多,吴邪不想因为自己让一桌子人旧事重提,本身他也累了,便没多问。何况类似这样的谈话,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现在要是在桌面上问倒像是要逼着他们对峙一样。
说了什么吴邪先不好奇,可黑眼镜在城外挟持胖子逼张起灵出面,到现在大大方方进城和胖子坐在一起吃螃蟹,这样的反差还是叫人忍不住追问一句。
黑眼镜似乎是个很爱笑的人,吴邪问任何问题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笑,至于笑法倒就千差万别了。提起劫持胖子的事,黑眼镜脸上是苦笑:“我想着也后悔。城外吃饭和胖爷同桌吃青椒炒肉丝,我硬是被逼着吃了几顿青椒配饭,就算我喜欢吃青椒,这么个吃法也要上火吧。”
邪听了也苦笑,胖子那是和张起灵一起吃饭吃出的习惯。
黑眼镜事实上想自进城,但是看张起灵在北方大刀阔斧的态度他担心一进城话还没说一句就被砍,逃都没地方逃。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城外把胖子先截住,然后让张起灵出城来说话。
听他的口气,像是知道北方的事和张起灵有关。吴邪心里忐忑,瞧了眼坐在身边拿勺子慢吞吞扒拉着碗里蟹黄豆腐的人,对方却接过问询的眼神递来一句话:“他要在这里住一阵子。”所谓‘他’自然就是眼前这个黑眼镜。
吴邪没认真去想,随意对着张起灵点点头,谁知黑眼镜却笑眯眯地凑上来对他说:“要打扰您二位了。”
“你要住在司令府?”回过神来后吴邪下意识瞪大眼,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黑眼镜也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耸肩说:“但凡张司令要是有个什么别苑公馆之类的,我也不自讨没趣。这不也是小三爷治理有方吗,哈哈。”话说到后面却是半开玩笑,有些暧昧。
许是听出这人话里没什么恶意,或者是吴邪自己没力气折腾,被他这么个刚认识的人开玩笑,吴邪破天荒的没不高兴。可他还是惊异,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张起灵愿意留下这么个前朝皇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盟友,还是人质?
大约是以为张起灵已经透露了一点情况,黑眼镜简单地说,租界如今对他而言非常的不安全他去不得,外头有也很多人想抓他。他说的太简略吴邪有很多抓不准的地方本还想追问点什么,桌子下搁在腿上的手却被旁边的人按了一下,吴邪看了看他,收了声。
吃酣喝畅了的胖子吧嗒着嘴放下筷子打算歇息片刻再战,闲下来一眼就看到这两人的小动作,马上眉开眼笑挑侃道:“哟,天真,现在怎么这么听话了,之前不是说要把内部斗争进行到底吗?”
吴邪淡淡笑了一笑,没心思理他。
今天应付过陈家人他着实累了,如今喝过酒更是乏,懒得和胖子拌嘴。好在胖子和黑眼镜今天也就是来和吴邪打个照面,黑眼镜手底下的人还在城外他必须去安排,胖子一来是进出城内外的令牌,二来要看着黑眼镜的活动,自然也跟着一起去。他们一走吴邪二话不说马上回家,半路上人就开始犯懒直往旁边靠,结果还没到地方就睡着了。
半夜被梦惊醒,吴邪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卧室,外头不知什么时候起下起雨,旁边没有人。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发了不知多久呆,他突然开始感到害怕。
这种恐惧,瞬间蔓延成深深的绝望。只因为午夜梦回,闭上眼时自己刻意忽略的一切全变成历历在目的长梦,睁开眼后身处黑暗却发现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竟然不在,还有什么比这更恐怖?这唯一的依靠,是从没来过,还是被什么给带走?
怀疑所有人,最终变成怀疑自己。今天这个吴邪,是不是真的强大到顶的住任何困难呢?可要是真的变成那样,自己这个人还值得张起灵去爱去护吗?这些疑问吴邪自己解不开。而他现在最想质问出声的是,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黑暗里,难道是觉得自己已经坚强到能面对一切,还是觉得自己早就不懂什么是害怕了?
还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脑子里逐渐乱作一团只好爬起来去找人,可望着走廊里那些紧闭的门吴邪只觉得茫然,他怕找到,更怕找不到。
“小哥!”吴邪只好扶着门大吼,但迈不出半步,他突然好想哭,可要是只剩他一个,他不敢哭出声来。
几乎是随着叫喊声就有令人安心的脚步声过来,可吴邪却觉得已经独自等了太久。他本来很想在那个人走到身边后先冲他发顿脾气,再好好质问几句。可是一看到张起灵紧紧握在手里的枪,还有寻声慌忙跟着赶过来的佣人,他才回过神来,原来现在感到不安的不止自己一个人。只是有的人越是害怕就叫得越大声,有的人却越是害怕牙就咬得越紧。
见人似乎是没事,张起灵先从心底舒了口气,然后才拉吴邪到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触到的全是冷汗。
旁边一个常照顾在吴邪身边的佣人手脚利索地上前开了卧室的灯,然后把房门拉开帮着张起灵把人扶回房里。看着吴邪苍白的脸色他担心地问:“吴少爷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吴邪回到床边坐下来后冲周围的人摆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歉吓着你们了,都回去休息吧,我真的没事。”
等人都散去,张起灵回到吴邪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重新问:“你怎么了?”他才不相信吴邪被惊得一头冷汗会什么事都没有。
吴邪望着搁在床边低柜上那支冰冷的枪,故作轻松地说:“做了个噩梦。”说完就掀开被子缩了进去。那些原本想说的话,他已经说不出口。
“梦到什么?”扯开吴邪蒙在脸上的被子,张起灵知道这个人没说实话,他这是想躲。
吴邪其实真的是做了个梦,梦到冬天时去城外骑马,梦到自己摔下山坡,梦到阿宁骗自己说他腿摔断了时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还有后来天下起大雪他们骑着马回去……这么想着,他闭上眼淡淡地说:“我不记得了。”
静静地看了会儿吴邪,张起灵说:“一个月后我去北方。”
这么大的事竟然现在才告诉小爷还选在后半夜这么个好时候,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你当自己是回娘家吗!?张起灵你个王八蛋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死啊!吴邪手藏在被子里攒紧床单,咬紧牙不说话,只怕一开口就要问候张起灵祖宗牌位。
还以为张起灵有什么后话,谁知这人闷了一会儿竟然站起来要走。这一举顿时让吴邪满肚子怨气都烧了起来再也憋不住了,他‘哗’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就大吼:“臭姓张的你他妈的属猫啊!?大半夜不睡觉你是准备出去逮耗子吃怎么的?”吼完伸手使劲把张起灵拽回来按在枕头上。
操你妈的!小爷上辈子肯定是造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孽,要么就是杀了姓张的全家。这辈子人赔了你还不够,非要老子掏心以死明志你才满意吗?说走就走,说打就打,这么爱逞英雄,这么忧国忧民,早先前怎么不给我死远点!老子又不能给你张家留个后,你招惹我做什么?你以后要是死了别指望有人中元节给你烧半张纸!小爷头等大事就是烧了你的房子卖了你的地,然后带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远走高飞!
“吴邪。”张起灵皱起眉伸手顺着吴邪的眼角摸到下巴,带来一阵凉意。
吴邪跟着摸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
低声骂了一句吴邪低头使劲擦眼睛,可越是擦眼睛就越酸,心就越痛。
张起灵扯住吴邪的手将他抱住不许他再擦,只怕这人用力过猛把眼睛揉坏了。
要是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吴邪一定选择在一开始时就抱着张起灵的大腿说自己其实怕的要死,不敢玩下去了,没有你张起灵在我身边就是从胖子那里虎口夺食抢来鸡腿吃着也不香,然后拖着这人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可是,现在说那些都迟了。
“你要去就去,这里我撑着。谁要是敢惹麻烦我吴邪一定让他,家破人亡。”罢了,我早就做不回当初那个我了,况且我也不想做。
你张起灵要走,我追就是了;你要是护不了我,换我护着你就是了。人总是在还有余地时畏缩彷徨,真的要选,就会知道什么最重要。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给我好好活着;而我最怕的事,也不过是下辈子和你两不相欠。
当年清军入关时怎样,吴邪是不可能亲历的。可退出那座为消逝在他们草原铁骑下朝代所建的皇城时如何,吴邪有所知晓却也不是非常关心。时局不稳平常百姓大多颠沛,这种时候锅里的事总比国里的事更重。
可如同身前那几百个化尘作烟的‘前朝’一样,撤的出城,舍的了国,却始终放不下那君临天下的过往还有金銮殿上三呼万岁的荣光。因为过去拥有过,才更奢望着丢失的还会回来。
围绕着皇权,八旗贵族中杂音不断。主战主和各执一词,为了早不属于他们的江山争论不休。黑眼镜所在的那一旗实力雄厚,同皇家关系也历来最密切。如今山河不再他们不像其他几旗猛打嘴仗不露头,而是将族中的女子嫁与皇家做那末代皇嗣的妻,用血脉将彼此紧紧系在了一起。
吴邪闲下来听黑眼镜聊起这些宫闱趣事时很是佩服他们能在危难关头把自己的生死和国君相系。可黑眼镜却凉凉笑着答了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下子把吴邪好不容易涌起的一点点慷慨浪漫的情怀浇了个透湿。一个国家数百年殚精竭虑为一个家族积攒的财富到底能有多少,谁也不知道。要说以国为家是实的话,散尽家财最终舍弃的也是国力,枕头底下的私房钱,那是动不得的。
提起藏私房钱,也就切中了黑眼镜来找张起灵的根本原因所在。
这件事的起因,说起来还是皇族内扛。主战派主张利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匡复国业。所谓不记代价,自然也包括联合日本人在内。而作为主和派,黑眼镜他们却觉得反正当初也是赤手空拳打进别人家来的,自己一个外人凡事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那你们的皇帝自己怎么说?”吴邪感兴趣地问黑眼镜。
黑眼镜说,拖。
这位被荣与辱,新与旧交叉灌注而生的君主,又能有勇气说什么呢。进一步求生,有些骂名他不一定背的动;退一步求死,要他拿什么去见列祖列宗。他的不能与不敢无法和任何人说,只能佯装麻木的,畏缩的,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可作为弱者,他不动自然有人会拿鞭子狠狠抽他。
“有一件东西对我们至关重要。”黑眼镜告诉吴邪,“皇帝将那件东西交给我们这一旗,只当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谁知消息在中途走漏,东西被主战派窃取,交给了日本人,以它作为挟天子的筹码。”他说的东西,是一方玉玺。
清国入册的玉玺共二十五方,可有一方印玺从没有被记录在册,只在皇族宗亲内部相传。这一方玺,就是清国皇室私人金库的钥匙。现在它被日本人占去,不管日本人知不知道内情,这对皇帝本身而言都是被掐住了命门。
吴邪难以相信:“难道为了恢复皇室统治,就能投靠日本人纵容他们侵略,这是丧权辱国的事啊!”
黑眼镜则摇头,反问吴邪:“我们满人过去入山海关,难道就不是一种侵略吗?日本人现在是外敌,我们满人当初也是外敌,外敌之间交接分赃,没什么不合理。”
“你说的不对!日本人那是……”吴邪想找个词来形容日本人和过去清朝的满人,元朝的蒙古人,唐朝的鲜卑人不一样。可搜肠刮肚后,他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所谓国,也只是人们自己一厢情愿画地为牢。”黑眼镜很理智地告诉吴邪一个他祖先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任何爱恨都是能被时间消弭的,只要能挨到那个时候的到来,这天下就没什么所谓敌我。”
黑眼镜的解释,辩得吴邪哑口无言。他心中有一百个不甘心不同意,但说不出个因为所以来驳斥他。
见吴邪急得瞪眼,黑眼镜马上放松地笑了:“但是既然都一起吃几百年饭了,我们也不是完全不在乎生前身后这一点虚名。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们。”
在玉玺失窃后,黑眼镜一系马上开始将目光投向南方,希望寻求助力。外国人自然靠不住,共党泥菩萨过江实力太有限,南京那边黑眼镜他们怕会落个才脱狼穴又入虎口的下场也没有开口。穷途末路时却发现张起灵的势力似乎是已经渗透到了北方而且是站在日本人的绝对对立面的,这和黑眼镜他们所求简直是不谋而合。
吴邪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问黑眼镜:“你要我们帮你寻回玉玺,报酬呢?”
黑眼镜说,他们和张起灵商量的结果是,如果能找到玉玺完璧归赵,他们的皇帝绝不再提复国的事,毕竟什么都能缓缓,唯独柴米油盐缺不得。
吴邪却哼声笑:“这算什么报酬,要是我们也像日本人那样掐着你们不放你敢乱动。”
黑眼镜瞧着吴邪挑眉,问他:“那依小三爷你的意思?”
“除非,”吴邪摸着下巴盘算着,“除非你告诉我你们满人把钱都藏哪儿了。”
“长白山。”黑眼镜很合作地迅速告诉吴邪,那方玉玺能打开的宝库,就在长白山。长白山是满人的家山,清朝时曾一度作为皇家禁苑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乱入,而且历代皇帝每年都要对长白山进行祭祀活动。他们最终要的秘密,自然也就藏在这绵延的山脉中。
还以为吴邪要继续细问,谁知吴邪的好奇就此打住,没有下文。黑眼镜反过头好奇道,你难道就没兴趣知道具体的位置?
吴邪无所谓地摇头,说:“小爷又不像你们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不过该他的他还是会开口要,“不过,你住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么长时间,准备拿什么付小爷我食宿费啊?”
黑眼镜一听吴邪这话,笑得前仰后合,直说还是小三爷算盘打的哗哗响会做生意,张起灵都从没找他要过食宿费。
可笑过后他还是问吴邪想要什么。
“他是他,我是我,要是我早就把胖子架到菜市论斤卖了。”吴邪其实早就想好了,这个黑眼镜有本事劫下胖子应该有两下子,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乘此机会让他教自己两招。
黑眼镜一听吴邪要自己教他防身的招数,马上爽快的答应下来。可再一掂量吴邪的骨头,又摇起头来,直说不行。吴邪横他一眼,心说你才不行,你他妈的全家都不行。
“小三爷你骨头太轻了打人使不上力,花架子练的再好是白搭。人家有劲的一掌就能把你拍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黑眼镜实话实说。
类似的话张起灵之前也说过不止一次,一个意思怎么从黑眼镜嘴里嘣出来吴邪就这么想揍人呢。
不过黑眼镜也算是个实在人,马上说:“我可以教你用枪,或者其他轻一点的兵器。以后在外头挑事儿你绝对没戏,可防身还是足够的。”
吴邪马上点头,一言为定。
“什么一言为定啊?小天真你这又是在扶植什么反动势力?”正和黑眼镜聊着,胖子和张起灵就一前一后从外面回来了。
“商量着把你捆到菜市卖了啊!”吴邪玩笑道,“浪费小爷这么多柴米油面还老损人,留你何用!”
胖子哈哈哼道:“你还真是钻钱眼儿,生意做魔怔了。”说着就回头看张起灵,“我早说了,你要跟着他,我到这里来就只有喝凉水的待遇。瞧!他现在还想卖了胖爷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张起灵听着胖子的抱怨微微愣了愣,然后低头‘唔’了一声。
吴邪和黑眼镜一看张起灵的反应不约而同扑哧笑出了声,吴邪捂着笑痛的肚子直不起腰:“金镶玉,哈哈!我看你更像生煎,皮包肉外带一肚子油汤,哈哈哈!”
“哟。嘴皮子练的挺溜,胖爷我还以为把你和小哥搁一起你指定也得跟他学,看来立场还是相当坚定嘛!听说前几天你还舌战陈家打了场漂亮仗啊?!”胖子说。
他随口提起,却说到吴邪不想回忆的事上,吴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半刻,旋儿又释然地笑:“同你说当然没问题,都是生意上的事你听着可别嫌无聊。”
张起灵自然知道吴邪心里什么感觉,招了招手叫他到阳台说话。
吴邪随着离开黑眼镜和胖子的视线范围后,张起灵交给他一个装满药丸的小玻璃瓶。
看着这瓶药吴邪心里有些挣扎,可他还是接到了手里紧紧握住。
“英国供货商的协议已经拟好了,这是唯一的货源。”张起灵面对吴邪,其实也不想说这些话。
吴邪点头:“我今天就去找阿宁。”
张起灵说:“我要去见霍玲。”
“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可以去和霍玲说。”吴邪有些怀疑张起灵会如何同霍玲解释眼前这些事。
张起灵却说不必:“她不会听你的。”
每条街巷中,都住着不同的人。
有些你一辈子也不会认识,有些却能有机会擦肩。擦肩而过时多看一眼,可能就有机会站住脚步闲聊,也许就有机会同桌吃饭,或者还能有机会相伴同行走到巷尾再散。这些事谁都说不定,也没有人会刻意去追。有缘有份,一眼万年,那都是撇开前弦后曲的折子戏。你要找的人住在哪条巷弄第几门多少号,总需要你踩过前缘望向后续,一寸寸去查找。
每个故事念到最后,都会有个人能和你并肩坐成一排。而其他所有那些人们,却都只能坐在你对面。
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张起灵从见时就不曾讨厌过,面对她,他觉得有一丝亲切。偶尔提起时,他也会想,也许自己真的会在这霍氏的名前附上一个‘张’。这种想法无关情爱,无关宗族,无关国事,只因为他们在很多方面其实是相似的。
当然,事到如今连那个‘也许’也早就不再了。这样相对,张起灵唯一想到的是,如果换作吴邪取代自己坐在这里,霍家这位小姐也许感觉更自在些。
霍玲其实在等这一刻,她不发问张起灵就自己上门来答的这一刻。要说的话无非也就是那样,一直留在上海没有回家的苦衷,也是因为这个答案她无法去求,只有等张起灵来给,她才能带回北方回答其他人。
对于这个男人,霍玲自觉是带着爱。可,什么是爱,拿什么谈爱,爱了又怎样,她全都说不出来。所谓爱与不爱,都不是自己能谈论的话题。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知道自己家族在张起灵心里那杆秤上究竟几两重,押上一切结果却发觉,根本没有重量。可除了这些,霍玲不知道还能给张起灵什么。
所以说,宣判再无情,也是公平的。
她不是不能扛过取消婚约的打击,只是一时失去目标和方向,人难免彷徨。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张起灵在短暂的斟酌后终于开口,说的不是霍玲预想中那句单薄的结语,而是发问,家族和性命,你心里哪个更重?
霍玲迷茫了片刻,然后说:“一样重。”
张起灵有些失望,却也早料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自己今天来,其实是想劝霍玲离开这一切,不是简单地离开上海,而是从此离开她脚下这片土地,这个国,那个家。她需要的平安自己虽然不会参与,但是他愿意为她去造。放下所有这一切事和人,带着足够殷实下半生的钱财和所有喜欢的衣服首饰,找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也许开始是有些孤独,但结局一定是岁月静好。这是唯一能想到办法,也是唯一能为霍玲做的。
可惜,霍家大小姐却说,家族的利益和自己的性命从来就是一样重。她霍玲这条命,生来就如大宅门上的铆钉,早和霍家的一切铸成了整体。为了宅门而生,随着宅门而动,家族兴则命贵,家族没而命殒,生死与共。
“霍家……”张起灵吐出这两个字,话有些难以继续。不管霍玲是不是知道,知道多少,他都没法指明那些事实给她看,让她认清那门里不是什么庇护所。霍家已经投靠了日本人,正打算联合皇城里势力扶植傀儡皇帝建立满洲国。而自己的铁骑将会全力踏平这颗毒草。若到那时兵戈相向时,刀枪不会多顾惜眼前是谁,是恨还是哀大概也只能连同一切心愿留到下辈子再叙了。
“不回去又如何。”门外面天地何其宽,为什么总要固步自封。
霍玲说:“那是我唯一能回的地方。”她身负家族使命而来,无论成败,只要她活着,最后也都是要回去复命的。让她不解的是,那个最简洁不过的答案,为什么落入这双一向清明冷漠的眼里却辗转成为无数的挣扎,摆脱自己他不是应该最释怀吗。
张起灵之所以觉得霍玲和自己相似是因为他们都被一些类似的事束缚着。可是,如果说自己有挣扎求生的权力,那霍玲自然也有坦然赴死的自由。
既然心从来就没有从那里离开过,不如就快些回去吧。独自留在上海势必会被卷入博弈成为筹码,回去了兴许在最危急的关头你看的和生命一样重的家族,真会成为最后值得托付的依靠。
“关于婚约,你还欠霍家一个解释。”霍玲在送张起灵出门时迎着月光对他说。说出这话时,她甚至有些说不清的释然,以及一缕得逞的窃喜。
终是让你,欠了我一点什么。
张起灵其实从没有用心看过霍玲本身,多是听吴邪略带叹惋时说起这女子如何姣美如何好,她的退缩和妥协又是如何让人心疼。
停下脚步,他头一回仔细地将她的微笑记在心里,虽从不是自己所爱,但是确实是美。这份固执和柔弱,不知道又该交于谁守护。
伸手将霍玲耳际略有些纷乱的发丝揽起顺到耳后,张起灵说:“你回去就是,我自会同他们说。”只盼到我兵临城下那天,你不在家。
难得而突兀的温柔,让霍玲有些想笑,更有些想哭。为什么相知相伴,不能是你共我。不过她不恨不怨,打从心低只想叮咛一声:“照顾好吴邪。”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美。她的所谓爱情,从不高尚,自不能量力。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也许会更无畏些。
也许会学着那个人一样,大声说我以我命证我心。只可叹,这一生,我的心我的命早已交于他处。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我不怪你,从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曾似乎是真的在见你时,爱过。
四时万物,都有自己的起始和终结。那个起始无人能预期,那个结点无人能点数,所有过来人都会叮咛嘱咐,最重要的事和人,从来都在过程中,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并不重要。
可在这不紧不慢的过程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人却从没有说。你开始总会全神贯注去铭记一切,把每件事每个人都当作最重要的对待。可走了一阵就会累了,倦了,甚至是失望了。就如同那些你自认为非常重要的人都会长大会改变会离开你,那些看似珍贵的事也都会变成回忆慢慢在心底卷起泛黄边角,腐化,消亡。
所以人总在到渐进终极时叹息,老来多忘事。连绵的时间,串不起回忆。
吴邪似乎已经忘记,上次对眼前这个女子露出真心笑容时的情景了。只觉得那里似乎是有一把刀,刀柄上花纹繁复交错。还有烛泪一样的红,顺着一个平滑的角度渐渐融化,不知道是血还是宝石的颜色……他有些忘了。
之后他面对她在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彼此之间挖下一个大坑。坑用来围困有关这个女子的一切,而挖出来的土则用来埋了自己。
“阿宁……”口中吐出这个名时,感觉总像在叹息。吴邪很想多次都想问她,值得吗?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屋里淡淡缭绕的烟,抽丝般慢慢损耗着靠卧在长椅中这女子眼里的光华,他何时进来她也许都没有真的发现。
放下手里的烟枪,阿宁抬头时看到来人,眼中有一时的恍惚闪动,然后脸上露出笑容,轻轻叫了他声,吴邪,你来了。
吴邪皱起了眉,告诉她:“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阿宁无谓地哼声笑道:“什么办法?”
“这样抽下去,外头的生意怎么办,陈家的事怎么办?”吴邪在阿宁对面的位置坐下,望着她说。
“不抽,我怎么办?”阿宁早就没有选择了。
毒瘾发作起来的行状她司空见惯,也以为早已对那种痛苦感同身受。可是,痛苦这种感觉就像幸福一样,只有你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真的懂。旁人说能的轻松,那是因为他们没亲自试过。其实阿宁也配合吴邪尝试过戒毒,可那种痛苦让阿宁回想起来都生不如死,而那番惨状也让吴邪亲自为阿宁重新点了鸦片。从此再不提‘戒’字,不想,不敢,不能。
“我晚上抽抽罢了,白天的事误不了。”阿宁自欺欺人地说。
吴邪摇头:“你现在意志涣散,我刚才进屋你都没发觉,这个样子在外面很容易出事。而且抽鸦片的事已经在下面传开了,你要是不振作起来帮会里很容易出乱子。”一个被毒品掐住了咽喉的女人,又能让几个人安心跟随呢。
叹了口气,吴邪把带来的东西搁在了他和阿宁之间的桌上。小小的一瓶药丸,几乎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这瓶药,能抑制住鸦片瘾。阿宁要是服用,至少在人前能表现出成功戒掉鸦片的形象。可是,它并不能真的帮人戒毒,恰恰相反,它只会让毒瘾更深入骨髓。
这是一瓶吗啡。
吗啡,其实也是从鸦片里提炼出来的物质。药理知识吴邪懂的不多,但是吗啡的鸦片烟的关系其实不复杂。简而言之,这种药更像是提纯过的鸦片烟,服用更高纯度的毒品后自然不会再想念低纯度的。表面上看起来是暂时告别了烟枪,其实是把毒瘾推向了另一个高处,用饮鸩止渴来描述这瓶里的吗啡片剂,再合适不过。
鸦片哪里都有,简单易得。可是这瓶提纯的吗啡药物成分特殊,不是拿钱就能买的到的。至少现在只有吴邪才能通过特殊渠道从英国进口。只要阿宁吃一颗,她所有的主动权就等于都移交给了坐在对面的吴邪,也许只有死才能让她再获自由。
吴邪想,估计也只有这样做才算是真的完全击溃眼前这个女人和她手中的一切。
吗啡是什么,有什么作用和害处,吴邪都和阿宁讲的清楚明白。可他知道,这个人是不会拒绝的。她自认为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绝不会甘心在这里倒下。
果然,阿宁朝桌上的玻璃瓶伸出了手,就和她当初在众人前拿起烟枪一样,没有丝毫犹豫。
“你想清楚。”东西送到,吴邪也没有太多话同眼前的人说。明天若见阿宁神情清朗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他就当她是已经死了,被自己一点点害死的。
晃了晃瓶子里的药,清脆的响声让人绝望。阿宁见吴邪脸色很差,轻笑了:“我自己寻死,你难受什么。”
吴邪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记忆的某处,似曾有个女孩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那个女孩娇蛮伶俐,笑起来声音像铃铛,爽朗动听。她的嚣张总能把旁人都气个半死,可气过之后却只想同她一起大笑。
那个她曾问,‘你救我做什么?’
我是在救我自己,不是你。
那个她还曾笑骂‘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别人寻死你都抢着拉,笨蛋!’
世上再没有当初那个笨蛋的容身之处了。你要寻死,我能做的也只有送你一程。
老来多忘事,惟不忘相思。思的不是某人,而是光景。井底点灯,共郎长行,玲珑如豆,你知不知,忘没忘?
鸦片是一种草木,原本生的寻常死的随意。人却把它寻到连根拔起,想办法把它身体里的毒提炼出来,然后利用。到最后所有人都说鸦片害人,可它只是草,它害了谁?它饱受的熬炼,流出的血泪,付出的生命,又算什么?
只能说,每个灵魂里都藏着毒,它们总在煎熬中流露。要我死也可以,代价是你含笑将毒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