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很多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是有预兆的。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雨欲来则风满楼,破阵前总有黑云压城。
早晨送来的信,署名两个字,南京。
胖子看着这封上的笔勾,扭头骂了声娘。
黑眼镜嘿嘿讪笑两声,端杯喝茶。
吴邪最想知道字里行间的内容究竟和什么相关。
张起灵却把信压了回去,动手给吴邪盛了一碗粥。
既然不想说,不说也罢。
胖子见吴邪似乎是不甘心,马上聊起城中新鲜的事转移视线,说北平的两位名角来上海唱戏,现在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黑眼镜常在北方自然很清楚,告诉胖子这两位老板是梨园世子,在行内早就是盛名远播,扮相唱腔台风都是完美。
吴邪插嘴:“听说里头唱老生的女老板姓桐,才二十出头,七岁就登台十四就出了师,不仅戏唱的好,还是个大美人,可惜结婚了。”
黑眼镜自己喜欢京剧,肚子里自然有谈资,吴邪头头是道地说梨园行的事倒叫周围几个人有些意外。
见他们奇怪,吴邪摆手道:“都是王盟成天念叨,我听多了才稍微知道些里头的事。”前阵王盟随着报社去采访,对这位桐老板一见钟情,痴迷地不得了。最近同他喝茶聊天甭管吴邪起什么话头,这死小子三句就给你绕回桐老板身上,拗得跟驴似的拉都拉不回来。
胖子一听王盟对着唱戏的发痴,直笑道:“我说这人从头到尾做事少根筋吧!别说他个小记者拿什么来和那些戏子名伶周旋,人家就是天仙不是都名花有主了吗,他迷个什么劲?!”
吴邪耸肩,哪知道这小子是着了什么魔怔。不过胖子提起来,他也就多问了黑眼镜一句,这两位老板戏还真唱的比别人好?
说这话时,他心里想起的是小花。事情过了这么久,吴邪心里对这个人其实也早已没太多埋怨,反而回忆起过去种种,感觉怀念多一些。都快一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
“既然唱的那么出名,不如去我们也去看看?!”先听黑眼镜推崇备至地说了一阵,再想着记忆里那双桃花眼,吴邪起了意。
胖子说:“那简单,我去订位置。”
黑眼镜呵呵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说一票难求么,今天晚上的戏现在估计票早卖没了。”
胖子啧声说:“这你就是外行,瞧胖爷我的。”
这下三行里头的混法,说白了就是要人捧着,没后台没关系没人罩着你就是再有能耐也难出头。一票难求那都是戏园子对街上的老百姓说的话,戏院老板好位置都有预留,宁可最后让它空着,也绝对不能为此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他们也知道对着真正的金主你偶尔欲拒还迎还行,要老来一视同仁那套,就是真心不想做生意了。
吴邪对胖子说:“以我的名义去吧,我好带人。”军部的人最好现在还是少接触为好,相比之下带他手底下帮会的人跟着看场更保险,“还要带着王盟。”吴邪还真想知道他能痴迷到什么地步。
入夜后一干人到了戏园,真正看戏的却不是吵着要来的人。这就好比老饕能在街边小摊大快朵颐,真的票友也喜欢坐在台前的散座。反观待在楼上视线最好价钱最贵的雅间里的人,大多整场戏没听进去几句。
吴邪陪着王盟和黑眼镜靠在窗帷边默默看下面的戏,心思却全在房间另一角听胖子说话的人身上。也不知道最后是哪个细节暴露了心事,再等知觉时转身,那人却已经朝这边看了过来。
胖子见状故意挤过来问吴邪这都唱到哪里了?
位置被占了大半吴邪只好起身让位给他。他自己其实连今天唱的哪出戏都压根没注意,更别说听他们唱。想着便推了把一脸如痴如醉的王盟,要他说这都唱到哪段了。结果王盟回神茫然地说他光看人去了根本没顾上唱的是什么,引得胖子和黑眼镜都笑了。最后还是心无旁骛的黑眼镜说,唱的是《游龙戏凤》。
迷恋时,就算除了知道自己没机会之外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也还是会喜欢,因为这种喜欢无关痛痒,没有始终。
吴邪笑骂王盟一声:“出息!?小爷我封了三百大洋的红包,你还怕过会儿他们不上来给咱们敬酒?!”话说出来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变了一些,吴邪扭头朝房间一隅落单的人走去,决定不胡思乱想。
而爱时,哪怕得到那个人的一切心里还是会觉得不满足,因为自己也是豁出去了拿真心在换。
挨着坐下来,本想问问早上信的事,结果难得被抢了次白,张起灵二话不说直接把信拿出来放在了吴邪面前。
极少见这么配合的态度,反倒让人忐忑。吴邪把信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长长的公文,罗嗦半天其实也就是一个要求,让张起灵马上到南京去开重要的党内会议。
类似的事吴邪几乎能一口气说出好几个,戏都唱了无数折,无非是在外的将领刚要起兵就被皇城里的急件用各种理由骗了回去,一进城门就被抓起来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杀掉。多余的话他都不想说,总结起来两个字‘陷阱’。
“他们一定是有所察觉,”吴邪肯定地说,“应该赶在南京阻挠前行动。”可一说完,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个圈套从古至今被玩了无数回,拿来套张起灵是不是显得太幼稚了点。
连没打过仗的人都能一下子得出的结论,不可能是张启山的本意。张起灵自觉其实很了解南京那老家伙的套路,就像那个人也很熟悉他的想法一样。兵不厌诈,越过普通人的思路,张起灵的第一反应在张启山看来应该是在直接忽略吴邪给出的答案后决定,推迟一切计划留在上海观望。而第二反应应该是在推翻第一个决定的基础上,照信上说的去南京。而这两个办法相互矛盾又各有风险,几乎是在赌博。
吴邪还在思索着,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觉得贸然行动可能反而会正中他们的下怀,我们是不是应该观望一下子看看他们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知道了。”
“没时间。”张起灵很干脆地说,“我去南京。”但是,他自然是不会让张启山笑出来的。
这个决定做的太痛快,吓了吴邪一跳,去南京不就是送死吗。
张起灵摆手让吴邪先不要纠结那件小事,他其实有件更重要的事想说。
可说很重要,其实张起灵也只用了不到三十个字就说完了,说了之后他很注意看吴邪的反应,结果是没什么反应。
吴邪问了句‘干吗突然说这个’就把话题迅速拉回了为什么决定去南京的事上。
见状,张起灵点点头开始给他解释那封信的意义。
梨园行各班子老板的位份高低,从他们每场的报酬就能看出来。新入行的小角一场能拿的包银大概是二十元洋银,在城里小有名气的则拿四十到六十元,而名角一场戏唱下来能拿到八十到一百多元的包银。包银由戏园子老板掏,无论上座多少他都要给,算是戏班子的固定收入。而这笔收入之外客人的打赏,戏班子老板则会和戏园子的老板私下几几分成。
这也是为什么说,混这口饭吃有人捧和没人捧差别很大。有后台的自己赚的多,戏园子老板也卯着劲请您来唱,有面子又有钱。甭管台下散客多少,光是打赏的钱就够大家吃饱喝足。可要是没人在后头撑着你,收入多少全看真本事不说,还要受无数的闲气,处处不如人家。
而戏园子外头,一两重的金条等于三十银元,一银元能换一百八十个铜元,大约能买一百五十个鸡蛋。一个工人每月的收入大约是二十大洋,王盟这样的小记者大约有三四十元,算是处在收入的中间层。
七元洋钱每月能在城中较繁华的地段租个单间住,三十元洋钱大约够一个有房的三口之家一月非常舒适地吃穿用度,一千洋钱能在城里置一幢两层带院的小洋楼,城外一百个洋钱能买两亩地。如果一次拿出三至四百个大洋,就能让一个赤贫的农民在村里一跃成为有屋有田的地主。
吴邪头次来撇开在戏园子里的开销,光是封给戏班子的红包就有三百大洋的汇票还外带五两重的黄金,他没跟王盟说全怕吓着这小子。试问哪个戏班子的老板敢不上来陪他吃顿饭,敬杯酒?再说了,就算是一个子都不给,冲吴邪在上海的声望你就是唱红了半边天也得来打招呼,否则就是不懂规矩。
这些钱吴邪给的从不吝惜,那是因为他早就不在寻常收支的圈子内了。漕运一行倒贩货物商品,沿线商船商户往来,港口码头生意周转,收入自不在少,而烟土生意细说起来更是一本万利。在阿宁的烟馆一钱烟卖一银元,一钱大约三克重,三千克烟土就能有三千银元的毛利。
虽然有相应的成本支出,可是在烟馆里卖出的烟土里头混了很多其他的东西,并不是鸦片烟本身的重量,而且现在有吴邪他们的通力协助,从进口到入关贩卖这过程省下的金钱难以估算,最后也大都流入了私人的口袋。要是吴邪肯使力猛捞不花出去,手上能有多少钱他自己都不敢想像。张起灵作为一方统兵能有多少钱进账,也是说不清楚的。而且这些钱根本不用他费力去赚,人家亲自送上门来不说,还生怕你不要。
所以说,任何时代官商勾结总是最可怕。
这位姓桐的女子待戏散场后应邀上来陪吴邪他们吃饭,旁边还带着两个班子里的人。褪了老生的戏装她确实是个很好看的人,脸上既有因为扮相角色而留下的坚毅铿锵,又有二十多岁女子该有的灵气,难怪见一面就把王盟迷得颠三倒四。
大概是因为过去遇到些不检点的人,她才不敢独自上来与人喝酒,这屋里自然也没人会说她做的不对。吴邪请她上来,主要是想满足一下王盟的崇拜心理,把人安在王盟和黑眼镜之间后,大家也就照常喝酒吃饭了。
桐老板坐了一会儿,大约也感觉到这些人没其他居心,人渐渐也放松了些,便让陪着的人退了。她认出旁边是之前报社派来采访自己的记者,王盟差点喜极而泣。他这种很单纯的喜爱之情流露出来带着点傻气,只叫人觉得想微笑。
王盟见着偶像兴奋,胖子对美女殷勤,黑眼镜又是票友,围着桐老板他们都有话说。相对于桌上热闹的气氛,吴邪和张起灵显得安静。桐老板凝眸隔桌看他们,笑着敬了吴邪一杯酒。
吴邪最近心里郁结无数,没人敬他都要喝,有人敬自然是要敬回去多喝一杯。胖子见他喝酒喝的急,劝道:“都转凉了你要再不忌着点,冬天保准又得成天喝药。”
吴邪无所谓,反正天一冷他总归是要被中药折磨,今朝有酒今朝醉。
桐老板听他们说着,随口问吴邪是什么病。听说也没什么就是天一冷就容易发烧咳嗽,桐老板热心地说,她那里有个好药方。
女人就爱在这种小事上下大力气,吴邪不以为意,他都病习惯了什么药没吃过,每年还不是照样过。张起灵却说,可以看一下。
方子就和桐老板随身的物件放在一起,张起灵说要看,她马上就起身下楼去取。吴邪根本不相信有什么神方,中药他都吃出经验了,闭着眼都能背几个药方出来。
黑眼镜说,他们这些人家里都是梨园世家,唱戏的最爱惜嗓子,自然有些代代相传的药方护着脾肺,也许有效。
胖子睇眼瞅着吴邪也说,反正到你嘴边都是苦味,你又不能喝出个子丑寅卯来,挑啥。
吴邪一看这全是逆着自己说话把他当病秧子,张嘴就想反驳几句。
胖子看吴邪要瞪眼就知道他不服,抢着就说:“去年是有人顾着你,今年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你还犟?!” 胖子现在才不跟吴邪绕这些弯,该说的话他一句都少不了。打仗不是做游戏,还讲个章法,说不玩了就能回家吃饭,一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算完。这种时候你还耍倔脾气,去年病得险些连小命都没了,要是今年冬天又犯岂不是给所有人添乱。
兜头一盆冷水,把吴邪心都浇凉了。
见吴邪闷不吭声一脸消沉,张起灵本想拍拍他的肩安慰,可胖子马上就给他使眼色。胖子当然不想惹吴邪不高兴,可是人现在都给张起灵惯坏了。就算在外头大闹天宫到张起灵这里那也是‘干的好’,不提醒以后吴邪指定有吃鳖的时候。
黑眼镜看着这情景只想笑,王盟没想到胖子会这样数落吴邪,吃惊不小。
好在桐老板去了会儿就回来了,见她一来众人马上收了收自己的情绪。记着药方的纸被搁在了吴邪面前,回位坐下后桐老板看着吴邪说:“这方子不伤人,天一冷当作预防吃着也好,不要总等到真的病了才急着找药。”
她这么悉心叮嘱倒叫吴邪不好意思起来,忙连声道谢。
闲聊了几句,桐老板端杯过来敬胖子酒。胖子笑眯眯地把自己的酒杯满上刚要和她碰杯,一低头却突然狠狠拽住她的手腕,眼中精光一现冷声问:“桐老板呢?你他妈的是谁?”
桐老板一愣之下,脸色也是突然就变,手上不知怎么一挣脱,被胖子死死捏住的手腕竟一下子溜出了桎梏。胖子看着自己空空的手,难以置信。
黑眼镜马上认出这功夫:“缩骨。”
那人一挣脱转身就要逃,电光火石间张起灵迅速起身堵了去路,抬腿就踹。这一击距离非常近力道极猛普通人根本躲不过,可这个人却在危机关头身子朝后仰,用一个几乎可以用刁钻形容的姿势躲了过去,闪身就从张起灵背后绕到了离吴邪座位不远的位置。吴邪不傻,早站起来朝后躲开了。自己估计是斗不过眼前这个人的,别被挟持就是最好的反击。
可刚往窗边一靠吴邪就感觉有人抓他的衣服,扭头一看,妈呀,窗户外围竟然爬进来几个人。幸好反应及时,吴邪险险避开从窗外伸过来的手,抄起个凳子就朝他们砸过去。他这么一动才叫屋里其他人注意到情况有多危急。
“妈的!”所有变故几乎是同时在发生,胖子一看窗户外头爬人进来吃了一惊,踩着餐桌就想跨到吴邪那边去,但中途被翻窗进来的人劫了道。胖子一拳连着一脚上去没打着人,就知道这次碰上练家子了。
黑眼镜把离自己最近早都看傻了的王盟提起来抛到个不靠窗的角落让他躲着别乱动。这批人来的古怪,而且好像是冲着吴邪的。从窗户进来的人已经有五个后头还有。眼下除了两个和胖子扭打,其余三个迅速朝吴邪靠了过去。胖子练的是搏击术,讲究拳拳到肉,对打可以但一旦遇到练功夫的人就输在敏捷度上。黑眼镜从小跟着武师练,只一眼就能摸清眼前这些人的路数,上去一击就打在软肋上,迅速解了胖子的围困。
“你小子有点本事啊!”胖子赞道。
黑眼镜笑笑,指着不远处被围攻了的人,说:“他们的目标是吴邪。”
张起灵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发觉这点,下手马上换成杀招。屋里空间狭小,胖子和黑眼镜正在周围迅速解决从窗外进来的人,吴邪又几乎就在自己正前,也就是这个‘桐老板’后方移动,这种角度他不敢贸然用枪,否则早把跟前这家伙毙了。
几分钟时间里,同张起灵缠斗的人似乎是发现情势有变,突然在接下一招后掉头踏着旁边椅子扭身跃进后面的人堆里,精准无误地一下子扣住了吴邪的咽喉。吴邪其实觉得自己跟着黑眼镜练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能坚持到现在还没被逮到已经很厉害了,可躲避的能力再强也敌不过人家从天而降扑过来啊。
被以这种方式抓到他也认栽。
这借力一跳马上让张起灵认出了眼前是谁。
“缩着挨打确实好疼。”耳边传来个再熟悉不过的笑声也马上让吴邪意识到自己是落到了谁手上。
“解雨臣。”两个人同时叫出这个名字,一个阴郁,一个惊异。
黑眼镜听到这个名字把最后一个被他扭断手筋的人摔在旁边,冲着抓住吴邪的人呵呵笑起来:“花儿爷,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解雨臣冷笑对他:“今天的事,都被你这混蛋给搅了。”
张起灵的枪,直指解雨臣。解雨臣站在吴邪背后,心里很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开枪的。
吴邪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然后苦笑道:“小花,有话好说。”他没想到再相见时,会是这样一般剑拔弩张的情形,自己还成了盾牌。
“对小邪你,我自然什么话都好说。”解雨臣轻笑。吴邪不看就能想像到背后人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唇边带笑眼底泛冷。
解雨臣的第一个问题,面对的是胖子:“你怎么识破的?”
胖子哼声:“女人的身段你爷爷我过目不忘,脸上功夫做足顶屁用,老子看的是胸!”
“流氓。”叹着气吐出这句话的,是吴邪。
对峙了一会儿,张起灵率先垂下手里的枪,退了一步不逼解雨臣。吴邪被抵在最前面,自己就算能开枪打中解雨臣也动不了手。解雨臣见张起灵这是打算有话好说,于是揭下脸上的面具,身子一展,舒开了骨骼,露出本来的面貌。
吴邪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功夫,更想不到解雨臣竟然会,一听到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抑制不住好奇直想回头去看个究竟,一转脸就对上解雨臣那一双美得恨人的眼睛。
解雨臣手虽没下力气却一直锁着吴邪的脖子。他脸一转过来解雨臣就伸出另一只手掐了下吴邪脸颊上的肉把他压回去,这个傻子真是不怕死,都这种时候了还什么都好奇。这么‘调戏’过吴邪后,解雨臣心情突然很不错,故意挑眉睇了对面张起灵一眼。
张起灵眯起眼看着解雨臣,心里开始极度后悔上次见面时没杀了他。
吴邪过去经常被解雨臣这么捏脸,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寻思了一下就问:“小花,我外头那些人手不会都被你杀了吧?”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人出现,一定是出了事。
解雨臣说:“我早叫他们退出去了,以你的名义。”
想想也是,他连女人都能装得这么像,装成别人自然不在话下,吴邪继续叹气。不过从解雨臣亮出身份的那一刻起吴邪就不觉得有多紧张了,这大概是一种本能的信任,他相信这个发小心里就是有一百个计划一千重身份,一定也没有杀了自己这种打算。
吴邪问:“你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
解雨臣沉吟了片刻,轻轻笑着把吴邪又朝自己拉近了点,用大家都听的到的声音‘悄悄’附耳告诉他:“我来带你私奔啊!”
吴邪眼一黑腿一软,差点没给这混蛋跪下。
这种轻佻的玩话现在说出来实在是不合时宜,吴邪缓过来后叫解雨臣不要开玩笑。结果解雨臣却相当正经地强调了一遍:“我就是来带你走的。”
张起灵踱到旁边拉过一长椅子悠哉地坐下来,他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默默望着解雨臣,似乎是在等着欣赏他怎么带吴邪走。这种冰冷的威慑让解雨臣一下子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夜里曾经离自己心口只有一指远的刀锋,永远用沉默的杀伐蔑视周围一切声音。
吴邪也有些怕张起灵露出现在这种表情,好像在他眼里解雨臣已经死了一样。这不是张起灵自大,眼前的情势对解雨臣不利谁都看的出来。要是换了其他人劫持着自己可能还有点危险的意味,可惜事实上解雨臣就是捏着他吴邪的咽喉也是不会使力的。
认清了这一点,胜负就已经分出来了。要是大家好声好气坐下来谈可能还有回还的余地,可要是解雨臣硬要走那就是在给张起灵杀他的理由。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估计拖着吴邪连这个房间都逃不出就会被杀死。
“小花,”吴邪非常了解张起灵的为人,要是解雨臣一时冲动估计真的会死,“你放开我,我们谈谈。你消失这么久突然出现就说要带我走,我就算能和你走一时也接受不了啊。”
解雨臣‘扑哧’笑出声音来,叹了口气,松开了掐在吴邪脖子上的手改为勾他的肩膀:“瞧瞧你,如今说话都像他们一样。”明明是有恃无恐的威胁,还非要说的好像朋友相见,真话却变成欲盖弥彰的秘密。
黑眼镜看解雨臣笑容更盛,开始担心:“花儿爷,不管小三爷话怎么说,也都是希望大家好。”他们之前之后碰面交过几次手,解雨臣的功夫虽不是极好但也算个中强手,同自己还能过几招,可刚才同张起灵动手他只有招架的余地讨不到半点好,且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由此足以证明解雨臣一旦胡来,必死无疑。
解雨臣最讨厌这家伙,每次坏自己的事都有他,真是劫数。今天要是没有他,自己早就带吴邪走了:“黑瞎子,搞了半天过去交手你都没露真本事,把我害得好惨。”
今天要来劫吴邪,解雨臣的计划是乔装成和他们喝酒的那个女人先混进来,待埋伏在窗外的人冲进来后无论是谁绊住张起灵,哪怕是一分钟时间,剩下的人也能迅速带着吴邪走。可没想到胖子识破了自己的伪装率先发难,而屋里除了张起灵之外竟然还有一个高手迅速制服了所有人,最后让他落败了。这个死瞎子,过去明明总被自己打跑,原来都是装的。
黑眼镜笑着直喊冤枉:“我是真的打不过花儿爷你,舍不得。”
解雨臣皮笑肉不笑地冲黑眼镜扬了扬眉,心里记下这笔账。
“小邪你舍不舍得?”解雨臣话锋一转突然就把问题抛到了吴邪面前,“他们把我抓回去一定会严刑拷打,你心疼吗?”
眼中这张明丽的脸上,又浮起记忆里的美,可吴邪感觉到的却是愤懑。为什么哪怕到这种时刻自己全心想办法为他解围时,这个人还是一副‘玩定你没商量’的嘴脸。自己一次又一次维护甚至偏袒,不是为了等你下次忽然兴起再来问一句舍不舍得。
“你当初对我隐瞒一切时,我已经心疼过了。”吴邪有些沉郁地说。当初我如此信你,一心为了帮你才独自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最后得到的却是被割得支离破碎的过往,我们之间因为你的隐瞒变得分不清真假,拼都拼不回去。现在你回来了,却不是来说声对不起,你还是在耍我。
解雨臣愣了一瞬,然后还是笑了。
“没意思。”他有些丧气地放开手,将吴邪朝前推了一把,随后对站起来准备将吴邪拉回来的张起灵说,“姓张的,我其实有件事想跟你说。”
吴邪闻声转过身来看,想知道解雨臣要说什么。谁知解雨臣千娇百媚地一笑,胳膊朝外一侧,突然掷出把匕首直击吴邪胸口。这变故来的太快,吴邪看的不是很真切心里非常怀疑其实是自己看错了。但是,被推到一边后回头再看,张起灵站在刚才自己的位置,扎入他肩膀的确实是把匕首。
“操你妈的竟然偷袭!?”突遭变故,胖子顿时气得大骂,冲上去就要抓解雨臣。可解雨臣趁这空档已经翻身跳到了窗棂上,扔下一句:“不该管的事,少管!”然后一跃,跳了出去。这里是戏院二楼,胖子没法学着往外跳,冲到窗边时下面早没解雨臣的影子了。
发生这样的事,叫吴邪怎么相信。难道小花手中从来就准备着一把刺向他的匕首,只等自己一厢情愿地拿往日情谊来换……
留下胖子和王盟寻找不知道被解雨臣绑到哪里去了的桐老板外带善后,吴邪迅和黑眼镜迅速带着张起灵回家,然后马上找大夫。
在不知道伤情的情况下吴邪不允许张起灵冒险拔刀。这种伤口看着不大但是深,万一在里头伤到了经脉或者血管,胡乱拔刀反而会让伤势恶化。剪开已经被血水染湿一片的衣服后,伤口落到眼里虽不宽但真的很深,吴邪倒抽一口凉气,心疼得厉害。
戏园子那边的事很快就被胖子摆平,将被解雨臣迷晕捆在屋子里的桐老板交给王盟照顾后,胖子马上开道回司令府,正赶上大夫准备给张起灵拔刀。
张起灵一路回来都在想事情,解雨臣的突然出现,以及他出现后的行为都很奇怪,这个人究竟是在为谁或什么目的卖命,一定要查清楚。他刚要吩咐回来的胖子开始仔细查解雨臣的动向,猛一抬头,却看到吴邪脸上的神情。
止住大夫的动作,张起灵对吴邪说:“吴邪你出去。”刀一拔出来一定会流更多血,自己早习惯这种场面,可吴邪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了。
吴邪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站着不肯走。
“天真,你出去给小哥端杯茶,这里一下子就好了。”胖子和黑眼镜见吴邪脸色苍白也都劝他出去。
可任他们说什么,吴邪就是不动,直直地看着张起灵的肩膀。
张起灵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一声:“算了,你过来。”对吴邪一伸手。
吴邪这个当口也不扭捏,上来坐到身边把张起灵没有受伤的右手抓得牢牢的。
“我真没用。”吴邪自责道。
“怎会?你是傻。”难得开起玩笑,张起灵轻松的语调让人根本无法想像旁边正有人要从他身体里拔一把匕首出来。
吴邪忍不住笑出来,可一想解雨臣,脸色再度苍白。张起灵拍拍他的手,让他别再想那些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
“我看解雨臣这刀十成就是冲着小哥来的,天真你别过意不去。”胖子开导道。
他这话说的其实没错,在当时那个情境解雨臣一定是已经料定张起灵会挺身为吴邪挡这一下才甩出那把刀,要真想害吴邪也不用在动手前喊话引人注意啊。
听胖子的分析吴邪一点也不高兴。
黑眼镜说:“花儿爷行踪很隐秘,但这半年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北方活动。”
“操!老子是说怎么掘地三尺都挖不出个屁来呢,搞了半天他大本营在北方!”胖子他们一直都在注意搜索解雨臣的消息,事倍功半到今天才明白,找不到线索是因为人家根本就不在南方活动。
可嚷嚷过后胖子脑子里有些模糊的东西跳出来:“北方……他又来绑架天真行刺小哥,该不会是为你的那些亲戚卖命吧……”说着就望黑眼镜。
“要真是他们的人,我不会不知道,还用到处去找他?!”黑眼镜连连摆手。
“难道是和日本人勾结了?”胖子继续思考。
“不可能,”吴邪马上否定,“你要记得,当初那些消息可是小花告诉我们的。”他说的是那些信。
“他既然回来了,一定会停留在上海。”空想没用,张起灵叫胖子去注意一下,一定能再搜到关于解雨臣的消息。
“司令,你忍着点。”在他们说话的当头大夫已经处理好伤口周围,就要拔那把刀了。
吴邪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大夫的动作,眉头拧得死死的好像刀插在自己身上一样。
张起灵点头示意那大夫拔,然后转头突然问吴邪:“你真愿意和解雨臣走?”
吴邪大窘,他那时完全是为了稳住小花才胡乱说的,这人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我才不……小爷我……那是为了大局……”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刚想重新整理思绪反驳,张起灵英俊的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痛苦,吴邪这才知这人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说那些话。
纵使大夫手法熟练老到,刺目的血水还是顺着皮肤而下流个不停。吴邪难过至极,心里暗暗恨小花心狠。
包扎好伤口,胖子和黑眼镜也随大夫离开了。吴邪领着人到浴室擦身上残留的血渍,张起灵摸着他的脸,想舒展开那双紧锁的眉。解不开,最后也只有把人抱住。吴邪捏中沾血的毛巾,心里既恨且悲,说不出来。
安心的体温将人覆盖得严严实实,靠在这怀抱里吴邪虽知是废话还是忍不住轻问:“疼不疼?”
“没事。”张起灵夺过吴邪绞在手里的毛巾扔到一边,同受伤相比他更怕这人乱想。
也不知是谁挑的头,唇舌相触那一刹什么都变得不假思索起来。缠绵而悠长的追逐告于段落后,吴邪喘着气从张起灵出挣脱开来,也不知是错手碰到哪里,招来对方一声闷哼。
“我把你弄疼了?”吴邪马上回头紧张地查看张起灵身上的伤,自责自己如此不小心。
可他一愣神的功夫就又被裹进了有力的怀抱里拥吻。对着那双‘奸计’得逞的眼吴邪暗叫上当,心里却甜。没想到这家伙平时冷冷的竟然也会利用同情心,罢了罢了,且就让你如愿,谁叫我爱你疼你,犹胜己身。
第三十三章
吴邪问黑眼镜,你为什么要追着小花,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黑眼镜很干脆地摇头否认。
回首之前,总是众里寻他,而灯火阑珊处那个人,不该是自己的模样。人看镜子总是自厌多过自恋,真要自恋,那也是爱自己而不是他人。他和解雨臣有太多相似,似是一双重影,举手投足都是同手同脚,如何谈爱。
“我只是好奇花儿爷罢了。”黑眼镜对吴邪说。好奇世上这另一个自己是如何求生的。
其实那些祝语里说的都是真谛,永结同心。两根不一样的线能纵横交叉才是同心,永远的平行如临水照花,哪有什么交集。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我所思兮,总不是欲往从之,早知会无以为报,不抱也罢。
所以,在看到张起灵说出‘我今天晚上就出发去南京’这句话而吴邪只是握拳默默点头时,他心里有些感慨,眼前这两个人才是难能可贵。
‘去南京’这件事本身并不是关键,它是个信号,在这之后几乎是同时,北方的战事的帷幕也即将拉开。
南京那边为何在这样的时刻急招张起灵去赴会,张启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起灵没有兴趣去猜。看不透就摔破了再看,做事的规矩在他这里一点也不复杂。他之所以能打出那么多胜仗也是因为他比别人都明白什么时候该死磕,什么时候该放手。
张起灵虽然非常配合地回信告诉南京他会去,也确实是坐上了去南京的专列,但是那座被秦淮河缠绕的城池,他是不会进的。他的计划是,利用这次机会炸毁一座从上海到南京的铁路桥。
这座桥位于两山之间,是贯通南京和上海非常重要的通道,张起灵观察很久早就想炸了它可惜没有机会。一旦这座桥被毁,等于是暂时掐断了从南京到上海的铁路通道,所有的大型运输就只能走水路和旱路,这等于是滞后了南京对上海的控制。
等他中途炸了桥转身回到上海,直接就动身带人去北方,南京就算想起兵围堵,少了铁路,他们根本赶不上自己的速度。而且铁路桥被毁,南京要是想靠船运走水路朝上海布兵,一切行动也都会落到吴邪的视线内,他有绝对充足的时间作出反应。
这个行动没有危险,胖子和黑眼镜早就带人在铁路桥下安好炸药,计算好时间和距离后他们会在张起灵所在的火车靠近桥体前引爆炸药,而火车自然会妥妥当当停下。这么一来,张起灵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不去南京的理由,他不仅能飞身回上海准备北方的行程,并且还切断了南京对自己管制的主动权,一举多得。
胖子一直想试试炸铁路是个什么感觉了,今天算是如愿以偿。趁着月色他和黑眼镜看着远处塌向山底的火光,眼中满是兴奋。憋屈了这么久,他早就盼着能有一仗,扫掉所有阴霾。
黑眼镜瞧着这一切,对胖子说:“张起灵这种人要是有心,搞不好真的能成大事。”
胖子催着黑眼镜快离开,嘴上打趣道:“他就是有心也没胆,你别多想。今天这事张起灵都没敢跟吴邪交实底只说是去去就回,你想想,谁最厉害?”
“他没跟吴邪说炸桥的事?”黑眼镜没想到。
“他敢说?”胖子啧舌,心想你是不知道吴邪和人掐起来有多狠多不要命,要是知道张起灵要以身犯险炸桥,咱们今天估计连家门都出不来,“你信不信,把张起灵放在桥边上让他看着爆炸他都不带眨眼的,可是这段回头路他必定是越走越心惊。现在回去放马后炮,谁知道吴邪要怎样。”
“一物降一物。”黑眼镜听着胖子挑侃,乐道。
胖子八百年前都知道孰强孰弱:“我看吴邪早就有退意,北方是事一肃清他开口说要走,你说张起灵还能不跟?”
黑眼镜说:“小三爷是明白人。”
可惜,世上的明白人不止几个,再周密的计划也有疏漏失败的时候。张起灵确实在回上海的路上一直在思考回去跟吴邪怎么说,可是等他到了地方看着门口灯火通明站着多少人时才发现,自己要担心的事还不止一件。
围在司令府门前的人,一边是属于吴邪手下的帮会,另一边却是军队。两批人虎视眈眈相对而立好像随时准备打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屋里头的情况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候在门口坐立不安的佣人一看去了南京的张起灵竟然回来了,大喜过望,上前便急忙交代:“司令,张大佛爷夜里突然带人过来,现在正和吴少爷在里头过话。”
张起灵点头,他一看外面的兵就知道是谁来了。张启山,还真是小看了你。先发制人,侧面暗算,算你狠。
张启山的不请自来,吴邪始料未及。但是虽然是头一次打照面,彼此的感觉并不陌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吴邪不仅看过张启山的资料,还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过往,那些事迹不比张起灵逊色。
撇开个人因素,这个人和张起灵事实上非常类似,而且张起灵从离开军校到最后功成名就,每一步几乎都有张启山的帮助和提携,要说他是张起灵的伯乐也不过分。这一点张起灵自己也从不否认,所以到现在他还是在人前处处示弱,给张启山面子。可是不管开始时怎么好,越到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就越差这是事实。张启山当张起灵是自己养出来的猛虎,而张起灵也确实是用行动如此回应他的。
听张起灵自己说,之所以和张启山不欢而散的原因很多,但最终还是源于两人在面对南京政府的态度上起了很大分歧。张起灵从不关心是谁执掌政权,也不信任何主义思潮,要他打仗可以,天下太平的局面谁带的来他就服谁,姓什么不重要。
可张启山却受三民主义影响对国民政府深信不疑,马首是瞻。这种惟命是从的盲目在张起灵看来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荒谬。最后一次张启山搬出类似‘君为臣纲’的说辞,彻底把张起灵激怒,双方也算是彻底闹崩了,后来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两不相干。
张起灵的想法吴邪从一开始就很赞同,可是他也同样理解张启山和南京政府的感受。张起灵对他们而言就像一只亲手喂大的老虎,如今他的实力足以把一切撕碎,你却已经无力左右他,更猜不透他的爪子下一次会招呼到谁头上。这种感觉换作是谁都会觉得难受。
可理解归理解,事还是要照规矩办。
听说张启山来,吴邪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帮手。无论他为何而来,吴邪也要做最坏的打算。这个时间,这个时刻,都无法说服吴邪去相信张启山其实就是路过串门这么简单。
看上好茶,陪着笑脸,吴邪心里开始想,万一情况要朝最凶险的方向发展下去,自己有几成胜算逃出升天?
张启山虽然也是一身一丝不苟的军装落座,可人却笑的很和善温煦。要不是胖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张启山是怎么在拷问犯人时笑呵呵地拔掉别人十个指甲盖再沾盐,吴邪对眼前平易近人的中年人还真起不了多少忌惮,何况这个人眉目还和张起灵有那么几丝相似,看来血缘再怎么淡也终究是血缘。不过在胖子几乎讲恐怖故事的孜孜熏陶下,吴邪现在看到这个笑容确实有点害怕了。
面对吴邪,张启山神情一直很松弛。这种松弛似乎能感染周围的人,吴邪恍惚间有种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的错觉,不过最后还是胖子唾沫横飞的耳提面命略胜一筹,拉回了他的神智。
“张大佛爷来的好巧。”吴邪笑说。
张启山随着就问:“哦?如何个巧法?”
阅历和时间若被藏在身后,就会演变成类似陈家老太爷的阴郁诡谲;若是被露在身前,就会化作无形的屏障把一切心事都隔离成滴水不漏的平易,叫你看不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如何个巧法。张起灵前脚去南京你后脚就来上海敲门,调虎离山,居心何在?
吴邪笑的玩味:“陈家最近变故不断,日前晚辈还听陈家老太爷提起您,盼您能来上海主持公道。”
张启山自然听出吴邪是在拿陈家压自己,叹道:“陈家太爷年纪也大了,难免糊涂,有小三爷你在,陈家能生出什么乱来。”
“张大佛爷抬爱了。”吴邪客气道。
“不值得爱的抬也抬不起,值得爱的自然不凡,小三爷不用谦虚。”张启山接着吴邪的话说,“霍家这不还是成了你的手下败将。”
吴邪忙装糊涂:“不知佛爷您何出此言?”你这老狐狸有话想说就自己说,休想小爷我承认是自己拆了张起灵和霍玲这桩婚。
“罢了。”张启山摆手,“同霍家这个亲家不结也好,免得我们日后为难。”
吴邪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没有接话。
张启山对吴邪说:“今天来,其实是想以我个人的名义请小三爷移步南京,商量一下北方的事。”
吴邪暗叫不好,妈的,搞了半天是要绑票。自己要是被张启山给绑了,麻烦可就大了。虽然外头有帮派的人撑场,可真的开打来他们绝不是正规军的对手。而且在司令府门口上海帮会和南京军队火拼这种几乎江湖传说的故事传出去,到底要算是个什么事啊!?
危急当前,吴邪在缴械投降和奋起反抗之间犹豫不定时,忽然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有什么话,都在这里说清楚。”清冷而平淡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像平地起的惊雷。
张起灵的出现,把吴邪和张启山都吓得心里一跳。不过跳过之后落的地方可不一样,吴邪的心是放了下来,张启山的却滑到了深处。
两位本家隔着吴邪四目相对,暗中撂下的都是一句话,‘姓张的,敢阴我!?’
吴邪内心无比好奇这个去南京的人突然回来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无数的经验已经让他学会适当的沉默,这会儿也只是招手让佣人去端了杯新茶来。反正该怎么应付张启山,这个人应该比自己更内行。
现在再说南京不南京,对于张启山和张起灵都是浪费时间的枉然,既然你张启山有出现在上海的‘因为’,我张起灵自然有不去南京的‘所以’。
张起灵进来后先面对吴邪说:“把你的人撤了。”吴邪一愣之下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走出门照做。他真是搞不明白了,自己叫人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凭什么张嘴就是让他赶人。
可吩咐外头帮会的伙计们散开后,吴邪才发现自己真是该好好佩服一下张起灵。张启山那一方本来凝神准备应战的队伍在发现对手撤离后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变得极度紧张。这一撤,像是摆了个迷魂阵,叫张启山的队伍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如此有恃无恐的后退,是因为有更强的援军将至,还是因为屋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猜透。不动一兵一卒就让对手自乱阵脚惶惶不安,这招比叫一场子人来高竿了不知多少倍。
屋里的人自然很明白这些道理,张启山笑着说:“你的手段倒是越来越多,不怕老挑夜路走阴沟里翻船?”
张起灵扫向面前这个人的眼神非常无畏,现在是谁占了上风,大家清楚明白,他没兴趣废口舌。
“我这次来其实没什么恶意。”张启山对张起灵说,换来的是不屑的轻哼。
“如今我们已经掌握充足的证据证明霍家全全靠向了日本军,他们正在准备扶植傀儡政权,你一直关注着北方的动向应该早知道了吧。发文催你去南京,就是想商量一下这件事。”吴邪回到屋里正好听到张启山说这些,“另外,据说小三爷和黄河以及山东两系军阀有交情,如果能联合这两股兵力相信事半功倍,这也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吴邪一听他的话,肺差点没气炸。张启山这么做真是阴险无赖至极,完全就是想坐收渔利。冠冕堂皇所作所为好像合情合理,实际上早就摸清张起灵已经做好一切战前准备,才赶来要分功劳。轻描淡写的说什么和北方军阀有交情,那可都是他们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卖鸦片换钱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局面,赔上自己的名誉可不是为了便宜你们这些人。
张起灵简单地问:“南京能派多少人?”
“这得看你需要多少,可以商量。”张启山回答。
吴邪一看张起灵点头,恨不得上去拧他。黄河沿线的军阀,张起灵自己的人,还有黑眼镜那一旗,整合在一起将近六万五千人,配的又全是从德国和苏联进口来的先进武器,攻几座城有什么攻不下的,踏都能把它踏平。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南京的任何帮助。
可是张起灵却说:“行。”
“小哥!”吴邪实在是憋不住了,这家伙今天出门该不是撞到脑袋傻了吧,这种登鼻子上脸的混账事都说行,那小爷还想上你一次呢你今天是不是也从了我?!
吴邪压住火气深吸了一口气说:“现在已经快十一月了,北方冬季苦寒,又不是我们的地盘补给援助本来就相对滞后。如果为了协调南京而拖延下去,恐怕对战事不利。”
不管吴邪心里怎么想,他的话说的确实是非常有道理。张起灵把目光投向张启山,提出了条件:“三天,我要三万人,还有南京政府的批准公文。”要是南京真的有心参战,三天时间集结三万兵力绝对不难。
张启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张起灵的所有要求。公文他明天一早就能让南京那边拟给张起灵,也算是表示一下合作的诚意。
等满脸笑容的张启山一走,吴邪马上爆发:“他们这样和抢有什么分别?老子忍气吞声不是为了给不相干的人建功立业,你他妈的凭什么答应?!”说着就要揍人。
张起灵制住他,把道理说给吴邪听。仗好打,道理却难说清。要是南京那边从一开始就不配合不支持还好,可他们要是摆出支持的态度我们这边却置之不理,就算打了胜仗回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搞不好还会和南京发生冲突,到时候事情就难收场了。
政治上的敌我划分一向分明,弱的都能做朋友,可你一旦强大就是所有人的敌人。策反,叛国,南北分治,不管最后是哪一种,这场仗少了个名分赢回来的只会是和南京政权旷日持久的争战。
“那就由着他们骑在我们头上?!”吴邪心有不甘,“钱是我们出,仗是我们打,恶名我们背,最后功劳却归他们!?”
“吴邪,”扳正这个人的脸张起灵直视着满眼不情愿很认真的提醒他,“我从来就不是为了那些。”
“可是,多不值得啊……”吴邪觉得一下子输的好凄惨,原来即便是那些自己不在乎的东西,猛然间被人夺走了,心里还是会如此不淡定只想把东西夺回来。哪怕是我不稀罕的破烂,也不能白白让别人抢走。人的天性就是这么自私和偏执。
“三天,”平静下来后吴邪无可奈何地隔着衣服抚摸张起灵肩膀未愈的新伤,“要是再出什么岔子我可真要疯了。”
捉住吴邪的手紧握,张起灵也希冀着这片刻宁静。
“咦?对了,你不是上了去南京的火车吗,怎么回来了?”
“铁路桥被炸了。”
“啊?你说什么!炸桥?哪个混蛋干的啊!?”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
解雨臣请黑眼镜吃饭,这还是头一次。
醉翁之意,黑眼镜有些知觉,但是不愿那么去想。他记忆里始终藏着最初那一瞥,美的惊心。只可惜,再美的一出贵妃醉酒,最后也终是要唱成长恨歌。
端坐在桌边的解雨臣挑起秀眉说:“我知道你是谁。”
黑眼镜笑了。
解雨臣接着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和张起灵合作。”
“我不是说了吗,花儿爷要是真心问,我的事一定会告诉你。”可你从来没真心过。
解雨臣再一次说:“至于那方玉玺,我知道被藏在哪里。”
这一句让墨镜后的视线缩了一下,但马上便重新放松下来:“这么看来,花儿爷你是想和我们谈条件?”之间那一张圆桌,黑眼镜选择坐在这个人的对面。
“不是‘你们’”解雨臣手支着下巴冲这边勾起唇,美目一转,目光慢慢滑过黑眼镜的轮廓,“是你。”他笑的暧昧。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美丽真的能拿来做武器,伤人不见血。就像《聊斋志异》里的画皮鬼,用千娇百媚的婀娜作为捕猎的手段。当你臣服裙下意乱情迷之余想起要防备时,他早亮出了利爪,最后被掏心时你还会听到这么句话……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如同唱出戏般简单,就是这么的狠。
黑眼镜面对这一切几乎是真的要露出笑容:“愿闻其详。”
解雨臣说:“反正你要的就是玉玺,谁给你不都一样,何必跟着张起灵南征北战受累呢。”
“有道理。”黑眼镜低头,“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
解雨臣嗤之以鼻:“说话都有用,还要枪做什么?”说着他起身走到黑眼镜身边坐下换了个语气低声劝导,“再说了,南京打算怎么对付张起灵,谁知道。到剑拔弩张时牵连到你这个局内人,你站哪边?”
“花儿爷又站在哪边?”黑眼镜好奇。
“我?”解雨臣笑道,“站自己这边。”
黑眼镜说:“张起灵做的不是坏事,替国家解除北方的危机,日后凯旋归来南京政府为什么要为难他?”
解雨臣皱起了眉,眼中浮起古怪的笑意:“这个道理你不明白我觉得很意外。他有横扫千军的本事,自然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站在北方和南京对峙的人。你以为,南京那边会任由他的力量这么肆意滋长下去?”
解雨臣口中的道理,黑眼镜自然很清楚,张起灵也不是未曾想过。只是,眼下突然提起,这个人究竟想说什么呢?
“话说回来,你对张起灵又了解多少。”解雨臣话锋一个回旋,转到这里,“他能在上海横行至今以至连南京都忌惮他,除了军功之外私下耍过多少权谋手段,杀了多少人,估计多得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到时候要是心思一变,得到玉玺不还给你们,你能把他怎么办。这里头你可能要承担的风险,你想明白了吗?”
黑眼镜略微想了一下,问:“所以花儿爷你想说的是,如果我不理张起灵改为站到你这边,你不仅能把玉玺给我,还能避免许多风险?”
解雨臣拍拍黑眼镜的肩,诚恳地说:“天下没有白开的筵席,我没有张起灵的野心权术,但是也有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黑眼镜抓住重点,深入问了下去。
“这个等你答应我再说,但绝对不会让你为难。”解雨臣很精明。
黑眼镜沉默。
说了半天,解雨臣似乎是累了。他喝了口茶水站起来走了几步,靠在窗户边指着外面然后说:“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指给黑眼镜看的,是街对面的建筑:“那幢楼外表是商会,里头其实是南京军部驻上海的分部,张起灵已经进去两个多钟头,也该要出来了。”说着他又指了指停在楼房外侧街边的车,“那辆车上有炸药,张启山早就布置好了。等张起灵出来,只要踏进爆炸范围就会有人引爆炸药,无论他是死是伤,张起灵这个名字和所有的事就算是彻底断了关系。在这之后,南京方面会直接接管北方的一切,开始北伐。”
黑眼镜听他说着,将信将疑:“花儿爷知道的事情真是不少。”
解雨臣见他一点都不紧张,嘿声笑道:“张启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虎出山。”张起灵要是真的打下这一仗,就等于是控制了整个北方,声势权力多大谁敢想像。他要是有心反扑,挟着你们满人,再加上他在上海的势力里应外合,包抄南京不是难事。这座历经多朝多代的城池,到时候怕又是要被血洗一遍了吧。
“南京政府阳奉阴违,在面对日本人的问题上还内讧,张起灵怕是想不到吧。”黑眼镜直摇头叹气。
“这种事又不是头一次,要怪也怪张起灵自己,太低估了他在别人眼里的威慑力。”解雨臣淡淡地将目光望向站在身边的人,“你的事南京那边目前还不是很清楚,要撤出还来的及。”
“吴邪是张起灵在上海的代言人,张起灵要是出事,他一定会采取行动的。”黑眼镜想知道解雨臣对吴邪真正的态度。
解雨臣回到桌边坐下来,耸肩道:“小邪虽然声势大,但手下都是些地头蛇,哪里能和政府对抗。我怎么把他带来,自然就怎么把他带走。”他才不会让吴邪傻乎乎地跟着张起灵去送死,闹到今天也够了,等张起灵出事之后他要带人走还有谁能拦的住?
黑眼镜扬了扬眉,没想到解雨臣还真是舍不下吴邪,既然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放不下的事物,同这个人也就还有道理可讲。
“我看除了张起灵之外,不想让你带走小三爷的还大有人在。”黑眼镜看了会儿窗外笑了两声,招手叫解雨臣来看,“说曹操,曹操到。”
不明白黑眼镜的意思,解雨臣回到窗户边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全身血液都冻住。
“小邪……”出现在街对面的人,正是吴邪。
黑眼镜面对解雨臣血色渐失的连,轻快地说:“斩草除根的道理,花儿爷明白吗?”南京怎么会留吴邪这么个后患不除,也不知道现在是用什么理由把他给骗到了这里。
解雨臣扣住窗格的指节几乎发白,咬牙切齿地低吼:“张启山那个混蛋,明明说不牵扯吴邪……”
还是那句话,黑眼镜原封不动还给跟前的人:“说话都有用,还要枪做什么。”张起灵这个人可信不可信他说不上来,但是南京政府是绝对不值得托付的,无数前因后果为证。
街对面吴邪带着人已经站定,正好就停在了离车子不远的位置,看样子就是在等张起灵出来。黑眼镜乐了,打开窗对旁边的解雨臣说:“花儿爷,这街不宽,你要愿意亮一嗓子他们是听的到的。不过,”说着一把拽住放在窗边的手,“你可想清楚了,这一叫之后咱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解雨臣冷笑着甩开他的手:“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黑眼镜真的无所谓:“花儿爷不是说么,跟着你我也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哎呀,人出来了。”说闲话的当头,不远处张起灵和胖子已经走了出来。
胖子一眼看到门口的吴邪,边走边叫:“天真,你怎么来了?”
吴邪露出迷惑的表情:“不是你们说有事,叫我过来么?”他今天正在码头查账,突然接到电话说张起灵这边有急事需要他过来,他就带着人来了。
张起灵听他们一问一答,心一沉,几乎就要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加快脚步。
“吴邪!”突然间吴邪听到解雨臣的声音,回头寻声就看到对街一幢房子二楼窗里那个熟悉的人影,他朝自己叫道,“车里有炸弹,快走!”
有什么?吴邪一呆,才回神,cao!炸弹!?
只听不远处胖子骂了声娘,吴邪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就被突然冲过来的张起灵拽着往旁边猛跑。刚跑出两步,身后就传来惊天巨响,吴邪只觉得被一阵气浪推了一把,狠狠拍向了地面。
解雨臣叫完以后蹬着窗子扶栏跃下,在地上滚了半圈一个挺身站起来,二话不说抽出藏在裤管里的枪。外面街上的行人突遭袭击都乱作一团,哀号着四散逃窜。解雨臣举着枪冲到街上,扫了一遍四周,对准马路对面一个正准备趁乱掏枪的人开了一枪,一击毙命。
为防暗杀计划失败,张启山果然不止在车上安放了炸弹,还在街上布了杀手,万一出现了现在这种情况炸弹失效,第一时间这些人就会动手执行第二个计划,趁乱枪击张起灵和吴邪二人。
可惜自己单枪匹马,解雨臣自认枪法不差,苦于对方多人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涌来,他就算能连发数枪,可也不能保证一枪放倒一个啊。怎么办?!拼一把?!说什么也要把吴邪救回来!
主意打定解雨臣就要朝前冲,可一抹黑影先他一步窜出来挡住了他的路。黑眼镜站定后也迅速拔枪,抬直胳膊,扣扳机,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和多余,非常潇洒。只听三声响,不远处拿着枪试图接近张起灵和吴邪的三个人应声倒下。
解雨臣啧舌这人的枪法,嘴上哼道:“动作真慢。”
“我走的是楼梯。”黑眼镜回头对稍有些愣神的解雨臣勾起嘴角坏笑道,“花儿爷身手不凡,不愧是……老九门解家少当家啊。”
身份被识破,解雨臣和他对视一眼,神色凛然:“救吴邪!张启山的人,打死算我的!”
另一边,短暂的晕眩和耳鸣消退之后,吴邪听到了枪声。他睁开眼,首先看到一个漕帮里的跟班在旁边,从嘴里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骂道:“操他娘的,竟然设埋伏!”边骂边从腰间拔出手枪朝吴邪过来要扶他起身,“小三爷您没事吧?!”
“没……”吴邪脑子还有些发昏,答了一声才发觉身子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想着他转脸看去,却一眼对上张起灵的侧脸。
张起灵压在自己身上,双眼紧闭,似乎是昏了过去。吴邪坐起来后想先扶他,指尖摸到张起灵背上的衣服却触到一片濡湿,收回手再看,竟然是猩红的血……
“什么都别管。”清醒过来后吴邪迅速命令身边的人:“叫伙计们把胖爷找着,我们撤!”趁着找人的稍许空档他大致查看了一下张起灵身上的伤,伤大都在背上,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被炸翻晕倒在一边的胖子很快就被寻回,吴邪支起身把张起灵扶起来让旁边伙计背好,这一动连带扯动了张起灵身上的伤,疼痛感稍微唤回了他的一丝神志。
“小哥!”见张起灵有醒过来的迹象吴邪连忙唤他。
剧烈的震荡使张起灵意识模糊,吴邪安慰着:“我没事,胖子也没事,咱们这就去医院,你先忍忍啊。”
“别……”
“小哥你说什么?疼先忍一下。”吴邪慌着带人逃命,张起灵哼了一声什么他没听清,再问却发现人已经重新晕了过去。
在医院,胖子和张起灵很快相继苏醒过来。一来是身体素质本就比常人好,二来在爆炸中所受的伤血虽流的厉害但是伤的并不深,大多是飞溅起来的汽车残片扎出的口子。清理干净伤口,包扎好以后,人一清醒过来几乎就能起身活动。
张起灵睁开眼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医院了,伤口的包扎似乎已经结束,坐在旁边守着他的人是胖子。
张起灵转动脖子看了看四周,胖子知道他在找吴邪。
“他没受伤,正在外头处理漕帮的事,今天爆炸他手下也死伤了些人。”胖子说完吴邪马上问张起灵正经事,“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几点?”张起灵试着撑起身,发现自己能起来。
胖子告诉他自己也才刚醒,眼下他们已经到医院一个多钟头了。
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张起灵在短暂的思考后立刻作出决定,对胖子说:“你带他离开。”
胖子皱眉:“依我看,就算硬碰硬咱们也不会输。”
“之后呢?”张起灵摇头,要是撕破脸他就算能杀了张启山最后还是一败涂地,“马上通知报社的人过来。”
吴邪推门进来正巧遇到胖子出去,见躺着的人已经坐在床边,那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听胖子说要去通知报社,他同张起灵开玩笑:“怎么着,你还想发表一下受伤感言不成?!”可笑话说的出口,心却疼得翻江倒海,根本挤不出一丁点笑容。
张起灵转过头,招手叫吴邪过来身边。要不是见这混蛋身上有伤,吴邪真恨不得扑上去先揍他两下再用力把人抱住。这算什么,你以为帮我挡刀挡炸弹小爷就没事了,有种把我的心伤也顺便挡了啊!?
吴邪走到张起灵面前却不敢坐下,生怕碰着伤。张起灵伸出手把人拉近,让吴邪坐在自己左腿上,方便看着他说话。
无论经历什么事,过去多长时间,吴邪的眼神从没改变,就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就像水,明亮柔和,壮阔而安逸,充满无数生机,让人一眼就想起大海。深陷阴谋之地,得见这样一个清冽如许的人,如何舍得放他溜走,又如何舍得看他被困愁城。
张起灵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小哥,这仗我们不打了好不好。”吴邪打破沉默少有地恳求起来,“还没开始就麻烦不断,我受不了了。事以至此仗南京总是会打赢的,张启山争军功让给他就是,上海的一切我也不要了,你和我离开这里好不好?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的过,你爱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钱我早准备好了……”话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虽然早知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希冀,你能答应我吗,哪怕是再安慰我一次。
然而让吴邪意想不到的是,在亲了亲他的额头安慰后,张起灵语气平缓地答应说:“好。”
“真的?”吴邪顿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真的。”张起灵摸着吴邪又俊又俏的脸继续说:“檀香山,你听过吗。”
“你……我,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大悲大喜,吴邪一下子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才不管张起灵要去什么山,只要他点头就是月亮他们也去。
张起灵点头说:“离开这里,不打仗了。”
内心的狂喜吴邪无法形容,他一下子站起来拍手笑道:“好!我们马上走!现在就走!”这家伙早就该想开了,反正他追的又不是什么功劳名望,只要南京能打下北方赶走日本人,有没有他们参与不都一样。
把这个兴奋过头的人拉回身边,张起灵说:“你和胖子回去收拾。”
吴邪连连摇头:“那些东西有什么好收拾的,小爷听解子扬的建议早在国外户头存了钱,不用浪费时间。”
“我的枪跟我多年,丢了可惜。”张起灵说。
“枪?!嗯,好,你等着,我现在马上回去给你拿来,然后我们就离开上海!”吴邪脑子里已经开始勾勒光明的未来,他不想耽误任何时间,只怕一转头这个人就要变卦。
他站起来离开前紧握着张起灵的手,声音几乎在颤:“小哥……”你不是在开玩笑在骗我对不对,我们是真的要走也一定走的成对不对,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们一定能好好活到老的……吴邪有太多太多要说,最后只好露出笑容承诺,“你等着我。”
“我等你。”张起灵率先放开自己的手。
吴邪快移出门时被身后的人叫住,他寻思着这人怎么今天墨迹成这样难道还要自己捎件衣服过来不成,转过头后只听到张起灵说:“路上小心。”
冲他摆摆手,吴邪笑着出去了。
坐着胖子开的车,吴邪迅速离开了医院。他看着渐晚的天色,嘴里停不住不断跟胖子说着张起灵这次算是开窍了,一说要走话都比平时多了不少!檀香山小爷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就是个美国的小岛吗,当初孙中山先生一有空就往那里跑,应该是个好地方吧……
街上天色转晚,两侧建筑或尖或平的屋顶托着泛红的云霞,陪衬着款款的行人不散。胖子似乎专注着开车,听着,应着,却没太多话。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要说也只能骂张起灵操蛋,到时候能吴邪知道怎么回事不气疯了才怪。
张启山知道人在哪里是绝对不会罢休的。不出一会儿他一定会带着人到医院,张起灵能逃到哪里去。可如果叫上自己的人和张启山对着干,死了他一个后面还有整个南京政府,怎么拼?胖子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一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只能先带吴邪逃了再说。
“胖子,”激动了半天之后吴邪似乎是说话说乏了,沉默片刻他突然叫了声胖子,问他,“你带枪了吗?”
“带了。”胖子随口说。
吴邪叫胖子把枪拿出来。
“你要枪做什么?”胖子不解。
吴邪横他一眼:“防身。”
胖子不疑有他,依着吴邪把枪交了出来。
谁知吴邪一拿到枪就突然变脸,一手压住车门,枪口对准胖子厉声吼道:“停车!”
对着那一眼清明冷洌,胖子知道吴邪已经意识到被骗了。
这一次骗大发了。
第三十四章
“吴邪,”胖子少有地正经,“小哥费尽心思就是想保你,你要是回头,岂不是辜负了他。”
吴邪根本不听胖子说的任何话,坚定地说:“停车。”
胖子压根不怕威胁,他知道吴邪没那么狠:“我是不会停车的,停了也不会掉头带你回去。”
见胖子不理自己,吴邪也没多的废话和他说。他把枪收到腰间,扭头就要跳车。他一拉开车门胖子就猛踩刹车,惊怒道:“你他妈的不要命啊!?”
“是谁不要命?”不要命的是那个人!
吴邪闪身下车前睇了胖子一眼,有多悲愤他说不出来。
只怪自己傻,竟然小孩子一样被几句话勾勒出的海市蜃楼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以为他们真的有所谓光明可以去追。说什么拿枪,他的枪平时什么时候离过身?!编那么多漂亮话,就是为了支开自己么?
吴邪知道条近路,穿过几条巷子就能看到医院。他还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张起灵做样的事,可是有些感觉更像直觉,没有原因,他就是知道。没命地跑着,心痛几乎被恐惧掩埋,直叫人全身发麻。其实自己早明白,经过这么多事他很清楚,根本就无路可退。他只是没有勇气去承认,所以才在那个人模仿自己轻松的语气时,也假装说服自己,去轻信。
为什么,自己和他的距离总是这么近又这么远,总以为可以在一起,总以为终于不说再见,却还是被他抛在后面……
这条路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长,吴邪没有任何徘徊鼓足气穿越街巷所有紧闭的屋门,抬头就能看到医院尖顶的房檐。越是靠近,杂乱的人声就越是叫人心生惶恐,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是谁,都为了什么?
在巷子的尽头,吴邪终于看见,街对面的医院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士兵和记者。而在人群的正中央立着的,不就是张起灵,还有吴邪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张启山。
拿出从胖子那里骗来的枪,吴邪甚至都不知道弹夹里还有几发子弹,可他一点也不畏缩。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真的很贪生怕死还没活够,但更怕眼睁睁失去这个人,就是死,这个人也只许和自己死在一起。
他冲出来的刹那,很确定那个人也几乎在同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目光交界,清冷如霜的眼里泛起的情绪吴邪看得清清楚楚。可下一秒,那满眼的疼惜和抱歉却都化作了个不明显的口型,轻轻说‘快走’。
快走。怎么走,朝哪里走,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吴邪什么都不考虑还想再冲,却忽然被人从后面牢牢箍住,捂住嘴,不由分说拖向了于自己最想靠近的人相远的一方。眼看着张起灵随张启山上了轿车离开,吴邪无能为力,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眼眶几近睁裂。
退回巷内,身后的桎梏松开后吴邪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对方脸上,把解雨臣打得一个趔趄。挨吴邪的打,解雨臣无话可说,躲都不想躲,他只想告诉吴邪:“追也没有用,你一个人根本救不了他。”
“老子就是想跟他死在一起又怎样,你他妈的凭什么拦我!?”吴邪恨死解雨臣了,说着就要挥拳。
跟着来的黑眼镜看不下去,按住吴邪把他拉离解雨臣身边:“张起灵老实跟着张启山走,不是为了等你来送死。花儿爷拦你也是为了你好。”
“滚!”吴邪气得发抖,指着解雨臣斥道,“你根本就知道车里有炸弹,为什么不早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是要我死还是要他死你才舒服?想要我的命你直说啊,我给你!”
解雨臣无言。
“一桩事是一桩事,要不是花儿爷提醒,你们就真的死了。”黑眼镜直说道,“而且炸弹也不是他放的啊。”
吴邪气愤到极点反笑,冷哼道:“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好好谢他?!好!真好!”说完就对解雨臣举枪。
“放下!”一路追过来的胖子眼看吴邪要开枪,冲上来一掌拍掉他手里的枪然后把人拽到面前怒斥道,“就今天这事,谁他妈的没错,你闹什么闹?找什么死?要是你和小哥都落到张启山手里了,出城就是死,你小子明白吗?!”跑着过来胖子费了老大的劲,牛似的喘了几口气才接着叹气,“要说也是躲不过,如果一开始不来医院,兴许根本不会被抓到……”
他实话实说没想那么多,却把周围三个人全说愣了。吴邪本就不好的脸色,瞬间惨白如死灰。
搞了半天,最后竟是我害了他……
五脏六腑似被刀绞,连呼吸都变成无情的撕扯。
几乎灭顶的愤恨自责压着胸口的气根本提不上来,吴邪无法呼吸,栽倒在地前最后的感觉,满目皆是黑夜……
要用多少字句,怎样的词汇,来形容爱,谁也说不清楚。
只能说,温柔总是似曾相识,难过也总是有始有终,快乐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回头想留时却似追梦……
吴邪醒来时,熟悉的窗景已是天黑。
“小哥,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梦到你被炸弹炸伤,还被张启山带走了……
爬起身想倾诉却发现旁边无人时,戛然而止的自语终于让人了悟,原来不经意间你已住在了我心深处,却又稍纵即逝如流沙,我都没来得及再求你一次,不要离开我。
靠着床橼坐起,吴邪下床走到窗边回头面对这房间里的一切发了会儿呆,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其实他什么都不需要想,屋里每一个角落都提醒着日月晨昏,天天月月,点点滴滴,经久不散……
窗外的玉兰树春天会开出粉紫相间的花,朵大色艳,带着游移的香。那个泠泠雨夜,就在院子里的花树下,他的吻温柔得让人心口发疼。窗台是他时常藏着抽烟的位置,自己每次逮到,无论念叨多久他都安静地听着。
书桌上还摞着仿佛看不完的文件,他的字写的很好,干净利落,见字如晤面。衣柜里一年四季全是笔挺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却叫人无论怎么看也看不腻。还有床边搁着的那本英文书,自己老缠着他教,可每次他真翻那本书自己就开始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百试百灵……
走出门去,他们在走廊吵过架,在书房忙各自的事到天黑,在自己屋里下棋,在楼梯口互相叮嘱早点回来,在会客室一同面对各种问题,在饭厅边吃饭边听胖子说笑话……
吴邪在餐桌边那个人常坐的位置坐下,埋首臂间,不敢再去多看一眼内心和四周一切的牵连。
过去的失落绝望总有点事不关己的有恃无恐。无论在门外碰到什么事,这里总有个肩膀能靠,什么事都能和那个人说,所以他从来就不怕。可现在难过了,该和谁说?
该怎么办?能怎么办?没有他,自己又应当如何是好?
吴邪被纷乱的思绪缠绕,找不到出路。过去自己说大话不当回事,现在才发现没有那个人在,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吴少爷。”
吴邪抬起头,发现站在身边的是家里的佣人们。
面对这些人脸上的难色,吴邪感觉很平静,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他懂。
司令府的佣人其实不多,张起灵平日总不在家,也不好这过分周全的侍候,加上厨子就五个人。敛去心事,吴邪就事论事沉声对他们说:“你们跟着他的日子比我长,凡事我也不瞒着诸位。今日遭难凶多吉少,错都在我,我誓死也要随他,日后路险怕是顾不了各位,就此散了也罢。我吴邪其他的没有,钱财上是绝不会亏待大家的。”
为首的佣人摇首叹气,对吴邪说:“吴少爷误会了。”说着回手招来所有人,“司令于我们恩重如山,越是困顿我们越是不能离。国家大事我们这些洗衣做饭的人不懂,只知无论司令在与不在,都自当照尽心顾好您,还望不弃。他日司令回来,我们也有个交代。”
还望不弃,何以为弃。吴邪虽知他们忠心,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能有这番骨气胆识。相较于自己的彷徨胆怯,他们更加勇敢坚定,只叫人钦佩。
虽深受感动,吴邪也不免提醒他们:“你们若跟着我,就是与无数人为敌,将来艰险,你们可想的明白?”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胖子突然出现在门前,声如洪钟,“胖爷我从来就是只服小哥一人,艰险算他妈的什么?!小天真你莫瞧不起人!”
黑眼镜跟在胖子后面,直对吴邪微笑:“小三爷可别妄自菲薄。”
在他之后出现的还有解雨臣,疼惜的眼神,一如初见时年少无邪,美得不可方物。
吴邪哈哈笑了两声,心里想着那个走的决绝的人,看着眼前一切,终是落下泪来……
“开饭开饭!”胖子嚷着,催围在餐桌边的佣人去张罗晚饭。
黑眼镜照旧端着茶杯喝茶,只对吴邪说:“世事无绝对。”
解雨臣坐在黑眼镜对面,握住吴邪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面对着他们,吴邪对自己起誓:“我一定会救他出来,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胖子第一个拍手叫好:“有这气势就对了!”
黑眼镜问吴邪,你打算怎么做?
吴邪朝四周看了一遍,回答说:“首先,我要拆了这里。”
过去所有的美好,都是无用的牵绊。唯有告别有你的昨天,我才有勇气独自面对未来。
我一定要把你夺回来,再听你许一个有你有我的明天……
经过一夜的思考,吴邪心里大概勾勒出了个计划。
第二天大早,各大报纸头版头条总结起来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张起灵城中遇袭受伤,已于同日转往南京休养。
放下手里的报纸,吴邪很清楚,留给自己采取行动的时间非常有限。舆论是柄双刃剑,有时用连篇累牍不死不休的连番轰炸颠倒是非黑白,把人逼入死角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对是错;有时候它们却又像是无形的屏障,把一切善恶美丑暴露在众人面前接受公理监督审判,直叫善得以张,恶得以制,还事实一个清白如许。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张起灵受伤后被张启山带到南京去修养了,如果他在中途被杀害,或者到南京没多久就出事,最大的嫌疑犯就是张启山和在他身后鼎力的国民政府。张起灵军功显赫,为南京政府立下汗马功劳,军中声望极高。
如果他在南京被害,无疑就是鹿死狗烹的现实写照,南京政府就等于给自己扣上不仁不义,谋杀功臣,这样的臭名。而且这么一来国民党于麾下军队的公信力势必受损。试问,连张起灵这样的人你们都是利用完就杀,谁还敢卖命给你。
这个办法虽然能暂时保护张起灵不受人迫害,但是就如同没人会掏钱买昨天的报纸一样,风头一过等无人关注后,危险也就到来了。因此,吴邪必须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扣住南京的命门,让他们轻易不敢妄动。
围坐在面前的三个人里,胖子吴邪是相信的,黑眼镜他是有把柄可握的,最后的关键在解雨臣这里。
吴邪说:“办法我倒是想到了,但是在说出来之前,我想听几句实话。”说完,他朝解雨臣看过去。
解雨臣现在的处境微妙。无论他之前目的何在,就像黑眼镜当初提醒他的那样,从他告诉吴邪有炸弹的一刻起,他就已经背离了初衷,没有回头路可走。要想再回到过去的队伍里去很难,毕竟如果没有他的临阵倒戈谋杀成功的几率相当高,他是造成任务失败的主要因素;要是想转而开始和吴邪合作,他就必须先说实话。
所谓敌友,现在的吴邪难以坦然分辨。张起灵告诫过他,世上有些人就像狼,盘踞在你周围看似亲近,其实是在寻找那恻隐一动时的漏隙,伺机张口吞了你。他想听小花说实话,为的也是找到切入点拿捏好日后相处的尺度,关系搞成这样吴邪也是不想不愿没办法,他实在是无力再为多余的错误买单了。
在问这些话时,吴邪的表情是淡然的。他藏在瞳仁深处的自我,同昨天情绪失控想冲上街劫下带走张起灵车子的那个家伙判若两人。相比起来,解雨臣还是喜欢昨天的吴邪,或者说很久以前的那个吴邪。怪谁,当初放手带他入局的就是自己,虽说变成这个局面不是他的本意,可事情都发生了还说什么本意如同废话。
浅笑过后,解雨臣娓娓道来:“老九门,你们应该没有听说过吧。”
其实,有些真话听起来反而像传奇,解雨臣不敢保证吴邪是否会相信他。
纵观历史,偶然和必然参半,累牍而不能尽,能一窥究竟的人大多随尘化作缄默的土,任由后来人肆意评述践踏。
为什么吴邪能从戏班子小伙计一跃成为人人高看两眼的‘小三爷’,除了他自己的用心经营之外少不了张起灵的鼎力帮助;为什么张起灵能从万千将士奋勇厮杀的疆场中脱颖而出成为雄居一方的司令,除了他过人的能力之外少不了张启山的孜孜提携;为什么张启山能身居高位常青不倒,那是因为他将一批人作为奠基死死踩在了脚下。
偶然的背后定有必然。皇权自称真龙天子,思潮总说以德服人,成功者总说老天不负有心人,面对失败者则总是一句感叹‘你还不够努力’。可是,如果真如纸页所说发愤图强就能取得成功,为什么每个时代同时又几近悖论地强调成功的不可复制性呢。这个矛盾像时空间一条不明显的裂缝,碌碌世人擦身而过难以察觉,察觉的人却更愿意去掩盖它。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南京政府党内一文一武两个高位全被张家人坐去。”解雨臣问吴邪。
这个问题吴邪从来没有想过,他觉得这很好理解,谁有本事谁就有肉吃,就是这么简单。
解雨臣却打了个比方:“你要是做老板开店,能让管账的和进货的凑成一对吗?”
无论张启山和张起灵私下关系有多水火不容,他们毕竟都姓张。如今权力倾斜几乎是一边倒地歪向张家人,难道他们祖坟上就真比别人家多三缕青烟?南京政府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或者说难处。
“什么难处?”吴邪似乎是从解雨臣的话里理会出了一些东西,但是它们又很虚无缥缈,难以把握。
解雨臣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些事都发生在他们这个时代之前很久,关于张家的一切全都讳莫如深得犹如一口井,串联地底多少水脉支流谁也看不清。别说是你我,也许就连张起灵或者张启山都了解得不是那么清楚,在他们之前百年,张家已经因为内斗分崩离析,所有的信息都早被打乱了。
“老九门加上张家有九姓人家,由张家人组建,目的不详,算是外姓旁支。张家内讧时,老九门随着张启山所在的一部分人从大家族分离出来,之后在北方活动了很长时间。”说到这里解雨臣眉毛忽然对吴邪一抬,以一种‘你绝对想不到’的口吻卖了个关子,“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吴邪联系着解雨臣口中关于张家的叙述,在心里列出诸如,杀手,黑道,间谍……这类的猜想。
结果解雨臣的答案是:“我们是盗墓贼。”
盗墓吴邪清楚,怎么说他也在古玩行混了一阵,大多龙脊背等次的好货全是由这些人从全国各地的古墓里刨出来,直接送到行里交易。许多做大了的盗墓贼还自己成立了盘口,以流水线的模式把盗墓当作生意来做,还做的挺大。吴邪到场子里看货时,介绍的人也总爱说这是某某老板最近从斗里带出来的,那位老板的听功眼力您还不知,看东西还能走了眼?!似乎是品质保证。
民国盗墓猖獗无束,奇招巧技迭出。官贼,兵贼,民贼,洋贼争相掘墓,几乎是中国历史上盗墓最疯狂的时代。其中军阀盗墓最无所顾忌,破坏严重,影响巨大。民国出土的文物,比民国前三百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且相当一部分流出国门,无法寻回。
解雨臣说:“开始还好,世道乱归乱我们日子照过。可到了张启山这里接手九门时,清朝覆灭,军阀割据,他要找出路。”
“投靠国民党?”吴邪插嘴道。其实张启山这么做没错,甚至是明智。天下大乱正是用人之时,他们都是有本事的能人,作为一方散盗只能是越唱越衰。如果能押对宝找好靠山,就等于是投了个好东家,大树底下好乘凉。
吴邪猜的不错,张启山当时觉得应该跟着国民党走。虽然当时四方势力混杂,国民党最初也不是最强,但是张启山看好他们有明确而先进的思想作指导,又有优秀的领导人,直觉这一派和其他军阀不一样。后来的一切也印证了他的猜想,国民党确实扶摇直上,成为国中实力雄厚的党派。
盗墓之于战争的关系,简而言之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伍子胥,曹操,黄巢,全都干过刨坟贴补军用的勾当,民国军阀混战时大抵也是如此,不言自明,九门为支持国民党盗的墓数量定不在少。
“民国成立后张启山随国民党到南京,我们这几家登不了朝堂也无心参与,张启山便将东北一些富矿划出来许我们经营,也算是解甲归田。我们全心信他只当这是为了我们好,可他却在最后留了一手。”解雨臣说到这里有些气愤,“九门除他张氏,其余八门都是均势,可当时张启山在东北划分势力范围时却有意将霍家推出来做老大,这等于就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霍家的事吴邪听霍玲断断续续说起过,族里内斗不断,牵连众多。估计受牵连的不只是霍家自己人,还有他们身边这几家老搭档。
果然如吴邪所料,解雨臣说,在霍家势力不断扩张的过程中,瓜分家族内那一点产业已经难以满足他们的胃口,爪子便朝外翻向了其他几家,不断拉拢打压,目的都是把他们手中的权利据为己有。
张启山早就知晓霍家人秉性,却听之任之放纵他们在东北倾轧。说白了,霍家就是张启山故意放出来的疯狗,等他们在东北尽情撕咬之后,张启山再把铁枷一收,所有散出去的矿山一举全又都收回了他手中。这个如意算盘打得既高明又冷酷,几代人的交情就被这么冰冷地抹杀掉了。
解雨臣冷笑:“不过他没料到,霍家早就叛入了修罗道,除了权利什么都不认。后来手握东北矿产回头要挟南京政府不说,还私下同日本人狼狈为奸企图建立政权和南方对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权力钱财猛如虎。若能拴住,他们能为你横扫天下,若拴不住,最后只有被反噬的份。
张启山养了两头虎,张起灵,还有霍家。这两者在开始确实为他所用,荡平了许多阻碍。可后来张启山慢慢觉得力不从心了,怕被自己亲手喂大的老虎吞噬,于是想出相互制约相互消减的办法,试图用联姻捆绑他们,可最后指望落空。现在他想做的是,掐住张起灵以他为矛,去攻北方这面盾。而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他们两败俱伤。
解雨臣童年的过往,全笼在霍家的阴影之下。年少时便隐姓埋名被送往他处,学戏学武却不知为何,说不出生在何方,家在何处。时常回想的那些模糊而柔软的记忆再回首时,却都成了苍白的讣告。
说到最后解雨臣满脸无所谓:“我于解家,就好像我这身功夫一样,二十多载不分寒暑的苦练,最终却是无用。”成长是一段不容回首的过程,当你年少无知时一切都是天真烂漫,可在你最终了悟时,早已和初衷失之交臂。谁也说不清,人生的成分究竟是欢喜还是失落。它总在你措手不及时,撂下结语,盖棺毋论。
国破山河在,家亡如齑粉。兵荒马乱多事之秋,谁会在意街巷转角处那一家呼号姓什名谁。解家兴衰,亦如这天下苍生荣辱更迭,情虽重,命却轻 。
衰草残阳三万顷。不算飘零,天外孤鸿影。几许凄凉须痛饮,行人自向江头醒。会少离多看两鬓。千丝万缕,何况新来病。不是离愁难整顿,被他引惹其他恨!
在解雨臣有能力肩负家业时,衰亡的解家就如多年牵扯不辍的离愁一般,难整顿,徒增恨。只恨张家心狠,霍家跋扈,连累旁系粉身碎骨,只为平他们的欲壑。
所谓目的说出来其实简单而直接,解雨臣就是想重振解家旗鼓,推翻霍家:“只怪当初看错张起灵为人。”解雨臣如是感叹,“把信件交给他时,只当他会借此离间霍家,却不料他却起了心,想把整个北方时局颠覆。要怪,只怪我小人之心了。”解雨臣一开始将霍家勾结日本人的信件交给张起灵,是想借此破坏张起灵和霍家婚约,至霍家于死地。却不想张起灵心却那么大,竟然打算颠覆整个北方。
胖子不解:“说来说去,霍家苟合日本人,小哥集结兵力肃清北方,覆灭他们只是迟早,你若只于霍家为敌为什么从中作梗?”
这其中的道理吴邪却很是明白,家不成家,谁管国将不国。解雨臣在乎的从来只是解家,至于依附谁投靠谁根本就不是重点。日本人也好,张启山也好,清国末裔也罢,哪怕是现在的自己,只要能为解家重新带来生机解雨臣都会不遗余力。张起灵的铁骑一旦踏平北方,霍家将连同他复兴解家的所有心愿一起灰飞烟灭,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所以,在胖子愤懑时吴邪选择单刀直入,他告诉解雨臣:“你想复兴家族,我能帮你。”交换的条件是,你必须协助我偷出那一方玉玺。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要想把人救出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吴邪首当其冲要做的事是设起一道屏障,保张起灵暂时不被杀害。想要在南京的张启山乖乖听话,就必须打中他的七寸。
张起灵有什么东西是让张启山忌惮的呢?答案很简单,兵权。
且不论上海内外驻军有多少是直接听从张起灵号令的亲随,黄河和山东一带的军阀势力也是张起灵纠集在一起组成的,这些人和南京也没有半点交情,再者,黑眼镜这一股旗人的力量也不站在南京那一方。要想迅速把仗打起来,张启山的头等大事就是逼张起灵交权。否则南京政府若想打,必须从头开始排兵布阵,那可不是一两天就能敲定的事。
这不是吴邪一晚上能想明白的事,他对战争和政治知之甚少,更不清楚南京政府的状况。这些事,是张起灵在医院时对胖子说的。当时时间紧急细节无法说明,张起灵只是简单地告诉胖子,去想办法拖住北方两支军阀的力量不要让他们归顺南京政府,我们才有同张启山谈判的机会。
胖子是实干派,一时拿不出什么主意,昨天见吴邪彷徨低落,出于安慰的目的他把张起灵的嘱咐说了出来,告诉吴邪现在还不是绝境,小哥路都给咱们指好了,只要想的出法子就一定能反败为胜。
吴邪把胖子的话听了进去,他还仔细地想了很久,也确实是想出了办法。
解开困局的钥匙,就是那方玉玺。
“你是说从日本人手中把玉玺偷回来?”解雨臣沉思了片刻,才说,“这件事说难也不难,但偷玉玺和救张起灵有什么关系?”
旁边的黑眼镜摸着下巴对解雨臣笑道:“有了那方玉玺就等于是掐住了我们满人,到时候小三爷叫往东我们可不敢往西。”
吴邪微笑着接过黑眼镜的话说下去:“光控制你们有什么用,黄河和山东那两支军阀队伍才是我志所在。”
黑眼镜请他解惑,吴邪却无心多说。他不相信黑眼镜和解雨臣,在确实握住主动权之前,他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告诉这些人。
“成不成的了事,还得看能不能拿到玉玺。”吴邪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的边沿,徐徐说,“若能拿到,大家都有活路。若拿不到,拼上我在上海所有的产业也一样能把小哥换回来,可是你们满人的事,还有你解家的事,我吴邪可就顾不上了。”合不合作,你们想好了再给我答案。
黑眼镜和解雨臣对视一眼,很快做了决定。虽然他们撇下吴邪也能达成各自的心愿,解雨臣能替黑眼镜拿到玉玺,黑眼镜也能帮解雨臣打压霍家。可是现在张起灵还活着,他的存在就像是个未知数,谁也不知道以后他究竟是会被南京杀掉,还是被吴邪救出来。一旦他挣脱桎梏又会怎样展开报复呢,想想他以往的做派,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和和气气请大家吃顿饭化干戈为玉帛那么简单。
“我愿意协助你取回玉玺。”解雨臣肯定地对吴邪说,相对于黑眼镜还是吴邪这边比较有潜力。
“小三爷你该知道,我从一开始可就是站在你们这边的。”黑眼镜露出诚恳地笑容,就算背叛吴邪靠解雨臣拿到玉玺,他日若落入日本人,南京政府或者张起灵手中,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邪见他们都点头,于是豁然起身,说:“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开始准备,去北方。”他管不了这些人心里都多少种打算,也根本不会相信黑眼镜的话,他只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那个真正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还在等着他去挽救。
“胖子,”吴邪冷静地吩咐道,“你去把阿宁,解子扬还有王盟都叫来,我有话同他们说。另外通知漕帮的伙计,拆了这个司令府。”张起灵被软禁,自己一旦也离开上海,这座官邸保不齐会被南京政府占据,若让他们鸠占鹊巢岂不等于告诉所有人张起灵不会回来了吗?
“属于小哥的东西,我若保不住,哪怕是毁了也不会让其他人染指一下。”吴邪再看一眼窗外静谧的庭院,“等着瞧,我一定要让张启山建一幢更气派的房子,亲自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回上海来。”
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恨,也没有无为无谓的生和死。
张启山一直记得当年张起灵走进自己办公室时的情境,一个冷漠澹然的年轻人带着满是溢美之辞的推荐信。他的成绩优异得让人惊叹,本人却似不知,只看着窗外阴霾的冬季出神,若有所思,归心似箭……
直到今天,他对张起灵的赏识还是和当初一样。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发掘一个英雄的成就感和塑造一个敌人竟然是相等的。
被带到南京的三天时间里,张起灵唯一对自己说过的话就是,想要谈就拿出谈的态度。那时自己拿出交接兵权的文书让他签字,换来的却是不屑一顾的冷眼。
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既然是以养伤的名义将人带到南京,自然名正言顺地必须将人安排到疗养院。推开房门,张启山坦言,对非常人还是要用非常手段。
看门见山,他对已经被拷在椅子上的人说:“吴邪昨夜秘密离开了上海。”不出所料,这个软硬不吃的人在听到关于吴邪的事时还是转过了头。
这三天,张起灵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件,从那日眼见吴邪单枪匹马冲出巷子时他就开始不安,这个人会不会以身犯险,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你对他厚爱有加,他却在你出事后逃离上海,值得吗?”张启山笑着将一沓材料抛在他和张起灵之间的桌面上,“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有些想再见见他,真不知到时说出关于齐羽的事,这位小三爷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桌上那叠记载关于齐羽一切的纸页让张起灵片刻失神,随后他半是自语说道:“走了倒好。”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个人的倔强从来不曾变过。
在张起灵说这话时,吴邪早秘密乘火车北上了。东北三省被日本人的势力渗透,据解雨臣的消息称,玉玺已经被带到了辽宁营口,藏在日军的基地内部。
一道行动的人只有胖子,小花和黑眼镜。吴邪放不下上海的事务,只给自己不多于五天时间,势必要将东西夺回来。
解雨臣当初既然敢向黑眼镜夸下海口,自然有筹码在手。他早就探听到了东西的下落,拿着日军基地的平面图纸和地下通路图,拿回玉玺几乎是探囊取物。
胖子对解雨臣的消息之灵通非常惊讶,解雨臣面对着吴邪阴晴不定的笑容只是无奈。黑眼镜见吴邪始终不释怀于是把话题岔开,故意问胖子:“你说张起灵要是知道房子被小三爷拆了该是什么表情?”
胖子摸着下巴说:“估计在心疼自己藏在不知哪里的私房钱,这回房子一被拆,他算是白折腾。”
他一语,引来笑声不断。也算是给乌云嵌了圈金边儿,苦中作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