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8日

自由落体 by 咖喱咖喱呀(17 – 20)

第十七章

电影开拍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留给两个人收拾情绪的时间其实并不太多。段导在他们三个人的微信群里询问情况,他们都是一派和睦一派繁荣,一副感情甚笃,合作良好,非彼此搭档不演的样子,开玩笑也很熟练,表情包丢得一个比一个快,让蒙蔽在鼓里的段导甚是欣慰。

此乃成年人一大特色:粉饰太平,很难说是优点还是缺点,但时间久了可以让事情不咸不淡地给揭过去,而且该怎样还能怎样。

三月底的南方开始有些倒春寒的迹象,雨水沾湿零星春光,气温骤降,冻得人手脚冰凉,刚脱下没几天的厚重毛衣又加倍给穿回身上。这天“希尔顿”三楼的两个房间的门同时打开了,里头一左一右出来两个人,是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成球的白宇,和看起来穿得轻便很多的朱一龙。

他们同时开门,同时往外迈出步子,猝不及防在走廊打了个照面。

白宇的表情空白了一会儿,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虽然截至今天,他们的冷战——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但姑且这么说着吧——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但是,同时出门这么低的概率都被他们碰上了,还死犟着不讲话就有点说不过去,毕竟他们还是要一起演戏的。

白宇的脑子里迅速排开几种方案:早啊龙哥。好巧啊龙哥。哈哈这么巧啊。龙哥你也出门啊。吃早饭了吗龙哥。龙哥感冒好点吗,今天天气这么冷,穿这么少当心又着凉啊。

结果这些话一句都没用上,因为朱一龙比他先开口了。朱一龙很自然地说,“小白,我房间里的热水壶坏了,可以借你的用一下吗?”

白宇的舌尖打了个结,“looonnn——呃,啊?”

朱一龙重复,“我房间里的热水壶坏了,可不可以借你的用一下?”

白宇反应过来了,赶紧点头,身子往旁边让了让。

朱一龙越过他进去他的房间,他跟在后头,一直在琢磨刚才那句话有哪里不对。等到朱一龙把热水壶找到了,准备去装水,他才猛地回过味来:刚才龙哥是不是叫了我一声小白?是吧是吧?没有听错吧?

“龙哥!”白宇行动快过大脑地喊了朱一龙一声。

朱一龙转过身来看他,“怎么了?”

白宇当然不会傻得去问他你怎么叫我小白了,摇摇头说没事,又跟着他去洗手间的洗手台装水,趴在门框上问,“你烧热水吃药吗?感冒还没有好?”

朱一龙说,“差不多了,再吃两天药巩固一下。”

白宇说,“那你还穿这么少啊,今天可冷了。”

朱一龙装好水,出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看了他熊一样的装扮,笑了一下,“我没你那么怕冷。”

白宇撇嘴,要风度不要温度,也不知道谁之前发烧呢。

十五分钟后,水烧开了。朱一龙到隔壁拿了感冒冲剂泡来喝,喝完就和白宇一块儿出门了,特别顺利成章。这种情况,朱一龙有一定心得,毕竟在之前和白宇的那段恋爱中,他积攒了许多吵完架后和平翻篇的经验。白宇就不一样,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早晨的不安全感都写在了脸上。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感觉到一直往自己这边瞟的目光,朱一龙问。

白宇纠结了一下,问了个跟自己所想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真不冷吗?”

朱一龙说,“不冷,其实我里面穿得挺多的。”

白宇“哦”了一声,继续纠结地往前走。结果走了几步,他听见朱一龙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他再一次行动快过大脑,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了下来,往朱一龙脖子上套。

套上的那一瞬间他就感觉不对,可朱一龙没躲,也没自己接过来,他就只好低着头硬着头皮给朱一龙系,直到把朱一龙半张脸都埋进了毛茸茸的围巾里。

朱一龙问他,“那你呢?”

白宇说,“我不冷,我本来衣领就够高了。”

朱一龙露在围巾外面的那双眼睛就弯了一下,“谢谢。”

白宇真的服了。他想这人适应能力和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好,而且还他妈挺听劝的,让他脱敏就脱敏了,很有为戏奉献一切的精神。还是说,干脆就是他那灵光一现想的办法太好,能活生生把拧成麻花的人给捋直了?

捋直了也好…

不,白宇犹豫,是不是也没那么好?

一时间白宇思绪乱飞,感慨千千万,甜的酸的苦的辣的,他只恨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道不尽此刻心绪万分之一的复杂。

这一天两人像之前那样在县城里一边转悠一边观察,时间过得比单独行动的时候快多了。转眼就到天黑,气温又降一些,阴沉了一整天的天气也终于下起雨来。刺骨的冷风吹着轻飘飘的雨丝,好像能渗进人的骨头里面去。

朱一龙不怕麻烦,出门时就带了一把伞在身上,此刻终于派上用场。不过伞不太大,由两个一米八多的男人共撑,还是会显得有一点挤。两人走在潮湿又冷清的小道上,肩膀叠着肩膀,又谁都不说话,让伞下自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世界。

这时候身边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路过。她们也只有一把伞,穿着单薄,路过时其中一个紧紧抱着另一个人的胳膊,身体也和另一个人贴得很紧,似乎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取暖。

两人一直看着她们缩在一起行走的身影,直到她们走远了,白宇才学着刚才那女孩儿的样子,微微蜷起来一点,抱紧了朱一龙的胳膊。而朱一龙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抱过来之前,就把胳膊抬起了一点点,留出和身体的一条缝隙,供白宇搭手。

“阿朱姐姐,”白宇闭着眼睛吱哇乱喊,“走快一点,人家要冷死啦~”

朱一龙被他逗笑了,“哪有你那么夸张。”

白宇没出戏,继续夸张地演着,“走快一点嘛,快点快点。”

他勾着朱一龙的胳膊加速往前走,把朱一龙也带得加速,最后两人一起小碎步式地跑起来,就像刚才那两个穿着裙子,相互依偎着在雨里奔跑的女孩儿一样。

跑着跑着,有一阵大风卷过来,朱一龙撑着的折叠伞不敌风力,伞骨整个卷起,变成一个向上拢起的碗状,雨稀里哗啦地往他们身上落。朱一龙慌忙停下来,把伞骨往下折。

旁边一家不知道卖什么的小店,摆着个大音响,正放一首嘶吼的歌:“现在我!有些倦了!倦得像一朵被风折断的野花!”

白宇忽然扶住朱一龙的肩膀哈哈大笑。

大风不止,朱一龙刚把这边的伞骨折下来,那边的又翘起,索性就把伞一收,再重新撑起,这次压下来一点,伞面向着风来的风向,保证伞骨不会再被吹翻。

白宇还在笑。

朱一龙任他扶着,一脸莫名,又有点无奈地问,“你又笑什么?”

白宇说,“哈哈哈你不觉得刚才的歌特应景吗?‘像一朵被风折断的野花’!”

后面那句歌词他是唱出来的,试图和原歌手一样唱得嘶吼,结果只是高分贝版的跑调。

朱一龙没懂他的笑点,但被他唱笑了。白宇看他笑了,又忍不住开始笑,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在伞面的遮挡下,他们笑得像两个傻子。

风忽然换了个方向,原本伞面像个盾牌挡着迎面的风,这下变成顺着风的风筝。朱一龙在笑,手上没用多少力气,伞柄一不留神就脱了手。白宇“嗷”地一声,立刻就拔腿去追,朱一龙也跟了上去。

县城里,寒冷的夜晚是如此冷清,路上零星几个行人,只看见两个男人追着什么跑过去,回头一看,原来还有一把撑开的黑色在风中飞。

跑着跑着,朱一龙停下来了。他看着白宇奔跑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时间紊乱的错觉。这条路这么长,让他一跑,就跑回了六年之前。

那是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他们还是最初的他们,没有那么多难以厘清的纠葛,没有那么多要赶的行程,他们很相爱,他们也很自由。闲暇之余,他们骑上两台自行车,使劲地踩着脚踏板,暖风拂过他们的脸,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身体,他们能和落日拥抱。

白宇像个顽劣的少年,骑那么快,还大胆地放掉车把手,张开双手,转头对他炫耀:龙哥,你看我厉不厉害?

朱一龙慢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让他别皮,当心摔倒。

骑到终点的时候,白宇刹车,双腿往地上一撑:龙哥——

“快过来啊。”前面白宇已经把伞追到了,转头对朱一龙喊。

你快点儿!六年前的白宇也在落日的余晖中对朱一龙招手。

朱一龙加速骑车,在靠近白宇时放慢速度,握住了白宇的手。

朱一龙跑向白宇,白宇也迎面朝他走,把他拉到了伞下。

你好慢啊,六年前的白宇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怎么那么慢啊,”打着伞的白宇说,“本来感冒就没好,还干站着淋雨。”

朱一龙看着他,有一种要拥抱他的冲动。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忽然,有一种感觉不讲道理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白宇就是白宇。白宇也许,从来没有变过。

回到宾馆楼下的小巷时已经很晚了。他们追了次伞,淋了会儿雨,吹了点风,回程路上一个接一个打喷嚏。白宇拉着朱一龙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些药,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天的小巷格外热闹,他们还没有走近,远远地就看见巷口围了一圈人。这时,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间或夹杂着女人痛苦的闷哼,朱一龙和白宇对视一眼,赶紧一起往人群中挤。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但巷子里的水泥路依旧湿漉漉的,混杂着浅水坑和泥沙,显得很脏。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就躺在这样脏兮兮的地上,身上穿得很少,几乎就只是内衣,外加一件半透明的外套,男人踢她一脚,她在地上滚半圈,就连最后那点可有可无的遮挡都散开。

 一旁缩着的另外几个女人应该是她一起jie()客的姊妹,她们犹豫着,明显想帮又不敢。而围观的那些人默契地不往里走,就挤在巷子口,小声地议论。有人说会不会出事啊,要不要上去帮个忙,有人说做这种生意的能是什么好人,我看被打了都是自找的,还有人在评价她的身材,说这种身材也好意思出来()mai,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上前制止。

白宇看清里面的情况,什么也没想,拨开人群就冲了上去,用力地把正在施暴的男人推开。然后迅速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把那女人扶了起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那男人一身酒气,是个醉鬼,被白宇猝不及防推了个跄踉,大吼一声“哪个狗日的敢推老子”,然后挥起拳头要打白宇。

这一拳头没什么章法,力量却是不小。白宇正要躲,就见身后飞来一脚,把那男人给揣倒在地上。那男人立刻捂住小腹在地上呻吟,嘴里还不停地喊“杀人啦”。

“没事吧?”朱一龙揣完,立刻回身问白宇。

白宇摇了摇头,蹲下身,这才发现被打的这个女人就是之前说要教她涂指甲油的那个。他快速地帮她把棉衣的拉链拉起来,问,“要报警吗?”

“不用了吧,”女人疲惫地说,我这种情况,哪里好报警。”

白宇表示理解。做她们这一行,当然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就不和警察打交道。

“那我们送你去医院吧。”白宇把她扶起来,对朱一龙说,“龙哥,去医院。”

朱一龙之前拍戏正好简单学了几招擒拿,此刻正把那男人的胳膊反拧着,完全给控制住。那男人醉得也有点不清醒,一会儿求爷爷告奶奶一会儿冒出各种方言的辱骂,脏得都没法听。

“那他呢?”朱一龙问。

“算了,”那女人垂眼看了看他,撩了撩凌乱的头发,说,“他也就是喝醉了撒泼,其实都还算好的,算了。”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更像在说给自己听,安慰自己。

当事人不想报警,也不想追究,朱一龙和白宇人生地不熟,自然更不能做什么,只能确保那男人没还手之力了,大家可以脱身,就准备把她送去医院。

经过巷口往外走的时候,人群静默,自动分开一条路。

白宇用余光去瞄他们的神情,发现他们都是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和朱一龙。他顿时非常感慨,忍不住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

挨打的女人自称莉莉,肯定不是真名,不过这左右也就是一个称呼,朱一龙和白宇自己也没把名字据实相告,所以并不是很在意。

仔细看看,莉莉的伤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只是当时那个醉鬼又吼又叫发酒疯的样子看着实在吓人,她穿得又少,暴露在外的皮肤在寒冷的夜里看起来触目惊心,让人误以为她快要被打死了。

一开始,朱一龙和白宇想送莉莉去县医院,觉得那里会正规一点,可莉莉拒绝了,说县医院太麻烦,就给他们指了条路,去了离住处不远的一家小诊所。

时间已经很晚了,诊所的铁门几乎已经关闭,只留了一条很小的缝,从缝里透出一线暖色的光,还有电视的声音。白宇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边喊着“谁啊”一边出来开门。

铁门的铁链锈得厉害,开门时的“吱呀”声很响,听得白宇和朱一龙都牙酸,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地方不靠谱。可是那医生似乎和莉莉很熟悉,看见戴着帽子和口罩敲门的白宇时还有一点警惕,但看见莉莉,立马就把门打得更开了些,说,“又来了啊。”

这个时候他才看见莉莉的另一侧还站着个朱一龙,惊讶了片刻,脸上出现不赞同的神情,“还有一个?不是说了要最近悠着点儿吗?”

朱一龙和白宇很尴尬,他们知道,这个医生是把他们都当做莉莉的客人了。

莉莉说,“你别乱讲,人家两个是正经人来的。”

医生“哦”了声,却还是有点怀疑,忍不住打量这两个大半夜还帽子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别看了,”莉莉慢慢地往诊所最里面走,“又碰着烂酒鬼了,帮我上点药吧。”然后又对一直搀着她的白宇说,“谢谢你啊,我没什么事了,你们不用等在这,可以先回去。”

白宇却不愿让她待会儿大半夜的受着伤还要自己走回去,摇了摇头,“没事,这么晚了也不安全,我们等你。”

医生偷偷打量的目光这才变了,像是有些不可思议地嘟囔了声“还真是好人啊”,然后对着莉莉叹了口气,“你最近是太倒霉了,撞邪了吧,我看你得去找个庙拜拜。”

“得了吧,”莉莉闻言“嗤”地一声笑了,挺不屑的样子,“菩萨哪会保佑我们这种人。”

医生摇摇头,转身想把白色的帘子给拉起来,被白宇“诶”地一下给制止了。白宇四处看了看,警惕地问,“你们这里没有女护士吗?”他觉得莉莉都伤在身上,里头也没穿什么,让一个男医生上药,不是很方便。

“没关系的呀,”莉莉本来都已经坐到一张小推床上了,听到白宇的问题又站了起来,走出来扯着受伤的嘴角对他笑了一下,“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诊所里灯光不是很亮堂,让莉莉脸上的淤青显出几分可怖。但她笑着,似乎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这个挨了一顿打的夜晚有什么特殊。她来诊所,找这个医生,就和吃饭睡觉走路上班一样自然。

医生在一旁打着呵欠催促“快一点”,白宇看看莉莉,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坐在外面等你。”

医生拉了帘子,白宇和朱一龙就在诊所里唯一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了。铁门依然留了一条小缝,静下来之后就感觉会有风从那里吹进来。白宇的外套还穿在莉莉身上,不自觉抱着手臂打了个抖。

朱一龙一直没怎么讲话,此刻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白宇赶紧制止,“不冷不冷,你感冒都没好呢,自己穿着吧。”

朱一龙也没有强求,但在诊所里看了一圈,把医生之前放在柜台里取暖的取暖器给拿了出来,用一张凳子架着,放在了两人旁边。

取暖器不大,散发出来的暖和热却足够。橙色的光映上两人的侧脸,在他们的瞳孔中点起冬夜的一盏火。朱一龙和白宇不说话,诊所里唯二的声音来源,一是帘子后面偶尔传来的医生和莉莉的低声交谈,二是笔记本电脑上正在放映的粤语电影,应该是医生之前在看的,忘记点暂停。因为两边的声音都不大,诊所里也不就并不是很吵闹。

白宇不冷了,舒展了四肢仰靠在长椅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朱一龙侧过头去看他,他也侧过头去看朱一龙,两人对视片刻后,白宇忍不住笑了,朱一龙嫌弃他,“差点儿都被打了,还笑。”

“怎么会,”白宇不以为然,“那人根本就是一只纸老虎,咱俩还能对付不了?”

“那也是正好是只纸老虎。”朱一龙特意咬重了“正好”两个音,告诉他这次纯属走运。

“那咋办嘛!”白宇睁圆了眼睛看他,“当时那情况,压根儿思考不了啊!”

朱一龙说,“我不是就站在你旁边吗。”

白宇懵懵地点头,“是啊。”

“…算了,”朱一龙看他也是没听懂,又感觉到自己好像陷进别的情绪里去了,就转开了目光,“现在没事就好。”

白宇想了想,忽然明白他的点,坐近了撞撞他的肩膀,笑着解释,“我不是不跟你商量啊,我是知道你肯定会过来帮忙,所以就放心地先冲上去了嘛。”

“是吗。”朱一龙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某一个点,其实视野又是虚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自觉心情还不错。

“那当然,你可是我龙哥诶,”白宇搂过他的肩膀,以那种哥俩好的方式用力拍了拍,“我不相信你相信谁啊。”

此刻电影播放至尾声,片尾曲的前奏缓缓响起。主角说,以前我走错咗,而家行返正路,都唔算太迟,歌声紧接着就响起。朱一龙恍惚了一下,却还是分神想起,原来那部没有被暂停的电影是《英雄本色》。张国荣唱《当年情》,“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给取暖器烘出的暖洋洋的氛围再添一份奇特的舒适。

“如果…”过了很久,朱一龙才说话。

白宇早已经把搂住朱一龙的手收回来了,但依然和他距离很近,几乎是挨蹭着他的肩膀,时不时跟随音乐的旋律轻轻晃动身体,还哼唱几句。他有点困了,听见朱一龙的声音,打了个呵欠,才转过头去看他,“嗯?”后半侧的脸和头发被取暖器的光勾勒出淡淡的金边。

“如果以前…”

朱一龙想说,如果以前,在我有什么疑惑的时候,你也能像今天这样及时给我解答,我们会不会就能少吵一些架,会不会,中间就没有那么累,最后也可以不走到分手那一步。

但是,在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前,他又先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也想起自己无数次的闭口不言和不坦诚,也像今天一样,有话并不直说。今天的白宇愿意和他解释,是因为此刻的他们尚有距离,不意味着过去那些日子的白宇也会一样。

其实事后跳出来想,恋爱时的他们实在太像两只刺猬,太专注于自己的情绪了。他们并不是恋爱的新手,对待亲密关系不能说有多么地束手无策,但是,或许是因为这段关系对他们而言都太特殊了,而人对待特殊的东西就会走进追求完美的怪圈。他们曾经那么理所应当,觉得对方可以,也必须无条件地理解自己,无条件地解释一切,当这种“无条件”没有达到期望,他们失望,郁结,愤怒,拒绝行之有效的沟通,忘记了他们走到一起,所谓完美只是个小目标,绝非决定出发的理由。

朱一龙承认,关于叶楚楚,自己几乎没有想要更进一步地去了解白宇行为背后的情感逻辑。因为那时他只要想起这个,就无比抵触无比厌烦。如果说那时候白宇有处理不当的地方,那他应该也不是全然无错,其实某种程度而言,他们都好失败。最后也许还是爱情给他们当了次挡箭牌,爱与不爱的,都搬出来做借口。事实上,谁又知道分手的那个结局里是不是蕴含一部分的必然呢?

也还好现在失去记忆的白宇比朱一龙多了点勇气,还敢靠近,还敢逼他脱敏。白宇是对的,脱敏之后才是真正的释然。

朱一龙垂下了睫毛。他改口了,对白宇说,“其实以前的事情,不全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之前说过的话…你也不用太在意。”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看向了白宇。

张国荣正在唱,“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当年情/再度添上新鲜”。

白宇愣了一下,很快笑了。他说,“什么啊,不是说好了都过去了吗。”

这时候帘子“唰”地一下被拉开。医生给莉莉上好药了,两人一起从后面走出来。下了些不痛不痒的医嘱,告诉莉莉隔天可以早点过来换药后,大家就此别过。白宇发现医生在莉莉走的时候没有问她要医药费,就在回程的路上,闲聊的时候说,“这个医生还挺好的啊,这么晚了也不嫌打扰,还是免费帮忙。”

莉莉笑了一下,说,“他也是我的客人嘛,大家相互关照喽。”

她身上很有一种市井气息,和人扯闲篇儿的时候热衷分享八卦,随口就又说了,“不过他这人也蛮怪的,说是好人吧,对我们几个姐妹确实照顾,但他打老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啧啧,那打起来哦,大半条街都听得见动静啦。”

“啊?他有老婆?”白宇感觉自己三观受到了冲击,“他不是医生吗?怎么还家暴?”

“有什么奇怪的,男人嘛。”莉莉看起来满不在乎,吸了口刚刚点起来的烟,说,“这世上的好男人早死绝啦。”

听她这么说,白宇和朱一龙的表情双双尬住。

顿了一下,白宇讪讪地说,“主要刚才看他觉得他还挺和善的,而且又穿着白大褂…”

莉莉又笑了,“这世上哪有坏人在脸上贴标签哦——算啦,也不重要。我们干这个的,什么人没见过,其实好人坏人都很难讲。对他老婆来说他是十恶不赦的混蛋,对我们姊妹几个来说,那就是白衣天使啦。”

“挺奇怪的,”朱一龙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既把残忍又仁慈,这明明是两个极端。”

白宇看了他一眼,莉莉也看了他一眼,才说,“人嘛,人不复杂那还是人吗,就不要太追求纯粹的圆满啦。说实话如果没有他,我们每年往出掏的冤枉钱都不知道该有多少。像县医院那种地方,去一次,小伤小痛也给你开一堆检查一堆药,谁受得了哦。”

朱一龙沉默了一下,问她,“你们经常碰到这种事吗?”

莉莉没反应过来,“哪种事?”

朱一龙也不忍说得太直白,在自己眼睛和她受伤处相同的地方指了指,说,“这种。”

莉莉却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凑近过去,看着朱一龙那双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啊呀”一声,说,“你的眼睛好靓诶,我整容也整不到这么好看。”

朱一龙略尴尬,后退了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谢谢。

“诶,”这时莉莉碰了碰白宇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这个朋友也是人…”说到一半想起白宇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就把后面的字咽回去了,“哎呀你知道我不会讲话,总之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是吗?”

白宇回头看看朱一龙,见到他那双掩映在帽檐阴影的眼睛忽闪忽闪,茫然无辜,且确实美得让人心旌神摇,忍着笑反问莉莉,“你觉得呢?”

莉莉笃定,“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肯定是。”

白宇说,“你又没有看到他脸,一双眼睛咋就漂亮了。”

莉莉犹豫了,“…也不会差到哪里吧。”

白宇莫名地有点自豪,笑了一下说,“确实确实,你眼光不错,他特别好看。”

莉莉这点挺好,哪怕她心里有点好奇,但想起见了这么多次他们都没有露过全脸,就没有再聊这个,而是说,“那,上次说要教你涂指甲油化妆,你们一起也可以哦,我不嫌麻烦。”

白宇也才想起这茬儿,想了想,还是含糊过去,“…再说吧。”

朱一龙在旁边,基本把他们说的话给听了个一字不落。白宇夸他“特别好看”,他听了简直冒汗,觉得这属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很想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了。

不过教涂指甲化妆又是…?

“对了,你刚刚说挨打的事吧,”难得莉莉跟白宇嘀咕完,又把话题给绕回来了,转向朱一龙说,“也不是说很经常,就难免会碰到些发疯的客人或者死三八,没多大事,习惯了。”

她是笑着说的,“那叫什么来着?哦,天生痛觉神经不太灵敏,也不痛,就是有时候会影响上工,只能自认倒霉少挣点儿咯。”

折腾一整晚,她脸上的妆早就花了,假睫毛快飞出来,眼影眼线睫毛膏晕作一团,黑乎乎,惨兮兮。看见朱一龙和白宇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惊叫一声,说,“天我才反应过来,我的脸现在是不是惨不忍睹啊!”

“没有。”朱一龙和白宇异口同声。

说完,一阵风吹过。白宇抱着手臂抖了抖,“但是这天儿是太冷了,咱还是走快点,早点各回各家去吧。”

“来来,姐给你暖暖。”莉莉闻言立刻紧紧挽住他,握住他的一只手自己穿在棉衣里的兜里揣,俨然是把他当作自家姐妹对待,还跟朱一龙说,“另一只手归你了啊,我们三个就这样缩着回去,小跑两步就不冷了。”

两双眼睛目光殷切地盯着他,朱一龙没办法,走近了,跟莉莉一样挽住白宇,握住他的手,往自己外套的口袋里面揣。白宇的手确实很凉,因为他多次拒绝朱一龙的外套死活要自己扛。朱一龙一开始只是松松地握住他的手指,但后来渐渐地往下滑,直到两人掌心牢牢相握,温度开始传递。

握手还是牵手,这中间的界限原本就很模糊。朱一龙心内隐约悸动,有一种热恋的感觉正在发酵。他想起以前,他和曾经属于他的白宇,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冬天。冬天绝不是用来恋爱,但冬天其实也很适合恋爱。

莉莉喊,“姐妹们,回家!”

空旷的街道,三个人同时迎着月亮小跑,白宇被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左手是莉莉的友情,右手…右手是朱一龙,没有合适的,用他为定语修饰的后置名词。

莉莉并不是一个对娱乐圈很关注的人,她不怎么追热点,也不几乎不看影视剧,她的世界里没有那些东西。用她的话来说,她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她的兴趣是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而她的时间,晚上分给酒和客人,白天分给睡觉和化妆,从没有虚幻的妄想,也欣然接受生活的一切压迫与赠予。

所以,几天之后,当朱一龙和白宇找到她,说要和她学涂指甲油和化妆,然后在她面前脱下口罩时,她根本没有把这两人往“演员”或者“明星”上面想,她也不觉得她的生活里会出现那样的人。她只是有一点惊讶,原来他们比她想象的还要好看一些。

朱一龙和白宇原本是诚心想从她那里体验更多,做好了据实相告的准备,但是莉莉看见他们,什么也没问,只是夸了两句他们长得好看,他们就又默默地把真相咽下了。毕竟告知会比不告知麻烦一点,莉莉如果不认识他们,那无疑是最好的。

他们做了一个星期的朋友。这一个星期里,朱一龙和白宇给莉莉普及了性别认同障碍和跨性别的概念,让她用阿朱和阿白称呼自己,并且努力在她面前扮演好了这两个角色。莉莉没有觉得不对,没有上工的时候都给他们做老师,并慷慨地贡献出自己买的一套光疗美甲工具,除了教他们怎样才能把指甲油涂得光亮,还给他们贴甲片,做漂亮的指甲。

有兴致的时候,她会带上他们去逛街。她有熟悉的店,熟悉的老板,在店里没什么人光顾的时候,就征用所有更衣室,连老板也不让看,然后像个姐姐一样,给朱一龙和白宇挑衣服,拱他们去试穿。

朱一龙不让白宇看自己穿女装的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不问,等朱一龙换好了,就拉开一条缝把头往里探头,评价一句好看或者不好看。如果白宇想要偷看,她会动作很快地把门拉上,说不准看,搞得白宇很郁闷,佯装生气地说,你们才是好姐妹,以后都不用理我好啦!把莉莉逗得“咯咯”直笑,说他,年纪不小,心眼不大。然后为了哄他,又挑了几条漂亮裙子,把他推进更衣室。

莉莉其实也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但很奇怪,她做这一行,身上沾染了七八分的风尘和世俗,却还依然保留了几分小女人的天真。她很妩媚也很可爱,很聪明很有分寸,有很直接的喜怒哀乐,阴差阳错的,为朱一龙正在塑造的那个“阿朱”填充进了很多血肉。

慢慢地,他们也从莉莉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她的过去。莉莉在很年轻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去大城市闯荡,她有几分姿色,但没什么文化,找工作的时候被所谓的同乡骗进了这一行。据她自己说,除了被骗,她也没大多苦衷,就是逃不脱,干脆就卖力赚。这一行来钱快,她又会讨客人喜欢,以前也过过一阵子纸醉金迷的生活。

但后来,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说,现在想想,那个王八蛋除了长得好看一点,其实根本一无是处。但那时她年轻,没办法,就是爱上了,结果被骗得几乎倾家荡产。大城市原本生存就不易,她心灰意冷了一阵子,就决定回到这个离她长大的小乡村最近的县城开始谋生。她没什么别的本事,但家中又实在需要钱,于是重操旧业。她想的是,等再过几年攒够了钱,她就不干了,再去找个附近的县城开个小店维持生计,结不结婚无所谓,只希望以后的日子能过得安稳些。

不知道为什么,莉莉虽然从不过问朱一龙和白宇的事,但却总是说自己和他们投缘。有时候他们会觉得,她看看着他们的时候,其实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她总想给他们买东西,尤其是衣服,他们拒绝了好多次,但实在拧不过她,她说也不贵,就是她的一份心意,他们说不过她,也只能收。

有一次,她神秘兮兮地分别送了他们一人一个漂亮的礼盒,说是特别的礼物,他们一定会喜欢。

朱一龙和白宇不知道是什么,一头雾水地拎灰了宾馆。最近他们两个处得颇和谐,晚上时间还早的话白宇都会跑去朱一龙那里串门,反正自己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事。他们站在床边一起拆莉莉送的礼物,丝带一抽,礼盒盖一掀,结果直接傻眼。

礼盒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两套内衣,一黑一白,还是相同的蕾丝款。

两人的第一反应很一致,就是赶紧做贼似的把盖子盖上,对视一眼,脖子以上红了个遍。

“…龙哥。”白宇磕巴地说,“剧剧剧本里,是不是也,也有那个,阿,阿朱给余,余白试…”

朱一龙喉结一滚,“嗯。”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刚开不久的暖气忽然一下子暖得足以让人晕厥。他们之前都没想到要体验这么细的东西,但莉莉这两套礼物往他们面前一摆…体不体验另说,脑补一出也实在够了。这想想…比之前穿旗袍穿裙子之类的不可描述多了吧。

“咱,咱…”白宇发了两个音,发现都卡着了,用力清了清嗓才继续往下说,“咱也不用什么都事先预演啊,不然真正演的时候什么新鲜感都没了。”

拍戏确实也是有“新鲜感”这种说法的,尤其有些导演会捕捉演员本人在某些剧情里,和他自己的真实反应结合起来的那种状态。

朱一龙又恢复那种惜字如金的风格,第二次说了“嗯”。

白宇没待多久,找了个“今天好困”的借口溜了,然后跑回房间,把自己砸在床里,卷着被子翻来覆去地滚,滚得浑身冒汗。

朱一龙淡定多了,只是默默地弯腰把两个礼盒收起来,放好。但在走开之前,他又极快地把白宇的那个盒子掀开看了一眼,紧接眼前有关于白宇的奇怪画面,“唰”地一下闪过去。

联想是件很要命的事。白宇打死也想不到,以前他和朱一龙在一起的时候,是,被哄得,穿过几次,情趣内衣的。

也是白色的,头上戴两只小猫耳朵,身上没几片布,后头带条毛茸茸的尾巴的那种。

晚上朱一龙做了一晚上难以启齿的梦。梦里白宇哼哼唧唧,哭得乱七八糟,还叫他主人。第二天白宇看见他脸色不佳,凑上去关心他,他表情凝重,恨不得一次把人推出八百米远。

白宇还以为他故态复萌,人都懵了,“你又咋了?”

朱一龙说,“感冒加重了,怕传染给你。”

“啊,那不会又发烧吧?”白宇有点担心,想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没有。”朱一龙“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拍下去,“但保险起见,我们今天保持距离。”

白宇用单纯的眼神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一龙冷哼一声,“白宇,有时候我可真羡慕你啊。”

失忆的人怎么这么幸福又这么可恶?什么事儿都不记得了,还净来梦里折磨他!

第十九章

这天天气还不错,拉开房间窗帘看到外头阳光明媚的。前一天莉莉约朱一龙和白宇上山踏青,说是今天逢初一,让他们去山上庙里拜拜,许许愿,求个平安符什么的。

白宇很奇怪,还问她,“你上次不是跟那医生说不信这个吗。”

莉莉就笑,“我是我,你们是你们嘛。菩萨不保佑我这种人,还能不保佑你们呀。”她拉着白宇的手,知心姐姐似的拍了一拍,“要拜拜的,要拜拜的,你们日子也过得辛苦,姐是真心希望你们好好的呀。”

说这话时她似乎很动情,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关于自己的什么事情。

到了约定好的这天早上,朱一龙和白宇特意起得早了一些,打算先去一起吃个早饭,然后给莉莉带一份回来,再和她一起出发。他们都知道莉莉的作息时间和他们不一样,肯定是宁愿多睡一会儿,早饭能省则省。但是今天要坐车,他们考虑得就多一些,怕她空着肚子,到时在路上会不舒服。

人和人之间是相互的。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莉莉掏心掏肺地对他们,他们也就在不知不觉间把莉莉当作真正的朋友了。

乍暖还寒时候,若遇着个晴天,冬天的阴寒就会蒸发,显得春日愈发临近。两人穿着轻便,依旧带着帽子和口罩,说说笑笑地从宾馆下楼。以往的这个时候,小巷子周围应该都是非常冷清的,但这天反常,竟有不少人在附近晃荡。

朱一龙敏锐些,发现有几个人拿着相机,就悄悄扯了下白宇的衣袖。

白宇本来就还老觉得自己是六年前那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一开始又顾着跟朱一龙讲话,压根没有注意那么多。但朱一龙拉他一下,做了个暗示的眼神,他立刻就接收到了。白宇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悄声问,“不会吧?”

他们在云阜也待了有一阵子了,但走在街上时好像从来也没有人特别注意过他们,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朱一龙在这个环境里融入得还挺好的。

朱一龙也拿不准,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脚下的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

“诶!”没想到还是很快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他们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交头接耳着,“是他们吗?”

“是有一点像。”

“有人看清楚没?”

“他们好像是从楼上小宾馆下来的吧,没注意啊。”

“叫住再说,不是就算了呗。”

有个人主张先把人喊住,于是高声地道,“你好!”

朱一龙和白宇都假装不知道这人是在喊自己,继续往前走。

“你们好!”身后的人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朱一龙和白宇还是没回头。但他们不想动静太大,都不太敢有明显的提速。

身后人的似乎开始有点骚动了,有杂乱的脚步声“哒哒”地响起来。有人执着地追着问,“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个路!”

朱一龙和白宇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很有默契地开始疯狂往前跑。他们都知道,这下躲不了了!无论他们停还是不停,最终结果都肯定是被发现,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抓紧时间赶快跑。

“快!就是他们!”

忽然有人这么喊了一句,这个从未在白日里喧闹过的地方忽然一下子沸腾起来。

很快朱一龙和白宇就发现,这四周徘徊的人里,不仅仅有他们以为的娱记,还有不少粉丝!奔跑声和尖叫声瞬间如潮水一般卷了上来,他们只身二人,身边既没有助理也没有保镖,完全都已经不敢停,因为一停下,他们就肯定会被身后的大浪给吞没。

白宇再次见识了超出他想象力的阵仗,抽空回头瞄一演,脑子里蹦出无比巨大的“哇哦”。

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他惊得脚底下的步伐都乱了,差点给自己来个平地摔。还好朱一龙及时握住了他的手,像是知道他不习惯似的,对他说了一句,“别慌。”

白宇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他感受到朱一龙手心的温度,确定了,无论如何自己不会是一个人。即使他们都在狂奔,狂奔中也有牵引彼此的力量。

虽然这个场景是真的过于抓马,再添点光的话…

白宇落后朱一龙一步,经过一个巷口,看见早晨的一束阳光斜斜地洒在朱一龙的身上。

是了,就是这种光,偶像剧的光!

白宇脑中已经有分镜了。偶像剧里拍这段,一定是升格慢镜头加柔光滤镜,两位主角跑姿优美,发梢在飞舞着细小尘埃的阳光里飞,说不定手部和面部表情还会分别有个特写…再代入一下自己和朱一龙,白宇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搞得朱一龙很纳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半个小时之后,两人终于凭借不会“你要往东我要往西”的默契,以及对云阜县城的熟悉,成功躲进曲折的巷弄里面把人全部甩掉了。白宇累得不行,扯下口罩弯腰扶着膝盖喘了一阵子,才说,“我的天,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追着跑过。”

朱一龙也喘,扯了扯衣领透气,说,“那是你忘了。”

“真有吗?”白宇觉得不可思议。他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画圈圈,“就这样,在大街上就被追得团团转?”

朱一龙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

在大街上被这么多人追着跑肯定是没有,但不知怎么,他回想起几年前《镇魂》爆火那一阵儿,他和白宇一起从上海转机去长沙录《快乐大本营》的那次了。那是他们红了之后第一次公开的行程,机场来了好多好多的人,都只是为了去看他们一眼。他们都没有事先想象到那个场面,像忽然被推进一锅沸水里,实际上心底里都无措,面上还要保持微笑。

谁都不能说他们是不幸运的,但这幸运来得太快太突然。小孩子再喜欢糖果,也只有两个兜,突然有一天你给了他超量的糖果,他不会知道该往哪里装。那时候他们就是那样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装,还好有彼此一起消化,哪怕有一阵子其实有点吃齁了。

隔天他们一起去湖南广电录节目,那盛大的场面又重演一次。他们看着底下女孩子们举着的灯牌,想象她们风尘仆仆,汗流浃背,自觉无以为报,只能怀揣真诚的感恩给她们鞠躬。那是很多很多事情的起点,后来白宇在粉丝群里说,“湖南,终身难忘的”,朱一龙完全可以理解,就像他也说过,《镇魂》是他三十岁的礼物。事实就是那样,哪怕人生很长,有很多值得铭记的事情,那个夏天的特别之处,永远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个世上,可能只有白宇可以他共享。

只可惜,现在白宇也不记得了。他们的爱和恨,他们的高光时刻,统统都不记得了。朱一龙忽然觉得失忆也没什么幸福的了,这些事情…至少他是不舍得忘记的。

这时候朱一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他的经纪人李茜玲打来的。他把电话接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白宇那边的手机也响了,两人各自讲了会儿电话,挂断的时候就对今天的状况有了个基本的了解。

还是上次帮莉莉的时候出了点状况。当时围观的人太多了,他们也没有注意其中有人录了视频。录视频的是个中年人,倒不是说把朱一龙和白宇认出来了才录,只是因为平常会刷短视频,也会发,就随手录了一段给发到自己的账号上了,配文还是类似表扬好人好事的那种方向。

这个账号完全是私人用来自娱自乐的账号,几乎没什么粉丝,所以一开始也引起什么关注。直到他家有一个侄女无意中刷到了他发的这个视频,觉得视频里那两个冲上去帮忙的人的看着特眼熟,这才算有了个起因。

侄女是年轻的女孩子,平常也追星,还算是个朱一龙和白宇的路人粉。她越看那两个人越眼熟,就截了张图发到微博上,问大家觉不觉得这个两个人特像龙哥和白宇哥哥。结果一不小心被转出圈了,很多人问她这是在什么地方,也有很多在同一个县城的人跳出来,说他们也好像在街上看到过疑似他们两个的人,但因为他们那地方实在太小了,第一反应是应该不会,所以就只是脑子里过了那么个念头,没细想。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两个甚至三个人的怀疑没人觉得有什么,但怀疑的人多了,还聚在一起,大家就开始有扒的欲望了。很快,截图的原视频被扒出来,地方、人物、事件,都给扒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有各种奇怪的技术流,什么通过比例计算身高,什么拉高画面亮度看面部,什么通过放大找细节,总之一通操作之后,大家就对那两个神秘人的身份有了百分之八九十的信心。

这下全网都沸腾了。朱一龙和白宇,合作过一部耽改剧爆火之后,再无明面上的交集,倒是双方粉丝天天年年对着干。而如今过去这么多年,连粉丝都差不多快要快偃旗息鼓、前尘尽忘了,谁能想到他们还会一起出现在热搜上?还是因为一起救了个站街女,在一个小得都没什么人听过的县城里。段其锋的电影还没有公开宣传过,根本没人能想通这几个元素是怎么凑在一块儿的。

于是就形成了娱记跑来蹲新闻,纯粉跑来见神隐许久的哥哥,CP粉跑来朝圣的这么一个局面。又因为他们已知的唯一地点就是视频里拍到的那个小巷子,所以蹲点的都不约而同地选在了这周围。

朱一龙和白宇两个因为体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上网了,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从各自的经纪人那里知道情况之后,白宇啧啧称奇,“牛逼!”

朱一龙说,“现在公司那边的意思是,反正剧组很快也要过来了,我们这几天就先找个地方待着,不要再上街转悠了。”

白宇说,“巧了吗这不是,睿哥也这么跟我说。”

“还有,跟段导那边商量过了之后,晚点时候我们两家工作室会发联合声明,讲清楚合作的事情,也好让大家不要打扰。”

“…哈哈,”白宇一想段导现在的反应,百般无奈中生出点乐来,“段导肯定气死了,本来可以悄摸来拍,这下藏都藏不住。”

朱一龙叹了口气,“是我们连累段导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拍摄,回头得好好去道个歉。”

白宇“嗯”了声,说,“不过我不后悔。”

他说的是冲上去帮莉莉的事情。

朱一龙转头看他,笑了笑,“当然不后悔。”

“…坏了!”说起这个,白宇一拍脑门,和朱一龙对视一眼,“莉莉!!”

今天他们和莉莉约好一起上山踏青的,这么一顿折腾,早饭没吃上不说,正事儿也差点给忘了。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今天这约注定是赴不成的。

白宇赶紧给莉莉打电话。他用的不是自己平常用的那个号码,而是来云阜之前新办的一张,当时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确实也用上了,当然,其实主要就是用来和莉莉联系。这样的电话卡朱一龙也有一张,不过他的那一张多了个用途,就是写在快递单上,收之前段导寄过来的快递。

电话很快通了。莉莉听说他们临时有事不能赴约,笑着说她一个人去也没关系,肯定给他们求两个平安符下来。白宇很内疚,挂断电话之后问朱一龙,“龙哥,我们这样算不算欺骗人家感情啊。”

朱一龙闻言沉默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找个机会跟她坦白吧。”

可是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打通过莉莉的电话。

下午,陶小乐和朱一龙的助理向辉都赶到了云阜。他们是出事之后公司指派过来帮忙的。白宇还记得向辉,以前拍《镇魂》那会儿向辉就已经是朱一龙的助理了,没想到过了六年,他也还是。这让白宇觉得很亲切,在见面的时候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他想,原来时间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啊,龙哥身边还是有旧人旧景象的。

白宇抱着向辉久久不放,向辉都懵了,扶了扶自己鼻梁上笨重的黑框眼镜之后,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行了。”还是朱一龙走过来把他们分开,并对白宇说,“你不要吓着我们辉哥。”

向辉的年龄并没有比朱一龙大,只是几乎所有人都叫他辉哥,当时在《镇魂》剧组也是,那就类似于一个外号。

白宇放手之后,仍笑眯眯地看着向辉,“辉哥好啊,辉哥真好!”

害陶小乐以为自己要失业了,站在后头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

在两位助理的掩护下,朱一龙和白宇换了个住的地方,之前放在“希尔顿”的行李,也是向辉和陶小乐去收拾的。“希尔顿”的老板娘知道自己这里住进来两个明星,已经在盘算要把那两个房间作为景点开放参观了,还想等人回来留一张合影,将来挂在大门口。结果等来的确是陶小乐和向辉。她失望死了,拉着两个年轻人“哎呀”“哎呀”了好一阵子,直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啦,满头的卷发器晃晃荡荡,似乎都在跟着叹气。

到了晚上,莉莉的电话还是没有打通。一开始只是没人接,后面干脆就是占线或者关机。白宇有点担心,又觉得不对,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于是放下自己和朱一龙的电话,去找陶小乐要手机。

果然,这一次忙音只响了几声,听筒里就传来莉莉的声音,“喂?”

白宇赶紧说,“莉莉,我是阿——”

没有等到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再打过去,又变成占线。应该是再次被拉黑了。

朱一龙看见白宇拿着手机发呆,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白宇愁容满面地说,“莉莉应该是生我们气了,把我们的电话全给拉黑了。”他看着朱一龙,“龙哥,怎么办?”

朱一龙也实在不知道,抿着唇摇了摇头。

白宇有些懊恼,“我们真的应该早点告诉她,不,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骗她,她那么把我们当朋友,我们这样做,不就跟利用她一样吗?”

朱一龙说,“你别这样想,我们之前就说好了,最后要好好跟她解释的,只是没想到事情突然会变成这样。”

“可我心里还是很难受。”白宇蔫蔫地垂着头,“我们明明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解释,可偏偏要等到逼不得已了才想起这一茬儿,我们就是太自私太过分了。”

他后脑的头发很乱,乱七八糟地翘着,朱一龙这样站着看他,有一瞬间真觉得他比自己小了八岁了,放柔了声音开导他,“计划赶不上变化而已,事情都没有解决,你先不要太自责,好不好?”

白宇依然垂头丧气,没接话。

“…好了,”朱一龙忍不住用手盖住他的头发,轻轻揉了揉,“现在你先去洗澡,早点休息,然后明天我们想办法去找她,嗯?”

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这句话里哄人的意味实在太明显,可他们已经分手这么久,他不该再用这样的语气跟白宇说话。

白宇大概也是有这种感觉,仰起头来看着朱一龙。他的目光很软,像有什么奇怪的引力一样,把朱一龙缚住了。

氛围很好,如果朱一龙这时候俯下身去,他们之间就应该发生一个吻,不需要多缠绵,哪怕只是嘴唇轻轻地碰一下。

不过朱一龙还是挣脱了。他不自在地转开目光,说,“快去洗澡吧。”

这次白宇说“好”,从床上站了起来,收拾衣服往洗手间走。朱一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偷偷地鼓起嘴巴呼出一口气。

第二天他们想去找莉莉解释,但是陶小乐和向辉都不肯放行。白宇妥协了,就把莉莉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告诉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要请莉莉过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面谈。

可是莉莉不肯搭理他们。陶小乐和向辉找过去,她表现得很烦,还说如果他们再来,就要找人把他们打一顿拖出去。那时她抽着烟,翻着白眼说,“有他妈什么好谈?你告诉他们,老娘忙着接客,没空!”

陶小乐和向辉都皱眉,觉得这个女人很粗鲁,确实也不知道自家两位老板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谈。

白宇那边见不上人,就经常和朱一龙商量着给她发信息,向她表达他们的歉意,并解释他们马上要拍的电影是个怎样的题材,以及之前并不是有意隐瞒她,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云云。

他们发了好多条,莉莉一直没有回复,眼看着就快要进组了,他们放不下这个事情,总是感到心里不安。

直到有一天,在他们发的第无数条信息之后,莉莉终于回复了。莉莉说,要面谈可以,但得等我晚上下班,半夜三点半,等着吧。

像是在在故意刁难他们。但是朱一龙和白宇没犹豫,立刻说好,并跟她约好了地点。

这一天深夜,他们见到了莉莉。莉莉刚下班,外面披了件大衣,里面穿着件低胸的T恤搭超短裙,脸上浓妆艳抹,仍掩不住倦色和脸上的淤青。他们约在一个小广场的凉亭里,周围一片死寂,没有车更没有行人,连路灯都是坏的,只有月亮还慈悲地为他们照亮。

看见朱一龙和白宇,莉莉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哟,大明星来了啊。”

朱一龙注意到她脸上的伤,皱着眉头问,“你又被人打了?”

白宇也很紧张地看着她。

莉莉抽着烟,满脸的厌烦,“管你们什么事。”

白宇难过地看着她,说道,“你别这样,莉莉,我们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莉莉闻言“嗤”地一声笑,“骗就是骗了,故意不故意,有区别?”她掸了掸烟灰,近乎仇恨地瞪视他们,“你们根本不是什么‘跨性别’——我呸,老娘今天就要说人妖!你们演人妖,演你们的就是了,管我屁事!凭什么要我付出这付出那!”

“你们大明星可真高贵啊,说什么体验角色体验生活?然后呢?这就是你们来利用我的感情的理由吗?!你们这种人,根本…根本…”

在来这里之前,朱一龙和白宇都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切措辞,但是面对莉莉直白的愤怒,他们竟然又都词穷了。他们吹着冷风,几次试图为自己辩解,但最后都没有成功——他们发觉自己辩无可辩,他们确实就是利用了莉莉,尽管他们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你,还有你,你知道我发现你们和她一样的时候,有多高兴吗?!”

莉莉忽然哭了。她的愤怒裹在她的悲伤之外,她的愤怒是尖锐的,但又那么脆弱,她的悲伤是柔软的,但却全是沉重。

莉莉原来不叫莉莉,叫小婷。她有一个朋友叫莉莉。那个莉莉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子,但是他却说,他是女孩儿,他要当个女孩儿。

一开始,小婷很讨厌莉莉。她觉得莉莉就是变态,她每天都要骂莉莉是变态,死人妖,脑壳有问题。很多人和她一样,所以莉莉几乎每天都会挨打。被一起接客的姐妹打,也被客人打。很多客人是因为发现了莉莉其实是男的不是女的,感到受到了欺骗打她,也有很多客人就冲着莉莉是个爱穿女装的男人来,然后因为自己特殊的癖好,在和莉莉上床的时候打她。

莉莉从来不在意这些,她只想赚钱。只要客人给她扔钞票,她可以忍受任何虐待。

有的时候小婷会看不下去。因为那时候她们同住在一间很暗很潮湿的房间里面,她们过得不如有钱人的一条狗,任人侮辱拿捏,也没人可怜她们,时间长了,住在一起的她们就只好相互可怜。

莉莉就会可怜小婷。虽然小婷常常对她恶语相向,但在小婷生病发高烧,为了省钱死扛着不去医院的时候,她就会给小婷敷冷毛巾,自己去冲冷水澡,让自己变得凉凉的,然后去抱小婷,给她的身体降温。小婷迷迷糊糊地喊妈妈,莉莉就会哄她,给她唱儿歌,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后来小婷还是很讨厌莉莉,还是觉得莉莉是死人妖,但是她却开始可怜莉莉了。莉莉被打了,她也开始给莉莉上药,也开始觉得有点难过,也开始觉得这个死人妖干嘛要这么辛苦这么惨。

莉莉很爱美,每次买了漂亮的新衣服,她都会在镜子面前照很久。可是照着照着,她又会哭,说自己的身体配不上这些漂亮的衣服。莉莉也很爱留指甲,然后用心地给指甲修剪,上指甲油,每次她把手伸出来,都会很自豪。她说,她的手又细又白又长,是浑身上下最像女孩子的地方。

小婷一再向她声明,她讨厌死人妖,但是,她还是会乖乖给莉莉做指甲,给她化妆,梳头发,贴假睫毛。有的时候她竟然会觉得死人妖那样子真的很美,她觉得自己一定也快要病了。

莉莉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只要小婷给她化了个漂亮的妆,梳了个漂亮发型,她就会一直笑。小婷也觉得,只要她不经常被打,身上少点痛,那她应该就是真的开心了。可小婷没有想到,原来那些笑都是假的。

第二十章

可小婷没有想到,原来那些笑都是假的。

莉莉很少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几乎所有人对她的印象都是,死人妖和缺心眼。她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唯独对自己的身体有惊人的执念。小婷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完全没有性别认同障碍这样的概念,在她看来,莉莉只不过是癖好与其他男人不同,个性“娘”一些而已,在她心底深处,还是经常性不自觉地把莉莉当作男人。

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莉莉对“男性”这个身份血淋淋的抵触,是在一个下了夜班的后半夜。那天,莉莉请了病假没有上工,按道理是应该还在睡觉的,但是,当小婷摸着黑进门之后,却听见有人在哭。小婷心里一紧,赶紧过去开灯,紧接就被莉莉床上的景象吓呆了。

莉莉躺在床上,下面什么都没穿,可见两腿中间的陰莖鲜血淋漓,一把带血的水果刀扔在旁边,宛如一个小型谋杀现场——莉莉是在谋杀那个身为男性的自己。小婷大脑空白了几秒,然后冲上前去,对着莉莉吼,你在干什么?你是疯了吗?!

莉莉趴在枕头上哭,听见小婷的声音,身体抬起一点,紧紧地抱住小婷的腰,一边哭一边说,我太没用了!可是好痛啊,真的好痛啊,小婷,我好痛啊——

莉莉也没读过多少书,想得很天真,总以为切除不过是咬咬牙一刀下去就能了的事。她准备好了很多药棉,很多止血的药物,却没想到先败在了肉体的疼痛上。她鼓起了那么大的勇气,以为自己为得偿所愿可以付出一切,但疼痛到来时,她还是选择了退缩。她太恨自己了,恨自己的懦弱和胆小,但她又打不过那个胆小的自己,只能用眼泪宣泄一切。

小婷被极大地震撼了,震撼过后抱着莉莉放声大哭。

那之后小婷就总是提放着莉莉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有时候莉莉会脫光衣服站在镜子面前,面无表情地用绳子勒自己的陰莖,小婷都在后头尖叫着让她松手,她好怕莉莉整个人因此坏掉,再也修补不好。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直到某一天,莉莉冲回住处,兴奋地把正在桌前化妆的小婷整个抱起来,不停地转圈,喊道小婷!我可以变成女人啦!我可以变成真正的女人啦!小婷被她转得晕了头,让她把自己放下来,细细一问之后才知道,莉莉在网上认识了一些人,知道了一些药,那些药可以让男人的皮肤变得滑嫩、胸部隆起、陰莖萎缩,总之都是莉莉期望的样子。

小婷也不懂这些,听说是什么激素,下意识地有些担心,问莉莉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副作用,莉莉说没关系,再怎么不好的副作用都比她现在这幅男人的身体要好。看见小婷不赞同的眼神,她立马又笑了,说不会啦不会啦,我只是做个假设,这些药很多人吃的呢。

然后莉莉开始通过一些非正常的渠道大量买进这些药物,因为急于求成,吃的剂量也越来越大。那些药很贵,她赚来的一大部分钱都投入进了里面。小婷看她一把一把地吃,感到心惊,总劝她是药三分毒,可莉莉执念太深,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只管买,再大量地吃。

可那些药根本没有用。莉莉吃了很多,吃了很久,身体也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小婷更加忧心,劝她不要再吃了,莉莉也只变本加厉。莉莉太单纯,对药物寄托的期望也太大,从没疑心过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只觉得是自己吃得不对,吃得不够,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疯魔,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

这导致莉莉浑浑噩噩,几乎没法正常工作,最后连工作也丢了。那份工作虽然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不怎么体面,但却是她生存的方式。小婷接济了莉莉一段时间,想办法安慰她,像以前一样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梳漂亮的发型,做漂亮的指甲,可是她却好像再也不会笑了。

小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她有时候看着莉莉那样子,会很生气。她不知道变成女人的身体这件事情有多重要,值得莉莉这样糟蹋自己。她们这些人本来就已经够辛苦了,难道不是只要能赚到钱,能活下来,就已经足够好了吗?

小婷跟莉莉说,莉莉,不要变成女人了,我们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我还会给你买裙子,还会给你化妆,那时候我们不是很开心吗?你想当女人,那我把你当女人就好了呀。

莉莉跟小婷大吵了一架。她冷眼说,你懂什么?你生下来就是女人,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不知道,每次看见你那一对胸,看见那你人人夸奖的好身材,我有多嫉妒你,多想把它们都拆了,装到自己的身上!小婷,你他妈就是个婊子,我嫉妒得想杀了你!

小婷气疯了,指着门口大吼,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莉莉冷笑一声,“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傻子,竟然轻易相信了别人的介绍,去一家连执照都没有黑诊所做什么變性手术!”

经年之后,已经是莉莉的小婷在这个夜晚,这个冷风穿堂的凉亭里,顾不上满脸糊作一团的廉价化妆品,哭得像个她口中的傻子,“她死了!死在了那个庸医的手术台上!永远永远变不成真正的女人了!”

也是到了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当年卖药给莉莉和介绍莉莉去诊所做手术的人是个骗子,他卖给莉莉的那些药全部都是假的,而且收了比市场上高出好几倍的价格。这个世上只有莉莉那么笨,那么可悲,那么容易被骗,为了自己的痴念,白白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她还好年轻,真的好年轻…”

自从朱一龙和白宇认识莉莉以来,就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总是那么游刃有余,总是那么无所谓,又总是那么体贴,那么热情,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让她难过让她哭的。可是那样的莉莉,在这夜孱弱的月光下,哭得浑身发抖。

“如果我当时没有跟她吵架,没有赶她走,她会不会就…”说到这里,莉莉忽然失声,只是深深地把脸埋进自己摊开的掌心,高高低低地啜泣。

这是她下半生都无法释怀的事情。无论有多少人开解过她,说这与你无关,你当时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理智上她也接受这种说法,但是,情感上,她还是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事实就是,莉莉是在和她大吵了一架摔门而去之后出的事。她总在想,是不是那一次的吵架刺激了她,才让莉莉那么迫切地去做那台倒霉的變性手术;又或者,她们仍然交好的话,她或许可以看出端倪,然后阻止莉莉去犯傻。她几乎可以算是莉莉唯一的朋友,如果她对莉莉再关心一点,再耐心一点,是不是,结局真的会不一样?

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莉莉的死亡成了笼罩在她头顶的一块阴云,她醒着,睡着,活着,死去,那块阴云都不会散开。它永远跟着她,偶尔下一场大雨,淋湿她,也击溃她。

朱一龙和白宇在站在一旁沉默了很久。他们有一种感觉,莉莉来见他们,根本不是为他听他们无聊的道歉,只是想要宣泄自己的情绪。莉莉把对真正那个莉莉的感情寄托在了他们身上,可他们太残忍,太无情,让她的所有寄托变成了一个以谎言打底的闹剧。他们耻于开口,羞于面对。

白宇眼眶微红,紧紧靠住朱一龙,还不自觉地揪住了他的袖口。

朱一龙反手将他的手握住,轻轻拍了拍,像在给予安慰。

“…我知道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意义了。”很久之后,还是朱一龙递上去一包餐巾纸,开口说话了,“但我还是要说,真的很对不起,莉莉,请你相信我们,我们做这些,绝不只是为了完成一份工作而已。”

“我们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大明星,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我们很幸运,有更多的机会发声,更多的机会被人看到,这是我们的资源,我们很愿意利用好这些,然后通过我们的表演,去让更多人了解他们不了解的,理解他们曾经厌恶的。”

莉莉的啜泣声停止了。

“我们是真心的,”白宇接着说,“我们很希望,等到这部电影上映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去理解真正的那个莉莉。”

顿了一下,白宇又放柔了声音,说,“莉莉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她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你不要再哭了,既然你不相信菩萨,那就相信莉莉吧,她一定会变成天使守护你的。”

莉莉整个人似乎静止了几秒,然后猛地一下抬起头来,把朱一龙手里的餐巾纸拍掉,憋着眼泪对他们吼,“不需要你们假惺惺!也别指望我原谅你们!”

话也说完了,情绪也抽干了,莉莉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说,“反正就这样了,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莉莉高攀不上你们,也请你们不要再来打搅我!”

她踩着高跟鞋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在自己的小包里摸索了一阵,回身把什么东西往朱一龙和白宇身上一扔,恶狠狠地说,“滚吧!都滚吧!”

白宇蹲下身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竟是两枚平安符。

莉莉还是从山上的寺庙里求下来了。她曾经说,你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姐是真心希望你们好。

白宇和朱一龙对视一眼,喊住了她,“莉莉!”

莉莉的脚步稍稍一顿。

他们异口同声,“谢谢你!”

莉莉“呸”了一声,继续往前。她的鞋跟太细,在深夜的风中摇摇晃晃。不知怎么,她好似醉了,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唱起不成调的歌。

“你不要对我望/黯淡的灯光/使我迷惘/你不要对我望/将来和以往/一样渺茫”

那是真正的莉莉以前总爱唱的。那时她就在那间昏暗潮湿的屋子里,黄昏,夕阳的光从白色的窗帘里透进来,如纱似雾,她穿着一袭长裙,一边端着镜子涂着口红,一边跳自创的舞步。并没有什么章法,只是裙摆在她脚踝边盛开,开出整个春天的花。

“就算你 就算你/看清我模样/就算你 就算你/陪在我身旁/也不能打开心房/你不妨叫我/神秘女郎”

莉莉在小广场上跳起来了。她的身体放松地摇晃,脚步漂浮,错杂,鞋跟磕在地面上,在寂静的夜里有空旷的回响。

月光爱她,亲吻她,拉长她的影子。那影子升起,变半透明,慢慢有了形状,变成真正的莉莉。莉莉穿着长裙,牵起小婷的手,举过头顶,微笑着,轻盈地旋转一圈,裙摆飞扬。

“莉莉”。

——你就不妨叫我,神秘女郎。

回到住处时天刚蒙蒙亮。朱一龙和白宇一路没有都说话,进到房间之后也是各自坐着发呆。陶小乐和向辉在这间酒店订了两个标间,也不知道是该说太有眼力见儿还是太没眼力见儿,总之是把朱一龙和白宇安排在了一间。

“小白。”

天完全亮了,窗外开始有嘈嘈切切的声音响起。

朱一龙看着白宇,迟疑地问,“可不可以抱一下。”

白宇没说什么,走到他身边坐下,张开了手。朱一龙侧身拥抱上去,双臂扣紧白宇的背部,把半张脸埋进白宇的肩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需要白宇的气息,给他补足一些力量。

白宇轻轻地拍着朱一龙,在这个紧紧的拥抱里,感觉到自己似乎哽咽了。他知道他此刻拥抱着的人,有一部分是阿朱。莉莉身上有一点点阿朱的影子,阿朱的灵魂与莉莉产生奇妙的共振,此刻就在朱一龙的躯壳里抖动。

而余白也在这里。他牵引着白宇的手,带他安抚阿朱的悲伤。

刹那之间,白宇对余白和阿朱之间的关系有了一层新的理解。为什么上一次,当他跟余白说,“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是不是反而对你好一些”的时候,余白会摇头离去,因为不仅仅是余白把阿朱当作救赎,某种程度,阿朱也是那样依赖着余白的,而余白深知这一点,他也愿意当阿朱的神。

“对不起,”朱一龙闷闷的声音从白宇的颈窝处传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他停顿了一下,再次重复,“我…”仍然没有说出什么来。

“没有关系。”白宇轻声阻止了他的纠结。

朱一龙就安心地沉默了,也不再试图为自己需要拥抱的这个行为找什么理由。

很久之后,朱一龙放开了白宇。白宇冲他笑了一下,说,“没事了,那我去洗澡了。”

他们轮流去洗手间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各自上床准备补眠。在白宇快要睡着的时候,朱一龙忽然又说话了。他问白宇,“以前…叶楚楚的爸爸,身体真的很差吗?”

“啊?”白宇一下子不困了,扭头看着隔壁床的朱一龙,“怎么突然问这个?”

朱一龙说,“就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其实除了阿朱的影响,莉莉为真正的莉莉的死亡内疚自责,至泣不成声的样子也一直在他脑海里逡巡不去。他没有经过类似的事情,但以他局外人的立场看,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莉莉会痛苦成那个样子。她并没有直接造成真正的莉莉的死亡,如果说罪魁祸首,那毫无疑问是那个黑诊所里的医生才对。

紧接着朱一龙想起了白宇。那时候白宇反复跟他强调,叶伯伯的身体不好,他不想让叶楚楚闹,刺激到叶伯伯,那很可能会让那个老人直接就进了医院。以前的朱一龙对这种说法并不是很信服,现在想想莉莉,忽然又觉得也许这中间有需要他去理解的地方。

白宇说,“反正六年前那会儿,身体状况是真的已经很不好啦,医生都说能多活一年是一年,让家里人尽量不要去刺激他了,后来有没有好转过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白宇的声音黯淡,“但是这次过年回家听我姐说,叶伯伯已经走了。”

朱一龙一惊,赶紧说,“对不起!”

“没事啦,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乍一听我姐说,一下子还挺难接受的。”

“你和他…感情真的特别好吗?”

“嗯,叶伯伯是个特别好的长辈,我很尊敬他,也很喜欢他。除了我爸…生活在我身边,我最亲近的长辈应该就数他了吧。不过你怎么了,突然提这个?”

“也没什么。”本来朱一龙不想说,但是想了想,又觉得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他们两个现在心态也不一样了,就没瞒着,把那时候两人吵架的一些事情简短地说了一下。

白宇第一次听这些事,激动得直接从床上坐起来,“所以我们那时候总是因为楚楚吵架?”

朱一龙觉得他这样有点好笑,说,“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白宇坐着纳闷地挠了挠头,又慢慢躺回去,仰躺着,看着天花板,似乎陷入某些回忆,好半天,莫名地长叹了口气。他说,“唉,楚楚性格确实挺难搞的,她叛逆期的时候,是真的把叶伯伯气得进了医院的,就,救护车来拉,进急救室,还差点没救过来的那种。”想起这些他也很无奈,转头对朱一龙说,“她脾气一上来就控制不了自己,咋说,可能确实还是太自我了吧,别说我,叶阿姨都经常对她没辙。”

朱一龙没说话,白宇就在后头补了一句,“我不是在给那时候我做的事情解释啊,就是…是吧,反正现在的我没经历过,也很难讲。”

白宇心情也挺复杂挺微妙的,他没想到分手之后叶楚楚闹了那么久,也没想到他和朱一龙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吵架。但听朱一龙这么一说,他又觉得特别合理。站在朱一龙的角度想想,不爽简直太正常了。

“对不起啊龙哥,”白宇说,“你当时受累了。”

“没,”朱一龙说,“我也有问题。”

可能对于人来说,这个世界的人情还是太复杂了吧,以至于有些事情,无论放到哪一个阶段,都很难有最优解。古人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种分手多年,两人平静地聊起往事,其中一个还失忆失得懵懵懂懂的感觉还是很奇妙的。

“不过,”白宇忽然说,“楚楚已经结婚了,现在孩子都有了。”

朱一龙听了特别诧异,“她?跟别的男人结婚了?”

白宇笑了,“你不知道啊。”

朱一龙摇头,“没打听过。”

他当年逃避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在分手之后去打听叶楚楚和白宇的事情。要不是白宇突然出事,他一直还以为他们俩过上了王子和公主的幸福生活。

白宇说,“所以就很奇怪啊,我为什么要跟你分手,然后回去跟她复合啊。她这也跟我在一起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其他的不说,朱一龙最抵触的就是分手的那段回忆。他猛地背过身去,背对着白宇,语调又生硬起来,“我哪知道,可能你们在一起又分手了呗,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前边气氛那么平和,白宇还以为大家开诚布公了,没想到聊着聊着又把朱一龙聊自闭了。他轻声叫了句“龙哥”,朱一龙没搭理他。他就起来一点,挪到床的边缘,伸出自己的大长腿,越过两张床中间一个床头柜的距离,用脚趾戳了朱一龙一下,“你生气了啊?”

朱一龙往里头挪了一点,说,“没有,困了,赶紧睡觉。”

可他还是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持续地戳着自己的背。

朱一龙“啪叽”一下又转回来,想说白宇你有完没有,结果正对上白宇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白宇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床了,就蹲在他床边,手指一下一下地隔着被子戳他。

“阿朱姐姐~”白宇说,“人家错了嘛~”

我真是信了他的邪。朱一龙都气笑了,“你不困啊,还在这闹这些幺蛾子。”

白宇说,“看你生气我良心不安呗。”

“真没气,”朱一龙这回是真困了,打了个呵欠,声音都变软了,“睡觉行不行昂。”

“得嘞。”白宇立刻笑了,比了个“OK”的手势,迅速爬回了自己的被窝里。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有想法了,说,“龙哥,如果电影顺利上映了,我们请莉莉看电影吧。”

朱一龙迷糊地翻了个身,咕哝道,“昂…行…”

他面对着白宇,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像两只飞倦了的蝴蝶正在休息。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脸部的线条,白宇侧着身体看了很久。

“晚安。”白宇忍不住笑了一下,轻轻地对朱一龙说。

而窗外,天光正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