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9日

自由落体 by 咖喱咖喱呀(21 – 24.tbc)

第二十一章

正式进组之前,朱一龙和白宇还有一个电影节开幕式的活动要飞去北京参加。这个开幕式是很早之前就定下的行程,邀请到场的艺人也有很多,他们俩同在受邀之列,就一起从云阜发出了。

从降落北京,到和朱一龙道别,各自被拉去做妆发造型,白宇都一直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云阜和繁华的首都、灯光璀璨的活动会场完全像是两个世界,他都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的生活了。

在活动现场他也没有和朱一龙打上照面。他们两个出场的顺序间隔很远,不知道是不是两边公司为了避嫌,特地授意主办方这样安排的。不过因为前阵子上了一次热搜,两边工作室又发了“即将合作,正在为新戏做准备”的联合声明,所以在采访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主持人追问了相关的问题。

新电影是个迷,除了导演是段其锋之外,其他方面的信息全是空白。主持人可劲儿挖坑,想从白宇嘴里套话,白宇少了六年娱乐圈的捶打,应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给说漏了什么,手心里不停地冒汗。

后来主持人问,和朱一龙老师时隔这么多年再度合作,大家的心态有什么不一样吗?

白宇一听,话题不在电影上了,整个人顿时一松,不自觉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他笑着说,就,很开心啊,龙哥是个很好的演员,能和龙哥再次合作,真的觉得很开心。

下场之后陪同过来的钟睿心情复杂地对他说,“最近和朱老师处得挺好啊。”

白宇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钟睿说,“让你悠着点的眼神。”

他把手机递给白宇,上头正是今晚活动的直播。白宇看见屏幕底下一排排留言疯狂滚动,他的采访结束已有几分钟,大家还在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有生之年”和“朱白szd”。

白宇跟不上这几年的网络流行语,问,“szd什么意思?”

陶小乐举手抢答,“我知道!意思就是朱白是真的!”

钟睿瞪了他一眼,跟白宇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在公开的场合提过朱老师了,不要一上来就给我傻乐,这就是次普通的合作,以后被人问起也稳着点,知道吗?”

白宇挺莫名其妙的,点头说,“我也没说这次合作不普通啊,和老朋友再次搭档,高兴还不行啊。”

钟睿眯眼看了他一会儿,冷哼,“你最好是吧。”

过了一会儿,轮到朱一龙上台接受洗礼。白宇在休息室做新的妆发,顺带跟着陶小乐看直播。主持人拉开跟之间对上白宇差不多的架势,朱一龙却不怎么接茬儿,看上去很认真在听人家提问,实际上回答的全是什么“昂,还行”,“嗯嗯”,“这个不能说”,末了附赠一个特无辜的笑,把白宇看得笑死,直说“妙啊”。

最后当然也被问到了再度合作的感想。朱一龙比较沉稳,笑了一下,说,还是挺开心的,希望我和小白这次不会让大家失望吧。

然后白宇看到屏幕底下的留言又被成排的“啊啊啊啊啊啊”给刷过去了,后来又慢慢地过渡成“朱一龙白宇未来可期”。

白宇问,“这又是什么梗?”

陶小乐想了想,说,“应该就是你们以前一起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的话吧,好像主持人让你们在几个词里面选,然后朱老师选了‘未来可期’。”

“哦,”白宇笑眯眯地说,“挺好,我也喜欢这个词。”

晚上,活动结束之后回到主办方统一安排的酒店,白宇在房间里坐一会儿,躺一会儿,转一会儿,莫名感觉空落落的。犹豫了一下,他给朱一龙发信息,“龙哥,咱俩偷偷溜出去吃宵夜吗?”

朱一龙回得简短,“走。”

白宇立马来劲儿了,哒哒打字说,“停车场见!”

他们各自换了身低调的衣服,上了朱一龙自己的车。白宇兴冲冲地坐上副驾驶,问,“咱去吃点啥?”

朱一龙抿着唇沉思。

白宇说,“火锅是吧,好嘞!您开着!”

朱一龙笑了,挂好档,说,“那就带你去我比较常吃的一家店随便吃一点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该散场的都已经散场。黑色的车如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首都的夜色之中。白宇隔着升起的车窗看飞速向后掠过的光影,突然感慨,“其实,熟悉的那几个城市的街景都没怎么变,所以六年的时间也好像不是很长。”

类似的感慨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好像也没什么欲望跟别人说。

朱一龙专注着前方的路况,接话道,“怎么听上去你还挺遗憾的,”他看了眼白宇,“难道你希望一觉醒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也不是,”白宇说,“但是吧,刚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已经是六年之后的时候,还真期待过有什么牛逼的新技术,比如说手机可以折得又小又薄揣进口袋之类的,”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比划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傻,忍不住笑了,“结果并没有。”

朱一龙也跟着笑了。

笑完,白宇说,“不会遗憾,反而还挺庆幸的。但凡看到熟悉的人事物,就比如,”他看向了朱一龙,“上次看到你的助理还是辉哥的时候,就有一种,怎么说呢…”想了想,他找出措辞,“‘还好,也没完全被抛弃’的感觉。”

前方路口交通灯由绿变红,红灯时间是漫长的100秒。朱一龙踩下刹车,看见白宇趴在车窗前,朝玻璃上哈一口气,然后用手指在上面乱画。他好奇,把身体倾斜过去一点,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简笔画的小太阳,太阳中间的圆圈里面是个笑脸。

和他曾经画给白宇的一模一样。

不过白宇很快就把那个小太阳抹掉了。

朱一龙也没出声,悄无声息地又坐回去,说,“当然不会的。”

白宇转过头来看他。

“没有人会被自己的世界抛弃的。”朱一龙说。

“…是啊,”愣了一下,白宇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所以还是很幸运的。”

不过,转回去继续往车窗前趴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小声地嘀咕,“失去的还是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失去了呀…”

到了火锅店之后,朱一龙带着白宇直接从停车场直达顶层,那里全都是大大小小的包厢,专门为一些对私密性有需求的客人所设,很适合他们。他们要了最小的包厢,由服务员领着过去。

白宇想去躺洗手间,就让朱一龙先进去。等到从洗手间回去了,他才刚把包厢门拧开,又意外地听见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白先生?”

白宇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浅色的休闲款式西装的男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但意外地觉得对方还挺亲切的。

“很久没见了,今天这么巧,吃火锅吗?”那男人似乎和白宇很熟悉,说话的姿态比较随意。

“是,跟朋友来吃火锅。”白宇不想让对方看出来自己不记得他了,就也尽量比较随意地说,“你呢,现在这是刚来还是?”

“没有,我来接人。”男人一直微笑着看着白宇,“你状态确实是越来越好了啊,这么久了也没来找我聊聊,还愿意跑来吃火锅了…嗯,好像还胖了点儿。”

…吃火锅有什么不对吗?

白宇有点懵,也答不上什么来,只能“哈哈哈”地干笑,说着“挺好挺好”之类的废话。

“小白?”这时候,朱一龙出现在门口,疑惑地喊了白宇一声。

听见声音,那男人把目光转向朱一龙,然后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一个明显有点吃惊的表情。

“龙哥。”白宇有点尴尬。他这会儿想起,眼下作为三人中唯一两头搭着的,出于礼貌他也应该给他们相互介绍介绍,但,他实在不知道这个男人姓甚名谁,只能是硬着头皮说道,“这是,那个,我一个朋友…”

“您好,朱一龙先生吧,我看过您演的电视剧。”还好那男人自己也会社交,自然地把话接了过来,还习惯性地递上了自己的一张名片,“我姓何,这是我的名片。”

朱一龙低头细看,名片上的信息显示,这位何先生是个心理医生,开着一家私人的心理诊所。不知怎么,他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您好。”朱一龙跟他握了握手,迟疑地问了多余的一句,“您是小白的…”

何先生笑了笑,“我们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何开心你又磨叽什么呢!”忽然,有人在后头喝了一声。紧接着,又有个男人在走廊出现,走路的步子稍微有点晃,看上去像是喝酒了。

这下朱一龙和白宇倒是认出人来了,齐声和他打招呼,“陈总。”

小陈总陈骁,陈氏影业的太子爷,即使是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的白宇,也是知道他的。他早年被老爷子被指派去分管影视中心,专职管节目制作,但最近接触的集团事务好像已经开始更上一层,大概也妥妥地快变成圈里的下一代资方代表了。

陈总人略略晕乎着,被赶紧迎上去的何医生揽住,眯着眼睛看了看朱一龙和白宇,也不知认没认出人来,总之连说了几声“你们好”,还伸出手来跟他们握了握手。

“不好意思啊,他跟朋友喝多了,”何医生抱歉地说,“我得赶紧带他回家了。”

“那个,朱一龙是吧,”陈总靠着何医生,忽然盯着朱一龙“嘿嘿”地笑了一下,“我发现你确实比电视里还好看啊,有空,有空——”

“人家没空!”何医生瞬间黑了脸,“回家!”

白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往朱一龙身前挡了一下,赶紧说,“那那那,那你赶紧带陈总回去吧,回见啊。”

何医生点了点头,对他说,“那,你有什么问题…还是可以过来找我,回见。”

然后又客气地跟朱一龙道了个别,就拉着陈总走了。

两人转回身没两步,何医生就牵住了陈总的手,是十指紧扣的那种牵法。何医生在前面走得很快,陈总嘟嘟囔囔在他后头跟了一会儿,忽然把人往后用力一扯,在何医生回头的时候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亲完,陈总不耐烦地说,“行了没!真是,随口夸一下还不行了,没见过比你小心眼的人!”

朱一龙和白宇站在自己的包厢门口目睹一切,双双目瞪口呆。

白宇:“我们这算是挖到圈内著名金主的第一手八卦了吗?”

朱一龙:“……”

朱一龙看了他一眼,“所以,刚刚那位何先生真的只是你的朋友吗?”

“是朋友啊,他自己不都说了吗。”白宇推开包厢门往里头走。

他其实心里没底。他也看见那张名片了。看见名片上的信息时,他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自己之前在家里找到的抗焦虑和抑郁的药,但他不可能把这药的事情告诉朱一龙,因此也不会把这种联想说给朱一龙听。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猛喝了一口下去,“哎哟刚才一口狗粮真是给我噎着了。”

朱一龙捏着口袋里那张方形名片,觉得不对。其实刚才白宇刚被那位何先生叫住的时候他就走到门口去了,他听见何先生说的,“你状态越来越好了,“这么久了也没来找我聊聊”这样的话,而且何先生还莫名其妙提到什么“愿意来吃火锅”,听上去好像白宇有一阵子不肯吃火锅了似的。

而且,何先生走的时候还说,有问题还是可以找他。重点是那个“还是”,意思是以前也找过。

朱一龙开始神游。他拼命地回忆,回忆起白宇和他正式提出分手前的一段时日。那段时间,白宇很疲倦,因为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顾腿受伤的叶楚楚。偶尔,他们会因为这个事情争执,但是也很快会和好。在他面前,白宇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他就和任何时候都一样,会跟他一起打游戏,窝在家里看电影,也热衷于分享自己遇到的有趣的事情,然后哈哈大笑。

当然,也会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也会有做噩梦惊醒的时候,也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候,但朱一龙统统都觉得那是阶段性的、偶发性的压力所致。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太少了,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样本。

有一次…朱一龙忽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揪出很小的一根线头,有一次。

有一次,白宇在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只碟子摔碎了。朱一龙进厨房的时候,看见他蹲在地上,正盯着手里拿的一块碎片发呆。那块碎片很锋利,他就那么握在手里,好险没有把手割伤。朱一龙喊了他一声,他立刻有点慌张,把碎片扔了,然后抬起头看着朱一龙,很刻意地笑了一下,还说,“龙哥,我没事”。

如果…那么那个时候,他看着手里的碎片,在想什么?

“龙哥?”白宇都把菜单勾过一遍了,抬头看见朱一龙还在发呆。他伸手,在朱一龙眼前晃一晃,各种喊,“哥?姐?阿朱姐姐?”

朱一龙被喊回了神,“昂?”

白宇问,“你吃点啥啊?”

朱一龙还在想事情,说,“都行。”

白宇说,“那我们点清汤锅吧?”

朱一龙依然状况外,“行…”

白宇爆笑。

“…不行!”还好朱一龙很快反应过来了,严肃地守住了火锅的最后一点尊严,“汤底还是要点鸳鸯。”

“知道知道。”其实白宇老早就按照他的口味把汤底选好了。他放下用来点单的平板,推过去给朱一龙选,“想啥呢,这么投入?”

朱一龙低头看了会儿菜单,很快又抬头,对白宇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朋友,你如果有心事,不要自己钻牛角尖,可以跟我讲。”

…答非所问。

白宇感到迷惑,现在明显有心事的不是你吗?

“哦,”他直愣愣地点了点头,“那,那你也是,你有心事,也可以跟我讲。”

朱一龙却明显没听懂他此刻的弦外之音,随口“嗯”了一声,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白宇一会儿,就又低头继续捣鼓菜单了。不过他现在也没什么心思点菜,随便加了两个半份的肉,问过白宇这样行不行之后,就把订单提交了。

点完菜之后,他们都安静下来。朱一龙还在纠结何医生的事情,白宇则是刷会儿手机,看一会儿发呆的朱一龙。

这些日子朱一龙的头发又更长了些。下午做造型喷了发胶,他也许是在回酒店之后洗了头发,使头发即使扎了起来也显得十分蓬松。而且,没扎好散下来垂在脸颊边的那一两缕头发已经是可以挽到耳后的长度了,白宇在侧边,看了好几次,感觉手蠢蠢欲动。

“嘿嘿,”白宇把椅子挪过去了一点,“阿朱姐姐。”

朱一龙抬眼,感觉余光有一道阴影掠过。紧接着,他脸侧的头发被人挑起,顺到了耳后。

朱一龙眨了一下眼睛。

白宇火速把手收回来,笑,“你头发挺长了啊。”

“是有点。”朱一龙把发绳扯下来,咬在嘴里,两只手把散下来的头发重新往后捋。他也不会扎头发,就是随便捞,三两下之后没了耐心,就要去取咬住的发绳。

“来来,我试试!”白宇心血来潮,自告奋勇,摘了发绳绕到朱一龙身后。朱一龙的头发并不是非常细软,但穿过他的指缝时,仍有一种特殊的滑腻,好似不怎么捉得住。

朱一龙的坐姿莫名端正起来。他感觉到白宇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擦过自己的头皮,垂下眼,终于没有心思纠结其他的事情。因为他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到头皮上去了。他觉得这样的触碰很痒,搭在桌面上的手虚虚地握了起来。

很奇怪,在这个过程里没人开口说话。直到白宇把发绳绑好,说了一句,“好啦。”空气才重新流动似的。

白宇整理头发的手艺显然也是不怎么样,不过,完成之后他感觉心里特别满足。

朱一龙说,“谢谢。”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大口。

他的耳尖有可疑的红,白宇在给他绑发绳的时候就看见了,坐回自己的座位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揉自己的耳朵。

…好像也是有点热。

不知道是不是封闭空间里空气不流动造成的错觉。

第二十二章

朱一龙一夜无法安睡,早上几乎是天刚亮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去昨夜换下来的外套里取了支烟来抽,顺便把何医生的名片也拿出来,捏在指间反复地摩挲。

九点半,朱一龙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机,拨了名片上的手机号码。今天中午他和白宇就要动身回云阜,他没有时间亲自去登门拜访了。

“你好。”过不了多久,听筒里传来何医生的声音。

朱一龙在电话这头深吸了一口气。

十分钟之后,通话结束。如朱一龙此前所想,他并没有获得太多有用的信息。何医生是私人心理医生,保护他的病人,或者说客户的隐私也是他的职责之一。他们之间也还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的关系而已,朱一龙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那种人,不好冒昧地一直追问下去,也没有擅自做主,把白宇失忆的事情告诉对方,但从对方的一些话语中,他还是可以肯定,白宇之前是找何医生看过病的——他不知道“看病”这样的说法说准不准确,或者说,起码是心理咨询的程度?

电话挂断之前,何医生告诉朱一龙,“其实你不也用太担心,他的状况已经很好。”

朱一龙感到茫然。他没有多看得开,总是一边提醒自己都过去了,一边又忍不住耿耿于怀。当初白宇跟他提出分手给他带来了很长久的伤害,他能做的一度就是让自己占据更有道理的那一方,去谴责白宇对这段感情的轻浮和不负责,以期让自己稍稍好过那么一点。

他从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那些他曾经介怀的事情,他所以为的全貌,统统都只是一个横截面,他该怎么办。他该去爱什么,该去恨什么,该去介意什么,该去释怀什么,这些曾经全部建立他给自己罗织好的一个严密的情感逻辑之上,如果这个逻辑的底层出现了谬误,那么再往上,这些就必定会全部失去正确的方向。

朱一龙独自在晨光里枯坐许久,唤醒他的是白宇的一通电话。

白宇的声音活力满满。他对朱一龙说,“龙哥,你收拾好了没啊,咱要准备出发啦!”

朱一龙立刻被他感染了,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说,“好啊,马上。”

四月,两人正式进组。剧组住的地方在云阜当地比较偏僻的一家小宾馆,条件一般,房间也不多,制片组干脆把它整个包下了。几个主要演员的房间都安排在顶楼,朱一龙和白宇的紧挨着,同一层的还有导演和电影中饰演余白妻子的女演员孟千秋。

孟千秋三十岁出头,演话剧出身,不算是大众意义上的知名演员,因为拍的多是小众口味的文艺片,但演技绝对毋庸置疑。白宇知道她是得过奖的好演员,戏龄也长,得知自己将要和她搭档演夫妻的时候,心里很是紧张了一把。

剧组一圈人,仔细想来,还就真的只有他最显稚嫩。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因为他丢掉了人生中很重要的六年,经验已经全方面地跟不上。白宇觉得,要弥补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在拍戏期间完全活成余白的样子,用沉浸式的体验代替表演技巧,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付出去。他决定了。

进组不意味着正式开机。没开机的时间里,段其锋一边统筹剧组各项事务,一边召集主要演员到自己的房间里围读剧本,方便大家提前进入状态,以及梳理整体故事线与人物贯串线。

白宇和朱一龙各自给自己的人物写了很长的人物小传,还跟段其锋交流了这段时间在云阜生活的一些体会和心得,尤其讲了小婷和莉莉的事情。段其锋听完之后抽着烟沉默了很久,决定动手对剧本细节进行一些微调。两人也各自有些自己的想法,连续在段导房间里待了十几个小时,辅助段导修改剧本和分镜,出来之后眼前冒星星,脚底都是飘的。

过不了多久,开机的祭天仪式。圈内很信这个,不论大导小导,大剧组小剧组,全都不能免俗。祭天仪式上,一张长桌用红布铺好,上面摆满香炉、火烛、水果、白酒等物,两边摄影机用红绸子盖着,主创们拿着点燃的香火祭拜四方,祈求拍摄顺利,全体平安。

这是朱一龙和白宇第二次并肩站在这样的祭台前。三支长香捏在手中,白雾迷了眼,春风一荡,又飘向旁人,沾上旁人眉眼,旁人的发。

白宇记忆中《镇魂》的祭天仪式仍然鲜活不褪色,那时朱一龙短发,穿着牛仔外套,而他蓄着把胡须,一身黑衣。而今又是四月,阳光与那天一样好。白宇恍然,只觉得他和朱一龙是从起点走回起点,中途种种无须再次回首,命运兜兜转转,竟似在他们之间画了一个完满的圆。

敬完香,白宇和朱一龙拥抱。

白宇说,“阿朱姐姐,烦请今后多多指教。”

朱一龙笑了,在他的耳边轻声回应,“一起过好接下来这段人生吧。”

下午电影就正式进入拍摄环节。

每个导演拍摄的习惯不同。有些导演喜欢一上来就拍情感稍微吃重的戏份,让主演们在一开始就进入情感磨合的状态,也有些导演喜欢用简单的戏开场,图个顺顺利利的好兆头。而段导,在场地各方面都能协调过来的情况下,还是力图顺着剧情的发展线拍,这样可以保证演员的情绪在拍摄过程中有个自然的递进。

第一场戏是白宇自己的戏。

白宇饰演的余白是一名出租车司机,电影开头他搭载的乘客在步行街附近下车,他把车停下,看着里面成排的女式服装店,最终下了车。今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他想送自己一件生日礼物,可是他不敢跟店员说这是买给自己的,只好撒谎,说是想给妻子一个惊喜。

这段戏里台词很少,几乎都需要靠白宇的表演来撑,而且虽然剧情简单,在剧本上也就小半页纸,但是人物的特质在这个时候已经浮现,有点开篇定调的意思,难度依旧不小。

朱一龙在这一段是没有戏份的,阿朱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还要往后推好几场,不过他没有离开,选择留在片场,饰演余白妻子的孟千秋也在。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很多的人,站在一旁只偶尔才聊上那么一两句。

不远处,已经做好妆发的白宇在听导演讲戏。他换上了件老旧泛黄的白衬衫,搭一条略微宽松的黑色西装长裤,同样也是旧的,再加上腰间那条皮屑脱落的皮带、挂在袢带上的一大串钥匙,让他瞬间就变成故事里那个带点陈旧色彩、生活并不太如意的司机余白。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朱一龙的视线,白宇忽然侧过脸,抬了抬眼皮,隔着片场凌乱的设备和工作人员看了朱一龙一眼,不过脸上不全是属于白宇的神情,也有些像余白。

朱一龙觉得白宇大概在紧张,就冲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很快拍摄就开始。第一场,余白开车送客,需要演出完全麻木对任何事物都失去热情的感觉。余白的表情大特写是分镜脚本的第一个画面,人物的登场,故事的开始。

剧组清场,场记打板,镜头里,白宇变成余白,眸中光彩黯淡,表情空白。

此时的出租车里,一如既往地放着无趣的社会新闻,播音员语调冰冷机械,播报着本省的特大交通事故,邻省荒山上发现的身份尚不明确的男尸。余白表情漠然。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事故、人命、抢劫、盗窃,等等等等,他在收音机里听得太多,从不关心。

更让他在意的反而是车后座的两个年轻女孩儿。她们将要去结伴逛街,叽叽喳喳,宛如快乐小鸟。余白小心翼翼地抬眼从头顶的后视镜里看,女孩们脸上带着明丽的妆容,唇膏色泽诱人,手指如水葱般,轻轻撩起长发挽到耳后。她们在笑,笑声清灵悦耳,当其中一个笑倒在另一个身上,身体彼此触碰时,就仿佛清水荡起柔软的波。

渐渐地,余白的眼神变得有点不一样。女孩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小化妆镜还有口红,轻车熟路地旋出口红膏体,补好唇妆之后对着镜子抿了几下嘴唇。余白仍是从后视镜里看着,中间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吞咽动作。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对美丽的少女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象征一种渴望——他渴望自己能像她一样。女孩儿抹唇膏时,他的嘴唇会跟着微微张开,女孩儿抿唇时,他又不自觉的,跟着女孩儿的动作,上下唇合起。

这些动作都是很隐秘的,但导演通过几个唇部的特写升格镜头将它们突出。

朱一龙站在监控屏后跟着段其锋一起看画面的实时返送。白宇有一双很饱满的唇,唇边还有一颗小痣,在特写的升格镜头中,这些特征——包括那上下唇的纹路,都在画面中暴露无遗。

段导夸了一声,说这画面挺好看,也不知道是说构图还是光线还是别的什么。

第一天的戏拍得比较顺利。出租车内的部分,两位客串乘客的女演员都是表演系在读的大学生,真正的青春靓丽又活泼,完完全全本色出演。而白宇,因为在这场戏里要表达的情绪不复杂,无论变换机位和景别拍几次,几乎没怎么卡过。

后来去女装店里买裙子的戏也是大大出乎段其锋的意料。

白宇从走进店里,到默不作声挑选衣服,到引起服务员怀疑跟服务员撒谎,再到拿着一条裙子,悄悄走到镜子面前放在自己身前比划,一系列的情绪都表达得很细腻很到位。

摄像机是从他的身后拍,跟随他视线的缓移,拍镜子里那个的余白。余白拿的是一条红色的长裙,他的身体藏在裙子后面,从脚踝往上看,一直仿佛是真正的女性,直到他看到自己平坦的胸,凸起的喉结,痴迷的眼神有了些变化,变得失落了一些,但总体而言,他还是开心的,因为他已经鼓足了勇气,这件礼物他一定会送给自己。

在正式拍摄之前段其锋以为这一段会磨很久,因为这场戏几乎都是内心戏,而余白的内心世界毫无疑问是很难进入的。余白是个非常懦弱的人,在段其锋看来,他过来买裙子,应该是非常心虚非常慌张,在镜子里草草地比划两下,觉得尺寸大概合适,就赶紧结账走人才对。

但是白宇没有这么处理。在挑选好裙子走到镜子面前之前,他确实心虚、慌张、生怕被人戳穿,但是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之后,他反而整个人都沉下来了。他开始很细致地打量自己,眼神发痴,抚摸长裙布料时,无名指和小拇指不自觉地微微翘起,还有些抖,旁边无论是谁都能看出来,他在这样的时刻里找到了一点点敢于释放自我的安全感,并且十分享受。

然而,当大家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浸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变了。大家看着他手指和视线停留的地方,又很快意识到,他是在为自己男性的身体感到难过。直到服务员怀疑地出声询问,他的状态又变了,变回那个唯唯诺诺,甚至在说话时都不敢直视对方的出租车司机余白。

“CUT!”段导在这个时候高声喊。

片场足足静了有几秒钟,然后才开始运转起来。

镜头之外,孟千秋跟朱一龙小声地感叹,“这才第几场戏啊,就能演得这么饱满,太厉害了。”

朱一龙却看着白宇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宇仍站在镜子面前发愣,段其锋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很兴奋地拍了他一下,“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刚才那段虽然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但你演得,一下子说服我了!真的!特别好!”

白宇手里还抱着那条裙子,闻言便冲段其锋笑了一下,说道,“谢谢段导,说起来算作弊了,其实这段我和龙哥之前一起去实践的。”

“是吗?”段其锋兴趣被挑起来,就把朱一龙叫过来,问他之前都是怎么实践的。

朱一龙就把之前和白宇一起去逛商贸城的经历说了一下。段其锋没想到他们两个名气挺大的男演员还敢做到这种程度,听得起劲了,笑着评价说,“你俩可真有意思,不,简直是太有意思了!”

聊完之后他宣布休息几分钟,等会儿再补拍一些特写镜头,白宇就一个人跑到角落里面去抽烟。朱一龙在片场转了一圈,看到他之后去找陶小乐拿了他的保温杯,然后走过去递给他。

“只穿了一件,冷不冷?”朱一龙问。

白宇摇头,咬着烟嘴把保温杯接过来,一只手托着杯身一只手开盖儿。

烟快烧到底了,腾起来的白雾有点迷眼。朱一龙看他眼睛被熏得难受,就帮他把嘴里的烟取下来,顺带踩灭了。

“谢谢啊。”白宇说。他低头喝了一口水,把保温杯的盖子盖起来,接着又沉默了。

朱一龙看着他说,“你…留点余地给自己。”

“嗯?”

“我说你还是需要给自己留点余地。”

白宇惊讶,“龙哥这不像你说的话吧?”

朱一龙却不跟他开玩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放心吧。”沉默了一会儿,白宇笑着轻轻拍他肩膀,“我又不是第一天拍戏。”

朱一龙却猛地抓住了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果然,他的手好凉。

“小陶!”朱一龙冲那边正在和化妆师聊天的陶小乐喊,“拿件外套过来。”

陶小乐得令,很快抱着件夹克往这边跑。朱一龙把夹克抖开,披到白宇身上,然后把他抱着的保温杯拿过来。白宇只好默默地把手往袖子里穿。

“谢谢。”他第二次,小小声地,对朱一龙说了这两个字。

还是余白。

第二十三章

段其锋被白宇的表演启发,临时又萌生新的想法,当场就改了一段分镜,这导致后来的镜头补拍反而花了很长的时间。

收工时天色已经暗了。第一天开拍,剧组安排了聚餐。白宇没有拒绝,但吃得很潦草,吃完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翻看剧本。下一场戏是和孟千秋的对手戏,他很紧张,怕自己到时会接不住戏,在镜头下露了怯,因此第无数次地在脑海里预演剧情。

夜深了,白宇才勉强舍得放下剧本,带着焦虑的情绪入睡。

他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天,正式开拍的时候,他还是一度频频陷入NG。

这一天的戏是接在余白买裙子的剧情后面的,全是室内的景,拍摄地点在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内,余白的家。道具组在场景上用了很多心思,让这个“家”很有生活气息,但也处处显出一种拮据和陈旧,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余白并不富足的生活状况。

余白买完裙子,交班回家,到家时妻子秋芊还没有回来。秋芊是当地唯一一家百货商场的柜台小姐,一天穿着高跟鞋站八九个小时,收入却并不十分可观。两人通过上一辈的介绍认识,然后迅速地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结婚两年来,余白和秋芊的感情一直不咸不淡,只不过,相对于余白的消极,秋芊其实是有想好好经营这段婚姻的,然而余白个性沉闷寡言,秋芊很多时候也感到使不上力。

因为孟千秋个人的戏份在电影里并不算非常多,所以,其实在这之前,还有一小段留待后面集中拍摄她的戏份时补拍的剧情,是秋芊的同事在过来交接班的时候,告诉她自己好像看到她的丈夫从一家女装店出来,手上还提了个袋子。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太小太小了,好像随便发生点什么,就都在周围人的眼皮底下。听见同事的话,秋芊并没有说什么,就只是笑笑。

回到家之后,余白第一时间就是躲进洗手间里,试穿新买的裙子。在这之前,他先洗了个澡,像是即将要进行什么隆重的仪式。洗完澡之后,狭小的洗手间里热气弥漫,镜面雾蒙蒙的,什么也照不清楚。余白小心地穿好新裙子站在镜子面前,夹着腿,试图把某个部位藏好。还好,因为高度的原因,镜子只能隐隐映出他上半身的样子,让他样子看着不那么别扭。

他用手指把镜面上的水汽抹去,不过只抹了自己脖颈以下的部分,很巧妙地利用雾气,把自己的喉结和脸都藏起来了。他只看见自己穿着裙子的身体,镜面的朦胧感让眼前的画面变得很美,让他想要流泪。

就这样,余白在镜子前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他把手伸向放衣服的架子。在进洗手间之间,他其实偷偷地从阳台上收了妻子的一件文胸,这时他把文胸从架子上拿了下来。他的表情隐约透露出一种难堪,但是裙子已经穿在身上了,他还是忍不住希望自己这一次可以更加完整。

那件文胸他并没有穿在身上,只是草草地从裙子的领口塞进去,塞在了自己的胸前。做完这件事情过后,他侧过身身体,瞄了一眼镜子,看到那个人工造出来的曲线之后,心里稍微有了点满足。不过这种事情毕竟太羞耻了,他马上又慌里慌张地把文胸扯了出来。

秋芊到家的时候,余白已经收拾好了一切,裙子藏好,文胸也挂回去,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秋芊记着今天是丈夫的生日,手上拎了个蛋糕,看见余白微湿的头发,很惊讶,问他,“你怎么这个点儿洗澡?”

孟千秋演得太自然了,好像真的已经和白宇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因为太熟悉对方的生活习惯,所以随口这么问了出来。这反而让白宇有点卡壳,脑袋空白了一下才接,“今天衣服被一个客人的饮料弄脏了…”

“CUT!”段其锋果断地叫了停。他对白宇说,“你这说谎太明显了,别说你面前这个是你老婆,就算是个陌生人也该看出来了。”

白宇说“抱歉”,调整了一下状态,可接下来连拍几条,都是远远没有孟千秋自然。

段导拧着眉头看着监视器。白宇这演法,如果在一些电视剧里,可能也行,但是在他这,过不了,太表面了。他不明白,之前那么难的内心戏白宇都能过得那么快,怎么现在反而栽在这种这么寻常的戏份上。

“你这太像演了,而且是演中还带演,你明白我意思吗?”他把白宇叫过来,给他看画面回放,“虽然余白现在肯定是心虚的,但你应该是尽量把这种心虚压下去,而不是让它浮上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心虚。”

白宇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本来就因为失去了六年记忆,也就是失去了六年演戏经验的事情给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压力,现在这么简单的戏份卡着过不了,他简直都要无地自容了。段导的意思他分明是能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忽然一下子被困在了一个特定的表演模式里,出不去。

这个时候朱一龙走到了白宇身边。今天依然没有他的戏份,但他也还是跟在了现场。他对段其锋建议,“段导,已经连着拍了很多场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段其锋同意了。

白宇找到孟千秋,跟她道歉,“对不起啊孟老师,是我的问题,浪费你时间了。”

孟千秋跟他开玩笑,“哪里,你之前那几场都演得那么好,我还说是我跟你对戏拖累你了呢。”

白宇潜意识里总觉得孟千秋是前辈,一下子惶恐极了,说道,“孟老师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孟千秋笑了起来。她说,“我开玩笑的,你这还认真上了。放心吧,我看你就是前边连拍那几场拍疲了,休息休息,很快就好了。”

白宇回到自己的休息区,坐在了躺椅上面。不过他没有躺,而是又开始低着头翻看剧本。有人从旁边递了个保温杯过来,他以为是陶小乐,很自然地就接过拧开盖喝了,喝完五官整个拧成一团。

“嘶,”白宇说,“桃,我让你泡点苦丁茶,你也不用泡这么猛吧。”

一转头,却发现坐在旁边的人是朱一龙。

“有这么苦吗?”朱一龙看见他的表情,不自觉发笑。

白宇把杯子递过去,“那你试试呗。”

朱一龙垂眼看了看杯口,没拒绝,微微低头,就着白宇的手喝了一小口。

“……”

朱一龙尽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扭曲,默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得罪小陶了。”

白宇笑,把保温杯盖好放回桌上,说,“算了,苦就苦点儿。”

正常来说,白宇看到朱一龙喝完茶精彩的表情是一定会拍腿狂笑的,朱一龙都能想象出他前仰后合的样子来。但现在白宇一直在尽量让自己活成余白,于是哪怕是休息时间,还是有很多鲜活的小表情和小情绪都消失了。

朱一龙问,“怎么想到喝苦丁茶。”

白宇理所应当地说,“苦啊。”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苦,很多很多的苦。

朱一龙看着他,目光变得更柔,更温和,“你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你演戏并没有比孟老师差,演的时候你完全不用怕她。”

白宇搓了搓剧本的一角,他小声地说,“可是孟老师真的是很厉害的演员啊。你看过我在这六年间演的戏吗?是不是…无论怎样也比现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我要好?”

闻言朱一龙从旁边的椅子上下来,走两步蹲在了他身前。白宇垂着头,正好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朱一龙慢慢地,同样也小声地和他说,“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不是都讨论过了吗?只要你学的东西还在,你的领悟力还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可以演,跟谁演都一样。昨天段导不是还一直夸你吗?孟老师也跟我说觉得你演得很好。其实你真的是没问题的,没有必要因为对上一个你觉得很不错的陌生演员就有那么大的压力,失忆不影响演戏,但你压力太大就会影响,你相信我。”

白宇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怀疑地问道,“是吗?可是我连那么简单的戏都一直NG。”

朱一龙捧住他的脸,有点用力,强迫他看着自己,相信自己,像在对他催眠,“我说了,你相信我。”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白宇对自己的怀疑渐渐地有点软化了。

片场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脚步声很杂,说话的声音很闹。四周灯光,摄像机,电线,一切都显得那么凌乱。

“白宇。”朱一龙忽然凑近一点,一对纤长的睫毛几乎就在白宇眼前,“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白宇耳边的所有声音忽然都消失了。不过那只有一个瞬间。当他反应过来时,立刻镇定地否定了,“没有,你开什么玩笑。”

朱一龙放开捧住他的脸的手,笑了。

白宇怔忪一秒,立刻服了,“…靠,你太烦人了。”

什么叫“把这种心虚压下去,而不是让它浮上来”,刚才他简直上了生动的一课。

朱一龙蹲了太久,脚有点麻,扶着白宇的膝盖才成功站起来。“行了,”他说,“你自己再好好琢磨吧,我不烦你了。”

等他走开,白宇又低头看剧本。可翻页的时候,他动作忽然一顿,心里头不忿地想,所以刚才朱一龙用那种方式帮他揣摩心理,不就是自以为看穿了他对他的余情未呗!自恋!简直自恋到令人发指!

再开拍的时候,白宇明显找对了状态,先前接连NG的戏份一条就过了。

于是拍摄继续。

秋芊没有怀疑余白的话,马上又去阳台收衣服。收到自己的文胸的时候,她发现上面还有几处很小块的深色,像是水渍,她摸了一下,自言自语了一句,“下过雨吗”,余白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假装很认真在看电视,没有搭话。

晚餐,秋芊特意多做了几个菜,来给余白庆祝生日。可是余白自己显得兴致缺缺,对她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就没再说什么。一顿饭吃得并没有比往常更有滋味,两人分坐一张小方桌两旁,各自舀汤,夹菜,沉默地咀嚼。这期间秋芊有几次想跟余白说话,但最后都没有开口。

电视里在播天气预报,这是这个家里晚餐时分唯一的声音。

饭后,秋芊把准备好的生日蛋糕捧了出来。她点好了蜡烛,笑着让余白许愿,可余白说,“我没有什么愿望。”

秋芊坚持,“三十岁呢,人人都说三十而立,很重要的。你就许一个吧。”

余白拗不过她,就在温暖的烛光里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余白的一个脸部特写。黑暗中,生日蜡烛的火苗在他微颤的睫毛面前跳动,把他的面容映照得温暖而柔和。画面之外,他的妻子秋芊正在给他唱生日歌。他闭着眼,在生日歌的旋律中回忆起了儿时的一次生日。

那时候,余白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的父母也和此时的妻子一样,围在他身边给他唱生日歌。他对着蛋糕许了个愿望,用稚嫩地声音把愿望说出来,他说,希望以后拥有很多漂亮的公主裙。然后父母的脸色就变了。那一次的生日最终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当中结束。

在烛光中,余白受惊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烛火也在这个时候晃了晃,他脸上的光影随之颤动。

秋芊对他说,“老公,生日快乐!快吹蜡烛吧!”

余白恢复了麻木漠然的状态,面无表情地把蜡烛吹灭了。他的样子和在一旁努力用笑脸给他送上祝福的秋芊形成鲜明对比。

“好,CUT!”

今天的拍摄戏份到这里就结束了。时间其实还早,但接下来的一场是余白和妻子秋芊之间的重头戏,段其锋并不想把它塞进这一天的时间里赶着拍完。

白宇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剧本里的那段回忆是另一个饰演小余白的小演员的戏,但在闭眼的时候,他还是把那段戏代入了自己,以回想的方式在自己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就是那个曾经因为一句“想要公主裙”而被父母毒打一顿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他,他可以感受到那一次生日残存的痛。

差不多十分钟之后,他才从原地挪开位置,这期间没有人打扰他。收工了,周围剧组的工作人员都在忙着归置设备,他穿过杂乱的片场,往楼下走。楼下有一个套间,用作化妆间和剧组演员的休息室。

孟千秋已经先在房间里换好衣服了,出来碰见白宇,和他道别。

白宇觉得有点累,不急着走,往客厅简陋的沙发上一倒,抬起胳膊挡在眼睛面前,避头顶上的光。

“桃啊,”他懒洋洋地喊,“我渴了。”

突然,有人把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他的脸上贴。

白宇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朱一龙站在他身边,正低头看着他。

“龙哥。”白宇坐了起来,四处看了看,说,“陶小乐呢?他是不是不想干了,你这都快成我专职助理了!”

朱一龙笑了笑,说,“他在里面收拾东西。”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白宇,说,“你不是渴了吗?喝这个。”

竟然是一杯热奶茶。

白宇接了过来,听见朱一龙跟他说,“多喝点甜的,心情才会好。”

白宇低头吸了一口,浓郁的茶香和奶香充斥口腔,当然,还有甜。暖暖的一口喝下去,还真的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累了。

朱一龙问,“你晚饭想吃什么?吃面吗?辉哥说这附近有一家兰州拉面。”

白宇嚼着刚刚吸上来的珍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朱一龙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自己,问道,“怎么了吗?”

白宇摇摇头,笑着揽住朱一龙的肩膀,一搂,“走啊,就吃面。”

他知道,无论是奶茶,还是主动提出吃面,朱一龙是希望他在收工之后,努力留住自己属于白宇的那个部分。

下戏了,他就不是余白。没有那么多苦,而且,还喜欢吃面。

第二十四章

白宇和孟千秋背对着彼此坐在床的两边看剧本。

卧室里,灯光师已经布好了一圈遮光板和大灯。外头其实还是个日头明晃晃的白天,但在灯光师的布置和窗帘的配合下,室内已经变成一个小夜景。在镜头中,这间卧室会以一个拥挤、逼仄、昏暗的面目出现,床是老式的那种铁架床,边缘还略有漆皮脱落,露出的地方一片锈色,除此之外,卧室里还有一张刷过红漆的木制书桌和木制衣橱,它们都很旧了,红色都变得无比暗沉。

段其锋手上的剧本被他卷成一个筒拿在手里,一下一下地往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心里拍。他同时对白宇和孟千秋说,“这不是一场单纯的亲熱戏,首先这是余白和秋芊这几年并不太和谐的夫妻生活的一个缩影,其次就是,它发生在‘今天’,余白三十岁生日,给自己送了份生日礼物的‘今天’,它必然又是会和之前有不一样的,小白,你可以明白吧?”

白宇点了点头,“如果是平常,余白也许半推半就跟妻子…做下去了,毕竟他都已经选择接受了婚姻。但是‘今天’不一样,他其实心里还在为那条裙子澎湃,可以说,这一天是他女性性别意识无比高涨的一天,他肯定非常抵触…呃,”白宇一时没找出合适的词语,停顿了一下,才试探性地说,“‘使用’自己男性的身体?”

段其锋和孟千秋都因为他用的“使用”这个词笑了。别说,虽然听上去怪怪的,但意思表达得还挺贴切。

站得稍远一些的朱一龙也听见了,他朝白宇看过去,在对上白宇的视线之后笑着挑了挑眉,白宇做了个“你好烦”的表情,立马又把注意力放回说戏的段导身上。

“嗯,是这个意思。”段导接着说,“那小孟这边就简单一点,秋芊这个时候还是想和自己的丈夫好好过的,她非常想要一个孩子,觉得如果有了个孩子,她和余白的关系就会更加紧密一点,这段婚姻也会更完整,所以这一次她会比较主动,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孟千秋笑了笑,看向白宇,“就看我们白老师接不接了。”

过了一会儿,拍摄正式开始。

白宇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背心,面朝外躺在床上。他盖着被子,一只胳膊搭在被子外,镜头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露出来的手臂和肩膀,并没有非常发达的肌肉,线条显得很秀气。虽然在画面呈现上,此时的卧室亮着的是小台灯式的昏暗的暖光,但实际上拍摄现场几盏大灯都在不同的角度对着这张床,白宇隐隐感觉到自己有点焦躁。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身后的床板微微往下一陷,是孟千秋入镜了。

孟千秋穿着一条吊带睡裙,长发微湿,披在肩头。她掀开了床上的被子,紧紧靠着白宇躺下,从身后抱住了他。

“老公。”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凑近去親吻白宇的脖子。

白宇感觉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在她的嘴唇贴过来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条件反射性地僵住了。忘记的那六年不算,在他现有的记忆里,他好像是第一次演这样的戏。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一定糟糕透了,但是段导竟然没有喊停。

“小孟,手在被子里面动起来,动作可以大一点。”段导在画面外指挥。

孟千秋开始用手撫摸白宇的身体。摄像机跟着她的动作运动,虽然拍不到她被子里的手,但是被子随着她的动作有了隐约的起伏,这是很明显的。

“老公,”孟千秋说着戏里的台词,“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白宇还是僵着,没给什么明显的回应。这其实是他当下混乱状态的一种防御本能,但也恰恰是契合了余白此时的心境,因此也不能算演偏了。

“掀开被子,把人给翻过来,再主动一点,继续亲。”段导在这个时候又说。

于是孟千秋抬起一点身体,并没有很着急,而是一点一点地把白宇身上的被子蹭下去,一边按着白宇的肩膀让他由侧卧变成平躺,再把自己的半边身体往下压,呼吸急促地去咬白宇的耳垂,然后嘴唇一路游移,直到吻住白宇的嘴唇。

在这个过程里,白宇几乎是任由孟千秋摆布,直到两双唇瓣吻在一起,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点,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揪了揪身下的床单,却还是没有去抱她。

监视器里,他们的身体贴得很紧,孟千秋很有经验,用了很多隐秘的小动作,让呈现出来画面变得黏腻,情欲的感觉呼之欲出。

片场很安静,几乎只有布料的摩挲声,机器的运转声,和演员急促的呼吸声。

“不好意思——”忽然,孟千秋笑着倒在了白宇身上。她笑场了。

白宇还是懵的。

“抱歉抱歉,”孟千秋很快坐了起来,对大家说,“我的问题,再来一条吧。”

刚才白宇在她身下实在太木了,她也知道余白这个时候就该这么木,但还是有一种自己在跟一块木头演戏、接吻的错觉,实在忍不住就笑了。

另一边,白宇也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的表情还空着,头发被刚才那一通摆布弄得有点乱,身上的白色背心松松垮垮,嘴唇红得反常,太像是被谁狠狠蹂躏过。不知道为什么,坐起来之后的第一眼,他看向了朱一龙,朱一龙却似乎正在和导演讲话,没有注意这边。

化妆师跑上来帮他整理头发,他乖乖坐着不动,但还是老往朱一龙的方向瞄。

朱一龙和段导聊完了,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着什么,可能是刚才的画面回放,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有一个瞬间,他好像感觉到了白宇的视线,就看过来。

白宇冲他眨眨眼睛。

朱一龙忽然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走”的手势。白宇看懂了,他是在问自己,他要不要先离开一会儿。

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是,我在这里会影响你这场戏的发挥吧?白宇笑了,再一次觉得他这人好烦,哪来的自信啊?不过想归想,最后他还是对朱一龙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化妆师问,“怎么了宇哥?我扯到你头发了?”

“啊?”白宇被问得很茫然,“没有啊,怎么了?”

“我刚看你挥了下手…”

“哦,没,”白宇说,“我才跟我龙哥讲话呢。”

化妆师看一眼,纳闷:朱老师站那么老远呢,这也能聊?

再开拍的时候,朱一龙就已经不在拍摄片场了。白宇不承认他在这里自己放不开演,但他一走,脑子又好像真的清楚很多,至少那种稀里糊涂一味僵着的演法,白宇一下子就感觉不对味了。

余白应该是还要再抵触一点的。虽然他并不希望妻子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但在那种心理状态下,应该是妻子一贴上来,他就能很敏感地意识到妻子想要做什么,从而不自觉地拉开距离,一直只僵在那里不动是完全不够的。

有了这种情绪上的推拒之后,孟千秋也入戏了很多。秋芊意识到丈夫隐隐的抗拒,反而更加急切了一些,这种急切是上一次表演时没有的。

最后,秋芊试图把手往丈夫的裤子里面伸,这一次余白的反应非常大,直接用手去推她。可她执拗地不肯退开,仍然胡乱地吻着自己的丈夫,用尽全力想要讨好他,强硬的态度中已经带上了一点绝望。

这场拉扯最后以余白一个爆发性的动作结束。他直接把妻子从自己的身上掀了下去。秋芊仰面摔在床上,眼角有滑落眼泪。余白从床上坐了起来,弓着腰喘气。秋芊的头发在枕头上散得乱七八糟,穿着的裙子也已经被扯得很乱,这些都让她看上去十分狼狈,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只是空洞地看着天花板问,“余白,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余白向后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有些烦躁地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今天真的太累了,没有那个心思。”

秋芊把目光转向他。她看着丈夫的后背,突然笑了,她说,“我们结婚几年了?你又哪次不是赶鸭子上架?余白,在你心里我该有多贱呐。”

“…对不起。”

“你实话告诉我吧,如果你在外头有人了,我们可以商量离婚,我不会跟你闹。”

“你真的想多了。”

余白犹豫了下,躺回床上,想把妻子搂回怀里安抚。秋芊并不领情,一直拒绝,直到余白不强求了,只是从身后贴住她,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闭上了眼睛。这里有一个高处俯视下去的全景,一张凌乱的床上,秋芊侧卧着,整个人无助地蜷缩起来,而余白在她身后,以相同的弧度、相同的姿势蜷缩,他弯曲的膝盖就嵌合在她弯曲的膝盖里,形似回归母体的婴儿,事实上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安全感。

秋芊默默地流泪,说,“下午,我同事看见你从女装店出来,还提了个袋子。”

余白身体猛地一僵。

秋芊感觉到了,转过身,和余白脸对脸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买了什么?”

此刻他们的姿势看上去那么亲密,可心灵的距离又如此遥远。

余白躲闪着她的目光,说,“我没有买…”

他这句话甚至都不算什么解释,很苍白。秋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翻身下床,不由分说地开始翻箱倒柜。“买了什么呢,”她神经质地喃喃,“让我看看,你都买了些什么呢?”

余白慌得一直去拦,可是如论如何都拦不住。

一番撕扯过后,秋芊从床底下揪出了一个纸袋,里面是那条裙子,余白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秋芊坐在地上,抱着那条裙子流着眼泪大笑。她问余白,“这是买来送给我的吗?”余白欲言又止。

秋芊不需要他的答案,去找来一把剪刀,要把裙子剪烂。余白死死地捏住她的手腕,从来都没有太多激烈情绪的脸上一反常态地怒火滔天,他狠狠地瞪着秋芊,大吼,“你敢?!”

秋芊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扔掉剪刀,崩溃地大哭。

这段戏很长,拍摄下来的素材也多,因此从早上一直拍到了傍晚,这期间室外光线变化,灯光师调了好几次的布光。演完之后,白宇和孟千秋都有一种情绪和体力都耗尽的感觉,披着衣服坐在一边,很久都没有讲话。

这段戏的情绪起伏很大,但台词设计得却比较简单,充斥着大量的肢体细节和表情细节,那些累积下来的冲突,演员完全不能指望通过语言去发泄,还好,最后孟千秋有次崩溃大哭,白宇有一次大吼,不然他们真的都要憋得不行了。

“…龙哥呢?”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白宇问陶小乐。他本来以为自己演完了朱一龙就会回来,但是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也没在片场看见熟悉的身影,于是终于忍不住发问。

“好像是去准备晚上的戏了吧。”陶小乐回答。

白宇这才想起来,今天确实有朱一龙的戏,是阿朱在这个故事里的第一次登场。

他没再说话。晚上的戏他也有份,而且还是外景,作为今天唯一一个从早连轴转到晚的演员,他必须要养精蓄锐。

晚上八点多,拍摄再次开始。

余白在和妻子大吵一架之后,抱着差一点就被剪烂的裙子,深夜从家里跑了出来。在这一次漫无目的的奔逃中,他回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这个段落,段其锋在摄影上用了一种“抽帧”的手法,摄影师手持摄影机,跟着演员奔跑的幅度晃动,一秒只摄6帧,到时重复冲印成正常的24帧,造成画面上抖动的残影效果。

在奔跑中,还有很多的片段式闪回,都是余白在这个过程中回想起来的往事。

儿时,因为性格偏女性化一点,被班上的男同学欺凌,一群人围着要扒他的裤子,哄笑着要看他究竟是男是女。

长大了一些,勇敢地对父母说出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却闹到家里鸡飞狗跳,母亲哭天抢地要跳楼,直说作孽,丢脸,最后强制性地把他送进了所谓的“矫正学校”。

在“矫正学校”里他饿肚子,做苦力,被电击,被打,吃尽了苦头,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提自己对性别的不认同,父母都对此感到欣慰。

到了该成家的年龄,父母张罗着给他相亲,他再也不敢反抗了,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

后来,他和秋芊相亲,两人在餐厅见面,秋芊很害羞地看着他。

很快,他和秋芊成功步入婚姻的殿堂,结婚那天,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既怀着自己对人生的绝望,又怀着对秋芊的愧疚,躲在洗手间里无声地哭。

余白一直跑一直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他这一生都没有在做自己,就连三十岁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也差一点要变成几片破布,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他又为什么要如此懦弱,使得全世界都可以逼迫他,他连那么一小块的安身之处都没有。

夜太深了,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直到余白跑到了桥洞底下。

桥洞底下荒草丛生,光线晦暗,蚊虫乱飞,可他看见,那里有一个人。她斜斜地靠在身后那堵水泥浇筑的桥墩上,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正在低头点火。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问道,“老板,做生意吗?”说话时有烟从她的红唇中逸出,声音略微喑哑。

粗略一看,她是美的。她有一头张扬的大波浪卷长发,穿在身上的雪纺衬衣领口大开,这件衬衣很宽松,腰部又被一条皮质的包臀裙收拢,恰到好处地裹出下半身的曲线。

可是,等到余白走近了,他才借着一点点的月光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浓得让人看不出她原本的模样,而且,尽管这样了,她脸上的伤痕和淤青还是非常明显。再往下看,她喉间凸起的喉结也暴露无遗。

余白直直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CUT!”段导忽然在这个时间叫了停,他问,“余白,你哭什么?”

白宇闻言一愣,“我哭了吗…”

伸手往脸上一抹,指尖果然有泪。

段其锋直接从监视器后面走了过来,白宇的眼泪还是一直在往下掉。

“你告诉我,你第一次见她,你在哭什么?”段导问。他也不是怪白宇演得不对,但他真的很想知道白宇此时此刻是什么想法。

可是白宇却说,“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刚才一路跑过来,觉得我的人生实在太绝望了,所以看见阿朱的时候,我,我…”

白宇忽然说不去。他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中,肩膀抽动起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见他曾在脑海里想象过千百次的阿朱那么鲜活地站在了他面前,又看见阿朱脸上的伤,一下子既感觉得到了救赎,又掉进更深的绝望。

段导叹了口气,“可是,这是余白和阿朱的第一次见面,他甚至连阿朱的名字都不知道,按道理,他是不会这样哭的。”他知道白宇这几天拍戏心里压抑的东西太多了,可是他仍然需要像这样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时候朱一龙走了过来。

阿朱脸上带着伤痕和淤青出场的这个想法就是朱一龙提出来的,小婷和莉莉的经历告诉他,阿朱这样的身份,必然不可能有太光鲜亮丽的出场。

朱一龙把刚才向辉往自己身上披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缩成一团的白宇身上。

他半跪在白宇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

白宇顿了一下,然后紧紧搂住了朱一龙的脖子。

“阿朱…”

他的眼泪掉进阿朱的长发里面。

朱一龙抱住他,安抚他,是阿朱,同时也是朱一龙。

他说,“好了,没事,我在这里。”

夜风从河面吹过,呜咽着,也似有人在哭。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