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5日

芦絮 by 为中华之崛起而填坑(09 – 16)

09

第二日一睁眼,吴邪就喊他:“哥,我们回家好吗?马上要开学了,你陪我准备准备,还有老板那里我还没解释呢,你把我的工资丢在柜台上转身就跑,我也没来得及拿,要是被谁偷走了我和你没完,我每天累死累活……”

张起灵捏捏他的手心,道:“好。”

一个字就给了吴邪一颗定心丸,他不说了,雀跃地起床穿衣服,把吴奶奶给的睡衣叠得整整齐齐,和哥哥一起把被子、床单、枕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看得张起灵一阵啼笑皆非——在家里吴邪都没这么勤快过。

他一定要和张起灵手挽着手走出去,院子里,吴奶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旁边坐着沉着稳重的吴二白和意气风发的吴三省,一家人等着吴邪他们出来吃饭。

吴邪看着这一幕,有些动容,眼圈红了红,被他自己装作眼睛痒使劲揉了几下。吴奶奶见状把吴邪拉到自己跟前,心疼地哄了哄就要来帮吴邪吹眼睛,被吴二白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妈。”

吴奶奶一松手,吴邪就缩到张起灵身后去了,她便扯出一个笑,道:“孩子们都饿了吧?不知道你们习惯什么口味,就把能想到的都叫人买了一份……”

老年人说话慢慢的,又软软的,吴邪默默地听着,吴奶奶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最后吴三省不得不出手阻止:“妈,小邪已经吃了很多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吴邪才真的觉得自己吃撑了,肚子有些难受。他深吸一口气,又松了松裤腰带,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哥哥。吴奶奶也意识到自己喂得有些多,开始着急忙慌地吩咐着:“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山楂片,山楂片有吗?给孩子消消食!”完全没有古稀老人的镇定从容。

吴家那边开始翻箱倒柜,这边张起灵不紧不慢地让吴邪靠在自己身上,有规律地给他揉着肚子。吴邪此刻巴不得和哥哥多亲密一些,半个身子挂在张起灵手臂上,闭着眼睛就开始享受。

俩孩子的感情深浅,这一晚上一清早便能看得分明,所以最后吴邪说想回家时,吴家虽然想多留他几天,但到底没说出口。吴奶奶只是让吴三省开车亲自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又把叫他们必须带走的大包小包,妥帖地放在了软卧的上铺上。车开出去了好久吴邪才意识到,这一个软卧四张床,竟然都被吴三哥买了,他和哥哥两个人,相当于拥有了一个小单间。

吴邪跟张起灵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这位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的哥哥,突然打断他:“论辈分,你应该喊他三叔。”

“三哥。”吴邪犟道,“他让我喊三哥,我就喊三哥。”

张起灵复又闭上眼,不打算和他争辩。他知道吴邪这是又开始逃避了,事实摆在眼前,只差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契机,但吴邪偏偏不愿承认。好像只要他喊吴三省三哥,吴三省就和他爸爸吴一穷没关系,吴三省就只是他们去北京“看路”时,一个承了情带他们观光的陌生人。

明明有四张床,吴邪却一定要和张起灵挤在一起,他态度强硬地让张起灵睡里面,禁止他哥提起任何和那间四合院有关的话题。他给张起灵回顾他在炒货店工作的那一个多月经历了什么,认识了哪些人,又强迫哥哥和他一起展望未来,商量回去后落下的功课怎么办。

六年级的期末考他没有参加,他故意的,因为不参加他就失去了在九月读初中的机会。这就是吴邪的计划,让他哥哥不得不同意他辍学打工的计划。

只是现在,他又决定读书了,情况就变得很尴尬,若是他复读一个六年级,那他的离家出走就纯属添乱,不仅浪费了时间,还浪费了金钱。若他想要继续读初中……现在还会有初中要他吗?

吴邪惴惴不安,刚想说,要不,他这一年,就先在炒货店干着?他哥就道,回去抓紧时间复习一下六年级的功课,他再帮他准备一下初一的预习,九月时他们一起去学校碰碰运气。

起初吴邪答应了,安心地准备午睡,后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哥哥说的貌似是“一起去学校碰碰运气”?于是他在被子里拍拍他哥的脸,把人闹起来,质问道:“你是不是也没有考试?”

张起灵不说话,也不看他,翻个身面朝墙壁,非暴力不合作。

吴邪又气又急,他说:“你在逗我玩吗?我说了我赚够了钱就回来,你还出来找我,我两个月才挣了30块,你说,你出来找我花了多少?亏我天天夸你聪明夸你厉害,你,你就是个傻子!”

张起灵置若罔闻,等他骂累了消停了,才冷冷地回道:“你只有十岁。”

吴邪反驳道:“是是是,你虚岁十四十五了,你特别老!”

张起灵却突然转过身把吴邪压在枕头上,眼里都在冒火:“有些地方认为,孩子在十岁之前都不属于他们的亲人,神明想要收回去,就会收回去,任凭家长怎么拦也没用。”

见吴邪被他这样子吓得噤声,张起灵便松了松眉头,尽量扯出一副放轻松的表情来。

“只有过了十岁,小孩才是属于人间的,才是能留下来的。”

张起灵说完,就松开了吴邪,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主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有些怅然地移开了眼。

吴邪保持着面朝天的姿势没动,半天才冷不丁地抱住张起灵,声音轻轻柔柔的:“我知道了,哥,我哪儿都不去,我就留在人间……”他说到这里,自己又忍不住想笑,“你居然会信这个……你居然会信这个……”

其实张起灵到底信没信,吴邪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在他害怕失去张起灵的同时,张起灵也在害怕失去他。

噢,都怪他这个哥哥太过于内敛。内敛得他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他也是被人深爱着的,他也是某人不想失去的。

10

吴邪本以为,下火车后他们没什么事,很快就能回到家里去,没想到走出火车站后,他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提溜到炒货店老板那里,一阵赔礼道歉后,硬是让他又在炒货店住了几天。

期间张起灵完全是神龙不见首尾,一连好几天都没出现,要不是回来接吴邪时看起来毫无不妥,吴邪脑子里的天马简直能狂奔到西伯利亚去。

只是这几天去做什么了,他哥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透露,吴邪跳着脚问他,是不是下黑煤窑挖黑心矿还黑心钱了?向来不对他撒谎的他哥竟一时语塞,看起来似乎不太想反驳的样子。

吴邪就愁啊,愁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早上一起床就愁容满面地问张起灵说,我们家真的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哥这次倒反驳了,指节在他的鼻子上刮了刮,说不至于,不是还有你在挣钱吗?

到底是个孩子,吴邪被这么一哄就高兴得不得了,离开县城时兜里揣着他这些天挣来的30块钱,在班车上抓着张起灵的手臂睡得甜蜜蜜。

路上是甜了,回家后吴邪才见识了什么是地狱。因为他出门做工,一走就是近两个月杳无音讯,村里为了帮着找他闹了个天翻地覆,村长就带着几个组织上的阿姨伯伯在院子里把他从头批到尾,期间他哥和盘马老爹一个喂鸡喂鸭一个担水施肥,该干啥就干啥,比陌生人还显得冷漠无情。

只要不是做得太过火,两个孩子的事情,盘马老爹一向给足了自由,并且由于他俩都聪慧明理,老爹这几年除了专心赚钱,家里的事情都不怎么过问,但这次,显然是被气得够呛,让吴邪跪下后就要打,但他拿着扁担的手好几次要敲下去,到底是没狠下心,扭头下地去了。

盘马这般做什么都显得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的老爹,无论哪个年代都不少见,几个热心阿姨叉着腰抱着胸讨论了一会儿,觉得以前乖巧听话的吴邪会养成现在这样无法无天、说走就走的性子,和家里缺个女主人的关系密不可分。

只是现在,要从哪里找个女主人来管教他呢?女性们坐在院子里商量着商量着,想到了虚岁不小了的张起灵,又想到了向来传为佳话的一个四字词:长嫂如母。

于是像个小鸡仔似的垂着头跪在院子里的吴邪,忽然发现大人们都不围着他了,他们三三两两地朝撒着苞米的他哥走过去,一个个脸上满面红光:“小张啊,姨姆们跟你说个事……”

张起灵显然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他知道村民们也是关心,找吴邪时大家的确帮了不少忙,所以大家要批评吴邪,他没有拦着,反而觉得让吴邪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对小孩来说也不算坏处。只是他没想到,先前听着,阿姨们还在说吴邪做事不考虑后果,怎么就他进厨房端了个盆儿的工夫,就都来找他了呢?

“小张呀,这么说吧,我们都知道你将来是很有出息的,肯定会进大城市做大官、挣大钱。但是你有出息了,就会很忙顾不上小邪,小邪这孩子年纪小,心思却不小,几天看不住就怕长歪了,不如你给他找个嫂子,平常在家管着他,他看在嫂嫂的面上,多少也会收敛点……”

阿姨们做惯了农活的手热情地捂在他的手上、肩上,张起灵微微睁大了眼睛。

接着,又听另一位阿姨对他说:“姨姆家二舅的女儿和小张你差不了几岁,平常在家里也是个带惯了弟弟的,绝对不会亏待小邪。”

“你婶子家的秀琼怎么样?上次她打核桃摔了一跤,小张你不是还亲自帮她把核桃背回去了?”

“我老早就觉得小张你中意我屋里头的品筠了,那天她帮小邪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铅笔盒,你不是对她笑了一下?品筠回去就羞得不敢见我。”

在阿姨们的七嘴八舌中,吴邪发现他哥已经彻彻底底地傻了,连忙从人墙里面挤进去,抱着张起灵的腰大声申明:“我不要嫂子,我不要嫂子!”

阿姨们嗔怪他:“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嫂子的好处,你哥自己明白。家里有个媳妇等他回去,终归是不一样的。”

吴邪急了,道:“嫂子有什么好?我和哥哥可以一间房,女孩子还要多占一个嘞,她们动不动就生气跺脚的,肯定只会怪我哥不会说好话哄她!而且我也可以每天在家里等哥哥回来!”

他的话让几个阿姨笑个不停,吵吵嚷嚷的。

“这小家伙也知道要说好话哄姑娘。”

“你在家里等和女孩子在家里等怎么可能一样,你能陪你哥哥睡觉吗?”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啦!”

吴邪从小就不喜欢听类似“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这样的话,他觉得被小看了,就生气地拉着张起灵的手臂,让哥哥给他撑腰:“哥!你说话!我每天晚上是不是都在陪你睡觉?”

张起灵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最后还是转过身子继续喂鸡了,院子里的大人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此起彼伏,一些人拉着张起灵劝他“小张好好考虑一下”,一些人捏着吴邪的脸逗他说“你十岁啦,可以从哥哥的床上下来了,哥哥的好事都被你耽误了”。

直到院子里的人全走了,吴邪还在生气,他拿了赶鸭子的竹竿在鸭群中戳来戳去,等张起灵淘完米蒸上饭准备切菜了,才故作平静地走上前,问:“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把你的好事耽误了?”

切菜声咚咚咚,张起灵低着头,有些无语。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吴邪越想越委屈,“你跟他们说,我不需要嫂子,我答应你了我会听话,这次是我做错了,我改正,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她们说的秀琼和品筠我都见过,也才十几岁,我不需要一个就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来管我!”

张起灵淡定地看着他,很久,才道:“你是不需要一个只比你大一点的女孩子来管你,还是不需要别人管你?”

吴邪丢了竹竿抱住哥哥:“我只要你和盘马老爹管我。”

他哥叹着气:“我们都管不住你。”

“那为什么女孩子就管得住?”吴邪道,“哥哥都管不住,为什么嫂嫂就管得住?”

张起灵想了想,按照那个多管闲事的厂长之子曾经说过的话,对吴邪道:“因为女孩子,和男孩是不一样的。她一说话你就想听,她一生气你就难过,你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换她对你笑一笑。”

吴邪听了,神色渐渐变僵。他从未和张起灵谈过女孩,也就没想到,在他哥哥的世界观里,女孩子是这样一种神仙般的存在。他张了张嘴,斗争几下,还是问出口:“那,那哥,你喜欢李秀琼,还是杨品筠?”

张起灵反问他:“你喜欢谁?”

吴邪咬着嘴唇:“我都不喜欢!”

“我也都不喜欢。”

“那,那你总有喜欢的一个!”

“没有。”

“你骗人!你都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全捧到她面前了,你还没有!”

张起灵好像受不了了,放下手里的菜刀,把簸箕上的纱布掀开,拿了个小小胖胖的玉米馒头放到吴邪手里。

“我的好东西,都捧到你面前了。”

吴邪又是满足又是心酸地“哼”了一声,这才大慈大悲地蹲下,帮他哥生火。

晚饭后天还亮着,胖子跑来找他玩弹弓。这贴心好友,先是向吴邪表达了自己对他胆大妄为随便跑路的赞赏,等两个人走到打谷场后面的树林里了,才神秘兮兮地问吴邪:“听说你每天晚上都陪你哥睡觉?”

吴邪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十岁了还离不开大人,就“呸”了一声,解释道:“我家那个情况,你还不知道?明明一张床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花钱多买一张。”

小胖子笑得面色潮红,稚嫩的脸庞上硬是浮现了几丝成年人的猥?琐:“哎,谁管你家有几张床。我就知道小天真还没长大,不明白咱们男子汉的意思,唉,造孽啊。”

吴邪长期被他拿荤段子取笑,一听这话就懂了,面红耳赤地去拧胖子肉感良好的猪肘子:“我日你祖宗!”

吴邪因为被他哥严格地管教着,只有害臊到一定程度了,才会出口飙脏话。胖子就喜欢看他害臊,他觉得吴邪这样子特有趣,像他家那条被踩了尾巴的大黄。

于是出于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王胖子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不巧,我家祖宗走得早,天真要是当真仰慕老人家,早点回家割脉去,既成就了自个儿的夙愿,也免得破坏了你哥的好事。”

吴邪本来还想拧他,听到“你哥的好事”,就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不耻下问:“那啥,胖子,一般的男生,多大了会开始……那个呀?”

胖子故意装作不懂:“哪个呀?”

吴邪羞耻得不行:“就是……那个呀!可以让自己和别人,都好爽好爽的那个!”

这就算是问及了胖子擅长的领域了,于是胖子招招手,让吴邪靠得更近一些,悄声道:“一般就上初中,你哥那么大的时候。”

吴邪一下子直起身子:“可是我哥从来没有过啊!”

胖子“啧”了一声,见怪不怪道:“这不是因为你天天和他睡在一起吗!你又什么都不懂,你让他怎么好意思在你面前那个啊!”

吴邪这才明白那些阿姨为什么让他“从他哥床上下来”。毕竟他年纪小,又缺少这方面的教育,根本不知道十几岁的大男孩,身体发育和几岁的小男孩有什么区别。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哥哥张起灵已经长大了,可以给他找嫂子,可以给他生侄子了。

可是……

吴邪完全想象不了他哥娶妻生子的样子,他觉得让他哥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喜气洋洋地穿着婚服接回新娘子,每天晚上和新娘子这样那样,一年后从卫生院抱着一个小张起灵回来——他就觉得无法接受啊!

他和哥哥、和盘马老爹的生活,为什么非要让另外两个陌生人插进来?

胖子还在绑他的弹弓呢,吴邪就脸色刷白地跑了,搞得胖子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追了一段路,肺活量实在跟不上了,只能在后面凄惨地喊:“天真你个没良心的!”

没良心的天真头也不回地跑进屋,看见属于他哥俩的小房间里,张起灵做完了所有的家务,正端正地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吴邪踮着脚静悄悄地走近了,看清张起灵写的竟然是这剩下一个月的学习计划,当即什么绮丽的思绪都没了,只管低头认怂,希望他哥看在他态度良好的份上,能把学习任务松一松。

学霸哥哥带着学霸弟弟,两个人就接下来的安排讨论了快两个小时,搞定一切后身心舒畅的吴邪脱光了衣服准备洗澡,从热水桶里舀水时他突然看见了自己肚子下面软哒哒的小雀儿,猛地意识到不知从哪天起,他哥就再也没跟他一起洗过澡了。

按胖子的说法来看,因为什么都不懂的吴邪每晚都和他哥睡在一起,所以他哥没法当着他的面那个。而且除了睡觉在一起,他们的日常就是形影不离,如果他张起灵哪天想要那个了,就只可能是在……

洗澡的时候!

吴邪这样一想,就精神一振。他拿出比之前快了一倍的效率洗完澡,有些罪恶又有些好奇地,殷勤地把他哥推进了厕所。

张起灵没有起疑,相当自然地打热水,脱衣服,搓洗身体。吴邪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夜晚太安静,除了盘马老爹睡熟的鼾声,他就只听得见淅沥淅沥的舀水倒水声。

不到十分钟,他哥出来了,穿着背心和短裤,面色淡定一如既往。吴邪什么都没听见,稍微有点失望,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等他哥躺好了,就无比自然地滚到了他哥的肚子上。

只是之前枕上去,吴邪的注意力就只集中在哥哥的肚皮、和肚皮下脏器血脉的跳动上;这次,他的眼睛好巧不巧地看见了哥哥刚换的裤衩,他瞧着那一团小小的凸起,心里克制不住地想,如果哥哥想那个了,它是会像胖子的故事里说的那样,变得硬硬的,棍子似的么?

他的脸红了大半,心如擂鼓,毫不自知地伸出手,朝那团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鼓包摸去。脑袋下的身体似乎弹了弹,又躲了躲,等确定了吴邪不是不小心碰到了,而是真的在摸时,才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吴邪!”

吴邪被他哥一把推开,神色间带着红,还有些懵懵懂懂。他的眼睛在接触到张起灵带着怒气的眼神后立刻睁得老大,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起灵默然不应,翻身换成侧躺,背对着吴邪收起双腿,叹着气道:“睡吧。”

吴邪在他身后坐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哥,对不起。”

他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我,我就是,想知道,你晚上会不会,更希望和女孩子睡在一起。”

张起灵忽然转头看向他,目光中依然有些恶狠狠的意思:“你希望我晚上和女孩子睡在一起?”

吴邪被他这样一看,变得更加慌乱,他说:“我不想,我不想,可是你长大了,你就会想那个,我是不是妨碍你了?你的,你的好事……”

张起灵回过头,等吴邪不说了,他才开口:“哪个?”

吴邪几乎要背过气去,要他和哥哥聊这个?还不如要他的命!

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就是,胖子说的那个,骡子,马什么的……”

胖子五年级的时候,给吴邪讲过一个黄笑话:农场里的马小姐要相亲了,媒婆给她介绍了两位优秀的马先生,但马小姐的母亲怀疑他们中有一个是骡子。马小姐听了她母亲的担心,完全不在意,直接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躺,对她母亲道:“管他的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了?”

吴邪一开始完全听不懂,胖子就给他解释,马能那啥,骡子不能那啥。马小姐脱了衣服让他俩试试,不能那啥的,就是骡子。

吴邪当时听完就狂锤胖子,笑得胖子好几天没缓过来,跟他们那一群黄朋色友说,给吴邪讲黄笑话比给女孩子讲好玩多了,女生还有可能拿个更黄的怼你,吴邪就只知道害臊,害得深了就只知道骂人,一逗一个准。

他说完,张起灵就沉默了,沉默得吴邪背后冷汗直冒,颤巍巍地在哥哥身边躺下,紧紧抱住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

而这时,张起灵忽然又翻了个身,和吴邪对视,声音低沉:“你……可以好奇,也可以去了解,但是,你不能……不能随便去尝试。”

吴邪眨眨眼,从他哥哥的表情上,看出了后者对于这种事,其实也不是十分了解。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想让吴邪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不让你尝试,这件事是正常的,每个人都会遇见。但是,它又是不一样的,如果一定要尝试的话,还是应该和喜欢的人尝试。”

“你能理解吗,吴邪?如果有人想要碰你,或者你想要碰别人,那一定、一定要是互相喜欢着的人。”

吴邪往他哥哥面前挪了挪,想问:我和你这样的互相喜欢,算吗?但他想起哥哥刚才的脸色和眼神,又觉得,应该不算的。

张起灵把凑近的吴邪搂紧怀里,对他道:“如果有人邀请你做这种事,你……”他顿了顿,“要先告诉我。”

吴邪完全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妥。他抬起脑袋,用额头蹭哥哥的下巴:“那如果有人邀请你做这种事,你也要先告诉我。”

不等张起灵出声,他又自作主张地补充道:“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能做。”

张起灵弯了弯眼睛:“如果你不同意,我永远不会做。”

11

确定自己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多一个小嫂子和小侄子后,吴邪睡得特别安心,早上按计划起床,了结完份内的家务,就坐在桌前背单词。

割草喂羊的活计被他哥认领了,盘马老爹回到了邻村的工地上帮工,胖子跑来找他的时候家里只有吴邪一个人,他趴窗前看吴邪默写鸟语,无聊得紧,一个劲儿地诱惑他:“天真,村东头今晚有戏班子唱戏,你去不?”

吴邪头也不抬:“Go away.”

胖子挠挠头:“个位?什么个位?”

吴邪忍不住道:“你要是实在无聊,帮我把鸭子放了呗。”

胖子委屈道:“你就知道利用你胖爷!”

他话是这样说,扭头还是帮吴邪放鸭子去了。

吴邪听着他嘴里的吆喝声,觉得特别温暖。胖子爹前几年办了个大蒜脱水厂,发展势头很好,胖子家现在已经是远近难得的万元户了,村里人有时候都开玩笑喊他“王大少爷”。可就是这么了不起的王大少,还愿意和吴邪做朋友,甚至愿意在他读书的时候帮他放鸭子,无怨无悔……

“天真!你的鸭子下了三个蛋!我给你拣进厨房了!这三个神童咸鸭蛋是我的!”

吴邪连忙收起刚才的小感动,面无表情地继续默写。

初中英语过后,他哥给他的安排是复习两个单元的六年级数学,吴邪挨着把例题做了一遍,正埋头算最后一道大题呢,胖子又跑回来了,趴在窗前喊吴邪:“卧槽啊天真,你家人来找你了!”

吴邪一惊:“你说什么……”

胖子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刚刚不是赶着你的鸭子往河边去?远远地看见一辆红旗开进村政府,我这不是,难得看见这样好的车吗?就把你的鸭子也赶去政府了,我到时正好听见车上下来的一个人,对村长说:‘这位是吴邪的三叔吴……’吴什么来着?”

吴邪一下子站起身:“吴三省。”

胖子愕然:“你认识他?”

吴邪扭头往外跑道:“我不认识!我要去找我哥!”

胖子赶忙把他拦住:“天真,你哥早被人喊过去了,他当时就站在村长后面……”

胖子没说完,因为吴邪突然甩开他的手,不要命似的跑出了院子。

胖子见他不是往政府跑,而是往山上跑,一下子就明白了,便大叫:“天真,你疯了,往山上藏你吃什么,去我爸厂里,他们绝对找不到!”

俩小孩一路朝脱水厂跑去,胖子体力不够,被吴邪拉着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等远远看见他爹的办公室了,胖子就一个反超把吴邪抓紧了,扯着嗓子喊:“爹!爹!有人来咱村里抢孩子了!”

胖子爹随手抓着个灭火器跑出来,横眉竖眼:“谁!谁敢来咱村抢孩子!”

胖子赶紧把吴邪推到他爹面前,大声喊道:“就是吴邪他叔!吴邪不想跟他们走,嚯哟,他们就直接把吴邪他哥绑了,要村长把吴邪交出去!”

胖子是个机灵鬼,一见吴邪的反应,就知道他这兄弟多半和自家人见过了。但见过了还这么排斥,除了那家人对他不好却想把他抢回去,还能是什么?而且这吴家好歹毒的,来村里不先看看吴邪,而是直接去村政府找村长,还把吴邪他哥叫过去当“人质”——嗨呀,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开红旗了不起哦!

胖子爹和几个闻声围过来的工人一听,脸都气绿了,把吴邪安置在厂长办公室,就气势汹汹地去政府谈判。胖子从他爹的办公桌里翻出几袋他藏起来的零食,全部堆到小脸惨白的吴邪面前,安慰道:“天真不怕,我爹讲话揍人都很有一套的,连村长也被他忽悠过好几回,你那城里人叔叔肯定不是他对手。”

吴邪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就,我就怕他们把我哥说服了,回去我哥让我跟他们走怎么办?他不要我了,盘马老爹肯定也不会留的。”

吴邪越想越伤心,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胖子哄了哄不管用,就去厂房门口守着,让吴邪听到他的信号,就赶紧钻进书柜里躲起来。

吴邪浑身警惕地蹲在窗户下面,时不时趴在窗台上检查一下外面,生怕自己错过了胖子发出的信号。

约莫等了十几分钟,一颗石头忽然砸在办公室的玻璃上,四分五裂的碎玻璃吓了吴邪一大跳,他偷偷摸摸抬头一看,门口的胖子正挥舞着弹弓让他快藏起来。

吴邪听话地躲进书柜里,把柜门小心仔细地关上。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胖子的声音:“爹,你是个骗子!”

“你他妈还怪我?你从哪听来的抢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爹带着人冲过去有多尴尬?”胖子爹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吴邪呢?他哥来接他了,你小子给我滚回家去,晚上我再收拾你!”

胖子死不放行:“吴邪说了他不想走,他们还来,不是抢孩子是什么?张小哥你怎么这么淡定?你是不是被他们说服了,要来劝吴邪跟他们走?我跟你讲,金山银山吴邪都不稀罕,他就稀罕你这个哥哥!”

吴邪听出他哥在这里,原本推开的一小条缝隙,也赶紧被他合上了。

“王凯旋你今天是不是皮痒了?老子让你滚回家去你是不是没听见?”

胖子委屈了,大声道:“为兄弟两肋插刀,你平常不就是这么教育我的吗?现在我兄弟有难了,他哥都倒戈了只剩我了,我再来个临阵脱逃,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他?!”

胖子他爹简直被儿子的话气笑了,于是磨着牙哭笑不得地说道:“就你一个人有理,我们都是敌人!赶紧地把小邪喊出来——我这窗户怎么破了?”

“为革?命的暗号牺牲是玻璃的荣幸!”

“你个小兔崽子……”

吴邪蜷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从木头缝里投进来的光线,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忽然那些光被一片阴影挡住了,吴邪的呼吸一滞,不等他有所行动,柜门就在下一秒被人拉开,强烈的光线晃得吴邪闭上眼,一只手在这时贴到了他的脸上。

即使适应了亮度,吴邪也不敢睁眼,张起灵蹲在柜子外面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摸他,吴邪觉得自己脸上被摸过的地方有些刺痛,像是被割破了似的。

他诧异地睁开眼,正巧对上哥哥黑沉沉的视线,这束复杂的目光让他觉得委屈,他偏头躲开哥哥的手,嗫嚅道:“我不想……”

“小邪,”胖子爹没过来,站在一旁道,“没人要带你走,你永远都是咱村的小孩,这点谁也改变不了。你的叔叔们只是过来找村长谈事情,他们没想让你知道,所以是偷偷过来的,谁知道被这狗崽子撞见了!”

胖子爹说到最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胖子哼哼唧唧地要说什么,被他爹看了一眼,老实了。

“那他们把我哥叫过去干什么……”

“吴邪,”张起灵自己回答了,“二叔说会资助我读书,只要我愿意,北京的高中不论好坏,他们都可以让我去读。”

吴邪愣了一下,忽然高兴起来:“那不是很好吗,哥?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北京诶,那可是北京,北京那么好,北京的高中也一定很好。”

张起灵听了,也露出一个笑:“北京的高中这么好,吴邪以后会去读吗?”

吴邪疯狂点头:“会,会,哥哥选哪所,我就读哪所,我听哥哥的。”

张起灵顺势把他从书柜里抱了出来,吴邪手脚并用地缠在他哥身上,丝毫不像个十岁小孩,反而像个十个月的。

胖子啧啧嘴想取笑他,蓦地看见吴邪脸上的血痕,突然道:“天、天真,你的脸!”

吴邪顺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有血,大概是抬头看窗户时被碎玻璃给划的。他不怎么在意,张起灵抱着他给胖子爹鞠了个躬,步履匆匆地走了。

胖子想追上去看看,被他爹拧着耳朵扯回来:“……看看你看看人家,唉,但凡你和你弟有人家一半稳重,我也不愁我这个厂子后继无人了……”

胖子不服气:“爹,怎么说话呢这是,我哪里不稳重了?只是错误估计了敌方行动而已,要是情报属实,我先搬救兵,再掩护同志,哪一项表现不是可圈可点?”

胖子爹摇了摇破洞的窗户,合页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这块玻璃的钱,就从革?命功臣的零花里扣吧,说好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扭头就把群众的窗户打了?”

胖子目瞪口呆,气得脸都白了:“你,你,资?产阶?级毒瘤!”

12

沿着他和胖子跑过的路,张起灵抱着他走了回去。

一反常态的,关于今天上午在村政府发生的事情,吴邪一个字都不问,反倒是张起灵主动提起,路走了有多长,他就说了有多久。

“吴奶奶想来村里住。”

“不会离得太近,但也不会太远。她想有个院子,你上学放学从那里经过,如果愿意的话,就进去和她聊会儿天,一起逗逗吴爷爷留下来的狗。”

吴邪不吭声,像爬树的小动物一样爬到张起灵的背上,把脑袋搁在哥哥的肩膀。

“吴三叔打算和胖子爹合作,把大蒜厂的业务做大。他做县城的代理商,房子买在县初中附近,这样一来,你要是愿意,可以不住校,放学了回他那里,他照顾你。”

“高中的话,还是希望你去北京读。不过你若不愿意,也不勉强,只要好好读了,在哪里都不会差。”

吴三叔。

吴邪想着哥哥话里的这个称呼,心情说不出是好是坏。他还是不应声,思考着张起灵话里唯一的重心:“如果愿意的话”“你要是愿意”“你若不愿意”。

他趴在张起灵背上,闷闷地问:“你呢?”

你的意愿呢?

张起灵直起身,把吴邪背好:“我……”

他顿住脚步,像是陷入了迷茫,站在从小走到大的田野上,迷路了似的停下了。吴邪等着他的答案,见状抬起头,轻轻地喊:“哥?”

张起灵回过神,却没再开口,背着吴邪默默地往家走。吴邪抱着他脖子,在他耳后低声道:“奶奶如果要住村里,也许会选牛四叔家的房子,他们一家搬去镇上了,说是不会再回来。他们家门前的那条路,连接着我们家和村口,等我读初中了,我们上学放学经过那里,奶奶都能看见。

“三叔的房子应该有足够多的房间,所以一定是你一间,我一间,奶奶一间,他一间;没那么多的话,我俩就还是一间。如果我下课早,我就去你的教室外面等你,反之就是你等我,我们一起回去。三叔给我们做晚饭。吃完我们在房间里写作业,我肯定有很多题不明白,所以你不得不被强迫着回忆初一的知识,一道一道地讲给我听。

“等你去北京读高中了,我就每周给你写信,让你给我讲讲北京的高中是什么样的,和北京大学有什么不同。如果高中学了什么新学科,你也一定要告诉我、教我,这样等我去读高中了,就不会给你丢脸。”

吴邪说着说着,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对这样的愿景特别满意。

可是实际上,他觉得恐惧,他想:“愿意”?从家门口,到初中,到高中,也许还有大学,这群人把一切全都安排好了,他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所以他必须、必须把哥哥加进来,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掌控的部分。他知道,只要他坚持,只要他表现得足够憧憬与开心,张起灵总是会答应的,从小他就知道如何让张起灵答应自己。

果然,张起灵微微侧过脸,和吴邪满眼的期待相逢后,轻轻地点头说:“好。”

于是吴邪闭着眼,把头靠在哥哥肩上,问:“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张起灵道:“不要抵触,不要排斥,开心一点,他们都是你的家人。”

吴邪抓紧了张起灵的袖子:“你也是我的家人,可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张起灵接话道,“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给我一点时间。”

吴邪看着他直视前方的侧脸,也不再说话。

张起灵把吴邪背进屋子,在桌前放下。因为走得急,书桌上散落着书本和草稿纸,吴邪想收拾一下,但被拦住了,张起灵从地上捡起滚落的钢笔,盖上笔帽放回笔盒,又把数学书合上,草稿纸用夹子夹成整整齐齐的一摞。

张起灵整理的时候,吴邪也不打算闲着,他目标明确地走向另一边的衣柜,从里面搬出一个竹条编成的小箱子。张起灵瞥见了他的动作,正要出声制止,就看见吴邪从小箱子里拿起一个布包,在布包里翻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灰麻布,一套小孩子的布衣裳,和一个许久不曾用过的小水壶。

张起灵把手里的书放回桌上,抿住了唇。

“我的,叔叔们,好像特别神通广大,”吴邪把这三样东西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如果我把寻亲的线索给他们,他们会不会也帮你找到家人?”

“不需要。”几乎是立刻,张起灵说道。

“为什么?”吴邪问,“你不想找到你的亲人吗?不想看看他们现在什么样吗?万一你也有在北京当官赚大钱的叔叔伯伯,你哪里用得着在这里过苦日子?”

他的追问让张起灵微微地眯起了眼,而这个小动作,让吴邪明显地察觉到哥哥生气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张起灵为什么、凭什么、怎么敢生气?

“我不想。”他的哥哥道,“我也说了,我不需要。我的日子不苦,哪怕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你这么觉得,我也不觉得。”

“那你为什么就认为我想、我需要、我觉得呢?”

吴邪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字一顿地说:“我也不想找到我的家人,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样,我也不觉得我现在的日子有多难过!可是哥,你把我骗到北京去,你让我和陌生人见面、交谈、吃饭,就因为他们是我爸爸的兄弟!就因为我和他们有血缘关系!你背叛了我!你想撵我走!”

他的指控让张起灵脸色一白,堪称条件反射地反驳道:“我没有!”

“你没有才怪!”吴邪不再压抑,心里的委屈快要把他的声音撕碎,“要不是你早有准备,怎么可能一直这么淡定?淡定地带我上火车,淡定地带我和他们见面——”

“我没有。”张起灵重复道,神色间有些痛苦和无措,“我的确不知道陈文锦的男朋友是你三叔……我只是想,带你去北京看看,原本我的安排里还有几个地方的……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神通广大。”

吴邪吸了一口气,又把它用力地呼出去。

可很快,张起灵目光中的这份痛苦和无措,又被某种决绝代替了,他在吴邪扭头不理会他的时候咬了咬下唇,直截了当地说道:

“……可是吴邪,你找到亲人了,尽管是个意外,但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他们有精力、有能力让你过得更好,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猎人的天赋是审时度势和择优而取,吴邪,这是老爹第一次带我们进山时就教过的东西。”

吴邪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他先是狠狠地瞪着地板,尔后才抬眼凶恶地看向张起灵:“我不是猎人!我后来再也没跟着你们进过山了!”

张起灵只轻声道:“吴邪……”

“我不会‘审时度势’,也不会‘择优而取’,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有错吗?”吴邪像头小豹子,猛地冲过来抱住他,“你表现得好像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为什么?哥哥,你不是说我的叔叔愿意资助你去北京吗?为什么,你没有答应吗?”

张起灵摸着他的头发,把脸颊边上亮晶晶的水珠抹去:“吴邪,老爹年纪大了,我不能离开他。”

“那就带老爹……”吴邪不管不顾地说着,一句话却因为张起灵不赞成的眼神断成了半截,他想起逢年过节,老爹都会一个人去扫墓,那墓里葬着三年困难时期接连离世的妻子儿女,和一个老人接下来的大半辈子。

吴邪一下子懂了,却更宁愿自己不懂,他抓住张起灵胸前的衣料,想不管不顾地撒泼耍横,最终却只是把脸埋进去,妥协般地转移话题。

“那你不愿意寻亲的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张起灵摸着他的头,背抵在窗框上。

“没什么……”

“都过去了。”

13

张起灵不愿说,吴邪想问也没有办法知道。他敏锐地觉得内有隐情,但以他不过十岁的阅历,并不能想到有什么事是张起灵宁愿瞒着也不肯告诉他的——明明他们从小就约好,要和对方坦诚相处。

他便当哥哥是真的不记得。

吴家的事情仿佛只是暑假的一段小插曲,随着九月的临近,吴邪也没了其他的心思,专心用在复习预习上。正式开学前,他们在村支书的带领下去了一趟县初中,在教学楼里见到了等候的校长、老师和教育局的一些相关人士。在那里吴邪和张起灵分开,各自参加了一场“期末入学考试”。

他比哥哥少考一门英语和一门物理,所以他走出考场时,张起灵还没有结束。试卷当场批阅,吴邪可以从老师们的表情上看出,自己接下来应该不会没书读了。他估计了一下哥哥考完的时间,心情还算不错地在教学楼里闲逛。

因为没有开学,这栋三层小楼里并没有什么人,于是那个黑眼镜的出现,就显得特别突兀,差点吓吴邪一跳。

“哎呀,看这是谁,”黑眼镜盘着腿坐在初二走廊的栏杆上,看起来摇摇欲坠,“这不是哑巴家的顶梁柱?”

吴邪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想反驳,但思及这人之前在哥哥出事时给予的帮助,就生生把话压下去了,只干巴巴地打招呼:“你好,瞎子。”

他本想用这句“瞎子”反击黑眼镜的“哑巴”,没想到反而让黑眼镜笑得更加神经,这人在栏杆上晃了晃,眼看着要掉下去了,却及时一个空翻,炫技似的稳稳落在吴邪面前。

吴邪的脸上并没有多么惊艳,毕竟再惊险的动作他都在自家哥哥身上见过了,但他还是捧场地“哇喔”了一声。

黑眼镜看出来了,啧啧道:“你的‘哇喔’可以再真情实感一些吗?”

吴邪一本正经道:“这就是我能表现出来的极限了,我天生感情不丰富。”

黑眼镜“哦”了一声,撇嘴笑道:“小东西挺伶牙俐齿。”

相似的句型,让吴邪一下子想起了吴三叔的那句“小崽子真会说话”,他的表情便没端住,一瞬间垮了一下——他突然开始思考,吴家的叔叔们看起来那么厉害,他没参加小升初考试也能入学,会不会也有他们的原因在?

仿佛是为了印证吴邪心中所想,黑眼镜走到他面前,潇洒地一伸手:“小三爷,正式认识一下,我姓齐,叫齐——”

“你叫我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吴邪打断了,这个小他四岁的小孩脸色一变,眼睛里的情绪让黑眼镜蓦地住嘴,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自我介绍的好时机。

“……‘小三爷’?”黑眼镜重复道,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三叔是四九城有名的三爷,你作为他的侄子,自然不就是‘小三爷’?”

“……谁告诉你的?”

“这还用得着等人告诉?”黑眼镜抱着手臂笑道,“商界流通最快的就是消息,特别是有大生意来的时候。你三叔前脚进城,我爹后脚就问,我那天帮忙送医院的是不是你哥哥?要是的话,这可太他妈有缘分了。”

吴邪想了想,怔怔道:“你们,原来是这样交朋友的?”

“是啊,我们就是这样交朋友的,”黑眼镜吹了一声口哨,“这叫先下手为强。你哥哥已经是我的朋友了,你要不要也交我这个朋友?”

“我哥没你这样的势利眼朋友。”吴邪反驳道,恨恨地转身就走。

“哎,小朋友,不带你这样的啊,”黑眼镜状似有些哭笑不得,见吴邪真要走,就伸手拦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要是真打算让你哥哥和我绝交……你就让他把钱还给我。”

他故意凑到吴邪眼前,挑挑眉毛:“让他把找你的两个月花的钱,全部还给我。”

“你!”吴邪咬牙,“多少钱?等他考完,我马上让他还给你!”

“哎呀,这个数目可不小,你知道只是从咱们这里去北京,一张卧铺票就够你生活多久吗?”黑眼镜洋洋自得,“你哥哥才没那么多钱,我猜你也是?那么你准备怎么办,插班生小朋友?”

即使不是出于自愿,吴邪第一反应还是想到了吴家,但他刚张嘴,就立刻闭上了,可这黑眼镜仿佛算准了他的想法,紧接着道:“我先声明,你要是拿你三叔的钱还我,那就还是让我成功和你三叔攀上了关系,成全了我的势利眼哟!”

吴邪气得面红耳赤,要不是黑眼镜刚才那一下空翻,让吴邪明白这人也是个不好惹的练家子,他保准冲上去单挑了。

黑眼镜看他兀自生气的样子,好像观看了一场滑稽戏表演一样乐不可支。但作为一个游刃有余的情场浪子(自封),黑眼镜也知道逗人不能逗得太狠了,他便哈哈一笑,摸着鼻子道:“看把孩子吓得,高利贷也得有时限不是?我和你哥早就约好了,我们大人有大人的解决方式,小孩子不用太担心啦。”

吴邪的脸反而更黑了,他气冲冲地推开黑眼镜,穿过除了他俩空无一人的初二走廊,往楼上的初三教室走去。盘马老爹等他考完,就上来守着他哥了,见他上来,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坐在教室外面闭目养神。

吴邪三番五次地想问老爹为什么没阻止哥哥,但又怕外面的动静太大,打扰了里面做题的人,便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走廊上转来转去。黑眼镜没跟着上来,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张起灵待会儿找他算账,吴邪看见他在楼下上了一辆车,不一会儿就开远了。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几分钟,吴邪注意到哥哥结束了最后一遍检查,把卷子交给坐在讲台上的老师。他激动地就要往里冲,却又听见楼梯间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村支书带着几个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上了三楼,他们有的拿着照相机有的拿着笔记本,一副马上要采访谁的样子。

“各位师傅,就是他们,我们村的神童兄弟,两个都是十岁上初中!哥哥一直是县初中第一名,这个先前老师已经讲过了,不过我们弟弟也很厉害哦,一年级都没读,直接从二年级往上走,每位老师提到他,都是赞不绝口!”

吴邪一脸懵地被村支书拉到那群人面前,那群人看起来很有文化,首先向吴邪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县报的记者,想趁这次机会采访一下他们兄弟俩。那个笑得甜甜的姐姐还没说完,张起灵就走出来了,他们便也殷勤地把他喊过来,又七嘴八舌地问老师有没有空会议室可借用。吴邪几乎是被人流推着走的,只来得及把张起灵的手拉紧,都没空和他说一句话。

好在张起灵也把他拉得很紧。

记者们找到空闲的会议室后,一开始并没有直接采访,而是聊天一样问了一些多大了、住哪里、平时喜欢玩什么、吃什么之类的零碎问题。吴邪已经被这阵仗弄的失去了思考能力,基本是人家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呆愣愣的样子,让那个本来就笑得很甜的女记者,笑得更像是吃了蜜。

张起灵也不是特别自在,而且由于他一向话就少,在不了解他俩的人看来,就显得比吴邪还紧张。一屋子的人被女记者俏皮的发言逗得阵阵欢声笑语,唯一不在状态的,就只有作为被采访者的这组奇特家庭。

幸好三人中吴邪最有人际交往天赋,没一会儿就在记者们的刻意引导下放松了心情,把张起灵五年级时带病考试,生生把数学试卷当语文写了的事情都抖了出去。

那些叔叔阿姨就笑,一个劲地追问张起灵怎么做到的?张起灵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目光沉沉地看吴邪,吴邪还偏偏假装不知道,故意大声跟写记录稿的姐姐说“悄悄话”:

“他刚考完语文就已经有些晕乎乎了,眯了一会儿被叫起来做数学。人家老师都让他回家了,他不听,拿着数学卷子读题,读着读着昏头了,以为自己还在考语文,填空题上写成语,计算题里写作文,老师收卷子的时候都不知道该不该收哩。”

照相的叔叔插嘴:“写作文的时候是不是还在想:‘咦,这次的格子怎么不够大?’”

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张起灵一手扶额,略纠结地想,要不是吴邪笑得实在开心,换个人他绝对会把这段黑历史连带着爆料人一起丢出去。

因为吴邪叽叽喳喳的嘴巴,这次的采访还算顺利地走到了结束。告别时吴邪拉着小姑娘的手臂,甜甜地喊了声“姐姐”,问我们什么时候能上报纸呢?人家也甜甜地回他:最晚后天就可以哦。

吴邪就掰着指头一算,抓着张起灵的手腕甩了甩,激动地喊:“哥,哥,那不就是开学那天?”

张起灵被他感染得也有些开心起来,他弯着眉眼摸了摸吴邪的头:“是啊,那时候吴邪就是名人了。”

吴邪嘿嘿地笑着,纠正道:“是‘我们就是名人了’!”

14

正式开学那天,和吴邪一起来学校的,除了张起灵,只有吴奶奶和吴三叔。

虽然盘马老爹什么都没说,但吴邪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把吴邪还给吴家了,所以以后属于吴邪的重大场合,都是吴家的。

感情的事,他也这样毫不拖泥带水,吴邪是有一些伤心的。虽然在老爹身边的这几年,他和哥哥更亲一些,老爹对他来说,更像是家里一尊镇宅的保护神,但吴邪知道,要是没有老爹,他和哥哥也不可能走到今天。所谓保护神,本就是只要存在,就能定心。

吴家果然买下了牛四叔家的小院子,并且很快就将其修葺一新,携家带口地住了进去。不过实际上,牛四叔的小院只是一个“度假别墅”,因为吴邪一周有五天都在县初中,学校对面的那套三室两厅,才是人气最旺的地方。

是的,三室两厅。听说这个布局的时候,吴邪简直想跳起来,给三叔一个亲亲。但表面上他表现得很遗憾,端着架子揣着面子对张起灵说:“哥哥,看来我们又得睡在一起了。”

张起灵只捏了捏他的手心,一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

不过实地验收时吴邪发现,虽然房间是一间房间,床却有两张单独的床。头天晚上吴邪咬着牙翻来覆去,怎么睡都不舒爽,意外发现张起灵也没有睡着后,就催哥哥和他把两张床拼在了一起。

然后他躺上他的床,抱住枕头开滚,滚到哥哥的怀里,over。

张起灵貌似有些无奈,但吴邪的笑声又大又爽快,他只好捏住吴邪的鼻子,轻声提醒他:“奶奶就睡在隔壁。”

吴邪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的:“不会吵醒她。”

不过很快,他的就明白哥哥是什么意思了:好不容易找到合意抱枕、睡得迷迷糊糊的吴邪,突然感觉房间的门被悄悄打开了,身子娇小的奶奶“哎哟”一声,一边帮两个孩子把被子盖好,一边慈爱地自言自语:“抱这么紧,也不嫌热哦。”

吴邪突然觉得有些羞耻。等奶奶关上门后,他迅速翻身从张起灵怀里滚出来,不停地默念“我长大了我不黏人,我长大了我不黏人”,反而是张起灵被这动静吵醒了,摸到吴邪睡在了另一边,就下意识地贴了上来,把弟弟抱住。

吴邪的耳朵红了,但他十分理直气壮:是哥哥长不大爱黏人,不是弟弟。

卖报纸的报刊亭就在学校外面,再加上学校有意宣传,开学第一天,吴邪就体验了一把成为名人的快感: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他,坐在座位上就有人主动来交朋友,老师也乐意点他回答问题,大家也同意选他做班委。坐他右手边的王盟更是夸张,早上第一节课前还是“同学”,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就变成“老大”了。

多亏了张起灵提前给他预习的初中知识,就算是大家都两眼一抹黑的英语,吴邪也能和老师对答如流,这更是让“吴邪”这个名字在班上和“天才”“神童”等词汇直接划上了等号,吴邪背着书包去初三等哥哥时,好多初三的学姐学长都在和他打招呼。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热情的同学们,吴邪往初三(一)班的教室一探头,就看见了那个黑眼镜,正一脸不怀好意地对座位上的张起灵说着什么。吴邪一看清人就觉得脑袋一热,他倏地冲进教室,拍着张起灵的课桌对黑眼镜大喊:“离我哥远点!”

黑眼镜看起来早有准备,吴邪刚冲进来,他就开始后退,等吴邪真正吼出声时,他和这对兄弟俩之间已经隔了一排课桌的距离。吴邪的声音让教室里的其他人,包括张起灵都是一愣,大家的目光悉数汇集到怒气冲冲的吴邪身上,只有黑眼镜低着头,咳嗽着清了清嗓子。

“小三爷,看见瞎子也不用这样热情,搞得我和你哥像是被你捉奸在床似的……好好好您息怒,小的说错了话,是搞得像是我在强迫你哥出轨……好好好我不说话了。”

张起灵捏住吴邪的手,偏着头问黑眼镜:“你怎么得罪他了?”

黑眼镜无语地看着张起灵再自然不过地替吴邪揉起了拍红的手心,扯了扯嘴角:他觉得桌子更疼,平白无故被拍,张起灵怎么不替桌子揉揉?好歹也趴在人家身上写了一天的作业,负心汉。

但他嘴上还是道:“我怎么得罪他的,我也不知道呀。”

吴邪毫不客气:“不要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不敢说。你交朋友都是看好处的,有好处你才会和别人做朋友,你的友谊就是利用!”

黑眼镜摊了摊手,对张起灵道:“你看,你弟弟这么会说话,能是我得罪他吗?”

“别把我哥扯进来!”吴邪气呼呼地说道,“我不准你利用他!”

张起灵这才不得不开口制止:“吴邪……”

黑眼镜唯恐天下不乱,不等张起灵说完,就演技爆发地苦着一张脸:“吴大爷您可是说错了,一直以来,都是您高贵无暇的哥哥在利用我,利用我一分一厘攒的钱,利用我辛苦经营的人脉,他才是捡了现成下命令的那个。”

吴邪表情一滞,似是万万不敢相信,他猛地扭头看着张起灵,嘴唇动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黑眼镜干脆坐到身后的课桌上,翘着二郎腿等着看好戏。

张起灵的脸色也不太可观,他半抿着唇看着吴邪,应该是在想怎么和吴邪解释。吴邪不等他组织好语言,忽然反手拉住张起灵,语调激动地说:“哥你……你……太厉害了!”

???黑眼镜捉摸着,这词,是不是用得不太对?

吴邪猛地一指黑眼镜,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似的,开始噼里啪啦:“这么个狡猾势利的人,你居然都能反过来利用他!我就知道我的哥哥是最厉害的!我哥才是天才!”

黑眼镜忍不住了,从桌上跳下来:“吴小邪同志,请问你这是在夸你张哥,还是损你黑哥呢?”

吴邪扬着脸,一副要保护娇花张起灵免受流氓黑眼镜摧残的正义模样:“只要我哥没吃亏,他怎么做都对!”

“你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刚刚是谁说的‘你的友谊就是利用’?”黑眼镜也和他杠上了,开始忍不住摆出欺负人时的地痞架子,“实不相瞒,我和你哥,就是纯粹的互相利用,他找我办事,他就欠我一次,等下次我找他办事,我们就两清。多么干净利落的关系,比你们算不清账的‘好兄弟’‘好姐妹’高级到不知哪里去了!”

吴邪也不甘示弱,他高声反击道:“呸!那是你不懂——”

他没说完,嘴却被张起灵捂住了,整个人还被他哥连人带书包地抱了起来。尽管已经初一,生理年龄上他和张起灵还是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所以张起灵要把他夹在胳膊下面带出教室,吴邪再怎么挣扎也只有认命。

张起灵把吴邪放在已经没人了的隔壁教室,先在他面前竖了一根手指让他答应闭嘴,才松了禁锢,对他道:“有些人能惹,有些人不能惹。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你不能因为他的目的和你不同,就妄图指责他。”

吴邪委屈地垂下眼,低声道:“他一来就说,他是为了三叔才和我做朋友,我不想被他利用去接近三叔,也不想他利用你。”

张起灵道:“从另一方面讲,他这样坦诚的人,才是最值得相信的。如果一开始他不说自己的目标是你三叔,等你把他当好兄弟信任了,他才露出真面目,不是更可怕吗?”

吴邪歪着头想了想,勉勉强强地点了头。

“不要和他吵架了,”张起灵捏了捏他的脸,“你一天的操心事情太多了,收心到学习上吧。”

吴邪吐了吐舌头,决定学黑眼镜的调调:“张大爷,您一天操心的事情还少吗?”

他在张起灵捏他前把脸埋进哥哥的衣服里,笑得浑身都在抖。

“……多亏了您的操心,小的今天被夸了一整天的‘天才’呢,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张起灵抱着他,声音低低的,轻似呢喃:“这不一样。”

吴邪贴在他怀里,抠着他的校服拉链道:“怎么不一样了?你关心我,照顾我,整天操心我的事情,就不允许我也操心你的事情了?”

张起灵拍拍他的头:“我心里有数。”

“我心里也有数,”吴邪不满地坐起身,“那个黑眼镜——好吧,他是你的朋友,我不说他坏话。”

吴邪不情不愿,却不得不顾忌着他停下的样子,让张起灵觉得暖暖的。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已经成功从小学生升级成初中生的弟弟,心里有些欣喜,又有些怅然。

吴邪为什么长得这样快呢?

明明他一直在祈祷,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15

这件事最后以吴邪小小的一声“哼”暂告一段落。

黑瞎子也是觉得郁闷,他好歹快成年了,怎么这么轻易地就被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屁孩带跑了情绪,还跟人家杠上了,这显得他黑爷多没风度啊。

于是为了挽回风度,再加上得罪吴邪真的太不划算,即便之后吴邪再怎么不冷不热,黑瞎子都以一副包容万物的兄长模样对待他,弄得最后吴邪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针对他了,别别扭扭地开始向黑瞎子示好。

黑瞎子就笑,心想这小孩果真人如其名,天真无邪,典型的听哄不听劝,吃软不吃硬。

吴邪倒不知道黑瞎子的策略。他还当自己真的冤枉了好人,事后还诚恳地向张起灵道歉,说自己不应该以偏概全,错怪了哥哥的朋友。

见他拍拍胸脯,一副“从此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的样子,张起灵冷冷地看了吹着口哨的黑瞎子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帮他搭上了吴家的线,也是一个人情。和黑瞎子相处,他活得就是这么理智。

吴邪的初中生活和小学时完全是两个样。县报的余韵未退,他又被选做了升旗手预备役,每周一和其他三名同学一起跟在举着国旗的升旗手身边,被全校师生行注目礼。

村小的国旗都是老师升的,吴邪从来没出过这样的风头。每次升旗他都忍不住往初三瞟,好找到专注地看着他的哥哥,兄弟俩共同分享这份荣耀和喜悦。

其实吴邪发自内心地觉得,张起灵更适合做升旗手,他的哥哥长得好,成绩好,个子也高,老师怎么就不选他呢?

还是最后张起灵在饭桌上告诉他,老师问过他的意见,是他拒绝了,他不喜欢那种被所有人盯着的感觉。

每周都站在国旗下的吴邪却不这样觉得。他喜欢大家都看着他,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最好也知道初三的张起灵是他的哥哥,他们两兄弟一样优秀。

三叔听他这么讲时,笑得十分爽快,直说真不愧是他吴三省的侄子,就是对他吴老三的胃口。

吴邪吃着吴三省夹给他的长沙菜笑得志得意满,张起灵静静地看着这叔侄俩的互动,低下头若有所思。

初中比吴邪想象得要有趣得多,大出风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在阔别两年后又迎来了和张起灵日日夜夜一同学习的机会。他从小就喜欢看哥哥写作业,喜欢安静地观察张起灵垂着眼在纸上一笔一划,更喜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让他不得不把眼睛从纸上抬起来,目光认真而恬静地落在吴邪指给他看的地方。

越相处吴邪越觉得,他真的希望一辈子都能和张起灵这样下去。如果哥哥为了盘马老爹不愿意去北京,那么他也不会去北京,他和哥哥一起读县高中,读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永远一起做作业。

孩子总喜欢用“永远”表达他们的期望。仿佛只要在做一件事情前面加上“永远”了,就永远不会有外力将其打破似的。

胖子在镇上念初中,本来每周都会雷打不动地回村里和吴邪“联络感情”,初一下学期的某一周后,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爽约了。这次回来好不容易见上了面,村里和他同校的李小虎就跟吴邪透露,胖子在镇初中看上了一个叫云彩的姑娘,追了人家整整一个学期,总算有点苗头了。

再三确认真的只是“有点苗头”后,一群没良心的男娃把胖子一顿嘲笑,胖子根本不生气,在打谷场后面的树林里扭扭屁股,反而挤眉弄眼地问吴邪:县初中美女多,你有没有哪个看上的呀?

县初中美女多不多,吴邪倒是真没注意,他胡乱扯了几句,又被取笑“还没长大”。吴邪不服气,还想争辩,胖子几个的重点却从他身上转移到了女孩子身上,一个二个腆着脸笑道,初中女生就是和小学女生不一样,明明只是过了一个暑假,一下子就变漂亮了!

吴邪虽然也是初中生,但他三月份才刚满十一,严格来说还不到读初中的年纪,也就没有过看见女孩移不开眼的体验。他竖着耳朵听其他人说了一会儿什么“胸”“腿”“内衣带子”的,只觉得无聊透了。

“你们能不能说点健康的东西!”吴邪受不了了。

“我们哪里不健康了,”胖子哼哼,“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动物求偶还看对方长得漂不漂亮呢,我们讨论一下怎么了!”

这方面吴邪从小就说不赢胖子,他气呼呼地闭嘴,开始用脚踹泥地,踹着踹着忽然想起来,一年前胖子在这里对他说,上初中了,男孩子们就会想那个。

打谷场真是片好地方,现在胖子又在这里跟他讲,上初中了,女孩子们就会变漂亮。

说实话,女孩子们有没有变漂亮,吴邪并不知道。县初中的女同学,他又没有见过人家小学时候的样子,怎么知道人家之前是丑是美。村小的女同学……他到现在都没瞧见过几个呢。

好像一瞬间,女孩子们都变得低调含蓄,走路也开始低头含胸,怕羞似的了。

胖子说起了他的小女朋友——虽然后来被其他人强行纠正不是女朋友,但也足够让他眉飞色舞、双眼放光。吴邪想,严格说来,胖子只比张起灵大几个月,他都是这样地喜欢女孩子,那他的哥哥,曾经对他说“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的哥哥,会不会也有喜欢的女孩子呢?

吴邪踹着踹着,就开始生气。都能说出“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了,张起灵怎么可能没有喜欢的人?还说什么好东西都给吴邪了,张起灵是骗子,大骗子!

不过吴邪气归气,到底没有傻乎乎地去找张起灵对峙。他只是越发盯紧了张起灵,他自己朋友有什么故事,他回到家里都会讲给张起灵听,而张起灵有什么朋友,即使哥哥没有主动介绍,吴邪也要想办法和人家认识。

幸而张起灵并不是乐于交友的人,吴邪观察了好久,才发现他哥在班上翻来覆去,竟然只和黑眼镜一人称得上是朋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叫霍玲的女班委最爱和他说话,知道吴邪是张起灵的弟弟后,甚至不需要吴邪主动,自己就和他混熟了。

吴邪越发觉得霍玲就是哥哥喜欢的人。你看,别的女生都不怎么和哥哥玩,就霍玲时不时会来找他。吴邪就没见过张起灵和其他女生说过学习之外的话,但霍玲可以直截了当地问:“张起灵,你今天放学有空吗?”

虽然每次哥哥都说没空,但吴邪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是他要求哥哥放学就回家的,特别是在发现了霍玲之后,吴邪甚至开始耍赖,哥哥不回来,他就不吃饭,不做作业。

吴邪在睡觉时旁敲侧击,特地等张起灵快睡着了,才小小声地问他:“哥,如果你有喜欢的女生,你会希望和她多待一会儿吗?”

张起灵强打着精神,清晰地回了句:“我没有喜欢的女生。”

吴邪怀疑哥哥撒谎,于是等张起灵又要睡着了,他再问:“那你觉得我烦吗?我天天黏着你,不准你见她。”

张起灵含含糊糊地问:“见谁?”

“霍玲,”吴邪道,用气声在张起灵耳边重复,“霍玲。”

张起灵睁开眼看着他,眼神竟然清明了几分。

“你在想什么?”

吴邪动了动被子里的腿:“我在想嫂子。”

“你想要嫂子?”张起灵仿佛要笑。

吴邪用两个脚丫子夹住张起灵的腿,想说“不要”,又害怕张起灵自己想要,却害羞不肯告诉他。于是他不说话了,闭上眼,催促道:“快睡觉了!”

张起灵瞪着这个把自己彻底弄醒罪魁祸首,直到后者打起了小呼噜,才无可奈何地闭上眼。

16

从那天起,吴邪决定不阻拦张起灵的桃花。

他把王盟拽到张起灵面前,愁眉苦脸地对哥哥道:“哥,我这个同学的成绩太差了,老师让我每天放学辅导他一个小时,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先回家。”

张起灵当然不会先回家,于是他说:“没事,我在教室等你。”

吴邪高深莫测地笑了。

王盟受宠若惊,他的确有些跟不上,天才吴邪自愿给他补习,简直是他家祖坟冒青烟!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吴邪和王盟坐在初一(1)班的教室里,一边和王盟分享着王妈妈酬谢他的茶叶蛋,一边指导王盟补习功课;楼上张起灵坐在初三(1)班的教室里做题,手边是不请自来的霍玲,女孩子经常从家里带来一些高级的零食水果,处理好了,就笑盈盈地问他:“张起灵,你吃吗?”

第一天,吴邪仿佛建功立业的将军,对王盟说话时都带着点自己没察觉的兴奋,和张起灵一起回家时也上蹿下跳,坚信自己做了好事;

第二天,吴邪稍微冷静了些,做一会儿作业就想知道楼上在干什么,他听胖子讲,有些胆子大的初中情侣会趁月黑风高周围没人偷偷接吻……回家路上,他用力地盯着张起灵的嘴唇,试图从那正常的色泽上面看出点什么,弄得张起灵总以为自己脸上有脏东西;

第三天,吴邪开始坐立难安,思念起写作业时的张起灵来。他看着王盟一点也不标准的坐姿,觉得怎么看都没有他哥顺眼,他只要一想到,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的哥哥,现在正被霍玲一个人看着,他就觉得生气:以前明明只有他能看见的。

吴邪已然忽略了一个事实:如果张起灵在家里,在他一个人眼前做作业时,是端正养眼的,那么他平常在学校,一定也是这样坐着,或者更甚,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而张起灵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认真学习的样子,早被无数人有意无意地看过了,谈不上“只有”谁看过。

但吴邪就是生气,他后悔了,而答应王盟的事情,又不能随便放弃。他开始真正地愁眉苦脸,看得王盟心惊胆战,以为是自己太笨了,吴邪觉得教不好。

最后拯救了王盟的,是背着书包突然出现的张起灵。他手上还拿着笔盒,书包也没拉上,在门口环视一周后,选了个不会打扰他俩的位置坐下。王盟清晰地看见老大的表情由痛苦的金丝雀变成了快乐的小鸟儿,几乎是张起灵刚坐下,吴邪就扑过去了,比狗腿的王盟还狗腿:“哥,哥,你怎么下来了?我们还没结束呢,你是过来等我吗?”

张起灵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了起来。吴邪被他看得全身暖洋洋,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忽然发现哥哥左边的脸颊有些红,像是被用力蹭过。

吴邪一下子警铃大作:“哥,谁打你了?”他想想觉得不对,还有谁能打到他哥?一个每天早上跑操晚上打拳的人……他想起初三教室里除了张起灵还会有的那位女生,于是悲愤道:“哥,她亲你了???”

前面的王盟被吴邪这一嗓子喊得浑身一抖,莫名联想到他妈最近爱看的一部电视剧,女主角的哥哥发现妹妹被人欺负了,好像也是这个语调……果然,就像女主角的哥哥立刻大喊“我要打死那个畜生!”一样,吴邪也开始大喊:“我要告她不知廉耻!”

王盟偷偷回头,刚好看见张起灵拉住了吴邪,试图把他固定在隔壁的座位上。吴邪气得脸都红了,他一坐下来,就恶狠狠地瞪着张起灵:“你是不是也亲她了?”

张起灵被他突然的指控弄得有些莫名,摇头否认后,解释道:“她只是碰了一下我的脸,我躲开后就下来了。”

吴邪斜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想通了什么,突然道:“她只亲了你的左脸吗?”

张起灵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不是特别愿意提起的样子。

“那我,”吴邪扬着脸道,“我要右脸。”

不光张起灵,王盟也愣住了,吴邪梗着脖子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有反应,就破罐子破摔地喊:“我要右脸!”

然后他猛地扑上去,一口亲在张起灵的右脸上,亲完后犹不过瘾,宛如在用橡皮擦清除铅笔字,用嘴巴在他的左脸上蹭来蹭去,直到把左脸蹭得比右脸红了好几个色度,才舔舔嘴唇停了下来。

张起灵被他亲得无奈,只能用一种清白无辜的眼神看着他。吴邪和这纯澈的眼神对视,忽然很不舍,很不舍,他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嘴唇贴到张起灵的嘴唇上,亲了亲,恳求道:“哥哥,你不要谈恋爱。”

他们嘴对嘴的那一刻,张起灵就已经懵了,只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吴邪盯着张起灵看了一会儿,不满哥哥对他的请求没有反应,于是又贴上去,嘴唇碰嘴唇,重复道:“哥哥,你不要谈恋爱。”

张起灵却忽然推开他,然后站了起来,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低着头一言不发。吴邪心里“咯噔”一下,心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如果,如果哥哥像擦掉霍玲亲他的痕迹一样,把吴邪刚才亲的地方擦掉……

所幸的是,张起灵只是捂着没动,几秒后他松开手,坐回座位上,看着吴邪道:“过去吧,王盟在等你。”

见吴邪没动,只是看着他,张起灵再次道:“过去吧。”

吴邪听出了张起灵声音里的颤抖,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站起身走了,王盟背对着他们,完全不敢回头。

头一次,他分辨不出哥哥的情绪。不高兴,不讨厌,不享受,不恶心。那么是什么呢?

吴邪不觉得自己不能亲自己的哥哥。从小他们就亲来亲去,虽然是没亲过嘴——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嘴巴和脸,和额头,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毫无疑问,哥哥这次的反应让他疑惑……而且有些失望。

回去前张起灵已经恢复如常,吃饭时也表现得一如既往,连三叔都没看出什么,反而问吴邪怎么没精神,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吴邪倒宁愿是自己学习太累了,他看了看低眉敛目一言不发的张起灵,哼哼唧唧地说道:“是有点没学明白……不过没关系,等吃完饭我问问哥哥。”

吴三省抿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笑话他:“你小子自己都没学明白,每天放学还辅导别人呢,别是在误人子弟吧?”

不等吴邪反驳,吴奶奶就不乐意了,个没出息的三伢子,说的什么话呀这是。

吴三省被自家护犊子的老母亲瞪得无语,只好闭上嘴,任凭吴奶奶把龙井虾仁一股脑儿地分给两个孩子,一个都没给他留。

因为张起灵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该参加中考,平常他和吴邪轮流承包的洗碗任务,便被吴邪一个人领走了。大家吃完饭后,吴邪磨磨蹭蹭地搞定厨房和餐厅,先去奶奶房间里求了一会儿抚摸安慰,等心情舒畅了胆子大了,才回到自己和哥哥的房间,走到在桌前看书的哥哥身边。确定张起灵看的不是教科书或者习题后,吴邪以一副“我刚到”的样子咳了咳,放心大胆地打扰他:“哥哥,你在看什么呀?”

虽说之前,就算张起灵在思考数学题他也毫不客气地打断过,但那时他是有恃无恐,如今他只觉得有些不安,就不太敢惹张起灵生气。

张起灵抬起头,和吴邪小心翼翼的眼神对上,叹了口气,道:“文学常识。有些我记得不太牢。”

“噢,”吴邪应道,想问“刚才我亲你你为什么不高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继续看吧。”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床边坐下,开始思考,为什么以前亲亲张起灵高兴,今天亲亲就不高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在他亲他前,霍玲也亲了他。吴邪就不信,总不能是哥哥不愿意霍玲之前亲的地方被吴邪亲了——哼,照这样说的话,明明是吴邪以前亲过的地方,被霍玲亲了!

吴邪向来藏不住情绪,要是以前他这样坐在床上发呆,张起灵早就过来安抚他了,可今天,吴邪偷偷回头,发现张起灵依旧坐在桌前看他那本混蛋文学常识,什么都没发现。

吴邪闭上眼,偷偷地、委屈地掉了几颗眼泪,然后自己也翻箱倒柜地找了本书,开始强迫自己读。

如果故意大声翻找的吴邪足够细心,就会发现自他走进房间后,张起灵手上那本随便抽来的文学书籍,根本一页都没有翻过。张起灵浑身紧绷地注意着吴邪的动静,他听见了小孩压抑的、细弱的抽泣,但他只是呼吸愈发急促,身体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里一直循环往复的,就只有下午吴邪亲他时,他的身体最原始的那个反应。霍玲亲他时,他的心情毫无波动,他知道这个女孩一直喜欢他,可那又怎样?他明明拒绝过多次。但吴邪不同。他的弟弟从小就爱黏着他,亲近他,想要张起灵永远都只注意着他。张起灵从来都是依着他的……直到吴邪突然吻了他。

张起灵猜得到,吴邪不懂什么叫吻。或者说,这个才十一岁两个月、身体和思想刚刚开始成长的小少年,根本不知道哪些行为是禁忌。但是张起灵知道啊,他也知道在吴邪亲了他,又亲了他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兴奋,开始渴求更多……

他是你的弟弟。

张起灵收紧手指,书脊被捏得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