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19日

芦絮 by 为中华之崛起而填坑(44 – 48+番外三篇.End)

44

送医当天,吴邪在半夜醒了,睁眼望着亮白的天花板,还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坐起来,但全身无力,只轻轻动一下就这里哪里痛,嘴里也全是怪味。

一张脸很快凑近他,挡住了刺眼的日光灯,声音有些激动:“三爷,夫人,小三爷醒了!”

吴邪听出是潘子,就乖巧地喊了一声,只是嗓子又干又哑。于是一杯才倒好的温水被另一个人送到了他面前,潘子扶着他坐起身,动作间非常小心翼翼。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递水的三婶问他。

吴邪有些头痛,视野里也木木的看不太清楚,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很疼,是想上厕所的那种疼。

他在文锦姨的帮助下喝了点水,才舔舔嘴唇,轻声道:“想去厕所。”

潘子立刻就要扶他下床,吴邪又摇头:“不是现在。”

他还感觉自己发着烧,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像是得了什么重病似的,就忍不住问:“我怎么了?我吃坏肚子了吗?”

一旁的三叔听了他这句话,脸上的褶子都能冒出寒气来。

“你哪里只是吃坏了肚子,”他三叔道,“你他娘都吃得中毒了,靠洗胃打针才活到现在,你奶奶被吓得现在都还躺着!”

吴邪一惊,想问“奶奶怎么样了”,自己却先咳了起来,床边的文锦姨连忙拍着背给他拍背,还不忘乜斜一眼自己的丈夫:“去告诉咱妈小邪醒了。”

三叔看起来有很多话想问他,但让受不住刺激的老人尽早放心才是王道,他便叫潘子留下来照顾吴邪,自己瞪了一眼自家不省心倒霉催的大侄子,匆匆走了。

吴邪被瞪得胆战,想假装无事继续咳,又咳得想吐。好在他胃里其实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吐也只吐出了刚才喝下去的清水。但就算是这样,文锦姨和潘子也被他吓得够呛,按铃喊来了护士医生,一群人给他验了血又打了针,中途他还拜托潘子带着,因为腹泻去了趟厕所。

厕所就在病房里,出来时两位叔叔正推着奶奶来看他,小小的单人病房瞬间就挤满了人。

吴邪的左手被护士拉着扎针,右手让奶奶握着不松,他一直安慰奶奶,说自己就快好了,让大家都回家休息,但老人家还没说什么,二叔就让他闭嘴。

天大地大,二叔最大,虽然二叔不一定是冲他生气,吴邪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老老实实地让医生折腾了数十分钟,结束时脑子晕乎乎的,时睡时醒。

有时他眼睛虽然闭上了,意识却是清醒的,能听见奶奶说要留在这儿守着他,几位大人劝不动,就请人搬了架看护床来;还能听见大人们和医生讨论他的病情,说着什么疗程、衰竭等他听不太懂的词汇;门口时不时的,会来一些声音陌生的人,二叔三叔出去招呼着,说话声就远了。

吴邪昏昏沉沉,只记得自己出事是在晚饭桌上,大家吃得最尽兴的时候。送医急救期间的事情,大概因为昏迷不醒,完全没有印象。就是不知道小花和阿宁他们,有没有被他吓到。

后半夜,吴邪迷迷糊糊地听见了诵经的声音,睁开眼瞧见床边的奶奶转着佛珠,旁边跪着一个人,穿着藏青色的连帽外套,也在念。

他又惊又喜,喊道:“哥!”

这一声没喊来张起灵,倒把他自己喊醒了。醒来的吴邪看见奶奶身边没人,不远处的潘子坐在靠门的沙发上,歪着头小憩,因他的喊声抬头。

奶奶年纪大,耳朵背,以为他说渴,起身就要给他倒水。潘子看见奶奶的动作,很快就过来了,一边说着“老夫人小心点”,一边拿起了水壶,和吴奶奶配合着给吴邪喂了些水。

吴邪温水下肚,清醒了许多,想让奶奶和潘子都回去休息,但两人都摇头拒绝了,说吴邪还没渡过24小时危险期,需要人守着。

吴邪觉得自己好多了,虽然身上还是疼,但热度已经降了不少。大人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吴邪摇头,说只想漱口。潘子便带他去了厕所,漱了好多回,咂咂嘴那怪味都还在。这让他很郁闷,就问潘子,这个中毒事件是怎么回事。

潘子给他盖好被子,看了看一旁的吴奶奶,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听医生讲,小三爷这是急性汞中毒。警察目前的结论,是小三爷的饮料出了问题,他们检查现场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明显的水银珠。但要说是生产线上的事故,还是有人恶意投毒,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吴邪听了,觉得莫名,心想大家都是一样的饮料,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刚好喝到有问题的那罐吧……但若说是有人要害他,他也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和他互相仇视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所以潘子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吴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不通。

吴奶奶却是叹了口气,闭上眼开始念经祈福,多半是觉得家里大人的仇,被报复到了孩子身上。

吴邪也不敢继续问自己现在有多严重了,连忙说着俏皮话安抚奶奶。潘子在一旁欲言又止,等吴邪让被哄笑的吴奶奶捂住了嘴说不了话了,才在安静的房间里另起话题:“小三爷,那张小哥……”

吴邪脸红了红,知道自己喊的那声“哥”,到底是被潘子听出来了。但奶奶对他和哥哥的事不知情,所以吴邪也很正常地表现着:“不要告诉哥哥。”

潘子无言,倒是奶奶道:“怎么能不告诉哥哥?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小发烧小感冒,你不告诉他,他日后准得怪你狠心。”

吴邪连忙否认,握着奶奶捻佛珠的手,耍赖一般笑道:“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说不定24小时一过,明天晚上就能出院了。况且现在已经放暑假了,我想过几天去找他,反正都要见面的,何必麻烦他请假跑一趟。”

他还是有些提不上气,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是奶奶很耐心地听了,还摸着他的鬓角,娓娓道:“知道小邪你心疼你哥,舍不得他奔波,但这种事我们瞒着他,就是不把他当一家人。你哥那孩子,命已经够苦了,你是他最亲的亲人,你再什么事都把他排除在外,他会难过的。”

吴邪闻言,眼眶也红了,点点酸楚从胸口泛起来,让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张开口,想说奶奶说得对,告诉哥哥吧,却在同时发觉自己无法吸到空气,像是被关进了真空里。

他看不见自己的情况,但能从奶奶和潘子叔倏然变化的脸色看出自己现在多吓人。越吸不到空气,他就越拼命,奶奶佛珠掉到了地上,弯着身子想按住他:“小邪……别急……慢慢地……医生啊!”

有人打开了门又有人关上了门,有人跑了出去又有人冲了进来,吴邪蜷着身子无暇他顾,眼前只有一片白,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喘息和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有力,但好像下一秒就能停下来。

真的要死了?吴邪想。

……开玩笑吧……他还没活够啊。

病情毫无征兆地恶化了,但所幸医院的抢救很及时。吴邪再清醒时,外面的天光大盛,他浑身上下都插着管子,和昨晚相比,可怜得不止一倍。

文锦姨在床头摆弄着一束花,说是同学们来看他时送的。解小花财大气粗,买了一堆奇珍异果装在篮子里,上贴纸条“看得见吃不着”——明显是来气他的。

吴邪被这一气,心情倒顺畅了许多,专业的护工扶着他坐起身,视角一变,吴邪才发现病房里竟然全是花,虽然有些昨天就在了,数量也着实把他震惊了一把。

文锦姨适时地解释道:“都是冲着你两位叔叔来看你的,有些必须得摆在病房里,小邪你要是看不惯,待会儿叫人收了就是。”

吴邪摇摇头,缓了缓才问道:“奶奶他们呢?”

“奶奶去做检查了,一会儿就回来;关于你的情况,你的叔叔们和很多人都有事要谈,潘子守在外面,要喊他进来吗?”

吴邪又摇摇头,看着眼前的花丛,半晌才轻轻开口:“我、我哥……”

文锦坐到他旁边,捂着他因为输液变得冰凉的手背:“你哥哥啊,早上五点就到了。你还记得当年他带你来北京坐的那趟车吗?买票太晚了,他是一路站着过来的,我和三省去北京站接他,他太着急了,车门没拉开就往里坐,额头被划了好长的口子……”

吴邪想问严不严重,文锦却按了按他的胸口,让他冷静,吴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又跳得好快,好在没像晚上一样窒息。

“他没事,皮外伤,处理好后就一直守着你,刚刚才被我打发去带奶奶做检查了。小邪你要答应我,看见哥哥不能太激动,好不容易才让他冷静下来了,你再出事,你三叔得杀了我。”

吴邪看着三婶有些无奈的表情,好像遇见了比考北大博士还困难的事情,忽然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担忧道:“二叔……没对哥哥说什么吧?”

“奶奶全程都在,”文锦姨有些俏皮地笑道,“她可心疼你哥了,搂着抱着摸着都不够,怎么舍得让你二叔给他脸色?”

吴邪立刻放心了许多,连胸口都没那么闷了,精神也好了不少。

“奶奶的检查什么时候结束?”他忍不住问。

“该结束的时候会结束。”三婶有时候也是坏的。

然而现在的吴邪,精力很有限,他等得无聊,又没有消遣,很快闭着眼睛又睡着了。只是这次,他睡得很安心,脑海里全是哥哥推着奶奶的轮椅,身边走着二叔三叔,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哪怕是暂时的,他也觉得非常开心,他甚至有些觉得,若是病此一场,能让哥哥融入进来,那就不算太坏。

他就这样睡着,做了一个美梦,梦里的四合院,哥哥坐在葡萄藤下摸他的脸。他被摸得有些害臊,想说咱们回房摸其他的地方行吗?就感觉那手指换了个地方,开始揉他的眉心。

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吴邪一下子就睁开了眼,醒得太快,脑袋很晕,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但他其他的感官——触觉、嗅觉、听觉——忠诚向他传达一个信息:面前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叫张起灵。

他的视线艰难地对焦,首先看见的,就是哥哥刘海下的纱布。他刚启唇,话未出口,就感觉面前的人俯下身,整张脸朝他贴近,在他紧张地闭上眼的时候,和他额头贴着额头。

一种“活着真好”的兴奋感开始在胸腹中激荡,吴邪下意识地咽着口水,在这种鼻子顶着鼻子,嘴巴撅一撅就能亲到的距离里,低声道:“三婶说,我不能太激动,但是,但是……”

明明呼吸从未如此舒畅啊,哥哥。

45

张起灵到来后,护工的手艺让他学了个十成十,再往后看护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被他接过了手。吴二叔没有表态,吴三叔咬牙切齿也不得不承认,能有张起灵照顾吴邪,他才比较放心。

吴邪便还算相安无事地住着院,期间除了警察和政府上的相关人士,电视台、报纸的人也来过,饮料公司的职员更是三番五次前来看望,送了好些公司旗下的其他产品。吴邪自己无所谓,甚至还有些馋,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家里的其他人,是不敢再随便给他饮料喝了。

媒体记者来得不少,社会上关注这件事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吴邪还收到过陌生孩子折给他的彩纸千纸鹤、透明五角星,装在不大的玻璃罐里祝他早日康复,阳光下会熠熠生辉。

在各方面的督促下,这件案子破得很快。吴邪出事不到一周,饮料公司就发表了声明,称在专业部门的检测下,无论是问题饮料本身还是同批次的产品,都没有任何问题,怀疑系人为投毒。一旦确定了大方向,警方的排查便事半功倍,嫌疑人确定的消息传来时,吴邪刚刚结束了又一次血检,奶奶和哥哥正为他报告里依旧高于正常标准的汞浓度忧心忡忡,听了三婶的转述,面上终于有了点好颜色。

吴邪比谁都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刻就问了:“是谁做的?”

文锦姨眉头紧锁,再开口却是对着他哥:“起灵,你跟我出来一下。”

张起灵并未多问,只点点头就站起了身。吴邪也不说话,眼睛在出门的两人之间转了转,等他哥顺手带上门之后,果断跳下病床要去偷听。

奶奶在后面半眯着眼:“小邪,做贼不好。”

吴邪冲奶奶挤挤眉,头一回没听话,只管把自己耳朵贴在门上。可说悄悄话的两位,估计早料到了他会这么做,防吴邪措施做得极其到位,吴邪听了半天没声音,打开门一看,只有贰京在走廊上坐着,他三婶和他哥人影都没。

贰京早年跟着他二叔,受过伤,说话不太利索,但拳脚功夫了得,做事也细致。自从排除了饮料公司的责任,吴家这边一直让贰京和潘子轮流守在医院,以确保无论什么时候,吴邪的身边至少都有两个人在。

贰京见吴邪探出头,就问他有什么需要的。吴邪想了想,谢了贰京,又把头缩回去了。

见他郁闷地回了床上,奶奶拍着他的手安慰:“该告诉你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吴邪握着奶奶的手嘀咕:“就怕他们觉得不该告诉我……明明我才是最该知道为什么的。”

他和奶奶一起分了哥哥方才削好的一盘苹果,每吃一块都咔嚓咔嚓地咬得很重,恨不得被咬的是他哥。

苹果吃完不久,走廊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吴邪模模糊糊的听见了一声文锦姨的“三省”,尔后门外的贰京也出声了,是一声恭敬的“二爷”。

贰京开了门,几秒后先出现的,是怒气冲冲的三叔,他甫一进门就直直地朝吴邪走来,看起来是要将他拖下床狠狠收拾一顿。

吴邪想也没想就下床开溜,但他三叔比他更快,手一伸,就抓着他的后领把他扯了回去。

这时,落在后面的人也出现在了病房外,吴邪赶忙冲着二叔身后的哥哥大喊:“哥,救我!”

他哥原本面沉似铁,进了病房看见吴邪才稍微缓了神色,吴邪见状死命朝哥哥伸手,但伸出的手臂立刻就让三叔打趴下了。

“你个混小子——”他三叔简直是在从牙缝里挤字,“在学校受了欺负,为什么不说?”

吴邪第一反应,这件事和学校有关?然后才开始思考,自己在学校里受到的侧目和生物老师的针对,到底算不算“受了欺负”——除了觉得烦,他实在并未遭受什么损失。

他只沉默了几秒钟,不算长,但没有立刻回复的表现落在周围人的眼里,就是隐瞒的征兆。于是他再说“没有”的时候,显然已经失去了公信力。

“他们打你,你不知道打回去?”

吴邪很懵:“没人打我,我怎么打回去?”

“呵呵,”他三叔冷哼,“瞒,你接着瞒,解小九和江家阿宁全部都说了,你这性格真是和你老爹小时候一模一样,受了窝囊气,只知道自己躲起来抹眼泪!”

吴邪并不知道,小花和阿宁为了让吴家长辈心疼吴邪,在警察局等着做笔录的时候,故意把吴邪在学校的遭遇往惨了里说;而他三叔现在为了让他哥张起灵心疼,嘴巴一张,又开始给已经被添油加醋的经历火上浇油。

只是吴家老大一直是吴家一个不能戳的痛点,不仅吴邪因这句话浑身一抖,一旁坐着的吴奶奶也出声了:“吴三省,你是要死?”

一句话,就把叱咤风云的吴三爷说老实了,他松了拎着吴邪的手,一屁股把自己甩上病房里的沙发,气得胸膛起伏。文锦见状叹口气,几步走过来拍拍自家丈夫的肩膀,让他冷静。

吴邪还愣在原地,病号服被扯得皱巴巴,让身边的哥哥细致地捋平了,人也手牵手地领回病床上坐下。

奶奶这才放下佛珠,语气锵然:“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声色俱厉的样子,吴邪也是第一次见,不由侧目。

“还能怎么回事?”一直未发一言的吴家二叔道,“妈,看看您的两个好孙子,手拉得多紧,简直恨不得贴到对方身上去。”

吴邪下意识地一缩,但奶奶并没看过来,他哥竟然也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他尚且来不及分清哥哥无言动作之下的深层含义,就听奶奶回道:“我的孙子们手拉得紧不紧,身上贴得亲不亲,碍着谁了?谁敢多说一句?”

吴奶奶的这个反应,是屋内几人都没有料到的,吴邪睁大了眼睛看着奶奶,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那头二叔很明显地一愣,再开口,眉头却皱了起来。

“妈,这不是开玩笑。”

“我也没说这是开玩笑,”吴奶奶道,“两个孩子什么性格,他们是认真的还是闹着玩,我这几日看得一清二楚,不用你教我。”

“于是妈,你就放任吴邪和他哥在一起了?”二叔的表情非常震惊,“如果他们两人有哪一方是女孩子,这段关系都会饱受诟病,更何况他们是两个男生!两个男生!”

三叔也坐不住了,几乎要跳起来:“妈,你念佛念傻了?”

吴奶奶气道:“到底是谁傻了?老吴家走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以为伊犁的经历能让你们俩成熟些,没想到好日子过了几年,还是变回了冒沙井的怂样!”

二叔铁青着脸不接话,三叔冷静了些,沉声道:“妈,这不是怂不怂的问题,是你孙子差点因此没命。那小子承认了,他把提前加了水银的饮料换给小邪,就是因为他觉得吴邪喜欢男人,应该去死。”

吴邪猛地一抬头,失声道:“……什么?”

……竟然就因为这个?

吴奶奶依旧淡定:“就因为平常爱好些古董字画,你们父亲也差点没命。”

见两个儿子都无话可说,她继续道:“骂他走资派,把他大半辈子的收藏砸了,烧了,撕了,撵我们住牛棚,牲口一样运到新疆去干活。就算如此,我们一家人也没有屈服过,照样挺过来了。现如今,不过是历史再现,你们就怕了吗?”

吴三省张张嘴,想说这不一样,可是并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不一样又怎样?

倒是吴二白看了看脸色蜡黄的吴邪,冷冷地笑了一声。

“老三那个时候年纪小,多半记不太清,我可是全记得的。那些往日和和气气的先生老师,如何被几句话逼得全家一起上吊,那些平常指点江山的领导干部,如何给折磨得跳楼自杀。成年人都受不住的人性,这俩小子受得住?”

他道:“吴邪这次运气好,捡回一条命,下回等着的又是什么?他的同班同学,小小年纪的高中生,都敢给他下毒,日后的大学室友呢?单位同事呢?”

吴奶奶叹道:“你还是怕了,老二。”

吴二白几乎暴怒:“这不是怕,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那说明是社会错了,为什么后果要我的孙子承担?”吴奶奶冷声道,“他乐意喜欢谁,就喜欢谁,哪怕最后不喜欢了,想分开了,那也是该他自己决定,别人管不了。”

吴家老二张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匆匆地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忽然举手道:“行,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你们有胆量有骨气,你们可以改变世界。”

他说完,扭头便走,将病房门摔得震天响。贰京在外面叫了几声二爷,看样子是追出去了。吴三省看看妈看看侄子,干脆也站起来往外去,边跑边喊:“老二!”

陈文锦坐在原位,轻轻地喊了声妈。

吴奶奶拿起佛珠,挂在吴邪和张起灵拉在一起的手上。

“你和你爷爷是最像的,小邪。”奶奶道,“我发现你们两个的感情时,我整晚整晚地想,作为奶奶,我是该支持你,还是反对你。但前天晚上,你爷爷来看我,我问还记不记得,我和他两个刚认识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会忘呢?那时他爹妈,正逼他娶别的姑娘,他离家出走也要和我在一起,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就把证领了。隔年就生了你爹,然后是你二叔,你三叔。文革的几年,他什么都受过,但从来没动过去死的念头,因为他想着我。他鲜血淋漓地被抬回来,还开玩笑说,他被打得越惨,就越想我。”

吴奶奶说得眼窝发红:“我也不是支持你们,只是不反对。就算没有血缘,你们也是兄弟。是我知道你们拆不了,越拆,联系反而越紧。如果你们俩,是真的做好了准备,就在一起吧,只是日子,恐怕比我们那时候好不了多少,你二叔从不说假话。”

“……如果以后受不了了,要分开了,要恨的话,就恨奶奶吧。”

吴邪一眨眼,泪珠就啪嗒一声掉到了腿上。一旁的哥哥拿起那串长长的佛珠,一圈一圈地缠在吴邪的手腕上,缠完忽然在奶奶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奶奶和文锦姨都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来扶他,这时吴邪也下了床,光着脚就跪下,跟着行了大礼。

“你们这是干什么……折奶奶的寿啊……”

两个孩子都固执地伏在地上不起来,吴邪知道自己不抬头,是因为不想被奶奶和三婶看见自己泪流不止的脸。那哥哥呢?他一趴下,就死死抓住他的手的哥哥……吴邪低着头挪近,将额头抵在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下一秒他就被抱住了,姿势变换,一颗脑袋埋在他的颈窝,看不见脸,但一呼一吸都明显得肉眼可见。

文锦姨弯下身来抱住他俩。

吴邪满脸鼻涕地和奶奶对视:“我哥他……大坝溃堤了。”

一笑就是一个哭嗝,可好歹,大家都笑了。

46

嫌疑人前一天刚被刑拘,第二日下午,他的父母就找来了。

两位家长想见吴邪,但被潘子拦了下来,和闻讯赶来的吴家三叔去了主治医生办公室细谈。原本他们来医院,是为了求取受害人家属谅解,见面后却不知为何,演变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吴邪在病房里听见声音,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决定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奶奶回了家,病房里只有他和哥哥两个人。张起灵知道拦他不住,便跟着吴邪一起去,谁知那家母亲刚好要来找人,在走廊上瞧见了他们,神情激动地走了过来,高跟鞋踩得哐哐响。

吴邪还没开口说话,张起灵先一个闪身挡在了两人之间。

“你就是吴邪?”

那位女士原本还算得体,一边试图推开张起灵,一边微笑着和吴邪寒暄:“小邪在医院过得好吗?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已经能下床了,也没吊水,其实早就可以出院了,是吧?”

她笑得越和蔼,旁人越能从那面部的红和眼中的光看出她内心的不平静。直觉告诉吴邪,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能随便回答,他正犹豫,潘子便在后面呸道:“别他妈乱给孩子下套!真要是这么关心,医生的报告怼到眼前了你怎都不看?”

那女人推不开拦路的张起灵,也从吴邪那儿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不多时就急得哭了起来:“小邪,你和我家小孩一直是好朋友,你们还一起参加了物理竞赛,你肯定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是不是?你会原谅他的对吧?你知道的,他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才多大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杀人啊下毒的,他就是想开个玩笑……”

她以为强调两个孩子之前的关系会博得一丝恻隐,没想到吴邪闻言脸色反而白了白,头也扭到了一边去。

“没有这样子的玩笑……”他喃喃说。

这时其他大人也近了身前,七手八脚地拦,试图将她和张起灵吴邪分开。吴邪见状也想把哥哥拉回来,但拉扯之中,这位母亲不知道是忽然想通了还是更加想不开了,在吴邪伸手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泪俱下地尖声指责:“——还不是因为你有病!”

在所有人都因为这一嗓子愣住的时候,她继续骂:“没爹没妈的孩子果然没人管!有精神病就该好好治,是同性恋就别出门,谁送你上学的?我好好的儿子都被你连累了,被你祸害了!”

“操他妈的!”他三叔闻言暴怒,但被潘子拦住了动作,后者一个健步冲上来,一把扯开她抓着吴邪的手。其他人见状也赶紧把他们分开,那女人整个人被拖走时,还在张牙舞爪地哭喊。她的丈夫见妻子被如此对待,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很快走廊上就乱作一团,连一些之前没出来的病人,都纷纷打开门看起了热闹,惹得护士长老远就开始赶人:“看什么看,都给我回去!”

吴三省气得要命,也不管对方是个女人了,撸起袖子就和潘子几人一起把人拖回了办公室。直到门彻底关上,吴邪都没从被指着鼻子骂的景象中缓过神来。张起灵挡在他面前,对他说,我们回去,吴邪也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想着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个面目狰狞地冲他大吼“是他连累了我儿子,我儿子没错!”的女人。

门关上后,里面的叫骂都还清晰可闻,吴邪垂着眼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肩膀有些疼,一抬头才发现哥哥的手按在他肩上,略长的刘海挡住了眼睛,但露出来的嘴唇和下颌线条,都锋利得有如冰刃。

他抬手摸了摸那冰刃,出声道:“回去吧。”

张起灵这才抬眼看他,眼角眉梢都绷得很紧。吴邪和他对视,同时也听见了走廊里那些,隐藏在大吼大叫之下的窃窃私语。其他病房的病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状似谈论着无关的事,眼神却总有一两个,会忍不住落到他们身上。

他和其中一道视线不小心对上的时候,张起灵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然后重复道:“我们回去。”

吴邪把哥哥的手从脸上摘下来,握在自己的手里。被拉着走回病房时,吴邪的目光扫过了走廊上的每一个人,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大众对于这出闹剧的态度。

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谁对谁错,不应该是泾渭分明的吗?为什么大家的眼神……

嫌恶、不耐、震惊……好像我们才是罪魁祸首?

不一会儿,又有警察到场,谁被带走了,谁跟着走了,吴邪突然没了探究的心情。外面静下来不久,下班的三婶带着饭来了,她没发现其他异常,只觉得两个孩子都沉默得过了头,就问吴邪怎么了。吴邪不知道该如何叙述,就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显然他三婶并不信,他张罗着布置饭菜的时候,三婶把他哥叫出了门,俩人交谈一阵,最后只有三婶皱着眉头回来了。

吴邪等了等,还是等不了,就问三婶,哥哥呢?

三婶说,去刑警队找你三叔了,为了刚才的事。你别急,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隔一会儿,三婶就会拉着他的手,说小邪,你别急。吴邪躺在病床上,觉得有些好笑,他哪里着急了?他不着急。但没多久,三婶就按铃喊了医生过来,吴邪这才发现自己是有些呼吸困难,连医生都让他心态放平,不要激动。

大概是药里面有镇定安神的成分,很快吴邪就有些昏昏欲睡,迷糊中听见医生在和三婶说话,说着下午的事。

“……不应该同意他出去……那样的场面,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

吴邪便强打着精神道:“是我自己要出去的,三叔他们和人吵起来了,我不能坐视不理。”

医生就伸手过来戳他额头:“人小鬼大。”

这一戳,就好像戳掉了他的意识,后面大人们还聊了什么,吴邪都不记得了,他只感觉自己急匆匆地跑到了警察局,看见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有三叔,有潘子,还有他哥。两个大人和那对男女打,他哥哥就揍给他下药的同学。眼看着要赢了,他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水果刀,噗嗤一声扎进他哥的身体里。

血流得像条小溪,吴邪急得直哭,拿手死死按住,可没用,那血越流越多,把他整个人浸在了里面。他要窒息了,要淹死了,这时一支竹竿伸过来,七八岁的张起灵站在岸上说:“吴邪,抓紧。”

吴邪一把抓住竹竿,动静太大,把他自己也抓醒了。血河退去,惨白的光涌进来,吴邪下意识地闭上眼,几秒后,什么东西握住了他的手。

吴邪抓着那东西,举到眼前。他哥声音低低的,在他耳边喊:“吴邪。”

他摸着缠在哥哥手上的绷带,眨了眨眼,这才去看那张脸。

“没事,”他哥主动解释道,“只是看起来吓人……小伤。”

吴邪问:“你打了谁?”

张起灵凝视着他,忽然俯下身,在他的眼角轻轻地啄了一口。吴邪知他不想说,就抓紧了手心里的手,探身去亲眼前人干燥的嘴唇。他把上唇下唇都舔舐得湿润如樱桃了,才双手揽住哥哥的脖颈,探出舌头和对方缠吻起来。恍惚中他又听见了梦里的那句“吴邪,抓紧”,似乎是从十年前的当初,一直说到了十年后的现下。于是他在唇舌交会的间隙用气声回应,他说,哥哥,我抓紧了。

你也要抓紧我啊。河里的浪太大了,不要被卷走,不要被分开了。

五日后,案件调查结论和犯罪嫌疑人由警方公之于众,同样被公开的,还有犯罪动机。一时间舆论哗然,街头巷尾谈论起的,都是这件投毒案的两位未成年当事人。只是最初一边倒般给予受害者的同情,也在他的某项身份被公布后,变成了某种不得大雅之堂的“罪有应得”。

甚至有人写信给报社,说希望法院在判决的时候,能酌情减刑,毕竟没有谁能在长期和“精神病人”相处后,还能保持一贯的理性,更何况,案件中做出加害行为的某同学,本身就不是足够理智的成年人。

支持者也称,加害者在加害之前,其实也是精神上的受害者。

社会上的这些反应,所有大人都想瞒着吴邪,但并不意味着他不会知晓。五天来,医院里关于他的讨论不仅没有因为医护人员的喝止减少,反而暗地里甚嚣尘上。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装作迷路的病人和家属,在他的病房前走来走去,只为一睹小小年纪就搞同性恋的他,到底和众人有何不同。

潘子和贰京撵走了很多人,但更多人趋之若鹜。后来吴家三叔干脆让他们进屋来坐着了,撵的人多了,关于他们家吴邪“脾气暴躁没礼貌,活该被毒”的言论,怕是只会多不少。

吴邪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就像是从未受到过影响。他一开始还让哥哥跟他一起去医院花园逛逛,后来干脆谁也不让跟,自己一个人去了。他就坐在长椅上,等着行人们故意在接近他时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有的人会故作姿态地对同行人说一句“就是他”,有的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在他身边坐下,话里话外打探,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你喜欢男人,你不觉得丢脸吗?

为什么会这样呢?吴邪忍不住想。

为什么会觉得我丢脸?为什么会觉得我活该?为什么想要杀了我的人,因为要杀的是一个喜欢男生的男生,就这样被原谅了呢?

为什么谁也没有伤害,只是喜欢了同性而已,我就无法得到原谅呢?

吴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白天接触到的目光和言论,以及二叔那天说的人性。他总是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那些描写文革的文章,一群人围住一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一个接一个地骂一段。就算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也能“有理有据”地说出一长串,然后所有人激昂澎湃,只有一个人呜呜地哭。

他没有被围住,但也的确被围住了;他没有被一个接一个地辱骂,但也的确被一个接一个地辱骂了;他没有在群情激昂的时候捂脸痛哭,但也的确在群情激昂的时候捂脸痛哭了。

既白的天色中,吴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快,从他以为已经睡着的看护床上,伸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肚子上。吴邪立马抓紧了那只手,用力地抓住,然后他被反握了,还被探过来的另一只手揽住肩膀,有节奏地拍着。

吴邪把身子移过去,和哥哥头对头凑在一起。在这种安抚的节奏他中闭上眼,回想起二叔走前的那些话。

“成年人都受不住的人性,这俩小子受得住?”

不……他也不是受不住了。

他只是有些迷茫,不明白素昧平生的他人,为何对他有着这样大的敌意。

——不过万幸的是,这些敌意,全都是冲着他来的。

只要冲着他来就好。

47

后来,吴邪干脆就不出门了。

当初在学校大礼堂,面对全校师生他都可以游刃有余地演讲,现如今不过是换了种故事背景和更少的人,他却开始手心出汗、脚步发虚,从内心深处泛起一种难以排遣的恐惧来。

不是恐惧自己会被如何对待,是恐惧好不容易得来的支持,会不会因为旁人的指指点点,又被“为了你好”地收了回去。

毕竟他哥,可是很明确地对他说过“日后若有反悔的必要”。

吴邪很小心地收敛着自己的不安,哪怕他其实很抗拒哥哥离开自己的视线,每次张起灵走出病房,无论要做的事情是否和他有关,他都不会有任何阻拦;而哥哥一旦语气正经地开口说话,他再害怕是要说分手,也会若无其事地回应,然后按下惴惴不安,强自镇定地等待宣判。

他觉得自己伪装得无懈可击,但正如他自小就无师自通了“张起灵语”,自带吴邪解码器的他哥,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因此相应的,哥哥上个厕所,也会和弟弟报备,但凡需要离开久一点,做哥哥的都会尽量在承诺的时间里赶回来,好让弟弟安心。

汞元素对身体伤害很大,吴邪住了这么久的院,即使按时打针吃药,也很难恢复到出事前的状态,只能慢慢温养。医生给出休学半年的建议时,吴邪本人也在场,张起灵很明显地注意到了他拧成疙瘩的眉头,便悄悄下了个决心。

他委托潘子从吴家拿来了吴邪的课本和暑假作业,打算在照顾吴邪的间隙,自己自学高中课程。

吴邪那段时间走神走得很多,只注意到了哥哥有空会看书,却没注意哥哥在看什么。等某天张起灵拿着一道数学题来问他时,他才发现哥哥手上翻开的,是自己的课本。

很快,就在吴邪震惊的余韵中,阔别中学校园四年多的张起灵,工工整整地在练习本上做完了一张单元测试卷,并且错误率还很低。

他拿着卷子沉思,哥哥又开始埋头做第二单元,一边做一边说,等我追上了你的进度,吴邪,我们就一起自学高二的课本。这样就算半年后你想直接回去读高二,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我会一直在。

我会一直在。

理所当然地,这五个字变成了吴邪听过最美妙的汉语。它们把他从一种要被世界抛弃的预感中捞了出来,用热风烘干了,埋进了一床柔软的被子里。

吴邪不知道,如果哥哥意识到他当时皱眉,不是因为耽误学习,而是因为觉得休学期太短了,会怎么想。他着实不想回到任何一个人多的环境里,哪怕是就读了一学年的学校。

在这个问题上,他果断地选择了缄默。

养病期间,吴邪做不了什么长时间的工作,每天只是见缝插针地和哥哥讨论作业。只是在房间里和家人们待在一起罢了,他的心情反而比在旷野瞧见花草舒畅,于是身体也恢复得比预期快了许多。

一周后的第四次血检,吴邪终于达到了出院的标准,吴家三叔笑逐颜开,立刻就给他办妥了一切出院手续,和文锦姨回来时还兴致勃勃地问两个孩子,有没有想去旅游的地方?

要是以前问,吴邪还有一堆地名可以不打绊儿地说出来,但现在就算认真地想了,也只觉得哪里都有很多人,哪里都会很无趣。

他就道:“没有。”还问在帮他绑鞋带的张起灵,“哥哥呢?”

张起灵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抬眼看着他,同样摇了摇头。

文锦姨也不强求,拍了拍吴邪的肩,笑着道:“没关系,我和你三叔先安排着,两位要是满意,就一起去?”

吴邪其实哪里都不想去,如果可以,他都不想走出这间病房。可他明白这段时间,家里人都过得很压抑,便不忍扫兴,点头说好。

潘子先去开车,三叔和自家媳妇说说笑笑地收拾了一阵儿,也提着包,带着两位大侄子出了病房。

这时约摸是下午一点,走廊上有着许多正要去吃午饭,或者已经回来了的病人,吴邪刚刚出门,就又感觉到了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的脚步不过稍微顿了一顿,哥哥就立刻握紧了他的手,于是吴邪告诉自己,没事的,就这一会儿,那么多天他都忍过来了,这么十几分钟不算什么。

但当吴邪走着走着,发现那些交头接耳不仅是对着他,还对着跟他走在一起的张起灵时,心头忽然一阵无名火熊熊而起,怒气冲天:“看什么看,不准看!”

他哥被他突然的一嗓子吓了一跳,一时间没拉住,让吴邪松了他的手,挥拳朝一个面露挑衅的瘦高男人扑了过去。也幸亏那男人瘦,平常没注意体能训练,闪过吴邪的第一下后,立刻就被第二下招呼上了。周围人这时反应了过来,拉的拉劝的劝,张起灵推开一个拽着吴邪外套的人,从背后把狂躁的弟弟抱在怀里。

“没事,吴邪,冷静,冷静,我们走,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他一只手揽着吴邪,一只手捂着吴邪的眼睛,半抱半夹地带着他,快步要走。被打的男人和女家属在后面依依不饶:“哎哎,打了人就走,没有这个道理!”

张起灵没管他们,吴三省来管了,他把包交给媳妇儿,咬着烟往回走,怒目圆睁:“谁说我们打了就走?管事的在这儿!”

潘子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等着,不多时便看见张起灵拉着吴邪下来了,只是两人神色都有些难看,前者面沉似铁,后者状若惊弓。

潘子问,发生什么事了?三爷他们呢?

张起灵只说“在楼上”,其他也不多讲,先让吴邪上了车。吴邪坐在后座中央一动不动,半晌才自己解释道:“我……我刚刚打人了。”

潘子向来奉行“能动手就绝不多动口”的行为宗旨,本不觉得吴邪打人是大事,但看张小哥的表情,他又敏锐地注意到,事情或许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不到十分钟,吴三省两口子就下来了,吴家三叔果然还是那个硬汉风格,一边夸吴邪打得好,一边骂那些人狗娘养。吴邪脸上虽然应景地挂着笑,心里却很紧张,他不断地回忆着方才自己冲出去时的感觉,宛如什么野兽冲出了笼子,人类被击中时的惨叫,是饥饿怪物最钟爱的美食。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那条全是眼睛的走廊,一时间,被注目的恐惧,和被冒犯的怒气,与想要报复谁的冲动交织在一起,让他额角冒汗,不住地咽着唾沫。

哥哥和文锦姨一左一右地坐在他旁边,在三叔讲话的背景音里,一个人握紧了他的一只手。然后很神奇地,吴邪保持着这样的一个姿势,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为了庆祝吴邪出院,吴家在自家院子里办了个小型宴会。他出院的事情并没有通知多少人,不过回到家时,来来往往准备饭菜的场景,多少还是显得喜气洋洋。

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一边是坐在矮凳上剥花生的小花,一边是趴在脚边的小满哥。吴邪一进门,小花和小满哥就一起扭头,两张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长辈瞧见晚辈终于懂事了般的欣慰,看得吴邪平静的心情又起波澜,只是这回是乐的。

小花挨着打了招呼,就拍拍手上的花生壳,在吴邪走近时按着他的肩膀,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阵,这才语重心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胖了。”

奶奶被小花沧桑的语气逗得直笑,吴邪反而脸一红。他身体最糟糕的时候,体重直接掉了二十多斤,小花来看他时,脸色都黑得像碳,更别说夜以继日地照顾他的某个人了。

好在后期病情好转,哥哥也给他找到了很棒的消遣。吴邪忍不住想,自己大概是全北京城,不,应该是全世界上第一个?因为天天刷题把自己刷胖的人。

那日之后一直都鲜少露面的二叔,多少也给了面子出了席,只是席上不常说话,眼睛时刻注意着的,还是几乎不愿和张起灵分开片刻的吴邪。

吴邪近日对于视线有些过分敏感,于是二叔越看他,他就越不敢离哥哥太远,呼吸稍微急促一点,就紧紧地抓住哥哥的手,喝果汁流了一下巴,也手忙脚乱地喊“哥哥哥哥哥救我”。

小花坐在旁边,一边帮着张起灵给吴邪擦脸,一边嘲笑吴邪生活不能自理。吴邪本想反驳,心里却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似乎当自己真的生活不能自理了,就能把张起灵永远留下了。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本布满红晕的脸颊,都因为这个可怕的想象白了一瞬。小花用公筷给他夹青菜,看他白脸,还以为他不想吃,吴邪也没解释,掩饰性地耍赖道:“我要吃排骨。”

小花把菜放进自己碗里,翻着白眼给“四岁的小邪”夹排骨。一旁的哥哥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们,看得吴邪一阵心悸,忽然有些害怕哥哥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洞悉。

有一个知你若知己的人在身边,有时候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晚睡前,因为吴奶奶的默许、三婶的同意、三叔的不反对、二叔的反对无效,吴邪第一次把哥哥领回了自己在吴家的房间。单人床有些窄,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折腾,他们俩人身上都没什么肉,相视而躺还能空出许多空间,如果抱在一起,还能在床上打个滚。

吴邪睡不着,就给哥哥讲题,两个人趴在床上讲了三道,他自己先困了起来。张起灵算完答案一抬头,吴邪眼睛都闭上了,双手却扣成一个环,紧紧地锁在他腰上,腿也夹着他的一条腿,样子很像几年前那个每日都要缠着哥哥的小孩,可又比那时候多了些忧愁。

他低头去吻吴邪的脸,从额头亲到下巴,脑海里同时回忆着吴邪白日里的一些表现。他的弟弟,对旅行计划兴致缺缺,抗拒出门走入人群,克制不住暴力冲动,比往常更不愿意和他分开。

至少在吴家二叔谈论到社会和人性前,在大多数人知道吴邪是因为什么出事前,他的弟弟还不是这样的。

他想着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一想就从星光点点,想到了天光乍亮。

吴邪中途醒了几次,他一醒,他就装睡。吴邪见他好好地睡着,才会安下心,重新睡过去。张起灵则在他闭眼后睁眼,看着天花板,心里悄悄叹气,一声又一声。

纵使回了家,吴邪也不爱出门,只有早上趁着人少,拉着他去遛狗,他也许还会愿意,但总不想走太远。在医院张起灵就发现了,只要有人经过,吴邪就会开始紧张,若那人的视线再停留得久一点,吴邪的手都能握拳到手指泛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爆炸开来。

他和文锦都以为,换回了家里的环境,吴邪的情况会减轻一点,但没想到,这孩子还有些变本加厉,每天不是给奶奶抄经书,就是拉着哥哥学习,家里有客人,也藏起来不愿意见。

他原本是个乐于展示自己的孩子,如今却连别人的目光都不敢直视。

白天独处时,吴邪会用作业转移话题,晚上睡觉前,张起灵就和他面对面手拉手,一定要问出吴邪内心真实的想法。吴邪有时沉默,有时暴躁,但发了脾气后,立刻又会抱着他道歉,即使每次张起灵都没有生气,他也如临大敌。

张起灵便觉得,问题的根源,或许在自己身上。他耐心无穷地守着吴邪,等吴邪自己愿意松口了,或者实在憋不下去的一天。

吴邪为奶奶抄完了《金刚经》,又开始抄《圆觉经》,还陪着哥哥把功课从高一,一门一门地学到高二起始。但那天,从三叔手上接过双人份的高二理科课本时,吴邪就感觉有些不妙,他想为什么要是两份?明明整个高一上下,语数外物化生政史地,他们都是两个人看着一本书过来的。

等回了房间,看见哥哥把课本和早就打包好的行李袋放在了一起,吴邪心中的恐惧彻底印证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他的表情有多可怕。

他立刻就问:“哥,你要走了?”

张起灵诧异地看着他,稍晚才点了点头:“不能再耽误了。”

吴邪想,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哥哥是不可能无限期地和他待在一起的。“我会一直在”,只是一个安慰,一个愿景,就算他努力不和哥哥一起出门,不让哥哥感受到那种,令他万箭穿心般的指指点点,现实生活也会用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他得到他之后,又不得不失去。

“吴邪!”

猛地一下,吴邪被张起灵的这声呼唤喊得一个激灵,回神才发现哥哥按着他的肩膀,眼神和脸色都很吓人,他想问:“怎么了?”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哑,疑惑地伸手去摸时,又感觉皮肤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还是汗水。

他感觉着张起灵抓着他的那种力度,听哥哥在耳边说“我不会离开你”,也只觉得这句话没有肩膀上的触感鲜明。然后很突然地,哥哥将他一把抱起,迅速跑出卧室,吓了在院子里和潘子说话的三叔一大跳。哥哥说“去医院”,然后潘子二话不说就要去开车,吴邪想,不行,不去医院,可是身体好像并不愿意听他使唤,哥哥抱着他出门的时候,他才挣扎着有了力气,伸手死死扣住大门,扣得指尖泛白,指甲都差点外翻:“……不去医院!”

他突发的动作差点让哥哥和自己滚下台阶,但谢天谢地,他呼吸一畅,能动也能说话了。尚且来不及庆幸,吴邪忽然感觉他哥就着抱他的姿势,扑通一下跪在了门口,将他整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瞬间泣不成声。

48

吴邪后来才知道,那天打包好的行李,里面其实有他的一份。数天前,三叔和三婶来找他们兄弟俩商量,定下了去天津的行程。出于吴邪身体考虑,他经不起舟车劳顿,也不能离医院太远,于是靠近北京又还算繁华的天津市,就被定做了散心旅游的目的地。

但显然吴邪并没有放在心上,他那时和之后都在想些什么,他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并不记得了。哥哥的诧异想必就是来源于此,不明白吴邪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走”。但他会应他那句“你要走了?”,也是吴邪没有想到的——他哥一直以来的苦心孤诣,竟然是为了激他说出压在心里的话。

但是所有人,包括吴邪自己,都低估了“张起灵离开”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冲击,于是眼睁睁地,他哥目睹了他一口气提不上来,似乎下一秒就会猝死的惨状。

吴邪本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濒死的体验对他来说,不过是忽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像个外人一样围观事态发展。经此一激,他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因祸得福,因为从那之后起,哥哥再也不会说什么独自离开的话了。

他们四人在天津游玩了大半个月,看了几场相声,学了些天津话,过着天津本地人一般的自在日子。这期间,除了张起灵每天都尽心尽力地带着吴邪出门,帮他逐渐重塑了走进人群中的勇气之外,他们还在计划离开天津的前一天,迎来了吴家第二个孩子的降临。

在天津第一中心医院,医生替大家确认了这个喜讯,三叔激动得差点脱衣裸奔,也是医生眼疾手快,往他手里塞了些写着孕期注意事项的小册子,才堪堪阻止了吴家三爷狂暴的失态。吴邪站在文锦姨身边,自出院后第一次在陌生人眼中看见了油然而生的诚挚贺喜,他万分动容,又不知所措,护士们见他反应可爱,一个个拉着他转圈,叽叽喳喳地恭喜他:“要做哥哥啦!”

然后吴邪抹了抹眼睛,连忙去看他唯一的哥哥,在那双注视着他的目光里,他看见了能把他包裹成棉花糖的爱意。他想他是该好起来了,哪怕是为了这个人,他有奶奶,有叔叔婶婶,现在又有了一个弟弟或妹妹,而当他和他彻底属于彼此的时候,这个孑然一身、茕茕独立的人,将会拥有他的爱,和一整个吴姓家族真诚、接纳、无私的爱。

他要用爱淹没他。

在诊室中新任父母的欢欣里,吴邪忽然拉住他的哥哥转身就跑,他们随便跑进一个暂时无人的杂物房,勾着对方的脖子仰头便吻。寂静黑暗的空间里,唯贴着报纸的玻璃处有光透进来,他们离得太近,近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喘息,只感受得到彼此呼吸打在自己脸上的感觉,一种纯粹的愉悦。

外面的吴三叔,在给家里打电话报喜,隔了老远他们都能听见他的大嗓门,他大喊着:“……老二!告诉咱妈!文锦有喜了,我当爸爸了!”

吴邪哈哈一笑,也道:“我做哥哥了。”

张起灵便“嗯”了一声,倏尔补充道:“我也是。”

吴邪听见这三个字,先是一怔,后来才心软得一塌糊涂,又像个泪人一样哭了。他说,哥,我真高兴。我真的特别高兴,特别特别高兴。

哥哥吻着他的鬓角,在他耳边轻轻道:“我也很高兴,特别高兴,特别特别,特别高兴。”

他们都懂得彼此最想表达的意思,于是在满院新生儿的哭声中,吴邪也放声大哭了起来。他从十三年前那个跌跌撞撞跟着盘马下山的孤单小孩,一直回忆到现在这个将他抱住吻他眼泪的稳重青年身上。他想起那晚村长说,这小孩是根,抓稳了倒伏的苇杆,带来了与之失之交臂的天伦之乐;那么他吴邪从现在起,便要做那河生的野风,托这青年密白的苇絮飞高,飞远,飞鸾翔凤。

———— 正文 完 ————

番外《干草垛》

吴邪问过很多次,关于四岁前的生活,他还有没有印象。

张起灵也回忆过很多次,第一个想起的,总是白花花的光。他依稀记得是在他家的门口,生他的那个家。天色正是晌午,他似乎蹲着,又似乎坐着,身边是在做事的阿妈。阿妈帮他擦了脸,之后还有没有其他互动,他并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天很亮。

第二个,是他趴在阿爸的背上,看大人摘了一种红红的果子。阿爸先尝,对他说,很甜。张起灵毫不怀疑,就着伸过来的手咬了一口,被酸得皱眉。阿爸哈哈大笑,伸手揉他的眉心,要把他拧起来的小眉头揉掉。张起灵甩甩脑袋躲开,茂密的林间,地上是厚厚的枯叶,太阳光很耀眼。

再后来,熟睡的他在黑暗中被亮光惊醒,听不懂的方言在门外喊叫。周围都是陌生人,张起灵想跑,但被抓住了背上的小包袱,一把提了起来。一个女人把他从货车车厢里抱出去,男人们解开他的布包,看着里面的几个馍馍和一壶水,面面相觑。还是女人心细,在馍馍下面找到了一张纸条,几个人轮流拿着看,看完也不说话。

这群人里,或许是有人想收养他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他是个哑巴。车队走南闯北,送货往来,五月的某个清晨,张起灵醒来,发现大家都离开了。他一个人被留在小招待所里,身边还有的,依旧是一个水壶、几个馍馍。阿爸教过他怎么绑包袱皮儿,张起灵就把包袱背好,自己也悄悄走了。

他不知道能去哪儿,只懵懵懂懂地认为,自己应该回到绿色的森林里。他走啊走,路很冷,很黑,他又累,又饿,这段仿佛无穷无尽的路途,在绵长的一截过往里,都是他走不出来的梦魇。

总不等他讲完,吴邪就忍不住要抱他,舍不得听他再说下去。六岁时,第一次知道他的身世,这个小孩就说,哥哥,别怕,我和老爹不会不要你。

只要他说,他就信。吴邪不会撒谎,很少许诺别人什么,每天在他面前,却不停强调“永远”“一直”。他同样是拥有过父母又失去了的小孩,他理解吴邪在担心什么,他们俩是被盘马老爹从旷野里拎回来的双生小兽,互相衔尾而眠,如果没有彼此,生命就不会完整。

但是吴邪其实是不该失去父母的。张起灵总是这样想。

鲜有村民知道的是,在为数不多被“有神通的哑巴”珍惜的人中,还有两位早早离去的故人。吴邪的爸妈,是张起灵离开阿妈又离开阿爸后,第一个把温暖和关怀带到他身边的人。在物资都不丰富的年代,他们接纳了张起灵,就像大海接纳了一滴雨,还把他放在和自己儿子同样重要的地位上,为他的一切殚精竭虑。

六岁的张起灵,坐在好不容易才有资格进入的教室里,头一次学会“孝顺”等词的含义时,他就想好了自己未来要做的事。他要让盘马老爹过得好,要让吴家爸妈过得好,还要让吴邪可以永远天真纯稚无忧无虑。

但这个愿景在那个冬天被狠狠打碎了。

那天夜里,张起灵的手臂,被吴邪抓得生疼。四岁的小孩是用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在求救,大大的眼睛里尽是惊惶,泪流不止。张起灵学着吴妈妈的样子,亲吴邪的额头,吴邪的脸蛋,吴邪的手心和手背,也依旧只能看着他哭到脱力。张起灵听阿姨们的话,一直喂吴邪喝水,喂完就拿热毛巾给他擦脸,怎么也擦不完涔涔的泪。张起灵想,为什么?为什么是吴家?他们夫妻俩从未做错过什么,吴邪亦是纯然无辜,但是灾难就是降临了,摧枯拉朽,不留情面。

那时候的他,心里有多疼吴邪,就有多恨吴家夫妻的惨死。他偷听大人们说,火是从地里的干草垛燃起来的,然而绝不可能自燃的情况下,最初的火星从何而来,是线索渺渺的谜题。专门小组有过无数推测,也调查过那晚形迹可疑的少数村民,但就算有嫌疑人又怎样?没有人有证据。

从村政府的广场上,牵着吴邪的手带他回家时,张起灵就在心里暗暗立了誓:他一定要找出那晚大火的真正原因,找到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盘马老爹第一个发现他的心思,而他没有阻拦。他们一老一少,瞒过了逐渐走出阴影的吴邪,轮流行走在春夏秋冬的麦地边上,同样沉默寡言,同样鹰觑鹘望。

然而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大仇都能得报,不是所有正义都会被伸张。

吴邪九岁那年秋,邻村一个混混犯事被抓,审问中一并交代了五年前那场火灾的起因。他和他当时的女友,私相授受,曲款暗通,瞒过彼此家人,在收获后的麦地深夜幽会。情到浓处他们忘记了嘴里的烟,烧起来时才发现酿成了大错。拿衣服想扑灭,衣服差点被烧破,两人说好分头去找水救火,但没有一个人最后真的回来。他提着一桶水跑往回跑时,听见了喧闹起来的人声,恐惧被发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出场,便将水桶随手扔在芦苇荡里,扭头跑回了自己村。

民警先是把真相告诉了村长,再由村长告诉了盘马。彼时吴邪做完了农活,正和胖子等人在打谷场玩得欢笑连连,盘马只将张起灵叫回了屋。他说,故事里的女主角,就和我们家隔三里地。你想做什么,都要考虑好。要不要让吴邪知道,也要考虑好。

张起灵没有告诉吴邪,他自己带着香烟和火柴,去了三里外的院子。女主角今已嫁做人妇,女儿和当初的吴邪差不多大,跟在背着弟弟的母亲身边,搅合饲料喂猪。张起灵走到门口时,他看见了那女人的慌张。三里地的邻居做了多年,更远的村民都对吴邪宠爱有加,唯独他们和吴邪热络不起来。张起灵以前以为是拘谨,如今才明白是愧疚。

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女人却把他当杀人恶魔一样畏惧着。他问她,你为什么不救火?为什么不叫人?就算没灭掉火,及时把熟睡的人喊醒,吴邪也不至于失去双亲。但是女人就只哭,和害怕的女儿、被吵醒的儿子一起哭,她当年因恐惧丑事败露而仓皇逃跑,如今便会为了保住婚姻而选择逃避。

院子里哭声震天的时候,地里做工的男主人回来了,他质问张起灵为什么在他家,又对他的女人做了什么。张起灵看着他,又看着女人女孩裸露皮肤上的淤青红痕,忽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他一言不发地走出院子,注意到院门关上后,男人的暴怒和女人的求饶。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流言说这家的女主人嫁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姑娘了,新婚燕尔的男人从此用打老婆来发泄自己被侮辱的愤怒。

张起灵想,这是报应吗?当年的两位罪魁祸首,一个锒铛入狱,一个终日凄苦,那日的一念之差救了他们一时,却在日后害了他们一辈子。

张起灵在院内哭喊越发凄厉的时候,点燃了香烟,扔进了那家堆好的干柴里。浓烟腾空时,男人终于停下了,张起灵躲在屋后听着母女俩暂得喘息的抽泣声,脑海里全是小吴邪呜呜的哭泣。那时的吴邪,那么小,只要想爸爸妈妈了,就会在躲在被子里一个人流眼泪。他一边哭,一边还会强调“吴邪没哭”,好像这样说了,他就真的不会伤心似的。

张起灵不再回头,迈步走向打谷场。吴邪老远看见他来了,就挥着手臂朝他跑近。吴邪冲他喊:“哥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全然一只机灵快活的小雀。

张起灵心中的遗憾、唏嘘和恨意一下子都没有了。

只要吴邪好,他就好。世事皆好。

番外《藏地码》

很久之后张起灵才知道,当年在县初中门口和董灿的相遇,不是意外,他是故意在那里等他的。

他不知道董灿是凭着什么依据将他找到,只知道那之后这个人对他倾囊相授,毫无藏私。

在黑瞎子看来,他俩是师徒,然而张起灵从未称董灿为师父,董灿甚至连张起灵的名字都很少喊。

得益于他俩之间特殊的血缘关系,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他们就能明白彼此,黑瞎子常常在他俩的身后一脸蒙圈,连连追问,两位大爷,您们又想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操作?

但直到后来董灿下落不明,张起灵都不知道,他们特殊的血缘到底特殊在哪里。

董灿最后一次和他联系,寄来的包裹被人拆过。拆包裹的人大概以为里面会装着那份所谓的“名单”,再不济至少也是标点地图,殊不知,他们张家人从不靠笔头记忆。

他们靠脑子,口口相传。

那个包裹里最初有什么,张起灵无从得知,到他的手上时,里面只剩下一张信纸,董灿用教过他的密语,记录了一个藏乡的坐标和细致到门牌号的地址。

后来吴邪高中毕业,他就带着他和地图,一寸一寸地找了过去。他没说,吴邪便以为只是普通的旅游,一路游山玩水。他也不催他,实际上,他有些近乡情怯,吴邪挂着相机拍来拍去的行为,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静水之下暗涌的一切。

目的地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和很多处政治意味颇厚的类似区域一样,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远远的,他们可以看见与原始森林格格不入的混凝土楼房,开阔却无人的道路,曾经繁茂的花坛,甚至爬满植物的篮球场。这里是被遗弃的废墟,这里也是他初生之时和父母居住的地方,他的第一个家。

张起灵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这是哪里。二十年了,周围环境如同凝固在冰晶,除了被岁月抹上的痕迹和刻度,一切的变化并不大。是他变了,他长高了,以往觉得庞大的一切,都像是等比例缩了水,在少小离家的他面前,展现出一种垂暮老者的无能为力。

他站在山上望着那片区域发呆,吴邪在他身后拿着地址和地图,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

里面不算大,他们边走边拍,经过医院,办公楼,居民楼,学校,剧院,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个公园,有秋千,转椅,滑梯,再往前,是一段坡度不大的悬崖,坡上还能看见尚未彻底降解的日用垃圾。吴邪被这种锈迹斑斑的末世气质吸引,拍完一卷胶带,又换上另一卷。

张起灵则站在悬崖边,看着这些他已经失去印象的造物,怅然若失。他对这里并没有归属感,所以也无法称自己找到了过去的实质。没有人可以问询,他依旧不知道阿爸将自己带走后,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将沉睡的他放进别人的货箱,任他被连夜带去千里之外。

以至于后来他的结局,她的结局,他们的结局,一并被埋葬在了风沙间和雪原里,无人知晓。

但是吴邪安慰他,说至少至少,他知道了他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而未来,又将往何处去。

他握紧了吴邪的手。

尔后两人在这世界尽头郑重跪下,一拜了皑皑天地,二拜了渺渺高堂。

番外《红橡树》

他们在美国的房子,是张起灵做主买的。

屋里屋外保养良好,但花园无人打理,草皮干黄,灌木枯萎,独一棵红橡孤峭屹立,绿意傲然。吴邪那时候在普林斯顿建筑学院念研究生,下课后到他们未来的领地巡视了一圈,哪里都满意,就看花园不顺眼。

但是他也不准张起灵自己收拾,一定要他等他放假。春假一个多月,大半时间他们都耗在花园里。斩草除根,去芜存菁,每天早晨开工,傍晚收兵,小时候都是地里劳作惯了的,如今重拾泥镐,竟找回了些童年的快乐。

花园种什么,种哪里,种多少,都由吴邪决定。他本科在清华建筑学,修过一学期风景园林课,一直愁没地实践,如今有了这处独属于自家的小花园,自然跃跃欲试。张起灵没什么意见,吴邪翻着植物图鉴,笑眯眯的,故意说自己要种白桦。

含蓄表白的大张哥躲躲藏藏了数年,终于在通晓各种象征意义的新任园艺师面前露了马脚。园艺师打开自己的宝贝信盒子,在雪花般的信件里翻出白桦树皮做的那一封,一边摩挲上面细腻的笔触,一边念叨,我还要种槐树,种玉兰。

在别名花园州的新泽西,玉兰槐树好找,白桦也好种,形态各异的幼木移栽进来,围绕着木制的小道和凉亭欣欣向荣。吴邪继承了吴家二叔的爱好,从北京嫁接了一支葡萄过来,但凡回家,包一放就要去看他的葡萄树。头一年果小实酸,还被鸟雀啄去不少,第二年汲取经验细致照料,结出的葡萄又大又甜,吴邪自豪得不行,见人就送。

藤蔓四处攀爬,葡萄越结越多,张起灵每年都陪他,把牛皮纸袋装着的紫圆葡萄,一串一串地送到异国他乡的朋友们手中。有人会拿准备好的手作点心回礼,有人也会摘下自家树上地里结的果子,拿野餐用的小竹篮装了,交换礼物似的郑重。

送一次葡萄,往往也等于半日热火朝天的交谈。张起灵很喜欢看吴邪和别人谈笑风生的样子,他爱他讲到激动处手舞足蹈,爱他眼睛里炯炯的光,爱他脸上各种细微的明显的表情。在他眼里,无论哪个年纪的吴邪,总有一种令人注目的气场,像是恒星吸引着卫星,不由分说地要它环绕自己,要它一旦定了轨道,就再也转不出去。

偏偏这卫星,还甘之如饴。

吴邪从研究生毕业后,几度转换工作,去过设计院、房地产公司,虽然薪水一直涨,但工作强度也越发大,他自十四岁那年的意外后,身体素质就再比不了常人,最后只得辞了风吹日晒的职务去考博,又回到了学校里,在州立大学做了个教员。

因为每年都会定时请同事和学生吃葡萄,吴邪得了个“葡萄教授”的雅号,而他们的关系在学校里不算秘密,常来接送的张起灵也沾了光,在学校会被喊“葡萄先生”。

“葡萄教授”和“葡萄先生”的故事,被艺术学院的学生拍过小型访谈纪录片当作业。最后的录像带装在紫葡萄色的礼盒里,用紫罗兰色的缎带系好,放在了吴邪的办公桌上。里面有剪好的成片,还有繁多的花絮,都是些可爱的生活碎片。

收到当天,他们就依偎在自家沙发上,花了几个小时把两盘录像带都看了一遍。吴邪致力于在每个镜头里寻找葡萄先生的英姿,葡萄先生却萌生了买个摄像机的想法,他想把自己和葡萄教授的日常生活,一点一滴全都录下来。

葡萄教授同意得不得了,他们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寻了个假期,回国从头拍起。

张起灵离开发电厂后,一直做着煤矿生意。他依照董灿教的经验,选了很多廉价二手矿,都不被那时的人看好。但奈何他胆子大,不怕冒险,再加上和吴邪有了约定,做事也有些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的意味在里面。

起初不温不火,但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煤炭产业盈利翻番,即使是亏损的煤老板,也一跃变成了阔佬富豪。张起灵趁热将煤矿再度转手,大赚了一笔后回到北京与吴邪团聚。那时吴邪还在读本科,建议他投资房地产,又让他和央戏的解雨臣一道,进军了影视业。彼时房地产收益还不算明显,但通过解雨臣认识的那些导演编剧朋友,却着实拍了几部口碑好作。分红都算次要的,益处是积累了不少人脉。

他在四九城因投啥啥红越发出名,而他和吴邪的关系,也莫名成为了一种“时髦”。

当年吴邪那件案子,被告因故意杀人罪,最后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即使已经因为未成年而减刑,仍然有人在法院门口为他鸣冤抗议。为了摆脱没完没了的骚扰,吴三叔又拖家带口地回了老县城,吴邪的休学期也干脆延长为一年。他们在那边迎接了乐乐的诞生,但直到乐乐满周岁,吴邪和张起灵的关系才从他那固执的二叔那里,得到点头同意。

而千禧时代时,小道媒体多次拍到他和吴邪举止亲密地散步,就算两人都没露脸,也有信寄到家里,夸他们有勇气,是被敬佩的一对。

那天晚上,吴邪脑袋枕在他腹部,躺着读完了当年收到过的所有信件。往往前一封还在骂他们去死,后一封就说他们真爱,于是吴邪笑着他问:人类是不是有病?

他这个弟弟,自从坚持回到四中继续学业,说话做事变得越发随性。据他自己说,是被那些丫挺的给气的。他休学一年回来读高二,以前的同学都变成了学长学姐,班上的人和他不熟,但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吴邪从耐心解释到烦不胜烦也不过一学期时间,后来全班都被他骂服了,直到高三毕业,都再没有人找过他的麻烦。

张起灵想了想,回道:人类是有病,急性传染病。一个傻,传染俩,一个骂,两个夸。

吴邪没想到张起灵真会回他,还回得这么押韵,笑得眼睛都没了,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当然张起灵不会承认,他其实很喜欢听吴邪用北京话骂人,噼里啪啦的,真真大珠小珠落玉盘;他也喜欢吴邪身上时而出现的那种、北京老爷们儿似的痞气,比如笑着说哥哥说得好再来一句的时候,还不忘扒掉哥哥的裤子再来一局。

吴邪本科毕业后,按家里的意思,是不愿他太拼。未来反正有人养,就没必要起早贪黑。但吴邪自己也有计划,他高一时知道了建筑师这个职业,就一直引为志向,大三大四分别去欧美国家交流过,大五又申请了美国的研究生。张起灵自然一路陪着,刚好解雨臣和之前拍电影认识的一位独立导演打算在美国发展影视事业,他们成立了一个工作室,他就入股做了投资人。

说起来,他和吴邪其实一直聚少离多。自从他去读了中专,他们一月见不了几面,等吴邪回了北京,这间距更是被无限拉长。数年来,除了吴邪休学的那一年他们朝夕相处,到吴邪考上大学,他们都只有寒暑假能见面。即便之后他来了北京,去了美国,也是各自忙于事业学业,和保姆讲话都比和对方讲得多。

吴邪总说,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他还说,自己现在可话痨,怕哥哥嫌他烦,每次见面只敢在心里吐槽。张起灵问他,吐槽什么?吴邪憋了一会儿,开玩笑说,闷油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在床上只知道狠狠干我,好话都不会说几句,特讨厌!

但是等张起灵学会了“好话”,故意讲给他听,他又说他废话多,好的不学,坏的使劲学。张起灵问,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吴邪就道,磨炼床技是好的,床上剖白是坏的,那种话他一听见就害臊,一害臊就紧张,一紧张就容易提前结束,一提前结束就更害臊了,一更害臊就更紧张了,一更紧张……

吴邪在新泽西州立大学任教时,学生们喜欢听他的课,也是因为Prof. Grape总有很多新奇逗趣的语言和点子。但是吴邪从来不让张起灵听,他说,只要张起灵坐在下面,他就忍不住分心去看他,一被发现他在看他,他就紧张,一紧张,就容易忘词,一忘词,就容易提前结束,一提前结束,他还上什么课,同学们自习吧,教授谈会儿恋爱再回来。

张起灵每次想起吴邪的歪理,都很想笑。传言说两个人相处久了,就会和对方越来越像,但他想象不出吴邪哪天会变得惜字如金,反倒是他自己,偶尔在谈项目的时候会蹦出几句颇具吴邪风格的话。他自己毫无意识,是解雨臣事后讲给吴邪,吴邪又讲给他听。

那天吴邪主动问他:“哥,你知道我哪点和你最像吗?”

张起灵摇摇头。

吴邪坏笑道:“旺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