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回上海后,吴邪主要时间花在看宅子上。他脸上戴着解雨臣准备的人皮面具,化装成一位关姓的华侨商人每天在城里乱晃,什么事也不管。
张起灵之前的住处虽也在城中繁华处,但吴邪这次决定搬到租界里去。
第三天,他看中了一幢三层的花园洋房。乳白色的外墙,主楼面积八百多平米,四面长方形。一楼没有任何分隔,全作为宴客的大厅;二楼的大露台围着会客室,书房等房间;三楼是主人活动的区域。楼前有座大花园,面积约一千平,园中栽着香樟,雪松,紫藤,玉兰,金银桂等以求四季有花有叶,苍翠不败。
建造这宅子的人显然是喜欢浮华热闹,而且为人非常考究挑剔。吴邪看的很仔细也不觉得有多少可挑剔的地方,心里便想把房子买下来。
陪在身边的是王盟,见吴邪起了意,有些惊讶。张起灵的旧宅虽然气派但是注重实用性,眼前这幢洋房几乎是富丽堂皇,两者差别不是一星半点。
吴邪对王盟说:“过去的宅子应付不了今后那么多事务往来,是时候换个更气派的了。”说着他走出房子,对候在门口的伙计点头,后者马上转身去叫中间商过来议价。
吴邪不在乎价钱,直接对中间商交代道:“明后两天我会叫人把家具全部置办过来,另外有几棵玉兰树要移栽到院子里。”
中间商才不管他想把这房子怎么样,哪怕是买回来一把火烧了取暖那也是个人的事,他只是有些疑虑,眼前这个自称归国华侨的商人究竟拿不拿的出那么一大笔钱来买这房子。想着他赔笑道:“要说这玉兰花移栽的好时候,那也就是在开花前或长叶后。关先生您若是错了这个冬,恐怕得等到清明以后再移栽了,那要看花开可就又是一年。”
吴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这人是怕自己一次拿不出那么多钱,略微笑了笑,说:“我先付你五万银洋的汇票当定金,十天之后你拿着它去光裕银行,这五万连同剩下的钱我一次性给你。”说着吴邪话锋一转,“可十天之内若有人来替我把这房子的账给结了,汇票就作废,如何?”
五万,不是个小数目。如果有这笔定金在手,买卖应该是黄不了。可是中间商不明白,什么叫‘有人会来把这账结了’?
“有些人欠我的帐,可不是这么点钱就算的清。”吴邪面对他的疑惑,这么说道。
既然生意谈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中间商本着客人至上的原则给吴邪提起醒来:“关先生,您到上海来置这么大的家业,是要做生意吧?”
吴邪见他有话想说,点了点头。
见这确实是要做生意的人,中间商说道:“做买卖说白了就和赌博一样,讲个庄家闲家,您若是想把买卖做顺,一定得按庄家的意思来。否则……”他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
吴邪问:“那要照你这么说,我该去巴结谁好呢?”
中间商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叹道:“您这话要是早个月份问,我得给您数两家。一边是张司令手下的小三爷那儿,一边是陈家,两头全不能怠慢。可现如今嘛,您只管望着陈家说好话便是了。”
“为什么?”吴邪假装不明白。
“您有所不知。张司令前阵被带到南京,到现在人都还没放出来,也估计是回不来了。接连着小三爷也出了事,今天的报纸您怕是还没功夫看吧,昨晚在杜美路上的赌场门口两路人火拼,听说还打死了外国人呢。您说这么大的事,一整夜怎么也该查的出来,可今天报纸上却只说帮派火拼,其他什么都没有交代。”中间商说。
老百姓总有自己的渠道获得信息,因为他们知道官方消息有靠不住的时候:“我一好哥们昨天就在那赌场里头,亲眼看到这事。您这是初来乍到两头不粘着,又照顾了我的生意我才私下跟您漏个实底。”这个卖房子的商人压低声说,“昨天在赌场门前动手的,一是陈家人,一是小三爷。他们本来是在赌场谈事,结果估计是谈崩才动起手。陈家人多势众,小三爷那头也不含糊,除了手底下帮会的伙计连军部的人都给叫了来,这些人一开打上海还真没谁敢拦着。”
吴邪听这说得像是亲眼看到一样,心里好笑,顺着他的话问了句,然后呢。
“小三爷那边面上是赢了,其实是败了。陈家那边明着火拼暗里其实把火力全对着小三爷个人,听说人给枪打成重伤,估计活不了。他一死,张司令又不回来,这里还不是陈家说的算。”那人绘声绘色地同吴邪说。
说实话,吴邪还挺佩服眼前这个人。昨天的事情居然被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所谓‘小三爷’不是被打成重伤,而是当场就中枪死了……
很多的时候,高楼广厦的倾覆,也只因为抽对了那一块砖。
陈家的三兄妹,排行老二最是无用。这个人若能做家族里的长子也许会更沉稳些,若能做最小的幺儿也许会不那么好大喜功,可命运却把他放在了尴尬的中间,前面有个聪明过头的姐姐,后面有个心狠手辣的妹妹。这使他的勇敢里总带着娇纵的蛮横没有约束,夙愿中总藏着满腔抑郁不得以声张,如他这般人,结局总不会太好。
昨天那场火拼若要是换作吴邪杀了陈家的少爷,他会马上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这样的胜利来得实在是太过轻巧。他也许会注意周围人的反应,会暗自展开调查,会离开一段时间避避风头……至少,他一定会非常仔细地检查尸体。
可这位少爷什么也没做,也不听自家姐姐的规劝,只是玩得比以往更开心了些,也许他和他的家族还不知道该怎样迎接这场胜利。吴邪在夜总会里暗中观察他放荡形骸的样子很长时间,感觉自己就像某一时的阿宁,拿身边一个快没命的人当镜子,以他的死来警醒自己以后千万不要犯某些错误。
如果你的牺牲无法避免,我能做的也只能是让你的死更有意义一些了……
也许在陈家少爷这一生里,所做最正确的事就是在今天喝了个大醉。因为这么一来,黎明前刀刃割开颈部血管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只会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梦里天有些冷,没有痛。放干净血之后把头割下来时,那张脸上搞不好还凝固着点半醉半醒的微笑……
这些细节吴邪不想去琢磨,明天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他去做。作为发出命令以及承担后果的人,过程如何无关紧要,眼下自己最该做的,是回去好好睡一觉。
要说在枪击吴邪的事件发生后谁是最不安的人,陈家大小姐算是第一。游走在赌场里的她实在是太明白,不到最后开牌,谁都还有三分胜算在。她规劝弟弟不要掉以轻心,事情本就有蹊跷的地方,吴邪和上海众多势力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张起灵在南京的情况也不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太过招摇大意恐怕会惹来麻烦。可昨天苦劝到最后,弟弟也没有听进去半句。
无奈,她只好转而去跟父亲说。
天一亮她就来到了陈家本宅。陈老爷子起的早,正看着报纸。一见大女儿进门,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年纪大了以后,想问题的角度会变化。年轻时不甘心不服气,总觉得什么都能挣的来,后来才发现有些事就像年岁,你争不过。平静下来之后,他内心最深处只想努力保全自己这一生的所得,让子孙能借着前人的荫蔽活得体面。
从头到尾,他觉得自己一直看的很清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周围的人该如何拿捏,连他的三个子女他都算的很明白。大女儿有雄才无大略,二儿子有大略无雄才,三女儿有谋有略却是不能被仰仗的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最强的那个作为消耗品摆在风口浪尖用以维护其他弱者。待到阿宁无力支撑局面时,国民政府政权应该也稳固了,太平盛世里,陈家人施展拳脚自然事半功倍。
当初张起灵突然要来跟他们陈家合作,他并没有在意,因为知道张起灵做事目标一向明确,且根本就没有兴趣搀和陈家这些事,那个人的战场在更高的位置。只是,这一局,他看明白了张起灵却没看懂吴邪。
这个人看似与世无争,其实深谋远虑,而且很明显吴邪追求的目标和张起灵的非常不一样。在潜移默化的蚕食下,陈家累积起来的家业竟然一点点的成为他吴邪的囊中之物。这样的局面,怎么叫人不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好在,终不是什么事都顺了他吴邪的意。
“爸爸,你得劝劝二弟。”陈家大小姐一坐下来就对面前的陈老爷子说。
陈老爷子喝着茶,说道:“事都干了,劝什么。现在谁不知道是他杀了吴邪,缩头顶什么用。”
陈家大小姐没想到自己父亲也是这个态度,皱起眉头担忧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吴邪就这么死了您难道不觉得蹊跷吗。虽然这件事确实是被封锁了消息,可是眼下却真的连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知道要看小风水,就不懂看看大时局吗?”陈老爷子轻叹,“过去想动他确实不容易,可如今张起灵自身难保,吴邪就和没了根的浮萍一样,死在谁的手上都不奇怪。你当就我一家人想取他的命?不说别人,漕帮那个琉璃孙这会儿估计嘴都要笑歪了。”
“琉璃孙高兴那是因为吴邪这条命不是挂在他的名下。”陈家大小姐说。
陈老爷子听到这样的话非常不高兴:“怎么,你还当张起灵有机会回来算这帐?要不是因为大战将近南京那边怕因为张起灵的死影响士气,他根本就活不到今天。再说,你以为杀吴邪这件事就真的没有南京那边的默许吗?真要数都有哪些人想要吴邪的命,南京绝对跑不出前三,上海谁不争这头功。”
陈家大小姐仍旧打消不了心中的忧虑,但也看出来再劝只会对自己不好,于是问父亲接下来怎么办。
陈老爷子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事情才过去一天他们能作出的反应非常局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吴邪不在对自己和南京而言都是好事,所以不管怎么样南京那边都是站在自己这一方说话的。他不是真的忌惮,只是偶尔觉得后生可畏不知道下一张牌到底会怎么出,哪怕胜券在握脚踩不到实底,也还是有一点彷徨。
“总之,先跟南京把情况交代一下。”陈老爷子说着望向大女儿,“这个电话你去打吧,以后许多事情还得你和你弟弟担当。”然后便不想再和她再多说。
领着父亲的命令,陈家大小姐默默起身。她刚走到门口,就碰到个匆匆赶过来的佣人。
“什么事这般着急。”她诧异佣人的莽撞。
佣人说:“大小姐,外头来了位客人说是有急事要见老爷。”
一大早的有急事?陈家大小姐寻思了一会儿觉得奇怪,问道:“有帖子吗?”
见佣人摇头,她说:“大早上的说来就来,当这里是菜市?”作势就想叫佣人去赶。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有点不妥,于是又多问了一句,“来的人叫什么名字?”
“说是三小姐的朋友,姓吴。”佣人如实禀报。
一个‘吴’字犹如晴天霹雳把陈家大小姐击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上。她就知道,那个总是站在明处微笑的人的真实面,其实从来就藏在身后的影子里……
站在原地好不容易收稳几乎要飘出去的魂,陈家大小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见!”
“凭什么不见?”轻笑声伴着那个陈家小姐绝不想见的人悠悠然出现在了前方的楼梯转弯处,他就这么轻慢地笑着,姿态平易得好像是早晨路过来打个招呼。
陈家大小姐扶着墙才不至于倒下去,眼前的景象该怎么形容:“鬼……”出现在脑子里的只有这一个字。
“陈小姐这个玩笑可开的过头了些。”吴邪迈步走上前来,伸手贴了一下这个女人的脸颊叫她知道自己是有体温的,“世上哪有鬼。”鬼有什么好怕的,把人变成鬼的世道才可怕。
陈大小姐被他的动作吓得瑟缩,但是真实的温度确实证明眼前这个人没死。他真的没死!这个事实直叫人心生绝望。
“你是怎么进来的?!”陈家本宅戒备森严,这个人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跨过那一道道门槛长驱直入。
吴邪笑笑道:“外头没人拦我,我就直接进来了。”
“不可能……”陈家大小姐话还没说完,窗外的院子里就响起了枪声,与此同时一群人紧随着吴邪的脚步上到了二楼,陈家大小姐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家里帮会的人。这些自家伙计现在全站在吴邪身后,对自己好像陌生人一般视而不见。他们竟然都叛到了吴邪那一边,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邪同怔在原地的陈大小姐擦肩而过时说:“死人才挡不了道,这可是你们教会我的。”说完,便把她甩在身后推门跨进陈老爷子所在的房间。
陈老爷子在听到枪声时便知外头出了事,他转头叫贴身服侍自己的佣人把枪拿来,自己也拿了一把别在了腰侧。多年的经历让他养成了越是危机就越冷静的态度,可当看清楚是谁推门进来时,他还是止不住浑身哆嗦,一下子就漏了怯。他的反应几乎和女儿如出一辙,除了见鬼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说明眼前发生的一切。
吴邪踱步进屋后自己在陈老爷子对面的位置坐下来。就如同最开始时某人告诫自己的那样,在当今上海滩内外,他吴邪无论面对谁,都是坐着说话的人。这个位置他既然选择坐下,就不会轻易挪开。
他让陈老爷子缓了缓,同时也欣赏了一下对方的惊惧惶恐,坐了片刻,吴邪才开口对陈老爷子缓缓说道:“我没死。”
三个字,力挽狂澜。
被自己逼到了死角,陈老爷子能说的话并不多:“那天死的人是谁?”他问出最让自己诧异的问题。
“谁知道呢。”吴邪还真不太清楚那个替身姓什名谁,“生意上的事您老是前辈,应该比我清楚。一万个大洋买一个人替我躺下,对谁都不亏。”
“你想怎么样?”陈老爷子继续问。
吴邪无奈道:“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谈条件。我是来要求你,把陈家所有的产业交给阿宁。”
交给阿宁不就等于是交给了你吴邪,陈老爷子哼声笑道:“小三爷这步怕是走得急了些吧。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无往不胜。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怕撕破脸和你交个实底,张起灵不在了你以为自己在上海还能风光几天?!想杀你的人何其多,今日我陈家灭不了你,明日自有他人顶上。”
“所以说,才更要杀一儆百,您说是不是。”吴邪投来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淡淡地说。
“你!”陈老爷子一窒,没想到吴邪敢说出这种狂妄的话来。
“我!”吴邪狂妄一笑,指着自己说,“我这个人做事向来没太多顾及,对人对己都是这样。做生意,我只知算明白自己那本账;出来混,我只知信誉最重要。发誓要杀你全家,就是要杀你全家。当初我跟张起灵说的很清楚,在上海谁敢给他添烦,我吴邪定叫那人家破人亡,决不食言。”
“你敢动我?!”陈老爷子怒极反笑,他这辈子,开没被人这么威胁过,“连南京那群小儿都没本事动我陈家,你能拿我怎么样?”
吴邪有些同情眼前的老人:“你知道自己哪里输张起灵最远吗?”
他话锋一转,陈老爷子不解。
吴邪说:“你根本不知道这一局到底是和谁开的。”自己手里的那几张牌看的再清楚又有什么用,你根本就不了解周围是什么样的人和你在玩。
“南京,从来就不是你们陈家的挡箭牌。”吴邪冷漠地道出这个事实。
权利场,白痴才谈感情。
吴邪本不想把人压得太紧,毕竟强大太久之后人反而在某些问题上更加脆弱。可是他也没退路可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独木桥,他不能做被推下水的人。
“你给的都是过去,我许诺的是未来,你说哪个更有吸引力呢?”吴邪对陈老爷子说道。
“我还真好奇你凭什么本事承诺。”陈老爷子道。
吴邪耸了耸见,并没有回答这种问题的意思,他打算怎么做没比较和其他人交代:“您这个年纪该是颐养天年,外头的事自有后辈担当。论资质,阿宁胜她长姊二哥不止一筹。请您把陈家的事交给她打理这事,我也是站出来帮着大家说句公道话。”
“你还别怨老头子我守旧,”陈老爷子冷笑,“女儿总归是泼出去的水,以后带孝还得指望儿子。你若真为阿宁着想,倒该多劝她一句,凡事还是该多向着家里人的意思。外人的心思,终究是隔了一层。”
说到阿宁吴邪其实有怨气:“这话我可得为自己喊声冤枉。阿宁若要是全信了你们这些自家人,估计才真是连骨头渣都难剩。你若真有半点疼她这个女儿,从一开始也不会让她走这条道。”
“小三爷这胳膊是不是也伸得太长了些?陈家的家事与你何干?”陈老爷子嫌吴邪多事。
吴邪嗤之以鼻,他对不起阿宁的他永远都忘不了,陈家对不起阿宁却觉得理所应当。若真是这样的亲人在旁,还不如孑然。
他不想再多和这些人言语了,说的越多,心里越恨。人心里的狠厉有本能的一面,可更多却是被逼出来的,就像磨刀。陈家,张启山,钱,权,上海,南京,他真的不想再沾染更多,只怕终有一日那个人都认不得自己,那才最恐怖。
吴邪感到疲倦。最近他总觉得累,一天还没真正开始他就累了,他并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可累的时候人更容易想念,一思念,又觉得也许能再撑一阵子,再狠一点。毕竟自己在跌入深渊前应该会被人挽救,只有看的到希望,面对黑暗时才更决绝……
“陈家……”太多次重复强调令吴邪心里腾起烦躁的情绪,如今他有了破坏欲,除了毁掉这一切他似乎再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还自己一个太平清静。
深吸一口气,吴邪压住心里想叫人举枪把这个屋子里的人全扫射掉的冲动,闭目扶额道:“您是经风过浪的人,我也不爱拐弯抹角。说实话,这一次我既没给自己留后路,也没给别人留。所谓血债血偿,陈家的失手,并不能改变我讨债的现实。我虽然没死,一样要有人偿命。”
“你什么意思?”陈老爷子凛然,“想杀了我?”
吴邪嘴角上翘苦笑,他真没想到对面这个人会老糊涂成这样:“杀你有什么用。今天来我不为谈条件,更不是来威胁谁。我是来告诉你,以后陈家的事归阿宁管。我既然说的出这样的话,就是有把握,不相关的人我不追究,可陈家二少爷该偿我的命我一定要讨。”
陈老爷子‘唰’的掏出枪指向吴邪的前额,他身后的侍从也马上举枪。
“我早就是死了一回的人,想我回心转意,最好是用求的。”吴邪面对枪口非常淡然。
他喊了一声,房门就从外面被踢开,两个人挟着陈家大小姐走进来。
对待人质用不着那么客气,否则没乐趣。陈小姐进屋后被掐着脖子压在吴邪和陈家老爷子中间的桌上,冷硬的枪口紧贴着她的太阳穴。
“众望所归的事,还请你不要任性才好。”吴邪笑望着已经吓出眼泪的陈大小姐,“你不要对着我哭,我从来不对女人动手,你该劝你爸爸。他要是不疼你,我也救不了你的命。”
陈老爷子沉吟了片刻,一看挟持女儿的人都是陈家自己帮会的人,他最终选择把枪按在了桌面上:“算你厉害!”喘了口气,他对吴邪说,“我把阿宁的烟土生意都给你做,这样总行了吧。”
“我要的是陈家。”吴邪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我要的是陈家所有的产业,少一笔账,一个大洋都不行。”
“你若真要和我硬碰硬,大不了两败俱伤,你别欺人太甚!”陈老爷子拍案而起。
吴邪还是冷眼,他连心都是冷的,早就知道结局的人看他人挣扎,总觉得像跳梁小丑。
叹了一口气,他对陈老爷子说:“听说您祖籍安徽,这么多年了不如回去看看。这天下日后风云涌动您把不住,跟着国民党也注定是难有善终,何苦呢。”吴邪说着叫人放开了陈家大小姐,女人的眼泪终究是叫人不忍心。她也没错,谁都没错,从头到尾,‘错’比‘恨’字更难述,才叫‘爱’字遍体鳞伤。这么想着,却又要叫人生恨。吴邪起身掉头,不能再待下去,他不够冷静。
心中有魔,才最难消除。
吴邪离开前叫人把带来的盒子交给陈家人,里面放的是陈家二少爷的人头。这东西本是该他当面交给陈老爷子的,可他临到门前却还是决定算了。
“转告陈老爷子,人是我杀的,若要恨,只管恨我吴邪一人。”吴邪挥手吩咐道,“即日送陈家上下回安徽守丧,三小姐驻上海主事。”
回到上海的第五天,数十棵玉兰树被运进了租界,跟着百多号人忙了一天,日落前算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置妥当了。
吴邪在天黑后到洋楼里转了一圈,觉得都挺好,就是不热闹。
“最好能开桌麻将热闹热闹。”背靠着窗棂,吴邪悠哉地说。
“呦!就你那牌技,也不怕开门就输兆头不好?!”坐在沙发上喝茶的解雨臣听吴邪这话笑道。
“但凡还给的起,就不算输。”吴邪回了他一句,却又说,“你要是怕我输的惨,不如来给我看看牌,支个招。”
解雨臣眉毛一扬,瞅着吴邪:“你话里有话什么意思?有话好好说,拐弯抹角的,舌头撸不直还是怎的?!”
吴邪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东三省以后定会大乱,你若有心振兴解家,应该到南方来。上海的事今后我一个人顾不了也不想顾,你能来帮我看着这些事再好不过。”
“六爷不是已经要求和吗,北方怎么会乱?”解雨臣有些不信。
吴邪摆手:“六爷那个性子,成不了事。”
解雨臣听了吴邪的话,抿唇微微笑问:“你信的过我吗?”
“我一直都愿意信你,只看你给不给我机会。”吴邪最后说。
第六天,吴邪为租界内这幢气派非凡的公馆招来了第一批客人。一楼偌大的宴会厅里,摆了桌麻将。漕帮的两位掌堂叔公为客,阿宁和吴邪为主,解雨臣和王盟作陪。一副牌码了又推,其间且笑且谈,到了傍晚时分,该说的也都说了。上海今后的格局也就如这桌牌,怎么洗都跑不出这几个人的手心。
吴邪提的条件很诱人,他希望漕帮能跟陈家合为一家,统为漕帮,不分你我。漕帮出人出力,阿宁这边出钱出资,大家一起发展壮大。从今往后,上海的皮条生意夜总会全部交给漕帮经营,赌场也可以酌情让他们分管一部分。这种蛇吞象的事漕帮自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要是能涉足其他行业,漕帮的事业上的可不止是一个台阶。
而作为回报,漕帮必须维护阿宁的烟土生意,同时把琉璃孙踢出上海,由吴邪接手所有漕帮在上海的事务。
吴邪不要钱,他要势。
他把漕帮和陈家揉在一起,虽然同一副牌他重新洗一次,也绝对叫南京应接不暇。今后南京那边既管不了漕帮也管不了陈家,因为他们已经把手里的牌放在一起番出无数番,哪有不赢的道理。
第七天,吴邪开始确认黑眼镜和胖子在北方的行程,召他们回来。同一天,他抛售手里各类股票,而光裕银行作为上海金融系统的中流砥柱也以管理层失职资金流失为由宣布破产,一时满城风雨。
第八天,吴邪在床上躺里一整天。外面闹得凶,他的病也出现反复。胳膊上的枪伤在结痂时痒得他心烦意乱不说,可能是这几天累狠了,高烧也是一起来就退不下去。吴邪下午把刚喝下去的中药给咳了些出来,害解雨臣以为他呕血,吓了个半死。
第九天,南京那边来电话希望吴邪能尽快来一趟,他就知道这事到今天为止,也该了结了。
再探金陵水冷,吴邪一路上都在想他们会如何把张起灵交出来,这么件事好像怎么看都有点自己上门讨债的意味,南京丢得起这个脸吗?
进了城,来迎接的人却指着另一个去处。
车子载着吴邪从城中大路拐入一侧斜街,悠悠过了几道门楼似乎是进了个宅院,可说是宅院这里又太大了些。慢慢的周围高木渐矮,车道延伸至园中精巧处,入眼竟是连片的明清建筑。吴邪下车以后,来接他的人是数日不见的张启山。
遇到这番情景,吴邪始料未及,心里嘀咕的同时提起了防备。张启山是精明人,不用看就知道他心里现在大概在想什么,笑了笑,安慰道:“这园子里头那段路车子开不进去,还得咱们自己走。”说着抬起手请吴邪移步。
“这是什么地方?”如今吴邪和他也没什么客套的必要,非常直接地问道。
张启山说:“这次请你来的另有其人,我只是带路罢了。至于这是什么地方,名目太多太广,我只同你说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熙园,你该是听说过的吧。”
他一说这名,吴邪就明白了现在在哪里。如果是熙园,难道请自己来的人是那个人?想来也不是不可能,眼下上海的局势和北方的事不是张启山个人能拿主意的。那个人想见自己也不奇怪。
“小三爷病好些了吗?”带吴邪不紧不慢穿过层层回廊水榭,张启山闲话道。
吴邪说还是老样子,这病既在身又在心一时好不了。
张启山说:“这心你最该放的下才对。如今陈家倒台银行破产上海可以说是乱作一团;北方军阀拒绝和你们以外的任何人沟通,南京的话他们根本不听;张起灵又不肯松口放权,我们除了照你的意思办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余地。”
他说的都是事实,吴邪笑了笑,并不否认。现在如果南京不把张起灵还给他,吃的可是大亏。
“那日我只当你想同他一刀两断,怎么回上海却又改了心意。”张启山语气稀松平常地问吴邪上次在疗养院的事。
吴邪自然不能和他说当时是做戏,想着回答道:“我是生意人,做事不只凭一点意气用事。我心里若是有恨,就更应该好好算这笔账,可要讨债也得先见着人才行,你说呢。”
张启山微微笑道:“这话说的有道理。只可是,今后的路愈发不好走,我倒更希望从你这里听点真情实意。”
吴邪眼睛飘向回廊外花圃里拿雨花石铺出的斑斓图案,心想,有也不跟你说。
又慢慢走了几分钟,走廊上便开始能遇见来往的军官了,他们见张启山都停下行礼,然后对吴邪投来非常克制的好奇目光。对这些人张启山显得很和善,都一一笑着点头作答,没太多架子。
“今日请你来这里,是为了方便议事。”张启山告诉吴邪,“党内的上层如今都在熙园东厢暖阁,到这时应该已经说片刻话了。待会儿进去你想明白该怎么和主席过话就好,旁人说什么不用理。”
吴邪嘴上谢了声张启山提点,心里却很奇怪为什么他会突然用类似长辈的语气说这番话,好像怕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吃鳖掉价似的。
“张起灵现在哪里?”想着吴邪又开始担心,他是自信,可太过安逸平静的气氛之下总叫人担心实为困局,于是忍不住多问。
遥看一眼前面不远处那幢檐角耸持的楼阁,张启山说:“统军北走伐众,他不推诿,谁敢请缨。”
听这话张起灵是要被委一重任带兵打这一仗,吴邪既是放下心来同时又非常难受,不禁沉默了。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也是他内心深处不太想见的。
“若是不想打,从一开始又何必运筹呢。”张启山见他皱眉,问道,“这一仗张起灵输不起,输了就是南北军阀混战。可他要是赢了,麻烦可能比输了更多,你们打算怎么办。”
“六爷的提议你们就不能考虑吗?”吴邪虽知不可能真的和谈还是抱着点希望,要是南京能和北方达成协议,大家一起把日本人赶走然后各过各的日子,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好局面。
张启山说:“这得看张起灵的意愿,你若有想法该去和他谈。”
“你们这么大的事怎么总指着他拿主意,他一个人大不了服输挨剐,你们跟的起么?”吴邪一听他又把话推到张起灵身上好像什么都要他负全责似的,恼火不已。
“党内现在两边各执一词,主和主战都有,今天商量的也就是这件事。而张起灵作为主将目前站在主战一派,这仗他看来非打不可。他的意思是就算这一战不能一举灭掉北方那股势力也定要把他们的锐气挫平。”张启山说。
吴邪这次真不懂张起灵的想法了,他也很是意外在六爷这个问题上张起灵竟然是全盘拒绝的强硬态度。那个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真打起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吴邪一口气堵得胸口泛疼,想不下去。
走过跨湖而建的廊桥,目的地前面。推开那扇门,想见的不想见的全在,吴邪还真有点找不着调。他过去总以为张起灵无论如何都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可如今他主战,自己却想用更迂回的方式解决问题,该怎么说呢。
临到门前,吴邪问张启山:“你觉得这一仗该不该和北方军硬打?”
张启山知道他纠结,叹了口气说:“这个问题我于你倒是不谋而合。可是战场就如情场,恩怨情仇不是不报,迟早罢了。”
第三十九章
事实上,在各种情境之下吴邪都曾想过,要是张起灵和自己想法想左该怎么办才好。毕竟不是谁都能真做到心有灵犀,之于自己张起灵又有太多的过去,想法意见不统一也是难免。
吴邪开始时会怕去想这些事,他担心自己所做的一切因为得不到张起灵的肯定而失去意义。后来他想得开了些,是非对错都是浮云,人在就好。到现在,吴邪自觉不管遇到什么事,他宁可否定自己也不去怀疑张起灵。毕竟只有在深信的基础上,你才能和他看到一样的事物。退后的结果很多时候比相扛来的好。
门扉在敲过之后被推开,吴邪随张启山入内时,轻轻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熙,燥也。从火巸声。古有云:骄阳似火因为炎,千古一帝实属熙。
任何词汇若附上一个‘熙’字,总有昌隆喜乐的意味。可这熙园,就如墙外那座城,在熙国熙事的祝祷声中历经沧桑,熙容难复。建康,江宁,应天,金陵,南京……可能只有躺在地下的石头,才知道这片地域真正的名讳。就如熙园里此间东厢,恐怕只有桌椅才会记得之前坐在这里的人姓什名谁,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位置总比名字重要。
现任的党主席,四十岁左右,气质儒雅,眉目也很清俊,虽着军装却带着股儒商风范,看来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吴邪进屋后他马上露出笑容,像是等待多时似的离位来到近前相迎。这个人一动,在座其他人也全跟着站起身来向吴邪投注目礼。吴邪立刻就看到了张起灵,穿着合他军阶的军装,座位在主席右侧顺位第二,看来是没太大问题。没敢多看,吴邪只瞧了一眼就把目光小心地收回到了眼前位置。
问过好,寒暄声中吴邪被带到了左手边第一个位置,他身边就是南方政权的直统者,抬起头对面坐着的是张启山,张启山旁边是张起灵,而他们之下坐的全是政军要员。从吴邪这个高度一览下去,诸人神色各有各的精彩。
看来自己这是什么还都没干,就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为首中年人坐下后,摆手叫大家都坐,然后转头就对吴邪笑道:“如今上海事务本就繁复难理,若不是事关重大我也不在这时叨扰你过来,路上辛苦了。”
场面话吴邪早就说惯了,听他开口就知该怎么接:“上海近来事情虽多好在都不是大问题,若能为主席您解一点忧国之思,才是吴邪三生有幸,唯恐出不上力,哪有所谓辛苦。”
闻言对方感叹道:“黄浦江上风起浪涌旁人看着心惊,到你这里都化了了,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啊!”但笑过之后,他语气一转,沉声道,“可是陈家在上海实力雄厚,漕帮又有数百年的根基,要把这两家揉在一起,劳神费力,事大事小成不成还说不准,你这心是不小,图的又是什么呢。”
话才开始就说的危险,好在吴邪知道自己有一个厉害之处,那就是他这个人能让别人觉得很诚实。他的诚实不是态度,而是感觉,他若带着三分诚恳说话,外人看来一定会觉得他为人十分简单。天性使然,吴邪却逐渐明白该怎么利用。
他笑着看了会儿面前的人,尤其是眼睛,随后他反问了一句:“那主席您的心,难道就不大吗?我只想把上海的势力拢成一股,您却想要统一国家。这之间艰难险阻数不胜数,成败更是难说,比我在上海拔几颗钉子要困难无数倍。您本已是功成名就,却致力于此不惜铤而走险,图的又是什么呢?在我看来您也是本着一颗为国的忠心,为民的诚心,才这么做。我效仿,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番话讲得一点也不客气,且吴邪说得心里又酸又麻难受得要命。也许这么种夸人方法这位浸在官场多年的人还是头一次见识,他愣了片刻,才回味出字里行间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
吴邪这样说话口气冲,使出性子来反呛,看似不给面子,可几句话说出来倒是甜到人心里没有一点虚伪阿谀。叫人听完之后,除了叫好之外,还会对他多出些好感来。
“我的心是大,可为国为民,有忠心和诚心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南北统一是民心所向,如今唯一需要商讨的是方法的问题。”拍着吴邪的肩,话题终于被移到了其他事情上,吴邪安全过关暂喘口气。
北方军已经抛出了诚意,现在的抉择无非是要么和他们配合起来,要么独挑大梁单干。现下两条路都有人支持,双方达不成共识。
因为那份非常重要的求和请愿书是吴邪从北方军那里带回来的,所以在所有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他这半个中间人的意见倒显得关键起来。六爷的亲笔信随后被摆在了吴邪面前,旁边的人指着对面的张起灵告诉吴邪,张司令坚决不接受这份声明。
吴邪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从进门就想仔细看看张起灵,只是周围这么多人盯着他怕眼睛粘在这人身上挪不开会惹来是非,所以一直没敢抬眼。张起灵倒没这顾忌,反正屋里所有人都在看这边,他的目光可以大大方方扎在吴邪身上,这可把苦了被看的人,心里直骂张起灵混蛋。
真是气死人了,所有事情吴邪到了现在越想越来气,只觉得要打张起灵一顿方才解恨,忍不住就想瞪眼。可他心念才起,对面那人就不落痕迹地微笑了一下。这笑稍纵即逝淡得像缕烟,说是浮在脸上的表情还不如说沉在眼里的情绪,一般人根本捕捉不到。然而暖意却和吴邪撞了个满怀,把他满心不甘全化成了委屈,一下子没了脾气。
若不是自己太没用,那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太多太多。吴邪想着,低头把桌上的和平朝外推开,该如何是好他也早就已经想好了:“这场仗得打,不能和北方军合作。”
吴邪从头到尾都说了些什么,张起灵没怎么在听。打不打仗,南京这些人就是再无能也不会拿吴邪个人的判断做定夺,找他来更多应该为的是上海的事。这次北伐,除了打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黄河那股力量如今已成气候,如果不能及时想办法消减掉,日后是个隐患;北方军放纵日本人,如果和他们站在一起南京无法同英美这些外援国交代;况且写这求和声明的人虽有诚意,北方毕竟现在还不归他管,他的诚意能兑现多少是个问题……更不要说党内党外其他声音。
张起灵看着正在同吴邪说话的人,所有道理这个人都很清楚,现在却装模作样征求意见把周围人的底都摸一遍,无聊至极。他最厌烦到这里见这些人的原因,也就在这里。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叫我有些意外,这封信当时可是你跟北方军代表一起送到南京,你不是应该比谁都认同他们的提议吗?”吴邪的态度叫人猜不透。
“六爷与我私下是好友,所以他的书信会经由我带来,这与政见立场无关。”吴邪把那些事归于私交,同公事无关。
轻扣着与吴邪之间的桌面,问题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既是好友,你为何还觉得该战?”
吴邪叹气道:“六爷性格直率,做事冲动任性。他自觉北方兵强马壮并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今日既然能为了抗日轻易与我们结盟,改日也一定会为了其他目的做出离经叛道的事。这样的人做朋友虽洒脱,做盟友却不牢靠。这话我对六爷也是一样说法,他若不改,终将作茧自缚。”
“北方军得天独厚,现在和日本人走的近,以后也一定会有其他人扶持,留不得。”张起灵经吴邪这么一提才想起来自己其实看奉天那家伙早就不顺眼了,怎么可能和他合什么作,他该落井下石才对。要说南京这些人最看中什么,那就是美国的支持,拿外援说事就等于是戳这些人的脊梁骨。
果然,张起灵一说这话,前头人脸色马上就凝重了。吴邪不懂这里头的内情,但看旁边人的脸色也知道这回估计是打中了七寸。
这种沉默有些难堪,感觉像是被人揭了家丑,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只有尴尬。还好坐在这里的都是人精,没有化解不了的问题。
“要我看,同北方军谈谈也行,本就是他们先求和我们要是断然拒绝有些理亏。”张启山突然说了句很是唐突的话。
聪明如他,怎么可能到了现在还看不出来张起灵那句话几乎已经为这次谈话画了句号。仗,是绝对要打的,你不打,人家总有一天要欺到你门前,到时再想找外国势力来帮你出头,根本就是做梦。
张启山现在说这种话,实则卖个破绽,好让某人有个台阶下。
能做成一党之首,只要有路当然明白该怎么走,闻言马上对张启山笑着摆手:“所以老先生常讲你思想保守,还是适合做文职呢。”他这句话,明显暗示对东北军不能怀柔,没的好谈。
张启山哈哈一笑,点头承认,事也算这么定了。
可屋里几个趋炎附势的一见张启山开口不管是非对错全开口投赞成票,进言支持和谈,这就是现成的炮灰,自己把自己往枪口送。
吴邪这次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翻脸像翻书,刚才还和气讲理的人一见底下人犯浑,拍案而起指着那几个不知察言观色的人大骂:“谈什么谈?这么想谈判,我就把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蝗虫都谴到北方去好好谈!罢了!与其靠你们,我看还不如把你们屋里头那些女人都装船送去陪日本人睡觉来得有用……”他一连骂了好几句,话是越说越难听,可是中间夹着个‘娘什么’的地方话,让整篇痛骂听着很有趣,吴邪不由有些好笑。
张启山显然是常见这样的事,也不说什么,只是中途起身招吴邪随他一起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张启山站在门口点烟,对吴邪说:“主席中午设了私宴,主要是想同你再说说上海的事。之后我会随你们到上海走一趟,平平风声,也算是给张起灵开道。”
话没说几句,张起灵也推门走了出来。张启山好像就是在等他,看他跟来后扔下一句‘我有些事,你们先过去’便走了。张起灵则叫上吴邪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两人沿着来时走过的那座桥往回走,吴邪突然难过地发现隔着点距离还好,真要这么和张起灵处着,他只感觉不知所措。
估计是这么大半个月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怎么说,吴邪没有头绪。可仔细想,吴邪发现不是事情太多讲不清楚,而是自己内在有些变了,这些变化不是好的,他其实不想让面前的人知道,更不懂该怎么解释说明。
只剩沉默。
在外人看来,总觉得吴邪开朗张起灵沉郁。事实上每次他们之间若有问题,打破僵局话从来就得张起灵先说出口,否则吴邪只会把问题往自己心里憋。一旦有事落在这个人心里,就像被冰封住了一样,悄然无声,但却清清楚楚万古不变,看似通透实则执拗。张起灵却更愿意把心里的事深埋起来,不管不问不看,反正都已经是这样,还不如随它们自生自灭,看似冷漠其实顺遂。
这是他们的区别所在,也是他们彼此需要的原因之一。
最近吴邪都在做什么,张启山陆续透露了一些。
说实话,张起灵根本不在意,也不意外,吴邪什么性格他从很早以前就非常了解。而且如果吴邪不参合进来,自己将做的事情也许会把一切推向另一条更残酷的道路。
当然,现在已经不用做这样的假设了。只能说,要评价一个人的好坏善恶,还得看他周围的人是怎样,又是和谁在比。
即将跨过长桥时张起灵加快了几步走在了前面,然后止步站稳,转身看后面的人。吴邪顿住步子,一抬头却又马上把目光侧向了湖中那一池阑干斜影,回避得有些刻意。
“我最近听说了许多事。”张起灵对吴邪说道。
吴邪眼神一沉,却还是点头道:“陈家几乎倒台,阿宁的哥哥被我杀了;琉璃孙被清出上海,如今帮会全部归我管;我还叫解子扬暂时把银行关掉抛售股票害不少人破产……”数着自己最近几天做的事,吴邪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
“听说你把房子拆了。”张起灵打断吴邪的话。
房子?吴邪愣住,想了想才搞清楚张起灵说的是什么:“那个……因为当时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能不能顺利进行,我担心南京这边会拿司令府做文章,造势,对你不利,所以就在离开上海前把它拆了。”
完全没想到张起灵一开口就问这件事,吴邪没任何准备,难道原先那幢房子有什么特殊意义,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尽量解释,“不过我重新在租界里买了公馆,家具摆设差不多都是按原样置的,还有你院子里的树,我也移过去了,感觉应该和过去差不多……”
听着这有些无措的解释,张起灵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让面前的人如此紧张,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感动。叹了口气,他上前拉起吴邪的手握住,缓缓说出自己现在最想说的话:“带我回家。”
不管在哪里,怎么样,有你在我身边就好。
一窒之后,吴邪心里复杂的情绪汹涌而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也只能是点头。他的初衷,他的信念,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重新被这双手牵住,带这个人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我来带你回家……”任何天长地久的承诺,都比不上有能一个人把有你在的地方称为‘家’,带来如此感动。
心里的不安放下以后,吴邪恢复了平时的神采,冷静地捡了些重要的事跟张起灵说,说罢转而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张起灵摆手不想议论这些,他只觉得吴邪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虽然这么想,可之前说是吃午饭,问题却在谈话间越说越多,越说越细,轮番的商讨谈判把人硬是拖到了第二天才放行。全身而退离开南京时,吴邪感觉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再不能多支撑一下。
怎么回的上海他根本没什么知觉,几乎是昏沉了一路,最后干脆闭上眼不再硬撑。
本想只是睡一会儿,再清醒时人却已经躺在床上,吴邪连什么时候如何进的家门都不知道。守在旁边的解雨臣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上前摸摸他的额头,然后扶他坐起来,说:“总算是醒了,差点没被你吓死。”说着端来杯温水让吴邪喝了再说。
吴邪还有点茫然,看窗外已经是天黑了,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
解雨臣见人这是糊涂了,苦笑道:“你这痴人,为了张起灵连命都不要,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经解雨臣一说吴邪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在回来的路上发烧了,高热不下。可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没法找大夫,只能拖到进城。
“等到上海你早昏过去了,就跟在水里焯过的豆腐似的脸色惨白,体温却高得烫手。还好医生来的及时,打了一针,才把温度逼下去。”解雨臣心有余悸地说。
吴邪觉得他一定是夸张了,不过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知觉,昏过去看来是真的。
“小哥呢?”吴邪喝着水问道。
解雨臣没好气地说:“城里多的是人给他接风洗尘,这会儿估计已经醉在哪里了吧。”
“他之前走的仓促,外头人少不了议论,现在回来当然要去平了那些流言,好好收拢人心。”吴邪知道解雨臣这大约是不高兴张起灵撇下自己出去,于是帮他解释道。
解雨臣听着更难受,瞧了吴邪一眼哼道:“你这臭脾气,真是犟起来牛都拽不回来,病得差点死掉,结果捡回条命一睁眼还是帮他说话。要我是他,天塌了也不会出这个门。”
吴邪笑笑,没什么力气争辩。事不由人,这一时在不在自己身边无所谓,只要是知道他没事就好了。
吃了点东西,洗掉身上退烧时出的汗,换了身衣服,吴邪在解雨臣离开后躺在床上休息心里觉得挺美,想着这回也算是做成了件大事。
把这一段时间的际遇回忆了一遍,吴邪越发觉得做人要知足。过去若是自己大病,一定会抱怨药太苦不愿喝,然后气闷张起灵往外跑不陪着自己。现在的他却明白,活着就好,还记挂着对方就好,能在想起彼此时知道这里就是家,就足够了。
这种自我膨胀的心情叫吴邪很是兴奋根本睡不着,也不知是几点突然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他才意识到是谁回来了,马上闭上眼装睡。这种行为解释不了原因,吴邪只能推说是自己病得厉害想不清楚要说什么才好,只有装睡,如此而已。
进屋后那人先是过来探了一下的体温,然后松了口气,才絮絮簌簌地走到一边开始解身上的衣物,进浴室洗身上的酒气,最后回到床边躺下来从背后把吴邪环住揽到怀里抱住。
吴邪最喜欢这个怀抱,不由自主翻了个身,把脸藏在了自己喜欢的气息里。靠了一会儿,他刚想睁开眼坐起来说一句‘我没睡’好吓他一跳,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紧接其后的是三个沉沉的字‘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吴邪埋首在这温暖想不出答案。他真的不觉得辛苦,不觉得吃亏,只要守的住这个怀抱,哪怕是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贴近这浅而轻的温柔,吴邪唯一害怕的是会碰碎这片刻宁静,他无法入睡,但也不想醒来,只在这一刻突然懂得了飞蛾与火的幸福。
见过的人都说黄浦江上的夜景挺美,灯火缎子般舒展在水中,像是被谁倒进一江金灿灿的琉璃,美仑美幻,遇而忘返。
可就是这样一种动荡的美,用个词形容其实也贴切,随波逐流。
屈原面对江水时曾无不讽刺地问,‘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举世混浊,人应该随波逐流吗?
在吴邪看来,这不是单个的人能攀得起的问题。问这样的蠢话和站在水边大喊‘水,你为什么不能向西边流’一样,多么傻。人世间的大是大非,参与者不能评判,身在其中,一个人就像浮在江中的水草,纵使你不想动流水也会推着你走,想逆流而上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说你能做多大的事改写多少成败,而是说你的心,永远走不出你所在的这个时代。若是伪善假圣你不屑去做,真险大恶你又碰不得。如此这般,乌烟瘴气的人间也许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你只能死。而别人要的是活着。
当世里,根本没有圣人。能力境遇才学有个高低,可是能改的只是命,逆不了天。
靠在沙发上翻看过张起灵身体检查的报告,吴邪稍是松了口气,还好没事。看来南京那些人不是手起刀落,干脆果决之辈,凡事最怕还是一笔画大了兜不回圆,总想留后路。可走一步晃三晃是女人的步态,一个国家若被带着这么走哪里走的长远。虽不能这么比,吴邪觉得要是自己站在南京的立场上抓到张起灵这样的人,定会杀了他。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不要怕做了太决绝会有危险,因为你铲除的就是危险本身。
放下这些心事,吴邪看时间差不多便起身整整衣服,推门出去。刚走出几步就迎面碰到上来找他的王盟。
王盟见吴邪朝自己这边来,于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叫了声:“老板。”
“张大佛爷到了?”吴邪走到王盟身边边问边招手让他跟上自己。
王盟随吴邪走着说:“车子已经进外院了,估计马上就到。”
吴邪听他这么说加快了速度朝前走。
绕着侧边人少处的楼梯从三楼下到大厅,吴邪被场内明晃晃的光刺得眼睛发花。这公馆一楼的大厅今晚是第一次宴客,吴邪之前觉得什么都好就是顶上的灯不够气派,于是就叫人换了一盏。现在这盏水晶吊灯有三百多公斤重,上面每一颗坠子都是天然的水晶打磨而成,灯座灯钩本是黄铜,吴邪嫌不亮叫人全镀上金,撇开工本费光是铺在上面的黄金就用了四十两。这么一盏灯在上海,甚至全国估计都是独一无二的。
本就是熠熠生辉,现在再加上满场宾客,尤其是女宾身上的珠宝首饰,流光异彩看得人眼花。吴邪站在楼梯上适应了一下,这才走下去融进这繁华中。
他一现身,场中众人纵使不知在这里该称他是主还是客,嘴上也必定是能多甜就多甜。过去巴结是因为他是权贵身边的红人,现在巴结是希望能成他身边的红人,各中心事休提,笑就对了。
“你吩咐下头人,待会儿张大佛爷到了叫他们给我醒着点神,别让什么不长眼色的人都朝这边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糟心。”吴邪边笑着从客人之间穿过边小声对身边跟着的王盟交代。
如今上海格局被吴邪重新切了一遍,那些过去和陈家绑得紧的,跟琉璃孙交往好的,因为银行的问题利益受损的,心里自然不高兴,今天张启山在他这里八成就有人想借机告御状。吴邪知道一些人,但无法区分全部,只能在客人里加些自己的手下,到时候看紧点,别惹出丑事。背地里如何使坏吴邪不怕,但是绝不能在大庭广众闹,人言可畏,现在这种时候谁要是让他丢人,他绝对能让对方丢命。
王盟听着吴邪的话点头,他早没再做报社小记者,而是跟着吴邪做事,算是伙计,不过比普通的伙计更有学问。吴邪有心把许多事交给他办,可现在王盟还没够到门口接张启山这样的格。胖子候在大门附近,把人送到胖子跟前后王盟就去办其他事了。
当时在营口,吴邪决定由解雨臣陪自己回上海,胖子则被派去当了回说客,劝服山东的军阀头子不要一见张起灵遇事就转投到南京阵营里。胖子嘴皮子厉害还不讨人厌,说服个军匪头目合作总比说服个姑娘嫁给他容易吧。好在山东那位处事有自己的原则,也不真是贪慕虚荣的人。对于南京软禁张起灵的作法他本身也很是反感,所以胖子没费多少力气就把这事办好了。相对于此,黄河一系的情况就显得复杂许多。
应日前在南京所说,张启山这次跟着张起灵他们一起来到上海,这就好像是从跌倒的地方把人扶起来,只是过程稍显曲折罢了。他一共在上海停三天,除了在军部商讨备战之外还同城中商政要员会面,主要是为张起灵清障,其次平平陈家的余波。明天他要回南京,吴邪今天摆这酒局,当是给事情压尾,倒也应景。
吴邪一到前门外廊,便被让到了前排同张起灵和其他几个上海的军政头面人物站在一起,他名前没有官衔军阶,地位却是摆在那里的,何况背后还有张起灵撑着他的腰。从现在开始,谁在上海想成什么事,得先来问问这位小三爷给不给面子。
部分人之前还带着戏谑,心想吴邪惹出这么多事激怒南京,八成是要丢小命。可现在眼看张启山下车后一开口就对吴邪嘘寒问暖,流言不攻自破。
张起灵本叫吴邪先不要管外头这些事好好养病,但也知道这个人肯定不会听自己的。大概是最近作主作习惯了,吴邪言谈举止间都多了些说不出的气势,只是他自己可能没觉得。张起灵不是不喜欢,心疼罢了。
迎着张启山进了正厅与宾客寒暄后,吴邪和张起灵暂时退到了一侧,让张启山先同其他人把闲话说完。这也是个选择的过程,吴邪这些天根本没见任何人,张启山最后一定回绕回他这里说话,而且不会单独过来。
先不想这些,吴邪侧目笑看坐在旁边的人,心想自己果然还是看惯了他穿这样的衣服坐这样的位置,稍是委屈了都叫人觉得别扭。
感觉到打量的目光,张起灵转过脸,面朝吴邪。他们这两天见得不多,话讲得也少,吴邪埋怨吃了药老犯困睡不醒,每次自己回来他都睡了,他醒着自己又不在,才没机会好好聊。
可张起灵知道不是因为这种事,要有心好好说话有的是机会,过去也忙也累,彼此不也什么事都知道吗。如今隔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张起灵也看不太清楚。似乎有些误会,有点生疏,有新的情绪和变化产生,彼此需要重新认识一下,确认一下才好……
“北伐的时间定下来了吗?”吴邪问。
张起灵点头说:“四月。”
吴邪听着叹气,半开玩笑道:“最美不过人间四月天,你却要走。”
这个人很少,或者说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消沉的话。这句抱怨,难得的近乎珍贵。张起灵想说些弥补的话,可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余地,他能说的早就都说过了。
“这次若再胜了,真不知你这领子上该配什么章。”已是位极人臣,再往上还要朝哪里走。吴邪叹罢,伸手摸了一下张起灵衣领上金色的领章,然后马上把手收回来,心里忘不了张启山在熙园同自己说的话。这场仗,输不得赢不得,怎么做都不对。吴邪偶尔带着怨气想,若真到那时,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干脆造反算了……
这想法最近就像颗滚烫的种子,吴邪越是想忽视它,它就越是在心里疯狂地长,好像一种报复,他不敢和任何人提,但偶尔挣扎。
“吴邪。”张起灵看见吴邪眼底的阴郁迷茫,直觉不论这个人现在在想什么,都得赶紧把他拉回来。
“不管你以后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哪怕是,哪怕是这一切……”哪怕是什么,吴邪也说不清。他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张起灵的想法,可他不敢问,他怕张起灵和自己想的一样,要是那样他真的要疯了……
正这么胆战心惊地想着,旁边的人‘唰’地站起身,抛下一句:“你过来。”然后转身朝通向院子的侧门走。
吴邪顿了一下,随即起身跟上前面人的步子。
一出大厅张起灵就拽起身后的人朝前走,他根本没耐心走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就直接把吴邪圈在怀里扣住下巴狠狠吻住。
这几乎逼迫的亲吻没温柔可言,吴邪下巴被死死压住根本由不得自己,不过他心里也没想过拒绝。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无比需要这样的怀抱和温度,需要这个人,哪怕是怒气也好,疼痛也好,来让自己清醒一下。
“别忘了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一吻尽,张起灵放开吴邪时提醒他。
吴邪失神,想了想,他是因为不想见张起灵在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徘徊,想和他一起离开,想救自己救朋友,所以才会想改变自己,变得强一些……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只是你。”张起灵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表达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想偏,会误解。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这一仗?”吴邪摇头,“难道就不能交给其他人去办,就不能试着和北方军妥协吗?这场仗你赢也是输,你若是赢到时候他们哪里还能容的了你,你若是输……”
“只有赢,我们才有筹码谈如何退。”这些事解释起来需要时间,张起灵这一时只想让面前的人稍微理智些,多相信他一点。
手紧怀抱,张起灵发现自己错得厉害。该早点问发生了什么事才好,原先只道吴邪心里要么是介意齐羽的事,要么是最近遇到的变故让他有些紧张,没想到这个人想得竟然那么远,看来还是低估了。
趴在张起灵身上吸了几口气,吴邪拔掉心里的刺,第一次缓缓诉出自己现在的感受,因为突然之间他真的感到难以承受:“小哥,我累了,我怕自己以后会撑不住,会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刚才,我真的恨不得……”
恨不得能杀人才好,吴邪长叹,“但我更怕你不在。我每天睁开眼都想,要是还像最开始那样多好,或者,哪怕是能像昨天也好……可如果总在今天怀念昨天,我的明天还能期待什么呢?”
我对自己逐渐没有了期待,因为我都怀疑自己还算不算是自己。我只能把你的目标当作我的,爱也好,恨也好,你要打仗要和别人斗哪怕是要和所有人为敌,这都会是我的期待……
吴邪知道张起灵自己也有许多的问题,可是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本来梦想变成一个强者,像阿宁那样有底气,像胖子那样洒脱,像这恢弘灯火中的某些人一样……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却还是最想念当初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的那个自己。至少那个时候他还知道心该放在哪里。
“别怕,有我。”张起灵觉得吴邪大约早就忘了,但他没忘。自己之所以能由着这个人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一直是有规则的,这个规则就是,一旦吴邪示弱,他就会反悔。
他们不同,却也相似。对于彼此,付出从来没有所谓多少,有的只是不顾一切。
第四十章
当张起灵和吴邪回到大厅时,张启山和几个人已经坐在他们之前的位置聊天,看来是在等他们回来。张起灵远远看了一眼,发现几乎都是政军界的要员。这些人坐在一起,绝对没有好事。想了想,他对吴邪说:“你别跟来。”
吴邪心说这怎么行,张启山明摆着是要找自己。他想说反驳的话,举目却发现张起灵神情很是认真,看来不是在和自己商量而是命令。
这么想着,吴邪隔着人群朝张启山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发现那里没有商界的人在。看来谈话的内容并不旨在钱。简单的取舍了一下,吴邪决定相信张起灵的判断。他给旁边自己一个侍从打扮的手下打了个眼色叫他过来,装成是有人请他去说话,就这么临时错身往另一个地方走去。
张起灵独自来到张启山等人面前,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不见吴邪过来张启山略显意外,却没做声。
张起灵也不急着说什么,从桌上的烟盒里取了支烟点上,缓缓抽了两口,这才把目光投向旁边警///察厅的厅长。
这些人从官职上说来都不受军部直接控制,张起灵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可是政务之间难免相互牵扯,张起灵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手段谁不知道。但凡自己心里有鬼,被他这么看上一眼头皮都是跟着麻成一片。
“张司令伤愈不久,这烟还是少抽为好。”无奈,既然被盯上也只能梗着脖子把词往下念了。
张起灵说:“听说最近工会闹事,警察厅无力镇压屡向军部求援,我不在上海,没帮上忙,对不住你。”
他开口说‘对不住’,被点到的人只觉得后脖子直冒凉气好像要死了一样,连忙说:“司令这是哪里话,您在南京修养才是大事。”
话虽这么说,日前上海工人在工会教唆下发起暴乱,警察厅求军部支援被拒绝这事,多少人恨得觉都睡不着。
上海整整八十万工人光凭警察厅哪里压的住,可军部却以‘只接受张司令直接命令’为由对暴动置之不理,以至这次暴乱损失巨大,警察厅上下也全被南京痛批了一顿,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张起灵捏着兵权不放的可恶之处就在这里,不管出了什么事,他说不动军队就没一个人动。城里各种势力也都聪明,一看张起灵这个威慑不在,无不趁乱闹事,搞得其他部门焦头烂额,四处救火。
张起灵知道这些事,他说:“可民乱若全仗军部正规军来平,留你何用。”
警察厅厅长被说得心惊胆战,手心全是冷汗,答不出来。
接着张起灵又把矛头对准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官:“十天前缉查办派人突袭南京到上海贩烟土的商船,双方发生械斗。谁知商船却是你们警备司令部的人在护航,如今你叫我拿什么遮丑?”
上海的烟土生意一直都是吴邪,张起灵和阿宁三方运作,张起灵和吴邪离开上海这段时间阿宁暂时停业了部分烟馆停卖鸦片,这一下子可苦了城里的瘾君子,鸦片价格一下子翻了起来。这时警备司动起了脑筋,想利用职权从南京运一批货过来趁乱捞一比。
可他们暗箱操作没知会其他人,反叫缉查办以为是民运商船贩烟,就想中途抄下这批货自己拿到上海来卖。
这样敌不明我在暗,两伙人闭着眼睛在长江上打了一场,最后才知道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更坏的是真正肇事的人逃之夭夭,抓了三个船员顶罪杀头了事,掩耳盗铃,简直越描越黑。事情经一渲染,笑掉多少人大牙,这不就是政府自己给了自己一耳光吗。
说出来全是丑事,可根源又全在张起灵这里,在坐的人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本来踌躇满志现在一下子都给三言两语骂成了缩头乌龟,乌纱帽甚至人头都岌岌可危,只好都望着张启山向他求救。
张启山摆出笑脸,说:“张司令这是情切言威,你们各自一摊子事办不好应该反省,莫怪张司令话说的重,都是为你们好。”
他这一兜,把张起灵原本的意思引到了别处,本是兴师问罪现在却成了淳淳教诲,大事化了。
周围人马上连声称是,唯恐张起灵再出言相逼。
张启山对众人说:“今天也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工人暴动的事与诸位商量。若就是民间工会行为倒无妨,毕竟民生乃国本之一,当政就应为民请命。可是根据调查,在工会中起主导作用的却是地下党份子,在他们的唆使下工人们不断罢工游行,这其实是共///匪在借民间力量威慑党国,实在阴险。”
说着张启山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起灵:“张司令说的在理,军部屡屡出面镇压总是不妥,会叫人误会我们在压制百姓。对于地下党,军部总归是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恰巧眼下小三爷把上海大小帮会势力整合在了一起,我以为倒可以仰仗小三爷手中这股势力肃清上海地下党,为民除害,我想他应该不会推辞吧。”
张起灵想都不想,撂下话:“名不正言不顺,管不了。”他就知道,南京除了钱之外对吴邪手里这股势也是有盘算的,所以才会在这时找来这些政要商谈。做生意吴邪也许能正确判断,可是面对这些人这些事他的判断不会清楚,因为他始终不够恨。不过处理这种事,却是他的长项。
“怎么才叫名正言顺?”张启山问。
张起灵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撇开无法调动黄河山东军阀积极作战,以及上海军权难以控制之外,令南京松手放开张起灵另一个原因是吴邪用最暴力的方式将上海的利益格局打破重铸。银行破产和股价波动损害了资本家的利益,连带影响了工人平民阶级;帮派联合重组把分散的势力集合起来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可攻可守;另外陈家被压迫,南京失去了在上海最值得信赖的龙头老大和固定财源。
上海的繁荣和稳定一直是南方政权的方向标,如果这个地方出现了问题,国内外都会还是怀疑南京政府的稳定性,如此这般,要是和吴邪硬碰,南京一方无法担负损失。
可是作为一个生意人,吴邪虽然能逼得南京放人,却赢不了,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在张起灵的自由得到保证后吴邪也愿意坐下来好好谈。南京承认吴邪在上海的地位,维护他所有的生意和帮会运作;可吴邪也要恢复上海商界次序并将所得利益的相当一部分给南京,这是不得已的共生。
张起灵和吴邪不一样。
吴邪过去拥有的很少现在要的也不多,所以拥有的越多他在压力之下就会胆怯迷茫,现在大约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张起灵从一开始就拥有很多东西心却很空,所以他从小就知道该怎么利用自己有的势力去降服周围的人,力量越大他越游刃有余。
张起灵知道如果按自己的方法走,也许以后真的有可能能够站在一个新的高度用将来手中将有的力量和南京对立,甚至或推翻,或重建,至少也能让南京难受个五到十年,他可以做的是抗衡而非妥协。
因为这样的差异,现在他得和吴邪做个交接。吴邪认为难以承受的重担他要接过来,这种游戏他一直都在参与,所谓压力只是种刺激,虽不上瘾,但也已成习惯。
捻灭第一根烟,张起灵扫视在座所有人,不冷不热地说:“给你们一天时间,然后回来向我解释,如果靠帮会能平乱,为什么你们不用滚。”说着点燃第二支烟,靠回位置上默默抽起来。
张启山见张起灵含沙射影挖苦自己,想了想,遍让这些无用的人先散了。待只剩他们两,张启山换了个态度:“吴邪如今在上海树大招风,根基不稳。外人服他也恨他,你确实是能帮衬,可南京的支持才是自上而下的。陈家毕竟有功在前,我们不管不顾反而倒戈支持吴邪,这在情理上都不对。可如果能用肃清工会这件事给大家一个合作的机会,予取予求才更服众。”
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想让吴邪为国民党做打手,南京在上海看谁不顺眼他就得打谁。
张起灵提出尖刻的问题:“吴邪若真把事情压下来,以后老百姓该服谁?”要是帮派能镇压工人运动,政///府的威信又在哪里。
“这件事确实是机会,”张起灵放眼朝面前歌舞升平的宴会场望去,告诉张启山,“可是,政,商,军,都必须有统一的态度。”
他的意思是,河那么宽,谁都能说自己鞭长莫及,要么所有人都上一条船合作,要么就各行各的舟。
张启山本当张起灵是打算断然回绝自己,没想到他竟还留了个回环的余地,要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有所谋求。想要政军商统一口径联合在一起,到底也只是个形式,张起灵能从中得到什么实际好处呢?
“法国商会董事不久前曾以私人的名义写信给我,当时我在南京。”张起灵平淡地说,“他希望能将输入国内的毒///品回购,借吴邪的商船运到河内,再到马赛。”
这句话是个重磅炸弹,包含的信息太多,张启山听后几乎愣了。如此重要的事张起灵之前竟然只字不提,全当是私事自己定夺,居心何其叵测。
张起灵没心情等张启山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各界若不能统一支持,这事不做也罢。”
商船也好,毒品也罢,全在吴邪手里,他要是不肯接受法国人的请求,南京也无法站到人前运作这种生意,那损失可就大了。
张启山根本想不到张起灵能抛出这种筹码,一下子落到下风。
吴邪人虽躲得远,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远处那群谈话的人。眼看着旁人都散了,两个关键的人却没停止说话,他有点紧张。寻思了半天,他决定找个借口靠过去,但那边的人却先一步双双站起来,看来是谈完了。
见这情形吴邪连忙凑过去,作出匆匆赶来的样子迎着张启山就说抱歉来迟。
张启山不以为意,笑说:“小三爷大病初愈,不要勉强。来日方长,张司令日后得胜,这个门我自然是要再登的。”
吴邪见他脸色还平和,想来同张起灵话还投机,心里舒了口气,玩笑道:“得您吉言,看来还得快些寻个好地方把司令府的门楼架起来才行。免得到时候仗是赢了,人却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张启山知道吴邪之前把张起灵的住处毁了:“这个公馆不就挺好,我只当到这里就是进对门了呢。”
吴邪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之前本想趁张司令在南京修养把旧楼修补修补,可也不知怎么的越看越觉得处处破落,话一说重手下人也不长心眼,竟把房子拆了。事后我便想得补这一幢楼给他,可一寻思又觉得不妥,钱不是问题,就怕外人诋毁,说堂堂司令的家宅,怎么还得自己亲力亲为,仰仗旁人来置办。”
张启山通透得很,话听到一半就知道吴邪想说什么。这么个宅院吴邪绝对买的起,可他偏偏要较这劲。可是有求于人,话自然得顺着说,张启山如今只怕吴邪不跟法国人做生意,让这一次又有何妨:“还是你心思缜密,这件事确实托不得他人,该由我们党内来办才好,你且放心。”
这是吴邪的私心,目的达到,他感觉跟打了胜仗一样,眼里全是笑意。张启山见他这么高兴却是头一回,为的竟然是这点小事。看来人对人,若在心里把对方摆在自己前面,凡事也就不分巨细都想为他争个先,这等斤斤计较,令人感慨……
陪到张启山离开今天就算是大功告成,吴邪没心情哄其他闲人,直接上楼休息。他前脚回屋,张起灵接着就到,吴邪刚好有话问他:“你今天和张启山商量什么了?我见你们说得严肃,他怎么走的时候脸色还挺美,倒像捡了便宜。”
“小事。”张起灵再不会跟吴邪说这些事,应付了一句拉着他坐下来休息。
“什么叫小事?”吴邪追问。
张起灵只当没听见。
吴邪皱眉道:“你这人同别人话不少,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哑了?”
同那些人都是互相利用,话不在多少,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够了。可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哪还有假装的道理。张起灵想着伸手把吴邪搂过来亲了几下。
这一亲吴邪立刻心猿意马起来,不提刚才在楼下那个根本不算吻的吻,回来这么些天这人正正经经亲他还是第一次。回搂住张起灵的脖子,吴邪不由自主想把这个接触加深延长,不管事如何变,心如何变,能爱一个人的感觉还是美好得不像话。吴邪喜欢被这样紧紧抱在怀里,分享彼此所有感觉,所有温暖。如此主动,令这个绵长的吻马上多出了其他含义,吴邪也不否认,他确实很思念眼前这个人的一切。
随着自己的感觉走,吴邪摸上这身军装的领口就想解扣子,手却被张起灵拽回来按到一边。
“小哥?”吴邪奇怪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人是嫌他动作慢想自己来?
本想看张起灵自己脱衣服感觉也不错,岂料人家却说:“我还有事得去和胖子商量。”
“现在?”这种话这种时候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吴邪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可难得自己主动一次,人家张大爷今天就是不领情。张起灵摸摸吴邪的脸站起来就走,吴邪一直看着他把房门关上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是怎么回事?吴邪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有什么天大的事他非得大半夜,还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的大半夜,赶着往外走。胖子什么时候有这种魅力了过去怎么没发现?究竟是自己吃错药了还是他张起灵吃错了什么东西?
吴邪本来心情还不错,结果几乎睁着眼过了一夜,那个人还真的就没回来。他明天一定要去问胖子,到底是有什么十万火急?!
入了冬以后,天一日冷过一日。南方冬天非常难过,阴湿的寒气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任你穿得再暖风一吹还是透心凉,寻个避风的地方坐着还是全身冷得发僵。这时节若再来场夹着雪子的雨,走在街上凄风苦雨的意味用不着睁眼看,张嘴说,用鼻子都能嗅出来。
好在今年冷归冷晴天还算多,闭紧门窗生起暖炉,人往朝阳的位置一坐喝点暖身子的热饮,日子不算难熬。可就是这样待在家里养着什么也不做,吴邪的病还是反复无常,时好时坏。他这个样子张起灵根本不准他往外乱跑,吴邪之前忙惯了突然闲下来憋得难受,只好寻闲事来做打发时间。
“哎呀,不玩了。”吴邪把面前的牌往外一推没好气地看着同桌其余三人,“个个成心败我兴致,三圈不让我开一次糊你们真是好狠的心!”
近日梨园名伶桐老板因事回上海小住,她少时长住上海但后来去了北方,多年过去上海的友人散得差不多,回来一个人也无趣。吴邪与她算是有些渊源,也挺喜欢这带着点英气的娇客,得知后便时常邀她来玩。今天他找来阿宁还有解雨臣围了一桌麻将,打了三圈吴邪硬是被这三个人精压得没赢一次,饶是脾气好也难免生怨。
解雨臣坐吴邪对面,瞧他推牌笑道:“就你这牌品若还不肯输些钱谁要跟你同桌。”
阿宁也笑:“牌是你要打的,玩法也是你定,最后技不如人怎么反怪别人。”
吴邪哼了声,朝桐老板求援。桐老板和吴邪的关系毕竟不比解雨臣与阿宁,太俏皮的话不敢说,只笑道:“老祖宗制这竹牌玩得就是不伤片甲的君子之战,小三爷既是君子,就该愿赌服输。”
吴邪连说这丧气君子不做也罢,伸手从牌桌上挑出东南西北催着重新换座位:“一定是小爷这个位置风水不好。”
“您这三圈十二把牌都换了两次位置了,许是头转晕了才不赢,不如歇歇再打?”伺候在旁边的佣人愁这人一直不下桌子把该喝的药晾在旁边都快没热气了,见吴邪输泼了皮有点耍赖的意思,于是借机劝他休息喝药。
他点出来吴邪输了牌就撒泼的事实,桌上人都大笑,散开来直说这牌打不得,万一为场游戏把人气病了不好交代。
阿宁久坐不得,得着空就说自己去旁边屋子抽支烟。吴邪知道她现在瘾一上来不吃那种药就精神不济,可这药阿宁越吃越频繁,他看着也揪心。陈家遭了变故后阿宁倒没流露太多情绪,只谢了声吴邪没杀她爹,再不提这事,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
桐老板听人说过行内有解雨臣这么号人物,艺名解语花,扮相极美唱腔圆润,本有能成名角的本事却总是唱一阵歇一阵,登台全凭自己性子,不稀罕人捧,也懒理旁人,能不能听到他的京戏得看运气。长此以往,在梨园行里他解语花有口皆碑,外人却总不得他真容。她当然不知道解雨臣过去绑过她,只当是初次见面,总是不住打量。
解雨臣被她看得无奈,目光一转冲这‘同行’笑道:“桐老板要有话想问,说就是了。你擅唱老生,一双眼厉得很,这么个瞧法倒像拿刀子刮我似的。”
解雨臣得天独厚,话说得再不客气被他嘴角朝上一带,入耳都像是在嗔怪,叫人恼不起来,只想多与他搭几句话。
扮上后艳压群芳的戏子桐老板见的多,台上再美褪下一身彩衣大多也是寻常人,清秀些罢了。可眼前这个解语花却本就生得极好看,眼波里随时都带着点事,随便看你一眼都欲语还休,不可方物。但艳则艳兮,这人浑身又透着缕狠意硬气,脖子扬得高,一点不俗媚软弱。
这是内行人相看,丝丝入扣。桐老板一眼就知道他这样的美人若肯唱定是演什么像什么,况且有他这扮相,不开腔已叫人自醉。
“我只在想,若有意你怕是早就在行里如日中天,哪还有别人席地。”桐老板实话实说。
解雨臣乐了:“有桐老板这声赞,胜却人间无数。”
见解雨臣当自己的话是玩笑,桐老板颦眉:“我是真心,你有这底子浪费了可惜。”若知辛苦才懂珍惜,戏曲一行里多少人数十年苦练唱得呕血都成不了角儿。她这么急起来本性流露,看来也有些脾气。
解雨臣对旁人不太露本性,照常微笑,说道:“戏台上精彩虽多,也只是方寸之地,这不是我求的。”
坐在旁边喝药的吴邪知道解雨臣只拿唱戏当手段,志不在此。可他这话听在不知内情的桐老板耳里可有些轻蔑,忙放下药碗打圆场,指着解雨臣对桐老板说:“他会唱青衣,但擅长花旦。只是好些时不练,估计这会儿词本子都忘得差不多了,怕被人看出来。”
“谁说我忘词了!?”解雨臣对吴邪向来有一句回一句,自己唱不唱是一回事,说他本事不精可又是另一回事了。
吴邪刚好借机报牌桌上的仇,摆手道:“是驴是马牵出来遛遛。”
解雨臣见他说话向着别人,气不过,扭头就走。他出了房门就看张起灵,胖子,王盟还有黑眼镜四个人朝这边过来,迎到面前黑眼镜刚一笑就被解雨臣抬脚蹬开,这打挨得真是莫名其妙,也就黑眼镜这号人还笑得出来。
屋里头吴邪看着桐老板,他知道这女子最近感情不顺,本在台上台下与她珠联璧合的人如今说散就散,比翼变独活,心里多苦说都说不出。独角戏没法唱只好回上海,可若真再不登台,自己那点心酸又会被其他人当戏唱,这才心急想找个人搭戏,重新振作起来生活下去。解雨臣是有才,可他不是真的爱唱戏。
“唱几场戏是小事,他心里乐意嘴上从不说,没什么坏心就是爱面子不肯当面应承罢了。”吴邪安慰桐老板道,“我去帮你同他讲。”
桐老板感激地朝吴邪笑,当初匆匆一见没想自己落魄时这位小三爷待人却不见外,频频雪中送炭。
吴邪看她,想了想还是多劝一句:“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可人与人,分开了就说明没缘分。再说,你与那人也是唱戏结的缘,这缘分来得虽美,但也轻薄,经不起事。就像戏折子里的言语,唱过就该作罢。”
桐老板倚桌低头看脚尖,笑叹不语。
“吴邪,你这是又怎么招惹了那炮仗,一见面就打人。”胖子推门率先进来,张嘴就说解雨臣踢黑眼镜的事。
瞥着旁边一桌牌,吴邪哼道:“我三圈没开张,谁都敢惹。”说罢看了眼张起灵,然后招王盟过来。
张启山离开上海后,城里各界打着‘互利互助,效忠国家’的旗号大张旗鼓成立了个联合社,吴邪自然是责无旁贷得参与。他本以为这些人就是想找自己当保护伞,没当回事。不想到最后连军部也搀和进来。当时吴邪还奇怪,问张起灵你什么时候也爱拉帮结派了。
联合社之所以说是‘联合’,意思就是在这个团体里大家资源共享,有事一起商量,不能只听一家言。可资源确实共享,发号施令的人却还是那一个。吴邪到后来慢慢发现,张起灵这是在借联合社的名义架空自己,把本该自己管的事代劳了。
例如现在王盟送来的账本,吴邪照旧看账管账,可账怎么收怎么分却是张起灵的事。如今任何事,吴邪做的都是面上那一层功夫,里头什么情况可不由他说的算。前不久,张起灵利用帮会力量诱杀上海工会领袖,只等工人一闹他随即就派出军队,一气扑杀了上千人,最后再由商会及政府出面调停。看似一台戏,主事的全是他自己。
这只是开场,紧接其后城里议员因为贪污腐败被查撤;商人屡遭帮会骚扰无法营业;帮会头目被以类似于‘同地下党勾结’,‘扰乱秩序’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被军部收押……说都说不完。张起灵几乎把所有和自己对着干的人都剔除掉,一时满城腥风血雨,棺材铺发财。
这些吴邪都是事后听说,他管不到也就干脆不管了,闭眼在家养病。
吴邪才不恼输点钱,他烦恼的另有其事,这件事真是一想起来就抓心挠肝叫人烦得气都喘不顺,他还没法跟任何人提,更没法发脾气。
胖子一听吴邪当了半天散财童子,哈哈笑道:“胖爷我的牌技那可是远近闻名,怎么教出来的徒弟这样子。”说着拉吴邪上桌重新教他。
吴邪心想搞不好就是跟你学才学出一手烂牌,根本懒得搭理。
黑眼镜进来转了一圈就出去了,吴邪见张起灵站了会儿也往外走,便起身对王盟说:“你替我陪陪桐老板,我得去看会儿账。”常请桐老板来,吴邪也有自己的私心。王盟一直喜欢她,如今桐老板也是单身了,要是能撮合他们也不失为件好事。
张起灵需要上楼休息,见吴邪出来,本想劝他回去继续玩,可吴邪却先一步扯住他袖子不放,就是要跟。两人回房后,吴邪自己拿着账本靠坐在床边翻看,张起灵则和衣躺下睡觉。这样的安宁要是过去吴邪会非常珍惜,可现在他只想把手里看了半天没看进一个字的账本撕了。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自己和张起灵之间太安静了。
开始的时候吴邪还安慰自己,一定要先解决张启山的问题,一定是太忙,一定是有些累……可是,数起来从南京回来都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们每天都睡在一个地方,张起灵却硬是碰都没碰他一下。最亲近也就是搂着他,或者哄孩子似的亲亲他,多余的事一概没有,不越雷池半步。
当然,吴邪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本身,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会这样?虽然他们过去也不是成天腻着才好,可是自己好像也不是在和柳下惠过日子啊,怎么突然就‘相敬如宾’到这地步了?
那天张起灵中途脱逃说要去找胖子有事,吴邪第二天见胖子刚想问他有什么急事非要半夜找人去谈,谁料胖子更郁闷,一见吴邪就反问都说小别胜新婚,你怎么反而把人往外推?
吴邪真是委屈死了,当时没顾上不好意思直接跟胖子说我没赶人,小哥说有事找你才走的。
胖子更摸不着头脑,他才没那么不长眼,怎么可能这种时候横一胳膊。再说,这位大爷自己要说不走,就凭胖子能请得动他……
这么一对口供吴邪才弄明白,那天胖子根本没找张起灵,是张起灵自己跑去找胖子,而且屁事没有。
实在是诡异,吴邪这些天一直都在想这件事,直觉得这是他人生中碰到最困难最尴尬的问题。他谁都不能问,连当事人都不能问,好几次他差点没忍住想问张起灵,可永远只说得出一个‘你’字,连‘为什么’都接不上,直接把话拐成‘你饿不饿’,‘你要不要喝茶’这种蠢话……
“唉……”吴邪甩开账本长叹,这么下去自己非得把自己逼死不可。他不是纠结,是有点怕。这人该怎么对自己好照样那么好和以前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就是这样才更要问,为什么?
要是按照‘所有问题的产生都有原因’这样的思路寻找线索,吴邪只能说这要么是自己的问题要么是张起灵的问题。可思前想后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张起灵也很明确的表示过他不在意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坑了什么人。那就是张起灵自己的问题。可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所有思考又回到了起点。
吴邪后来觉得可能与齐羽的事有关,因为除了这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发生在他们之间。张起灵过去所谓坦白其实不坦诚,齐羽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算和自己说过。吴邪对这件事说完全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他洒脱那是因为相信彼此之间的感情而且他还没找到好时机问。可现在张起灵的变化匪夷所思,他根本忽视不了。
“吴邪。”听到叹息,闭目养神的人唤了一声,微微展开手臂。吴邪一见马上扭身钻进这怀抱里贴着张起灵躺下。
张起灵以为吴邪觉得不舒服才叹气,抬手顺着额头摸到脸颊怕他发烧。
“小哥。”故意凑近耳朵轻声叫了声,可迎接吴邪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被压着躺回去,张起灵只说:“睡一下。”
可恶!吴邪垂头丧气地把脸埋进枕头里,心想难道老天爷这是在暗示自己上了张起灵,只是自己没意识到……
带着深深的怨气睡了一觉,吴邪醒来时发现果然又只剩自己,外头天都要黑了。他坐起来清醒了一下然后下楼,发现除了张起灵坐在旁边在查看信件之外所有人都在玩牌。胖子取代自己和其余三人酣战,黑眼镜和王盟在旁边陪看。
胖子显然是赢了,眉飞色舞地听了张牌出去,看吴邪过来笑道:“哟,天真这一下午睡得可好?”
好得快被气死了。吴邪哼哼两声,围到桌边看战况。
胖子说:“你来了我们就不打了,都等你开饭呢,胖爷我都饿了。”
“赢了钱就想收桌子。”解雨臣哼了一声,看来输了不少。
晚饭前吴邪替桐老板再劝解雨臣帮忙搭几场戏,解雨臣输了钱心情不好,逗吴邪:“过去你总说我扮上特别好看,现在是不是想念了才这么卖力劝我再唱?”
吴邪还没答腔,旁边黑眼镜就小声插嘴了:“花儿爷扮桐老板也挺好看。”
解雨臣一愣,狠狠回瞪。
除了桐老板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黑眼镜说的是上次解雨臣把桐老板迷昏绑起来自己乔装成她的事。把这事一提,是解雨臣对不起桐老板,黑眼镜提出来他只好答应陪桐老板唱戏。
桐老板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但解雨臣能同意实在太好,她怕人反悔马上叫人送来一套二十二件的头面首饰要送解雨臣作谢礼。
头面是旦角唱戏时簪在头上的饰物,各大班子里的名角也爱拿这些斗高下。头面越是贵重,扮相也就越雍容,位份也就越高。讲究的老板唱什么戏就配什么头面,经常几套金几套银,外加宝石珍珠翡翠多少样,换一套戏服头上的珠翠也得跟着换,非常讲究。这些东西也是许多戏子引退之后的家底,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起班子招徒弟的,所以一般都很被看重。
桐老板带来的这套全由黄金打制,嵌的是红蓝宝石和珍珠,应该是扮公主贵妃这类角色时佩戴的,富贵端庄。解雨臣懂行,见这东西‘呀’了一声,但没收。他对桐老板说:“桐老板真是见外,我也不是全心全意在这行当里,你若把这样的物件送我实在是糟蹋了。”
“你别这么说,东西再贵压在箱子里也无用,由人戴着在台上才有价值。”桐老板说。
她话里带着点感伤,解雨臣只好说:“那就当是我朝你借来用,你若再推我可真不敢唱了。”
桐老板是唱老生,用不上这些旦角的首饰。可这明摆着又是她自己的东西,旁人一想大约也能明白估计都是过去和喜欢的人唱戏时给对方戴的,看过也不好多问,散开准备吃饭。
吴邪怕她触景生情,让把东西先收起来:“融了都是金水,莫拿这些死物念活人。”
桐老板看他,笑了笑从金灿灿的头钗里取出一对一样的轻声说:“这对花钗一模一样,我有一时急着用钱只好卖了其中一只,后来有钱了又叫人照着另一个的样做了个好配成一对,你看得出不一样吗。”
吴邪看她手里两只同样的簪子,心里忽然一动,好像闪过点什么,脱口而出:“旧的回不来,既然如今是一对,那就是一对。”
桐老板却说:“可我就能分得出哪个是新哪个是旧。你说都是一样,是因为它们不曾在你的记忆里活过。”
吴邪压不住心里剧痛,饭都没吃,直接上楼关起门来偷偷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