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21日

师者,传道授液解惑也 by 三亏少女(07 – 12)

第七章

吴邪提着一只半满的塑料袋,瘦削的肩膀上挂着松松垮垮的书包一阶一阶地迈上楼梯。楼道的声控灯没有被他几乎无声的脚步吵醒,四周的光源只有楼梯间隙的气窗里隐约透进的莹白月光。

不是故意地放轻脚步,只要他稍微用力,下身就酸胀得难受,而且这酸胀的感觉一旦激起,非得缠磨着维持半分钟才能消停。虽然不疼,也不是很舒服。他宁愿一步一步地蹭到自己的楼层去。

吴邪一只脚刚踩上自己家所在楼层的台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过来,疲惫的音调里带着一向云淡风轻的解雨臣少见的急切。

“吴邪,是你吗?”

吴邪循声望去,逆着背后皎白的月光,看到了在蹲在自家门口的那个人影,他在一团漆黑里双臂抱膝缩成一团,像一只孤独的流浪动物。

恍惚中,吴邪似乎看到了十年前的解雨臣。

他第一次见解雨臣时,他也是这个样子。独自一人蜷缩在瓢泼大雨里,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柔软黑亮的发梢汩汩流下,吴邪撑着伞跑到他身边为他挡雨,他迷茫地抬头看,眼睛里是那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承受的痛苦和绝望。

不知怎么的,吴邪忽然心里泛酸,愣了片刻,他在黑暗里低声回应。

“嗯,是我。”

倏然间,灯光大亮。解雨臣站起身从上面跑下来,因突如其来的声响亮起的楼道灯光打在解雨臣背后,他高大的影子将吴邪遮了个严严实实。

解雨臣在吴邪跟前站定,担心地问道:“你去哪了?”

吴邪从久远的往事中回神,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买宵夜啊。”他一边回话,一边故作淡定地从解雨臣身边绕过去,上楼开门。

“你在电话里反应很奇怪。”解雨臣仍旧皱着眉头,眼神锐利地胶着在吴邪身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吴邪被他盯得脊背发毛,暗暗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打了一个哈哈,冲他笑道:“我当时正在厕所,总不能一边上大号一边给你打电话吧。后来等我给你回电话的时候,手机就没电了。”

解雨臣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吴邪的反应确实像……咳。他清了清嗓子,把这个尴尬的话题跳过去,跟在吴邪身后进了屋:“我记得你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吴邪漫不经心地回头,朝解雨臣摆了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阿姨今天有事请假,没人给我做饭,我饿了一晚上快饿死了。知道你来投奔我,顺便给你买了一份,要不要一起吃?”

解雨臣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吴邪一遍,吴邪嘴唇有点发白,神色恹恹的,以往活泼泼的精神气散了一半,确实像饿坏了的样子。解雨臣心下虽有疑虑,却找不到突破口,遂点了点头,吴邪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提着塑料袋走进厨房。

“不过你这么晚过来找我干嘛?”厨房里,吴邪的声音混着泡面的香味轻轻袅袅地飘出来。

“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给你送药啊。”解雨臣走进厨房,吴邪正站在操作台边举着烧开的水壶往泡面桶里倒水,大半张脸隐没在灯光找不到的黑暗里,只露出白晃晃的一片优美的后颈,看得解雨臣一阵恍惚。

他下意识地靠近吴邪,捏了捏他腰间的软肉,吴邪顿时龇牙咧嘴地大叫起来,手里的水壶一抖,差点把开水洒出来。他瞪向坏笑的解雨臣,怒道:“小花你谋杀啊?!知道老子这儿有伤还动?”

解雨臣笑着去撩他的衬衫下摆,虽然是调笑的神情,声音听起来却无比认真:“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今天早上没看清。”

吴邪手里提着开水壶,不敢乱动,只能架着胳膊任解雨臣把他的衣服撩到腰际以上,解雨臣就着厨房的灯光细细地瞧着,少年的伤口愈合得也快,划破皮的地方结了一层稚嫩的红痂,伤口四周的皮肤红印消退,显出原本白皙莹润的细嫩肌肤。解雨臣不由多看了两眼,直到听见吴邪叫他,才慌忙收回心神,直起身正色道:“好得差不多了,等下再上一次药。”

浴室的花洒喷散出细小而蓬乱的水流,折射着房顶暖黄的灯光,落在张起灵棉质背心上,洇湿一大片比衣服颜色更深的水渍。

浴缸里的水等不到洗澡的人,在微凉的空气里散尽了热气,尽管头顶的花洒喷洒着滚烫的热水,仍旧无法中和缸里触手可及的温凉。

张起灵如愿以偿地在吴邪的呻吟声中射了出来,与欲望一起发泄出来的还有刚才说不清道不明的那股怒气。他抽身退出,安抚地摸了摸吴邪的头,转身去浴室放水给吴邪清理。

然而等他放好洗澡水,从洗手间出来时,吴邪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他跟前,他脸上因为激烈情事熏染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睛里还蕴着雾蒙蒙的水汽。

但是说出的话已经是一派清明,好像刚才沉浸在快感里神智昏聩语无伦次的人不是他。

“张老师,我有事,今晚先回去了。”

张起灵张了张嘴,那句“洗澡水放好了”在嘴巴里打了一个转被生生压回肚子里。

所以还是决定要回去了吗?

解雨臣在吴邪心里,果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我送你。”

张起灵说着就要换衣服,吴邪出声制止了他。

“不用了张老师。”他咬了咬下唇,手指绞着衣角,支支吾吾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张起灵拿着外套的动作一下子僵住,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吴邪看着张起灵的脸色,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大概是伤到了张老师的自尊心?

毕竟,结传家教说白了就是个卖身又卖艺的职业,社会上还是有一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尽管法律上结传家教的职业已经合法化,但是道德层面仍旧被思想禁锢的保守人士诟病。这也造成了一部分结传家教对于自己的身份羞于启齿,甚至自我嫌恶,心里更加敏感和脆弱。

“你……你别误会,是因为我们家族……啧,很保守,如果他们知道我找结传家教,大概会打断我的腿。解雨臣是我发小,所以也不能让他知道。”吴邪慌忙解释,“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我自己还是很喜欢你的,真的。”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取悦了张起灵,但是看到他缓和的脸色甚至绷不住的嘴角,吴邪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自己回去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张起灵走过来揉了揉吴邪的头发。

张起灵坐在浴室的地板上,耳边的水声扰得他的心有些浮躁。但是他很清楚真正让他浮躁的原因是什么。

不管吴邪是急于解释还是无心之言,那句“喜欢你”都是真真切切从他嘴巴里蹦出来的,天知道张起灵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有多么惊讶和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孩子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糖果,尽管这颗糖并非特意买给他的礼物,他也不争气地因为对方的随口一说而心跳不止。

他也清楚,吴邪的“喜欢”与他对吴邪的“喜欢”根本无法对等,至少不是他期望的那种感情的“喜欢”。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什么样的性格,他自己最清楚。吴邪至少不讨厌他,这已经是他万分庆幸的事情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再靠近他一点点呢?

张起灵沉浸在吴邪临走前无意制造的暧昧的泡沫里,戳破这颗美好的气泡的,是张起灵裤兜里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张起灵唇角带笑,以为是吴邪到家后打来的报平安电话,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时,他的表情一下子僵住,眼睛里氤氲的柔和神色刹那间消失殆尽。

张起灵敛了笑,沉着脸接通了电话。

“族长,事情进展得怎么样?”对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处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传到张起灵耳朵里带着绵长的回音。

张起灵冷冷道:“与你无关。”

对方听了,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事关全族,什么叫与我无关?族长,你不会看他是个小孩就手下留情了吧?这不是你风格。”

张起灵攥紧了握着手机的手,沉吟片刻道:“我有分寸,你们不要插手,打乱计划。”

对方扬起音量,还要说什么,张起灵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靠在浴缸冰凉的瓷砖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还是不能靠近,哪怕一点点。

纵使他满腔热血,也融化不了宿命横亘与两人之间的千山暮雪。

第八章

第二天开学,吴邪眼下一圈浮清,胖子贼兮兮地凑上来,逼问他是不是晚上放飞自我去了,吴邪不耐烦地揍了他一顿:“你他娘的才放飞自我,你全家都放飞自我!”

胖子揉着被吴邪敲了好几下的头,嘴贱得停不下来:“全家一起……天真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

“没你这身肉重。”

吴邪晚上确实没睡好,一来是昨晚张起灵不知发哪门子疯,一点也不惜力,难道过程粗暴一点结传的接受率会略高?撞得他腰都要散架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人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脑子也不会好使到哪里去。他却还要拖着一副残躯,连澡都没洗,就赶回公寓应付自己那位聪明绝顶的发小。

天知道,和解雨臣说话的时候他心里的鼓都敲出一首黄河大合唱来了。

风在吼,马在叫,小花在咆哮,小花在咆哮。

如果自己一不小心露馅了,小花的咆哮肯定比自己脑补的要更加恐怖。吴邪想。

吴邪拿不准是自己演技提高了,还是小花洞察力下降了,总之,昨晚能有惊无险地将小花蒙混过去,吴邪背地里拜了三次菩萨谢恩。

既费体力又费脑力的劳动,令吴邪身心俱疲。他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想,该如何在重重耳目之间将自己找了一个结传家教,并且和老师同居了的事情瞒天过海。

经过分析,吴邪发现,其实结传家教和普通家教在外人眼里几乎没有区别,关上门来,谁也不知道是在上课还是在上床。补课时间也是相近的,即使被人知道他和张起灵的关系,只要两人事先通气,一口咬定是普通家教,没人会扒下他的裤子验明正身。

难就难在,吴邪已经和张起灵同居了。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就算跳进长江两人也洗不清。所以难点在于如何让“和张起灵同居”变得理所当然,光明正大。

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想得脑仁疼,也没想出一个正当理由。哪有毫无理由地和自己的老师住在一起的?鬼才信这是纯洁的py交易。

吴邪思索半天无法得解,他爬起来倒了一杯水,换了另一个思路。

既然不能捅开,那就掩盖。想方设法瞒住所有人两人同居的事实。

瞒天过海,实在是难关重重。老九门的小辈年龄相仿,所以都在一所学校念书,那些不太相熟的暂且不管,单是解雨臣和霍秀秀就够他操心了;公寓那边还要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瞒过保姆阿姨,基本等于瞒过了老爸老妈;至于周六周日,不能回家,是个大问题。

以吴邪目前的智商和情商,这等复杂的问题实在难以驾驭,他两眼发红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3点整,最终决定将这个难题抛给另一位当事人,张起灵。

一下课,吴邪就抱着一本练习册冲出了教室,胖子只来得及抓住他站起时衣角带起的风。

“我操,吴邪你赶着投胎啊!”

“所以这一胎的孩子秃顶的概率是?,明白了?”张起灵点了点草稿纸上的最后答案,看向吴邪。

“啊!?哦……明……明白了。”吴邪还没从刚才的窘状中回神,错把生物练习册当成化学练习册拿过来就算了,他为了让张起灵帮他解决昨晚那些烦人的问题,愣是逼着张起灵这个化学老师做了一道生物选择题。吴邪心里暗自庆幸生物老师不在这个办公室,否则不得剥了他。

张起灵讲完后,吴邪眼角余光看见办公室的老师都去上课了,只剩下他和张起灵两个,心下松了一口气,这下可以说正事了。

“还有别的事吗?”张起灵坐在办公桌前,微抬着下颔,一双眼沉沉地盯着吴邪。

“有有有,张老师,”吴邪凑近张起灵,压低声音说,“我跟你同居的事情,不能让学校同学还有我家里人知道,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老师你这么聪明,帮我想想吧?”

吴邪说完,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着张起灵,后者不知道被他哪句话取悦了,清冷的眼角眉梢都染上温柔的神色,嘴角竟然罕见地勾起来。

但是这幅景象看在吴邪眼里又是另一番思量。吴邪心里咯噔一下,张老师怎么忽然开始笑了?

从来不笑的张老师怎么忽然笑了?!

张老师不会觉得我是个又蠢又怂的二货吧?一定是这样的!完蛋了完蛋了。

吴邪脸蹭地红到了脖子根,话说出口,他才发觉有多么不合适。张起灵和他只是金钱维系的师生关系,自己这边的问题,与张起灵无关,犯不着让人家操心。他刚想开口收回刚才的请求,头顶忽然抚上一只宽大温和的手掌,轻轻地揉了两下。

张起灵揉了揉吴邪的头发,神色温和地说道:“你放心,交给我吧。”

“谢……谢谢张老师,麻烦你了。”吴邪听了,受宠若惊,原来张起灵刚才不是被他蠢笑了,是真的想帮忙啊,他低着头,感觉头顶的那双手好像揉进了自己心里。

下节课是体育课,吴邪从张起灵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打了上课铃,他因为腰上有伤,提前请好了假,将假条交给体育老师后,就沿着操场的边慢慢往教室走。

从操场到教室需要经过一片小树林,上午的阳光投下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吴邪专门挑阳光露下来的地方,踩着一地碎影往回走,自顾自玩得正开心,忽然听见树林里传出两三句骂声,还有杂乱的闷钝的声响。

吴邪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乖小孩,架还是打过的,即使离得有些远,声音模糊变调,他也听出来那是拳头砸在身上的声音。

这个小树林平时作用繁多,小情侣爱它,小流氓也爱它,发生在这的约架群殴数不胜数,打架高峰期,甚至还要排队预约地盘。有时候为了争抢地盘,原本对干的双方竟然能“安内必先攘外”,和另一个干架双方先火拼一次,叫人啼笑皆非。

吴邪看了看周围,上课的时间,校园里根本没人。不像是大规模有秩序的约架,十有八九是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的校园霸凌。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总有行侠仗义的豪气,和不惧暴力的勇气,吴邪停下脚步,朝着声源处走去,果不其然,看见树木掩映的草丛里,一群男生把一个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喂!你们干吗呢?”吴邪头脑一热, 叉着腰从树后闪出来,对着张牙舞爪的一群男生大吼道。

正挥着拳头的男生们闻声停下动作,看清来人穿着校服,又长着一张稚嫩的脸,不由得讥讽地笑起来,离吴邪最近的一个长脸男生似乎是这群人的头,他打量了吴邪一眼,左右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人便纷纷转向了吴邪。

长脸男生斜睨着吴邪,眼神让吴邪觉得恶心:“怎么着,小弟弟,想英雄救美?”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人哄然大笑。

吴邪看不见人墙后面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人,只瞥见了地上一块粉红色的衣角。

“打女生?你们打女生?!”吴邪瞬间觉得心里蹿起一股火,直烧到头顶,虽然他喜欢男孩子,但是并不排斥女生,他知道保护女生是这个社会的基本道德,更遑论一群男生打一个女生,比畜生还不如。

长脸男生嗤笑一声,刚想说话,吴邪的拳头已经砸过来了。这一拳一下子把长脸男生打得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旁边的人一时间都傻了,估计他们也没见过自己的老大上来就被人揍了,都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看个几把啊!给我弄死他丫的!”趴在地上的长脸男生捂着半边迅速肿起的脸恶狠狠道,众人回神,目露凶光朝着吴邪步步紧逼过去。

吴邪心里咯噔一下,他迅速扫视了一圈,对方有6个人,现在倒了一个,还有5个,以他的那点三脚猫功夫,估计挺不过去。可是男人的尊严,不允许他临阵脱逃。

“等等,你们有本事一个一个来单挑,群殴算什么男人?”吴邪故作镇定地伸着指头一个一个点过眼前这些人的鼻子,大声道,“小树林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拳脚,要不我们到东边空地上,叫你见识见识。”

长脸男生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晃了两下才稳住身形,一双眼狠厉地剐过吴邪,“单挑?呵呵。今天让你知道,不该插手的事,最好别插手。”

男生把头一歪,吴邪跟前的这些人一哄而上,举着拳头就朝吴邪砸来。

吴邪的三叔会些拳脚,闲暇之余总是教吴邪摆弄,吴邪也零零散散记住了一些基本招式,这下全用在了这群人身上。虽然不能挡住所有人的攻击,但少受一些伤是肯定的。

吴邪记得住招式,无奈力道不够,底盘也不稳,所以杀伤力降低了一半不止,更何况两拳难敌四手,几个人围攻他一个,没几下他就觉得浑身疼,不知道被那些人揍了哪,但他硬撑着不趴下,逮住机会就狠狠地回击过去。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吴邪渐渐只有防卫的份,而对方的拳头却如雨点般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你们干嘛呢?!”

双方正缠斗间,忽然一声厉喝传来,所有人都停了手。

吴邪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只觉得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在火烧火燎地发胀发疼,四肢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强撑着从人缝里抬头看去,只见张起灵从远处大步走过来,脸色铁青,眼神里是他从没见过的压抑的愤怒。

“张老师……”吴邪心里巨大的勇气,勇气掩埋下的胆怯决堤而出,张起灵的到来让他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坚强和防备,他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向地面跌去。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眼前涌进铺天盖地的黑暗,和黑暗来临之前,恍惚间看到的,张起灵从未有过的慌乱的神色。

第九章

校医院的病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戴着大白口罩的中年女医生将带血的棉球扔进手术盘,手脚麻利地给吴邪的胳膊缠上一圈纱布,不忘叮嘱他:“伤口愈合之前不要洗澡,按时上药,忌食辛辣刺激的食物,晚上睡觉尽量侧着睡,不要压迫伤口,明白吗?”

吴邪眨眨眼表示明白,他的头现在还晕着,脑子里嗡嗡作响,能不动则不动。止痛药的效果还没有退,医生上药的时候,棉球划过咧着口子的皮肤,没有想象中的痛感,接触的部分泛着痒痒的酥麻,感觉很奇异。

“医生,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同学被送过来啊?”吴邪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了救人受伤的,如果被救的人没有救成,那他这一顿打不就白白受了?

“好多同学呢,你问的是哪一个?”

“啊?”吴邪目瞪口呆,是自己一下子救了好几个人还是学校的校园暴力已经猖狂到一定地步了?

“一个孩子左腿膝盖脱臼,另一个孩子身上有几处淤青,你们这些孩子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什么事情值得动手?到最后心疼的不还是家长?”

眼看女医生要开启慈母属性的话唠模式对吴邪进行苦口婆心的口头教育了,吴邪赶紧岔开话题:“那个……医生,是谁把我送过来的啊?”

吴邪隐约记得,他晕倒前,视线里出现了张起灵。

也正是看见了他,吴邪的防线才瞬间瓦解,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稳稳地落在胸腔里,可以不计后果,安心地倒下去。

他来了,好像什么都不用怕了。

中年女医生眼睛笑得弯弯的,声音很和蔼:“一个小哥,长的很精神,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吧。他去交医药费了,一会儿就回来。”

小哥?吴邪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遍,并没有记起他认识哪个高年级的小哥。他心里隐隐生出些失落,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在神志不清的时刻,将一个路见不平的学长,幻觉成那一刻心里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哟,小哥,正说着你呢就来了。”

吴邪正沉浸在莫名其妙升腾起来的低落情绪里,忽然听见房门响动,中年女医生看向门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善地和来人打招呼。

吴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张起灵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沓医院收费清单和各种盒装的药,还有碘酒和棉签。他此刻的形象和平时相去甚远,以往干净平整的白色衬衫有许多明显折痕,腰腹间蹭上的斑斑血迹已然干涸,他的那双眼睛,即使很少蕴着笑意,也一直是轻松的、平静的、清澈的,不像现在他朝吴邪投过来的眼神,难过而克制,好像有人打碎了他心爱的东西,他却只能默默地承受,无法还手。

张起灵走到吴邪床前,中年女医生端起手术盘站起来,对张起灵说道:“伤口都处理好了,注意事项也已经告诉了这位同学,”她检查了一下输液瓶的滴速,道,“这瓶水吊完就能回家了。”

张起灵点点头:“谢谢。”

目送医生出门,病房里只剩下吴邪和张起灵两个人。张起灵坐在床边后,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吴邪看,眼神里是吴邪读不懂的情绪。

虽然吴邪从来没读懂过张起灵的情绪,但这次不一样。他看不透,却感受得到,不承载任何重量的目光落在吴邪身上,带着温度和力度,像滚烫的万吨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在他的注视下耳尖慢慢地烧红。

吴邪被张起灵咄咄逼人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声:“张老师?”

被忽然叫到名字的人神色猛地一恍,像是刚刚从某种炽烈的情绪里拔出神智,他不动声色地收敛好情绪,开口时,声音已经是一如既往地清冷:“好些了吗?”

看张起灵神色恢复如常,吴邪方才加速的心跳才跟着平静下来。“嗯,好多了。那个……救我的人是张老师你吗?”

张起灵点点头,课间的时候,吴邪问他有什么好办法能让两人同居的事实瞒过家里人和同学,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一劳永逸的办法,不过有一个循序渐进的主意。

吴邪离开办公室前和他说了一句下节课体育课请假,他以为吴邪在教室,去了发现没人。看了看时间,猜测应该在从操场回教室的路上,便下楼找他。

不是不能回办公室等他,也不是不能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他上楼,主动地专门去找吴邪显得殷勤,反而可能造成吴邪受宠若惊而疏远他,然而所有的顾虑和选择都抵不过最原始的冲动。

不过是想见他。

哪怕编一个蹩脚的理由伪装成一次偶然的相遇,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并肩走在校园里,像他多少次午夜梦回时肖想的那样。

张起灵面色平静地给吴邪腋了掖被角,回答道:“我去校医院送体检资料,走到半路上,听到树林里有声音,所以去看了看。”

“啊呀,我救的那位女孩子呢?”

张起灵疑惑地看了吴邪一眼,明白他是误会了:“你救的是个男孩子,是那群小混混逼着他穿着裙子,他伤得不重,上完药就走了。”

吴邪愣了一下,抿了抿嘴,面色沮丧地靠住了背后竖起的枕头,失望地嘟囔:“真是……连救命恩人都不来看看,就这么走了。虽然我也不是为了那句谢谢,但总归要让这一身光荣的伤口听到认可吧。挨了半天揍,连救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甘心啊不甘心……”不过转念一想,又释然了,“比起被打,在起哄的施暴者面前屈辱地换上女孩子的衣服,留下的心理阴影应该更大吧,估计他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他是谁,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了嘿嘿嘿嘿……”

张起灵任凭吴邪在旁边碎碎念,嘴角终于勾起了看到吴邪晕倒后的第一个笑意。有力气抱怨,最起码证明吴邪已经无碍了。

天知道他跑到浑身是血的吴邪跟前抱起他时,手臂都在不可抑制地发抖,极度的慌乱中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迅速摸遍吴邪身上的骨头,确定没有骨折,才稍稍拉回一点清明的神智,将吴邪拦腰抱起,凌厉如刀的眼神扫过周围,将刚才气势汹汹的男生们被这一眼吓得气焰全无,张起灵看了躺在地上的另一个人,冷声道:“把那个人抬到校医院,谁敢跑,可以试试。”

“你,你什么人啊?多管闲事。”长脸男生也被张起灵的眼神吓得腿脚发软,但是身为这群人的老大,如果轻易屈服,以后就没脸在道上混了。“我们走。”

其他人见老大发了话,偃旗息鼓的气势立时回了笼,又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色,骂骂咧咧地从张起灵身边经过,丝毫不在意他刚才说的一番话。

没有人看清张起灵怎么出手的,他甚至根本没有出手,因为吴邪还稳稳地被他抱在怀里,才刚刚越过张起灵一个身位的长脸男忽然痛呼一声,膝盖一弯,痛苦地跪倒在地,捂着后腿肚吱哇乱叫。

变故来得太快,其他人一时间都懵了,手忙脚乱地去扶地上的长脸男,张起灵面色沉重,言语里裹着冰凌一般冷:“他左腿膝盖脱臼,谁敢往前一步,我就折他的右腿。”明明是极其平静的语气,却让人无端生起一身鸡皮疙瘩,离他那么远,众人却觉得右腿无端地痛起来,仿佛下一秒就断了一样。

长脸男脸上全是冷汗,疼得牙尖打颤,嘴唇发着抖说道:“还几把……愣着干嘛?快抬老子去……去校医院!”

“抬上那个人。”张起灵说完这句,不等对方答复,就大步流星地朝校医院走去。经过长脸男生时,对方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忙不迭地吩咐小弟:“快……快按他说的做。”

“以后遇到危险,可以打我的电话。快捷键是2。”张起灵将吴邪的手机递还给他,看见吴邪受宠若惊的眼神,解释道,“你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保护你。”吴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嘀咕着,这个张老师放到古代应该是个义薄云天的侠客,这么关心学生,连人身安全都一并包了,不由得对张起灵多了几分崇敬之情。

“不过……为什么不设置成1啊?”吴邪把玩着手机,好奇地问道。张起灵叹,怪不得吴邪的成绩总是上不去,原来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他都不太会抓重点。不过他还是耐心地解释道:“1是留给你在遇到危险时真正想找的人,不该由我设置。”

“哦。”吴邪点点头,趁张起灵不注意,将他的电话快捷键改成了1,盯着屏幕神经兮兮地笑了一下。

吴邪遭此劫难,原本交给老师的短期请假条晋级为长期假条。张起灵要吴邪联系家里的人来照顾他,吴邪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要是让我爸知道我打架,不用那群小流氓,我爸就先剥了我的皮。”同理,会跟家里打小报告的保姆阿姨也不能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张老师,麻烦你这几天照顾我了。”吴邪笑得眉眼弯弯,张起灵看着,心口一窒。

“好。”

吴邪立即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保姆阿姨说要在同学家住几天,之后又和胖子通了气,嘱咐他如果保姆阿姨问起来,就说自己好吃好喝地在他家享福,胖子贼兮兮地问吴邪:“张老师怎么这么贴心,还愿意照顾你。老实交代,不会有什么肮脏的py交易吧?”

“滚几把蛋,”吴邪心虚地回骂,“不要侮辱人类工程师高尚的灵魂。”

“得得得,他高尚,胖爷我就只能帮你骗人打掩护,对吧?”胖子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几天的作业我帮你留着,回来慢慢做。”

“滚滚滚。”吴邪果断挂了电话。

吴邪怕小花又向上次那样节外生枝,干脆先发制人,给解雨臣打了一个电话,解雨臣听了他的痛切陈词,当下就说翘课来看他,被吴邪好说歹说劝止住了,顺水推舟跟解雨臣提出帮忙瞒着自己爹妈的事。“我这几天先寄住在张老师家避避风头,等伤好了再回去。”

那边的解雨臣沉默了两秒,出声问道:“你和刚来的张起灵很熟?”语气里的冷漠和质疑让吴邪心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没有,刚好是他路过救了我,帮人帮到底嘛。”吴邪硬着头皮解释。对方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吴邪听见解雨臣僵硬地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自行挂断了电话。

吴邪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忙音,感慨万千。昨晚失眠到半夜没有解决的同居问题,今天因为他挨了一顿打,迎刃而解,真是世事难料。

第十章

吴邪光明正大地在张起灵家住下。

白天张起灵要去学校上课,没办法照顾吴邪,尽管吴邪多次强调他可以自力更生,张起灵还是不放心,思来想去,请了一个外援,并说这个外援拿过德国解剖学的学位,有他照顾,伤能好得快些。

吴邪看到外援之后,不厚道地心想,不请这个外援,兴许他才能好得快一点。

黑瞎子站在床前,笑嘻嘻地盯着背靠在床头一脸不情愿的吴邪,大概能猜到这个小鬼心里在想什么,他满不在乎地推了推鼻梁上几乎遮住一半脸庞的黑色眼镜,诱哄似的说道:“小朋友别怕,怪叔叔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时,收拾完毕的张起灵出现在门口,对着黑瞎子的背影叮嘱道:“好好照顾他,我走了。”

“张老师我真不需要照顾!不用麻烦这位叔叔了!”吴邪提高声音,无比真诚地望着门口身姿挺拔的张起灵,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张起灵接收到吴邪的抵触,看了眼吊儿郎当的黑瞎子,叹了口气,对吴邪说:“如果他欺负你,就告诉我。”

黑瞎子怒了:“啧老张,平时你不言不语的怎么一张嘴吐不出好话来?我是那种人吗?放心吧,我肯定把小吴同学照顾得舒舒服服。”

吴邪欲哭无泪,什么意思?不是来照顾自己的吗?难道还有被欺负的危险?张老师我这么信任你你不要坑学生啊!

事实证明,张老师并没有坑学生,虽然黑瞎子长了一张不被信任的脸,说的话也半真半假,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的,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要严肃对待。

比如给吴邪拆开纱布换药的时候,黑瞎子看见吴邪的伤口,义愤填膺道:“谁打的啊这是?下手这么重。”吴邪心想这个人看起来不靠谱,没想到还是有同情心的,结果下一句黑瞎子就原形毕露:“我要是老张,非得卸了这人的胳膊,要么就折了他的腿,不然我就不是张家人。”

吴邪一听,迅速推翻了刚才对黑瞎子的评价,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张老师才不会像你这么暴力。”

“哈?!!哈哈哈哈,”黑瞎子先是极其惊讶地叫了一声,又干笑了两下,一双视线像雷达一样对着吴邪上上下下扫描了好几遍,把吴邪看得差点炸毛,才眯起眼睛凑近吴邪,眼镜几乎抵住了他的鼻梁,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是你没见过,你们张老师,身手比教书要厉害多了,他可不像他的长相一样,那么斯文。”

吴邪挑眉,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你知道这么多,跟张老师是不是很熟?”

“岂止,简直熟透了。”黑瞎子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床边,伸手拿了桌边一个橘子开始剥。

“哎哎哎,”吴邪振奋精神,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拽了拽黑瞎子的衣袖,“给我讲讲呗。张老师哪的人啊?今年多大?有没有对象啊?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你刚才说他会打架,难道他以前是武术教练之类的?还有他的兴趣爱好生活习惯什么的……”

“停停停停停,”黑瞎子往吴邪喋喋不休的嘴里塞进去一瓣橘子,看他叼着橘子瓣,还一副期待着自己往下继续讲的热切表情,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闭嘴不谈,“无可奉告,你想知道,自己问他。”

吴邪恨恨地翻了一个白眼,正要振奋精神进行第二轮攻势,忽然有人按了门铃。

解雨臣放心不下吴邪,翘了上午的一节课来看他。对照着吴邪发过来的住址按了门铃,开门的人却是一个陌生人。

解雨臣一下有些愣怔,见对方看着他也不说话,面露尴尬地问道:“不好意思,请问……张起灵家是这里吗?”

对方是个戴着墨镜,身材高大的男人,解雨臣只勉强到他肩膀,男人倚着门框,身体自然地前倾,脸上明明带着隐约的笑意,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却让解雨臣心里一凛,衣袖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不会是误打误撞,敲开黑社会的大门了吧?

“这位漂亮的小弟弟,你是谁啊?”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丝毫不在意解雨臣浑身乍起的防备,吊着嘴角问道。

解雨臣不喜欢这个人的语气,看他答非所问,撇了撇,嘴扭头要走,这时,屋子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小花,小花是你吗?”

解雨臣留下给吴邪买的零食水果,顺便把昨天发的卷子拿给他。“要期中考试了,别落下功课,胖子帮你把作业整理好了,我给你带过来,你有什么不会的打电话问我。”

“啊……”吴邪捧着一沓试卷哀嚎,“难道受伤都不能逃此劫难?爸爸的心好痛。”

解雨臣见吴邪又心思开玩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点,可看着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包着白晃晃的纱布,心里就一阵一阵的泛疼,又气自己在吴邪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一时间五味杂陈。

如果当时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了,他不会让那些人动他分毫。即使吴邪比他大几个月,从小到大,他都是保护对方的那一个。他心甘情愿,并乐在其中。

可是自从这个学期开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吴邪好像慢慢地脱离了他可控的范围,虽然两人的感情并没有明显的裂痕,他却清晰感觉到他们之间生出莫名一道透明的隔阂,他有所察觉,却无能为力。

有一件事,从他意识到开始,就一直没有对吴邪说过,他以为只要两个人关系这般状态,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但是现在,他看着吴邪,又想到现在两人愈发奇怪的关系,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不想再等了。

吴邪伸出指头戳了戳走神的解雨臣,疑惑道:“怎么啦?”

“没什么,”解雨臣深深看了他一眼,“下节课是灭绝师太的课,我先走了。等你回学校,我有话跟你说。”

“哎哎哎,我送你我送你。”黑瞎子从一边弹跳起来,殷勤地凑上去,解雨臣目不斜视,侧身闪开黑瞎子热切地凑过来的身体,迅速关门离开。

黑瞎子捂着差点被门撞到的鼻子,悻悻地回到屋里,凑近吴邪:“嘿,这小孩是谁啊?哪的人啊?今年多大?有没有对象啊?你跟他怎么认识的?还有他的兴趣爱好生活习惯什么的……”

吴邪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发出了长长的一个“哦”,接着冷哼一声钻进被子里:“无可奉告,你想知道,不告诉你。”

下课后,回到办公室的张起灵看着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两秒,还是回拨了过去。

对方一秒钟后就接了电话,张海客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族长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什么事?”

“那群小孩已经调查清楚,族里已派人处理,他们不会再出现在长沙。还有族长,信息您……”

“知道了。”张起灵挂了电话。张海客下半句要说的正事被机械的忙音阻隔在喉咙里——

“拿、到、了、吗。”

算起来,吴邪是第一次和张起灵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着棉被纯聊天,正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比干正事的时候还紧张。

吴邪在床上躺了一天,听黑瞎子扯皮胡侃吹牛逼,自由自在,张起灵一回来,他就紧张得手足无措。

不过,张起灵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刚洗过澡,腰里围着一条浴巾就走出来了,他只来得及拿着毛巾擦干发顶,发梢的水顺着脖颈流上胸膛,洇湿胸口威风堂堂的踏云麒麟纹身。

吴邪轻咳一声,尴尬地别开眼。

张起灵走到吴邪跟前:“带你去洗澡。”

“啊啊啊?不不不用。”吴邪手忙脚乱地摆手拒绝,他从来没让别人帮忙洗过澡,更何况是站在他身边就紧张的张起灵,他觉得如果答应了,等一下说不定会晕在洗手间,那丢人可不是一星半点。

张起灵不知道吴邪所想,皱眉正色道:“你身上有伤,不易入睡,擦擦身体可以安眠。”吴邪低着眼眉不看他,从张起灵的角度看过去,吴邪的耳朵尖红得扎眼,张起灵见状,心下明了,不由失笑道:“我什么都看过,你还害羞?”

对啊!和喜欢的人在一块看多少遍都害羞。

害羞的吴邪腹诽道,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地抻起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裹得严严实实,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蹦出胸口。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吴邪才听见张起灵带着刻意压制的笑意,声音透过薄薄的棉絮传来:“我还有作业要批,你先睡吧。”

吴邪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掀开一条缝,露出半只眼睛的缝隙看出去,正好瞧见张起灵肌理分明的脊背,肩胛处隐约可见麒麟四周的张扬云纹。

吴邪目送张起灵走出卧室,不知第几回感叹这个看脸的世界,这纹身放在胖子身上,就是油腻的好吃懒做黑社会,放在张老师身上,就是魅力无边的型男纹身诱惑。

张起灵把作业批改完之后,回屋时脚步刻意放得极轻,但是吴邪身上有伤,睡得很不安稳,张起灵屁股刚挨着床,吴邪就迷迷糊糊地醒了。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明亮月光,吴邪看清了张起灵的脸,忘了张起灵早就下班了,睡意浓浓地嘟囔了一句:“你回来了啊……”

张起灵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睡吧。”

吴邪乖乖地闭上眼睛,很快呼吸就均匀了起来。

张起灵却一直没动,就这么坐在吴邪身边,呆呆地望着吴邪,目光时而缥缈,像越过他望进了久远的回忆。

他重新抚上了吴邪的脸,不同于吴邪醒着时关怀的抚摸,而是一种带着压抑的强烈情绪的触碰,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俯下身贴近吴邪,清浅的气息喷薄在他饱满光洁的额头。

柔软的触感落在额头,一触即离,快到无法捕捉,温柔得像今晚皎洁的月色。

第十一章

胖子抱着球从外面跳进教室,担忧地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吴邪。

原本欢脱蹦跳的步子停了下来,胖子把球夹在咯吱窝,走过去拍了一下吴邪瘦削的肩膀,凸出的骨头硌得他手心疼:“我说天真,你这是怎么了?伤还没好透?”

吴邪请了一周的病假,没有伤到骨头,外伤也养得七七八八,没什么大碍,所以第二周就来上课了。除了人瘦了一圈之外,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身为从小一个幼稚园上到现在的至交损友,吴邪一撅屁股,胖子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就算大脑线条粗得像自己的腰,胖子也还是能看出,吴邪心里有事。

今天课间提议去打球的时候,吴邪本来开开心心地答应了,结果胖子说了一句“咱们跟张老师他们对打,让他们看看咱们巴斯尅特堡team的实力”之后,吴邪就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继而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胖子的打球邀请。

胖子当时就惊呆了,这不是别的,这是打球啊!沉闷枯燥的高中生活唯一的色彩!吴邪就这么忧愁着一张脸拒绝了,跟要给他上刑似的。

有事,一定有事。

吴邪被胖子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得肩膀一塌,仍旧没有反应。

胖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是个一根直肠通大脑的人,最讨厌磨磨唧唧拐弯抹角,看吴邪这个样子肯定有事瞒着他,现在这副样子也肯定是不想跟他说,语气不由得着急起来,蹲在吴邪身边从下往上看着吴邪闷闷不乐的脸道:“有事你说话,憋在心里,这不是不拿胖爷当兄弟吗?”

吴邪呆滞的眼珠这才有了点反应,转了转移到胖子脸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秒钟,又失望地转回去。

胖子听见他说:“算了,跟你说你也不知道。”

胖子一下子就急了:“嘿我说天真,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你养个伤还把体内的林妹妹属性给养出来了?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咱们俩从小到大可是无话不谈,你一星期撸几次、撸的时候看啥片我一清二楚,你手骨折了上厕所都是我帮你脱的裤子扶的鸟,现在你竟然开始瞒着兄弟有小秘密了,你想过胖爷我的感受吗?”

吴邪心里很乱,胖子的话只听进去了一半,反正胖子平时说的话有一半是废话,所以无关紧要。不过胖子有一句话入了他的耳: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虽然胖子经历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说不定胖子瞒着他真有过不能说的小秘密。

于是,吴邪从臂弯里抬起头,盯着胖子压低声音问道:“那……你有被人亲过吗?”

胖子喋喋不休的嘴霎时停住了,慢慢地张成了一个巨大的O型,吴邪皱着眉头伸出胳膊上下按住了胖子的头帮他把嘴合上,心里暗骂,胖子今天肯定吃了大蒜没刷牙。

胖子瞪着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确定地再次询问了吴邪一遍:“你,你的意识是,你被被被亲了?”

吴邪低声地“嗯”了一声,心乱如麻地把头重新埋进胳膊里。

“卧槽牛逼啊。谁干的?是阿花吗?你们这是准备结束漫长的竹马暧昧期,修成正果啦?”吴邪听胖子连珠炮似的净蹦些不着调的问题,生气地抬手拍了他一巴掌:“傻逼吧你,我跟小花是纯洁的竹马情谊。”

胖子抛给他一个“你丫是不是瞎”的眼神,可惜吴邪没能体会出来。胖子问:“不是阿花那是谁啊?天真,你不会……不会是因为被强吻,抵死不从才被打成这样的吧?!”

“神经病啊你,老子是英雄救美好不好。”吴邪后悔极了,就知道不该和胖子说这件事情,以他不着调的思维方式,不知道会想到哪里去。

“就是……就是一个不是很熟悉的人,认识也没几天,但是有生活上的交集。他是……偷偷亲的。”吴邪支支吾吾地解释,小心翼翼地不让张起灵的名字出现。

胖子思索了一会,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他肯定是暗恋你呗。不过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亲着了,晚节不保啊你。”

吴邪心想老子巴不得被那个人亲到行吗?只是他疑惑的是张起灵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做这件事,真的像胖子说的是暗恋吗?可是他们之间才认识几天呢?况且,张起灵也从来没有表现过对自己十分在意的情绪,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吴邪看胖子也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看法,在胖子严刑逼供对方是谁的猛烈攻势下,趁着上课铃响,推搡着他回到座位上去了。

这节课吴邪上得心不在焉,老师讲得东西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张起灵柔软湿润的嘴唇落在他额头上时奇异的触感,以及从他心脏上急速划过的微妙电流。

那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看见张起灵坐在床边,后来再入睡,睡眠很浅。

所以当张起灵轻如蝉翼的一吻落在他额头上时,他原本迷迷糊糊的意识瞬间清醒,张起灵没有看见,他转身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睛的吴邪忽然睁开了眼,眼神里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和不知所措的慌乱。

在这个可以打着传播知识的幌子解开裤腰带的时代,通过身体的结合表达感情反而变得容易和廉价,此消彼长,不带任何附加目的的亲吻,成为负载感情的单纯载体。人们往往将接吻看做比上床更有力的感情印证。

毕竟我和你抵死缠绵,说不定只是为了你脑子里的那些公式和历史,而我轻啄你的唇瓣,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所以倾之以吻,如珍如宝,小心翼翼。

感情越复杂深沉,反而会用越简单的方式表达。所以现在的人们基本把接吻和上床的地位颠倒了,上几次床的不一定是真心人,和你接吻的才要郑重考虑一辈子。

吴邪对于张起灵莫名其妙的偷吻选择了视而不见,内心却又止不住为他的表现欢呼雀跃,他对张起灵有好感是真的,如果张起灵那天的反应不是喝醉酒或者脑子秀逗,说不定他只要加把劲,就能把张老师追到手了。

胖子的话虽然肤浅,也不是没有道理。张老师看起来高冷难接近,在表达感情上也十分糟糕,不能指望他说出自己的心意,所以只能偷偷地表达也是无可厚非,那么只要确定张老师是真的暗恋自己,谁追谁都无所谓,只要能在一起,吴邪就觉得幸福又兴奋。

想到这里,吴邪不由得开始思考如何和张老师表白,顺便挑明自己早就知道他偷吻自己的事情,想到一向滴水不漏的张起灵会露出怎样错愕又惊讶,说不定又有点害羞的表情,吴邪就笑得不可抑制,胖子不明所以,在后面踹了好几次吴邪的凳子。

一下课,胖子就迫不及待地问吴邪:“你上课想啥呢?笑得跟个磕了药的傻逼似的。”

“你才傻逼。”吴邪翻了一个白眼,站起来去厕所。

回来的时候,离教室远远地,他看见班里有个同学指了指自己就走了,剩下一个男生顺着那人的手指看过来。那个男生他不认识,和他差不多高,板寸头,三角眼,鼻梁挺高的,架着副眼镜,微微佝偻着身子,呆呆乖乖的样子。

吴邪走过去,那人拦住了他,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你是吴吴邪吗?”

吴邪点点头。

那人忽然对着吴邪鞠了一个90度的躬,恳切地大声道:“谢谢你!”

吴邪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那人扶起来,问道:“同学,我不认识你啊,谢我干嘛?”

“谢谢你那那天救了我。”那人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吴邪恍然大悟,这个人就是被他当成女孩子的那位受害者,回过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看他畏畏缩缩的样子,确实像时常被欺负的模样,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吴邪笑着摇摇头:“这点小事没什么,不过你以后小心点,再被人欺负可能就遇不到我这么多管闲事的人了。以后尽量跟朋友一起走,知道吗?”

那人听了,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说、说不清话,他们都看看不起我……我没有朋、朋友。”

吴邪看他瘦瘦小小的,含着胸低着头,心里的同情泛滥成灾,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救了他,吴邪对这个人有别样的关切。

吴邪没有犹豫地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那你看,我做你朋友行不行?以后有事你就找我,我帮你。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

那人受宠若惊地看了吴邪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叫解子扬,高、高二4班。”

“哎?那我们临班啊,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刚、刚转学过来。”

吴邪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这个人他看着面生。而且,学生对于转校生都会有种不自觉的排斥和疏远,解子扬初来乍到,性格又内向,遇到这种情况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吴邪又问了解子扬的家庭地址,惊奇地发现他就住在张起灵家的对面,他现在还借着养伤的名义住在张起灵家,所以开心地和解子扬约好放学一同回家。

吴邪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和别人打成一片,课间结束时,吴邪对解子扬的称呼已经从全名变成了“老痒”,而解子扬还是拘谨地和吴邪鞠躬道谢,小声说了句“谢谢你,吴邪。”

放学铃响,吴邪书包收拾到一半,被一只白皙的手按住了书包带。抬头看见小花的脸,吴邪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白天胖子的那句话,偷瞄了一眼小花,见他神色如常,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小花跟他明明是纯洁的竹马情谊好吗?

“吴邪,我有话跟你说。”

吴邪刚想问什么话,余光看见老痒背着书包在后门张望。“明天再说吧啊,我先走了。”

一路上,吴邪发现,老痒是个慢热的人,聊开了之后,他和自己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老痒和吴邪小时候都住在农村,共同分享了许多爬坡打兔子捉萤火虫的趣事,有了共同语言,很快就聊开了。分别的时候老痒笑得很开心,对吴邪也一扫初见的拘谨防备,吴邪和他道了别,转身走上斑马线,却看见张起灵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街上车辆川流不息,劳累一天的人们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返回家中,如倦鸟归巢,张起灵这样的样貌,在如潮的人流中也能一眼认出。

他静静地站在斑马线的另一头,手里提着从超市买来的蔬菜和肉类,柔和的余晖从侧面照耀着他,将他颀长的身体勾勒出一圈暖绒绒的金边,他的目光越过马路上纷乱的人潮和车辆,轻柔又郑重地落在吴邪身上。

明明隔着那么远,远到面目都模糊,吴邪却无端地感到,他在看他,而且眉眼里全是沉甸甸的温柔。

他听别人说张起灵张老师不苟言笑,冷气逼人,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是之前的几次补课,还是这段时间在他家养伤,他和张起灵在一块时,那个人一直温柔又宠溺,面面俱到,无微不至,巴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到自己跟前任他挑选。

吴邪忽然走不动了。

自从那晚的亲吻过后,吴邪和张起灵相处时变得更紧张,总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瞄他,但是,张起灵并未表现出任何别样的情绪,仿佛那晚的吻只是吴邪做的一场梦,时间越久,吴邪越怀疑那天晚上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对张起灵的肖想太过分导致的幻觉。

张起灵装作若无其事,吴邪也无法窥探蛛丝马迹,今天听了胖子一番煞有介事的点播,觉得不能坐以待毙,等张起灵这个死闷油瓶自己撬开瓶盖,非得等的菊花都谢了。可是他踌躇多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这个口,他还无法确定张起灵的想法,万一是自己一厢情愿,岂不是非常尴尬?以后还怎么朝夕相处?

但是就在刚才,看到张起灵隔着重重人间烟火的影像,静静地站在另一端,向他投来那个眼神,吴邪忽然确定了。

张起灵看他的眼神,和他看张起灵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吴邪当下做出了令他犹豫多时的决定:他要追眼前这个男人。

他要让这个人每天提着食材和他一起回家,他要这个人眼底的温柔只为他一个人绽放,他要和这个人说,尽管我们才刚刚认识,我就已经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了。

他要把遮遮掩掩的暗恋变成光明正大的喜欢。

他知道张起灵不善言辞,没关系,他可以敞开心扉。年轻人的感情永远张扬热烈,不计得失。

他愿意向他走999步,只因为他给出了他会迈出最后1步的眼神。

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的吴邪,心里好像顿时张开了一面鼓,咚咚咚咚的声音几乎要冲出胸膛,同时又开出一朵花,浑身的细胞都雀跃着表现他的喜欢。

所谓心动,不过是惊鸿一面,一眼万年。自此之后,心弦鸣音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震颤。

绿灯亮起,吴邪随着人群穿过车辆静默的马路,一步步走向张起灵,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加雀跃和欢喜。

那是他喜欢的人啊,在等他。

张起灵看着一直傻笑的吴邪,不明所以,只当他是因为得到了受害同学的感谢而高兴。

他高兴,自己也就高兴了。

张起灵勾了勾嘴角,大手揉了揉吴邪的头发。

“走吧,回家。”

第十二章

张起灵手里的塑料袋装着许多东西,吴邪粗粗扫过去,是一些青菜、粉丝、蘑菇、鱼丸、豆腐之类的食材,三袋结着冰渣的羊肉,还有两袋火锅底料。

“张老师,我们要吃火锅啊?”

“你昨天说的。”

吴邪一愣,他怎么不记得?他偏着脑袋回想了半天,猛然想起昨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看见屏幕上的一则广告,一群人围着桌子热热闹闹地吃火锅,吴邪随口说了一句“好想吃”,不过是当时饿坏了,看见什么想吃什么,没想到张起灵就这样默默记下了。

吴邪感动得泪目:“张老师你怎么这么好。”不过他心里知道,如此无聊的问题,张起灵是不会接话茬的。

张起灵闻声有些无奈地看了吴邪一眼,果真没有说话,但是吴邪就是从他眼神里读出了“对你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种迷弟腔。

回家后,张起灵把材料拿出来,吴邪殷切地跑来帮忙,张起灵就让他去洗菜,自己把电磁炉搬到餐桌上,又拿出一口锅,倒进热水和汤料,先坐在电磁炉上开火滚热汤水。

吴邪把洗好娃娃菜、茼蒿、小白菜,又把金针菇和香菇沥干了水,分门别类放在盘子里端上桌。又拆开酱料袋,将麻酱倒在小盘子里。吴邪家族人员众多,没有分家,三代同堂,经常一大群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火锅,二叔对火锅最为钟爱,涮火锅也有一套科学又养生的方法,吴邪耳濡目染,也能照葫芦画瓢,狐假虎威地扯上几句。

“火锅要先涮菌藻类和豆腐,把营养熬出来,然后再放青菜。”吴邪一面说,一面在滚沸的汤锅里拨进去一盘豆腐、一盘蘑菇。不一会儿,屋子里飘出菌菇和汤料混合的香味。

张起灵在流理台前收拾羊肉,怕超市里的羊肉卷肉质不纯正,他特意去肉铺买来羊肉自己切。吴邪不知道他会用刀而且技术炉火纯青,看着他堪比切肉机的刀工叹为观止。

“张老师你手上不会安了什么暗器吧?”

“每一片薄厚一样是怎么做到的?”

“老师你当老师之前的职业是厨师吗?”

“……”

张起灵有些后悔,会用刀这件事牵扯着他不能向吴邪坦白的那个身份,本不应该显露的,可是他买东西时只想着怎样让吴邪吃得安全卫生,忽略了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能顺着吴邪的想象力含糊道“在饭店工作过一段时间,打打下手”。

所幸吴邪没有深究,看到菌菇滚熟就把注意力全放到吃的上面了。两人隔着雾蒙蒙的水蒸气相对而坐,张起灵吃得很少,大多时候是在帮吴邪挑出已经煮熟的菜和肉,放在吴邪跟前的碗里,看着吴邪笑眯眯地说谢谢,心里也像火锅底汤一样咕嘟咕嘟地开着。

两人吃到一半,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吴邪叼着筷子朝张起灵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他同样回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目光。

张起灵独来独往,不善交际,能到他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不请自来。

张起灵起身走到门口,隔着猫眼,看见黑瞎子一张大脸出现在视野里。

“老张,开门!我知道你在家!”黑瞎子把门拍得震天响。

张起灵开门,黑瞎子哧溜一下,跟个泥鳅一样从缝隙里钻进来,直奔餐厅,突然出现把吴邪吓得丸子都掉了。

黑瞎子倒是一副得意的模样:“果真是你们俩在这里偷腥,大晚上的把我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吴邪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吃火锅就吃火锅,偷腥是什么意思?

黑瞎子毫不客气地拉开一个椅子坐下来,捞起火锅里的羊肉就吃。吴邪忍不住敲了敲他的盘子:“齐老师您也太不见外了吧?”

黑瞎子满不在乎地白了吴邪一眼:“你们张老师在我家蹭吃蹭喝的时候多了,你怎么不说?”

吴邪嘴硬:“那是我没见。”说着,用筷子叉掉了黑瞎子正欲夹起的一只虾饺。

养伤的那几天,张起灵白天去上班,陪着吴邪在家的只有黑瞎子。两人一来二去的结下了并不深厚的感情。

吴邪百思不得其解,张起灵那么沉静稳重的男人怎么会有黑瞎子如此脱线癫狂的朋友,而且据黑瞎子不靠谱的说法,还是唯一的朋友。不过黑瞎子脱线归脱线,照顾起人来还是有条不紊的。就是嘴巴贱一点,吴邪上厕所的时候,黑瞎子把他扶到门口,总要故作严肃地问一句:“要我帮你扶鸟吗?”

黑瞎子看起来和张起灵差不多大,但表现出来的样子比张起灵要年轻很多,大概是因为性格太活泼的缘故。黑瞎子也是老师,不过不进事业单位,不拿国家津贴,只做私人家教。吴邪知道后还在心里默默点蜡,心疼在黑瞎子手下学习的孩子们。

不过也正因为黑瞎子随和外向的性格,和胖子很相似,吴邪虽然嫌弃他,但是不讨厌他,甚至还有一种亲切感。俩人怼一块就能打嘴炮,吴邪甚至想过什么时候让瞎子和胖子聊聊天,一定比相声还好玩。

吴邪嚼着丸子,挑衅地瞄了黑瞎子一眼,后者咬着筷子一脸委屈,可吴邪知道他肯定在动什么歪脑筋,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果不其然,黑瞎子沉默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没嫁过来呢,就这么护食,要是真嫁过来,我是不是门都不能进了?”

吴邪自然听得懂黑瞎子在说什么,脸腾地就红了,急忙往门口瞟,所幸张起灵还没过来。他恶狠狠地压低声音说道:“你胡说什么,我跟张老师是纯洁的师生关系!”

黑瞎子不语,只叼着筷子看着吴邪嘿嘿笑,把吴邪看得毛骨悚然,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黑瞎子看他耳尖通红,不知所措的样子分外可爱,又起了逗他的心思,神秘兮兮地凑到吴邪跟前轻声道:“瞎子我虽然眼睛不好,但看人是很准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对哑巴这样那样,或者……想让哑巴对你这样那样?嗯?是不是是不是?”

黑瞎子是张起灵的朋友,自然知道吴邪和张起灵除了学校里的师生关系,还有一层不为外人道的家教关系,但是吴邪还是很惊讶,他和黑瞎子相处的时候张起灵几乎不在场,难道他的喜欢已经突破了时空限制,连当事人不在场的时候都可以被外人看出来吗?

吴邪又羞又恼,满心都是秘密被戳穿的窘迫,他从锅里叉起一个滚烫的鱼丸塞进黑瞎子嘴里,黑瞎子猝不及防,被烫得吱哇乱叫。吴邪愤愤道:“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张起灵进屋时,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吴邪的表情很奇怪,看见自己进来,眼神躲躲闪闪。黑瞎子在旁边大张着嘴不住地扇风,大口喘气,幽怨地看着吴邪。

“怎么回事?”

“没事,齐老师刚才乱说话,把舌头烫了。”吴邪解释道。

黑瞎子在旁边烫得泪眼婆娑,指着吴邪直摇头。

张起灵视若无睹,哦了一声,从锅里捞出一片青菜放进吴邪碗里,柔声道:“快吃。”

黑瞎子:“……”

一顿火锅,吴邪吃得大汗淋漓,不知道是被热腾腾的火锅熏出来的,还是因为黑瞎子说的那番话。趁着张起灵在厨房收拾的功夫,吴邪恶狠狠地掐着黑瞎子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

黑瞎子装模作样地龇牙咧嘴道:“你这小屁孩仗着老张撑腰敢跟瞎子动手动脚了是不是?疼疼疼,放手!”

吴邪见他现在嘴巴还没把门的,气得伸手重重地拧了他一下,在瞎子大叫之前又用手捂住了瞎子的嘴。

“唔!……”

“齐老师,我认真跟你说,不要在张老师面前开我们俩的玩笑,不然我永远都不会跟你透露关于小花的任何消息。听懂了吗?听懂了就眨巴眨巴眼。”

黑瞎子本来还剧烈地挣扎,听见小花二字,中了魔似的安静下来,并且顺从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吴邪这才把手放下。

黑瞎子沉默了下,突然问:“那你是不是真喜欢老张?”

吴邪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黑瞎子面前的空气上。

“好了好了,我闭嘴。”黑瞎子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耸耸肩,转身到厨房去了。

吴邪吃完饭乖乖进屋做这些天落下的作业,黑瞎子围着围裙在厨房帮张起灵刷锅洗碗。

洗碗池的水哗啦啦地流着,黑瞎子挤出洗洁精,飞快地抹着盘子,柠檬味的清新香气很快散发出来。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黑瞎子刷着盘子,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发呆,任凭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

张起灵看到,也不喊他回神,伸手去关水,被黑瞎子的手按住。

“他喜欢你。”

黑瞎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身后的水流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

张起灵不明所以,看着黑瞎子表情凝重的脸,水也没有关,手掌被黑瞎子按住。

黑瞎子把水龙头开得更大,一时间,房间里只有水声。

黑瞎子转过身,面对着张起灵,脸上再没有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容,严肃得叫人心里发慌。

张起灵一时没反应过来,静静地看着黑瞎子。

“你还真是感觉迟钝,”黑瞎子恨铁不成钢地挠乱了头发,“你没注意吴邪看你的眼神吗?简直就是个万年迷弟。你还对他这么好,到时候他越陷越深,你想抽身都难!”

张起灵对黑瞎子提出的一点感到疑惑:“我对他很好?”

“老天爷啊!”黑瞎子摔了手里的抹布,“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你听我说,你以前有大早晨走半个城给别人买早餐吗?有推掉所有的课后会议只为了提早下班吗?”他指了指张起灵手里的火锅,“有大费周章自己买材料做过火锅吗?”他翻过锅底,一张标签已经被电磁炉烤得发黄,但仍旧能辨认出它之前是崭新的,从来没被用过。

“你这个锅,今天是第一次用吧?”

“……”

张起灵无言以对。

“老大!我拜托你,”黑瞎子叹了口气,“咱们当初是不是说好了?你对他好,可以,但是别让他知道,行不行?别让他感觉到他是不一样的!就像揍他的那群小兔崽子,你偷偷地把他们处理了,面上不动声色,一样能保护他,这不挺好的?”

张起灵这回明白了,像是不确定地问黑瞎子:“你说,吴邪喜欢我?”

吴邪之前也说过“张老师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但是张起灵明白,那种“喜欢”和喜欢王月半、喜欢解雨臣是一样的。

而眼前让黑瞎子暴跳如雷的那个“喜欢”,则是他期盼已久却注定无法拥有的。

黑瞎子扶额,生无可恋:“您老才知道啊?我照顾他养伤的那几天,你每次课间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那个眼神啊,那个语气啊……我的妈。”黑瞎子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有千万吨狗粮朝自己砸过来。、

他看向张起灵,发现这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呆呆地站在那不知道想什么。

黑瞎子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连忙伸手扯住张起灵的胳膊。“喂,老大,别冲动啊,冲动是魔鬼!”他现在生怕张起灵扔下火锅冲进吴邪房间来个埋藏多年的爱的告白,握着他胳膊的手下了死力气,趁张起灵还没完全消化这个消息,一股脑的把利弊统统坦陈了。

“我知道你听到这个消息开心得傻掉了,但是咱得看清现实不是?你现在可别一冲动就捅破这层窗户纸啊,别忘了你当初答应张海客接近吴邪的目的。”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起灵的神色,果不其然,提到张海客的时候,张起灵眼睛里因为吴邪亮起来的光倏然灭了,黑瞎子第一次看到张起灵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像心仪已久的礼物送到手边,却被人劈手夺去了一样。

黑瞎子看着张起灵这样,心里难受,但他知道,当局者迷,有些话,还得需要旁观者来说:“记住你一开始做的决定。你默默地喜欢了吴邪这么多年,以后就不能一直默默地喜欢下去吗?你自制力无人能及,知道怎么克制情绪吧?别因为你的情不自禁伤害他,和他保持距离,就像你一开始说的那样,止于师生关系。”

黑瞎子关掉水龙头,盘子被源源不断的流水冲刷干净了,不需要再抹。他擦了擦手,解开围裙,准备离开。

张起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黑瞎子看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心想,恶人都做到这份上了,送佛送到西吧,对两人都好。

于是他转过身,又说了一句:“好好想想吧,张家族长。你不能为吴邪的未来负责,就别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