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圣诞凶杀案(上)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炫目的银白。天空是乳白色的,地上是厚厚的积雪,就连干枯的树枝上都挂满了融雪形成的冰柱,一排排玲珑剔透。不远处吴邪和名叫笨笨的德国牧羊犬玩得热闹,羽绒服都脱了扔在雪地上。一只球让吴邪从左手抛到右手,又用膝盖顶着弹来弹去,笨笨想抢球,可是跟不上吴邪的动作,急得直摇尾巴。吴邪的身影映在水晶吊灯一样的冰柱里。前前后后到处都是吴邪。
闷油瓶抿了一口暖瓶里的热茶。他忍不住摸了摸吴邪给他买的大衣–他本以为这种名牌时装中看不中用,没想到竟然又轻又暖。早上吴邪还在他脖子上缠上了围脖。他本来不想戴的,可是围脖的材料竟出奇地柔软,好像小兔子的绒毛,他从来没触碰过这么柔软的东西。他很想知道围脖是什么材料做的,可是吴邪已经把标签剪掉了。吴邪给他围上围脖后,忽然扒开他大衣的领子往里看了看,然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蓝色帽衫,穿在里头了。
今天吴邪带笨笨进山是为了训练它追踪的技能。闷油瓶事先把笨笨最喜欢的球藏在树林某处,然后吴邪叫笨笨“去找!”笨笨就寻着气味去找。最近这项训练已经越来越辛苦了,因为即使隔着一个山坡笨笨都能准确地找到球。今天吴邪认为已经训练够了,便和笨笨玩抢球的游戏放松一下。
吴邪忽然把皮球高高抛起,刚想用脚去踢,眼前忽然黑影一闪,笨笨凌空一口叼住了球。这家伙落地以后撒腿就跑,好像决心再也不让它心爱的球落入别人手中了。吴邪笑着在后面追。俗话说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这句话在赛跑的前几分钟的确成立,但是笨笨的耐力没锻炼出来,跑不了太远吴邪就能追上它。
一人一犬瞬间就跑没影了。闷油瓶又喝了口热茶等了一会,不见这两位回来,不过他也不担心人会走丢。吴邪进山从来不记方向,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对笨笨说:“回家,回家!”笨笨就用鼻子贴着地在前面带路,经常是抄近路把他们带回借宿的村庄里。
忽然,闷油瓶的目光在山坡下聚焦。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从远处默默注视着他。说是注视,其实只是闷油瓶的感觉,因为这人脸上戴了一副面具,遮住了眼睛。面具很大,比人头要大了一圈,大约是一个倒三角形,下巴是尖的。面具的底色是黑的,但是从上到下画着两条红色的弧线,似乎还有一些暗色的横纹,面具后面,还配有鬃毛一样的毛发。虽然面具上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其它的特征,但是那两条微微弯曲的红线和倒三角的形状让人立刻联想到一张抽象的狐狸的脸。
戴面具的人身上穿了一件毫无特色的白色袍子,看上去很旧了,除了黑面具以外,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那人一言不发,与闷油瓶对视半晌就走开了。闷油瓶忽然感到有些不安,拾起吴邪扔在地上的羽绒服,准备顺着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去找他。
闷油瓶没走多远,就看见吴邪带着笨笨从另一个方向回来了。他能听见吴邪对笨笨说:“去找小哥!找小哥!啊!小哥!”吴邪忽然也看见他了,戴着手套的手向他挥了挥。闷油瓶点点头,开始向吴邪的方向走去,同时看见笨笨像离弦之箭一样向他冲过来。笨笨跑到他跟前,激动地从左跳到右,又从右跳到左,还兴奋地大叫了几声,好像在强调这人是我找到的,是我找到的,不是他自己出现的。吴邪一直想教它找到目标以后就像训练有素的军犬一样安静坐下,但是显然笨笨有自己的想法,认为跳来跳去更加适合表达发现目标的意思。难为它这么大块头,这么能蹦。
吴邪走过来,无奈地在笨笨头上肩膀上好好抚摸了一阵表示赞赏,还象征性地给了块狗饼干:“真乖,好样的。”他接过闷油瓶递过来的羽绒服披上,笑着说:“天不早了,回家吧!”闷油瓶点了点头。
闷油瓶还没想好怎么对吴邪说那个奇怪的面具人的事,所以一言不发。虽然沉默是他的正常状态,但是不出他所料,吴邪还是很快察觉到他似乎心里有事。“怎么了?”吴邪小心地问。闷油瓶把刚才所见的情景对他形容了一遍。
吴邪很惊讶:“戴面具的人?”这时他们已经走近了村口,面前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房顶都盖着厚厚的积雪。冬天天黑的早,此时村子已经笼罩在暮色下,村民的院落里传来鸡鸭的叫声,犬吠声,孩子嬉戏的笑声。在这个村庄里他们已经见识了一些其它诡异的事情,只是此时,那个面具人的重要性还不明了。
他们来到这个北方的村庄是因为吴三省。快过年了,吴三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十多年没联系的东北老乡忽然急着出手一批明器,要吴三省过来看。吴三省不太愿意,一来是多年不来往,不了解对方的底细,做生意不放心;二来年底确实忙,想去也没时间。他想推辞,架不住那人苦苦央求:“当年我哥哥在的时候,你俩关系老铁了。我哥哥走得早,如今他兄弟有事了,你就不能关照关照?”
这句话勾起吴三省心里一阵酸楚。这人说得不假,年轻时吴三省有个姓研的拜把兄弟,就是这人的哥哥,那是年轻气盛的吴三省少数的真正佩服的人之一。
这研大哥当年是个人物,曾拜高人为师,会武艺,使的一杆长枪,人送外号“研常山”,拿他比赵子龙。他每次和人喝酒,喝到微醺就在院子里耍枪,练完一套枪就完全清醒了,接着喝,千杯不倒。研常山为人仗义,颇有领导天赋,当时生意比吴三省做的大的多,谁知世事难料,一次事发了,竟然让仇家小人在监狱里害死了。吴三省事后好久才得知,一直后悔没能在关键时刻为朋友做点什么事。
可是后悔归后悔,现在的情况的确是他在本地忙得不可开交。吴三省提议说要不你南下来找我,顺便在这儿玩几天。那老乡名叫研广顺,听这话气得都笑了:“东西有十几样呢,我给你捎去,谁知道你要还是不要?你不要我还给带回来?路上损坏了算谁的?你咋不说送快递呢?更省事。”
吴三省哑口无言,说那你能不能再等两个月,等过完年我再去看货。研广顺不答应:“这不就是年前等着用钱吗?要不是急事还用得着麻烦老哥你?要不然你也别亲自来,找个你信得过的伙计来不就得了?咱两家啥关系,我哥哥在天有灵,我还能弄假货坑你?”
吴三省心里暗哼了一声。他最后一次见到研常山的时候,广顺还是个毛头小子,当哥哥的是豪杰,弟弟的品性可未必一样。他忍不住问:“你到底什么事这么急用钱?”
研广顺叹了口气道:“还有啥事,小孩上大学,现在大学这个花费你可不知道。(吴三省暗道:我怎么不知道?给吴邪掏了四年腰包)我儿命苦,他娘丢下我们爷俩跑了,我不能让他别的地方再受委屈,虽然是农村的孩子,但是吃的用的不能比城里孩子差了!还有我妹现在也跟我住,还有老太爷。孩子大了该看对象了总得盖新房吧?这不都是钱吗。”
吴三省语气缓和了些:“你儿上大学了,真有出息。”研广顺立刻自豪地笑着说:“可不是咋的,比他爹强不知多少倍!老哥你呢,你还一个人?”吴三省道:“不,我也成家了。”他从楼道里往里屋看了一眼,陈文锦正对着镜子试穿新衣,真比他们初遇的时候还要好看。吴三省低声对电话里笑道:“现在生儿也不晚。”
研广顺大笑:“恭喜你呀老哥!啥时成的亲我都不知道。”可是随后又叹了口气:“我是不打算再成家了,孩子小的时候怕后妈虐待他,现在孩子大了,我也老了,又想把我的家产都留给他,不想有人分。”
两人聊了一阵,可是到最后吴三省也没说定生意的事。他心里很矛盾,研广顺要是真是家境困难,那么就冲着当年和他哥的交情也不能不伸援手。可就怕研广顺没说实话,急需用钱是因为惹上了什么祸事,缺乏历练的伙计去了倒把吴家也牵扯进去。左右为难的时候,这事让吴邪听说了。吴邪自告奋勇,本来闷油瓶要去东北办事,吴邪也想去看看老同学,然后顺便和小哥自助旅游,回来之前顺路去趟研广顺的村子不就行了。
吴三省一向反对吴邪插手古玩生意,可是这次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案了。要是能有哑巴张跟着,吴邪怎么也不至于吃了亏。吴三省不放心地问:“你上村子一趟怎么也得耽误张家小哥好几天时间,他能同意么?他要是不去你可不许自己去。”吴邪爽快地答道:“小哥肯定没意见,我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吴三省也发现这个规律了,暗想自己的小侄儿竟然能支使哑巴,这也是奇事一桩。
两个星期后他们先到了哈尔滨,闷油瓶独自出游了几天,吴邪和老同学结伴参加了训狗培训班,最后两家的狗狗都以优异成绩毕业。闷油瓶回来以后,两人又在附近转了转,把著名小吃吃了个饱,在冰雪大世界玩了一夜,玩够了就联系了研广顺。
根据研广顺指点的方向,吴邪开车一直进了山里。不久前还下过雪,公路上的雪虽然大部分化了,但是桥上还是会结冰,吴邪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在雪地开车的经验,在村子口下车之后,擦了擦冷汗,觉得自己的驾驶技术达到了一个飞跃。
吴邪打开车门,笨笨嗖地从车里跳了出来,在路旁低头嗅了一阵,解决了点问题以后,开始注意到厚厚的积雪。在笨笨二年的狗生里,他们居住的南方城市都没下过雪。笨笨转头看了看吴邪,表示很疑惑!其实它在城里已经见过雪了,但是没有这么多,它没怎么注意。这里路旁的积雪像白色松软的海绵,笨笨试探地踩上去,一下就陷下去了,它连忙把脚缩了回来,跳到吴邪身边雪已经踩实了的地方,低低叫了一声,求解释。
吴邪蹲下身摸了摸笨笨的头,把牵狗绳扣在它背带上。虽然笨笨很听话,但是村里陌生人太多了,还有很多笨笨没见过的家畜,他还是怕笨笨兴奋过头。笨笨对牵狗绳没有任何抵触,因为这样它就可以牵着吴邪走来走去了,吴邪还会帮它开门。
研广顺早带着人从村里迎了出来,见了吴邪满脸堆笑:“大侄子,你可来了?我说咋走怎么久呢?道儿上不好开吧?快点进屋!你们那嘎没这么冷的天吧?”
吴邪嘴甜地叫了一声:“研叔。”研广顺笑得眼睛眯成了线:“瞧我这大侄子,小伙儿长得多英气!可没像你三叔年轻时候!”看见吴邪从车的后备箱里搬出大盒小盒的礼物,不由叫道:“哎,这是干啥?你看你,来一趟就挺不容易还带啥礼物?”无可奈何只好叫人帮忙拿,又招呼说:“都站着干啥,快进屋!”
研广顺又特意招呼闷油瓶:“是张小哥吧?路上辛苦了吧,快进屋暖和暖和。”这个村比较封闭,他也没听说过哑巴张的名号,不过吴三省早已通知过了,和吴邪同行的是个厉害角色,就是性格冷淡,不爱说话,吴邪性子随和不会得罪人,但是这张小哥你就多担待了,别招惹他。
走进村子,邻家的妇女都站着路边好奇地打量吴邪他们,有的还窃窃私语,议论老研家来了什么客人。研广顺家住很普通的平房,院子里也养鸡,屋檐下也挂着一串串苞米和红辣椒。吴邪暗笑,明明不种地,学人家挂这些掩人耳目。
研广顺给他介绍他带的人,首先是他儿子研文礼,大学四年级了,放寒假回家的。文礼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运动服,和屋里其他人格调显得大不相同,说话很少,而且东北口音很淡。第二个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就是又黑又胖;研广顺说这是他外甥大喜子。然后就介绍其他几个男人,几乎都是研广顺的亲戚。一个女的上来端茶倒水,研广顺说这是婵儿姨,是家里的保姆。
吴邪陪着研广顺聊天,两家人互通这些年的消息,所有男人都在不停吸烟,没过多久房间里就烟云笼罩。闷油瓶不耐烦这样的社交场合,自己牵着笨笨出去遛了半晌。聊到一半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研广顺不理他,这人就陪着笑坐在角落里。这人精瘦精瘦的,坐在那儿很不安稳,不停的抖脚,要不然就把弄打火机,但是又好像精神恍惚,没注意听别人都说什么。这人来了没多久,研广顺低声和旁边人说了什么,就有人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带走了。
不久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婵姨摆上了一桌饭菜,和研广顺说了句”给太爷爷送饭”,然后就不见了。饭桌上有个人不停给吴邪满酒,大有要把吴邪灌醉的架势,吴邪心里发怵,连他三叔都喝不过这些东北大老爷们,他就更不是对手了。没想喝到三杯,闷油瓶忽然把那人按住了,冷声道:“我陪你喝。”说罢干了杯中之酒看着他。研广顺看着闷油瓶捏着酒杯的奇长手指,忙训斥手下说:“你行了吧,现在都不兴拼命灌酒,喝恁多酒有啥好处?医生不是都说你肝硬化了吗?”吴邪这才松了口气。
吃完饭就该商量正事了。婵姨清走了碗筷,研广顺叫人关好门窗,把东西搬到了桌上。这些明器有的是从斗里带出来的,有的是这些年在附近收集的,以明清时代的陶瓷为主,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集中在吴邪身上,似乎都等着他出个好价钱。吴邪一件一件地看过来,很快发现有一件是仿造的,他轻轻把这件拿出来放在一边,看了研广顺一眼,不动声色。他的态度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超市挑水果,偶然发现一个坏的,顺手放在一边,没什么大不了的。研广顺的老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斥责手下说:“谁把糊弄旅游团的东西混进来了?让我在大侄子面前丢人。”
吴邪把值得收购的明器挑好后,心里稍微算了一下,出了个价钱。他给的价很公平,让研广顺觉得在小辈面前再抬价就不好意思了。研广顺起初还担心吴邪这嘴上没毛的小子做这么大笔生意能拿得准主意吗,但是吴邪出价以后他就知道了,忍不住叹息道:“不愧是你三叔的侄子,年纪轻轻就有这番眼力,办事也爽快。”
这生意就算谈成了。众人如释重负,气氛又活跃起来。研广顺笑着说:“我和你三叔都说得了,明天让你替他到我哥哥坟上上香,然后你就在村里好好玩几天。”吴邪连忙推辞:“明天给大伯上完香我就走了,不多打扰您。”研广顺不同意:“那哪成呢!大老远来一趟咋能不多住几天?”吴邪刚要再推辞,旁边一人忽然对研广顺说:“西山老李家不是还有几件东西么,老徐家也有,干嘛不拿来让吴家小老弟看看有没有看的入眼的。”
研广顺两眼一亮:“哎,这个主意好!”他对吴邪笑道:“那个老李头有个传家的宝贝,平时掖着藏着都没让我们看见过,前两天倒问我又没有门道想出手,大侄子你来的正好。这么着,明天下午我就去李家村替你问问,晚上兴许就不回来了,你就在叔家好好住着,你婵姨给你做饭。”
“这……我倒没问题。”吴邪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闷油瓶,闷油瓶淡淡点了点头。吴邪倒不在乎别人的传家之宝,他留下的原因是先前见到的那个神情恍惚的瘦子。还有刚才婵姨上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挽起了袖子,吴邪注意到她左臂内侧白皙的皮肤上沿着静脉一串深浅不一的淤青。
难道这才是研广顺急着用钱的原因?三叔的规矩,沾了“毒”字的人一律断绝关系,毫不通融,因为他们不可能成为可靠的生意伙伴。他希望在这两天弄清研广顺究竟陷了多深,因为让三叔和故人的弟弟撇清关系不会是一个容易的抉择。
研广顺没主意到他的心思,笑道:“我早就想好了,晚上就让我儿子和我挤一挤,大侄子你睡我儿子那屋,张小哥委屈你在婵姨那屋凑合一下,让婵姨上别人家睡去。”吴邪听了这个计划就隐约预感到行不通,果然他们一看婵姨的房间,床上铺着粉缎子的被,窗上挂着印满桃心的窗帘,空气里充满了香水味,地上还有粉色毛绒的拖鞋。
闷油瓶是不会踏进这个房间一步的,吴邪也觉得在这个房间睡觉会十分别扭,说不定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女人的隐私物品,还不如睡在雪地里。他忙说:“怎么好意思抢婵姨的房间,我和小哥在文礼的房间挤挤就行了。”
研广顺否决道:“文礼屋是单人床,你们俩睡不下。”他们刚才也看了文礼的房间,他的床和婵姨的都是单人床,比普通的还要窄一些,比火车卧铺也宽不了多少,他和闷油瓶的确睡不下。婵姨也笑着劝道:“我上二嫂家去睡没事,平时我也经常在她家过夜。”吴邪却很坚决:“要不然我和小哥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或者睡沙发也行。”
渐渐地研广顺也看出来了吴邪是对睡在女人卧房有心理障碍,为难地说:“那咋整?家里有床哪能让客人睡地铺?”他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对吴邪说:“其实还有个房子挺适合你俩,独门独户,你俩还自由,要不然我带你去看看。”他外甥大喜子纳闷地问:“还有啥房?”研广顺也没理他,披上衣服带着吴邪他们走出门外。
天已经黑了,吴邪偷眼看了看天上的点点繁星,碎冰踩在脚下脆生生的,笨笨还是没太适应在雪地上走路,脚步有点凌乱。他们没走多远,大喜子似乎忽然意识到他们要去哪,失声叫道:“二舅,你咋能让人家住那儿呢!”
他们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住了,院里熄着灯,漆黑一团。大喜子这一嗓子把吴邪也喊毛了,这房子难道真有问题?研广顺生气地看了大喜子一眼,似乎怨他多事,然后又似乎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吴邪真相,最后还是如实交代了:“这房子原来是我一个远房亲戚住的,后来他非要跟我下斗,谁知道祖师爷不保佑,第一次就遇到一个凶斗,一下子就把命搭在里边了。村里人听说他死得惨,都觉得这房子不吉利,不敢过来。他老婆也跑了。大侄子,你忌讳这种事吗?”
原来是死过人啊,吴邪松了口气,原本还以为是像屋顶漏雨,煤气漏气这样具体的危险呢。这世界上什么地方没死过人啊,再说就算这人死得惨变成了厉鬼,难道还能比他和小哥斗过的千年古粽更厉害吗?听研广顺解释的这两分钟,吴邪觉得北风吹得脸都快冻麻了,连忙说不忌讳,先进去看看。
研广顺打开房门,屋里也是阴凉阴凉的,不比外面暖和。好在研广顺一按开关,灯就亮了,房子还通电,这样一开暖气不久就会暖和多了。客厅桌上还摆着茶具,衣架上挂着衣服,电视电器也都在,只是表面上都覆盖着一层灰尘。吴邪不由奇怪地问:“这些东西死者的家属不要了吗?”研广顺脸色不太好:“谁知道那娘们怎么想的。”
这房子自带家具,空间又大,总比他们二人一狗挤在研广顺家强多了。研广顺见吴邪同意,很高兴,说道:“你俩大小伙子,阳气重,有啥妖魔鬼怪也不敢来。”又责备大喜子说:“你看你吴邪哥都不介意,你瞎吵吵啥。”大喜子嘟囔说:“反正我是不敢住。”
研广顺假装在大喜子头上扇一下,那是架势狠,力道轻,大喜子不但没怕,还嘿嘿笑。研广顺又转向吴邪,想了想说道:“既然在这儿住两天,那还是去见见太爷爷吧。平时他老人家都不让我们去打扰他,但是家里有事不告诉他他又不乐意。”
吴邪听说过这位太爷爷,那是研广顺的曾祖父,研文礼的曾曾祖父。要是研文礼争气在一两年之内娶妻生子,那就可能出现六世同堂的局面。研广顺大概四十多岁,正当年,他的曾祖父估计得过百岁了。但是在研广顺的祖父和父亲过世后,就没人知道太爷爷的具体年龄了,问他他也不说。
吴邪连忙答应,但是料到闷油瓶已经厌烦了应酬,嘱咐他说:“小哥你累了就不用去了。”闷油瓶点点头。笨笨一看吴邪要走立刻像影子一样贴了上来,吴邪低头对它说:“你也别去了,和小哥看家。”笨笨便在原地坐下了。
研老太爷独自住一个小院,院里很清净。研广顺上去敲门,得到允许以后推门进去,对屋里的人说:“太爷爷,这是南方来的一个小兄弟,在家住几天。”房间里没开灯,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靠墙坐着。研广顺无奈地说:“我给您把台灯开开。”
他走到老人身边打开了台灯,只见老太爷披着一件藏蓝的棉衣坐在炕头。老爷子头发不多了,颌下留着一把短须,身子骨很挺拔,双目炯炯有神。吴邪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屋里。研广顺家和他那个死去的亲戚家都用的是床,这里却是炕。房间里唯一的电器是台灯和收音机。天花板也有吊灯,但是没灯泡。家具似乎只有一台柜子。虽然如此,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被子叠得四四方方码在炕上,老人的棉衣浆洗得干干净净,烫得比吴邪家里的西服还要平整。很显然研广顺一直找人周详地照顾着老人,而这里房间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多半是老人的要求。
吴邪忙走上前,恭敬地给老人鞠躬,叫了声“太爷爷”。还没等他站直身体,老太爷忽然说了句:“你是吴老狗的孙子?”
冷不丁听到爷爷的名号,吴邪身体僵了一下。三叔都没说过两家人在爷爷那辈就有交情。想来爷爷若还健在,年龄应该与研老太爷相差十年之内,只是吴家生育晚,研家养育四代人的这段时间,吴家才出了三代。研广顺也很惊讶:“太爷爷您咋知道的?”
研老太爷无视研广顺,沙哑地问道:“叫啥。”“吴邪。”吴邪毕恭毕敬地回答。老太爷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让吴邪靠近,上炕坐着。吴邪便坐在炕沿上,和太爷爷面对面,背对着研广顺。老人忽然伸出手按着吴邪头顶,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辞。吴邪感觉到他按过着自己头骨上各个穴位,有的地方还挺疼,他欲哭无泪,暗想老太爷在练九阴白骨爪?老人在他头顶摸了一会,又用手捏着他的肩膀摇晃了几下,似乎想看看他身体是否结实,老人的手劲还挺大。最后老太爷给他整了整衣服,笑道:“不错!”
吴邪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也报以微笑。他觉得这是个退场的好机会,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研老太爷仍坐在炕上对他笑。
在院外研广顺低声感叹:“真是缘分,太爷爷一看见你就喜欢你,我们都多少年没见过他笑了。”吴邪也觉得很奇妙,但是一出屋就觉得寒风刺骨,忍不住把领子拉高了点,把手伸进口袋。可是他刚把手插进口袋心中就是一凛,口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坚硬的东西。他稍微一摸,便从此物的形状猜出了它是什么,心里更为紧张了。难道是太爷爷刚才偷偷塞给他的?真没想到年逾百岁的老人竟然能瞒过他们的眼睛,而他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
当晚他独自回到房间,把那物拿出来和小哥一起看,果然,一个弯钩状的物体,通体乌黑,在灯光下泛着摄人心魄的幽光。它的体积十分小巧,好像一个黑色的精灵,在你稍不留神的时候,它就会从你指间逃脱,遁入另一个空间,让你无从寻觅。用手摸上去,吴邪似乎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好像它凝聚着千百年间土夫子的意志和血气。钩状物的一面印着两个篆体的金字:摸金。这是一枚货真价实的摸金符。
这个见面礼未免也太重了些。不知道这个东西在一般收藏家手里价值几何,但是对摸金校尉来说,它却是无价之宝。摸金符一般都是师父传给徒弟,代表衣钵的传承,一般的盗墓贼与它根本无缘。研家的子孙分明都是发丘摸金的,太爷爷为什么会把这个摸金符给吴邪?总不会是用这个挖南派的墙角,贿赂吴邪加入北派?难道他对子孙有什么不满,或者想警告吴邪这里有什么邪物,才把这个辟邪的宝物交给他?
闷油瓶也琢磨不透老人的想法。吴邪把摸金符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对闷油瓶小声说:“小哥,这个给你。”毕竟闷油瓶下的斗机会比他多。闷油瓶摇了摇头。吴邪坚持说:“就算你不相信它能辟邪,戴上没坏处。”闷油瓶说:“我有一个。”吴邪微讶。闷油瓶会有摸金符他倒不觉得惊奇,他奇怪的只是他从没看见过。他们家就那么点地方,小哥平时把摸金符放哪?藏在他们装袜子的抽屉里?
吴邪想了想,又说:“那你也戴上,戴两个效果加倍。”听了这个离奇的想法,闷油瓶眼中浮起一片笑意,嘴角扬了扬。吴邪也忍不住呵呵笑了。每当此时他总觉得能看见小哥笑,他此生就别无他求了,然后又唾弃自己就这么点出息。
吴邪收好了摸金符,发短信跟三叔报了平安,倦意袭来,便跟小哥收拾睡了。本以为陌生的床上可能睡不安稳,没想到这一晚过得比想象中好的多,床上有电褥子,不是十分冷,吴邪一觉睡到天亮,连个梦都没做。
第二天按照计划研广顺早上带吴邪去研常山的坟上祭拜。研文礼也去了,但是看态度好像是他老子逼着去的,吴邪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一路上,吴邪试着和他聊天,发现他似乎不太爱说话。吴邪也才离开学校没两年,以为能从校园生活上找到共同语言,但是无论问什么都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吴邪记得他在文礼这个年龄时特别喜欢找已经毕业的学长聊天,想知道人家毕业后都是怎么在社会上站住脚的,但是文礼却好像没有这个想法。吴邪也没见怪,也许是学习压力大吧。再说研文礼最多算个小哑巴,和家里那个大哑巴相比还是差了火候。
坟地离村子不远,在一个小山坡上,风水还是不错。吴邪在墓碑前点上香,摆上吴三省亲自准备的供品,然后将一瓶二锅头洒在幕前,浇化了一片积雪。虽然他并不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停留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不会住在坟地里,但是他的态度很虔诚,因为他想替三叔表达对故人的思念。研广顺还有另外几个族人看着吴邪的动作似乎都被感动了。
几人默默看着纸钱在火堆里烧化,研广顺不禁低声祝祷说:“大哥,你走了也二十多年了。你在的时候,就好像擎天柱一样,兄弟怎么也没想到照顾这个家的责任能落到我的肩膀上。这些年来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想你要还在该多好?你在天有灵,保佑你侄子文礼学业有成,保佑咱妹子和你外甥喜子健健康康,保佑太爷爷安享天年。”
吴邪听出他话里的辛酸,心里也不由感叹。现在他三叔是家里的主心骨,只要有三叔在吴邪就觉得他可以随心所欲,当侦探,和小哥到处游玩,但是他不敢想象要是三叔突然不在了,全家都要他负责他该怎么办。
扫墓结束,研广顺带着几个人去了李家村,研文礼和吴邪回到村子。吴邪回到他们寄宿的房间找到闷油瓶,两人决定在附近走走。他们先在树林里和笨笨玩了一会,又发现了一个冰封的池塘。笨笨看到这么多冰,又一次表示很惊讶,可是它不喜欢在冰上滑来滑去,所以走到池塘边就不走了。冰层很厚,吴邪和闷油瓶互相牵挽着在上面试着走,偶尔脚下打滑就互相搀扶。
虽然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非常好玩,也很适合留影,但是闷油瓶还是喜欢这里真正的冰雪世界。这里没有别人烦扰,只有他和吴邪,雪地上只有他们的两串脚印。四下无人,闷油瓶轻轻把吴邪拉过来,让他贴近自己。吴邪垂下眼帘,看着闷油瓶的嘴唇,缓缓将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闭上了眼睛。难舍难分的时候,笨笨忽然叫了,这是它听到有人来就启动的自带报警功能。他二人连忙分开,踏着冰回到岸上,带着笨笨快步走回村子。
进村后二人的脚步越发加快了。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不知道婵姨什么时候来送饭?随时会被发现的可能增加了刺激感,吴邪进屋,偷笑着拉上了窗帘,然后就被闷油瓶拦腰抱住按到了床上。
做事的时候都不敢出声,生怕邻居听见。虽然克制着,屋里也凉,两人还是弄出了一身汗。完事了,两人肩并肩赤身躺在床上看着挂满灰串的天花板。吴邪忽然红着脸笑了,这间房就算真的闹鬼,鬼都会羞得不敢出来吧。可惜就是洗澡不像家里方便。两人简单擦洗了一下,穿戴整齐等着婵姨。
没想到没过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吴邪哥!吴邪哥!”吴邪开门,却见大喜子提着一个篮子紧张地站在院外,看样子还是害怕这个房子,不敢过来敲门。
“大喜子?”大喜子看见吴邪似乎松了口气,说:“我妈叫我来给你送饭!”吴邪意外地问:“不是说婵姨来送饭吗?快进来。”大喜子提着篮子走到门口,先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异常才进屋。
“婵姨不知跑哪儿去了。”大喜子解释道。吴邪一愣:“不知跑哪儿去了?”大喜子点点头:“我妈都生气了!说她出门也不说一声,害得没人知道给太爷爷送饭。”吴邪愣着,看了闷油瓶一眼:“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要出去找找?”这回换成大喜子发愣了,好像他压根没想过婵姨会遇到意外:“能出啥事?一大活人还能跑丢了不?多半是跟着谁家进城了。”
吴邪想起她手臂上沿着静脉的一串淤血,暗想也许她此时正藏在某处快活。他揭开篮子上的布一看,里面好几盆饭菜,有炖菜,有炒菜,还有咸鸭蛋,白面馒头,大米饭,还有新煎的馅饼。农家饭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发。吴邪笑着赞道:“你妈妈做的饭菜可真香!”大喜子自豪地笑道:“那可不咋的,要不我咋长这么胖呢。”
吴邪问道:“你妈等你回家吃饭吗?不然你就跟我们在这儿吃吧。”他挺喜欢这小胖子,前夜大喜子觉得这鬼屋有危险,不怕和他二舅唱反调也要提醒吴邪。大喜子瞄了一眼饭菜摇摇手说:“不,这些都是给你的。”吴邪估摸了一下饭菜的分量,无奈地说:“这够我和小哥吃三顿的。”大喜子动摇了:“那好吧,那我就吃点。”
大喜子刚坐下,还没动筷就先问:“吴邪哥,你们待这屋里住着真的啥事没有?”
吴邪有点好笑:“你怎么认定这屋会出事?谁家没死过人,要都闹鬼哪还有活人能住的地方了。”大喜子却说:“可是这屋里真的闹僵尸啊。”吴邪吃了一惊:“僵尸?”大喜子郑重地点了点头,把事情从头道来:
“这里原来住着我广路叔和马淑仙,他们原来不是这个村的。在他们那个村,姓马的辈辈都有人能通神,能跟神仙说话啥的,还能给人看病,村里人有啥事都能找他们问个吉凶。老马家到了这辈只有马淑仙一个闺女,我广路叔就和这个女的好上了。但是家里人觉得她跳起神来疯疯癫癫的太邪性,都不同意,没办法他们去年就来投靠我二舅了。
“他们来这以后也不太合群,就我妈还时不时去串串门。前俩月我二舅带一帮人走了,他们不告诉我,可是我知道他们去干啥了。”吴邪苦笑。大喜子接着说:“广路叔就在那一次淹死了。尸体抬回来的时候,都泡肿了,老吓人了。”
大喜子说到这似乎想起了死者的惨状,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又回忆说:“死人抬回来以后,马淑仙哭了半宿,还非说都怨我二舅,是我二舅逼他下斗的。其实跟我二舅有啥关系?我二舅根本没逼他!”说到这大喜子有些愤愤不平。
吴邪开始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大喜子接着说:“然后那女的就说她要做法,让老研家的人在七七四十九天内都不得好死。那些叔叔伯伯当然不爱听了,把尸首扔在院里就走了。可是……”大喜子忽然用神秘的口气说:“我广平叔半夜又偷偷溜了回来,想看看那女的要干什么。他悄没声息地扒着围墙往里看,只见那女的穿着跳神的衣服,带着面具,在院里围着尸体又唱又跳,也听不清她唱什么。广平叔觉得挺慎得慌,刚想走,却看见那女的走到尸首面前,在死人额头上贴了一张符纸。然后,她对着死人脸上吹了口气,广路叔的尸体忽然直直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吴邪听得入神了。大喜子说:“广平叔吓得半死,撒丫子就跑,在家里猫了一宿。谁知道第二天我们又来这个院里,那女的和尸首都不见了!打那以后,我们就都不往这儿来了。”
吴邪愣了一会,质疑地问:“起尸那段真的假的,会不会时你广平叔看你胆小,瞎编吓唬你的吧?”大喜子强调说:“不可能,广平叔亲眼看见的!”吴邪问:“那他是跟所有人都这么说还是只跟你一个人说?”大喜子一愣:“只跟我一个人说的……”
吴邪无奈地看着他,等着他自己得出结论。没想到大喜子压根没往那方向想,看着笨笨笑着说:“不过你有这条大狼狗应当没事。”吴邪奇怪地问:“有狗就不怕僵尸了吗?“大喜子道:“嗯那,因为马淑仙能请的那些神仙,胡黄白柳灰,他们都怕狗。”吴邪恍然地点了点头。笨笨似乎知道在说它,大尾巴一摇一摇地扭到吴邪跟前用,用目光讨食。吴邪从碗里挑了块肉给它,然后用手背抚着它的头顶轻声说:“全靠你了。”
然后大喜子又问吴邪家乡是什么样的,他们去旅游都玩了什么。吴邪跟他说了一阵,又拿出数码相机给他看照片。大喜子一下就对数码相机爱不释手,吴邪随口说:“那就送给你吧。”
大喜子似乎大出所料,愣了半天说:“不行,我妈肯定不让。”吴邪想也不想就说:“你别告诉她不就行了。”他听出大喜子似乎是父母离异以后才跟着母亲来投靠舅舅的,也发现大喜子的衣服都穿的很旧,跟研文礼一身新衣截然不同,而研广顺似乎很疼爱这个外甥,不至于在经济上不给支援。他猜测大喜子的母亲可能是个自尊心强的人,虽然寄人篱下,但是不想接受别人施舍。
大喜子还是很犹豫:“我妈一定会发现的。”吴邪早就想到了,大喜子一看就是需要母亲给他洗衣服收拾屋子的孩子,相机放家里肯定藏不住。吴邪不假思索说道:“她要发现了你就说是我借给你玩的,反正过两天我就走人了,千里迢迢她还能让你给我送回来么。”
大喜子张着嘴愣了,吴邪哥这么容易就想到了蒙蔽妈妈的办法!闷油瓶不由看了吴邪一眼。吴邪忽然充满罪恶感地低下了头:多实诚的孩子,就这么让我教坏了啊!大喜子喃喃道:“怨不当我妈说你们南方人心眼多。”吴邪失笑。
吴邪教大喜子使用相机的各种功能,大喜子学会了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想试试,临走还许诺明天央求他妈给吴邪包饺子。如此他们又度过了一个安静无话的夜晚。次日吴邪醒来的时候,暗想这屋要真有鬼的话,真是个值得表彰的老实鬼。
于是他们早上把昨晚剩的馒头热了热,然后就带着笨笨到山里玩,下午就在山里遇见了面具人。
他们回到村里没多久,大喜子就抱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饺子来了。这次他自觉地带了他自己吃的份,还端来一碗醋。三个人正围桌吃着饺子,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大喜子听了听高兴地说:“我二舅回来了!”说罢放下筷子就跑了出去。吴邪觉得自己应该迎接一下,和闷油瓶一起穿上外衣走了出去。笨笨也要跟着,吴邪便牵着它,不然留它一人在家它肯定会偷吃饺子的。
果然是研广顺带着几个人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研广顺一见吴邪,仍旧是喜笑颜开:“大侄子,你研叔这回可没白跑,给你淘换来好几件宝贝。”吴邪帮着他拿东西,研文礼也开门出来接他。研广顺问他儿子:“婵姨还没回来?”研文礼摇头。研广顺恼道:“这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家里来客这时候跑哪去了。”他不想扫旁人的兴致,仍让大家快进门坐。
进到屋里,研广顺分付儿子:“你快给婵姨打个电话,叫她不论在哪儿赶快回来。”研文礼打了电话,片刻把电话移开耳朵说:“没人接。”这时闷油瓶忽然拉了吴邪一把,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耳侧。吴邪忙说:“大家安静下来,仔细听!”所有人意外地看着他,都静了下来,在完全安静的时候,他们听到房间某处传来了微弱的手机振动声。
“手机响?”研广顺惊奇地问。这时留言启动了,手机的振动停了,研文礼忙又重新拨打一次。众人循着振动声来到客厅后面,发现声音竟似从研广顺关着门的卧室传出来的。研广顺低声骂了一声,扭开门,见到的一幕却把他吓得大叫了一声,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撞得后面的人差点摔倒。
只见婵姨一丝不挂地趴在床上,头冲着门,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画的符。她一只手向前伸着,手指蜷曲,好像想抓住什么。她似乎刚从水里爬出来,长发湿嗒嗒地粘在身上。不仅如此,她全身浮肿,比平时胖了一圈,好像身体里吸收了很多水。
研文礼本来跟在他爸后面,见到这一幕忽然用力推开众人,跑出门外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其他人一时都惊恐得不敢出声,半晌只听大喜子颤声说:“跟广路叔一样……”
虽然看起来婵姨不可能还活着,但是吴邪还是第一个走进卧室,克制着对尸体的抵触,把手搭在颈动脉上。脉搏早已静止了,可是身体却还有余温。吴邪抬起手,发现尸体脖子上他刚才按的地方出现了两个浅坑,似乎还有水从皮肤里渗出来。吴邪觉得恶心极了,偷偷去卫生间洗了手。
“这咋回事?”研广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所有人都愣着看着他。“文礼!”他回头找他儿子。研文礼刚从外面进来,呕吐得眼睛都充血了,虚弱地靠着门蹲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昨天在广平叔家打牌,下午才回来,也没上你屋去。”尸体一下午就在他家里,和他只有一墙之隔,神经再大条的人也会受刺激。
这时,大门忽然又开了,众人惊呼:“太爷爷!”研老太爷拄着根拐杖站在门口,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冷声问道:“咋回事?瞎吵吵啥?”他从单住的门户能看见这间屋门口,很快察觉了这里气氛异常。他发现所有人都围在卧室门口,便走了过去。吴邪惊讶地发现老人腿脚挺轻便,大概就像他爷爷七十多岁的时候。研广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可能是担心老人家忌讳看到死人,但是还是不敢拂老人的意愿。
研老太爷看到尸体的那一刻,脸色也是骤变。片刻他冷声问道:“咋死的?”没人敢回答。这的确也是个难题。放着婵姨额头上那张扎眼的纸符不管,粗看婵姨似乎是淹死的,但是她究竟是怎么淹死的,又是谁把她的尸体放到这里?
研老太爷面色阴沉,慢慢走到尸体旁边,伸出枯瘦的右手,用中指在尸体肋下扣了扣。尸体的胸腔内发出闷声,肺里全是水。吴邪脑子里开始思索命案发生的各种可能性。现在是寒冬腊月,所以露天的水体都结了厚厚的冰。就算凶手凿破冰把婵姨推进去,那又是怎么把她放在里屋床上的?
婵姨个子不小,身高近一米七,如果吴邪想要搬运她的尸体,他会需要手推车一类的工具。不过如果凶手胆大加敬业,也可能选择背着尸体或抱着尸体。卧室只有两个入口,一个是通往客厅的门,另一个是窗户。研广顺的屋后正好对着后山,从这个方向进来最隐蔽。然而吴邪往窗外看了看,地上的大雪完全平整,除了有一串浅浅的似乎是猫的爪印,没有任何其它痕迹。当然凶手也可能是从别的房间的窗子进来的,吴邪也打算全都查看一遍,不过如果要走窗子的话不大可能舍近求远,这个窗子要是没人走过大概就不是走的窗子。
难道凶手是从大门进来的?这要多大胆子。除非是深夜,否则路上经常有跑来跑去的孩子,很多成年人也在户外劳作,谁抱着尸体进来能不被发现?大门外的雪地布满了他们踩过的脚印,村里的路上也都是足迹和自行车轮轨,吴邪不是专业人员,即使其中有凶手的足迹也辨别不出了。
会不会案发现场就是在研广顺家里?可是房间没多大,事先吴邪已经参观过,没有像浴盆、水缸一样大到能淹死人的容器。如果是用小的容器造成溺水,如把头按进水桶一类,又是怎么造成全身肿胀这样的效果的?
吴邪本不想过早说出他们遇见面具人的事,但是事到如今,不说不行了。他低声对研广顺道:“研叔,今天我和小哥在山里看见了一个戴面具的人。”“戴面具的人?啥样?”研广顺忙问。可惜当时距离比较远,那人不但戴着面具,身上还穿着臃肿的袍子,闷油瓶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征,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众人听说这个消息,在场的研广平不由惊慌地说:“是她!马淑仙回来报仇了!”
“瞎说啥!”研广顺斥道。可是婵姨死得太诡异,头上还贴着符,很难想象与马淑仙无关。众人正在消化这个概念,研老太爷手杖一顿,喝道:“你们老实说,那马淑仙为啥给我老研家下咒?”
研广平叹了口气,似乎说来话长。他们暂时离开了卧室,虚掩上了门,让研老太爷在沙发上坐下,研广平低着头说:“这事不赖我们。广路刚来的时候,我们逗他,问他敢不敢下斗。那小子竟然说他老婆不让,说是怕损阴德。您听这话来气不来气?那老娘们住在咱老研家,竟然敢看不起咱们,好像她们跳大神的就有多了不起似的。
“后来我们就故意气他,知道他老婆离开家的时候带出来不少钱,问他打算一辈子靠老婆养活?见面就说他吃软饭、气管炎。后来有一次他跟他老婆吵架了,第二天就非得要跟着下斗不可。谁想到……”
研广顺显然已经知道这些因由了,叹了口气说:“可是婵姨也不是老研家的人啊?”意思是为什么害她?研广平哭丧着脸答道:“因为我们鼓动婵姨在广路耳旁吹风,老念叨城里的男人是怎么花钱的,广路有了野心,可是他老婆又不给钱……”
研广顺狠狠拍了一下沙发扶手,大骂道:“你看你们干的这点缺德事!把广路害了不说,还把整个老研家也陷在里面。我真该把你们几个都绑了,给那个马家的娘们送去!”研广平几个垂着头唉声叹气。
吴邪想了想说:“研叔,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婵姨是怎么死的。就算是马淑仙杀的她,她又是怎么做到的?您最后一次见到婵姨是什么时候?”
研广顺懊恼地说:“昨天早上出门前还见过!上午我和你去祭拜我哥哥了,然后我就直接去李家村了。”吴邪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婵姨是住家保姆,他们孤男寡女,很容易让人想到他们有更深的关系,婵姨长得也不难看。可是从研广顺的神情来看,他除了苦恼以外似乎没有更深层的伤感,而且起初认为婵姨不告而别的时候也只是一般程度的不悦,好像也不太在乎婵姨出去干什么。也许研广顺真的在这方面控制的比较好,也许就是对婵姨没感觉吧。
“祭拜大伯以后文礼是和我一起回村的,你到家之后见到婵姨了吗?”吴邪问研文礼。研文礼答道:“没有,我到家拿了点东西就去广平叔家了,那时家里没人。”吴邪追问道:“你确定?”研文礼无奈地说:“我进门也没到处看,反正家里很安静,我感觉是没人。”吴邪问道:“那时候研叔的卧室是开着门还是关着门?”从客厅就能看见卧室的门。研文礼回想到那时,脸色似乎又变得惨白,低声道:“开着。”今天下午是他从研广平家回来时已经关上了,可是他没注意。那时婵姨已经死了?也许凶手刚刚离开?
所有人都愣愣地听着吴邪问话,好像他们的脑子都懵了,只有吴邪还清醒。吴邪又对大喜子说:“昨天你妈妈也发现婵姨没在家。”喜子点了点头:“我妈刚腌得的咸鸭蛋,这一拨腌的可好了,我妈挑了一筐叫我给二舅送来。我来了可是家里没人,我就回家问我妈要钥匙,我妈觉得奇怪就和我一起回来了。我们开门进屋,一个人也没有,打电话给婵姨也没人接。”吴邪问:“你们每个房间都找了吗?”大喜子答道:“我都找了,连二舅的房间都进去看了看,可是没人。”那时房间里还没有那个惨死的尸体,大喜子看起来挺难受。
吴邪又问他:“你来的时候看见婵姨的电话了吗?”婵姨的手机就放在卧室的柜子上,很显眼。大喜子愣了一下:“没有吧,我们在这屋的时候还给婵姨打过电话来着,没听见手机振动。”手机贴着坚硬的柜子,如果开着门,没人说话,振动的声音很容易听到。喜子来的时候是午饭前,那么自从昨天晌午到今天下午文礼回来这个屋里一直是没人的。
可是知道了大概的作案时间也于事无补。研广平战战兢兢地问研广顺:“那现在……这死人,咋整?”研广顺没好气地说:“还能咋整?”报警显然是不可能的,雷子要是追究婵姨的死因,难免要解释研广路的死和他们的盗墓行为。研广顺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说:“你们没事先都回家。这事谁也不许对别人说,听见没?广平,晚上十一点你来一趟。”大概是要偷偷处理尸体。
众人都走了,喜子也送研老太爷回房了。吴邪故意没走。研广顺送走了别人,坐下对他叹了口气说:“大侄子,真没想到,你来一趟竟让你遇到这种事。”吴邪平静地说:“没事,研叔,明天我和小哥就要走了,要不然您和我们一起先去江南待一阵?不论是谁杀的婵姨,这种穷凶极恶的人我们没必要和他(她)硬斗。”
研广顺叹息着摇了摇头:“要是我一个人我就去了,可是那娘们怕是要报复整个老研家。那天她说了,七七四十九天内让我们研家人都不得好死。那次下斗的有六个,都姓研,除了死去的广路还有五个,都拖家带口子的,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别的不说,就说太爷爷,让他在同一个村里换一间新房他都不换,你说他能背井离乡么?”
吴邪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一秒钟都没停顿就转入了计划B:“那就让文礼和大喜子上我们那玩两天。”研广顺眼睛一亮,欣慰地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让俩孩子跟你回去住几天,等事情消停下来再回来。”
他刚转向文礼,要跟他说明这件事,文礼却抢在他前头说:“我不会走的。”研广顺一愣,刚说:“你听话……”文礼又抢着说:“马淑仙一个女人,扬言要杀老研家所有人,那怎么可能?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他看了一眼吴邪,起身走进他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你瞧这人……”研广顺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吴邪说:“大侄子,你别见怪,我再做做他的工作。”吴邪笑笑:“研叔,您也多小心,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您尽管说。”研广顺感叹说:“有你这句话,就不枉当年你大伯和你三叔的交情。”
送吴邪出门之前,研广顺忍不住说:“广路和我们走的那天,马淑仙哭着拉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我当时也是想着一个大老爷们,哪能一辈子让老娘们捏在手心里?谁知道……”
他又深深叹了口气:“我们挖进那个斗的时候,发现墓室被水淹了。我们抽签,广路抽到了短签,就让他先下水看看。没想到,他刚走到齐腰深的水里,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拖进了水中。我们都慌了,可是谁敢下去拉他?他挣扎着从水面冒出来一次,我们连忙扔过去一根绳子,可是他背后突然浮上来一个光身子的女人,抱着他的脖子又把他拉入水下。
“我们用竿子、钩子在水里探,墓室也没那么大,可是他就好像在水下消失了一样。我们不敢再下这个斗了,可是又不能离开,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向他家里人交代?过了三天尸体才浮上来,我们用钩子把他钩到岸边,发现他脖子上缠着一圈圈黑色的长头发……”
吴邪同情地对他点了点头。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提醒研广顺:“别忘了看看婵姨的钥匙还在不在。”研广顺如梦初醒:“你说的太对了!”凶手要是拿了婵姨的钥匙,那就能随时出入研广顺家。
吴邪和闷油瓶牵着笨笨走回他们自己的房。房间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可是想到原来这里的主人是个凶残的杀人凶手,整个房间忽然增添了阴森的感觉。吴邪机械地收拾起桌子上的饺子。闷油瓶给笨笨抓了两把狗粮,给它的水碗里换了水,然后说:“婵姨不是淹死的。”
吴邪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小哥说的不错,淹死的尸体不是这样的。虽然淹死的浮尸经常通体肿胀,但那是体内细菌形成的气体造成的。人体不是海绵,即使溺水,外表湿淋淋的,水也不会渗进肌肉组织里,像婵姨那样。至少在一天之内不会。可是除了淹死之外还有什么可能?
“我只能想到一种方式造成尸体那种状态。”闷油瓶说。他从吴邪的表情看出他还没想到。这过程连闷油瓶说出来都感到艰难:“把大量的盐水输入血管。”
大量的盐水输入血管,起初人体会试图用增加尿量排出多余的液体,但是当输液速度超过肾能造尿的速度,过多的液体就会从循环系统渗入组织,渗入每一寸肌肉、皮肤,当然还有肺。
婵姨的手脚被绑,只能默默忍受身体像个水气球一样慢慢肿胀,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最后,无论如何深呼吸,都无法解脱窒息的痛苦。这种状态能维持多长时间?几个小时?
而凶手这段时间一直在旁边默默旁观。这样杀死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至少需要多半天的时间,这段时间凶手都在想什么?到了夜里,凶手会不会躺在受害人身边,听着她艰难的喘息,看着液体在塑料管里流淌,舒心地浅寐片刻?等到婵姨真正死了,凶手又把她的尸体摆放成那样,头上贴上符纸,身上淋上水,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如果凶手真是马淑仙,那她究竟对研家人怀有多大的仇恨?这种残忍的谋杀手段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报复心理。吴邪第一次觉得他们所在的房间无比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