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蛇眉玉鱼
大弘天旭年间,边境滋扰不断。外患内忧,朝政动荡,适逢少帝即位,朝中几股势力暗中较劲,争权夺利。
吴家一门忠烈,世代效忠朝廷,吴一穷、吴二白在朝为官,将军吴三省多年戍守边关,抗御外族。
吴一穷膝下育有一子吴邪,年方十五。与他那古板的丞相老爹不同,尽管也是饱读圣贤书,但小小年纪的他似乎志向更远在广阔的天下。
吴邪自小对习武的兴趣要大过读书,可惜年幼时身体底子差,差不多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看着同辈好友跟随武师习武,只有暗自艳羡的份。饶是如此保护周到,七岁那年仍是险些夭折,后来不知怎的,竟奇迹般地康复了,自此之后,体魄也日益强健起来,便开始练武。
可惜他入门有些晚了,本身在武学上的资质也平平,兵书倒看了不少,自己却不是很能打。
既然儿子不愿走上仕途,吴一穷有心放他出去历练,便将他送至凉州,吴家老三那里。天高任鸟飞。
吴邪就在将军府住下了,与他设想的全然不同,他原以为到了凉州,等着他的就是金戈铁马,醉卧沙场,结果满腔豪情地发现,整天待在将军府里锦衣玉食,与在京城时也无甚差别。
有次他进三叔书房取书看,正看到沙盘上堆的两军对垒的局势,就站在一旁细细研究起来。不刻,吴三省回来时,发现他这大侄子居然能够一语道破敌军的阵眼所在。
接下来几次吴三省留了心眼,刻意在布阵图上留些破绽,也都被他一一发掘了出来。
他发现吴邪虽然武艺不怎么样,但对行军布阵别有见地,有时提出的奇策竟能与自己不谋而合。他倒越发喜欢这小子。
吴三省也是个玩世不恭的,形式在他眼中就是个屁,他有心雕琢吴邪,便带在身边出入军营,也不管吴邪入没入军籍。
穷山恶水出刁民,凉州地处蛮荒,素以民风剽悍著称。
可再刁的当地人,也有两样忌讳。一是北边常常来犯的蛮族,二是鸣沙山的马匪。
西凉地界流寇猖獗,可是再凶悍的匪类,遇上了鸣沙山的马匪,也噤若寒蝉,绕道三尺。
近期蛮族内乱,几个部落间争斗不断,顾不上前来进犯。吴三省闲得很,嘴里都快淡出鸟来。
“他娘的,这日子好生无聊。”
长久的安逸使得士兵们也很懈怠。李光是出了名的老兵油子,十分难管。此人生性恶劣,近来干起了下作勾当,集结行伍之中的乌合之众盘剥百姓。
大漠风尘日色昏,有客栈,曰龙门。似乎每间龙门客栈,天生都该有一位美艳泼辣的老板娘。
阿宁展颜,“几位军爷,不知这不长心的伙计何以得罪了诸位?”
散落一地的碗盏碎片,正是李光等人寻衅滋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的都说成黑的。
老板娘阿宁笑盈盈地听完,不轻不重地数落着跑堂的小二。
兵痞就是兵痞,那自是比一般的地痞流氓还要地痞流氓,一伙人吵吵闹闹的,搅得人生意都没得做,宾客怕惹事,纷纷作鸟兽散。
李光挑起阿宁下巴,举止轻薄。阿宁不恼,非但不恼,竟是朝他一笑,端的是柔媚入骨。
有道是,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告诉世人,愈是美的事物,愈是充满了危险。李光不知道,这倾城一笑背后,暗藏着什么样的杀机。
“李光!你眼中还有没有军纪军规!”一道清朗男声打破了店堂里的僵局,众人齐齐望去,俊美少年长身而立,面带三分薄怒。
李光面显不悦,鼻子里哼了一声,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吴小三爷,你凭什么来跟我谈军规?乖乖待在将军府里当你的少爷就好!”
面对的是这么一伙流氓,吴邪自知讨不到口舌之利,于是也不同他争辩,直接一招弹断了凳腿,李光摔了一个趔趄,周围毫不客气地响起一阵哄笑。阿宁朝吴邪感激地一笑。
李光好歹也是一介伍长,在众人面前丢了丑,面子上自然挂不住,正欲发作,地面突然微震起来。远处的沙山冒起一阵尘烟,滚滚黄沙里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马贼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惊惶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李光这时也顾不得逞凶了,一伙人跨上马就跑。可他再快,又怎么能快过马贼?伴着尘沙呼啸而来的马队,为首那人一夹马肚,一骑当先,骏马一记纵跃,几乎是飞跃了李光等人的头顶,连人带马稳稳地落在他们前方。
李光胯下的马受了惊,人立而起,直直将他摔到地下,慌乱中他还险些被马蹄蹶中,连滚带爬,着实狼狈。
那包着头巾的骑手见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传出,才听出她竟是女的。
“大、大胆马匪!我等是吴将军麾下,要不是将军开恩,你们如何能在鸣沙山苟延至今!”李光这么说是有因由的。
吴三省戍守边关多年,忙着对付北方蛮族,本来当地的流寇也很让人头疼,知州知府形同虚设,根本拿不住那些匪类,多次求助于吴三省。但有了鸣沙山这伙马匪,那些普通流寇也忌惮着不敢放肆,倒省了吴三省不少事。是以这么多年,两边一直相安无事。
女马贼根本不理,兀自纵马追他,手持双刀反着凌厉刀光,李光吓得拔足狂奔,跌进沙地里滚了好几圈,那一骑随后而至,眼看就要踩碎他的胸口。
吴邪不知几时出现的,手中抄着斩马刀,挡在李光身前。李光惊恐过度神志不清,已忘了逃跑,只会呆傻地目睹死亡像道闪电般逼近。
吴邪全神贯注,手心出汗,狂奔的马背上,女马贼覆面的头巾下只露出一双眼,与他对视。吴邪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只有一瞬间,斩马刀从下而上刺破马腹,否则他和李光都会死。
死亡越来越近。
“海杏!”骤然一声断喝,马贼之中的另一人纵马上前。几乎同一时间,女马贼勒马,在前蹄踏上吴邪胸口之际及时收住了势头。
女马贼勒住缰绳,在原地盘桓了数圈,拍拍马脖子,安抚着胯下受惊的烈马。
人群中有人为吴邪的胆识叫起好来,只有吴邪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并非全然不怕。
阿宁着伙计拿了这月的租钱,递给马匪。
吴邪看了眼伙计手里的铜钱数,喊住他,扣除了半吊钱,还与阿宁,“本朝律例,地租每月二百文。”
“你这……”张海杏美目圆睁,几乎又要拔刀。
跟土匪讲道理讲律法,上天入地吴邪恐怕是独此一家。阿宁对着吴邪风情万种地一笑。
张海杏前一刻还要拔刀砍人,后一刻又伏在马背上笑起来。她的笑声不似寻常女子扭捏作态,别有一番率性狂放。
她笑够了,指着阿宁对吴邪道:“这朵霸王食人花,你也不怕哪天被啃得骨头渣滓都剩不了。”
阿宁依旧是笑。
“罢了,今天老娘点儿背,碰上这么个扫帚星。”张海杏望着吴邪哼了一声,掉转马头,对阿宁道:“喂,婆娘,这顿酒你欠我的,下次我来时记着备上好酒!”话音未落,人已绝尘而去。
演武场,众将士练兵,枪头虎虎生风。
吴邪将李光几个领了回来,几个人这会倒怂得很,都不怎么说话了。
大潘是他三叔麾下的得力副将,平时跟吴邪处得最好,老远就看见了他,“都给我卯着劲儿练!谁要敢偷懒,把皮绷实了!”
走到吴邪跟前,大潘就褪掉严肃换上了笑容。吴邪递上一坛酒,这酒是临走时客栈老板娘送的,算是答谢他解围之恩。
潘子喜笑颜开,“还是小三爷懂我!知道我最近胃里馋虫都醒了,正馋得慌。”
吴邪乖巧一笑,“潘哥,其实我还想跟你打听个事。”
“你遇上鸣沙山马匪了?”听吴邪讲完事情经过,潘子上下来回打量他,“没受伤?”
吴邪看他面色凝重,也不由跟着忐忑起来,他今日的来意,本就是跟潘子打听那伙马贼。
“你知道这地方的民风也就那样,几乎家家都出强盗,那时候的知府,就跟孙子似的,但凡稍微有点能耐的,待上一两个月,都找路子调走了,要是不幸上头没人,呵,那就等着消受吧。别的肥地都是当官的盘剥百姓,这里倒好,反着来。”
“十二年前,三爷第一次出征,到凉州,这仗还没开打,县老爷先找上门来了。本来老陆就不知得罪了上头哪尊大佛,才贬谪到凉州府,在这待了半年,日夜受到草寇的恫吓威胁,都快得癔症了,四十来岁的人,看着跟个老头似的。”
当时吴三省一个头两个大,又要打仗又要剿匪,差点起了屠城的念头。
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马匪,一夜之间荡平了凉州地界大小匪窝,之后一直盘踞在鸣沙山,占山为王了。说来也奇,周围众多山寨,竟没有一个敢不俯首,自觉自愿奉那哑巴张为总瓢把子。
哑巴张,就是那伙马贼的老大。
吴邪听着就纳闷,不知道一个哑巴到底能有什么能耐,能让那些土匪都对他唯命是从,想必有他的过人之处。
“传说这哑巴张啊,是个十足的恶棍,论流氓,无人能出其右,若非如此,如何镇得住那帮草寇。”烧杀抢掠之类自不必说,说他喜好吃生食,啖肉饮血,性近野兽,十分可怖。
吴邪听潘子说得传神,他听得是脸色都发白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长九尺的虬髯大汉,手里捧着条鲜血淋漓的牛腿撕咬的景象。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潘子神秘地一笑,“你知道林魔吧?”
吴邪战战兢兢地点头。相传极南之地,山林间有种凶兽出没,性淫,会叼年轻女子回巢交尾,但那只是传说而已。
“听说哑巴张是林魔托生。”
吴邪咽了口口水,纵然知道潘子故意吓他的成分居多,可还是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
“不过可能是轮回使哪里弄错了,所以哑巴张最喜欢的,是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就像你这样的。”潘子假作无意地补充道。
吴邪哈哈干笑了几声,连声道潘哥说笑,实则心里还是有点发毛的。
月末,领了军饷的潘子着意请吴邪喝酒去。
虽说吴邪还未及弱冠,但跟着他三叔在军营中也算摸爬了三年,进出见的都是糙汉子,吴三省又是个不拘小节的,这一点吴邪随他。
兄弟二人推杯换盏,论酒量吴邪到底不比潘子千锤百炼,一碗上脸,两碗上头,潘子还没任何感觉,他已有些迷糊。潘子见状也不给再他添了,笑侃他,“江南软米软水养出的娃娃,怕是没喝过这样的烈酒吧!”
这种产自当地的酒甚至没有名字,一如大漠上终年呼啸的西风,爽辣干烈,不需要名字,只要尝过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潘子收了他的酒碗,“你这样我可不放心,浑身写满人傻钱多,一会儿教人扒光了扔大街上怎办?不能再喝了。”
吴邪带着三分薄醉,打量了一下周身,说:“你这是胡扯呢,我穿得跟你有什么两样?”
吴邪来时才十五岁,正在长头上,带来那些缎子锦衣没挨到过年就穿不下了。他也不跟那般王孙贵族似的穷讲究,有什么穿什么,现在身上穿的也就是普普通通的青衫布衣罢了。
潘子摇头大呼不一样,吴邪问他何解。
“这人的气度是天生,就是不一样。”潘子打了个酒嗝,“况且你见这哪个平头百姓还挂玉佩?就你那腰上丁零当啷的,不抢你抢谁?”
闻言吴邪立刻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摸到还在,才放下心来。
潘子揶揄他,“这些年就没见你舍得离过身,难道是定情信物?”
吴邪摇头。要说这玉佩,其实还有一段故事。
这玉佩成色温润通透,观之就是玉中极品,形状奇特,是条鱼的样子,寓意美好,而鱼眼上方的眉毛,竟是条蛇的样子。
照理这蛇眉玉鱼雕工十分精细,外形又奇特,想来世上绝没有重样的第二块,然而恰恰相反,还真有另一半。
吴邪记得他七岁之前,这玉佩还是圆的一整块,由这样的两条鱼首尾互相咬合而成,看起来十分像是太极两仪的阴阳鱼。
七岁之前他身体一直孱弱,常年住在吴家郊外的一处别院里养身。七岁那年他生了一场重病,当时京师最好的大夫都坦言无力回天。
病重那段时日的事情吴邪大都记不得,只是后来身体奇迹般不治而愈,并日渐康复起来。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如何病愈的,复诊的大夫无一不称奇,说是闻所未闻,神明相助。
只不过,病好了之后,吴邪那块玉佩就只剩了一半。
家里人起先以为是小儿玩耍时不小心掉落在何处,然而着仆从家中里外都找遍,也没有找到那另一半的踪迹。
吴老夫人说,这一定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有得必有失,失掉半块玉,得了吴邪平安喜乐,是吴家祖上的庇荫。
从此全家都将剩下那一条蛇眉玉鱼视作福瑞,吴邪自己也很喜爱,从不离身,伴随至今。
潘子听了他的传奇往事,也直叹神奇。说故事的时候,吴邪又趁他不备偷眯了两口酒,这会脸色更比刚才红了些。
两人结账搭伴而归,天上一弯娥眉,几缕薄云,月色缥缈。
正走着,忽然街旁的一户酒家里传出打骂之声,还没待他二人看个究竟,一条人影就这么直直地被摔到他们跟前。
那是一名穿着素衣的女子,被人甩了出来,跌在地上连声痛都来不及喊,就爬起来没命地狂奔开去。紧接着那道门里跨出一个大汉,也骂骂咧咧追着那女子逃窜的方向而去。
“光天化月,殴打一名女子,算什么东西!潘哥你先回去,我去教训教训那人!”吴邪话没说完,就追着那二人去了。
“等等!”潘子此时也有几分醉,刚想跟上,却被一样从天而降的重物砸了正着,幸而他听到风声及时往旁闪了闪,否则岂不要脑袋开花?
那重物不是别的,竟是个胖子。胖子揉着屁股,嘴里还嘟囔,“他姥姥的,都叫你闪开了!没听见吗!”
潘子懒得理他,这胖子还蒙着面,蒙面的布巾在鼻子底下扯了个结,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不其然,一声“抓贼啊”惊了众人,听动静就是胖子刚跳下来的那座楼。潘子就更鄙夷了,这么胖,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梁上君子,别的小偷都是飞檐走壁,就他这身量,踩在瓦片上难道不会掉下房顶吗?
胖子朝他哈哈一笑,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说了句后会有期,紧接着那肥硕巨大的身体竟拔地而起,一跃上了对面屋檐,步法之轻盈,完全可以让人忽略了他是个胖子。
潘子摇头,今晚尽出幺蛾子。而被这从天而降的死胖子一搅和,前头早没了吴邪的影子。
02 逃亡
初一,朔月。月黑,风高。中军大帐里气氛凝重,吴三省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潘子跪在一边,自然也不敢吭声。
“你先起来。”良久,吴三省缓缓说道。
潘子十分内疚,“是末将惭愧,没有看护好小三爷。”
“腿生在他的身上,你是有错,却不是最要紧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吴三省细数了一遍吴邪所有可能的去向,倘若真是被有心人掳去了,那他只希望千万别是蛮族所为。否则日后开战,一旦对方以吴邪作为要挟,这仗他还真不知怎么打。
是说昨夜潘子在街上找了几圈,不知道吴邪走的是哪个方向,猜他许是先行回去了。他自己也有点醉,回到军营倒头就睡,隔日睡醒跟人一打听,才知道吴邪昨晚根本没回去。
吴邪不是这么没轻重的人,潘子找了几处他常去的地点,都扑了个空,断言他定是遇上了什么事难以脱身,便来到吴三省处负荆请罪了。
人是必须找的,但不能声张,若是给各路人马知晓了吴邪失踪的消息,恐怕他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而此时的吴邪,像个麻袋似的被驮在马背上,脑门冲下,只看得到满地的黄沙。他不知道对方要将他带去哪里,看这架势,想必已经跑进了沙漠深处。
那马儿跑得飞快,跑动时一下一下正顶在他的胃上,顶得他阵阵反胃。吴邪尝试忍了几下没忍住,干呕起来。
前面一骑停了下来,驮着他这匹马有灵性一般也跟着停下。吴邪眼冒金星,这一天都没进食,只喝了几次水,这会也呕不出什么东西,都是胃里的酸液罢了。
“这人怎么老呕酸水儿?”
“难道还会是害喜不成?”
他们一搭一唱说得起劲,吴邪头晕脑胀,一句话都说不出,任他们埋汰。
他想着自己眼下的处境,心中悔恨,有些闲事真的不能管。
事情还要从昨夜酒后说起。吴邪追出去后,赶跑了那个凶巴巴的大汉,挨打的女子坐在地上默默垂泪。
“姑娘,时候不早,走夜路不安全,请问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那女人埋着头,过了一会,才说道:“鸣沙山。”
声音听上去十分镇定,哪有一丝哭腔。不仅如此,吴邪还觉得那嗓音耳熟得很,仿佛在哪里听过。
可惜他警觉得太晚,那女人袖中喷出一蓬烟雾,他想闭气,可是已经中招。
吴邪看着女人的相貌,试图回忆她是何来头。直到两人眼神相对,那对招子他很熟悉,前几日龙门客栈外差点撞死他的女马贼,纵马风驰电掣而来时,她的眼中也充满了这种志在必得的光。
当时张海杏从头到尾没有摘掉头巾,吴邪不知道这女贼长得居然还挺秀气。
可她做出来的事一点也不秀气。彻底昏过去之前,吴邪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女人果然都不好惹。
颠簸了一整天,终于在夜半时分抵达了鸣沙山他们的老巢。
不知是前一天的药性没过,还是姿势不良导致的血脉不畅,吴邪双脚一落地就软了,还好及时拽住了马鞍,险些给张海杏行了个大礼。
他的手给捆了,绳索另一端牵在她手里。吴邪一路留心着周围的情况,却没看到想象中山寨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他几乎就能肯定,张海杏并没有把他带进寨子里。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明逃跑起来更容易。虽然他知道此时三叔一定已经在外面捕捉他的消息,但他觉得与其坐以待毙,还是自己逃跑更靠谱一些。
说话间,张海杏已经将他领到一处草屋里,并把捆着他手腕的绳索牢牢地系在了柱子上,之后就不再理他,兀自在井中打水。
吴邪想了想,决定先跟这女贼套套近乎,“这位女侠,我只是一介草民,大老远的绑了我来,女侠你想必很累了,实在得不偿失。你看,能否打个商量,若是贵帮缺钱,只要女侠你说个数,我立即回去筹出来双手奉上,可好?”
他说得口干舌燥,滔滔不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忽地一道疾风擦着他的左耳而过,笃地一声钉入了背后的木柱。
吴邪僵着脖子,扭过去看,发现那是一根头簪。张海杏的头簪。
“闭上嘴,你吵死了。”张海杏恶狠狠地说,手上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水,仿佛刚才差点要他小命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吴邪识相地闭上了嘴。碰上凶婆娘,吴邪只有欲哭无泪。
“我知道你是谁,吴邪。”张海杏取了一瓢井水,递到他嘴边。吴邪喝得有点急,呛了,她也不管,只管继续喂,弄得他前襟湿了一大片。
不是吴邪,谁绑你。张海杏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他。她昨天早就验过货了,他腰上的玉佩跟老大那块一式一样,这就是老大要找的人没跑了。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你们应该也不想同我三叔结下梁子吧?他老人家整天打仗,很忙的,也不是很想管你们山寨的事情。放我走,旧账一笔勾销,怎样?”
张海杏笑了。吴邪现在已经有了一种直觉,女人一笑,通常就没什么好事。
趁她抬手之际吴邪大呼:“女侠饶命!我很乖的!”
张海杏的手刀还是无情地落下。吴邪两眼一翻,晕了。
黄昏时分,张海杏回到寨子中。绑吴邪是她的主意,换句话说,她是擅自行动,并没得到当家的授意。
人自然是不能带回寨里的,她把吴邪丢在沙漠中一处荒废的茅屋,准备等张起灵回来再拿出来上供。
张海杏回到房中,意外地看到桌边已经坐着一个人。
她看到人先是怔了一下,才走进去,卸下双刀挂于床头,“听说对方有埋伏,这么快就解决了?”
那男人应了声,自己倒起了茶。
张海杏也不避讳他,直接脱起外衣来。换好衣服,她一边抖落着衣服上的沙子,漫不经心问道:“海客,你想说什么?”
男人喝完一杯茶,才缓缓开口,“老大知道了。”
张海杏手上动作因此而停顿。她的胞兄张海客站起身来,“这时人已经到了。”
跟了张起灵这么多年,他们都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们只是一窝乌合之众的马匪,张起灵也从不在意别人当他是什么,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当一个人内心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的时候,是不会将世俗的眼光放在眼中的。
“我去领家法,不用留饭了。”张海杏又走出了房间,她的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悔过的意思。
对于做出的事,从不忏悔。这一点,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而此时此刻,茅屋里的吴邪倒头昏睡,他并不知道,有一个人正无声地站在屋外,仿佛只是荒漠中的一块岩石。
吴邪醒转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那婆娘真是心狠手黑,他揉着发酸的后脖子,才发觉双手恢复了自由,四处不见凶婆娘的踪影,桌上有风干的腊肉和玉米,一个水囊,门口有井。看来张海杏一点也不担心他会逃跑,来时吴邪一路都在观察,此处放眼都是沙漠,不识路又没有马的话,这么点食物根本撑不到他徒步走出沙漠。
那女人大费周章抓他来,又不杀他,只想囚禁他,知晓他的身份,也不为钱财。吴邪想了半天,难道是上次在客栈那一回交锋,那女贼就看上了自己,绑来做压寨相公?
吴邪一阵恶寒,赶紧上下摸了一遍,还好没有失身的痕迹。
土匪果然不一样,连女人都这么剽悍。吴邪冷不丁又想起传说中阎王似的哑巴张,顿时一个激灵,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假若传闻是真的,那么他可能还要为自己的贞操再担忧一下。
不行,必须逃跑!眼下值得庆幸的是他没被抓进寨子里,还有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张海杏一定还会再来,下一次她来的时候,就是吴邪的机会。在那之前,他要补充好体力以作应对。
吴邪边琢磨着对策,推门出来打水,一推门他就呆住了。因为棚子上竟靠着一个人。
那小哥闭着眼睛,大漠刺目的日头下他的脸色显得过于苍白。
难道是死了?吴邪心里一紧,才往前迈出一小步,那人就唰一下睁开眼,直直地看过来。
吴邪吓了一跳,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他说不出话来,仿佛连沙漠的温度都低了些许,凉得像两汪幽深的寒潭。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那小哥也就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不正常的苍白面色让吴邪为他担忧,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也无法合理地说明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荒漠里。只是吴邪无法丢下他不管。
“要不要进来坐坐?”
就在吴邪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对吴邪点了点头。
吴邪一哂,“我叫吴邪。”
那人对着他的笑容斟酌了许久,才说道:“张起灵。”
张起灵果然受了伤。虽是皮肉伤,但没有及时止血包扎,他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
昨天张海客劝过他先回山寨把伤口处理过再来。其实他也知道张起灵根本不会听。
张起灵解开衣服,后肩位置一道猩红的伤口,不深,但长,几乎一直延伸到腰际。
吴邪身上别的没有,药最多,见状立即拿出从京城带出来的金创药,献宝似的往张起灵门前一推。
这是御制的宝贝,三年前出京前,他老爹给他备下了一大堆珍贵药品,说是以防不测。其实吴三省也不会真让他上战场,根本没有这些灵丹妙药的用武之地。
张起灵挑了一坨,透明的脂膏,才触伤口即化,还有丝丝凉意沁入,当真珍品。
负伤的英俊小哥出现在这里,怎么看怎么像逃出来的。
吴邪立刻想到潘子说的,那个哑巴张喜好狎弄年轻男子,张起灵恐怕就是他抓去压寨的相公之一了。
这小哥却是真好看,也难怪会被看上。吴邪看他在那抹药,裸露在外的胸肌坚实,腹肌线条匀长而流畅,确实一副好皮囊。吴邪多看了两眼,才赶紧地别过脑袋去,同为男人看了都架不住有点面红耳赤。
想到这么丰神俊朗的小哥居然要被迫当性奴,吴邪顿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
尽管脑中已经百转千回,可还得顾忌着人家小哥的面子不好明说了,吴邪差点憋出内伤。
同时一个念头也在他的脑中成型。不能再等了,他才不要被抓进山里跟林魔交配!
“小哥,一起逃跑吧?”
张起灵已经上完药,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必定是错认了自己,也不去点穿。
既然决定逃亡,那么越早动身越好。吴邪用指头蘸了水,在桌上画出地形图。他这几年在三叔书房里看了不下千遍,附近的地形倒背如流。
张起灵告诉他这里是位于山寨以北的鸣沙山地界,如果要回凉州城,那么取道南下是最快的路线,然而南下,就势必会进入山寨的范围。所以这条路线,不可取。不能直取,只能迂回。
张起灵一直安静不语,这时长指一伸,点了点东北方向的一个位置。吴邪眼睛一亮,“长云?”
长云地处漠北,是一处较大的镇子,也是与蛮族毗邻的边陲之城。长云以北,再无大镇,再跑上一日,就出了沙漠到了草原。见到草原,就说明进了蛮族地界。
他立刻领会了张起灵的意思,先到长云稍作补给,再折而南下,正好避过山寨的把守范围。
这显然是最好的办法,吴邪欣然同意,甚至还有一些兴奋。
长这么大,吴邪还是第一次有即将远行的感受。尽管在父母看来,他放弃了安逸生活来到西凉,已经飞得太远太高,但是他并不这样认为。三叔和潘子对他都很照顾,在他们的身边可以学到很多,却总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这一次,没有了三叔和潘子的提点,真真正正的全都要靠他一个人了。
出发前清点了行装,吴邪带上所有的干粮,满打满算够两个人吃上三四天。沙漠行路,最重要的不是吃食,而是水。所幸张起灵有匹马,几个水囊全都装满了绑在马身上,足够支撑他们抵达长云镇了。
上马时吴邪犹豫了一下,张起灵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催他先上。吴邪上马,张起灵一踩马镫也跨了上来。
这是吴邪第一次与人共乘一骑,后背隔着两层衣物与身后人温热的胸膛贴靠在一起,他有些说不出的别扭,略微往前挪了挪。张起灵倒是很自然地环到他身前握住缰绳,看起来就好像将人揽在怀中一般。
马儿跑起来之后,吴邪就发现刚才那点拉开的那点间距也白拉了,因为他开始沿着马鞍向后倒滑,直到碰上小哥的身体,才靠住不动了。
虽然感觉有点怪异,但吴邪还是决定老实不再动,靠着……就靠着吧。
令吴邪吃惊的是,张起灵的骑术很好,几乎没有颠簸之感。这马的个头高大勃发,跑起来矫健如飞,仔细一看更不得了,竟是匹汗血的良驹。看来哑巴张不简单,寨子里居然还养着这等汗血宝马。
汗血是蛮族的马种,较之一般的马匹更为强壮高大,蛮族是世代居住在草原的部落,上至七旬老汉下至总角少年,人人善骑御。一直以来令吴三省颇为头疼的蛮族重骑兵,所骑的就是汗血马。
这一匹通体毛色乌黑油亮,唤作乌云,是哑巴张的坐骑之一。吴邪只当是张起灵逃亡时偷出来的,并不怀疑。
一路上都是吴邪一个人自言自语,张起灵偶尔应答上一两句。吴邪觉得小哥不爱说话,大概是因为之前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伤还逃了出来,心中对他又是同情又是佩服。怕冷落他,于是才说个不停。
跑了大半日,吴邪昨天是被张海杏劈晕的,前天则一直在马上吐,根本没睡。这时坐得太稳靠得太舒适,竟就这么睡着了。
张起灵觉察出怀中的身体软了下去,便降了马速慢走,抽出一条手臂搂住吴邪腰身,谨防他从马背上栽下去。至于这样走是否太慢,他一点都不关心。
吴邪做了个梦。梦里他也在睡觉,悠悠醒过来,发现自己飘在天上。再仔细看看,原来并非飘在天上,而是漂浮在水上。只是这水太清,云倒影在水,倒真像在云中穿行。
吴邪爬起来四顾,水天一色,漫漫无边。记忆中他从没有到过这样的一处所在,然而这里太美,美到他根本没有起过离开的心思。
如果有真有仙境,那必定就是这样的,让人心甘情愿一直漂下去。
吴邪想到了“海”。这个字他只在志怪轶闻中看过,相传海纳百川,之浩大之宽广,包罗万象,人在其中恍如蜉蝣。
人对力所不及的事物总是有种天性的敬畏,吴邪此时飘飘然于海上,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仿佛他本该属于这里。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甚至醒的时候吴邪还留恋不已地蹭了蹭枕头,看他动作大有伸个懒腰的意思。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姿势不太对,正对着眼前是熟悉的衣领,想到自己拿脸抵着别人下巴厮磨了半天,吴邪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幸好张起灵还是一尘不变那副淡然表情,只不过他的脊背始终保持挺直,胸怀沉稳地包容了自己。吴邪想起梦中那种晃晃悠悠,又从容安心的感觉。尤其他还是个伤患,吴邪顿时自责不已。
这时几近黄昏,斜阳西沉,天地俱是一片金色,浩瀚沙海更像是一匹巨幅的金绸,何其壮阔。
吴邪平生未见这样的落日,内心震动,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张起灵见他神态,示意乌云,马有灵性,渐而放缓了步子徐行。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日落后便不能继续赶路,最好找个适合的位置休息。
张起灵选了一处,依着大石正好背风。
吴邪白天睡了一大觉,张起灵是一刻都没歇过。吴邪正觉羞愧,自告奋勇提出去捡些柴禾干草回来生火,除了取暖,也可驱赶野兽。
吴邪捧着一大捆柴火回到营地时,张起灵已捡了不少青黄的小果,而他正在用刀将一只沙狐开膛破肚。
升起篝火,烤好的狐肉在火上滋滋冒油。
“小哥,你真厉害。”吴邪由衷赞叹,反正比他这个四肢健全的人管用多了,他敢说他自己一个,逃跑起来都不一定有这么顺遂。
张起灵背靠岩石,看着他,不说话,眼光在火光映照之下忽明忽灭。
03 失控
两个人的时候,吴邪不说话的话,就显得太过安静了。
风中传来某种鸟类的低鸣,闻之彷如幽咽呜诉,间或夹杂着干草燃烧时发出啵的一声。
吴邪干脆在沙地里仰躺下来,他在军营时就常和潘子这样躺在大帐顶上看天上流云飘荡。一条腿搁在另一条的膝盖上晃悠,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嘴里叼根野草,一耗就是一下午。
少年不识愁滋味。
身下的沙子还未完全退去白天太阳烘晒后的热度,背上暖融融还挺舒服。星空像一张巨大而密实的网,扑盖下来罩住他们。
吴邪沉迷地望了一会,直到嘴里咬着的草茎逐渐从嘴角滑脱,只见他嘴巴微张,睡了。
张起灵飞快地接住那根眼看快要落地的草茎,拈在指尖把玩了一番,转而含进嘴里。微苦的滋味。
吴三省一直在派人找寻吴邪。潘子几乎整天都奔走在外,终于打听到少许蛛丝马迹。
“三爷,有人报,小三爷极有可能是被鸣沙山的马匪劫走了。”潘子之前已对吴三省说明过,吴邪和张海杏在龙门客栈外交手一事。
吴三省有些意外,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绑架他的侄子,实在犯不着。
官匪疏途,这些年他默认哑巴张在鸣沙山坐大,他们也不会冒失得来犯君威。这是君子协议,虽然吴三省和哑巴张都谈不上是君子。
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在他印象中,哑巴张不像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同在凉州地界,同是行把子般的人物。如果说吴三省是面子,威名在外震慑三军,那么哑巴张就是里子,虽然他只是一个马匪,但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敢把寨子立上鸣沙山的马匪。
鸣沙山,差不多可以看作是蛮族进犯最后一道关隘。盘踞着这样一个位置,哑巴张的立场就变得尤为关键了。
由此可见,吴三省对他也不是全无顾忌。至少目前,他并不想跟哑巴张撕破脸,因为这张脸太重要了,已不再是吴三省一个人的脸,而是一个国家的门脸。
所以道上关于哑巴张的传闻再多也好,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个人物。要成就称霸一方的枭雄,绝不是有杀两个人的胆量就行的。
吴三省令潘子带了一队亲兵前往鸣沙山打探虚实。
同一时间,蛮族举兵南下,如履薄冰的局势终于再次被打破,战争开始了。
一声惨叫划破村落上方宁静的夜空。蛮族铁骑过处,生灵涂炭,走兽惊惧,飞禽四散。以打法阴狠著称的蛮族大将煌烈目标明确,剑指雄关。
赶了三日,张吴二人才终于到了长云,看到的却是一幅不同寻常的景象。
北边的战火即将蔓延而来,一些从北边村落流亡至此的百姓,失去了家园,整个长云镇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四处可见面带惊慌的人们。多得是举家迁徙的人,一辆板车,一户人家全部的家当都在上面。受了伤没钱医治的人蜷缩在墙根,孩童脏污的手捧着比之更脏的馍馍,死了男人的妇人茫然地举目望去,那里有着已然化为焦土的家园。
吴邪穿行在这些流民之中,看着这副民不聊生的惨状,与一双双写满了疲惫和苦痛的眼睛擦肩而过,心情十分沉重。
没有人不渴望过安定平静的日子,背井离乡实属无奈之举。
他二人一路与逃难的民众背道而驰,有能力的都在往外逃,像他们这样还往镇里去的,实属罕见。
道旁一间无名茶馆,茶客寥寥,有也是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吴邪和张起灵外形本就十分打眼,想让人不多看两眼都难。两人对坐着,都没有开口。
断了腿的老乞丐奄奄一息地瘫靠在门根处,小孙儿趴在爷爷怀里,饿得没精打采。吴邪不忍看,喊来小二想多要两个馍,一碗清水,却被告知一人只得一份,加钱也不卖。
这战乱年月,也莫谈什么法度了,有一口吃食就该感天谢地,更遑论肉食了。
看他这般神气,吴邪也不与他再辩,直接将自己那份端到爷孙二人跟前。张起灵望着吴邪蹲在门口的背影,若有所思。
吴邪摸了一下小孩的头,回到位子,却发觉张起灵将自己那份推到了自己门前。吴邪朝他笑了一笑,也不推让,直接掰了一半递给他,两人分着吃了。
看这情况,前线怕是已经开战。吴邪知道一旦开战,三叔从来都是坐镇军中。
来路上他就已做下决定,不回凉州了。
在亲眼见证过如此惨况之后,再让他回到将军府中,坐看家国沦丧,他做不到。
然而现在并非只有他自己一个。他们萍水相逢,吴邪不能要求张起灵陪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吴邪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忽闻一阵吵嚷,几个蛮族士兵肆笑着来到此间。
掌柜脸色一僵,从柜台后急忙忙凑上前去,涎着脸问道:“各位军爷,今日怎地有空来了?”
说话间,小二端出了几盘羊肉。原来不是没得吃,只不过不是给他们吃的而已。
正值兵荒马乱,识时务的,便收起了那仅存的几分傲骨,像捧着星星月亮般奉迎着这些入侵者,只为求一席苟活之地。
说到底都是各人的选择罢了。吴邪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眼不见为净,与小哥交换了个眼神,张起灵一点头,准备走,却看到了这样让人愤怒的一幕。
刚才门口那小乞丐趴在地上,被几个蛮族士兵围着,为首一人手里拎着块羊肉,故意悬在小孩眼门前,晃到东,晃到西,小乞丐拖着长长的哈喇子和眼泪鼻涕,跟着满地爬,引得那些蛮族人哄笑不止。
战争是两个国邦之间的事,但吴邪无法接受这种力量完全不对等的欺凌,随意地将无辜百姓的尊严踩在脚下。
所以明知这时动手是不智之举,但他还是出手了。
那只拿着羊肉的手掉到了地上。小乞丐扑上去,从沙地里抓起那块羊肉就往嘴里塞。
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吴邪也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那刀是小哥出的手。一出手,直接就要了对方一只手。
鲜血这时才从断臂之处涌了出来,蛮族兵捂着断面痛叫,饶是如此,血还是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扑簌簌落入沙地里。
再一看,张起灵的刀未曾出鞘,他手里拿的,是不知从谁手里夺来的朴刀,而适才被他空手入白刃的那个士兵还在发愣。
这般动静,引来了更多蛮族兵,抄着刀加入战团。
吴邪中规中矩,见招拆招还算应付得过来。张起灵那边就只能用血肉横飞来形容了,手起刀落,刀刀见血。凡是被他砍中的,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无法起身再战。
此处地处闹市,蛮兵后援源源不绝,久战不利,早走才是上策。这些吴邪都懂,但是憋了这许久的火气,又不想就这样草草了事,恨不得把一腔热血洒尽方休。
“小哥!”他现在已经为张起灵的话马首是瞻了,两人后背相抵,吴邪立刻征求他的意见。
到底还是少年意气,张起灵心里下了评价。就算这时杀得了几十个、几百个蛮兵又如何,也无法对大局产生毫厘的影响。然而不可理喻的却是自己,居然陪着个青头一起发疯。
“放心。”只不过两个字,吴邪就好比吃了定心丸,眼光擦亮,蹂身而上继续和攻过来的蛮兵战在一处。
激战正酣,被人遗忘的小乞丐坐在离战圈中心最近的位置。一名蛮兵举着刀朝他劈头砍去,小乞丐已经看呆了,也不知道逃跑。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小乞丐就要被当头劈成两半,只听“铛”得一声巨响,那用了十二成气力的一刀,竟仿佛砍在了磐石上一般,纹丝不动。
架住它的是另一把朴刀。刀,握在张起灵的手中。
蛮兵一声痛喊,双手虎口已然震裂。而张起灵看似全无用力,只单手,轻轻巧巧地就接住了他使尽全力的一劈。
张起灵面无表情,一振臂,那人竟被他的刀风震得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直飙。
“好!”人群当中居然爆出一声喝彩,紧接着一阵畅快的长笑,中气十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行家才看得懂,张起灵那看似软绵绵的一招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雷霆之力。
就在蛮兵被震飞的那一刻,张起灵一把提起小乞丐后颈,往战团外掷去。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这高度,小孩落地岂非要摔个半残?
结果小乞丐却稳稳当当落了地,既没摔死,也没摔残。有人开始猛揉眼睛,都不明白刚才那一刹那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却有人看得明白,张起灵抛掷小乞丐时用上了几股不同方向的巧劲,下落时就像有只手在底下托着一样,别说摔着,根本就像是给轻轻放到地上的一般。
没有深厚的内力加持,决计做不到如此,只能说张起灵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
“还是好!”那个声音第二次叫好了,有人开始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场争端到此为止,围观者居多,镇民的确痛恨这些凶蛮的异邦人,但本质上他们是无力的,只敢在心中痛骂,最出格的,不过是在蛮兵跌倒后再暗中踢上两脚泄愤罢了。
他们也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是吴邪,就是张起灵,然而他们只是平凡人。却有一个人,注定不会是平凡人。
“这位小哥身手实在俊,看得胖爷手痒得很,忍不住也要来干他几个蛮人!”
说话间,一个圆球般的身影也不知从哪个方向弹出来的,不偏不倚,正砸中两名蛮兵的脑袋。
胖子故意在那两颗人头上重重蹬了一下,借力扶摇而起,一招马踏飞燕硬是被他使出了黑熊上树的气势。众人看呆了,吴邪看笑了。
“嘿,小兄弟别笑,胖爷今天保管让你开眼,瞧瞧什么叫身轻如燕!”边说着,胖子在蛮兵头上飞来飞去。有人用刀去斩他腿,还没沾到边,他又借力飞走了。
看来这胖子并未托大,他的轻功确实绝了,不过搭配着那浑圆的身材,怎么看怎么怪异。
只听远处一声吹角,吴邪脸色骤变,就连张起灵也冷下了脸,这是个很坏的兆头。
这角声代表马上将有大批蛮兵入城,说不定大将煌烈就在其中。再不走,就真成了网中鱼瓮中鳖了。
张起灵一声哨响,乌云一声长嘶,跃过人群,蹄下扬起一阵沙。
“吴邪!”听到张起灵的喊声,吴邪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他提上了马。再回首,果然见大批骑兵向他们冲来。
吴邪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主要兵力应该都在西阳关支援才是,怎会大举攻入长云?”
蛮族要南下攻城,有两条路可选。一是避开沙漠走西阳关,经由宁鹿谷,再取甘州;二是通过长云,横穿沙漠,直取凉州。
一般情况下,将领都不可能冒险选择第二条路。只因长云镇背倚鸣沙山,沙漠急行军,辎重运输不便不说,若是不幸遇上沙暴,更是还未杀敌自损三千,得不偿失。
而现大批蛮兵涌入长云,难道西阳关失守了?吴邪不信,他三叔镇守的关卡,没道理这样轻易被攻破。
身后一骑紧追不舍,那蛮人嘴里还大声嚷嚷着什么,吴邪虽听不懂蛮语,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说胖子是贼。”背后的张起灵忽然说。
吴邪咦了一声,不明就里。
张起灵道:“他偷了煌烈的将印。”
吴邪一愣,“小哥,你懂蛮语?”
他感觉到张起灵点了点头,下巴碰到了他的肩膀。
“你爷爷不就借了你几样宝贝使使,犯得着这样穷追不舍吗!”胖子一面骑着马赶上来,一面扭头对后面的蛮兵骂道。只见他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大包,鼓鼓囊囊,除了将印之外,里面不知还装了多少财宝。
吴邪一下就明白这些蛮兵是怎么回事了,看来这死胖子偷了别人的宝贝,人家这会儿上门要债来了。
胖子那马不是顶好,堪堪能追住他们,这时笑着朝他俩打招呼,“哎,兄弟,太有缘了!同是天涯亡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看不如今天咱就拜了把子算了!”
吴邪十分恼火,吼他,“那些人明明是追你的!”
胖子道:“什么你的我的!小吴你这么说多见外,咱哥仨可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兄弟,一起砍过人,一起逃过命,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啊!”
十足油滑,十分泼皮,吴邪被他气笑了。
这一路马不停蹄,连乌云都跑出了一身汗,好歹在胖子那匹马跑死前,甩脱了追兵。据逃跑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五川原。
月在中天。
“小哥天真,瞧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不如我们就地结拜如何?”
吴邪正在喝水,呛住,一顿猛咳,“狗屁不通,什么花前月下,你是结拜还是结婚?”
“不不,这婚就留给你们结了,胖爷可以为你们证婚。”
不过半日,吴邪和胖子就像相交几十年的老友般,互相调侃打趣了。
张起灵倚在树下闭目养神,如常不发言。
胖子贼兮兮一笑,“结拜也好,结婚也好,反正酒我都带来了。窖藏百年的老酒,价值连城,要知道,偷它的时候可费了胖爷我好一番手脚。怎么样?不来一杯?”
说着他竟真从包袱里变出一坛酒来,吴邪眼都直了,也不知道那包里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世上多得是偷金银偷珠宝的贼,却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会偷酒的贼了。
这两个人是吴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结交的江湖中人,张起灵让他觉得深不可测,胖子让他感到妙趣横生。
吴邪越来越觉得,过去的十九年简直像是白活了一场。
拍开了封泥,霎时间一阵浓烈的醇香仿佛铺满了整片树林,就连张起灵闻到酒香都睁开了眼。
胖子吸溜着口水,搓着手,迫不及待端起一杯,猛嗅一口,脸上美得就跟醉了似的。
“就冲这杯酒,打一辈子光棍都值了!”胖子美美地喝上第一口,就再停不住嘴了。
看他欲仙欲死的表情,吴邪好奇到了极点,赶紧也啜了一口,整个口腔都被那股浓郁的酒香盈满了。
与中原酒绵绵的口感截然不同,蛮族的酒,直接而干脆,单刀直入地夺走饮酒人全部的感官。鼻子里,嘴巴里,五脏六腑里,全是这个味道。
但凡喝过哪怕一小口,也是终生难以忘怀的滋味。这样的酒,也难怪会被叫做解千愁了。毕竟能喝到这样的酒,还有什么俗事值得忧愁的呢?
名副其实的,还有它的后劲。人醉了,自然千愁万愁什么愁都消了。三人中胖子喝得最急最快,于是他第一个醉倒了。
吴邪有心思,频频偷瞄着树下那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与张起灵相处的每一刻,吴邪几乎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既强大,又孤绝。尽管坐在这里,但显然又不属于这里,尽管喝着酒,但仿佛与整个世界都没有关联。
如同感应到他的偷窥,张起灵直直地望过来。
吴邪心里一慌,像做什么坏事被撞破似的,佯装专心饮酒,垂下眼不再看他。
不说话太尴尬了,指望那个闷油瓶子主动开口是天方夜谭,吴邪受不了这古怪的气氛,打了个哈哈,故作无意地说道:“小哥,这么饮酒也是无趣,不如来聊天?”
话一出口,吴邪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剁了。找张起灵侃大山,他必定是喝糊涂了才会提出这样愚蠢的建议。
还好张起灵还算给面子,没有直接无视他,居然应了声,“可以。”
吴邪受宠若惊,一下子倒不知说些什么了。
张起灵比他淡定多了,“那就说说接下来的打算吧。”
吴邪一惊,他问的竟与自己这些天来心中所挂不谋而合。斟酌了一番,问道:“小哥,你可听说过吴三省?”
张起灵点头,道:“定西侯,是个帅才。”
“我是他的侄子。”吴邪观察着张起灵的反应,当然,依旧是没有反应。
吴邪开始有点怨恨他这种脾性了,因为无计可施,任何小伎俩使出来都是无效的,因为他根本不关心。
他惶惑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张起灵究竟在乎什么。
吴邪有些自暴自弃了,自顾自说下去:“北边开战了,我准备去找三叔,所以,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大约是酒壮怂人胆,吴邪竟说了出来。只是这话出口,又多了几分埋怨撒娇的味道,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亦或者是知道的,只是豁出去了。
对此张起灵没有任何表态。吴邪如同喝水般喝着酒。
“你怎么看待战争?”
吴邪停顿了一下,有点迷茫,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起灵是在问他。
老实说,兵书看了万卷,熟读那些平板的战略,也许是纸上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千万条人命。一将功成万骨枯。
吴邪思索了很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睡着了。张起灵却始终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就是他的答案。
吴邪看着张起灵。张起灵看着吴邪。某一个瞬间吴邪觉得他们的心意是想通的,可是这种感觉就像错觉一样转瞬即逝。
张起灵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淡淡说道:“上位者与百姓,所求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样东西。”
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吴邪此时内心的震动。
哪个帝王没有野心?谁家王朝不希望千秋万代?国泰民安只是一种笼统而刻板的说法,战争才是上位者巩固地位扩展疆土的手段。然而对于黎民百姓来说,明天又是谁来当皇帝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求平安度日,恪守一亩三分地,祖祖辈辈这样过活。
是以战争虽使得苍生凋零,却无法阻止上古以来,江山世代更替。又有哪一个王朝的建立,不是建筑在血流漂杵之上?
这样的张起灵让人觉得陌生,他已不再是那个时常沉默不语的阴沉青年,而像是一条潜蛟,随时都可能飞上九天化而为龙。
吴邪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心中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样的张起灵,强势得让他简直想跪下去,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为他生,为他死。
吴邪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住了,他身为人臣,对皇帝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先帝在位时,他尚幼小,记忆中有个威严的老人的形象,却很模糊。而现任皇帝张承宣,年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是他儿时的玩伴,吴邪与他一同在上书房上过学,那时他还是皇子,后来他即了位,吴邪就再没见过他。
从小吴邪受的教育,都要求他把忠君爱主作为最高的准则。也所以他这样的惶恐,哪怕只是心头一个模糊不清的感觉,对张起灵的崇拜夹杂在更多无法言说的隐秘情感之中,变得复杂而强烈。
吴邪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借以掩饰刚才一瞬间思想上对君主的不忠。
换来的结果是他醉得凶而且快。
醉酒的吴邪并没像胖子那样立刻睡着,他甚至觉得自己意识的某一部分还是清醒的,只是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比如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张起灵,这是他清醒时不可能做的事。
吴邪主动靠过去。一股独特的气息在逼近,周围的温度似乎因此上升了。张起灵背靠树干而坐,单腿屈膝,姿态随意,他并不打算动作,他只想看吴邪的动作。
吴邪的眼睛很亮,亮得根本不像一个醉酒之人。他胆大包天,把手搁在了张起灵的肩上。
“小哥,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事吗……”酒香伴随着吐字偶尔吹拂在他的脸上,吴邪的手指沿着他的衣领滑动,渐渐攥紧。
张起灵依旧只是看他。吴邪眼一弯,笑了,然后揪着他的前襟,不由分说亲了上去。
只是嘴唇贴住嘴唇而已,未经人事的吴邪不懂得什么技巧,本来也不过是凭着酒意撒个野罢了。
张起灵安静地任他折磨了一会嘴巴。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亲吻,更像是宣泄不满,嘴唇干巴巴的,磨得彼此都很疼痛。
太干了。吴邪眯着眼睛想了想,迟疑着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在他下唇上舔了一下。
张起灵的动作几乎完成在一瞬间,扳过吴邪的肩膀将他放倒在地,同时欺身而上,舌头长驱直入,抵住吴邪作祟的舌头反客为主。
两条舌头像角力又像缠绵,不时发出啧啧的舔吻声,承接不住的唾液自两张密合的嘴偶尔的间隙漏下。
唇分,牵连出银亮的丝线。张起灵的气息都较平常粗重了不少,吴邪更是喘得很急。
张起灵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自上方看着他。眼神再明亮,吴邪毕竟还是醉了。
“为什么你是马贼……”嘴里嘟哝着,终是敌不过困意,头一歪睡去了。
张起灵并未意外。他将吴邪搬个方向,好让脑袋枕在他膝上。
月色正浓,偶有鸟啾。张起灵重新靠回树干,不知所思为何。
04 剑魄
吴邪是让一阵犬吠惊醒的。惺忪睁眼,周遭的树影在飞快地倒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挨过宿醉初醒后脑袋里片刻的空茫,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扛着走。耳畔风声呼啸,头朝下的姿势说实话是不太舒服的。
吴邪想想也奇,最近怎么老被人当个麻袋似的甩来甩去?
他艰难地昂着脑袋,问道:“小哥?怎么回事?”
张起灵脚下不停,言简意赅地告诉他:“追兵。”
一团黑影呼地蹿过他们身边,那是胖子,一边狂奔一边躲避着身后射来的箭雨,相当狼狈。
让吴邪脸色发白的是夹杂在箭矢破空声中,某种犬类的狂吠,听着是越来越近了。
蛮族善御兽,传闻煌烈更是专门训养了一支獒犬部队。这种獒犬生性凶暴,极端护主,对待敌人时凶残程度与虎狼无异。
既是飞贼出身,胖子的轻功那自是不必说。而张起灵扛着不轻的吴邪,居然能和他并驾齐驱。这闷油瓶究竟还藏了几手?
吴邪趴在他背上,在心中默默衡量着自己跟他交手能有几分胜算。打是一定打不过的,现在看来跑也跑不了,不如直接跪倒任操,说不定还少受些皮肉之苦。
直到那些声响逐渐远去,胖子也喘得跟头老牛差不多了。
休憩之际,吴邪才了解清楚,在他酒醉未醒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来解千愁是煌烈家族世代自酿的老酒,只肖一开封,其香可飘万里,那些受过训的獒犬嗅觉极为灵敏,一路追着酒香而来。
天还未亮,追兵已至,双方交手那么大动静,吴邪竟都毫无知觉,可见此酒后劲之大。
胖子那匹马前日就跑得只剩一口气了,张起灵的坐骑乌云也死于乱箭之下,最后成为了獒犬瓜分的一顿饱餐。
吴邪愣了愣,这连日的相处,他对那马还挺有感情的。他瞄了眼张起灵,对方还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悲喜。
但凡生灵难逃一死,此事古难全,也就是感慨唏嘘一下而已。
眼下却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失去了代步坐骑,等于封断了沙漠那条路,他们的眼前只剩下一个选择。
横穿五川原,快则五日可抵达西阳关,入了关,危难自解。
吴邪嚼着干粮,赶了一天的路,他的喉咙干疼,每次下咽嗓子都如撕裂般疼痛,吃了几口便不敢再吃了。水所剩不多,得尽量省着。
张起灵从树上跃下,走到吴邪跟前,将手中的物事递给他。
手中是一段白萝卜似的植物,硬壳的,张起灵用刀给它破了个口子,不刻就从里面流出了汁水。吴邪喝了一口,喉头火烧的感觉立时缓解了许多。
“谢谢。”吴邪有些别扭,昨夜那番不同寻常的谈话,像一根刺梗在他心里,横竖都不舒服。
他记不清自己具体是从哪句话开始醉的,也不太确定是否酒后失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由于心虚,吴邪总觉得张起灵对他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了。至于究竟哪处不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操!狗东西鼻子还真特么灵!”胖子眼里冒着精光,有本事别给他逮到,逮到了一定狗来个狗肉十八吃。
后两日他们被那些獒犬搅得不胜其烦,鬼魅般如影随形,他们几乎是一刻不停歇地逃命。
假若是一般追兵,凭他们的脚程,甩脱了断不可能再追上来。然而谁知那解千愁里究竟加了什么料,无论跑多远,躲藏得再好,獒犬总能精准地发现他们的踪迹。
按说这都过了数日,身上早闻不到什么酒味了,何以还能被獒犬再再追踪到?
之前吴邪就怀疑胖子还私藏了别的酒,才引得那群狗不安生。胖子说你以为这是寻常人家老白干要多少有多少呢,能得一坛便是了不得了。
就地小睡,吴邪是累狠了,一躺就着。除了那次宿醉,吴邪没再让张起灵背过他。他内力不比他二人,为了不拖累他们,拼了小命跟上,两天下来人都憔悴了一圈。
吴邪迷迷糊糊,仿佛回到幼年,被大人抱在怀里哄着入睡,一下一下拍抚着他背心。
“大哥哥……”含糊不清的梦呓,张起灵的手顿了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差不多蜷成一团的人。
吴邪醒来时,偌大的空山只有他一个。闷油瓶和胖子都消失了。当空挂着个毛月亮,林中光线晦暗,看什么都像隔了层纱。
吴邪背上有些发凉,因为他看见不远处黑黢黢的树丛里,绿幽幽的两点。
那畜生没发出一点声响,也没动作,只直勾勾地盯住他。吴邪慢慢伸手到背后去摸佩剑,动作不敢大了,就怕打草惊蛇。
冷汗自鬓角滑下。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剑身与剑鞘的摩擦声仿佛要割裂人的神经。
就在出鞘的那一刹那,一阵劲风带着股野兽特有的臊味直冲吴邪面门。
巨獒人立而起时有一人多高,刚才一击扑空,稳健落地后扭头又向他扑去。一口白森森滴着涎液的犬牙,爪子也是尖利无比,要是给抓上一下或是咬上一口,铁定都要掉块肉。
吴邪仓皇躲避着,三尺青锋对阵这类体型庞大的猛兽并无优势,光攻击范围就吃了大亏。如果吴邪是剑道高手则另说,可他也就是个半吊子罢了。
借着黯淡的月光左躲右闪,不住地退避,脚下毫无章法。忽然吴邪面色一变,这一脚踩下他就知道不好,根本没有落到实处。眼前一花,满眼都是那张血盆大口和口中喷出的腥风。
这一口咬下来我命休矣。身体下坠之际吴邪全凭意识,举剑一刺,正中那畜生上颚,戳了个对穿。而他自己的肩膀也被犬齿擦过,留下前后四道血痕。
吴邪飞快地坠了下去,黑漆嘛乌一条暗道,不知通向何方。
凭吴邪的力量不足以将剑插入岩壁稳住身形,只能在岩壁上拖曳,发出难听的噪声,不过多少缓了下坠的势头。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洞底果然有亮光,并且随着他的接近,那团光晕越来越大。然后吴邪看到了地上的火堆,却没看到生火的人。
“看不出来,天真小胆儿也挺肥,不知深浅的盗洞也敢往下跳。好!有胖爷我的风范!”胖子估计也是看清来者是他,才从暗处走了出来。
听见胖子出声吴邪放下心,然而左看右看,也没看见另外一个身影。
原来他们遭遇了夜袭,袭击他们的不是蛮兵,而是狼群。怕动静引来追兵,张起灵先一步将狼群引走,胖子和吴邪留守。吴邪睡得也真死,胖子百无聊赖,跑去放水,谁知道这一泡尿居然尿出个盗洞来。
“嘿嘿,天真,其实我吧,还不是一般的贼。”胖子解释了一下,关于他的身份,他自己用摸金校尉四个字概括了。
吴邪知道那是干什么的。一般的贼偷活人的东西,而这不一般的胖贼,专闯死人的空门,偷死人的东西。
这么一个明显的盗洞,看得胖子心痒痒的。吴邪还睡得昏天黑地,张起灵解决了狼群就会回来,这么一合计,他决定先下去看一眼,看一眼就上来,胖子在心里头拍胸脯保证。
听到这儿,吴邪哼了一声,心说你这一眼差点没把我给看去喂狗。胖子摸摸鼻子自知理亏,打着哈哈。
其实不是胖子不想回去,而是回不去。
这盗洞笔直往下,岂料最初的一段土洞之后紧接着就变成了光滑的石壁,无处借力,此时想停已来不及。盗洞似乎打通了墓穴本身的一条暗道,直到落地才算完,可来时的那条狭长垂落的通道却是怎么都不可能返回去了。要出去,只能另找出口。
找不找得到还得另说,眼下最急迫的是,他两个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掉下来的,一口吃的喝的都没带。胖子不离身的包袱里是他盗来的宝贝疙瘩,还有些摸金的家伙事,这会倒是能用上。而吴邪除了屠过犬的剑,就只剩下一些药物了。
吴邪琢磨着,小哥不知道他们掉下来了,会不会还在外面找他?是继续找路,还是原地等小哥?
吴邪举着火折子,仰着头去照他刚才落下来的那条密道,幽幽暗暗望不到顶,洞壁竟然毫无缝隙,质地十分坚硬,打消了他一路凿坑往上爬的念头。
洞中太过幽静,也许知道是个墓穴的缘故,吴邪坐立不安,心里毛毛的,时不时警惕地往火光照不达的暗处张望。
等了两刻,燃着的火焰开始黯淡,希望也逐渐变成了灰心。
终于胖子站了起来,“走吧,找找路,说不定很快就能出去了。”
吴邪最后举目望了眼头顶的石道,沉寂着,依旧无人造访。
才走两步,一阵衣袂翻飞的轻微响动从头顶传来,间或夹着两声脚踏石壁的声响。可靠的身影如期而至,吴邪一下就觉得安心了。
“小哥,够这个!”胖子冲张起灵比了比拇指,“这敢情好,祖师爷指路,备下了一个油斗给咱哥仨,且看胖爷摸它个大的!”
有了张起灵这员战将,还有什么斗拿不下?
张起灵面上淡淡的,居然主动走到吴邪跟前去。
吴邪一脸迷茫,随即肩头一痛,他毫无防备,嗷地一声嚎了出来。他都忘了刚才肩膀给那畜生啃了一口。
张起灵手指在他伤处捅了两下,又挤了挤,看着溢出艳红的血,才放心,“无毒。”说着就把他衣服撕得更开些。
吴邪哎了两声,不知为啥怪不好意思的,“小哥,撕烂了我可要光膀子了!不劳动你,我自己脱,自己脱。”
张起灵把手给收了回去,一双乌沉沉的眼就盯着他脱衣服,都不带眨的。
吴邪外衣连着中衣一块儿扒了,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一身好皮肉,白生生的,瘦倒是不瘦,但一看就是不怎么经打的。
张起灵也没二话,指头蘸上凉凉的药膏,直接往吴邪肩背的伤口抹。
之前没看到他,吴邪一颗心都悬着,也没觉着有多疼,这会子一颗心可算归位了,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张起灵不做表情,手上却不由放轻了几分。吴邪就龇着那口小白牙,冲他乐。
张起灵极其自然地胡噜了一把他的头顶,等到醒过味儿来,此举让两个人都有点发怔。
一行三人,往密道深处探去。
石道很长,没走出几步,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在他们身后落定,这下彻底阻断了来路。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吴邪心头。
胖子嘀嘀咕咕,推测着这是哪朝哪代的墓,墓主人会是什么身份,变故横生。
这一脚踩下,胖子感觉就不对,两侧呼呼的风声挟着要命的寒光,墙后翻出的弩机瞬间射出几百支箭,将他们包围其中!
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这种时候,唯有一搏,否则就是被乱箭射成筛子一个下场。
三人背靠在一处,挥舞着手中兵器挡开从各个方向而来的箭头,金石之声不绝,刀光剑影连作一片。三波疯狂的攻击之后,弩机终于弹尽。
吴邪持剑那只手微微抖动着,紧张过度后的肌肉猛然松弛下来,一时间竟连举都举不起了。
然而就在这时刻,角落里一架弩机上卡住的最后一枚箭铮地一声,离弦而出,直射吴邪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张起灵一把抓住吴邪往怀中一带,长指一伸,箭稳稳当当夹在了指间,生了锈的箭头几乎已经指到他的左眼。
吴邪已然呆住了,微张着嘴,望着张起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胖子唏嘘着:“小吴你可得谢谢小哥,救命之恩啊。”
两个人沉默着,对望了片刻,吴邪眼底才泛起恐惧和后怕。他并没有向张起灵道谢,而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惊恐,感动,崇拜,依赖,杂糅的复杂情感从吴邪紧紧攀住他脖子的两条手臂泄露出来。
过了这一关,通道尽头是一间很大的石室,石室里摆着石桌石椅,更离奇的是,这里竟然还有灶台和水缸。
胖子诧异地转了好几圈,这太不合规矩了。也许有人会把墓设计得跟生前住的地方很像,但出现灶台就显得很诡异了,你见过哪个死人还生火做饭?
“这里本就是给活人住的。”张起灵想必看出了蹊跷,想到了什么,难得开了一回金口。
经他这么一点拨,胖子脑海里噼里啪啦跟一道霹雳劈通了似的,还真想起这么一号人物来。
相传百多年前,江湖中曾出现过一位古怪的剑客。
没人知晓他的姓名,甚至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他从不说一句话,终年戴着铁覆面,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因此江湖中人都称之为铁面生。
铁面生就像是个凭空出现的人一样,武功路数十分奇诡,全然看不出师承哪门哪派。
他花了三年时间,游历四野,一一挑败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
有人要尊他为武林盟主,有人要拜他为师,却统统反遭杀害。渐渐人们发现,凡是败于他手的掌门,竟在一年之内全部疯的疯,死的死。
一夜间铁面生成为了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正当讨伐之声四起的时候,他却像个偶然乍现的噩梦一般,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
直至两年后,有人目击武林盟主汪藏海与铁面生在昆仑雪峰约战。
铁面生一生未尝败绩。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落败,败于汪藏海之手。自此,铁面生再未在江湖上露过面。
江湖的那五年,是属于铁面生的五年。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依然流传着有关于他的传说。
传说铁面生晚年封剑,不再动武。有人说在边境的戈壁见过他的踪迹,后有人说他在大漠中建造了一座地宫,终年居住在自己的坟墓之中,直到老死。
后世也有不少江湖中人觊觎铁面生的绝学,前来边陲找寻,希望能找到他的墓,并从中偷得个一招半式。
这样看来,他们是误打误撞进了铁面生的活死人墓。而他们所在的这间石室,应该就是铁面生生前的起居之所。
倘若真是如此,那恐怕他们这回是掉入了一个大陷阱之中了。
传闻中铁面生性格乖张狠戾,刚才那顿乱箭恐怕还是小意思,别处必定还有更多阴损的招数在等待着他们。
地宫空空荡荡,弥漫着一股子陈腐的气味。
张起灵点燃了桌上的灯,石室一览无余,陈设再简单不过,厚厚的积灰掩盖住曾经居住过的痕迹。
不过铁面生当真是个怪人,吴邪越看,越觉惊心。常人能耐住性子,经年累月住在这样一座与世隔绝的阴宅中吗?吴邪自问,他是不行的,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分不清生和死的界线的日子,他就快要疯了。
张起灵蹲在灶台旁,吴邪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也发现了蹊跷。推动最底下那块活络砖,一侧的石墙就翻了上去。
三人齐齐望去,漆黑的密室里有什么东西正泛着幽幽的蓝光。
胖子眼放光,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看看是什么好宝贝,猝不及防被人从后边一脚踹飞。
张起灵踹了他一脚,也救了他一命。
身体离地一瞬间胖子看到脚下刚踩过那排砖翻了起来,底下密密麻麻的尖刺一溜儿全指着天,上面还串着干枯的死人骨头,也许里面有不少是他的同行前辈。
他们并不是百余年来唯一的造访者,像这样死于非命的,不知还有多少。
胖子揉着被踹疼的地方,“大意了大意了,差点折在这小伎俩上。谢了小哥。”……手可真黑。当然就算借他三个胆,他也不会说出这下半句。
吴邪站在那条死亡沟壑边缘朝下张望,整条沟呈回字型。而正中的台子上,祭着一柄剑。剑身比一般的剑更细,隐隐流转着光华,森冷,绝不是凡物。
而这神兵却透着一股妖异,吴邪看剑身上的血槽看得入神,眼前一花,呼吸一滞,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张起灵发觉他的异状,捏了捏他的手,吴邪才回过神来,朝他腼腆一笑。
谁知张起灵没松开手,竟凑过来往他脸上偷了个香。
吴邪傻了,见鬼似的望着他。他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好香的!?
张起灵一脸漠然,举动却和表情完全相反,他的嘴已经贴到了吴邪的脖子上,在耳根处流连。
吴邪涨红了脸,推了推他,没推动。张起灵把他抱得很紧,两条手臂死死扣在他腰后。
“小哥……”吴邪诚惶诚恐,他不想承认自己惶恐的原因,是他竟然觉得他们这种亲密行为是天经地义。
“别动,听我说。”张起灵吻了一下他的耳廓,借机耳语道:“胖子被掉包了。”
什么?吴邪用眼神询问他。
“胖子有鬼,看他的腿。”
吴邪小心翼翼地瞥过去一眼,胖子正眉开眼笑地围着祭剑台转,没注意他。吴邪顺着他腰往下看,两条裤管下面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腿。密室内光线弱,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这下吴邪吓得浑身炸起了,张起灵安抚地亲亲他,“胖子交给我,你去夺剑。”吴邪紧张地点点头。
片刻之间,张起灵和胖子就战在了一处,吴邪就从边上绕,才往台阶上奔了两步,胖子发现了他的意图,赤红着双眼向他扑过来。
胖子狰狞着脸,伸手抄他脚踝,吴邪绊倒,腰眼磕在石阶上,痛得他两眼发黑。胖子伺机扑上,这一招泰山压顶差点把他腰给压断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给压死的时候,胖子却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以为他就是人吗!?”
胖子音量不大,似乎是忌惮着张起灵,不想被他听见。
“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清楚,那小哥脸上一颗痣都没有!”
“脸上没痣的是鬼。”
吴邪扭着脖子去看张起灵,果真是干干净净一张脸,还是那副淡淡的眼神,此时看来却鬼气森森。
吴邪顿时炸了一身鸡皮,后脖子一阵一阵发凉。小哥,胖子,都阴阴地望着他。
到底该相信谁的话?谁才是鬼?或者根本两个都是?脑海中一片混乱,吴邪掐了一把大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回忆着下斗之来的整个过程,最值得怀疑的既不是张起灵也不是胖子,而是他自己。如果是他自己出了问题呢?
吴邪努力回忆着所有细节,试图挖掘出不寻常之处,石室,油灯,灶台,机关,翻板,骷髅,剑。
剑!那种好像会把人吸进去的诡异光晕,和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管你是什么鬼东西,都给小爷滚!”吴邪怒啸,挥剑斩上那柄还在发光的妖剑。
铛!随着两柄剑重重地碰撞,祭剑台缓缓向四面八方开裂,吴邪整条手臂震得发麻,而他手中的剑,剑身已然爬满裂痕。
妖剑爆发出的光芒几欲刺瞎他双目,吴邪捂眼发出一声痛吼。
一只温凉的手覆上他的眼。一滴滚热的液体滴在他眉心。
脑袋逐渐恢复澄明,眼前亦逐渐恢复了清明。视线转了一圈,就看到了胖子的大脸。
“天真,你可醒了,刚才你撞邪撞得那叫一个厉害,差点没吓死胖爷!”
听见胖子喊,张起灵也破天荒地凑过来,眼底难得有些温度,姑且称之为关切。吴邪辨了辨,口中一股血腥气。
“我就说你名字起大了,就你这小样怎么镇得住邪?要不是小哥一眼看出你撒呓挣,关键时刻来一招宝血淋头,你这会怕是已经归位啦!”
从胖子口中,吴邪终于了解了他失神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那把剑果然有诈,他只看了一眼,就中招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是他的幻觉。
想到那幻觉里还有一些不可说的内容,吴邪老脸一红,再看张起灵的眼光变得心虚不已。
张起灵手背一道狭长的刀口。这是得挤了多少血啊?吴邪特别过意不去,赶紧地给他上药包扎。
张起灵也不推辞,背靠着祭剑台,伸着手任他摆弄。
吴邪手上干活,忽然觉得身上不太对,便问道:“你们……觉没觉得热?”
张起灵转过脸来看着他。这问题问出口,吴邪自己也觉得太怪。在这阴森森的地宫中,不觉冷就很好了,居然还会感觉到热?
可他是真热,只觉得腰腹处热烘烘的,简直就像塞了个暖炉在衣服里。他想脱开衣服来检查一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却被人按住了手。
张起灵按着他的手,眼睛一错不错,盯住他。暧昧的姿势,让吴邪又联想到之前种种荒唐不已的幻象,耳根发烫。
当啷。妖剑已不再发光,只是原本一直好好地立在石铸的台子上,这时却忽然无缘无故地倒下了。
胖子乐呵呵地去拾,手才碰到剑柄,就被弹了回去。刀有刀魂,剑有剑魄。
“哟呵,看来这剑是赖上你了,小吴。”
吴邪仰首望去,龟裂出一道道纹路的石台上刻着这剑的名——驯光。
05 终结
吴邪弯腰拾起驯光。头顶一阵闷雷般的响动,地面开始剧烈摇晃,细小的碎石簌簌自头顶落下。
“操他祖宗……”胖子仰着脖子,张大了嘴,却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来。
头顶的岩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压,不出一刻,他们都要被压成柿饼了。这或许是铁面生同他们开的一个玩笑。一个重重杀机的局,即便有人真能够披荆斩棘走到最后,夺走他曾经的佩剑,也注定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难道今天就注定要丧命于此?这三个人当中,又有哪一个是甘心认命的凡夫俗子?
入口的机关翻板眼看就要合上,张起灵是第一个有所动作的,只见他一个箭步上前,用肩膀扛住了重达千斤的巨石。
机关顶部已经和下沉的天花板互相卡住,形成一个角度,轰鸣暂时停止了,为他们争取了一点时间。然而留下的出口极为窄小,除非他们三个都是黄口小儿,否则还是无济于事。
短暂的寂静。此时巨石机关连同整面天花板的重量全部都吃在张起灵一个人的肩上。
吴邪和胖子想帮他分担了一些,被他制止了,“我来把出口开大一些,时间有限,你们先走。”
他的脸上是不变的淡定,可是颈部爆凸的经脉和额头滚落的汗珠说明了一切。
吴邪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洞口一点一点扩大,而几乎已经悬到头顶的石壁,居然被他顶着慢慢地在上升。
吴邪从未如此渴望,这样的一种力量,这样的一个人。同时,他也从未如此害怕,怕这一眼,就是永诀。
张起灵望着他,无声地说:“走。”
吴邪的内心已做出了选择。
他上前去用肩膀扛住巨石的另一边。一人一边,视线交织,互相质问,互相责备,互相坦诚,明明白白,都饱含着对彼此的钟爱和热望。
生死关头,吴邪居然笑了,笑得发自肺腑,神采飞扬,“胖子,你先过,我怕你屁股卡着过不去,也好推你一把。”
事实证明吴邪没过虑,由于洞口窄,胖子人过了一半,腰就卡住了。吴邪在下面托着他的大腿往外推,胖子忽然痛得一嚎。
机关顶端不堪重压,石头断了一截。洞口骤然缩小,胖子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拦腰斩断。奶奶的,这种死法未免太难看。
张起灵的脚下已然陷出两枚深深的脚印,汗洇湿了前襟。不管怎样,都是最后一搏。
张起灵一声长啸,目眦欲裂,像猛兽临终前发出最后一次怒哮,竟再次把石壁顶回原来的高度。
胖子一声长啸,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加上后面吴邪那一把助力,向前连滚数圈,直到撞上墙壁,一眨眼的工夫人已在鬼门关之外。
吴邪一声长啸,头顶巨大而沉重的石壁像座山那样倾覆而来,吞噬一切。
地动山摇,让人心凉的巨响,昭示着石壁已经落地。
而这是否就是终结?
06 麒麟
吴邪是抱定主意跟张起灵一起死的。
显然,吴邪没有死。张起灵也没有死。两具肉体凡胎,如何抗过排山倒海的巨岩?
生死关头,张起灵拉着吴邪,纵身跃入那条遍布荆棘的沟壑。
头顶有如黑云压城,沟底拥挤狭窄的暗道,昏暗中唯一的光亮,便是彼此的眸光。
绝处逢生。就是铁面生想告诉他们这些后生晚辈的真义。
地面上战火纷飞,没有人知道就在这片土地之下的幽暗地底,有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仿佛天生合该如此。
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了。诸多情绪一齐涌现,几乎要涨破吴邪的胸腔,他只能像抱救命稻草一样抱住眼前这个男人,直至确认了这人还是热乎的,会动会喘气,才放心。
怀中身躯难以自制地战抖,张起灵的手按在吴邪的后颈子上,虽然未置一词,却让他逐渐地安静下来。
说不上是谁主动,或是被一种生死与共的默契牵引着,互相靠近,呼吸相融。
这一吻像是一滴水,点破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层纸张。
吴邪不知道是对或错,他有他的顾虑,张起灵的身份毕竟特殊。但转念一想,他们人都埋在几十丈的地下了,天知道还有没有命出去,此时再不表明心迹,难道真要将遗憾带上黄泉路吗?
思及此,也就坦然了。一片黑寂,无声胜有声。偶尔响起唇舌交接时的口水声,吴邪面热,庆幸没有掌灯,才不会尴尬。
既然渠底安排着这样的暗道,也就说明必定另有出路。
劫后余生的喜悦过去之后,还是要想法子逃出生天。他们别无退路,唯有沿着暗道继续走。这一路倒是行得畅通无阻,不见什么机关暗算,甚至连条岔路都没有,极为平顺地进了另一间密室。
依照此斗之凶险,吴邪产生了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这条路顺利过头了。
床,书案,一眼望去是间卧房的样子,除非铁面生当年闲得没事就在地宫里磨石头造房子,否则,不出意外,他们进的应该就是铁面生生前的住所了。
到此为止,此间并无第二个出口。
案上摆放着一副纸笔,纸张已经脆了,一碰即碎。砚台龟裂,上面还留有上百年的墨迹。
吴邪在书案周围细细摸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机关,起身想问问张起灵那边有无发现,却见他站在床边不动,定是有问题了。吴邪凑近一看,吓了一跳。
原来他们并不是此处唯二的不速之客。地上共有三具尸骨,仔细查看却不难看出,它们并非死于同一时代。
从骨骼大小来看,应是两男一女。其中一具男尸,伏趴在地上,应该就是这人死前的光景。一柄布满了铁锈的刀就掉落在他手附近,这位老兄很大可能是自己抹脖子的。
另一对男女的年代显然要更古早些,更怪异的是他们临终时的姿势。两具骷髅纠缠在一起,看上去好像在互掐脖子一般,腿也勾在一起。
吴邪立刻想到盗墓贼分赃不均,杀人越货,双双致死这种事。他一说,张起灵就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光看着他,眼里居然还带着三分笑意。
“是交合。”不过他很快就又回复到面无表情,陈述这个事实,“他们死前,在交合。”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起这种事,让吴邪连脸红都觉得是自己龌龊了。吴邪干咳了两声,暗暗咋舌,到死都在……这俩人心眼该是有多大!?
再细想,被困密室,常人的想法一定是千方百计逃出去才对,而不是在这冰冷冷的石室里贪欢缠绵。除非他们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想到这点,吴邪头一回感到有些绝望。或许那年代较近的男尸,死前也是经历了这样的绝望,最终不堪忍受,才选择自我了断的吧?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吴邪拍拍脸颊站起来,绕着石床仔仔细细地摸,没有。不死心,又跑回案前检查一遍,一样毫无收获。
张起灵也不闲着,食中二指一寸一寸地摸过墙壁,面色不动。
吴邪坐在床上看他摸墙,看着看着,渐渐被他看出些门道来,“小哥,墙上好像有东西!”
两个人擦了半天,竟从石壁上擦出一幅画来。那是幅气度不凡的男人肖像,手起剑落,漫天飞花。然而他们都知道,这些并不是花,而是血。藏海寻花一度。画中人便是昔日的武林盟主,汪藏海。
铁面生的地宫中,为何会出现夙敌汪藏海的画像?
吴邪端详着画,无端地想起从前上书房的乐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画有画意。意指真正倾注了心血的画,从每一笔上都能看到画师的心意。他隐隐有种感觉,汪藏海和铁面生的关系,并非那么简单。
除了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之外,可说是一筹莫展。简陋的卧房一览无余,墙壁,甚至天花板都被张起灵一寸寸摸过。这就是一间毫无破绽的房间。
吴邪背靠高床,腹中饥火难耐,入斗最起码有一天了,还粒米未进。他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这被困的三人也许最终是饿死的。
幸好还有水,吴邪拿出水囊,抿了小口,也没敢多饮。
一边的张起灵正闭目养神,看起来十分镇定,一点都不像是受困之人。
这份定力吴邪自叹弗如,不敢出声叨扰,与其干坐着不如睡上一觉,然而闭着眼酝酿了一会,全无睡意。
何止没有睡意,简直是……欲火焚身。
吴邪舔着焦渴的嘴唇,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忽然之间浑身发烫,呼出来的气差点把自己给点着了。身上两件单衣穿着居然像穿了十件棉猴,根本穿不住,只想脱光了松快。
最可怕的是下身的反应,从唤醒到直立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吴邪偶尔也会自我纾解,可身处绝境之中谁还能想到弄这些,也太不着调了!
又忍了一会,汗如雨下,体内仿佛正沸腾着一锅子滚水,血液里如蚁噬般的麻痒。
吴邪本想看看张起灵睡着了没有,好找个机会躲到角落里用手纾解一下,偷偷睁眼一瞧,二人的视线就直接对上了。
张起灵的情况并没有比他好多少,皮肤底下泛着异样的红,一贯表情平淡的脸,这会看来却透出别样的情致来。
吴邪的眼圈都熏红了,一双眼湿漉漉看过来,张起灵的胯下简直胀到发痛。
“什么时候中的招?”吴邪掐了一下手心,呼吸粗重,他不会天真到以为这种情况只是偶然。如果说他自己血气方刚,像张起灵那种老头一样沉闷的性格,断不可能不分时机地发情。
“画。”
吴邪恍然大悟,哀怨地看一眼被挪到墙角的那对搂抱在一起的死人,这二位被困时一定也像他们一样为了找机关摸遍了墙壁,然后摸到画像,中了招。
也许他猜错了,这对鬼鸳鸯并非真的宁可做鬼也风流,而是不得不这样做。吴邪怜悯地瞥了眼角落里那位落单的老兄,想着小爷我大概也要下来陪你了。
要么毒发身亡,要么饿死。做或不做,都是死。这铁面生果然是个疯子。不就拿了一把剑,至于吗?可惜他和闷油瓶都是大老爷们,假如张起灵是女人或者他是女人,死前至少还能风流一把。
吴邪脑子里乱哄哄,东想西想,直到下巴被人握住,抬起,张起灵的舌头直接顶进他嘴里。
吴邪被他亲得腰都软了,魂也飞了,脑子一片惛懵。又呆又软的舌头任由摆弄,张起灵满意地吃了又吃。
春药的关系,两个人都比平时急躁些。
——“药下在作画的染料里。如果猜得不错,应是西域的一种奇毒,中者六个时辰内须与他人交合,方可解。”
吴邪脑中有个不成形的模糊的概念,却不懂面对着眼前一个大男人要如何行那事,只有不停地挺高胸膛去蹭他,两手在他背上乱摸,借以舒缓满腔的躁动。
张起灵比他更直接,抽了腰带,衣服向两边一扯,吴邪上半身就光溜溜了。此时药性正盛,他全身泛红像只熟透的虾子,张起灵眼底泛起嗜血的光,恨不得将这具鲜美的肉体拆吃入腹。
“这毒在中原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做……”沿着吴邪的下巴一路舔吻,再是脖子,于白皙的颈项间流连吻咬。他力道并不小,在吴邪脖子和胸口烙下一串桃色的印记。
“思无邪。”
“唔……”吴邪弓起身体,张起灵的声音听上去像催情的药剂,每个字都足以让他浑身颤栗。
吴邪也没闲着,这种事大概只要是个人天生就会,此时他无师自通,又是扯领子又是解腰带,对着张起灵大耍流氓,手掌贴着硬邦邦的胸肌,他觉得简直要被烫伤了。
忽然下身一凉,亵裤被一把扯了下去。吴邪惊得张大了眼,木呆呆地由他握住自己那话儿,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羞人的事。可是身体却表现得万分欢迎,光是想到握着他的手是谁的,吴邪就快不行了。
下身湿得一塌糊涂,阳物满是精水,摩擦时发出淫荡的水声,张起灵偶尔会关照一下顶端和下面两个卵囊。吴邪背用力抵着身后的石床,上身向后仰去,脖筋都拉长了,几下抽搐,泄了张起灵满手。
吴邪整个人还在云端飘,就被一把抱起,往床上一放。他这会露着腚,屁股碰到冰凉的青石,居然觉得舒服得很。
泄过之后燥热并未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他难耐地往石板上乱蹭,甚至扭着屁股用老二去蹭,像要糖吃的小孩,求抱求安慰,望着张起灵的眼神能滴出水来。
对着这等景色,张起灵呼吸也不免粗重,差点就这么肏了他。
张起灵随手一扯,衣服落地,矫健如豹的半裸体上竟刺着一头麒麟。上次并没有的,一向规矩老实的吴邪哪里见过这个,感觉十分奇异,伸手去摸,肌肉的质感让人爱不释手。
眼神却不断地往他胯下瞟去,亵裤中央被顶起很高,吴邪臆测着那宝贝的大小,眼中难掩惊异。
吴邪两手被拉高按在头顶,衣服挂在手臂上,光着下身,同没穿一样。张起灵欺身而上,沉入他两腿之间,老二在他下腹又顶又蹭,像求欢的公豹。
尽管隔着亵裤,也能感受到那根的硬度。吴邪觉得双腿大开的姿势有点丢人,简直像发情求操的母豹子。
双手被制,只能扭着腰抗拒张起灵的攻击,这无疑是个馊主意,两根阳物撞在一处,吴邪脑子里一根弦绷断了,爽得哼了出来,不由自主开始挺腰扭胯,用自己那根去磨他的。
这才叫丢脸丢到姥姥家!还是他自己张大了腿去勾引的,放浪啊……吴邪微闭着眼,微弱的理智在强烈的肉欲满足下被甩出了脑海。
张起灵随手扯掉他的发冠,长发黑瀑一般铺展开来,衬得眉眼都柔了几分,衣衫半褪,胸前缀着红痕,这个样子的吴邪,让人食指大动。
张起灵饿虎扑食般叼住他的喉咙,一路向下舔,舌尖在乳头打了个转,吴邪竟然鲤鱼似的跳了跳,浑身抽颤,张口便是一声长长的呻吟。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碰那处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满面赧色地别过脸去。
看来找着了弱处,张起灵微微一笑,往那两点上各亲一口,直教吴邪呜呜连声恨不能就地把自个给埋了。眼下却不是调情的好时候,解毒要紧,于是舌尖沿着肋骨辗转而下。吴邪不觉得几天未洗身上能有多好闻,怎么他舔得这般起劲?
张起灵没有过多缠绵,很快就到达了腿间丛林,他俯首亲了亲那里微卷的毛发,吴邪还沉浸在他此举的震惊之中,他就张口将他的阳物吞入口中。
童子鸡吴邪哪里受得住这个,快感和惊吓像滔天巨浪,同时淹没了他。他从没想过男人间还能这样玩,太舒服了,几乎把他的魂儿都吸了出去。
吴邪淫态毕现,抬高了臀,好将自己更深地送入他口中。大腿开开合合,既像推却又像邀请,到快活处,手在身下的床板上抓挠了半天,最终捧住了张起灵的脑袋。
张起灵毫不在意,自己抬手扯去发带,任头发披散。长发及腰,贲张的肌肉,以及胸前的麒麟图腾,这样的张起灵充满了野性。吴邪被他舔着,萌发出一种被什么野兽的舌头亵玩的错觉,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手指插入他发间,轻柔地在头皮上摩挲,就像抚摸野兽的毛皮。
张起灵用舌尖操他阳具顶端的小孔,双手则把玩着下方囊袋。吴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叫些什么,或是求饶,或是求更多,张起灵的口水与他的精水混在一起,下身一片湿漉。
吴邪踩在石床上的脚白白的,脚背浮着青色的筋络,只见那十个脚趾忽然都蜷曲起来。
这第二次泄身更绵长些,张起灵一边帮他撸动茎身,揉一下,就溢出一小股。
吴邪失神了许久,才渐渐反应过来刚刚是射进了他嘴里,立刻诚惶诚恐地坐起来,心虚地想确认张起灵是否生气了。却见他舔了舔方才不小心喷到大腿内侧的几滴,仿佛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真叫吴邪面红耳赤,却也迸发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也想舔他的,也想吃他的。
许是春药的缘故,吴邪大胆多了,要不怎么说色胆包天,若要放到平时,就是借他三个胆,也不敢在张起灵的胯下掏鸟。
这一摸,摸得吴邪惊愕不已。这种尺寸,真是人的家伙事!?
吴邪俯身下去,稍稍拉开他的裤腰,那根神物就等不及地弹了出来。紫中带红,头部浑圆饱满,表面浮着阳筋,真像潜伏在林间的大老虎,这是要下山吃人了!
惊异,好奇,赞叹,种种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张起灵看得心头一热,故意用阳物头端在他面颊上蹭了蹭。此等淫亵行为,却让吴邪再次硬了起来。
吴邪跪在他腿间,双手握住粗壮的茎身,这种长度,整根吞入的话,岂不是要捅到他喉咙里?他嗓子眼一紧,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还是先舔上一舔。
舌尖描绘着筋络,沿着前端的沟壑舔了一圈,绕着龟头打转。这哪里是龟头,分明是鳌头!吴邪吞吐着头部,边吃边偷偷抬眼观察他的表情。
张起灵竟难得的微皱着眉,面上隐隐呈现焦躁之色。吴邪看得浑身燥热,口鼻间浓重的男人味道将他体内才平歇不久的那把火又点燃了,他难耐地摆动着腰,随着吞吐的节奏用手抚慰自己。
从张起灵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撅高的屁股,这姿势使得腰窝深陷,腰身扭动,臀部随之摇晃,万分春情。
吴邪吸得腮帮子都酸了,退出来缓口气,张起灵示意他反过身,于是头对脚,互相以唇舌取悦对方。
吴邪尽可能吞得更深,粗大的柱体差点把他嘴角都撑裂了,涎液淌了满下巴,眼角都逼出泪来。他跪在上方,张起灵掰开眼前白软的臀瓣,吃他老二不算,手指还有节奏地在他后庭处揉按。这感觉直比刚才还要销魂,吴邪双腿微微抖动着,快要跪不住了。
张起灵知道他的妙处,变本加厉地舔弄后方的小洞,舌尖沿着褶皱的缝隙细细舔舐,顶着闭合的入口,看它可怜兮兮地抽搐紧缩。吴邪被他伺候得失了神,也顾不上继续吃了,只能张着嘴呻吟,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居然是被舔射的……而且居然比之前还要舒服。
吴邪沉浸在余韵之中,手脚发软,张起灵将他翻过来放平,比刚才更粗硬几分的阳具在他嘴边滑动。
吴邪张口又含了进去,这一次不用他卖力侍候,张起灵开始主动操他的嘴。他动作并不太粗暴,甚至还挺温柔的,但是由于尺寸太大,吴邪眼角挂着泪,更激发出让人想要加倍肆虐他的念头。
想肏哭他,肏得他腿都合不拢。
一声低喘,张起灵尽数射入他口中,又厮磨了几下,才留恋地退出来。
“吃下去,解毒。”他亲吻吴邪含泪的眼角。
其实刚才那一下射得很深,大部分都直接射进喉咙里,早就咽下去了。吴邪舔了舔漏在嘴角外的几滴,乖乖吃了。
张起灵被他无意间流露出的春意打动,二人肉贴肉搂抱在一起,接了个缠绵的长吻。
就在这时,吴邪的身上出现了一些变化。
挤在一头挨挨蹭蹭的,眼看又要起性致,吴邪不好意思地阻了张起灵作乱的手,再来就要射血了。旋即想到他方才只来了一次,也许并未尽兴?礼尚往来,吴邪厚厚脸皮,支起身子准备再给他用口含一次。
张起灵摆摆手表示不必,吴邪偷眼打量他胯下,丝毫没有软下去的迹象,心中歉疚顿生。
其实在刚才张起灵舔他后庭时就有所感觉了,男子之间行这事,怕是要走后门的。
看这大爷的样子,不用说,自己铁定是挨肏的那个……再看他那雄伟无比的尺寸,差点没把他的嘴操裂,吴邪就觉得屁股疼。叫这玩意捅上一回,人会被劈成两半的吧!
于是吴邪很没出息地退却了。所幸张起灵似乎并不打算强他,其实倘若他真有此打算,吴邪肯定也是不得不从的。
吴邪闭了会眼,元气慢慢恢复,来自身体内部的热潮趋于平歇,脉象也不复躁乱。除了泄欲后的疲惫之外,他却觉得身上热得十分古怪。
这种热和春 药带来的燥热不同,更像是被火燎着的那种热,集中在腰腹,这种奇异的热气在捡到驯光之后也曾短暂地出现过。吴邪垂眼一看,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白白净净的腰部,竟现出一只麒麟来!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擦了擦,才算确定真的是刺在自己的皮肉上!
那麒麟形态与张起灵胸前那只相仿,教人无法不联系到一起。心中疑云密布,吴邪费解地盯着张起灵的胸口,“小哥,怎么回事?”
张起灵穿好衣服,看了他片刻,才道:“其实,它一直都在你身上。”
“这……绝无可能!”
这许多年别说吴邪自己,就连潘子,就连军中那几个经常混在一起小兄弟,一同洗澡冲凉那么多回,几时见过吴邪身上有这么大幅的刺青?再说吴家家教严明,他老爹那个耿直迂腐的性子,又怎么可能由着他在身体上胡来?
然而这麒麟刺在他身上却是不争的事实,吴邪连衣服都忘了穿,恨不得把脑袋搬下来细看,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他发现这刺青规模不是一般大,同张起灵那幅一样,也一直延伸到后背,扭着身子看了半晌,确认就在后腰的那一片。正好就是刚才他感觉发热的部位。
这时吴邪心中萦绕着几千几百个不解,然而张起灵就像一个死也撬不开嘴的闷油瓶,徒留他在旁边干着急。
张起灵正闭目养神,像是感应得到他不甘的目光,淡淡道,“不必急,过一会自会消散。”
他这一说,吴邪才发觉颜色是比一开始浅了些。
吴邪奇道,“你的……也是?”
张起灵闭着眼嗯了声。吴邪乘胜追击,此时不问更待何时,把心中的疑虑统统倒了个干净。
静了片刻,张起灵清冷的嗓音才缓缓响起,在这百年前的古墓之中,叙述一个更为古老的传说。
“古有神兽,名曰麒麟,麒为雄,麟为雌。今人误传,才将二者混为一谈。”
两只……吴邪很自然地想到他们二人身上这两只,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为时已晚。
张起灵看他的眼光似笑非笑,“你那只是麟。”
吴邪暗骂自己没出息,差点又被他那一副好皮相蛊惑,耳根发热。过了一会才醒过味来,不管公的母的,重点应该在于这图究竟是怎么现出来的?又为何这些年吴邪根本没见过?
张起灵一定知道答案。
张起灵的确知道答案。
“此前有一次你也像方才一般觉得身上骤热。”
吴邪连忙点头应是。
“那时假如你脱衣查看,应该就能早些看到。”
吴邪仔细回忆着上次的细节,他先是受驯光的幻术所迷,张起灵放血喂他,破了幻境。
“被我的元精入身,图腾方显。”
第一次,他饮了张起灵的血。第二次,他吃了张起灵的……吴邪脸一热,不再继续追问了。
然而心中疑虑却并未因此打消分毫,反而更多了。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本就不寻常。无数复杂的情绪自吴邪眼中一闪而过。
“你到底是谁?”他盯着张起灵,如是问道。
“你岂非早就知道。”张起灵答得波澜不惊。
轮到吴邪吃惊,他自以为做戏做得没有十分也该有八分功,殊不知早在那次醉酒他就把心事吐了个干净。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一开始是我想岔了,你也从未刻意隐瞒过身份,我只是没想到哑巴张会是你这个样子……”
张起灵难得表现出一丝谈话的兴趣,“你觉得该是什么样?”
如传闻中那般身如铁塔,凶神恶煞,满脸淫邪的林魔?吴邪汗颜,这种无稽的想象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最好。
张起灵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变来变去的表情。
“离开鸣沙山那一路走得太顺当,看我落跑,那凶婆娘早该追上了,除非……我身边就有一个令她忌惮的人。还有乌云,烈马认主,我不认为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驾驭。”
吴邪正色道,“几番对照下,我就知道自己认错了,但当时的情况,已然骑虎难下。”况且当时吴邪对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土匪的土匪头子充满了好奇,才有了这一路的共患难,不可不谓是一段奇缘。
而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缘分似乎还不止这么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