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0年12月31日

西风纵 by 南渡(07 – 11.End)

07 蛮族

吴邪看他瓶嘴又关上了,哪怕心中着急上火,也是无计可施,只好拿出皮里阳秋的涵养功夫,打坐调息。

奈何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刚才大干那一番,着实耗费了些体力。吴邪装模作样闭着眼,脸色却默默地红了。

静心,戒躁,吴邪告诫着自己。休憩片刻,待腹中饥火稍平,便开始尝试寻找破解之法。目光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落到汪藏海像上。

思无邪是至烈的春 药不假,却鲜有人知晓它的另一种用途——驻色。传闻用襄了思无邪的染料作画,可固色千年不褪。

是以时隔百年,壁画依旧保存得如此完整,当真如昨日才画上去的一般。

吴邪席地而坐,对着画像苦思冥想,竟还真给他看出些门道来。这画中几处飘洒的血迹,若非作画者无意为之呢?

吴邪少时读过不少杂书,不乏方术之流,其中有一派奇门遁甲。出于兴趣,他曾翻阅过不少相关的典籍,初窥门径。这几处血迹点数与方位看来似乎恰好暗合着天干地支,看着有八分像是奇门遁甲之术。

思及此,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吴邪埋首在地上悉心推演。

算到焦心时,冷不丁瞥见一边闭目打坐的人,事不关己气定神闲的态度让人恼火。强自压了压火气,他寻思着:且看我破了这道阵法,让你个土匪山大王开开眼!

吴邪集中意念,神态十二分专注。数个时辰过去,大功告成,他排出几块砖的位置,接下来须得依照次序以不同程度的内力敲击。

这事自是张起灵来做较为合适。

一时间只见身影翻飞,步法精妙,飒沓如流星,吴邪看得心绪激荡,险些忘乎所以叫起好来。最终一击,张起灵内力拿捏得只能说精妙之极,其力道三分绵,三分韧,四分至刚至烈。

静。若非这般静,又怎能听得到那厚壁之后的响动。

吴邪屏住呼吸,追逐着那耳力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而在上,时而在下,专注久了,只会让人错觉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

骤止。他却想错了,生门并未开启。

吴邪不信邪,敲敲打打,砖石严丝合缝,仿佛是无声的嘲讽。他怒火中烧,一掌拍在墙上,如蜉蝣撼树,墙体纹丝不动。

灰心丧气之际,张起灵抛出两个字来——“地上。”

吴邪略一迟疑,又听他继续说道:“剑指的位置。”

吴邪的目光顺着汪藏海的剑尖下滑,最终落到其中一块地砖上。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吴邪几乎不抱希望地叩击了三下。方才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一丝缝的石砖忽然翻了过去,底下却不是另一条密道,而是另一个死人。

与其说是另一间斗室,不如说那是一副棺材。稀疏蓬乱的华发,嶙峋的枯骨根本无从辨认,可是他们只一眼就认出了这具尸骨。

骷髅头上的铁覆面,蒙了无数层锈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金属色泽。空洞的两个眼窝从面具背后透过来,仿佛依然洞晓这世间的一切,吴邪背上乍凉。除了铁面生,还会有谁到死都不愿以真面目示天地?

它的死状过于诡异,甚至没有躺下。诚然,入土为安并不适合他这样的人。它是跪立在石坑里的,唯一支撑它的是他怀中的物事——枯柴般的手骨死死抱着一块半人高的、黑咕隆咚的破石头。

吴邪欲伸手探个仔细,却被猛拽一把,差点跌下坑去。

“别碰。”张起灵托了他一把,道,“这是陨玉。”

“这世间竟真有陨玉!”吴邪惊叹。

传说上古时期,天地初开,火神祝融于水神共工大战。祝融的天火火星落入凡间,是为陨铁,陨铁埋于地底炼化千年,是为陨玉。

陨玉乃是神物,轻易不为凡人所用,大凡普通人的神志、力量盖无法驾驭之,反被影响了心志堕入魔道。

“这铁面生莫不是走火入魔,死于失心疯?”

张起灵蹲着查看了一会,坚定地摇头,“他并未疯。恰恰相反,求仁得仁。”

听他之言,吴邪仔细去看,长匣形的陨玉一端杵在地上,顶端的中心自有一道齐整裂缝,显然经过人为雕琢。再看铁面生尸骨,纵然是跪姿,竟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在里头。

除了铁面生,还会有谁连死都死得这般目中无天地?

然而吴邪又想不通,难道说铁面生千辛万苦锻冶了陨玉,然后就这般抱着慷慨赴死了?既然雕琢,为何不铸一把神兵,而是弄成这么一个四不像的物事?

张起灵忽然站起身来,吴邪知道他定是有所发现,立即以眼光追问。

张起灵不语,而是来回摸了两下佩刀的刀鞘。然后松开手,视线却转而锁定在驯光之上。吴邪自然双手奉上。

他左手持剑,右手自剑身轻轻拂过,端详着剑刃,神情肃穆。

吴邪知道举凡武学大家,对待兵器都是十分敬重,而不单视作是一件随身之物,此时也不由得跟着屏息凝神起来。

张起灵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吴邪欲问又止,正愁苦之际,没成想他主动开口了,“谁能想到,上古的陨玉,最后竟被制成了一柄剑鞘。”

吴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内心震撼不止,甚至透过眼前的死人骷髅,看到了百年前,铁面生倾尽毕生心血锻造了这样一柄剑鞘,最后功德圆满,聊发少年狂,抱着它一同沉入幽冥地狱。

然而这却不是驯光的鞘,厚度宽度俱不匹配。什么样的宝剑,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剑鞘?

吴邪和张起灵异常默契地,抬头望向同一个地方。

汪藏海,无锋重剑。除了汪藏海,世间任何人——甚或铁面生自己,也无法挣脱这樊笼。

这铁面生,死也死得教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希望墓有重开之日,还是想让曾经那些未了的恩怨,就此销声于世呢?

事已至此,显然,他们唯一逃出生天的希望也没有了。

“这就是最终的……生门。”吴邪勾起嘴角,他嘲笑自己,费了这般心力,得到一个更为绝望的答案。他语调轻快地调侃着,“你觉得把墙上的剑依样扒下来,管用吗?”

“或可一试。不过既是扒墙,不如打个洞,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也能打通到地面上了。”

张起灵居然也会开玩笑。吴邪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长眠于此的墓主人若有阴灵未散,想必也料不到后世会有这样两个狂妄之辈,正如多年前的他自己一般,在注定的死局中谈笑风生了吧。

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

除了等,还是等。至于等活还是等死,吴邪强迫自己不去考虑。

但他自问还没旷达到至生死于度外,尤其这地方太静了,而他唯一的同伴沉默得像块石头,有时甚至难以确定他究竟还在不在那儿。

完全静不下心来打坐,吴邪故意在一方斗室内踱来踱去,发出各种响声,一边拿眼偷瞄角落里那人。教人失望的是,张起灵老僧入定一般,充耳不闻。

真能有这般超脱?别只是睡着了吧?吴邪涌起坏的念头,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没反应,那不如再凑近些。他大气不敢出,鼻尖和鼻尖几乎要碰上,之前亲吻的画面不停涌入脑海,竟然觉得口干。

吴邪满脑子绮念正出神,张起灵冷不防睁了眼。

吴邪受惊,猛退开一步,站不稳身子打晃。张起灵适时扶了一把,这下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再无处可逃了。

接下来的动作熟稔得像是操练过千百遍,嘴唇贴合,辗转,舌头温柔地缠绕。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明明都是堂堂七尺的大老爷们,却实实在在感觉到那种吸引,五脏六腑仿佛都化成轻烟飘散,只余心尖子上酥酥痒痒。

张起灵沿着下巴的曲线,吻他的脖子。吴邪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甚至萌发出让他把自己全身都舔湿的念头。

“你觉得我们能出去吗?”吴邪仰着脖子,把头搁在床沿上,目之所及尽是虚空。

张起灵沉吟片刻,摇头,“我不知道。”

吴邪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并无意外。之前他有过一阵怀疑张起灵还留有后手,但这个男人不会骗人,要做什么,他定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而不能说的,他会选择缄默而不是欺骗。这一点,哪怕他们身份背景天差地远,吴邪仍看得十分通透。

当然,张起灵肯说的太少了,吴邪想知道的,他都不会说。

吴邪下意识地把手掩在腰上,刺青初次显形时带给他的极大震动,也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他不指望能从闷油瓶嘴里倒出点什么,只靠自己胡乱猜测,他怀疑到张起灵会否是他的血亲。父子太夸张了,年龄也不相合,倒有可能是小叔,但无法解释这种寓意明显的图腾为何会出现在一对叔侄的身上。最有可能的是兄弟。

吴邪认真设想过假如张起灵成为他的兄长,发现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张起灵面色坦然,任由两道贼亮亮的目光在脸上扫来扫去。

吴邪讪笑着,与他并肩坐下来,“小哥,说不定我们会死在这里。有些事,反正早晚总是带进棺材里,不如说出来,让我也死个明白啊。”

张起灵何尝未想过?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两个人。他也权衡过,用吴邪的一生作赌注,到底值不值得。答案是否定的。

“有时候,对一个人隐瞒真相,是为了保护他。”张起灵很少说这样的长句,从他的神情能够看出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有多郑重。

但他越是郑重,吴邪就越是生气,气到失去理智,敢于做出不要命的举动来。只见他翻身骑到张起灵身上,用力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盯住他,两个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那么请你先告诉我,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张起灵沉默地接受了他的怒火。

“不敢说?怎么,干完了,就想拍屁股走人吗?”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吴邪几乎是耍赖般地讹他。

张起灵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却再没有更多的表示了。

他感觉得到吴邪很失望,紧绷的身体陡然泄了气般松弛下来,攥着他衣领的手也松了,紧接着整个人从他身上滑了下去。

之后吴邪绕到床的背面坐下,再没有看他一眼。

地底不辨时日,只能从越来越频繁的饥饿次数来判断,他们又熬过了一天。

冷战于吴邪来说是不明智的,生还的希望愈发渺茫,还要忍饥挨饿地度过这最后时光,唯一能够搭上一两句话好确认自己还算活着的那个人,目前与他相隔一张冷冰冰的石床。

杀千刀的张起灵或许还乐得耳根清净!吴邪又胡思乱想了一通,架不住困意,靠着床沿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多长,醒来时吴邪惊觉眼前漆黑一片,周遭死寂,顿时背后竖起寒毛,怕是已经身在阴曹地府。

正疑神疑鬼,心中慌乱之际,一只手握住了他。那只手干燥温暖,吴邪安下心来。

“见你睡了,才熄的灯。”张起灵解释道,平缓的嗓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

吴邪心中一动,循着声音的来源,伸手摸索他的脸,轮廓分明的五官,眉眼、鼻子、嘴唇,潮湿微凉的手指虚虚按在他唇上。张起灵捉着他的手,挨个亲吻指尖。

吴邪很想说点什么,又怕坏了气氛。

同一时刻,地面上哀鸿遍野,壮美风景不再,放眼去皆是战火与焦土。

中军大帐内彻夜燃着烛光,吴三省已经五日未曾合眼。他眼底血红,干瞪着案头一封手书。

信是在大军开拔第二日送到他手上的,信中称吴邪在他手中,交换条件便是此役吴三省改换战略,放弃西阳关,改宁鹿谷为主战场,并行拖字诀,尽量与蛮军胶着而战,时间拖得够久,吴邪才能完璧归赵。

吴三省也有过权衡,他想寻的两全之法,本就不存在。

弃守西阳,有多少将军因此质疑他的决断,失了天险,纵然是拉长了敌军的战线,却也将我军至于被动的境地。

“此战若败北,吴三省提头去见。”他只留下这句话。

破釜沉舟的态度,让众人闭了嘴。

其实也不是全为了吴邪。还要从吴三省当初一战成名说起。上代蛮族大君阿提灭在那场战役里中他一箭,一代枭雄自此缠绵床榻。

从那以后,蛮族内斗持续了两年。直到第二年春阿提灭撒手人寰,三子图萨力排众议,接掌大君之位至今,与吴三省交锋不下百次,可说是夙敌了。

两族纷争百多年,吴三省的戎马生涯全是在与这些蛮族人打交道,他对他们的了解,简直比对自己同胞还要深刻。

而他希望这场历久的争端,能在他的手中终结。

眼下正是一个机会。虽然这样打下去,双方都是死耗。然而蛮族拒不撤退,他们又怎能退却?身后就是家园。

“三爷,休息吧。”潘子立于下首,恭敬地提醒他时候不早。

“潘子,只有你从头到尾没对我质疑过半个字。”吴三省疲倦地揉揉眉心,“事实上,你心中想必也积了不少疑问。”

“潘子想事想不深,只知道三爷做事,一定有您的考量。”

在吴三省看来,那封信并不是一个完全坏的消息,能够确定吴邪并未落入蛮族手中,否则对方定会立刻要求他不战而降,而不是继续撵着打了。

但写信人一定也不是自己人,看来倒更像潜伏暗处的第三方势力。吴三省敏感地从中嗅出阴谋的味道。

“这一仗打完,要变天了。”

举目而望,苍穹仿佛压得很低,远处的天际闷雷滚滚,就像是为了印证吴三省的话。

雷雨夜。浩浩荡荡的骑兵在铁线般的雨幕中疾行。马蹄整齐划一踏破雨声,为首那人半张脸隐在斗篷之下。

这是蛮族血焱部中最为训练有素的部队,此时不在阵前拼杀,反倒调头直切蛮族王都歇讷,不费吹灰之力冲破城门,迅速占领了王城。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井然有序得完全不像一场政变。大君在外征战,王城中只余女眷和老弱。

敌将吴三省一反常态,把要隘西阳关拱手让出,于蛮族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大君图萨这一次差不多是倾其国力,誓要攻克这道多年来一直无法逾越的难关。

然而就在这背水一战的时刻,血焱部大将煌烈,起兵造反了。

滴嗒,滴嗒。

煌烈在均匀缓慢的滴水声中缓缓翕开了眼皮。他的情形显然并不太好,双手被铁链反捆在身后的石柱上。意识到这一切后,他开始愤怒地挣动着手臂,铁链发出哗哗的响声。

响声惊动了上面的人,地窖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传来脚步声。煌烈怨毒地盯住前方的阶梯,他要看清究竟是谁胆敢囚禁他。

一道人影沿着阴冷潮湿的石阶而下,看身形竟然是一个女人。

煌烈嗤笑一声,用蛮语不阴不阳甩了句讽刺。张海杏瞟了他一眼,也不咸不淡地回敬一句。

煌烈挑眉,“婆娘,你是哪个部的?”张海杏一身关内女人装束,他倒没看出她是同族。

张海杏冷笑两声,嫌他聒噪,干脆卸了他的下巴。

可是,真的煌烈被关在这里,那此时在歇讷造反的人又是谁?

王城之中。图萨的宠姬假意投诚,柔若无骨的腰身里却抽出一柄杀人刀来。挥刀毫无留情,刀气割破了“煌烈”一点脸皮。

张海客啧了一声,重制一张人面皮,又要难为不少时间了。

也许是吴三省那股总是耀武扬威又懒得解释的气性,使得他在朝堂中积了不少怨,一时间“西阳关失守吴三省落荒而逃”的谣言传遍了京师,雪片般的奏折几乎把少年皇帝压垮。

那群整日龟缩在高墙中撮弄笔杆的人,这么多年来毫不感激地坐享其成,根本不会去考虑眼下这份安定是多少人用年华乃至性命换得的。

这许多年他们一方面忌惮于吴家倾天的势力,又痛恨着他们的愚忠——小皇帝根本不是那段料,不是谁穿上龙袍都能体面的。

蠢人尚能看出的事实,才高八斗、先帝都曾赞其文曲星下凡的吴一穷能看不出来?吴相骨子里或许是带点文人的酸气,可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因为皇帝不够体面,才需要他这样的忠臣来帮他体面。

然而还剩几个像他这样一心为国的忠臣呢?不知何时,茫然四顾,能够与他站在一边的越来越少了。倒是多少人饿狼般红着眼盯着他们一家,只是碍于吴三省手中的兵权,和吴相朝中的人脉,迟疑着不敢下手。

最初舍得放吴邪远行,也是考虑到京中日益动荡的局势。边陲虽苦寒,但看得见的明枪,比看不见的暗箭要容易防备得多。

眼下吴三省不知抽的什么疯,选在那么一处对于双方来说都难打的位置。有心之人借题发挥联合起来弹劾,皇帝根本扛不住压力,听取谗言,下令换将。

临阵换将,兵之大忌。

王八邱带着圣谕趾高气昂地踏进中军大帐,宣布全面收回吴三省的兵权时,多少人等着看他发作。然而他只是站起来,掸了掸甲上的灰,捧出将印,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随后总帅王八邱一声军令,两军于宁鹿谷鏖战三日,战亡人数超过十万。世外桃源彻底化为尸山血海,被冲天的死人味引来的狗头鹫在半空盘旋不去,发出尖锐的鸣叫。

蛮军由于战线长补给慢,力渐不支,开始后撤。王八邱亦步亦趋,一条血路直铺西阳关。

王八邱野心比天大,居然妄想一路平推打回人家老巢,他忘了伤亡惨重的不止是蛮军,己方战士经过连日苦战早也气空力尽,才到西阳关,就遭遇对方后继部队的迎头痛击。

天下早已大乱,墓穴倒成了避世之所,与世隔绝,不知今夕。

“也不知三叔近况如何,本来这时我或许也应在沙场之上,与蛮兵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却受困于这鸟地方……真是世事无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张起灵问他:“你恨蛮族吗?”

吴邪有些奇怪他的问法,“恨,是谈不上的。”

更多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敌对情绪,与其说是恩怨,更像是一种习俗。

“其实我从未真正接触过蛮人,只知他们骁勇剽悍。三叔倒是讲过,蛮族历史上出过几个真英雄,上代大君阿提灭,就是他老人家也十分钦佩的人杰。”

他提及那个名字的时候,张起灵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很奇特,像是想起了什么年代久远的事情,既怀念,又哀伤。这种情绪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如果不是时刻注视着,吴邪根本不会发现。

张起灵说:“我是蛮人。”

吴邪半张嘴的样子看起来想必是有些傻的。

其实他也不是全然没想到这点,中原人——至少中原的正经人,是不文身的。即便流氓土匪之类的,也极罕见文身者。

吴邪一直认为自己是正经人,可想而知先前的事对他的冲击有多大。

旋即他脑中蹦出一个念头。

“难道我也……”吴邪手按在腰上,一脸怀疑和震惊。

张起灵否认,“你不是。”他停下来,望着吴邪,似乎在权衡。

“为你刺青的人,是我。”

吴邪发怔,似乎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很久之前,我们就已见过。”说罢,张起灵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剔透的翠绿之下,掌纹清晰可见。

吴邪从他手中拈起玉鱼,手感温润,还沾着贴身的暖意。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

阴阳鱼首尾相扣,时隔多年,终于回复了原貌,平躺在吴邪掌中。他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到这失落的另一半。

吴邪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解迷茫的神情。张起灵在他的身上刺青,拿走一半玉佩——他发现这些事根本无从想象,就好像是听了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却又真真实实发生在他身上。

长平十二年,冬。大雪。

漠北一座不起眼的穹庐之中,传出女人凄厉嘶哑的哭号,随后是一声嘹亮高远的婴啼,刺破雪夜。

这个婴孩便是阿提灭次子,取名坤达。

依照蛮族风俗,大君的儿子只在母亲那里养到四岁,就要搬出来独立了。

坤达的生母只是大君帐中的侍女,并非阏氏,生了儿子,似乎也没能让她的地位有所改善。

她本长得十分明艳,但表情总是愁苦的,话也很少。不知道是不是受此影响,从没人听见坤达开口说过话。

二王子是哑巴——成了部落中公认的秘密。不仅仅是不说话,从很小的时候,坤达就表现出和其他孩子的不同来。

比如他不贪吃也不贪玩,不像其他部落男孩那样争强好胜。即便被大孩子欺负了也不会哭,而是用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被盯久了,年长些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心中就涌起一股寒意来。这种时候,他们会一边怪叫着“疯哑巴”一边躲得远远的,然后在远处捡地上的石子砸他。

由于这种不同,同龄人都不与他一起玩耍。坤达的时间一分为二,一半用来看天,一半用来拔刀。

坤达有两名伴当,分别名叫海客、海杏,是一对双胞兄妹,年岁都与他相仿。

海杏第一次被兄长领着去拜见时,坤达坐在高坡上,垂首盯着地面,年仅三岁的人脸上刻满了远超年龄的持重。海杏问他在看什么,不语,她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前日下过雨,地上有滩积水,两多岁的海杏不懂这有什么可看的,多年后才明白,他已透过积水,看见了另一方天地。

有些人,命中注定是要成大事的。

坤达最大的兴趣是拔刀。蛮族尚武成风,同龄男孩也练刀,但更多是当作一种游戏,挥舞着为小孩特制的兵器,纵情奔跑在大草原上。

坤达的兵器,却是一把货真价实的苗刀。而且他从不挥刀,只拔刀。

因为赠刀给他的师父说,只有拔过十万次刀,才有资格练刀。他并不懂“十万”具体是多少,那时他顶多只能数个几百一千。但他把这看作是一件极为庄严的事,从不当它是一桩游戏。

他的师父,同时也是他的母亲。

08 小不点

坤达的母亲是一个用刀的高手。她很厉害,甚至比族内的大多数男人都要厉害。在坤达心目中,她可以是刀客、是师父,惟独不像一个母亲。她从不拥抱他,甚至极少与他交流。

相处中最温情的时刻,就是每个月圆之夜,她会用一种陌生的语言,低声哼唱一首略显哀婉的歌调。

比起母亲,坤达对父亲的感情更为寡淡。只有每年族中祭典时才能见到一面。坤达望着那个远远地坐在高处,裹着裘皮的汉子,告诉自己这就是父亲。

每年祭典之后的狩猎,是最值得期待的部分。每家的孩子摩拳擦掌,趁此机会一展武勇,特别出众的还有机会得到大君的赞赏。

坤达还不到独自狩猎的年龄,因此只能站在妇孺阵营中观看。

乌拉索是这一批少年中最得长辈青睐的,身材魁梧,走路带风,说话中气十足。这一回他不负众望,第一个从丛林间一跃而出,半身皮袄上沾满鲜血,肩头扛的,竟是一头成年不久的白虎。

人群响起一片欢呼,乌拉索像个英雄那样凯旋归来。

变故就在那时发生,林间忽然窜出一头身长九尺的雌虎,一声虎吼震耳欲聋,直扑乌拉索!

说时迟那时快,人们甚至忘记了惊叫,大君从旁夺过弓箭,搭弓欲射,一道小小身影却先一步进入视线范围。

他背上的刀比他的人还要长,却丝毫没有阻碍他的速度。他跑得那样快,就像草原上的风。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刀。他们只看见肚腹中刀的雌虎滚落到地上,冲刺伤它的人怒吼着,做出全力攻击的姿态。乌拉索告诉自己要冷静,但他的后颈不受控地开始抽搐。

坤达握着刀,刀上沾着虎血。他比身后的乌拉索整整矮一头,与猛兽对峙着,眼中竟没流露出哪怕一丝恐慌。

伤痛彻底激怒了雌虎,转而对准坤达扑过去。他向前一翻,跃上虎背,不理身下猛虎剧烈挣动,他双手持刀,一刀运足全力,从虎后颈直插下去!

刀刃擦过颈骨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跪在逐渐失去活力的虎背上,热血喷出三尺高,将他的脸全染红。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却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来。

像一个不足挂齿的小插曲,这一场惊险就此揭过。

大君犒赏了几个孩子,最后走到坤达跟前,那孩子面无表情,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大君什么都没表示,就这样走开了。

又一个漫漫冬季。蛮族人大都不喜欢冬天,因为大雪会破坏植被,一整个漫长的冬季,几乎难觅猎物的踪迹。

坤达不讨厌冬天,也许是因为只有下起雪的时候,母亲才会破例与他多说两句话。

那个时侯她的脸上会呈现出一种恍若少女的烂漫来。

今年冬天她生了一场大病,整日卧床,身体每况愈下。坤达才从这个穹庐搬出去一年多,此时又回到这里,为了照顾她。

大约真是母子连心,关于她将不久于世这件事,他们其实都隐隐预感到了。

彼此都不是多话的人,大多时候相对无言。她很少话,坤达更甚,从出生起,就从未说过一个字。

庐内烧着炭盆,外面雪花落地的声音几乎都能听见。

也就是那个冬天,坤达从她那里知道了两件重要的事。

他不是大君的儿子,他的父亲在遥远的中原。他也不叫坤达,他在中原的名字叫做张起灵。

直到那一刻他终于知道,无论表现得如何完美,也不可能得到夸奖的原因。

她向他描述了中原城镇的样子,中原的人如何生活,说什么样的话,吃什么样的食物,听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唯一不说的是关于他生父的事。

这个故事很长,从江湖到朝堂,她足足讲了一个冬季,张起灵沉默而认真地听着。

最后她捧出黑金古刀交到他手中,很沉,他知道这是她的佩刀,于她重若性命。

她说:“刀出鞘,必见血,三思后行。”

张起灵隐约有些明白,她想说的是,刀的真意不在杀,而在藏。

那是她第一次抱他,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抚摸他的头,告诉他:“活下去。”

“娘。”那是张起灵第一次开口说话。也是他对母亲说的唯一一句话。

长平十八年,春。张起灵六岁,丧母。

两个月后,三王子图萨并胞弟查尔钦出世。张起灵拒绝迁入王都,选择继续独居漠北。对此大君的态度是放任自流。

另一方面,南边争端已起。天南海北的两个君王,各自坐在王城之中,同时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谁都知道这一仗无可避,而且对两族都是巨大和长久的损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时两边都缺少这样一个人。

阿提灭本来有机会成为这个改写历史的人,只可惜,他已不是年轻时那个不顾一切的自己了。现在的他更多是站在大君的位子上考虑问题,他的羽翼之下不仅仅只有他的家人,更有他的臣民。

对于一个种族来说,没有什么比留存更重要。

战争相持了六年,这六年里上天像是听到了张起灵心底的声音一般,让他飞快地长大了。

蛮族十五岁为成年,十二岁的他站在一众十五六的青年中,体格也丝毫不逊色。但是,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了。

大君的四个儿子中,大王子刚猛,武艺最高;三王子稳重,懂得进退;四王子聪慧,能言善辩。惟独二王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冷漠的性格令人退避三舍。他独来独往,没有朋友,连算得上是最亲近的海客,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在大哥和三弟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各自的过人之处时,他就像一株伴生植物,大多数时候是被忽略的。甚至是武艺。

连续几年的狩猎大会,大王子都毫无悬念拔得头筹,三王子总是谦逊地恰好位居第二。至于二王子,看起来只是空长了一副愚蠢的大个子。多年前那个淋了一头虎血的瘦小却强悍的背影,被人们逐渐淡忘。

只有两个人会偶尔用探究和防备的眼光打量张起灵。一个是他的弟弟图萨,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阿提灭大君。

图萨并不是唯一一个懂得以退为进的人,他现在忍让,是为了将来不忍让。他只是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二哥,可以做得比他还要绝。

雄性动物的本能让他感觉受到了威胁。

但是张起灵把锋芒藏得太深了,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差点相信他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庸碌之辈。

藏锋何其难?既是锋芒,势必要伤人的,不是伤他人,就是伤自己。

张起灵真正的狠厉之处在于,他不惜自伤。

海客有时会觉得他是在等,至于等待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机会来得太快。中原使节带着求和的意愿而来,大君不动声色地接待了他。

这一天总算是来了,蛮族人剽悍的马战能力和不惧死亡的作战风格,让中原军队吃尽了苦头,他们终于要低头了。

对方开的条件十分优渥,允许蛮族入关通商,每年朝廷还会有特产供上,许诺中的特产,都是大多数蛮族人一辈子未曾见过的。

此外,皇帝提出让大君膝下一位王子南下前往中原,并允诺以世子之礼待之,美其名曰,巩固邦交,传播风俗,不得不说想得周到。

别人眼中的苦差事,对张起灵来说是机会。

座下几拨人七嘴八舌,座上的阿提灭半靠着支着脑袋看他们。他的眼睛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南下通商这个条件太有诱惑力,阿提灭心里也清楚,连年战乱只会使他的族人越来越少。

至于要选哪个王子去,这一次,他们的意见出奇的统一。

选谁?当然选最无能、最不可能继承大君之位的那个。

阿提灭的眼神更冷了几分。纵虎归山,一瞬间,他的脑海中蹦出这个词。

但是张起灵太聪明了,多年来伪装的懦弱此时成为他不能说不的理由。

另一方面,由于担心将来有一天张起灵会威胁到自己的王位,此时图萨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将他往外推。

这件事情上,图萨在无形之中帮了他。

场面上的礼数还得周道。

送行的马队一直从王都延伸到漠南。大君跨着高头大马,威严不忍逼视。他的对面是另一骑,张起灵背着刀,神情淡漠,没有说话的意思。

韬光养晦,人的本性最是难压抑,多少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半大的少年郎做到了。那一刻阿提灭看着张起灵,觉得他定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男人。与血缘无关,单纯出于对英雄的赏识。

大君说:“沉默是高贵的。”

张起灵点了点头,干了酒,策马而去。

廿四年冬,张起灵作为质子去往中原,随行只带走了两个人,一把刀。

换了水土,张起灵也没有因此变得多话一点。

因为早听闻蛮族凶悍之名,以为此番来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宫中如临大敌,增派了不少护卫看宫护苑。后来发觉张起灵除了为人冷漠之外,并没有任何逾越的行为,也就放松下来。

在宫中,他差不多就是一个特殊些的透明人,没人管他,也没人真当他是个王子。他的作用,就是用来提醒一下千里之外的那位蛮族大君,不要妄动罢了。

王孙公子们可不懂什么政治外交,玩乐才是他们人生的主题,难得来了这么一个稀奇的人,都跑来取乐。

通常沉不住气的只有海杏。每次替主子出头的是她,替她受罚的是她哥。他们整不到张起灵,就整他的伴当。

“喂,蛮子,听说你们那都是生食牛羊的,是不是真的啊?”

“刘兄此言差矣,有道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坤达兄,小弟我今儿个特地带来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牛送你,以慰你思乡之情。”

张起灵理也不理,任他们一搭一唱。

郭世子差人牵牛出来,一脸好心地交到他手中,“其实小弟也很好奇,这牛肉要如何生食,不知坤达兄能否让我等开开眼?”

他本意是奚落一下张起灵,没成想对方会狠绝到这种地步。

张起灵出刀干净利落,野牛轰然倒地,还没感觉到痛苦就咽了气。然后他从牛胸口剜下一大块肉来,血淋淋的,咬下一口,漠然地咀嚼着。

最开始挑衅的刘世子一个没忍住,在冲天的血腥气中,差点把肠子都呕断。郭世子面色也很难看,也赶紧告了辞。

从那之后,不知为何传闻又变了,说是蛮族人生食人肉,搞得皇城人人自危,看见那三人都远远绕着走。

好像又回到他四岁之前的日子,没人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甚至是他的母亲。

一晃三年。人说中原最美是春,百花开遍姹紫嫣红。宫中过春节很是热闹,像是永远不会落幕的歌舞升平,觥酬美酒。在张起灵眼中,却都是无声无色。

从小便是如此,他永远都融不进那种欢乐的气氛中。

过年过节可以让人忘却很多的不愉快,连海客海杏也与其他孩子玩乐去了。张起灵独自坐在高耸的宫墙上,随后一个小小白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那小孩穿一身很厚的袄子,外面还套着一条很厚的斗篷,像个软绵绵的雪娃娃。他趴在围栏外,脸贴着围栏,近乎贪婪地遥望着围栏内的孩子们疯玩疯闹,眼中流露出艳羡。

围栏像一道屏障,将所有的快乐隔绝开来。听得到,看得到,无法加入,无法拥有。高墙之上张起灵远远地看着,那个小不点的背影看起来竟和他一样孤独。

张起灵很少会去注意周围发生的与他无关的事。平常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校场。

开春后,校场里来了一批官家的孩子,由杜雀山将军负责传授武艺。就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张起灵第二回看见了小吴邪。

似乎是特别怕冷,春暖时节,他还是裹成了肉粽,半张小脸陷在斗篷里。

吴邪的对面站着几个比他高壮的男孩,看起来都要比他大上两岁。他献宝似的捧出一叠纸来交给他们,大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用了不同的字体来写,保证不叫解先生发现。”吴邪小声地说。

麻子看了一遍吴邪代笔的功课,满意地收入怀中,眼珠一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带你去玩。”

吴邪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比起做那些学问,吴邪是更乐意习武的,却由于体弱不被允许。

事实上他不被允许做的事太多了,大部分同龄男孩儿玩的游戏,都被视为是危险的,与他无缘。

男孩们爬树掏鸟窝,点炮仗爆竹,甚至是打架挨训,所有这些,他都羡慕得不行。在他们自由奔跑的时候,他只能慢吞吞地跟着走,虽然即便真的跑起来,他也是跟不上的。

吴邪在长辈心中落了个知书达理、听话乖巧的印象,他却宁可没有。他也只有用这种方式对他们施以恩惠,以求得一个朋友的席位。

爬高落低是孩子的游戏。他们爬上了房顶,又爬上屋旁那棵高大的老树。吴邪努力地跟在最后,他的身体明明难以负荷大量连续的攀爬,可是他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师父来啦——”不知是谁喊了声,孩子们沿着树干猴儿般地滑下,一溜烟跑个没影。除了吴邪。他们早把他抛到不知哪去了。

吴邪双手死死抱着树桠,试图伸足去够下面那一根。张起灵看到他的汗水顺着鬓角,最后汇聚在尖尖的下巴,晶莹的一滴。他倒是一脸坚毅,只不过脸上泛出异样的红潮,由于皮肤白而透明,显得底下血色更甚,像是一碰就要流血似的。他整个人也像一片树叶,微微地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松手落到地上。

杜将军气性大,都没注意到树上还有个人。奔进院门只见满院狼藉,怒不可遏,暴喝一声:“小崽子们反了天了!”

吴邪本就紧张,冷不丁被他一震,惊惧交加,脚下打滑,失足坠下来。

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岂不是连人都要四分五裂?

张起灵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他连自己的事都不愿意管。

惊飞的麻雀扑棱飞去。树下是杜雀山瞪大的牛眼和可以吞下两枚鸡蛋的嘴。一片新叶悠悠飘转,落到地上。

吴邪受惊之后的反应也不像别的孩子,不哭闹,甚至连个气儿都不吭。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情绪,无助、恐惧,只有一个人知道。

瘦小的身体在怀里无声地发抖,两条手臂紧紧地巴住他脖子,面颊贴在颈侧,软软凉凉的。

张起灵单手托着他屁股,迟疑了一下,另一只手还是落在他的背上。

听到此处,吴邪脸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色。自己身上发生的往事冷不防从他人口中听来,感觉十分奇异。

他抬眼偷看张起灵的表情,对方居然也在看他。黑亮的眼睛澄明依旧,仿佛能够看尽天下事,眼神却是专注温柔的。

吴邪被他看得心漏跳了半拍。张起灵看的好像又不是他,而是一个旧时光的影子。

从那以后,吴邪似乎是认定了张起灵。

他有时停下来回个头,就能看到吴邪像只小鸭子迈开笨拙的脚步,嗒嗒嗒地跟上来,扯扯他的衣摆,对他笑一笑。

与预料的不同,吴邪非但不孤僻,还是个笑起来很温暖的小孩儿。至少让他觉得温暖。

如果张起灵牵住他的小手,他会笑得更开。

张起灵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门,紊乱的脉象说明了一切,是极为罕见并注定早夭的三阴绝脉。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身边的小不点,吴邪正仰着脖子偷看他。

天道并不公允,这样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孩子,却无法拥有完整的人生。

每天吴邪做完功课就会来找他。

吴邪喜欢趴在他的膝头午睡,有时会攥着他的手指。幼儿体温高,捂得暖烘烘的,就像抱了个暖炉。

逢年过节,京中都有灯会。家里大人不许吴邪夜里出门,别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谈论时,他都钦羡不已。

今天的吴邪无精打采的,因为散学时他听见几个同窗弟子说,今夜集市有庙会看,闻名遐迩的彩戏团也会来。

小孩的心事都在脸上,张起灵知道他对那种热闹向往已久。他等着吴邪央求他带他去,可是不知是吴邪太懂事,还是从未敢这样奢望过,失落之余,那愁眉苦脸的小人竟忍着只字未提。

入了夜,吴邪例行喝了药,乖乖躺到了被窝里。陈妈妈照看了一会,便掩门退了出去。

月如银盘,色正浓。吴邪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推开窗户,趴在窗沿上,一脸落寞。

忽然眼前一亮,一盏兔子灯晃晃悠悠升起来,吴邪伸出手去截住,循着往下望去,正对上一对幽深的眼。他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

张起灵像只鹰那样飞进他的楼阁。吴邪兴奋地要说话,被他轻轻掩住了嘴。他凑近,耳语了几句,吴邪双眼灵动地眨了眨,会意地点头,短短的手指竖起来贴在嘴巴上,冲他狡黠地笑了。

庙会热闹非凡。张起灵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喧嚣的场合与他浑身不搭界。他把吴邪驮在肩上,吴邪一手牵着兔子灯,一手举着小糖人,还在亢奋地不停扭动。左看右看,哪边都有趣,哪边都好玩,眼睛都不够用了。

夜空中忽然炸出一朵璀璨的花,张起灵环顾一番,最终选择带他飞上最高那间酒家的房顶。吴邪抱着他的脖子,盯着空中的烟花,看得眼都发直了。

脖子忽然有些湿热,风一吹凉飕飕的,张起灵侧目,只看到吴邪毛茸茸的头顶心。吴邪抱着他不撒手,也不肯抬头,更多温热的液体沿着脖子淌进领子里,一路滑到心口上。

吴邪总是笑呵呵的,这是他第一次在张起灵面前哭鼻子。不是委屈,不是伤心,不像普通孩子那样一哭就恨不得声嘶力竭被全天下知道,他只是默默地流了许多眼泪,把张起灵的前襟弄湿了一大片。

那个几年,大概就是张起灵此生度过的最为恬静平和的日子。此后一段时间,吴邪从他身边消失了。

而用他换来的几年边疆暂时安定,也在这时候再次打破了。

大君是草原的雄鹰,只能冲向蓝天。

这一次蛮族卷土重来,大君连同两位儿子也亲自带军出征,势如破竹。边陲防线岌岌可危,一夜之间,张起灵沦为阶下囚。他是谈判的筹码,被当做牵制大君的杀手锏严加看管起来。

奇怪的是他毫无反抗之意,从头至尾都表现得非常合作。

在死牢里张起灵见到了皇帝。他来到中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面见中原的皇帝。

一照面,皇帝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这位蛮族青年深黑的眼珠似乎让他忆起一些过去的事。

什么时候,在何处见过,却是怎么也记不得了。

张起灵的双眼平静无波,唯有懂他的人才能看出,里面正酝酿着滔天巨浪。

真的亲人,假的族人。真的族人,假的敌人。最终只能是,他哪里都不属于,哪里都不属于他。

所有经历的痛苦和磨难,都是为了今天,从今天开始,他主宰自己,主宰天命。

张起灵越狱了。从天子脚下的死牢里,越狱了。

街头巷尾贴满了通缉的告示,京城宵禁戒严,满城的官兵都在搜捕这个人,可他就如同飞天遁地了一般,杳无踪迹。

城北一处荒废的橘林里,悄无声息蛰伏着一支军队。

张海客走上前去,一撩摆,对着男人无声叩拜。他身后黑压压一片人头,几百武士齐齐跪下,像一场静默庄严的典礼。

张起灵从海杏手中拿回黑金古刀,他望着眼前这些人,这就是他远征的起点。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蛮族入关,碾压了边陲数个重镇。

如日中天之际,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扭转了战局。并且这个人将在未来的很多年之内,成为蛮族人心中的噩梦。

阿提灭受到重创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恐怕已成旧闻。吴三省这个名字一举成为口口相传的传奇,男孩子们做游戏时争相扮演的大英雄。

张起灵自然也听说了,当天晚上他就梦见了吴邪。

他知道吴邪眼下住在北郊的山居中。随着年龄渐长,他的病情加重了,如传闻所言,三阴绝脉之人,命长不过十载。

09 洗髓

对于那段山居生活,吴邪只有些隐约的印象。

双亲为了他的不治之症,遍访天下名医,各种珍品药材用起来毫不吝惜。可说他前半生吃进去的药,比喝下去的水还要多。

然而吴邪的身体还是以可见的速度日渐衰弱了下去,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刚在山中度过了七岁生辰,公务繁忙的父亲从京中赶了来。简朴家庭的小宴,其乐融融,仿佛吴邪将不久于世的阴霾从不曾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直至吃了寿面,吴夫人终是再无法强作欢颜,搂住儿子嚎啕大哭起来。

小手搭在母亲肩上,像模像样哄拍着,吴邪竟还能笑着反过来安慰她。

那天吴邪许了一个愿,希望来世父母能够投胎当他的孩子,好给他机会报答今生无以为报的养育之恩。

春日午后,吴邪会在后院桃林中打盹。

桃花落满头,他便卧在一榻缤纷之中,愈发衬得面色苍白不忍赌。然而他的神态却是那样安详,教看的人内心也不由自主跟着宁静下来。

若无人打扰,张起灵可以看一下午。

嬷嬷的脚步声渐近,吴邪似有感应似的,缓缓翕开一线眼皮。枝头微动,落下一瓣桃花,悠悠地,飘至他脸上。

吴邪任嬷嬷抱着,默默回首凝望偌大的树冠。大约只是风。

那一日吴邪正困顿,忽被久违的人声闹醒。他已有许久不曾听过如此嘈杂的人声了。

“恭喜老爷、夫人,这便是货真价实的血玉!”

“大哥,大嫂,吴邪是有福之人,冥冥中自有神明庇护。”

“嘿,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侄子你可得好好谢谢三叔我。”

吴邪看到众人济济一堂,连久未见的二叔和三叔都来了。又看到母亲欣喜落泪,父亲湿着眼眶,拿来一枚殷红如血的坠子挂在他颈上。

相传北冥有重火鸟泣血九九八十一日,泣出最后一滴心尖血,化为血玉,可生死人,肉白骨,得之如得第二条性命。

从有了吴邪,吴家阖家上下已经寻了多少年,哪怕只是传说中的宝物,也从未放弃过找寻。

吴三省出征途中,经过饥荒之地,曾救下一位老者。老人说自己的故土远在漠北,而漠北世代都是蛮族领土。当时军中有人建议杀掉那老头,吴三省没有那么做,反而随军带着北上,在一个深夜将他放回了故地。

黑夜里,老头的眼中放出矍铄的光,“多年前我远离故乡,去往中原,为了找寻我的女儿。”

吴三省缄口听着。

“我的丫头爱上了一个中原小子,甘愿舍弃成为大阏氏的机会,随他来到中原。我找了许多年,知道那个男人最终辜负了她,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的一条命没有了。”

他打量着吴三省,后取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布袋来,“这里头是她的第二条生命,但是,我想她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他把那布包抛给吴三省,自己慢悠悠往大漠里走去。

吴三省从布袋里倒出一枚猩红的石头,形状像极了传说中的血玉,正欲问个清楚,茫茫大漠,哪里还有老头的影子。

暴雨无情,打落一树桃花。吴邪罔顾嬷嬷禁止开窗以防着凉的告诫,偷偷开了半扇,对着后院一地的落英忧心忡忡。

明明还未到凋零时,却扭不转天意如此,或许这就叫无可奈何花落去吧。

正当此时,林中竟走出一个人来。黑乎乎的人影,随着越走越近,那身形愈发熟悉。

吴邪揉揉眼睛,猛地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跳窗而出,奔向来人,“大哥哥!”

跑近了吴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张起灵面色煞白,脸上身上多处血痕,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

吴邪心里怕极了,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腿。

张起灵从未有哪一刻像这样脆弱,也从未有哪一刻像这样坚强。

他跪下来,抱住吴邪小小的身板。魂灵开始抽离之际,张起灵想着,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了。

吴邪从来不知道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被雨冲刷着,一地残红里蜿蜒着的是一股股血水。

小身板努力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直到看见张起灵后心插着的半截断剑,他才无助地哭了起来。

“别死……求你,不要死……”

张起灵没有听见他的请求,如无意外,应该永远都听不见了。

吴邪久居山中不闻世事,殊不知京中早已人心惶惶。

保密得再严,圣上遇刺的消息终究还是不胫而走,百姓惴惴地关起门来,各自小声议论着要变天了。

说蛮贼区区百余人,视十万禁宫守卫于无物,大杀四方。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就算是蛮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凡人之躯,未生个三头六臂,以卵击石,如何从万千刀头讨得着好。

张起灵虽然从乱箭中逃脱,却身负重伤,拖着最后一口气,直到见到了吴邪才倒下。

死去的张起灵趴在地上,血水从他的身下往四面八方流散。吴邪跪在旁边,无法阻止他继续流血,无法阻止他的死亡。

吴邪对死一点也不陌生,可以说时时笼罩着他,可即便知道自己顶多只有活到十岁的命,他也一直活得很乐观豁达。

他第一次明白死亡竟能让人如此痛苦,五脏六腑揪作一团,搅成鲜血淋漓的渣。

哭得胸口发闷,假如他就此哭晕过去的话,张起灵就当真活不了了。

吴邪摸着颈子里,想起还有这么一件宝贝,吃了死人也能活过来。他拽下血玉,转手塞进张起灵嘴里。

说来也奇,那血玉原本硬如顽石,遇血即化,顺着张起灵的咽喉沁入心脉。

说张起灵鬼门关前走一遭,起死回生后四肢百骸剧痛无比,挣扎着撑开眼皮,吴邪焦急哭泣的脸落入眼底。

见他有所反应,竟真活了过来,吴邪又惊又喜,一头扑入他怀中大哭起来。

张起灵摸他的脖子,只摸到一截扯断的红绳,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抱紧他。

吴邪摸到一手血,忙松手唯恐弄痛了他,张起灵却将他搂得更紧,任伤口涌出更多鲜血,也不撒手。

吴邪哭得连打几个嗝,断断续续地说:“我去叫、齐大夫、来救你!”

“不要对任何人说。”张起灵元气亏损,讲完一句话已经很费力。

如若被人发现行藏,只会累及吴家人。张起灵强撑起来,吴邪还巴巴地望着他,他将吴邪凉飕飕的小手贴在脸上,郑重道:“我不会让你死。”

看他身影渐隐,吴邪恍惚地回到房内。嬷嬷被他这一身血吓得魂飞魄散,仔细查了三遍,才确信这些血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又会是谁的?

当时谁都没有闲暇追究了,同一天吴邪经历了大悲和大喜,情绪起落过大,又淋了雨,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之后断断续续低烧不退,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前来问诊的大夫个个摇头,吴夫人几欲哭断肠。

先吴邪一步去的是皇帝,未留下只言片语就撒手人寰,朝政大乱。吴一穷国事家事两头焦头烂额,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吴邪大限将至,血玉已失,绝了曾燃起过的希望。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穷抚着夫人的肩膀,望着床褥间几乎瘦没了的孩子,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唉……我儿命苦,让他安心去吧。”

但凡还有一线希望,谁家父母甘心舍弃自己的骨肉?

齐大夫似乎有话要说,“老夫还有一法,或可一试。”

吴一穷自然愿闻其详。

说蛮族有一位奇医,医术超凡入圣,或有回天之力。巧不巧,那奇人游历中原,此时正在北边的潜云山中。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避讳,当然是救命要紧。

“若吴相放心得下,齐某愿代送小公子上山求医。”

吴夫人跪了下去,泪如泉涌。

吴一穷接急召进宫,朝中几派政党斗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提出从边关调兵回来弹压各路虎视眈眈意图篡位的人马。

弃战回朝的命令传到了西凉,吴三省仍旧坚持己见扛住压力,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掷地有声,执意乘胜追击,一路碾轧过西阳关,将蛮族赶回了北边的大漠,才算是保将来十年国泰民安。这是后话。

吴家的车队一直送到潜云山脚下,齐大夫示意夫人留步。

神医不喜闹,不宜大张旗鼓,最后换了一辆轻车小辇,由齐大夫陪护着上山。

山腰处果然有座茅庐,齐大夫也不叩门,反而径直将吴邪抱进屋中。

吴邪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屋内除了齐大夫外,还有一人。

齐大夫说:“你要的人,我已带来,业已按照你的说法对他父母说了,你尽可放心。欠你的情,我还清了。”

那人说:“不,算我承你一个情。”

齐大夫叹气道:“你说的那法子,太过刚猛,对双方损害都极大,刚过易折,你确定这孩子能扛得住?”

那人说:“我不会让他死。”

齐大夫摇摇头,知道这人决定了的事谁也扭转不了,无可奈何摇着头出去了。

张起灵摸了摸吴邪热得不正常的脸颊,又说了一次,“我不会让你死。”

张起灵所指的办法,就是洗髓伐脉。

此过程十分繁复漫长,需得九日清尽体内旧髓,九日伐脉易经,九日脱胎换髓。其中任一环节出了差池,前功尽弃,双方俱损。

而吴邪的底子太过薄弱,极有可能撑不过第一个九日。

张起灵从木匣内取出一株灵芝,齐大夫眼前一亮,唏嘘不已:“真真是当世无双的珍品,莫非是……唉,宫中藏品,自非凡物,本来老夫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东西自然是张起灵从皇宫里抢来的,他撕下一块塞入吴邪口中,令他含在舌底,权当吊命之用。

果然是仙草,含了片刻,昏迷多时的吴邪竟有些动静,似要醒来。

迷迷糊糊瞧见张起灵的脸,他第一个就是笑,哪怕小脸已枯瘦得陷了下去,却还真心实意地笑着。

老齐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张起灵摸他头顶,沿着头颅摸到后颈,随后吴邪颈间一麻,嘴角还微勾着,就此晕了过去。

吴邪气海已破,精气神俱散,尽管人无意识,洗髓之时,五内仍会如焚烧般疼痛。若不是张起灵以真气护他心脉,怕是他就要疼死过去。

渡血的长针刺入张吴二人的胸口,涓滴心血自张起灵的心头流出,流入吴邪体内。一根极细的皮管,此时就是两者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血脉相连。

如此这般,吴邪一面放血,一面接受张起灵渡予他的心血,竟真的支撑过九日。

之后就全赖张起灵的本事了,需以内力强行冲破吴邪体内阻滞要碍。这说来容易,若是放在平时,凭他的内力自是不在话下,只不过先前九日又是放血又是连番耗损真气,老齐也不由得替他捏把汗,说到底也不过二十不到的小子。

张起灵却着实令他惊奇,难以想象竟有人能在这点年纪练成如此深厚的内功。要知道招式易学,内家修为最是难练,自小习武者,一般三十岁之前也极少有成气候的。正因为内功修炼最是枯燥艰深,心浮气躁的年轻人几乎没有能沉下心来苦练的。

如今亲眼见证,张起灵的内力竟是浩瀚如海。世人只看这结果,又有谁会去细想他曾经付出了超乎常人千万倍的刻苦。

再充沛的真气,总也有不继的时候。

破了气海的吴邪犹如一个无底深渊,张起灵的真气只出不进,只有源源不断地输出,然后石沉大海,无迹可寻。

他却丝毫没有中断的意思,到了后几日,脑门上也终于见了汗。彼时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张起灵真气不继,一再强提的结果不外乎自损修为,他也在所不惜。

最后损耗了几近五成的内力修为,张起灵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老齐终也不得不承认,这冷面的番邦蛮人,心却不是冷的,骨子里倒是条有血有肉的汉子。

人事已尽,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吴邪能否顺利渡了此劫,也总是不留遗憾了。

这一拖就是两个月,吴邪一直撑着,却也始终没有醒来。

时间久得让人灰心,山下的吴氏夫妇已逐渐在悲痛中接受了现实,连老齐都差不多放弃了希望。

尚未妥协的人有两个。仿佛能够感应对方的意志一般,张起灵知道吴邪想要醒过来,吴邪似乎也知道有人在等着他。

鸟鸣山更幽。如常,张起灵助吴邪调整内息,流转过一个小周天,把人塞进被窝中,为他掖好被角后,才掩门而出,走入林中。他自站了一会,枝头倏地飞下一道人影来,正是一身劲装的张海客。

这两个月张起灵看似都躲在山上,其实暗地里动作频频。皇帝已死,朝政乱成了一锅粥,他的人马已经重新集结等待召唤。

张起灵从不是那笼中之鸟,他是鲲鹏,心如平原跑马,志在万里江山。只不过眼下手中这股势力尚不成气候,他比谁都深谙韬光养晦之道,自然知晓京都终非久留之地。

塞北却也是回不去的。当初纵马离开时,就绝了重归故里的念头。更何况,比起两个多月前,又多了一些牵绊。

脑海中又浮现小人病中的样子。吴家立场明确,不存在拉拢的可能,因此吴邪与他注定不是同路人,也许未来某天会站在对立面上。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该如此亲近,可有些时候缘分到了,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张起灵甚至起过念头就这样带着吴邪一走了之,反正他父母也死了心,天涯海角,反正要带在身边。

也差不多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交代了海客,他又回到房内,不期然地对上吴邪睁大的双眼,正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吴邪总算是醒了,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他只是最初醒了一下子,不多时便又睡着了。整个人像经历了一场浩劫那样,沉沉地睡过去。

张起灵没有掌灯,就那么在黑暗中坐了一宿。他想着许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吴邪对他刀刃相向的样子。

吴邪的腹部有一道疤,是先前破气海时留下的。那却不仅仅是一道疤,随着年龄增长疤痕自会消散,疤痕底下的图腾才是历久的。那是张起灵用自己的心头血作引,为他刺上的标记。是独属于他,只有他才能令之显形的记号。

东边逐渐泛起熹微的亮光,张起灵还保持着入夜前的坐姿,趁天际彻底放亮之前站立起来,将半块玉佩重新置于吴邪枕下,另半块兀自妥帖地收藏起来。

“再见了,吴邪。”

老齐领着喜出望外的吴氏夫妇上山时,草庐中已找不见张起灵的踪影。

吴邪大梦初醒,懵懵懂懂的,竟是连爹妈都认不出了,自然早忘了还有那么一号人。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梦中那个幽深的眼神,不知为何总让他感觉伤感又怀恋。

那日一别,张起灵再未踏足中原,也没有回去漠北故乡,而是在两地交界的边陲大漠中定居下来,成了一方称霸的马贼。

直到多年后,与吴邪在大漠重逢,张起灵仿佛听见了自己全身血液奔涌起来的声音。

10 万中无一

一室和寂。吴邪的手指在无意地拨弄着,两条玉鱼在他手中合上分开,咔嗒作响。张起灵隔着一张床的距离,平静地望着他。

吴邪却是无法平静的,内心早已起了狂澜。他救过他的命,他是大漠里横行无忌的马匪。他给过他最温柔坚定的怀抱,他也杀过他的君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反贼。

若是放在重逢之前,吴邪一定能对着朗朗乾坤指天誓日,弑君之罪,罪大恶极。现如今,他还是会这么说——他也的确是这样说的,只是说的时候,不知为何,口吻里更多了一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于义,为人臣子,当恪尽职守,忠诚不二。于情,他欠张起灵的,岂止是一条命,简直一辈子都还不清。

吴邪很想问问张起灵为什么舍命相救,在他心中,又究竟把自己放在了什么地位。无论如何,这个人,当真教他又爱又恨。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什么西阳关之争,都是幌子,三叔和图萨不过两枚棋子,大局尽在一人一手掌握。他运筹帷幄,甚至不必亲自出面,待到蛮族和中原两败俱伤,方可出面坐收渔翁之利。”

吴邪终于撕开了两人间最后一层薄纱。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平静,并用自认足够犀利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张起灵的脸上。

“是。”张起灵坦然地承认了。

吴邪被他毫不遮掩的态度噎了一下,很想骂娘,于是使劲闭眼稳住心神。前一刻还是携手逃亡的盟友,后一刻就成了对立的外族,这世上的事,你说奇妙不奇妙?

“你算无遗策,是否早已料到自己有朝一日龙游浅滩受困于此?不,这或许也是你的计谋……”吴邪的手有些疲惫地垂下,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我也是你的棋子之一。”

“不是。”张起灵一对招子幽深如井,越过石床,仿佛隔着比千年更遥远的空气,望着他,“你从来不在计划之中。”

吴邪刚平静了些许的心绪,却被他紧接着一句话搅得五内激荡,心神难宁——

“吴邪,当我的阏氏吧。”

地点是阴森可怖的活死人墓,对象也不是什么如花美眷。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张起灵,能求婚求得这样不拘一格、不理世俗了。

吴邪面无表情,只有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的心焦,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张起灵果然比他想象中更深不可测,多年蛰伏,卧薪尝胆,夺回蛮族大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出去之后第一件事该是将这消息传书与三叔,提醒他切不可直取敌军腹地,防得这位新任大君平了蛮族内乱,又转过头来趁火打劫。

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嘿嘿笑了,不知是不是这环境太过压抑,将好好的人逼得有些癫狂。

吴邪嘴角带着笑,说:“适才我在想,若不是被困在这鬼地方,怕是我们也不会像这般相对而坐了。”

刀剑相向,你死我活,才合时宜。

“所以有些坏事,也许并不坏得那么彻底。”

就像有些恶人,未尝没有善的一面。吴邪始终无法把张起灵当成坏人看待,或许是因为他对着他的时候,从来只有善意。

吴邪起身,人晃了晃,眼前有些昏花,是数日未进食饿的。他拍拍衣摆上沾到的尘土,绕过床走到对面。

许是烛光底下看人,连那张总是闷得没表情的脸,竟也显得温柔起来。

吴邪就这么站在张起灵跟前,轻轻挑起他的下巴,用标准登徒子调戏大姑娘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仿佛知道张起灵一定会纵容他,否则像他这么爱惜小命的人,不会做出这样嫌命长的举动。

张起灵也在看他,看着这个自己很久以前就相中的人。

“算算时间,你的人也该在寻思方法救你了。若是他们救得你,我也跟着沾光,该掰扯的恩恩怨怨,我们出去清算。若是救不得你,咱俩就凑合凑合死同椁了。嘿,你是大君,我不过草芥,不管怎么看,横竖我都不亏。”

张起灵安静地听他说,笑对生死是多少自诩英雄豪杰都做不到的事,这一方小小的不见天日的墓穴里,吴邪却能有这番气度,教他如何不为之折服?

你比你想象的优秀太多。张起灵执起他的手,移到唇边,亲吻他的手背。

吴邪对着他跪坐下来,叹息道:“我忽然不是太想出去了。”说着,便欺身而上,张起灵从善如流地搂了他腰,双双向后倒去。

吴邪觉得自己一定是饿晕了头,竟会觉得尝到的嘴唇胜却人间珍馐无数。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耍流氓的天分,对着张起灵大动手脚,连摸带蹭,像是要把上一回受到的轻薄连本带利讨回来。

张起灵就从容得多,任他巴在身上像只小奶狗那样拱来拱去,又舔又闻,手掌始终稳稳当当扣在他腰间。

唇分不过片刻,又急切地胶合到一处去,张起灵仿佛不需要呼吸一般,吴邪没他功夫佳,自然憋得脸通红。

衣衫拱得凌乱,更乱的是两人的呼吸声,凑得太近,近得吴邪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有两道刃似的眼光,无比熟悉,十年如一。

吴邪已然什么体面都不顾了,自己动手解了腰带,衣服失了禁锢,可有可无地披在身上,他索性扯得更开一些,露出一线白花花的胸腹。

他脸上有种奇特的坚定,有一刹那张起灵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那表情之下的意味是“准备好了”。义无反顾地随时准备要去死。

吴邪既无法罔顾忠孝礼义,也无法背情弃义辜负张起灵,所以他永远不可能做出撇下一切随他浪迹天涯的事来。

所以今天,就让他放纵一回吧。

吴邪勾起嘴角,呼吸仍然有些急促:“不管你是谁,反正我们都要死在一起了,那我情愿死得痛快点。”

他需要给自己找个理由。看来他已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理由。

“一起来做个风流鬼吧……”

有一刹那张起灵痛恨吴邪的正直端方。

一把扯落他随手拿来束发的布条,一头青丝铺下,俊美的五官平添三分脆弱。几根脱落的发丝缠绕在指尖,张起灵随手握紧,细丝绷到了极限却未断,一如它主人的性子,柔韧,但从不柔弱。

张起灵摸进他衣内,大力揉着腰身,仿佛要把他掰开了揉碎了吃进肚里。吴邪分腿坐于他大腿上,也不遑多让,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倾身吻上。

口舌之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即便这样也甘之如饴地尽数吞下肚去。与其说是情人间的缠绵,倒不如说是仇人间的较量。

此时此刻,仇人,还是情人,谁分得清?怕是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了。

吴邪浑身都热,更甚于春药那一次,好像全身再承受不住一丁点衣物的重量,他脱光了衣服,甚至做出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当着张起灵的面抚摸着自己。

张起灵目不转睛地看他的放浪的样子,目光随着吴邪的手经由脖子滑到胸口,两指捻住乳头,来回转动,他的两腮绯红,眼底浮现出迷乱的神色。高翘的阳具直指张起灵胸膛,简直就像呼唤他来侵犯一样。

张起灵抬手覆上他胯间,立刻掌握了主动权,覆着薄茧的手心包拢住吴邪那话儿,上上下下都照顾到,然后二指捏住龟头,一松一紧挤压着马眼。吴邪随着他的动作抽颤起来,腰里一阵阵发软,只能靠着他的肩支撑身体。

张起灵并不打算立刻满足他,放缓了手势,手指却向后滑去,拢上柔软的臀肉,吴邪好脾气的任他揉捏,脑袋蒸得昏沉,枕在他肩头,呼出的热气直灌入他耳内。

玉制小瓶倾倒在一边,吴邪涨红了脸,看张起灵挑了一大坨透明药膏在指尖,探入他双臀间的沟壑,中指在穴口处揉按。

“夫人,我进来了。”张起灵吻吻吴邪的耳朵,中指第一个指节没入了他的身体。

吴邪正抗议到一半:“你才夫……啊……”

“嗯,叫为夫何事?”

这回吴邪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药是好药,遇热即化,借着药膏的润滑,第一根手指进入得还算顺利。肉壁紧贴手指,张起灵试着抽出一些,竟感到一大股力吸住他阻止他离开,他的下腹一瞬间就热了起来。

吴邪姿势十分不雅地跨于他腰间,更难以启齿的是张起灵插在他屁股里的两根手指,旋转着摩擦肉壁,故意勾起指头四处乱按一番,也不知按到了哪里,竟让他舒服得险些喷了出来。

悉心开拓后的小洞变得温软如水,为他打开,三指齐入也来者不拒乖乖吞下。几番试探后,吴邪体内妙处他已了若指掌,手指出入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刺激那处,搅得洞内湿润不已。

幽闭的石室,四壁之间回荡着轻微的水声,三指在后穴进出和搅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能感觉得到,吴邪听着咕啾声有点难为情,干脆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幸而吴邪还没忘掉最终的目的,他握住张起灵蓄势待发的阳物,拿手抚慰了一会儿,便坐直了身子,欲言又止地看他。吴邪不用说话张起灵也知道,这是想叫他进去了。

吴邪执意由他自己来。张起灵掰开他臀瓣的双手改为扶住他的腰,吴邪叉开腿,扶着他的阳具,笨拙地对准了后头的入口。

手指毕竟和阳具有差,张起灵那话儿又是万中无一的神器,连龟头都比一般人大得多,此时如烧红的铁棍一般抵在洞口,吴邪吃过,更知道它的雄伟,不敢怠慢。

吴邪一手扶着张起灵肩膀,一手扶正他的大器,犹犹豫豫地往下坐了一截。洞口一下子撑到了极限,吴邪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把利刃劈开,立刻吓得不敢再动了。下体陌生的饱胀感令他有些畏惧,求救地望向张起灵。

他看不到情况,所以更慌张,其实只不过进去了一小段,连龟头都还未全部进去。

这般不上不下,张起灵虽是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火烧火燎,就好比在沙漠中跋涉了十几天的旅人,本来没什么,却在看到绿洲的那一刻惊觉嗓子干得快要冒烟。

想贯穿吴邪,占有他,在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留下自己的气味。

张起灵抓住他的腰,挺胯往上一送,吴邪都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张了张嘴,他就整根捅了进来。

一声短促的惊呼之后,似乎不是太痛,也没有被捅得屁股开花。

吴邪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与他这亲密无间的距离,生平第一次与人这样肌肤相亲,不能免俗地害起臊来,一时无措地手都不知搁哪好。

张起灵抬起他的胳膊环住脖子,向上顶了顶,“动动看。”

吴邪小心翼翼地提起臀部,异物在身体内部摩擦的感觉异常清晰,尺寸、硬度和热度都清晰可辨。习惯之后倒也不太难受,吴邪跨坐在他腰间,起起落落,汗湿的几缕鬓发贴住脸颊。

张起灵将主动权全部交出,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的大腿,只偶尔配合地往上顶一顶,却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每次都能正正好好顶到痒处,吴邪总会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颤。

动得腰酸,吴邪索性坐他身上休息喘气,体内却荡着不平的欲念。插在里头不动,成了另外一种折磨,从尾椎泛起一阵麻痒,内部紧缩蠕动,渴望着更多的抚慰。

他不开口,张起灵也不动,吴邪拉不下脸来求他操自己。血热得他浑身发痒,手不由自主地在颈肩和胸口游走,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抚平体内的燥热。摸着摸着,竟自得其乐玩起乳头来,指尖揉着乳晕,似乎还觉得不够舒适,又两指捏住乳头扭转。

张起灵看得眼都不眨,像是要把吴邪这副淫荡的样子牢牢刻在脑子里。

吴邪拨弄着乳头,身上爽快了,难以自制地摇晃着屁股,粗大的阳具还插在里面,被他一并碾磨挤压着,张起灵下体粗硬的毛发磨得他穴口痒痒的,里面也更痒了。

就这节骨眼上,张起灵故意在甬道内缓缓地戳弄,挠得人心痒。吴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全无威力,倒是被桃红的眼梢泄露了春情。

“小哥,快些……”他终究还是投降示弱,张起灵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吻下去。

就在吴邪被这个长吻整得快要窒息时,体内的巨物忽然一下顶到最深处,他连呻吟都被张起灵吞进了口中。

张起灵双手托住他的屁股,轻而易举地托着他上上下下,吴邪堂堂七尺男儿,在他面前仿佛成了三岁幼童。不过此时的吴邪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张起灵次次插透,顶得他坐也坐不稳,不得不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才勉强没被这阵狂风骤雨掀下去。

张起灵将他托起又突然松手,吴邪落下正重重坐在他怒指向天的肉柱上。

“啊啊!”吴邪喉咙里扯出一段变了调子的呻吟,脚趾都绷紧到发白,手指甲在张起灵的背后一抓,留下八道血痕。

左乳被一口叼住,吴邪浑身抖了抖,双目迷离,显然已经爽到濒临失神。张起灵下边勇猛地肏他,一边吃他的奶头,牙齿叼着发硬的乳尖研磨,然后狠狠往嘴里吸。左边完了换右边,将他双乳都吃得红肿发亮。

一丝丝疼痛嵌在无边的欲望浪潮里,可以忽略不计,吴邪甚至希望他让自己更痛些,才不至于在惊涛骇浪中没了顶。

吴邪感到下腹热得不同寻常,侧腰开始浮现黛青色的云纹,范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扩大,蔓延到腹部和后腰,并且还有继续扩散的趋势。麟兽在吴邪的细皮白肉上露出全貌,踏云翘首,似乎在等待着承接什么。

吴邪不知这回又是怎么了,被插得有些惛懵,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二人底下相连的那处潮呼呼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水。吴邪听着越来越大的水声,脸色越来越红,骤然想起张起灵先前对这文身的解释来——

元精入身……他们现在这样,简直是入得不能再入了。

“你何时泄过了?”趁着张起灵观赏他文身的间歇,吴邪问道。他只当那些水声是张起灵射进去的精水。

“还未泄过。”张起灵用指尖在交合处抹了一把,正色道:“一大半是你的淫水。”

吴邪发现在耍流氓这件事上,他还是输给了这个人。耍流氓的精髓在于,道貌岸然,浑然天成。

他们默契地没有在关于什么水的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吴邪是自知不敌,至于张起灵,信奉的一向是说得好不如干得好,之前那些对他来说都是开胃小菜,下面才真正要吃饱餮足。

张起灵搂着人一个翻滚,吴邪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他压在了下面。他没有异议,因为张起灵根本没给他发表异议的机会,拉高吴邪的双腿,又深深地肏了进去。

显然这种姿势让张起灵更兴奋,阳物暴涨到最佳状态,重重插入,顶到吴邪穴内的销魂处,故意用茎头磨之,再缓缓抽出,每次都带出少许滑腻液体,是吴邪极为动情的证明。

吴邪双腿挂在他肩上,柔韧的身体打开到极限,全部用来承接这个人。

张起灵胸膛上的图腾浓黑如墨,有一瞬间吴邪产生了幻觉,他们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麒麟在交配,听从兽性原始的欲望,重复着亘古的动作。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们为何最终选择这样死法了……”吴邪梦呓般叹道。

困在此处,横竖是饿死、渴死,倒不如风流快活死。去他的马贼还是异族,此处没有立场没有是非,哪怕这里是幽冥地府,在吴邪眼中,它就是洞天福地了。

啪啪的肉响越来越急促,吴邪被他顶得简直无路可逃,几欲癫狂,情急之中又将他手臂抓住几道血印子。

忽然张起灵握住他的阳具,粗糙的指腹掐住阳筋。“呜……啊!”吴邪的脖子高高扬起,绷出一道优美的线,冲口而出的呻吟被他的唇舌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他们紧抱在一起,恨不得把两具身体融为一具,张起灵插到最深处,尽数射在了那温暖得如同故园的地方。

11 尾声

吴邪和张起灵竟在多日粒米未进的情形下,干得昏天黑地。没人去计数,烛火熄了,没有人续上,像两头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相互撕咬、拥抱。

吴邪两条腿已经合不拢,腰杆一动就酸疼无比。有几回情至酣处欲仙欲死,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荒唐是荒唐了些,倒也不失为死得其所。

外头刮起了血雨腥风,无数孤魂飘在异乡硝烟未尽的热土上,遥遥无归期。然而这方寸之间,却有如化外之境,隔绝了十丈红尘,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这最后两缕抵死相守的魂灵。

吴邪披着外衫懒懒靠在床头,指尖一圈又一圈绕着张起灵的发梢玩。两人都披头散发,头发纠缠在一处,分不清你我。

不知道是第几天,也不知道是昼还是夜,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唯有体力大量流失。他们像是彻底被人遗忘了,吴邪瞥见墙角的枯骨,仿佛看到了百年后的自己。

如果没有不分场合地大干一场,或许还能多挣扎两天。吴邪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个。可他一点也不后悔。

干瘪的水囊再挤不出半滴水,吴邪一把甩开水囊,舔舔开裂的嘴唇,才发觉舌头也很粗糙。他饿得头晕,眼前闪着金光,饥火烧心,强忍着,沉默地靠住石壁,先前做那事搞得一身湿黏,此时身上不爽利,又有些发冷。

垂在身侧的手被身旁的人握住,一股纯净浑厚的真气自掌心渡入,帮他御寒,帮他捋顺一腔烦乱的内息。

最后一枚火折子燃尽,像有人兜头罩下一张密不透风的黑布,缓缓落下,把他们笼罩其中。

黑暗之中,寂静无声。张起灵修为很深,呼吸很浅,吴邪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相握的手是唯一的证明,证明自己并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活物……

又不知过去几天,久而久之,吴邪开始精神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一块石头,支撑着他没有疯魔的,就是张起灵握着他那只手。

他依稀看到两副嶙峋的骨架,肩比肩,手拉着手,正是张起灵和他自己。他想抱住对方,像真正的眷侣那样,抱着死去。

可他不敢。勇气仿佛在之前耗尽了,那些爱慕之情,孺慕之思,不可说的,老爷们儿之间不兴腻歪,哭哭啼啼生离死别,要么扒光了痛快干一场,可是眼下,他就是想干,也没那气力了……

吴邪觉得自己要死了,这一觉睡下去,就再醒不过来。

地面之上,风云际会。

蛮族大将煌烈造反,攻占王都歇讷,图萨象水桥遭人暗算,六个亲信死了四个,腹背受敌,仓皇逃命,蛮族一夜之间易主,后院起火,前线溃不成军。王八邱大喜,下令乘胜追击,吴三省到底是老狐狸,穷寇莫追,这一追,怕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

几十万条命。吴三省肯拼,也惜命,包括别人的命。

和王八邱这外来的和尚不同,吴三省在军中的威望远高于他,此时他态度坚决,一己担下延误战机之罪。王八邱急着争头功,却差不动任何一个营,暴跳如雷。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吴三省的直觉告诉他,和图萨不同,这回对面真的来了个不得了的人。

他最顾忌的是,时至今日吴邪依然下落不明,如果真是落在那个篡位者手上……大侄子,可得给老子争气些啊。

第二日,一个灰头土脸的胖子找上门来,说是有了吴邪的消息。潘子似与他相识,两相看厌。

胖子倒不含糊,狼吞虎咽塞饱了肚子,就领着他们找到了那处地宫。

潘子怎么也想不通小三爷怎么就跑到地底下去了,按胖子的推断,还给埋在挺深的地方。忽然他神色一敛,警觉地盯住北边,片刻后,一队人马自北边而来,看着装,不是自己人。

领队张海客也在打量潘子,海杏和胖子呛了几声,刚拔出刀来,就被兄长喝住,“救人要紧。”

潘子皱了皱眉,胖子面上打着哈哈,心里转着小九九,已有些猜出那小哥的身份了。

一条大汉对准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抡起锤子就要开砸,被喝止。

“哎,你这一锤下去,崩断了横梁,就等收尸吧。依我看也甭收了,挖出来怕是也不能看的,整好就地入土为安,俩人还落一合葬,啧啧,真是鹣鲽情深,共效鱼水,被翻红浪……”胖子扯皮越来越没谱,潘子铁青着脸打断他。

不过这胖子自称摸金校尉,懂些掘墓挖坟的技巧,他的话还不得不听。

于是改从旁的一侧下铲,这盗洞一打,就是两天。胖子在一边指手画脚,两方人马轮流出力,暗中互相提防着。

潘子不知对方来路,心中虽有疑虑,却不敢贸然采取行动。海客自然知晓他们底细,不过牵涉到吴家人,他也不会替主子拿主意。

地面传来些微震动,吴邪失去神志,无知无觉。

张起灵睁开眼。有一刹那他竟然觉得遗憾。也就是一动念罢了,活着,自然是比死了好。

灰尘伴随着光线漏下,张起灵抬手盖住吴邪的眼皮,在暗处待久了,不宜骤然接触光线,伤眼。

潘子喂吴邪喝了水,将人背出了地宫。从张起灵的神色里看不出任何一种情绪,海客海杏立在一旁,静候吩咐。而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各自救了人,静默的两队人马一队往南一队向北,分道扬镳。

张起灵跨于马上,面颊比之前更瘦削,眼珠漆黑幽深。他最后望了吴邪一眼,拨转马头,海客海杏跟上,一行人绝尘而去。

吴邪并没有昏过去,只是虚脱地说不出话来。他越过潘子的肩膀,对着马背上的人影无声地道了句:“再见。”

再见面时,都不是这时的你与我了。

吴邪在军中休养了三天,元气恢复得差不多。

近期没有战事,三叔跟王八邱为了是否出兵一事彻底翻了脸,两拨人壁垒分明,不相往来。

吴邪掀开营帐,四下观望一番后,喊住一名看着机灵的小卒,问了最近的战况,最后拐弯抹角地问到对面的情况。

与他先前所想的差不多,歇讷城中的诸位皇子在哗变发生的第一时刻就选择了归降。之后图萨被捕,拒降,新大君将其立斩马下,正式结束了一个时代。

新大君无名无号,是个神秘人物,其霹雳手段让心存疑虑的人噤若寒蝉。有传言他的真实身份是图萨的亲生哥哥坤达,也有人跳出来说自己曾在西凉边陲的大漠里见过他,统领着一帮马匪。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更有甚者,恨不得把张起灵说成钟馗再世,杀得手足,足见其性情残暴,阎王见了他也要绕道而行。

吴邪听着这些市井里的流言,想起他陪着自己走这一路的点滴。他想跳出来为张起灵辩驳,不是这样的,却只能吞回肚子里。吴邪永远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况且,张起灵也从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什么。只是一颗心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朝着那人倾斜过去。

张起灵此去落脚钟州,并未回到王都歇讷,对外亦无有动作,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情况不明朗,吴三省自然不会先敌而动。他耐得住性子,却有人耐不住。

王八邱惟恐头功旁落,夜长梦多,决定趁蛮族内乱之际,一举击溃。重赏之下必有死夫,他点了七万精兵,连夜开拔,奇袭钟州。钟州地处峡谷,无险无阻,易攻难守,王八邱野心很大,想着擒贼擒王,一步登天。这一步果然难于登天。

要不怎么说王八邱是蠢材,他举目望着谷道两侧的山地,想着蛮人善马术,不善于密林之中作战,于是下令兵分两路,五万人由峡谷出入口推进,另两万轻骑自两侧山道迂回而上,一举冲入钟州城内,直取敌上将,彼时敌人一定正面出城迎击,两军应交战于谷道,奇兵再由城内向城外突袭敌后方,杀他个措手不及,与主力军两头夹击,成合围之势。

他想瓮中捉鳖,却不成想自己成了那只被捉的鳖。

他们在谷道遭到伏击,擅长平原作战的蛮人竟都埋伏在两边的山林之中,对方将领一声令下,无数汉子骑着快马从山坡上冲下,声势如雷,口中高喊着:“杀——”

杀!长蛇阵轻易就被冲散,五万人硬是让人拦腰结成两段,三万人堵在谷外进不来,两万人陷在谷里出不去,分兵出去那两万轻骑杳无音讯,怕是早在第一时间就让人歼灭。

一个黑衣劲装的汉子,策着乌云盖雪的汗血马,雪白的四蹄化作一道闪电,行如烈风,于千军万马中来回冲杀,手持乌金玄铁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血染红了天。死里逃生回营报信的小兵语无伦次,颠来倒去说着,抖如筛糠,一闭上眼,那对森森冷冷的招子仿佛还在眼前,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

“是恶鬼……”

吴三省皱起眉头,这被形容成恶鬼的人,就是蛮族新的大君,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很多年,都将与他们为敌。

王八邱此举将他们推到极为被动的位置,逃回来的三万多人摆在那里,吴三省重新整编了队伍即日驰援。

他知道无论这一仗打赢还是打输,对于他来说都算是输了,因为张起灵的时代已经开始了,就从这里,就从这一仗。

吴邪收拾行装,准备随军一道,他说不清想看到什么样的结果,又或者根本哪种结果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然而这一仗最终还是没能打起来,京中来使急报,带来了圣旨,要求吴三省退守凉州城,信中虽未明说,但应该是负担不起这样连年的人力和物资的损耗了。

打一场仗,劳命又伤财。

蛮族经此一役,也是损失惨重,他们人口本就不多,这次又削减了至少一半的人,近十年恐怕是难以恢复元气了。又一朝易主,相信内政还多得是需要大君操烦的事。

对双方来说,这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白头河面上,泛着金鳞,像在上游撒了一把金粉,顺流而下,一条金带。若是夜晚来看,月色下的白头河就是银白色的。

关于白头河有一个传说,当地成了亲的男女新婚之夜来这条河里共浴,寓意白头相守。

与传说无关,眼下的气氛半点不缠绵,两方人马隔岸遥遥对望。吴三省认出了对面中间那人,是曾经的马匪头头哑巴张,毕竟非池中之物,心下有些感慨。

江风朔朔,吹乱吴邪的头发,他看到了张起灵,仍是骑着他的乌云,仍是一脸不合群的样子,难以想象他已经是一方霸主了。

张起灵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吴邪,他看到吴邪的手搭在腿边,他知道此时吴邪的手中正握着什么。

因为另外一半,正在他的手中。不知道出于什么,他还是把那半条玉鱼留在了身边。

沿着河岸策马徐行,两边仇恨已久,互不信任,虎视眈眈地盯着,防止对方突然发难从对岸冲过来。

吴邪也扭头盯着,只不过他眼睛里的,始终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行至岔道,两分水流各奔东西。

张起灵最后隔岸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口中发出一声长而嘹亮的呼哨,这是马贼的习惯。他的人接到暗号,纷纷策马调头,尾随着他离去。

对于吴邪和张起灵来说,这无非是最好的结果。

吴邪不可能为了他当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如果强求,只是徒增痛苦。而张起灵也有他的抱负,从这一点上来说,或许今生无缘再见,才是最安全的。

没有战事,互不打扰,只要知道对方在天涯的另一边好好生活,也就够了。

张起灵曾经可以选择和吴邪一起死在地宫,他还是选择放走了他。

活着,总是难免有缺憾。但活着,总是好的。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