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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油瓶削瘦的身影很快融进了一片如同墨汁一样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走路的声音极轻,不急不缓的优雅步伐,很像某种在黑夜中觅食的猫科动物。
他不喜欢带手电,他的夜视能力很好,过多的光亮反而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所以他并没有欺近黑暗中的人影,只是一扬手甩出两枚铁弹,那人影却毫不闪避,而铁弹所到之处竟然连续传出“钉、钉”两声!像是打在了铁皮上,又像是被什么硬物截下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闷油瓶会再出手或者干脆一把刀抡过去时,他竟然在一片阒黑中点燃了一根蜡烛,豆大的一点光被深不见底的黑撕扯得不成样子,像午夜坟场中的一簇鬼火,幽光浮动,不仅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还冷冷地直刺人心肺。那点烛光定定地停了一会儿,转了个弯就不见了。
胖子意识到可能出事了,跟潘子互相打了个眼色,也掐掉手电包抄过去。吴邪拍掉王盟的手,“待好了别动,我绝对不添乱……”说着摸出一把军刀跟了上去。
没跑几步就撞到一个人身上,吴邪条件反射地弹开一米远,把军刀挡在身前!那人似乎也被吓得不轻,龇着牙就要扑上来,这个彪悍的动作让吴邪觉得异常熟悉,于是他在快要被扑倒的紧急关头低声喊了句,“胖子!”
胖子听见是他,一个没找准重心差点成了倒栽葱,还是东北大葱……“我说祖宗,你来凑什么热闹?!”
这句话刚说完,两人都呆住了,胖子脸色更是难看,他们都发现了,自从下到这里之后,众人不管有意无意,都一直在重复做着做过的事!且不说胖子那句话,就说他们现在的举动,和在上面闷油瓶独自追杀粽子,潘子和胖子兜起半打蹄子跑去帮他,吴邪笨手笨脚地跟上去……何其相似?!
正说着,就到了鼎室入口的位置,潘子也已经摸到了,在墓墙边上一个野战演习里标准的匐蹲,如果要连贯地做完一套动作,那么下一步就是鱼跃前滚翻,再隐蔽起来匐蹲,再鱼跃前滚翻……直到到达目的地为止……吴邪很怀疑他是不是就是用这种纠结的办法迂回到这的。脱离了三叔的潘子……你果然还是个有活力的小青年……
胖子示意潘子开手电,他们的视力跟小哥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一路摸黑过来都走得磕磕绊绊,更别说还要摸黑打架和找人了。
三束手电光在同一时间打在了鼎室中心的人影上,都不约而同地抽动了一下,胖子轻哼一声,“搞什么?好端端地摆个雕像……”
吴邪定睛看去,原本应该放置就尊青铜鼎的地方,仅仅立着一尊真人高矮的铜像,显得诺大个鼎室异常空旷。在手电光稍嫌模糊的照射下,冰冷僵硬的铜像让吴邪凭空产生了一种柔和熟悉的错觉,那种感觉很像他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其实礁石有最柔软的怀抱,你们谁也不知道。
胖子的眼里透着疑惑,如果有人在故意和他们玩阴的,逼他们重复在上面做过的事,那么接下来,肯定是一场恶战不是吗?就这一个青铜雕像,算怎么回事?……
吴邪心里也登时咯噔一下,顺序错了!在上面,他们大战粽子之前还出过一件事,三叔失踪!那么现在,是不是也已经有人不见了呢?!
他想起自己什么也不管就把王盟一个人丢在墓道里,面色一下寒起来,混蛋!还说什么要好好照顾他,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出去……现在动不动就把他当个包袱随便往地上放!吴邪你他妈说过的话怎么那么不值钱?!
他咬了咬牙要往回冲,潘子拦住他,“小三爷别急,这里有点不对劲,我们先看看再说。”
几束手电的光线太暗,潘子索性打了一发照明弹,吴邪有些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亮,扭过头去,墓室阴暗的一角出现在眼前,“那是……潘子,我们去那里看看。”说着已经迈大步走过去,潘子和胖子见了忙跟上。
还是同样的一幅壁画,密林、恶战,鲜血四溅,完整的残缺的尸体横了一地,吴邪打着手电,明黄的光停留在画中的某一点就再也没挪开过。
“来这干吗?你在上面看了那么久还没看够呢?”胖子小声嘀咕,潘子也不明所以,这个斗里宝贝多了去,就是画,好看的也多了去,吴邪怎么就偏偏对这幅透着那么大杀气的情有独钟呢?
过了好一会,吴邪还是没有动静,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过,只是直勾勾地盯着。
胖子等得不耐烦了,“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吴邪想了想,转过头,“真相。”
“啥?什么真相?”胖子挠挠头。
吴邪往画上一指,在上面他们都没有认真地看过这幅壁画,所以对画上的东西都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一群人在打架,可是吴邪一眼就发现了。大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壁画的正中间,原本应该是公子无琊独自站着的地方多出了一个人,一身黑衣上沾满鲜血,像从地狱里出来的修罗,身边倒着五六具四分五裂的残骸。他和公子无琊站在一起,剑锋是向外的。
这个场景,和吴邪梦里上演过的一模一样。可惜,他没看到结局。
吴邪默默地关掉手电走出去,外面鼎室里的光亮也在一瞬间熄灭,潘子心疼照明弹,就没再打,胖子把大功率的探照灯开了,只听吴邪用干涩的声音问了句,“小哥呢?”
“……是啊!”胖子一拍脑门儿,“咱干什么来了?赶紧找赶紧找!”
“我们在这站了那么久也没看见他,我看他又习惯性失踪了吧?”潘子对寻找小哥并成功找到的概率不抱太大希望。
大家又四处看了看,这时吴邪突然说,“胖子,先把灯关了。”
“为什么?”胖子一开始没想明白,脑袋转了一圈终于懂了吴邪的意思,闷油瓶失踪前是点着蜡烛的,在斗里一般不会有人做把自己点的蜡烛吹掉这种晦气事,所以如果四面一片黑的话,就有可能看见烛光,在黑暗里面找一点光可比找一个人容易得多,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可是,如果闷油瓶已经走远了或者他干脆百无禁忌地自己把蜡烛灭了,怎么办?这句话胖子没问出口,他依言关掉了探照灯,登时三个人连近在眼前的彼此的脸都无法看见。
吴邪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进,走了几步碰上了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就要后退,才想起这该是鼎室中间的青铜人像,他定下神绕过那尊铜像往后面摸去,竟远远地看见转角处一点橘黄的烛光!
吴邪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按着胸口平静了一会,不再伸手摸索,镇定地向着那簇微弱的火光走去。粽子、机关、危险什么的,都不管了,他的眼里只剩那一点光,是不见天日的寻找里唯一的方向,他就在那里,等着他去找他。
慢慢地他看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是他所熟悉的轮廓,燃到一半的蜡烛立在地上,而那个人垂着眼睛安静地坐着,表情一如在西沙海斗里恢复记忆时的灰暗悲凉。吴邪心里一颤,这样生无可恋的神情,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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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被另一双温暖的手握住的时候,闷油瓶怔了两秒,他抬起头,目光有些许的涣散。
吴邪不可置信地感觉着手里冰冷的温度,“……你怎么了?”
闷油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吴邪握紧了双手,“小哥,你看着我,我是吴邪。”
他还是点点头,“你出汗了。”
“找你找的。”吴邪老实交代。
“这样到处追着我跑,也不嫌累。”
吴邪摇头,“找到就好了。”想抽手去探探他的额头,手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反握住了,只得作罢,凑近了点看他的脸色,“你不舒服么?”
闷油瓶没有回答,只是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些,“不要开灯。”
都到了这份上,再感觉不到有事那就不是天真了,是白痴。吴邪忙撤了手上的力气表示自己不会开灯,“你看见什么了?”
而就在那一瞬间,胖子和潘子在鼎室中间把探照灯打开了,两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小吴!快来看!”过大的喊声在空旷的鼎室里散开,颇有些荡气回肠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起在邯郸小旅馆的浴室里传出的国语版《我的太阳》,说是魔音灌耳一点都不夸张……
吴邪被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闷油瓶放开手,“你很快也会看见的。”
吴邪看向他平静无波的双眼,确定他没有阻止他过去的意思,一方面自己心里好奇心作祟,便往胖子他们的方向走去。闷油瓶也立起身走上去,剩下那半支蜡烛在阴暗的角落空空落落地燃着,淌了满地蜡泪。
王盟在他们找人的时候也跟着摸过来了,三人正围着那青铜像,表情莫测。听见有人过来了,他们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吴邪,慢慢地眼神居然变得震惊,像看见了史前生物复活。吴邪也被弄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在看他,而他的身后,只有一个人。
“怎么了?”吴邪底气不足地笑笑,走上前去,刚才和胖子潘子过来的时候太慌了,根本就没仔细看看这尊把他们“勾引”过来的铜像,后来忙着找人,更是把这东西忘到百慕大去了。
他绕到铜像正面定睛看去,“啊”地一声就呆住了。吴邪死死盯住青铜像足有两分钟,像是想从上面找出什么破绽,然后猛一回头,看见闷油瓶面无表情的脸,那张脸除了有些苍白和倦意,从眉梢到眼角,从鼻翼到唇线,和那尊英气逼人的青铜雕像都如出一辙……
难怪他们的神情会那么叵测,突然发现自己身边有个活雕像,你不叵测一个我看看。
胖子哎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又没词了,只好随便掰,“小哥……这个,您和您先人长得真像……呵呵……小吴你说是吧?”估计心里想的是,这小哥成天冷冷冰冰闷不吭气儿,搞不好是这青铜像成精的吧?
吴邪也没答理他,先人?两千多年前的先人,你他妈的别想起挑战达尔文爷爷的生物进化论和孟得尔的遗传基因学来了,隔代遗传能像到七、八成就不错了,隔了几百代还能像到十成十,胖子你是科幻看多了还是言情穿越看多了?能够这么相似,除非是双胞胎兄弟,或者,他自己。
潘子也瞪了胖子一眼,胖子装没看见低头叨咕,“胖爷老老实实倒个斗吧,一不小心还能把中外几个权威给挑战了,哪个土夫子有这么牛X,再逛两圈咱上去都能写一部《十万个为什么》了。”
《十万个为什么》……吴邪听了这话真想拔枪爆头,他算是领悟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不能指望倒斗界的老鸟都像陈皮阿四总瓢八字那么严肃冷静、老谋深算,这胖子就像是京叭儿,有事没事就爱给你吠两声,神经都快赶上大腿粗了……
“小哥,我想冒昧问一句,你到底多少岁了?”潘子的问题把神游绕月飞行一周的吴邪扯了回来,他没想到潘子会问得这么直白,暗叹果然是老狐狸带出来的人,关键时候半句废话都没有。
闷油瓶摇头,“忘了。”
吴邪心里的疑问已经乱如麻绳,缠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句“忘了”,他一点都不相信,闷油瓶这一路上反常、值得怀疑的地方太多,让他想信,却又不知从何信起。原本就是一个身份来历都扑朔迷离的人呐,连老奸巨猾的三叔都对他处处小心提防着,神出鬼没的毛病也是最近才有好转。
可是,如果他真的知道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呢?这个人身上的秘密,未免也太多了。
胖子点点头,“咱还是接着上路吧,这地方不能过夜,搞不好前面有一打粽子呢!”
吴邪有时候真的很欣赏胖子这种豁达,天生的乐天派,从来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看人跟看明器一样,嘴上不说,心里清楚得很。
潘子也同意,他毕竟心里还惦记着三爷,他们下来的通道是闷油瓶强行开的,所以如果三爷也下到这里,必然是有别的道儿,可他们一路走过来,既没有看见别的盗洞,也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留下的记号。现在他最担心的是他们押错宝了,三爷根本不在这儿!
看着大家表面上一致统一,吴邪心里清楚,他们这一拨人,心已经不齐了。各有各的心计打算,道合志不同。他看向从刚才就一直面无表情的闷油瓶,他一个人走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瘦长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说不出的冷清。
张起灵,我真的很想相信的,相信我不会……看错了你。
穿过鼎室,众人默默地又朝前走了几分钟,然后全部傻眼。至此,始作俑者装神弄鬼的把戏全部结束,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三条墓道。
“怎么办各位,要不咱分队进去?”胖子把三个墓道口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完全一模一样的墓墙、雕工,并没有哪一个更特别一些。还好他们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还能碰碰运气。
吴邪想都没想就反对,“不行,我们5个人,一组最多只能分两个人,对的路只有一条,另外两条走进去会发生什么谁也没把握,到时候走错路的人有什么危险,其他人救不救,怎么救呢?”
潘子也极力反对,“小三爷的顾虑有道理,干这行的前三后四,现在我们连墓道里有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把队伍打散,没有这么干活的。”
这时闷油瓶突然说了句,“地图。”
众人立马醍醐灌顶般顿悟了……真是脑袋让驴踹了,三爷留的地图是干什么用的!一群傻冒还在正儿八经地讨论要不要用抛硬币的方法决定,拜托,硬币只有两面,当然了,胖子爷爷还说了,不排除它可以立着……
潘子捧圣旨一样捧着那张地图,几束手电光投上去,在下一秒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右边。”很明显,中间和左边的路被斩钉截铁地画了两把大叉。这招真是够阴险,一般倒斗的人都习惯遵循两边陪葬,中间主墓的墓中格局,要不是他们多了个心眼儿,肯定也奔着中间去了,由此可知中间那条路会有多凶险……
几个人坐下来啃了点饼干喝了点水补充体力,拔营向最靠右的墓道出发了。此刻已是北京时间二十一点整,离吴邪所说的一天,还有二十个小时。看这架势,等时间一到,就算找不着路上去,胖子大爷也绝对会一炸药轰了墓顶。
趟雷是件急不得的事,慢工出细活,既考验人的体力、耐心,还考验视力,一个不小心,特别是有了吴邪那个血淋淋的教训,谁还敢大意?等跟在闷油瓶后面顺利地通过了整条墓道已是将近一个小时了,一路上避开踏空板、绊马索无数,众人脸上都薄薄地出了一层汗,特别是王盟,累得都快站不住了。
胖子摆摆手,“咱这是深入敌军腹地了,找个清静地儿咱安营吧,休息足了明天直捣黄龙!”
吴邪想想也对,扶住王盟,“喝点水,实在不行我背你会儿,你胖叔叔已经在找地儿打尖了。”
胖子虎目一瞪,“呔”地一声,“谁是叔叔,?你才叔叔呢!叫我小胖哥哥!”
王盟掌不住把最后一点力气笑了出来,这回是真的连站的力气都没了。吴邪在心里把胖子家祖宗都问候了一遍,弓下身子认命地就要背王盟,胖子嗤笑,“天真小同志,就你这文弱书生,别逞能了呗?小王子甭跟他那上贼船,哥哥背你!”
吴邪看着胖子轻轻松松把王盟驮在背上,还有空给他送一小白眼儿,心想这到底谁才是贼船呐?
潘子也笑着凑过来,“小三爷,你看他们这造型可真经典!”
吴邪愣了愣,“可不是太经典了,这猪八戒背媳妇嘛!王盟你可当心别被他卖了……”
胖子又是一声:“呔!……谁猪八戒?你才猪八戒,你们全家猪八戒!胖爷是玉面小白龙!”
死一般的寂静……吴邪难得地发现,闷油瓶也忍不住抽动了嘴角……胖子您真是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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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前方出现了对称的两间墓室,看大小该比耳室大,又不像是配殿级别的,这种地方一般不会有什么高级货,殉的不是奴才或者畜生就是布帛杯碟之类,总之是墓主生前用过的东西。大家想起在上面到的白毛粽子心里都不由发怵,现在看来那是公子无琊整整一队负责宫殿守卫的近卫军啊,难怪如此凶悍!那么在地宫深处埋些近侍、宫女之类的当陪葬也不过分吧?
胖子把半睡半醒的王盟往上托了托,空出一只手来抓了个蹄子,嘴里不住念叨着“千万别出带馅的千万别出带馅的……”跟着潘子进了左边那间,闷油瓶身形一闪,自己进了另一间。吴邪想着他跟潘子王盟才是一伙的,跟胖子关系也铁,似乎没有理由不跟着他们,可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迈向右边。
墓室里只有一张石桌,桌上一台石砚,几管朽断的狼毫,除此之外,就是满满一屋子的书。战国还没有先进的造纸术,所以四壁书架上存放的都是竹、木简,以及帛书。
吴邪看得眼睛都绿了,阿宁、她背后的外国公司、无数老字号收藏家甚至是他三叔,为了几卷战国帛书拼杀了半辈子,抢到一块小小的残片都能当镇店之宝。现在他的眼前,有成百上千保存完好的帛书和简书,要多少有多少,随便带几卷都能让他的小古董店蓬蔽生辉名扬海外……
他转过头去刚想表达一下他的激动,看见闷油瓶居然也动上手了,却没有多拿,只在每个架上抽取了几卷,依次擂在地上。
吴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想从当时的文献记载中找出一些关于墓主赵无琊生平的线索,古代的贵族,特别是王族,一般都有专门的官员记载下他们的生活状况,有时候甚至可以详细到衣服的样式。
吴邪感觉到,闷油瓶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但他其实对公子无琊的故事、自己的身世和为什么他的雕像会出现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墓里很在意,比谁都耿耿于怀。于是他也小心地取了几卷捧在手上,三老头打他记事起就倒腾战国帛书,他耳濡目染地自然也学到了些皮毛。
正准备看呢,那边墓室里胖子扯着嗓子吼开了,“小吴,你们那边没什么事儿吧?!”
吴邪被他那3D环绕低音炮效果的音量一震,手里的国宝差点没全撒地上,“没事,我听得见,你小点声……你们那边也没事吧?”他知道这句话算白问的……
胖子圆圆的脑袋从墓门后探出来,“没事儿,这边宽敞着呢!就摆了些瓶瓶罐罐什么的,小王子已经睡下了,你们也过来吧,我怎么嗅到你们那边挺大股霉味儿?”
吴邪心说霉味你个头,不识货,这叫书香!也探出头去,“你们先歇着吧,我不累,想先看看。”
“什么东西那么好看?”正说着,硕大的身躯已经窜了过来,胖子的好奇心果然也不是盖的。
“啊……书房啊……?”胖子语气有些失望,“这公子无琊不会是个书呆子吧?”
“哎!别人的地盘呢,放尊重点……”吴邪又好气又好笑,堂堂战国储君,被个盗墓贼说成是书呆子。
胖子摆摆手,“不怕不怕……那小公子温柔着呢!”
吴邪一脸困惑,“你怎么知道?”
胖子刚想接话说,你被它上身了你当然不知道。感觉一道凌厉的眼神扫过他,他哈哈干笑两声,“猜的,那青铜鼎上不是还说他宽厚仁德来着?”
见吴邪没有再怀疑,那道可以秒杀他的目光也转回去继续看那些古书了,胖子随手捡起一卷帛书在手里抛了抛,“这玩意值不值钱?”那表情就像在问“这橙子多少钱一斤”……
帛书本来密度就不高,放那么长时间都氧化得脆了,被他这一抛,碎屑跟下雪一样往下掉。
吴邪心疼得要死,心说敢情胖子您跟小哥是一路人,都能狠命地糟蹋国宝……
“你的命值不值钱?”吴邪没好气地反问,他突然可怜起这一屋子书来,决定从胖子的魔爪下拯救它们,“这东西你带上去跟文艺片儿一样叫好不叫座,出天价都不过分,但一般没人会要,这种有机物的材料得定时修补、防虫,用化学药品封存,谁经得起这个折腾?而且这级别的东西弄出国去想都别想,除非你卖给国家,这个斗属于未准许发掘类古迹,国家见了这个,你就该被拉去问斩了……”一席话真中有假虚实相生,说得滴水不漏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这一席话也说得胖子情绪越来越低落,“得,胖爷也不打它的主意了,胖爷睡觉去,咱赶时间,睡六个小时就得了,小吴你不累就先给我们守着。”
“没问题,前两班我和小哥包了,您快睡去吧!”吴邪一口答应,急着让胖子打道回府别跟这电灯泡似的瞎晃……
自始至终,闷油瓶都在一边翻看手中的卷帛,就连听到吴邪自作主张替他揽了活也没有任何反应。
大致把书都翻了一遍,吴邪有大半都是没认全的。闷油瓶怎么样他不清楚,反正那家伙连续看了十几卷,连站姿都没变过,像座雕像一样,看得吴邪满心里不自在。
等到把所有他们抽取的古籍都翻完,吴邪惊讶地发现,这里大概有一半的著作,都出自公子无琊本人,诗歌、文章和一些日常随意的写画,不可缺少的当世之论、治国之道,看来,这个公子无琊果然是个才华横溢、一腔抱负的男人。
而另一些则多是先贤圣典、名家书画。战国是百家争鸣的重要时期,各家论著汗牛充栋,令人目不暇接,吴邪将卷轴放回架上的时候忽然心生感慨,,这些圣贤之作,有幸埋在这里,免去了秦始皇焚书之劫,也算是公子无琊为后人做的一点好事吧!
蓦一回头,看见闷油瓶捧起了石桌上一只铜盒,铜盒上了一把锁,闷油瓶摸出一根铁丝探入锁孔,老化的锁芯“嗒”的就开了,吴邪快速走过去,脱口而出,“小哥当心!”
闷油瓶点点头,把铜盒朝外打开,过了一会不见有什么异样,才慢慢反转过来,盒里静静躺着两张帛书,吴邪意识到上面的内容不寻常,拿出来展开时,一张只得寥寥数字,另一张倒是颇长的篇幅,只可惜被一滩污渍染得不成样子,像是茶渍,又或许是血迹,只有零星几个字能够分辨,却是全然无法通读了。
吴邪大致看了一眼,“一张是祭文,另一张是遗书。”
闷油瓶看着两张帛书没有说话,拿起无法辨认的那张,吴邪认出这是一篇祭文,也正是因为其中尚可辨认的“魂兮归来”四个字。
而吴邪拿起另外一张,一字一字地念出来,“一、生、挚、爱,唯、君、而、已……”
仅仅八个字,就是一个战国储君全部的遗言,皇家遗书中常见的勉励后代励精图治、愿国家千秋万代的词句一个也没有出现。吴邪看着这八个字,眼前竟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满身浴血的身影,原来他从未忘记那个凌乱的梦境。赵无琊一生的挚爱,是一个男人,不是红颜,不是天下,只是一个……男人。
吴邪甚至可以想像,他在弥留之际,怀着怎样的爱恋和绝望,写下这几个字。却只能将它们锁起来,永远不见天日。心里那种真实窒息的悲伤,就好像,他曾经是赵无琊。
“小哥你相信吗?我梦见过公子无琊。自从进了这斗,我就不断地梦见他。”吴邪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
他早就习惯了闷油瓶的沉默,没有停顿多久就继续说下去,“这种现象,封建迷信称之为托梦,科学解释为磁场共振,可是不管怎样,我都相信那是真的发生过的。”
闷油瓶略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你相不相信两个男人也可以至死不渝呢?我以前不信的,觉得什么断背山,霸王别姬,都是拍出来骗票房的。直到做了那个梦——那个男人叫陵,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总是觉得,他和你很像。所以我经常会分不清,朝着墓道尽头慢慢走远的那个人是你,还是陵从千年以前回来了,来找他的爱人。
“也许他终于想通了,一个人担不起的事情,两个人说不定刚好就担起了。说不定他后悔了,后悔那时自作主张,背弃了他们同生共死的誓言,留下赵无琊一个人。”……
闷油瓶转头看他,“你都知道?”
吴邪笑笑,“你忘了?胖子被尸胎缠上的时候,也能听见外界所有声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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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吴邪犹豫着问出了口。
“对不起,我不记得。”闷油瓶看着吴邪回忆梦境时怅惘的神色,还有那种不知道该相信谁的无助.
突然很想抱紧他,告诉他,他记起了所有的过去。那样,他一定就会很开心吧?他喜欢看他笑的样子,不是隐忍的强笑,也不是无奈的苦笑,是那种纯然心无芥蒂开怀的笑,有那么一点呆,但是很真诚,眼睛亮亮的像听话的小狗,他有时甚至发疯了一样想把那样的笑,还有他温暖的气息据为己有,可偏偏,他做不到,因为他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
什么都没有,没有过去,也没有记忆,甚至不知道哪一天连自己都会不记得自己,不知道哪一天,世界上会再也找不到张起灵存在过的证据。他早就不怕死亡了,相比起来,反而活着更无聊,但他知道,自己也终于开始拥有一些,不想再忘记的回忆。
比如有那么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双眼为他遮挡阳光,比如有那么一双肩膀,他靠上去以后就小心翼翼地一动都不敢动。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彻底遗忘,眼前这个第一个到处找他的人,第一个帮他包扎伤口的人,第一个为他流眼泪的人,这个叫做吴邪的人,不管他多么努力都好,又有多么想珍惜都好,终有一天,彻底遗忘。
就是因为要忘,所以连爱的权力都要剥夺吗?就是因为要远离,所以连拥抱的距离都懒得给予吗?张起灵,我还是第一次觉得你,有那么可怜呢……
吴邪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无法再问,那一刻,闷油瓶低垂的眼眸,让他舍不得怀疑,“天空其实不好看吧?你抬头看天的样子,很寂寞。”
是很寂寞,寂寞到可以听见时间流过的声音,像沙漏,反反复复地没有尽头,也丝毫提不起我想要握住它们的欲望。指间沙,再怎么紧握都是徒劳,可是我已经开始害怕,一个人静静等天荒地老。因为习惯了你跟在身边,虽然我知道,你一直都怀疑我,习惯了你的关心,虽然,你对每个人,哪怕是敌人,也会一样好……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这样,算不算饮鸩止渴呢?
半晌,他离开了石桌向外走去,“很晚了,去休息吧。”
吴邪放轻脚步走进左边的墓室,胖子震天响的呼噜让潘子和王盟自觉得睡在离他三丈外的地方并蒙起了头,吴邪忍不住想拿根鞋带勒死他算了……
他简单地瞄了眼墓室,壁角一排编钟,另一侧几只陶罐里想必是鸡、鸭、猪、牛等动物的骸骨。又大致数了数摆放整齐的餐具,倒真的是周代礼乐制下诸侯的规格,看来这位未来的赵王还真是众望所归。只是在战国末期的墓葬里像模像样地遵循这套周礼,怎么看都说不出的讽刺。
身后传来闷油瓶的声音,“你睡吧。”
“不行,说好了要一起守前两班的!”吴邪拒绝。
闷油瓶的口气却毋庸置疑,“两个小时已经过了,第一班算你的,下面我来。”
那边王盟似乎被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拱出半个脑袋露出一双睡眼惺忪的招子,看见是吴邪,往边上挪了挪,腾出半块毯子,“老板早点睡……明天一早还开店呢……”声音含糊得像在梦游,完全搞不清状况。
吴邪本来挺清醒,看见王盟迷迷糊糊半眯着眼,睡意也上来了,对闷油瓶摆摆手,“累了就叫我起来。”
看见闷油瓶点了头,才在王盟旁边的空地上躺下来,一闭眼就要睡,闷油瓶过去不客气地拉过王盟那半张毯子替他盖上,“晚上地气凉,盖好。”
吴邪笑了笑,道声晚安阖上眼,手搭在胸前的口袋上,触到公子无琊的那半段玉镯,温润却有一点凉,像某个人的体温让他莫名安心,很快,便入梦。
画檐飞角琉璃顶。他知道他又梦见了什么。
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两张从未见过的脸。王座上已见苍老的男人抓起一卷帛书扔到殿前那锦衣玉冠的男人脚下,“这份才是魏王真正的来函!这份……”他颤抖着抓起另一卷在手里扬了扬,“是你编给你弟弟的催命符!”
站着的男人不卑不亢,“别忘了,您手里那份,才是您在皇殿之上下的旨。”他捡起脚边的卷帛,转眼间盖着魏国诸侯大印的圣旨在指间变作齑粉,“更何况,坐在王位上下旨的人,迟早是我,这时您答应补偿给母后的,我是嫡长子,您忘了?”
赵王颓然放下手,“那是你亲弟弟啊……”
“赵无琊,和他兄长一样,不过是我称霸的一块绊脚石,您要怪只怪您,对他们宠得过了头,就像当初宠着那个妖精,那时我没办法,现在也没有么?”
赵王已显愤怒的脸色此时更是难看,“谁准你这样诋毁国母?!”
“我的母后才是国母,是你结发的妻子堂堂楚国的长公主!当年母后病重你不闻不问,只知与那妖精寻欢作乐。我母后傻,她到咽气都念着你,要不是她一封亲笔遗书寄回楚国替你开脱,十八年前外公早就挥兵攻赵了,赵国这近二十年国阼,是母后给的!”
提起已故的先后,赵王也是愧疚的,“寡人也在你母后灵前起誓,传位于你,你连这几天都等不了了?”
男人倨傲地笑笑,“王位自然是我的,因此我才不得不防赵无琊日后,功高震主。”
赵王摇头,“是寡人害了他,寡人不该,把皇城禁军的兵符交给你,让你手足相杀。”
“那还请父亲下旨立储,儿子便即刻发兵出城救他,也许还来得及。”
“来不来得及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你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若没有十成的把握,根本就不会来见寡人。”
“知子莫若父,”男人轻轻一笑,若不是眉宇间几分过重的戾气,倒也不失为一位温雅公子。“儿子这就派兵去救五弟回宫,父亲立好旨静等便是,来不来得及,只看天意了。”
旋即转身往外走去,王座之上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如樾,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男人一只脚迈出门槛后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淡淡留下四个字,“拜君所赐。”
雕花的朱门阖上,赵王终于不支地以手支额,“何苦呢?”
门外,不曾走远的赵如樾闭上眼倚在门柱上,轻声应了一句,“是啊,何苦呢……”有谁能告诉我,这样做,是为了要这天下,是为了替母后出气,还是只为了让你,多看我几眼,让你知道,你的儿子除了赵无琊,还有赵如樾……这样机关算尽,到头来,折磨的是谁?
他松开自那一转身就紧紧握住的拳,指甲早就刺进皮肉,掌心赫然一片血痕。
吴邪看到这里不由怔住,心里酸酸涩涩。果然最难是生在帝王家,一生的路都不由己,就连做尽坏事的人,也可怜得让人恨不起来……好一个,天意弄人。
“我不要了,都给你,你别哭了……大哥。”睡梦中吴邪喃喃地呓出声来,小小的风灯里烛光明灭,闷油瓶弯下腰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擦去他眼角水迹。
在哭的人明明是你。吴邪,你连做梦都善良得轻松不下来么?
吴邪心里堵得难受,却醒不过来,只是下意识抓紧了那只替他擦眼泪的手,就像那是深海里唯一的浮木。他听见耳边传来安稳的心跳,放心地靠上去。夜还长,梦,亦愈来愈沉。
31
视角回到大殿之中,端着酽茶的老侍官从帘幕后缓缓走到赵王身边,尽职地做着他做了一辈子也做不腻的动作——摆茶。
“王,小臣说句不该说的话。”
赵王摆摆手,“寡人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句话你说了是死罪,还是寡人替你说罢。你想说,大公子赵如樾欺君弑弟,天理不容,更不可为一国之君。”
“王知道?”
“五十年了吧,你跟在寡人身边,最了解寡人的,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小臣斗胆猜测,两位先后,都不愿看见这样的结果。”
“你若真的顾念这君臣情分,就不该拿这话捅寡人的心。”
老侍官无声地跪下去。
赵王看着臣服在王座之下的身影,从黄口小儿,到伴读书童,到俊朗青年,再到如今鬓发灰白,看着他,就是一面镜子。却没有想到,几十年的朝夕相对,这样的俯视竟还是如此遥远。王座再高有什么用,心是死的。
许久,才听见一声叹息,“你总是动不动就跪,还等着寡人去扶你么?如今寡人这力气,怕是再扶不动了。”
老侍官喉头一哽,默默起身。是啊,都老了……
“研墨吧,寡人要下诏。”
“立公子如樾为储?”
赵王点头,“如今秦国日盛,六国相敌,寡人的病你也不是不知道,过不了冬的。天下两三年之内,必有一战。无琊那孩子心善,怕也保不了赵国,也只有如樾,他够狠。”说话间,两道诏令已下,赵王盖上大印,将两份卷帛递到老侍臣手上,“这一份,你即刻替寡人传召群臣宣读,这一份,待公子无琊逝后……再昭告天下,别弄错了。”
老侍臣接过两份重逾千斤的诏令,赵王又道,“午膳过后传筑陵官进宫,告诉他,寡人的福地要他再改一改,用作储君墓,葬制就按储君登极后的来。”
老侍臣手中的卷帛几乎都要震落,“王要以诸侯之礼葬公子无琊?!”
“我欠他的。”
说完这句,窗外扑棱棱飞过两只鹊儿,惹得一片树影摇晃,两人都转头望去,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王端起茶杯,老侍臣一根手指轻轻摁上杯盖,“茶凉了,换一盏吧。”
他摇摇头移开他的手,“不用,习惯了。”
冰凉的茶液流入喉咙,凛冽的清醒几乎让他以为人生不过一场大梦。
“苦吧?”老侍臣接下茶杯。
赵王看向他,“我心里苦。”
“我知道。”老侍官点头。这场梦,太长了,尘世扰扰,转眼就过了一生,又有几个人有幸在梦醒之后,还能再看见年少时最初想要执手一生的人?
赵王移开视线,“你替寡人办了这几件差事以后,告老还乡吧,趁寡人还能安排,回老家去置些房地养老,不然等哪天寡人一闭眼,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樾容你不得。”
老侍臣垂下眼,“臣跟了王一世,怎么到了头,还要缺这几天……王去了臣自然跟着去,不劳王安排。”这一天,我也等了一世了,至少,让我陪你生不同衾死同穴,也报了你对我五十年的青眼有加……
赵王望着他笑笑,“随你吧,一辈子了,寡人也不知离不离得开你,别人泡的茶,寡人不爱喝。”已经为天下失去了太多,总该自私一次了。
老侍臣也含泪微笑,“这不就是了……”那笑里竟透着几分年轻时的风华神采。
“若没有什么事,臣宣旨去了。”老侍臣躬身欲退。
“素衣!”赵王忽然一声轻唤,老侍臣蓦地抬起头来,手中卷帛终还是止不住落了地。当年衣冠如雪、辩惊四座,如今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如何能再堪这一声“素衣”……
赵王定定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好像就这样望过了五十年,“素衣,让我再看看你……”
那年深秋,赵国多事,赵王三日之内二易储君,一旨立公子无琊,无琊于出使魏国归国途中遇刺,罔治,三日逝,大礼葬于邯郸山宝穴。二立公子如樾。十日,丧钟三鸣,赵王薨,葬从简,未与先二后同葬,仅令一侍随。
而那位安详卧于棺椁之侧的老侍臣年轻时,宫人多谓其眉眼竟有先王第二任赵后六七分神韵,却不知究竟是谁像了谁六七分……
吴邪满身大汗只想快点醒来,却像被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渐渐扭曲变形的场景转到了他熟悉的地方,这个离奇的梦,终于要结束了么?
还是那片赵魏边界的山林,草木葳蕤,鸟声啁啾,一行马队迤逦而来,正是出使魏国共商伐秦事宜的赵国公子赵无琊。中间一辆车舆,华盖上的流苏摇摇摆摆,想是一路舟车劳顿,不免沾染了尘土。马车旁一黑衫侍卫策马扣剑,寸步不离。远远看过去,吴邪便认出是陵。
行到一半,“嗖嗖……”一排冷箭穿过,由于地近赵国边界,随行的士兵多少有些松懈,一时不防,竟错错落落地倒了一半,剩下的不敢怠慢,迅速围住了车舆。陵双臂裹着无琊跃出马车,“中伏了,当心!”
无琊神色凝重,“此地未出魏界,若是魏王派来的刺客,何需跟到两国边界来行刺?”
陵看了他一眼,无言,剑早已出鞘,发出一声清越的嘶鸣。箭雨过后竟有数百之多的刺客欺身上前,无琊也抽出佩剑严阵以待。
陵展身而动掠至阵前,简短地对身后不足五十之众下发指令,“护主!跟我杀出去!”只要他们能撑到赵国界内,他不信刺客敢在皇城十万守将面前追杀赵国公子。
他这一跃占尽先机,将敌方阵形撞乱不少,无奈双方人数悬殊,依然无法破开包抄之势。赵兵折损更是惨重,只得十余人围做一圈护住无琊,而且那个保护圈还在不断缩小,最后只剩强弩之末的三四个人。陵再不敢贸然冲杀,沉着气退回无琊身前,无琊扯掉碍事的外衣,回身一格一刺,逼退了几个尾随的刺客。两人一路杀出去,离了官道时,数十人的马队也只剩他们两个了。
一番恶战,两人能抵挡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被围在了阵心,无琊背靠着陵,轻轻喘气,
“陵,冲我来的。”
“我知道。”
“你冲出去,他们必不拦你。”
“不。”
“拿我的绶印回赵国去调兵,这是命令!”无琊急了。
“我抗旨。”陵头也不回,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还要再骗自己吗?我们在魏王宫里就已知悉,魏王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来,更没有发过什么邀你出使赵国的信函!信是赵如樾伪造的。这些人,不是魏人,是赵如樾手下的死士。”
“什么……”无琊心里一乱,动作慢了一拍,身上立刻见血!看这架势,果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死士作风。陵反身替他拦下一剑,“假造魏国文书诱你出国,用所蓄死士将你截杀途中。在魏国界内遇刺,谁都只会怀疑是魏王所为,赵如樾,我小看他了。你认为,此刻回去搬救兵,能从手握皇城兵符的赵如樾手里,调到一兵一卒吗?”
无琊不答,只是木然地对抗着逼到身前的攻击,他又何尝想不到,他在魏王说那句“没想到无琊公子亲自驾临”的时候就了然了,让陵去调兵,不过是想让他脱身。许久,“所以你不会是想陪着我送命吧?”
“不。”剑锋果断地没入一名刺客的咽喉,抽出来洒了满地的血,陵的眼神坚毅而冷峻,“我带你杀出去。”
无琊失神地笑笑,杀出去?谈何容易,要翻过这座山,才是赵国边界。大哥这个人,他了解。赵如樾,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32
接下来的画面,吴邪再熟悉不过。
铁棍、无琊凌空飞起定格在半空的身形、铺天盖地的暗器还有陵身上不断涌出的黑血。
陵拼着一口气站起来,意识模糊却还是不忘把身后的人背在背上,向着包围圈的一个空档杀过去,一路拔足狂奔。无琊感觉到他步履不稳,摇摇欲坠的身体就快撑不住,心里却出乎意料地一片平静,脸深深埋进他发间,“陵,放我下来吧。”
陵只觉耳边嗡嗡地一片嘈杂,什么都听不见,也不理会自己身在何处,前面又有多少敌人,只是机械地挥着剑用最残忍的招式把任何一个妄图逼近的人一剑毙命,脚下还在不断地朝着未知的地方奔跑。
他身上的毒早就侵入血脉,现在的他,原本应该是半死人一个,这是常人无法忍耐的极限,可他依然站着,虽然摇摇晃晃,却丝毫没有倒下的意思,支撑他站着的,已经不是生命,是那一点心念。——只要他活着,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动赵无琊。
无琊紧紧攀附着他,好几次感觉背上被利器嵌入也还是咬住了牙一声不吭,反而尽量地用身体去拦住后面的攻击,终于陵一个不稳单膝跪下,转眼就有一把大刀重重砍下来,无琊一惊,“小心左边!”
陵恍惚听到了这一句,条件反射地带着他往旁边一滚,剑横起来却不是护住自己,而是挡在了无琊脸前,他早就知道,不管多危险,都再也放不下背上的人了。
钢刀劈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可见持刀的人这一劈用尽全力却想不到居然让他避过了,这一下招式已老,不明不白就让无琊掷出的剑穿透了前胸。
无琊慌乱之间瞥见不远处一片荒草齐肩的密林,心生一计,贴在陵耳边小声却无比清晰道,“旁边有条沟,想办法过去,我们先藏起来。”
陵闻言以剑支地,支撑着站起来,虚晃一招吓退了再次逼上来的几个刺客,接着竟堪堪提起了十成的力气后退几步,纵身一跳跃过了一条两丈宽的沟涧。刺客被摆了一道一时也都追赶不及。
那勉强聚起的内力很快就散掉,两人重重跌落乱草丛的同时,一口艳血止不住从陵的口中喷涌而出,他紧紧闭着眼,手中的剑再无力握住,无声地跌在草丛之中。无琊知道,那口艳血说明他体力已经逼近底线,还硬做了远在自己内力所及范围之外的事。
自此,两人算是……再无生机。
他埋下头细细吻去陵唇角的血迹,像是要把他所有的痛苦都尝遍,“陵,不要睡,我陪你说话好不好?我们说话。”
陵艰难地点点头,好,你喜欢就好。
无琊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叫你到湖里捞一只镯子?”
“记得,水真的很冷。”陵失神地笑笑,双眼睁开来茫然地看住他,其实,那毒攻入双目,他已经看不清无琊的样子了。
无琊便把双臂环在陵身上,怕他还会冷似的,“我知道啊,我以为你们都不敢的。父王给我和大哥安排近身护卫,却把人带来让我先挑,事虽小,但这口气,大哥怎么咽得下?他总有一天会对我出手的……生和死啊,如果都只是我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好分辩的,可是如果要再扯上一个人,你说多麻烦……”
陵握起他白玉无瑕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你已经扯上我了。”
无琊的声音无奈中透着一丝娇纵,“是你自己情愿的。”
陵认真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是我自己情愿的。”感觉到脸上湿凉,伸手去摸,刚一触到就定住了。泪水沿着手指蜿蜒而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别哭,你从来不哭的。”陵记得,这个人即使是觉得难过了,也会笑得很单纯好看,他是可以长笑当哭的人。
“就这一次,赵无琊这辈子只为你哭一次,为自己哭一次……”他垂下头去,脸贴上他的背,泪水一瞬间沾湿了后襟,“你怎么那么傻啊?”声音传出来,闷闷的,还带着哭腔。
陵反手搂住他的肩,让他靠进怀里,“才发现啊?晚了。”
“是啊,晚了,下辈子放聪明点,别再找上我了。”
陵刚想笑,内息忽地一阵紊乱,又让他咳出好几口血,他毫不在意地擦掉,“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聪明事,就是找上了赵无琊。”
“好没志气……”无琊骂着,眼里却含笑,也含泪。
“若我帮赵如樾那种暴君夺了天下,迟早有一天也是要自刎谢罪的。”
无琊摇摇头,“我想,大哥会是一个合格的王者。有一次我在邯郸城闲逛,遇到一个算命的,他不认识我,还煞有其事地帮我测了无琊两个字。他说我本有个好名字,王和邪合在一起,是君临天下的枭雄,可惜,前面跟了个无字。——我的母后想让我做个好人,不愿我称王。他算得真是准。”
陵没有说话,骨骼分明的手指握上他的。十指交错,指尖碰到一只略有暖意的玉镯,抬起来看时,正是他跳入冰湖寻回的那只。
“这镯子有什么特殊意义吗?”陵轻轻抚过细腻光洁的玉质。
“没有。”无琊把玉镯摘下来,“是燕国使节送的礼物,我看着质地好,就留下了。”
“那么从现在起它有了。”陵接过玉镯,举剑一斩,镯子应声裂作两半。他把半只还回到无琊手里,“这是信物,茫茫人海,彼此相认。”
“茫茫人海,彼此相认……”无琊喃喃念了一遍,握紧了半只玉镯,“这句话,当作是买断我下辈子么?”
陵摇头,“这句话,当作是把我的下辈子押给你。”
“那找不到我怎么办?”
“一直找。”
遮蔽的荒草在一瞬间被刀剑拨开,露出几个刺客凶狠狰狞的脸。无琊轻叹一声,“陵,结束了。”
“……还没有。”陵翻身而起,长剑横在身前,眼神凌厉有如修罗再生,没有人能相信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无琊轻扯他衣袖的手不自觉地一抖,“算了……我们,冲不出去的……”
陵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面向那数十个闻声赶来的刺客冷冷地说,“我后悔了。我舍不得他死,所以只好,你们死了。”长剑一震,竟是悠长的一声……龙吟。
他拦腰抱起无琊,在左颊烙下一吻,“别怕,我有办法的。”说完竟一扬手将无琊抛落身后的草坡。
无琊亦在同时,了然了他所谓的“办法”究竟是什么。陵的力道很平稳,他摔下斜坡被荒草掩过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多少疼痛,那个傻瓜从来都舍不得伤到他……
他透过青碧的草叶定定地注视那一道浴血的影子,不算太远的距离,但也永远,无法再靠近了。又骗我……
陵,让我陪着你,不好吗?死活,我们都在一起,那样不好吗?我什么都没了,你再丢下我……我真的会怕。
“对不起,无琊。”陵垂头,尽染鲜血的唇角挤出一丝苦笑。再抬起头,眼神又是不曾有过的凶狠。他刚刚做了一个决定,现在他的目标,不再是带着无琊冲出重围,而是……杀光这里,所、有、伏、敌。
敢伤他的人,都必须,死。
一时山风凛冽,剑锋过处,大片凄艳的红将所有情节掩埋……
33
醒过来的时候,电子表的夜光显示是凌晨五点半,轮班的人换成了潘子,闷油瓶裹着毯子坐在一边,眼神却清亮,一点刚睡醒的样子都没有。出乎意料的是王盟那嗜睡如命的小子居然也已经抱着大饼啃上了。
吴邪揉揉眼睛发了会呆,坐起来收拾好东西,看胖子正在做深呼吸吐呐,松筋骨,一套一套地跟演电视剧似的,忍不住笑着打趣他,“大清早的空气好啊,您要不要绕这斗晨练两圈……?”
胖子睨了他一眼,“你也觉得胖爷的呼吸跟空气清新剂一样好用吧?”
吴邪没再答理他,这位话痨,一说话就能上瘾。
刚想问问王盟睡得好不好,扭过头去却看见他叼着饼望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好像他是卖饼的。
“没睡够么?就辛苦这一趟,回去我给你放假让你睡个两天两夜。”吴大少爷难得慷慨。
王盟却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那种奇怪的神情还是留在脸上。
随便吃了点干粮,几个人就又背起行囊开路了,一边走潘子一边摊开地图,胖子见状凑上去,“导游哥哥,下面咱去哪个景点?”
潘子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无厘头,专业地比对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前面好像什么都没有,爷没做标记。不过照图上画的,我们现在应该转个弯,有两段比较迂回的墓道。”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很怀疑三爷是不是真的下到了这里,这地形……未免也太复杂了。
吴邪望着步履矫健的王盟心里暗道失算,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一时手快,索性把王盟小朋友的毯子随便卷了卷也塞进了自己的背包,才一背上就觉得吃力了,慢慢地也就走在了后头。正在感慨老子真是劳模的时候,不防闷油瓶走过来,一扬手摘下那背包,顺势往自己肩上轻松一挂,“跟上。”
吴邪看着他跟自己差不多粗细的胳膊腿,很清楚地认识到,该锻炼了……
一转眼,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几个人按图索骥,在千篇一律的墓道里穿来穿去,却像走进了错综复杂的迷宫,不仅没有发现三叔的踪影,更严重的是——他们似乎也迷路了。
吴邪行走的时候习惯手贴墓墙,这样就算有什么危险或者不小心跌倒了,也可以最快地确定逃跑方向或找到支撑点。当然这是他自创的,潘子和闷油瓶他们既不是路盲,更不是有可能随便就摔倒的货色……
走了那么久,情形严重起来,周围的环境竟开始与地图不符了,竟渐渐地连墓室都不再出现,只是不同的墓道、岔口在眼前交错,面对如此诡异的战国墓葬,一行人不仅都有些闷闷不乐和茫然。
这时吴邪突然停了下来,仔细摸了摸身旁的墓墙,又退回去几步。他感觉到墓墙之间嵌着一块硬物,很明显地比墓墙更为光滑细致,那种触感让他很难联想到战国时期还在粗浅阶段的磨制工艺。
“怎么了?”胖子跟过来。
“墙上有东西。”吴邪肯定地说。
胖子听了忙打开大功率的探照灯从旁边照过去,眼前的东西,高密度、可打磨,磨得好了虽然比不上玻璃,但也是光可鉴人的,所以有“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一说。
“小三爷,你不会想说,这是一面镜子?”潘子显然不太相信。
“确切地说,是铜镜。”说话的是闷油瓶,现在他想他知道先前在墓道中出现的奇异镜光是怎么回事了。
“可他有什么必要那么高,鸟飞过去都照得到……”潘子又说。眼前这面铜镜打磨得很完美,只有一人宽,高度却随着墓墙一直延伸到地宫顶部,就实用性来说,真的很不必要。不过在这种地方,铜镜本身就已经是不必要的了。
于是胖子合理地宣泄了他的不满,“墓道里装镜子,用来让粽子梳妆打扮么?!”
吴邪看着闷油瓶开始有些凝重的神色,更坚定了这面奇怪的铜镜出现在这里决不只是装饰或陪葬那么简单。一般来说,如果墓中葬有女性,墓主的妻妾之类需要用到铜镜陪葬,也应该是死者生前用过的,正常大小,摆放在与尸体距离较近的地方,反正不可能在墓室外面。晨妆晨妆,你见过那家的小姐大清早没梳好头就往闺房外跑的?
“粽子也会打扮?”潘子终于忍不住笑了,“那它们还能用那副鸟样来迎接我们啊?”
胖子摆摆手,表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没听歌里唱吗,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它们也得区别对待不是,咱二话不说打个洞就入室抢劫了,你还指望有粽子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围上来说‘哟这位大爷,第一次来吧?’……”
吴邪听到一半已经胃痉挛了,大胖爷爷咽了口唾沫继续扯,“……再说了,世界不同,审美观也不同嘛!搞不好人家那都是粽子界最流行的造型……”
这时,在大家就真理标准问题展开讨论时一向习惯性隐身的王盟突然发话了,“我很小的时候,听太爷爷讲起过一个故事……”
胖子忙打住他,“有故事留着睡觉前说,你再龙龙阿狗(long long ago …)一番,胖爷保证又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吴邪直接忽略掉胖子,让王盟接着说。王盟的祖籍是河北,吴邪有预感他这个时候说的故事,也许会和两千年以前地处河北的古赵国有什么联系。
“太爷爷说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据说是个觋,也就是巫师,他通晓一种很诡异的巫术,被他施过咒的镜子会拥有奇怪的力量——只要照到任何东西,都能实体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像在镜子里一样,是左右颠倒的……”
吴邪大吃一惊的程度远远高于其他人,因为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棵能让人拥有物质化能力的秦岭神树!难道说,其实那种物质化的力量是他和老痒都远远无法了解的,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之后,甚至能产生更广泛的波及范围,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将这种力量赋予其他物体,比如说,和神树相同材料的铜镜……那么,人一旦拥有了这样的力量,不是太可怕了?
就连闷油瓶听到这个等同于无稽之谈的故事也锁紧了眉,“这个传说的可信度?”
王盟摇摇头,“不知道,太爷爷说,这也是他的长辈告诉他的,说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传说。在唐初时,有人听了这个故事后产生灵感,还把它写成一篇有名的唐传奇……”
吴邪脱口而出,“《古镜记》!?”
王盟点头,“因为那个读书人怕写得太真会引起一些人心怀不轨,又想让这个故事留下来,就把古镜的来历和前事都隐去了,还搬出上古的神祗和黄帝来遮掩,又把它的作用偏离夸张了不少,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假的,只说古镜是能让狐妖鬼怪显形并能驱邪的神物,但那种镜子其实是能把任何东西的形状都‘复制’出来的邪物……”
吴邪听后久久没能理清头绪,他知道真正的重点不在铜镜,而在那种奇怪的力量,究竟是怎么被赋予的。王盟这个故事里,其实和许多神话传说一样,有让他想不透的东西,只是以前对传说的态度都是不去深究,一笑了之,但现在这个不同,这个听起来天方夜谭的故事,有可能恰恰就是他们揭开无琊墓秘密、找到三叔和出口的唯一钥匙。但他只觉奇怪,却又说不出奇怪在什么地方。只得任由这团乱麻存在心里,和原来的扭在一起,更成了死结。
闷油瓶接着问,“为什么你的祖先会知道?”不能否认,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关键。
王盟颇有些自豪地扬扬眉毛,“据说,先祖有幸见过,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就记下了。”
“记在哪里?”吴邪发现,这时闷油瓶第一次连续发问,看来他也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时候。
“这个……太爷爷说这件事太离奇,怕写下来遭祸,没敢写,都是口口相传。”王盟解释,这种情况在民间倒是常见,因为中国自古的封建君主专制和局势所限,有时候,野史反而更接近真实。
“口口相传了几千年?”插话的是潘子,“这也太难了点吧?现在一句话只传一天就有可能完全变样了……”
这一点王盟也不敢肯定,“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传说。”
“既然有人想把这件事传下来,应该也会传下启动那种力量的方法吧?否则只是一个故事,有什么意义。”闷油瓶继续问。
王盟无奈地笑笑,显然他也对闷油瓶招架不住了。好奇心害死猫是真理,谁都能好奇,因为最多不过害死一只动物,就是别让闷油瓶好奇,这家伙的好奇心能杀人……
34
“如果《古镜记》全篇都是假的,那写下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我觉得这部传奇编了那么多光怪陆离的桥段,真正只是为了交代镜子能发生晦明变化,我想,应该和光线有关……”王盟想了想说。
几秒钟后吴邪才神色一变,王盟一开始说铜镜能把照过的东西实体化到后来的这几分钟,他居然都一动不动直挺挺地站在铜镜前面,而旁边就是一只能把人眼睛晃瞎的探照灯!
拿着灯的胖子已经完全被这个奇怪的故事纠结住了,潘子劈手夺下他手里的灯关掉。他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被这个该死的斗逼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居然被一个和后羿射日差不多级别的故事吓住……
四周又回复到一片黑暗,吴邪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王盟,你说的实体化是什么意思?”一个被镜子实体化出来的东西会和原物有多少相似度呢?还是某些灵异故事并不是空穴来风,镜子的后面,也许真的可能存在另一个世界?
“依照那个故事来说,应该是一模一样。”
“这个一模一样,也包括思想和意识么?”
胖子终于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哥几个别说了成吗?您们这尺度已经大到可以去客串张震讲鬼故事了……”
吴邪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有一个很疯狂的想法——这一路下来,如果不是我在这摸了一段墙,你们有谁会去特别注意墓墙上有什么?如果我们假设王盟的故事是真的,再假设这里的墓墙上每隔一段就有这样一块铜镜,我们这样一直走下来,你们猜,会发生什么?当然我是一个阴谋论者,所以这个建立在连续两个假设上的可能随时可以被推翻。”
只是,谁也没有出言去推翻他,尽管大家都很想。
众人沉默许久之后,闷油瓶淡淡开口,“王盟说的故事很有可能是真的,你的第二个假设,也成立。”这样一来,一路都让他想不通的那道一闪而过的镜光就可以得到解释,吴邪心里的一个疑问,也可以。
“也就是说,胖子说你走在他前面但你说没有那次,其实不是你,是……”吴邪没有再说下去,他在心里估算闷油瓶故意借这件事来掩饰自己,又或者,他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这件事在他算计范围之内的可能性。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
闷油瓶眼神黯然地摇头,只不过谁也看不见,“刚好不是,你们都忽略了一个死角。”
这下胖子顿悟了,“明白了!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咱都让这斗和自己的想像摆了一道!当时胖爷在转角前,小哥说他在转角另外一头就开始折返,胖爷多走了几步也调头了,所以其实咱俩谁都没有经过转角。我是拎着手电的,小吴你想,如果在某一个时间点,就是我还在往前,小哥已经开始折返的那段时间里,我把手电往前照,而转角的墙上刚好有一面镜子,我会看见什么?我会看见小哥在我前面背对我往前走,影象最多稍微往右偏移一点……铜镜的显像力差,小哥脚程快,手电也不怎么亮,所以我才会觉得小哥一下就不见了。”
吴邪听完,嘴里都可以塞两个鸡蛋。全世界他妈最简单的光反射原理啊!胖子这种文化水平的人都能理解的问题啊!吴邪你丫脑袋撞猪上了啊?!
只是突然的一瞬间,吴邪感觉胸口莫名其妙地堵,昏昏欲睡。事实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在进斗以前就一直干扰着他,时弱时强,让他心神不宁。所幸的是还好没有影响思维,只是在想问题的时候头有点昏,后颈以上还有点钝痛就是了。
可是这次似乎不太寻常,好像就连空气都在拼命朝他挤压过来,打定了主意要在他身边形成高压锅状态。黑暗之中也没有人发现他不对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铜镜和那个离奇的传说上了。他按住心脏的部位,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想挨到墙上休息一会,反正那几个人想半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大概是有点低血糖,他想。
两步之后,如期碰到墓墙,而是出乎意料地撞进了一个人怀里,精准得好像特意为了接住他,除了闷油瓶,他想不到他们几人中还有谁有这样非凡的夜视能力。吴邪下意识拉住他一只袖子,顿了顿便任由倦意侵蚀掉最后一点神志。
人在感觉到安全的时候总是能放任自己睡很久,何况他走了大半天,也真的很累了。昏睡了不知道多久,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醒过来,然而如果他知道后面将要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宁愿睡死在这里,也不要去面对那么荒唐的事。
他揉揉脸,一摸旁边竟然是空的,周围安静得一丝人的气息也没有,“小哥?”他试着叫了一声。
“王盟?潘子?胖子?”直到把所有人都叫了一遍还是收不到半句回应,他知道事情大条了,慌忙地打开手电,墓道森然,一个人也没有……
“我靠……”吴邪倒抽一口气,现在是什么状况?他跟黄健翔其实不熟,所以没必要整天让他一个人战斗吧?动不动来上一段荒坟余生,他吴大少爷胆子很小禁不起吓的……
他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干粮和水都是零——背包在闷油瓶那。一个随时可以电量不足的手电,除了一把小猎刀,就只剩一支不知道还有几发子弹的左轮……这种情况,任谁都很难不疯掉吧?
“就算我偶尔打个瞌睡也不用如此果断地把我丢在这吧?”他之所以认为他们不是被迫离开这里,是因为四周没有一点搏斗的痕迹,别人都好说,光是闷油瓶就绝对难缠的,除非是自愿,否则谁也别想架得走他。“死胖子,上次锄大D你还欠着我钱呢,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债么?死王盟!自己想下岗了?死潘子,你丢了我拿什么跟你家爷交代?死闷油瓶……你……天杀的快回来啊……”
事实证明,天真无邪同志完全在依靠自言自语来打发恐惧。
妖蛾子都是从胡思乱想里搞出来的,他甚至想到了西沙海底墓道里解连环同志在墙上那段很武侠的血书,便摸着腰间的小猎刀很认真地寻思着要不要在这里刻上“胖子潘子王盟张起灵弃我于此,弹尽粮绝,走投无路,含冤而死,天地为鉴——吴邪”,好让他们遭到后人的谴责!事实上,就算百年以后下一拨掏沙的同行来到这里看见血书,只会说他很傻很天真……
想着想着天真同志终于想到了一个原则问题,那就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动机丢下他,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所以这个逻辑百分之百成立。因为要丢的话,在他遭暗算半死不活的那段早丢了……
除非,他们以为他死了,可即便是这样,潘子也会拼了命也要把他的尸体带出去吧?手电光毫无目的地掠过四周,电光火石之间吴邪突然看清了一个事实——面前,方圆几米以内,都没有那块铜镜,他醒过来的地方根本已经不是他晕倒的地方!
这么说来,他们曾带着他走过一段,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他留了下来?
吴邪一时也忘了害怕,快速地换位思考,如果他是他的同伴,没有想要丢下他,那么出于什么原因要把他留在这。既然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那么会不会他们要去做什么事,带着个昏迷的人不好行动,所以才暂时把他放在这里?这无疑是他最期待的答案,因为他要做的就只是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接着他一愣,疯狂的想像力让一个更可怕诡异的想法在心里成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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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那么这个假设的唯一前提就是,在他们看来,“吴邪”跟他们在一起,没有失踪……
如果这就是王盟说的“实体化”,能够让这样一群与吴邪朝夕相处过,甚至称得上患难兄弟的人相信身边的就是吴邪,是不是吴邪这个人,已经无所谓真假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心下已有决定。要是你们敢认错我,吴小爷死在这里也要每天晚上给你们托梦,我闹死你们!
阴寒的墓气扎进肺里,呛得他咳了几声,他抽出猎刀,谨慎地在墓墙上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在斗里,特别是独自一人还迷路这种事,他打死也不想再试一次,虽说一回生二回熟,可他吴大少爷自认不是牛排禁不起这样折腾……
往墓道深处走了没几步,已趋微弱的手电光前,竟有另一个打着手电的人影一闪而过,那个背影吴邪隐约觉得熟悉,应该是他们这队人中的一个,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原本应该什么也不管先冲上去把那人叫住,吴邪此刻却果断地把身形往墙角一隐,伸手捂散了手电的光。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找一个依靠的时候,就越觉得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怀疑和不自觉的自我保护呢?总以为人情冷暖也看过一些,但也是不久前才明白,所谓冷,根本不是被客户用假货骗得倒贴一大笔或者同行压轧那么简单,而是为了得到某些东西,不惜布一个弥天大局,表面上两相无害,背地里咬碎了牙要谋人性命……
最可怕的是人心,最难猜的也是人心。走到这一步如果还看不清这点,那他吴邪也注定是祭品。
他等那个人影走远后,打起手电确认了四周没有别的岔路,便掐灭了光线摸黑循着那人影而去。
太爷爷在天之灵该安慰,前三后四,他总算学到两分。
蹑过一个转角,吴邪随即愣住再也不动。前方十米开外,一抹淡淡的手电光模糊呈现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背着刀,必是闷油瓶无疑,而另一个……吴邪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在他们一起下斗的六个人里,只可能属于……吴邪。
所以,他才会在第一时间觉得那个身影眼熟的同时,硬是想不起来那是谁——根本没有正常人会以为一个在路上碰见的人是自己。
他借着四周漆黑一片,自己也没开手电,往那边靠近了几步,他知道,闷油瓶耳力极好,发现他不是难事。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只是,赌这个“闷油瓶”,是真的。
“小哥!还好碰见你了……”那“吴邪”的声音听起来胜似胸口一块大石落地。“我们这是在哪里?”
闷油瓶摇摇头表示不知。
怎么回事?吴邪心里暗想,难道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大家都走散了?
闷油瓶走到墙边蹲下去四处察看,碍于手上的伤也不好做什么破砖拆墙毁坏文物的事,“地图呢?”
“吴邪,”一摊手,“不在我这。”
“你看这堵墙在建筑学里属于什么结构?”闷油瓶摸着墙继续问。
“吴邪”敲了敲墓墙,声音硬邦邦地有点沉闷,又把手电往墙上扫了一下,余光堪堪就要扫到吴邪所在的地方,吴邪龇了龇牙,尽量轻盈地往旁边一让,才险险避过,也随着手电光打量起那堵墙。
“应该是承重墙吧,我也不敢肯定。”“吴邪”对闷油瓶说。
承重墙你个头!吴邪听了这结论都心累,这面墙厚度不过三十到五十厘米,顶端还有会破坏结构的排气孔,从剥裂的石缝里露出的不过是很一般的夯土,要说普通住宅还说得过去,这里到顶端好说也有五、六米,这个空间他估计也不小于一百三四十平米,何况他们上面还压着一层一样的,靠这种级别就想承重?
除非那战国筑陵师不想混饭吃了,然而他心里更疑惑的是闷油瓶,他为什么要突然问一个建筑工程学的问题,难不成他还真的想拆墙?!吴邪思及此,心里暗骂一声笨蛋,你要是再敢让你那手见血试试看!
闷油瓶站起来,转身面向“吴邪”,淡淡地开口道,“那这斗不是,早就该塌了?”全然冰冷的语气,眼里闪过的凶狠甚至连吴邪都感到陌生恐惧。
这个人,真的会是闷油瓶么?如果,这两个人早就发现他在这里,然后一起演戏骗他……他没敢再往下想。
因为,闷油瓶的手已经在猝不及防间扼住了“吴邪”的脖子!仅仅不到两秒,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身体就已经缓缓倒地。不可能!吴邪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两秒钟,绝对不足以让一个人窒息而死,除非,闷油瓶直接捏断了他的咽喉或是颈骨……
又或者,那个人根本没死……
吴邪突然觉得嘴巴干得厉害,像条躺在砧板上待宰的鱼,只能瞪大了眼睛嘴巴一开一合,真的,假的,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那一刻,他连自己究竟还是不是五天前那个在西湖边上叼着小笼包无所事事地散步晒太阳的吴邪,都已经无法确定……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够他写一本书。
“吴邪,信我。”轻轻的一句话把他的环游地球三周半的思绪扯了回来,他是不是可以认为,闷油瓶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定眼望去,从死去的“吴邪”手里掉落的手电滚在地上,没有熄灭,而是斜斜地朝他站的地方,昏黄的灯光早已撒了他一身。闷油瓶站在十步之外缓缓向他走来,眼如深渊。
如果,你认为我是假的,也会像对那个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杀掉眼前这个,有着和吴邪一模一样的脸的……我吗?
他下意识地连续退后几步,错觉么?眼前的闷油瓶,似乎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一个。
闷油瓶见他后退,立刻停了下来,“别再退了,墙上有机关!”
吴邪收住脚步,两人之间仍旧隔了十步。谁都没有说话,还原了这座诡异的古墓最初的静默,一分钟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那一分钟,吴邪想了很多东西,比如一开始,闷油瓶问“吴邪”要地图,可他清楚记得,在他们五个人一起最后研究完地图之后,众目睽睽都看着是潘子把那张图收了起来。
那一分钟,他想他有了决定。
即使是在古墓上一层被他们所有人怀疑,闷油瓶也不曾说出“信我”这样在没有证据支撑下明显弱势的话。吴邪看着十步以外的人,眼睛微微地有些疼。他的身上有一把猎刀,他知道这东西绝对快不过黑金古刀,他的身上还有一支左轮,但他不想拔。
又是一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闷油瓶叹了口气,“你相信我,过来。”声音干涩得让人忍不住心酸,就好像知道面前的人不可能向他走来,还是不愿意放弃地……想要试一次。了然了他的不相信,还是想努力试一试,让他相信。
这句话差点让吴邪放弃了几秒钟前的决定。然而此时他却看到,闷油瓶身后几乎也是十步开外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个人影,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是那人背后半截深色的几乎要隐进漆黑里暗影,分明是刀柄的形状,彻底刺痛了他的眼睛。还有再诡异一点的场面么……不如一次过都让他见识了吧?
吴邪不动声色,连眼珠也不曾转动,只是眼里微光流转间早已闪过无数念头和思绪,却好像一条也抓不住。
这时那隐于暗处的“闷油瓶”似乎动了动,他定睛一看,是一个他十二万分熟悉的手势:跑!
他笑了笑,也许他已经看出问题在哪了,刀!他们身后刀柄偏向的方向,是左右颠倒的!眼前的闷油瓶刀柄朝左,但是他从来都不记得,闷油瓶惯用左手!
吴邪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丝不分明的欣喜从闷油瓶深黑的瞳仁里流出,他愣了愣,若他是真的,若是此时……岂不是断了这个人对人心的最后一点热气?
然而身体却不想等待大脑的思考,在两人相距五步的时候,拧亮了手电,把那刺目的光源对住闷油瓶的双眼一晃,脚下已是急速退了几步,转了个弯,不要命地向墓道深处奔去。
依稀听见后面有人叫了声“吴邪!”追上来,他不知道是谁,也无暇分心去想,只是拼命地加速,除了念大学的时候为了一个3000米长跑的可观奖品,他这辈子都没跑得那么快过,快到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在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跑了多久,筋疲力尽之际却突然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那人也十分机警,动作流畅地把他甩开,这个专业的动作让他安心不少,他瘫坐在地上把手电往上照去,“潘子。”
36
潘子愣住一看,赶紧把不断喘着粗气的吴邪拉起来,“小三爷!你怎么在这里?”
吴邪气还没理顺,墓道那头很快追过来一个人影,吴邪有气无力地挨在墙上,“潘子你刚才摔我那一下用了几分力?”
“五分左右吧,”潘子显然也注意到那个人影,压低了声音,“摔着你了?”
吴邪摆摆手,“很好……等下那个人过来的话,你先用十分力把他摔了再说……”
人影更近了些,潘子仔细一分辨,“……那不是?”
“当心了……他有可能不是小哥。”吴邪话刚说完,那背着刀的人影已经来他们前方不到五米。
潘子一愣,虽然不太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很有魄力地把吴邪挡在身后。
闷油瓶停下来,额发被汗湿透了,脸色异常苍白,背后一把黑金古刀,刀柄向左。
吴邪你这个……混蛋!那一瞬间他几乎想咬舌自尽,刚才事发突然,他心里乱,只记得闷油瓶没有左手拔刀的习惯,却把闷油瓶强开暗道时伤了右手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那右手上的纱布还是他亲手缠的,两根手指伤损得见了骨头,怎么可能再拔刀?……而他居然还让这样一个满身是伤的人追着他跑了几千米……
潘子亦在同时看见闷油瓶身后墓道口跑过的人影,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真假了,大叫一声,“小哥,后面!”
闷油瓶立时转过头去,看清了那人的方向,留下一句“潘子把好场”,再次展动身形向那道人影追去。
吴邪也曾听过几次这句行话,“把场子”最早开始于清朝北京城八大胡同的戏堂子,意思是让资格老的人稳住局面,在台上照顾好资历浅的人。
他望着那个不断到处奔走也没喊一声累的身影说不出话来。另一边潘子半蹲下身去,“小三爷,上来。”
“我们去哪?”吴邪知道自己的体力经这一跑也算是见底了,依言让潘子背起来。
“这地方不能久留,我们给小哥留几个记号,然后得赶紧找到胖子他们。”潘子背着吴邪直起腰来,往墓道另一头走去,每到转角的地方就停下来刻上一个记号。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又用了多少时间,吴邪平时锻炼少,经过那段千米的夺命狂奔早就累得不行,此刻被人背着又平又稳又不用他费神,把心一放回肚子里就趴在潘子宽阔的背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躺在地上,心里刚寻思着没那么邪乎吧潘子都能把小爷丢下?眼前就出现了几条人影。
“王盟!胖子!”吴邪喜极了大喊。
王盟也不客气地扑上来,“老板!”从来没有觉得他家老板这么举世无双过,在潘子一路摸爬滚,躲避暗箭流沙陷空板无数时,居然还能睡得如此香甜可口,哦不,是香甜……王盟这嗜睡如命的人也甘拜下风了,老板,您才是真正的觉主啊!
吴邪四周看了一眼,一翻身爬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大家都走散了不说,还把我一个人丢旮旯角里?”
胖子困惑地摸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那时胖爷也是眼前一黑就睡过去了,醒来跟你一样躺在一个旮旯角,把胖爷那个震撼得……”
除了明器还没有什么东西震撼得了你吧?……吴邪忍住了没说。
胖子继续说,“后来胖爷摸了半天摸到这个地方来,刚进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明器的干活,老潘带着你就紧跟着进来了,偏偏胖爷手电又罢工了,当时那个水深火热啊……谁也看不清谁,两边差点都交上火了!”
……很好,胖子,您知道用成语了,吴邪嘴角抽了抽,知道问胖子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潘子、王盟,你们也一样吗?”
王盟点点头,“大概就这样,我无意中摸到潘子哥留的记号,跟着就也到了这。”王盟小朋友命大这是有目共睹的了,多亏他跟了潘子走,那条道潘子已经趟过一遍雷,就是来个弱智估计都能走过去……
潘子想了想,“我估计还是那镜子的问题,我觉得我们那种情况跟医学上的深度睡眠和梦游很像。”
好吧,这已经是最靠谱的答案了。至于为什么大家会同时出现深度睡眠和梦游,他根本懒得去推敲了,必要时,“神奇的地球”可以解释一切。
吴邪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哥呢?”
潘子摇摇头,“刚才去追那个人影,然后就一直没看见了。我背着你试图照着地图走,越走越觉得建这个墓中墓的人费尽苦心让我们在上面的主墓里发现暗道,把这里的入口布置得和上面一模一样又左右颠倒,根本就是为了把盗墓贼引进来困死在这里。”
“有这么夸张?”王盟嘴上虽然怀疑,但心里其实也对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凶悍越来越深有体会了。
“有。”吴邪点点头,“这座地下宫殿的复杂程度完全不低于中国任何一座城市的下水道系统。”这个比方好笑是好笑了点,但十分简洁明了。
“那等咱出去了不会发现哥几个已经身处太平洋吧?咱这可算高难度偷渡啊……”胖子适时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
“那我们一致指认你是蛇头如何?”潘子飞过去一双小白眼儿。
“不过潘子,”吴邪正了正色继续说,“你记不记得我们进到这里的入口外面和上面并没有左右颠倒的,一样是左青龙右白虎。可见那个位置应该很重要,一旦改了格局搞不好连带整个宝穴的风水都会逆转掉。”
潘子开始用看吴三省那种充满敬佩的眼神看向吴邪,“你的意思是?”
“这大概是一局两千多年前的奇门遁甲……”
潘子双眼放光一点就通,“所以爷给我们留的是生门的地图,但是我们不知道哪一步走岔了,着了奇门遁甲的道儿!”
吴邪双手一摊,“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潘子你跟三叔学了几年,要不要破破看?”
胖子点了根烟,“要不直接上炸药得了……”
吴邪就着他那借了火也点了一根,“大胖爷爷,楼上还顶着一层呢,您是怕天踏不下来怎的?没找准点一上炸药,咱这立马变成矿难塌方现场……”
“什么点?”胖子和潘子同声问。
“整个地宫承建结构的平衡点啊,在那里爆破连锁反应最小。”吴邪夫子诲人不倦。
“那要不吴大工程师您给找一个?”胖子涎着脸打蛇随棍上,“咱一炮轰上去!”
吴邪摆手,“得了吧,当我是炮神啊?找个平衡点我起码得拿根皮尺把这四周方圆几里都量上一遍,再用奔腾双核处理器的速度连续算上两个小时……您还是找别人吧,有这时间我不如在这给自己挑个顺眼的房间打扫干净了住进去……”
潘子倒还镇定,“两千多年前的奇门遁甲门路多,我没什么把握破,不过小哥好像懂行,要不等他来了再商量商量?”
大家都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盟却低低问了一句,“你们真的都相信那个小哥吗?”
什么?吴邪像被踩住了尾巴一样猛地转向他,“王盟?”
王盟叹了口气,看向吴邪,“昨晚半夜我醒来,看见那小哥在改地图……”
听错了听错了听错了……吴邪揉揉太阳穴,强笑着对王盟说,“你再说一次,我刚才耳鸣了。”
“你没听错……”王盟四个字粉碎了他所有幻想。
潘子也不敢相信,“你确定没看错?”地图一直是他收着的,他自信神偷都轻易摸不走。可是,当那个人是几乎无所不能的闷油瓶时,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
吴邪想起今天一早王盟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终于明白了几分,“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你他妈就知道说我是没睡够!”王盟一句顶回去。
“小吴你先别激动,”胖子也一脸严肃地开口了,“小王先前跟小哥不认识,犯不着害他,倒是你呢?你又有多相信小哥?”
吴邪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死死用指甲抠着手心,都快抠烂了也不觉得疼。
“我倒是想相信,”胖子像在自言自语,“可是你们想,就算小哥没有改地图,他又是懂行的,照理不会任由我们轻易走进这奇门遁甲阵形……”除非,他本意如此,那么反过来,他会在半夜改地图,也就很好解释了。
胖子果然是胖子。平时再怎么耍宝胡闹,关键时刻的意见往往都是掷地有声。
“确实,”潘子点了点头,“懂行的人拿到这张图,随便加两笔都能带我们进死门,我们补给不多了,破个高级的奇门遁甲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可是如果有人不断地修改地图误导我们,这辈子都被想出去。”
“如果不是图被改过,我们五个人十只眼睛盯着地图,能出哪门子岔子?”胖子最后这句话,无异于盖棺定论。
那一瞬间,吴邪的心跳几乎停摆。
王盟此时又说,“老板,潘子哥,你们确定那小哥和你们分开这么久,真的是去追一个神秘人,而不是做别的什么?”
潘子与胖子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而后者点了点头。“小吴,你想清楚。”
吴邪无暇理会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一颗心彻底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