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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觉得这样说太笼统,吴邪把闷油瓶添上去的那些线条加重描了一遍,数清楚了那些线条的数目,伸出一根手指麻利地在地图上划开四个区域,“你看,这边是偏旁,这边是单字,按照概率统计的算法,最多可以有几百个字的概率……”
一瞥眼看见闷油瓶已经是明显不相信的眼神,才摆摆手,“不过嘛……三叔那种乡下人哪里会知道什么概率统计?照他以前老爱拿来耍着我玩的罄竹难书的前科来看,这里面应该还有一条笔画拼凑的隐藏密码,而且……他那文化,我们往简单的想就行了,别指望他还藏得住什么生僻字……”
闷油瓶没多说什么,不过脸上已经完全是一副“那是你嫡亲的三叔吧?这样损他真的没问题吗?”的无奈表情。
那一瞬间的放松神情让吴邪一时忘了说下去,只想着以后可以让三叔多出几条这种折腾人的密码让闷油瓶玩儿,说不定他会觉得这玩意比在斗里跟粽子拼命有趣……
“然后?”正想着,闷油瓶不知几时已经恢复了那张招牌冰山脸,淡淡问道。
“啊……然后……就……”我刚才讲到哪了……这一刻吴邪连揪着头往墙上撞的心都有了……
“你说还有隐藏密码。”闷油瓶好心提示。
“对,密码!”吴邪把神游太空一周的心思拽回来,一头埋进地图里仔细琢磨起来,比起“出去以后”的事,现在“找到出去的路”才是正经事。
“映射?单向映射还是双向茎叶图呢?”吴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旁边空地上比划,无奈在逼仄阴暗的空间和巨大心理压力的作用下,要靠数学统计来解一个自命不凡的老头出的蠢题……怎么想,都只有两个字——头痛!
吴邪使劲晃了晃头,脑子里的混沌却丝毫没有减轻,他攥着胸口的衣服急得想哭,好不容易有他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搞不好只要他一想通,就能知道出口在哪。他真的想自己变得有用一点,就算不介意被道上的人看成是吴三省家扶不起的阿斗,也会介意胖子他们在相处中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需要保护的吴大少爷”这样的神情……那个一镐子造成雪崩差点把自己活埋的笨蛋!
他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连命都不要只管护着王盟了,他吴邪从来就他妈不是什么多高尚的人,什么兄弟义气、君子一诺?狗屁!他只是……从头到尾只是卑劣地享受着被王盟奉若神明,被信赖和依靠着的感觉——自己还不至于太没用的自我安慰!
现在呢?他真的也只是想把旁边这个为了自己搞得满身是伤的家伙带出去而已……偏偏自己该学的没有好好学,空有一星半点的小聪明,有什么用?!
“吴邪。”清清浅浅的一声,止住了他纷乱的思绪。
吴邪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怎么了?”
“我相信你。”顿了顿又说,“也相信我自己。”说完,也不管他听懂了没有,就自顾自又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你想不出来也不要紧,天大的事还有我呢。——是这样么?吴邪顺着他的话往下想,然后慢慢也自顾自地笑开了。不放弃,天大的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没资格放弃,他们的命……都在彼此手上捏着呢。
心结一解,眼前也仿佛亮了似的,吴邪埋头又悉悉嗽嗽摆弄了一阵,好一会才直起身来,笑得一派春光灿烂,“小哥起来,我们来玩拼字游戏……”
他不由分说把那张当作草稿的地图背面塞到闷油瓶手里,那上面不算太整齐地写着一排三十几个汉字,“我念一个字,你把那个字往后跳三格的字念出来。”
闷油瓶一愣,点点头,拧亮了手电。
“开始了……”吴邪清了清嗓,“由。”
“上。”闷油瓶不紧不慢地念。
“无。”
“来。”
“可。”
“唯。”
空间静谧,时间仿佛也细不可闻,轻轻地敲在心脏的瓣膜上,溶进温热的血液。两束昏黄狭长的光线,伴随着一声一声没有跌宕的低语朝黑暗中流淌开去。清冽如同不染世事的泉水,长久地交汇。
上、来、唯……
被闷油瓶淡淡的调子错落着连起来是十个字:上来唯有碧,到此已无尘。
如果……这也能算是谜底的话……
怎么看都是在蒲团上打坐了几十年的老和尚给迷路的施主讲的佛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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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省是会玩这种文字游戏的人?”闷油瓶看了一眼,问。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当然不会,所以,这两句是一定是和那个该死的“玄武拒尸之地”一样,是个只有他们叔侄俩才弄得懂的暗号,而不会是什么别的更高级的玩意!
不过话说回来,这十个字还真是眼熟得可以。
“等……等等等等……”吴邪突然瞪大了眼睛发出一连串录音机卡带的声音,“对联嘛这个!”难怪他眼熟,他家三老狐狸窝里朝南的那面墙上挂着幅山水,左下角画着一小亭子上就是这幅对联!“当时还是我拿到店里给他裱起来的!”
“有什么意思?”闷油瓶问。
“不过和我看过的有点不同。”吴邪捏着下巴想了想,“原本应该是:到此已无尘半点,上来唯有碧千寻。难不成他藏的是‘半点’和‘千寻’两个词?”
闷油瓶摇摇头,与其相信那两个除了有点对仗之外根本不搭调的词是谜底,还不如相信……“它在说一句话。”
吴邪一个没弄明白,“话?”
闷油瓶也不解释,径直问他,“横批是?”
“啊……横批,”这个吴邪倒是记得清楚,“认取来时路。”说完自己也是一愣。吴邪你这榆木脑袋啊……上下联颠倒,句尾的词被砍掉,再加上这个横批,不就是“方向错了,有头无尾,回去!”
吴邪一思及此,扶起闷油瓶就要往回退。
闷油瓶轻轻摇了摇头,“晚了。”吴三省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绝对算不到古墓会塌方,这一塌,哪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而且……”闷油瓶继续说道,语气有些森然,“这张地图肯定不是吴三省留下的!”
吴邪被他一点也明白过来,三叔失踪的时候他们才刚下斗不久,那老狐狸发现不对劲完全可以招呼一声在那时就一起出去,没必要故弄玄虚藏一张假地图把人往死路上带,最后再假惺惺来一句‘你们都走错了’。这样不仅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在时间上就是一个最大的败笔!
吴邪捏紧了拳头,“也就是说,图还是被人动过!”
闷油瓶不置可否,“先出去,只能往里走了。”
事到如今吴邪也没有别的主意了,只好咬咬牙跟上。
墓道的坍塌使原有的空间更加逼仄,两人一路摸索过去,腰愣是没能直起来过,一开始吴邪还记着在周围做上点标记,到后来又累又饿眼冒金星的就懒得了。倒是闷油瓶,眯了一小会午觉就能把精神都眯回来似的,体力好得惊人。
直觉上这是一条笔直的墓道,没有什么分岔和拐弯,可就是这样一段再平常不过的路,也让他们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闷油瓶停下了脚步屏神细听,吴邪一见便也自觉地竖起了耳朵,怕是听错了还特意侧过头去捣了捣,一脸的不可思议,“小哥……水声?”
闷油瓶点点头指向墓道不远处的豁口,示意他跟上。
一钻出那条乱石嶙峋的墓道吴邪就惊呆了,眼前的空地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夸张地修成中间宽两头窄的橄榄形,圆弧状的边缘修得极为细腻,以错落有致的方胜纹为底,阴刻着数以百计的生僻古字和图形,全都用融化的金属浇灌冷却后完整保存下来。
再一看脚下地砖,竟从青黑中隐隐泛着暗色的金光,想必是纯度不低的黄金磨成碎末,烧熔了拌进石材,兼又零星镶嵌了未经打磨的原块琅琊白玉,放眼望去仿佛满地的断玉碎金,说不出的玄异。——只是这样举世无双的工艺仅仅是用来铺地,是不是有点太……
而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奇诡得不可方物的橄榄形中间竟有一圈两米宽的水流形成一个标准的内切圆!几千年的古墓里有水已经够震撼了,更不要说是一圈能够流动的活水,由此可见这里有一处地下水的源头,工匠引水和排水的技术相当巧妙,因此不但没有泡坏墓室,还利用这个水源造出了一块活水环绕的绝佳风水宝地!简直是鬼斧加上神工——天人合一了。
闷油瓶若有所思地看着水圈的中心皱了皱眉,吴邪顺着他的视线定睛望去,只见那水圈正中央架着一方矮台,上面影影绰绰竟像端坐着一个人!
“这个局……”这次是闷油瓶首先打破了惊愕的沉静,“照五行相生来看,木火土金水,偏偏看不到木。”可若是无木,这个局等于死局,风水再好也生不起来。
吴邪一听便也留了个心眼,金和水都容易看出来,余下的黑色为土……好了别说是木,他连火也没瞧见……
转过头来看见闷油瓶已经迈开步子向中央那个水圈气定神闲地踱了过去,他们没看错,隔着两米多宽的水,确实是一个人坐在中间。严格来讲,应该是一具尸体。
吴邪一愣,他就纳了那个闲闷了,一个墓还能埋几个主?面前这个怎么能够比那公子无琊还要有排场……这么一个造型独特的墓室不说,满地的金和玉不说,这么个风生水起的宝地,怎么也该是公子无琊才能躺的啊。
转眼他们已经站在了水圈外围,闷油瓶停了下来,吴邪这才得以好好打量眼前的一切。水流的渠道是直接在地面上凿出来的,边缘也没见什么修饰,难怪远远看起来就像直接嵌在地上的一条玉带,水比在远处目测的还要宽一些,清澈得过分但却看不见底,说明很深,虽然在不停地流转着,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没有冒泡。
吴邪半蹲下去,当然他再怎么天真无邪也好,总不会以为能在这里发现鱼,但一整天没沾水了喉咙干得都快能摩擦起火,这水是从地下泉眼里直接冒出来的,百分百天然无污染,这还不够引起吴大少爷的鲫鱼吗?恩……是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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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撩起一捧水凑到嘴边时就被闷油瓶冷不丁撞翻了,水落回去的声音清脆中隐隐还透着点磁性,吴邪一脸困惑地看看水,又看看闷油瓶。闷油瓶摇摇头,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不出来是想说“没事”还是“完了”,只是将自己的左手也伸入水里,吴邪隐约听见他的指甲在水下沿着地缝的边缘划了一道,带出来一指甲呈细砂状黑黑的东西。
吴邪拈了一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即皱起了鼻子,“是铁!”
“对。”闷油瓶简短地回答他,又指指他们脚下,“这地面只有表面一层是这种掺了黄金和白玉的石材。”
吴邪看似受教地点点头,暗地里叨咕一句,废话,这么贵的东西您还指着它能铺几层?……
而接下来闷油瓶的话则让他恨不得咬舌自尽,他说,“下面是整块的黄金。”
吴邪拽紧了自己的领子才没有直接栽水里去,半晌,闷油瓶张了张口说了句什么,吴邪心潮太澎湃了没听清,神色迷茫地对他说了句“pardon?”
“我是说,这墓室命好,没遇上胖子。”闷油瓶淡淡解释。
那座万年冰山,他在开玩笑?……吴邪再一次的澎湃和迷离了……
“等……一下!”澎湃和迷离后逐渐恢复了正常思维的吴邪顿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猛地再次抓起闷油瓶的左手仔细看去,“没有任何杂质的铁……”
闷油瓶第一次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还要喝水吗?”
吴邪张了张嘴,摇摇头,“我还想多活几年。”
从水下原本是整块黄金的地方刮下来厚厚一层铁物质,只有一个答案能够解释——化学上的置换反映。两种元素长时间的密切相贴,能够发生置换,曾经就有一个科学家用这种方法锲而不舍地用木炭置换出了黄金。
也就是说,这水里的金属含量严重超标,甚至存在着大量的固态铁!想不到,闷油瓶居然心细如发到了这个地步……
闷油瓶不再去管那些水,他抬起头,眼神直直地望向水圈中央那方矮台上的尸体。
那尸体头戴黄金高冠,穿着样式繁杂的长袍,颜色和图案都很奇特,只可惜隔得太远了看不清,但一眼望过去,吴邪就已经可以肯定那身衣冠不是惯常见到的汉服,而是同时给人以原始、古老但无可置疑的威严感觉,像某些先祖画作中的上古神祗。
尸体手里握着一块黑色的物件,端端坐着,看身形应该是男性。之所以用“应该”这种含糊的字眼……吴邪盯着那尸体看了很久,“小哥,那面具好奇怪。”
他看见过很多种面具,小孩子戴的加菲猫兔八哥那种可爱的,马戏团小丑戴的那种诙谐的,西方万圣节那种恐怖的,还有日本艺妓那种诡异的……却独独没有见过眼前明显更加带有古东方色彩的这一面。
掩盖住尸体容貌的面具宽大异常,雕琢粗犷朴拙,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怒目圆瞪满面狰狞,色彩华丽而庄重,细细看去是由青红白玄黄五色交替描画,仅仅在视觉上就给人以震撼的感觉,甚至产生顶礼膜拜的冲动。
这是闷油瓶竟然往后退了一小步,脱口而出的话也带了一丝不确定,“他是个……觋。”
再一次听见这个字,吴邪脑海里闪电般窜出在青铜镜前王盟的那句话,“太爷爷说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据说是个觋……”
他不解地望着闷油瓶若有所思的脸,“小哥,这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职业?”
闷油瓶回过头来,“吴邪,你该知道‘大傩之舞’。”
吴邪点点头,“知道。”
在远古时候,中华的先民们把死亡和疾病瘟疫等都归结于鬼怪作祟,为了避鬼驱邪,他们往往戴上凶恶狰狞的面具,手持矛、盾等兵器,口中高喊“傩、傩……”,用来惊吓和驱散恶鬼,后来便逐渐形成“大傩之舞”,成为国家祭祀的一部分。直到现在,一些偏远的山村都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
吴邪猛地抬起头,“凶恶狰狞的面具……难道?……”
“真正的觋是可以和神灵对话甚至洞察天机的,数量少之又少,一旦入世定是一国的神官,大傩之舞的主祭。”
“这么厉害……我还以为那些神汉巫婆都只是在跳来跳去装神弄鬼……”吴邪下意识揉揉眼睛。
“问题是,原该顺应天命帮助帝君平定天下的觋,没有出现在秦始皇的历史里,却出现在这里……难怪秦二世就亡了。”闷油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到最后更像是自言自语。“这个人,蠢得无可救药。”
吴邪愕然了,闷油瓶你真不该叫闷油瓶,看一眼水就知道金属含量超标,看一眼尸体就知道人家蠢得无可救药……你怎么不跟街上摆一摊子给人看相去啊?
“一代觋师,尊神谕而降,百年不出,出则为平天下之乱。真正的觋,是理应在乱世里辅明君,定天下安乾坤。我敢说,他是为顺应战国之乱才降世的,所以以他的资质,还差一点就能一窥天道、参透轮回,可惜他不要。他原该是盛世夜空里一颗相星,却选择一手抚乱了天下,百年大劫,诸神震怒,他永世还不尽。……”
“小哥,你怎么了?!”而在吴邪看来,他不但没有听见闷油瓶所说的话,他只在他说完那句“蠢得无可救药”之后感觉他似乎用力地挣扎了一下,紧紧地拉住了自己的手臂。随后眼神变得一片空洞……
此后,吴邪再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你说的不错,我该是相星。”清澈静谧的声音从水圈中央的祭台上飘来,轻轻地落在闷油瓶耳边,“但你可知在我之前,将星就已经落了。双星落错,是天的错,但毁了将星却是他铸下的错,我若不替他弥补,他永堕轮回,万劫不复。”
“将星不曾落。”像是闷油瓶的声音,只是更多了几分辽阔,如同千年之外的低语。
“什么?”
“你用生命布下这天眼之局,为何却从未抬头看一眼?……你,睁眼看看我。”
“你是……,罢了,我终究看不透这天。”
“我却想不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历遍苦海,挣出轮回。”
“你扪心自问,真的还有挣出轮回的一天?”
“我历遍苦海,他挣出轮回。”
“闷油瓶”的声音怔了怔,“为什么……”
“为换回他双目清明,身无瑕垢。”如同两千年前宫门初见,他还记得那年海棠正开朱檐染遍。于是他满心的天下大计,就这样轻许了那个命中无君的人。糊涂啊,糊涂了一世还不够。
“那是佛祖的事。”
“不,那是我的事。”伴着轻笑的喟叹语气,如烟如雾。
“……即便换得回,满身瑕垢,万劫不复的却是你。”
“无妨。”
“……”
“将星,两千年前我已算得今日故人重来,却不曾想故人是你。”
“你在等我?”
“我在补过。今日是你的大劫,我的大限。”
“为何你是大限?”
“你原也是大限,我千年前摆这一局九宫助你,只看你可有福气开启。你……应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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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小哥!”闷油瓶依稀听见吴邪在叫他,重新找回神智那一刹那耳边飘过轻轻浅浅的一句,“你我二人欠天下一个盛世,有负苍生……”想再仔细听,却也无迹可寻了。
低头才看见吴邪把自己一只左手握得发白,“你站在那动都不动,也不说话,吓死我了……”
闷油瓶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走吧。”
祭台上的人影仍旧坐得端端正正,“我也一并还了吧……”声音来不及飘得更远,便弥散在一片水气中。
“吴邪,你刚才真的没有见到木?”穿过那间橄榄形的墓室,两人继续在幽黑的墓道里缓缓前进。
吴邪一愣,敢情这小哥还在想着里头那个五行相生却少了木的死局呐?忙摇摇头,“没……我连火都没看见……
闷油瓶把他往身后拉了拉,示意他别离得太远,“火啊……那个觋坐的方位属火。”语气透着点无奈。
“喔。”吴邪轻轻应了一声,没等他再拉,自觉紧了脚步,靠得更近了些。
是害怕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可是能够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肩膀偶尔互相轻撞,却是以前从来没有想像过的轻松和舒服,甚至让他产生了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的错觉。
而仅仅就是下一秒钟,他们似乎脱离了墓道进入另一个更大更黑的空间,吴邪只觉一道阴寒的光闪过眼睛,他下意识偏过头去正想避开,却不防闷油瓶的手几乎与那光同时到来,捂住了他的口鼻,一个转身带着他贴墙蹲下。
那一头传来的,竟是千军万马的声音!
闷油瓶在他耳边极轻地发出了两个气音,既然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说出“硬币”这种毫无关联的话,那么,吴邪已经可以肯定他说的是,“阴兵”……
吴邪倒吸一口气,转头对上他似乎无时无刻都那么波澜不惊的眼,没事的对不对?上次我和胖子不是也躲过去了?
闷油瓶摇摇头,这是守墓的阴兵,不是借道的阴兵。
已经不用说得再直白了,守墓的阴兵,只要生人的气息一旦闯入,杀无赦!
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在这个千年大墓里被迫遭遇一个尚武古国来自幽冥的凶悍兵力……
“吴邪,闭上眼睛往回跑,知道吗?遇到什么都别停下,到刚才那个墓室去,那个觋布的阵守势稳固,或许能保你一命。”闷油瓶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呢?”黑暗中吴邪一双明晃晃的招子对上去。
闷油瓶把目光偏开去,“我挡一挡,就来。”
“不可能,张起灵,你说我自恋也好自大也好,总之我赌定了你会撑到死为止。”
闷油瓶看着他没有说话,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好骗了?
“张起灵,我们一起……不好吗?”说完这句,吴邪有片刻失神。怎么可能忘记,梦里面赵无琊在荒草里闭上眼,陵,让我陪着你,不好吗?死活,我们都在一起,那样不好吗?……我什么都没了,你再丢下我……我真的会怕……
“不好。”闷油瓶正经八百地摇了摇头,“你得活着,你活着,说不定哪天梦见我活过来,我就真的活过来了。”
吴邪气结,“你他妈别以为绷着张万年扑克脸说个笑话我就会买你帐!……唔……!!”
情急之下声音拔高了几度,立刻就被闷油瓶一只手堵了回去。而那头鬼影憧憧、刀戟相撞,俨然已是大军压境之势,闷油瓶倏地站起身来,左手往后一伸就要亮刀,却被吴邪紧紧扯住了手臂,“小哥,别……我求你,你身上都是伤,你……”真的会死的……
闷油瓶回过头,竟然伸手去摸了摸吴邪的发,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早知道就不该让你睡觉……”梦什么来什么……
挣了两下没挣开,那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低着头不说话,手上青筋毕现,竟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闷油瓶神色忽地一冷,把吴邪推开两步挥刀往两人中间一砍,地上刀痕立见,“听着,越过这条线的话,张起灵这辈子,决不再看你一眼。”
身后错杂的脚步声已然逼近,见吴邪还是愣愣地一动不动,他一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扯到跟前,咬着牙低吼,“走!”这一次吴邪被推得更远,甚至刹不住脚摔在地上,沾了满头满脸的尘土。随即他抬起头来,眼前已是影影憧憧地一片,百余张灰白的鬼脸无声无息出现在闷油瓶身后,他一咧嘴竟笑了,两行泪水慢慢流下来,在布满尘垢的脸上冲刷出两道干净的痕迹。
“小哥,吴邪可是个奸商,我走,你得答应我活下来,小爷才不算赔了,是不是……?”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他在他转过头的一瞬间握紧了刀,向身后扫去。
吴邪。这次就算我失约,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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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喘着粗气在墓道里疯跑,浑浊的墓气灌进嘴里,黝黑的墓墙不断擦肩、倒退,让他再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就如同那是这短短几天来时光轻擦的证据。张起灵护着他躲过箭雨,张起灵背对着他挥刀砍向粽子,张起灵安静地靠在他身上入睡,张起灵湮没在火光后的失神和轻笑,张起灵……
是人都会怕死,蝼蚁偷生是大部分世人的写照,老庄为妻子的死当街敲盆长笑不是谁都能做得来,他也一样,他才二十六岁,还没有娶妻生子,还没有实现当年把古董铺子的分店开遍全国的豪言壮语。科学家说人濒死的时候会感觉自己正在穿过一条很漫长的隧道,这一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会像放电影一样从身边经过,最后被永远抛在身后。
这条路是张起灵指给他的,却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让他活下去。
活下去以后呢?娶妻?生子?把生意做大?成为让他家那个严肃的老头子能向街坊邻居提起的骄傲?为什么这曾经盼望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毫无意义?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是那张略带苍白的脸,静如深渊的眼,在安静地看天,在一片喧嚣里淡然地缄默……
那一瞬间他似乎懂得了张起灵用力把他推开时的心情,是人都会怕死,也可以在为了保护某个他最珍视的东西时变得舍生忘死。那么多凄美悲壮的传说和神话,不就是这样流传下来的么?
可是张起灵,你怎么能够叫我,以后想起你时,就像想起一段隔世经年的传说……
终于明白,濒死的不是人,是心。他是凡夫俗子,放不下的,始终放不下。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张起灵,如果我出不去,那我们也算是埋一块儿了吧?我把自己都赔给你了,你说,我亏了多大一笔买卖?……
吴邪兀自垂头向前,下一秒却被一叠声轰隆的巨响扰乱了心中思绪,定睛望去,他已身处那橄榄形墓室的入口,而眼前那原本平静无声的水圈此时竟变得波涛汹涌,飞溅的水珠在地面碎金的映衬下呈现细碎的金黄色,说不出的耀眼夺目。当中尸体上那古朴又绚丽的傩服明明暗暗,一时竟分辨不清色彩。
他望着面前这个庞大的远在他理解范围之外的风水阵势,忽然想到他们之前在墓道里也是依着水声找到这里来的,可进来之后,却被这个奇怪的墓室和那个觋的尸体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从而忽略了,那圈安静得不像话的水是怎么发出这样声势浩大的动静的。
而现下他想通了!如同带有周期性规律的潮汐现象一样,这个闷油瓶口中鬼斧神工的格局里,天时地利人和的那个“天时”就体现在这里——现在才是真正“风生水起”的时刻!看来那个觋的智商比起汪藏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蓦地他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生平第一次看见的闷油瓶困惑的表情,那时侯他说,“木火土金水,偏偏看不到木,……再好的风水也生不起来。”
如果他想的没错,这个地方,就是那个一路把他们迷惑至死的九宫阵的阵眼!
那么,如果……他能找到所谓的“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不是,他的张起灵,就可以不用死?……
他重重地跪在地上,而水声益发滂沱,像下了几千年还不肯停歇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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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笑了,把外衣胡乱一脱一卷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彪悍得像是参加奥运会。然而千年古墓里的水自然寒气逼人他一入水牙齿就止不住格格作响,一个愣神就被接连着呛了两口,满嘴的铁锈味逼得条件反射张口就想骂娘的他闭了嘴,只觉得肺都要裂了,还是不管不顾地朝水圈中央拼命划去,眼睛死死盯住那具尸身。
华诡奇谲的傩神面具在水汽的阻隔下模糊不清,他看的却不是那个。自古以来大傩之舞的主祭一手持矛一手持盾,象征驱除邪魔和守护百姓,而眼前的尸体手中除了一块看不清形貌的黑色物件以外,什么都没有。吴邪目不转睛盯着的,就是那个东西。
他游得更快了些,目前水势虽急,但他依然能分辨出,这还远远没有达到他和闷油瓶在墓道外面所听见的,他自认再怎么牛逼也游不过黄河天堑,不抓紧时间的话,还提什么救人,自己就先交代在这了。
挣扎着上了祭台,下意识要去看时间,一抬手却发现那块进口防水的电子表已经被这九宫阵没收了,于是甩甩手抹了把脸,拖着满身的冰水,迈开大步走向那尸体的姿态就像一只饥不择食的兽。
记忆中这还是吴邪第一次这样冷静地面对一具尸体,当然也没有忘记就连闷油瓶也在这具尸体面前出现过人事不闻的反常现象,更何况他心里还打着那具尸体陪葬品的主意,拿人的手短,难道拿尸体的手就能长到哪去么?不过——
就算你是个粽子,除非你咬死我,不然那个“木”,吴小爷势在必得!他在尸体前方一步停了下来,眉目间多了一股凛冽逼人的气势。
直到那块传说中坚如铁石的玄木真的被他握在了手里,吴邪这才重重松了一口气,这场他把两个人,甚至潘子胖子王盟的性命都搭进去的赌局,让他押中了……手中玄木牌触感厚重,正面阳刻“王城”,反面阴刻一个“禁”字,顶端用繁复的刀工雕出一只怒目圆瞪凶相毕露的神兽睚眦,嗜血如狂、睥睨疆场所向披靡,正是古赵国调动宫城禁军的兵符。
吴邪想不通为什么原该为赵如樾所有的兵符会出现在这个觋手上,又是为什么会用来给这与赵国毫无血缘关系的觋陪葬……他想不通也是正常的,为什么无琊墓的底下会埋着个九宫阵和不相干的人,恐怕也只有那个觋自己才知道。
他把木牌贴身藏好,对着那尸体鞠了一躬,屏着气再一次跳进了已是巨浪滔天的水里,轰鸣的水声隔断了所有听觉,他错过了身后传来那语带释然的一句,“谢谢你,公子。”
也就无从得知,一张清绝尘烟的脸在狰狞的面具后面轻轻笑了一下,千年不腐的肉身随即化做尘灰四散,只剩那件金光璀璨的华贵觋服在青灰的祭台上铺展如画。
吴邪麻木地划动着僵硬的四肢,水比来的时候更急更冷,而且深度是他完全无法根据宽度来衡量的。让他想不到的是水下竟有数不清的暗流旋涡,很显然是一支四通八达的地下水脉,他摒着呼吸也无暇去细看那么多,只是绷直了全身的神经去和四处冲撞的水流抗衡。
一个巨浪打来,四肢百骸的伤口被扯得生不如死,开始愈合的地方也渐渐有鲜血不断逸出,一瞬间就被冲刷得毫无痕迹,只留下愈发惨白的伤口和自己都无法想像的灰败脸色。肩膀那两个鬼斧神工的血洞似乎也裂开了,他一下失去平衡被重重撞到岸边的石块边缘上,顾不得倒抽气赶紧伸手死死扳住,免得又被冲回去。
他脱力地爬上去,隔着衣服按住胸前的木牌,血和水混杂着淌下来,心里想的却是还好那玩意还在……不然那么大的水叫他上哪捞去?
“挨千刀的闷油瓶子,我撑得那么辛苦……你能不能,就算是为了我……活下来,别他妈再成天想着活着很腻之类的……”
连自己都没能听清的含糊低语,透着股固执在空气中不甘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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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油瓶险险躲开斜刺而来的一根长戟,他已经这样倚仗着身体的灵敏和速度躲闪了不知道多久,人在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活下去的时候经常都不会再想着去反击,只有身体会条件反射地去躲避伤害,更何况他没有反击的必要,他要做的只是保存体力,尽量久地拖住这些阴兵。
吴邪……不知道已经跑到哪里去了,那家伙对迷路和把自己搞丢一向很有一套……可惜,他已经脱不开身去找他了。
守墓的阴兵果然很难缠,一个个狂暴像嗜血的凶兽,只要近了身便刀刀见血不死不休,所以纵然他已经尽量避免正面交锋,却仍是由于数量和体力的悬殊明显处于下风。
吴邪冲进来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一个瘦瘦的影子在无数刀戟交错之间,躲得过就躲,躲不过的就生生受了,那个自以为是自动造血机器的闷油瓶子眉头也没怎么皱过,吴邪在刹那间握紧了拳,他那张家小哥还真是那种随意到可以罔顾生死的人……
然而下一秒,闷油瓶连躲都不躲了,他一眼竟瞥见一条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十米开外——他斩地为界的那条刀痕之后……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他,那个古董小贩子脸上出现了一种让他想要努力回想的卓然气势——他很久很久以前,曾见过的。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专注,专注到……对身上一瞬间没入的四五根腐锈箭簇和顷那间四溅的鲜血都浑然不觉。
他看着吴邪高高举起手中一块玄色的牌子,近乎破音地大吼了一声,“兵符在此!赵军立撤!!!”
是在哪一段久远的时光里,也有着这么一个人,衣冠如雪,眉目如画。他为他拂去衣上雪花,在一座荒芜的城楼上看过一个黄昏的苍霞。
“木……”闷油瓶喃喃脱口,思想似乎被更为庞大的记忆夺去了,他静静地抬起头,任由身旁的阴兵得令后居然真的如潮水般退去,隐入到黢黑的墓墙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神色寂灭地拔出古刀指向吴邪,声音苍茫得如同远在千年之外,“兵符……你是,赵如樾……”
“小哥!你看着我,我是吴邪!……”吴邪没有说下去,他看见听了自己这句话后的闷油瓶在一瞬间松开了刀,眼神定了一定,口中连续喷涌出几口鲜血,他伸手去捂了捂,却怎么也止不住,随即无声无息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吴邪亲眼看着这一切,像见证了一个世界的倾塌。
人是麻木的动物,总是斤斤计较着身外之物,却永远无法注意到隐藏在最细微行止起卧里的得失,只有在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块东西被狠狠扯掉之后,才会感觉到天崩地裂的疼。尽管不知道那块东西是什么时候像一个茧,缠了一遍又一遍才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结成晶石的形状,早就无法抽离。于是,抬头低眉间,只剩遍寻无及的遗憾。
吴邪慢慢地走到他旁边,每一步似乎都灌满了铅,拉着他挪不动步子。他看着他躺在那里,想伸出手去碰碰他,却害怕面前这个满是血污和骇人伤痕的身子一碰就会碎掉似的,不知道该怎么靠近。
“小哥……”他低下头去,回答他的只有四周能把人逼疯的黑暗和死寂,那个躺着的人却是连眼皮都不曾轻眨。
“张起灵……”他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
“别玩了,一点都不好玩……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拿到这块木头你知不知道?”
“我越过那条线是我不对,就算你真的这辈子都不看我一眼,也别用这种方式行不?”
最后,吴邪也站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摊开手一副要在这里把衣服晾干的架势。
“看我笨得,你都那么累了还拼命吵你……你好好睡,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不走了,这次就算你拿刀直接劈我身上我也不走了。
感觉到闷油瓶的手指动了动,他忙把手握了上去,轻轻覆住,“没事了,那个牛逼的兵符在我这呢,它们不会出来了……”
55
黑衣,长剑,血影刀光。这是张起灵的梦,梦里的那个男人叫做陵,他在重复做着“厮杀”这个无休止的动作,看不清神情,只看见连发丝都浸透着鲜血,随着每一次挥剑和转身飞起又重重砸在肩上,一点一点把脚下的土地都染红。
撑得那么辛苦的原因也只是,要那个人活着。
不是没有幻想过的,很多很多年以后,还能看到时光在彼此身上流过的安详的痕迹,有一处静静的地方,松林青石白发,斜风暮雨苍霞,野村山鹿疏花,溪涧轻舟月华……他陪他过一辈子平静安稳的生活,看一世炊烟杳杳,倦鸟归林,直到发白如雪,在同一方坟茔里安息。没有争霸,没有家国天下。
他咧了咧嘴突然想笑,笑自己的奢侈妄想,下一秒涌出喉咙的却是触目惊心的黑血。他仰了仰颈,剑尖抵在地上支撑住身体的重量,还不能倒下啊,他倒了,赵无琊怎么办?……
不想让他死,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什么是自由和没有拘束的生活,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快乐过……赵无琊,我想给你自由,哪怕从今以后,你的身边没有我。
张起灵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不远处一片苇丛,那一地杂乱荒芜中有一抹宁静的白,犹是流云,惊鸿照影。一滴泪轻轻滑出无琊微红的眼眶,“当初,真的不应该让你留下……这一世再怎么惶惑不堪,自己领了也就罢了,偏偏……那时怎么就这样自私?”
明明知道总有一天会害了他,还是忍不住想自私地留下那个肯为他跳下寒潭还一心只想给他温暖的男人,“陵,我不要什么自由,这个世界上能够收留我的地方,从来都只有一处。”
“无琊,忘了我。”原谅我,无法看着你君临天下,也无法……带你走。陵转过身去,颀长的身形宛若一块暗色的剪影,更像是某种图腾,带着决然的无惧,嘶吼着又开始了下一轮厮杀。
刹那间,风声坼裂了所有听觉,陵的头脑时而混乱时而空白,他调动起最后一点内力与体内的毒勉强抗衡,手中的剑没有章法,疯了一样地不停挥砍。他看不见前面还有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的脚边已经倒下了多少人。刺客们面面相觑,都有些恐惧,这个人,早该死了,身中数百刀,所谓凌迟也不过如此,何况又是满身的剧毒未解,可他一口气竟然撑了几个时辰还咽不下去!遇到这样的对手,谁会不怕,又有谁会不敬?
剩下的数名刺客互相打了个眼色便齐刷刷并排着后退了,此地空旷,而他视觉已失,退到密林里去,要制住他显然更容易。
陵想也不想就拔足追上去,不杀光这里所有人,赵无琊都会有危险,他时间无多了,他输不起。心念一动间,两个跑得稍慢一步的刺客已经被拦腰斩作两截,此时的他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不辨方向,不问前尘,只知道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四肢百骸都在叫嚣,连最简单的呼吸都能牵扯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一次又一次从血泊中踏过,直到听觉里只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那个明显已是虚浮无力的,属于他自己,而另外一个尽管急促,却也强势得多。还有一个,就差一个了,只要杀了他,就结束了。
无琊,很快……就结束了。
跑进密林的那瞬间,耳边传来更像是虚幻的一声呢喃,“别去,我害怕……”
手中的剑倏然跌落,一口艳血溅上清亮的剑锋,接着便一口接着一口,怎么也停不住,红得像是噩耗。
那血是心脉血,一旦呕出,五内俱催。
他缓缓后仰,“我的……无琊……”
之后,再没有人知道那片树林里发生了什么。
56
风轻缓地拂过,震落草尖上的血滴,如果不是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没有人会相信这片寂静的山林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场杀戮。
长至腰际的苇草丛中,赵无琊无神的双眼望向天际,浮云一动不动,犹是时间静默,胸口那半截玉镯轻巧妥帖只与他相隔一层衣物,却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怎么还不回来?你说陪我一辈子,然后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丢一辈子吗?
干净贵气的锦靴踏上鲜血狼籍的土地,赵如樾紫冠华衫,隔着半坡苇草居高临下望向他,“啧……你们没给我指错?那真的是我风华绝代的五弟?”
他指向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像指着市井里再寻常不过的垃圾。
赵无琊听见他的声音,没有抬头,“救他。”
“你说什么?”赵如樾好整以暇地抱着肩,“风有点大……”
“和你抢东西的人是我,不是他。”
“这算是在求我,还是命令我?”
无琊苦笑了笑,攥紧了袖子,松开来,十指抠着满地的尖石砂砾,一点一点朝他爬过去,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血痕,却仍然感觉不到痛似的,用一双手缓缓地在地上挪动着沉重的身体。
“喔,腿断了呀?怪可惜。也不知道御医修不修得好。”赵如樾看似可惜地皱了皱眉。
无琊爬到他脚边,抬起被血污泥土沾满的脸,一双眼静无波澜,却也苦涩得没有了以往柔和光彩。他慢慢以头碰地,“求你,去救他。”
赵如樾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激荡着在林间惊起了重重鸦影,无琊散乱的发一缕一缕垂落在地,覆上道不清表情的脸,重复了一遍,“求你……救他。”
没有人听见,平静的话语背后,那一身冰晶傲骨,片片碎尽。
赵如樾猛然捏起他的下巴,“你为了一个下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啊?!”
说出去谁会信,温润如玉优雅卓绝的公子无琊,有一天也会为了一个人,满身污秽,委曲求全,人不人鬼不鬼地匍匐在别人脚边,由得人肆意践踏……
“是。”无琊对上他的眼,很轻却很坚持地说。为了他,万苦不怨。
赵如樾听后愣了愣,收回脸上笑容,开了扇子轻轻摇着,“好,我让人去找。不过不保证是活的还是死的。”
“我都要……”微笑着说完这句,他终于力尽地阖上双眼。
把他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王位、权利、尊严,这些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东西,换得回一个他吗?……我也没有很贪心啊……
“蠢货……”赵如樾睨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踏过脚边委地的青丝,对一队卫兵下令道,“你们送五公子回宫养伤。”又吩咐另一队,“你们在这些断手断脚里面仔细翻翻,看能不能给他拼出来个陵护卫。”他还能活着?赵如樾宁愿相信猪会爬树。
那一日,赵国公子无琊亲往魏国签下一份联合伐秦的契约,那一日赵国王殿上百官跪领了立公子无琊为储的王命。
那一日,赵国储君归国途中遇刺,大公子如樾带兵救驾,倾尽整个赵国的名医奇药,险险吊住一口气。
那一日,负责修建赵王陵寝的筑陵官急病猝死,公子如樾帐下一觋师自请接替老筑陵官,却被秘密授意赵王陵改作储君墓。
这些,在史书上不曾留下片言只语,更没有人会记得——那一日,邯郸城的海棠开得极盛,一片一片烧到天际。
57
闷油瓶人事不省间,突然只觉右侧腰腹处一阵剧痛,抵抗的本能逼迫他睁开双眼,只见吴邪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掀开了他的衣摆,一脸的失措和不可置信。
闷油瓶心下便是一沉,想避开却又无法。
吴邪的声音抖得厉害,“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枪伤?不可能,我那一枪明明是空的!不可能有子弹射中你……怎么可能……”
闷油瓶没有说什么,重新闭上眼睛,直到吴邪无法相信地再次触碰那个伤口,才吃痛地皱了皱眉,脸色更白了几分。
吴邪忙把手停住,却慌张地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满脑子想的只是那枚子弹无声没入闷油瓶身体的情景,和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闷油瓶独自冲出那个墓室之后哪也不去,偏偏蜷成一团坐在墙角,而自己却在他第一次表现出愤怒的时候以为那只是一个一句“我不好”就能解释的误会。
也知道墓室塌方时闷油瓶为什么会在地上滚了两圈就连气都喘不过来,而自己,又是为什么从地上摸到一手的血!他聋了瞎了,才会任由这个早就是强弩之末的人继续重创自己来保护他,而他居然还能真的信了那句比纸还薄的“我没事”……心安理得地相信张起灵是无敌的,把他一个人留在上百阴兵的刀戟下面,还以为自己游个泳拿回来块木头就有多了不起了……
吴邪,你真是后知后觉得可怕。
闷油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想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吴邪伸过去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想说他为什么不小心一点,想怪他为什么明知道打不过还要送上门去,为什么就连身上挨了子弹也不肯告诉他……可是最后,他问出口的只有五个字,“起灵,疼不疼……”
他知道这个要强的男人绝对不可能说疼,可是,他心疼。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就一直这么躺着,直到吴邪以为他又晕过去了,才听到他低哑地失了真的声音,“为什么不走?”
“我没用。”
“你没用……和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虽然我没用,至少……我在这里……”你倒下的时候,还有个人可以让你靠着。
闷油瓶怔了怔,半晌又道,“你去,找胖子……”
吴邪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们一起去!”
“你去……我,照顾不了……”他轻轻摇头,对不起,要让别人带你出去了。
“小哥……”吴邪仰起头,“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见你喊‘无琊’了……”
“你也觉得他很可怜是不是?……到现在你还不懂么?并不是谁去负责守护谁的安全,而是两个人一起走下去。”
“两个人走不下去了呢?”闷油瓶垂下眼。
“小哥……张起灵,”吴邪说得语无伦次地,眼泪差一点就要落下来,“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以后都不怀疑你了,什么也不问你了……真的……我谁也不找,你让我陪着你……”我现在,只想对你好……
闷油瓶一字一字听得真切,“吴邪。”他抬眼望他,“那句话,能不能再说一次?……”
“什么?”
“就是,那句……”
吴邪的心突然就定下来了,低下头凑到他耳边,“不是谁去负责守护谁,是两个人一起走下去。”怕他听不清,还特地把每一个字都咬的清晰。
“再说一次。”
吴邪笑笑,“好……不是谁去负责守护谁,而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下去。”
“再说一次。”
“再一次……”
吴邪便一直微笑着,靠在他耳边不厌其烦地低语,直到他再一次阖上双眼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反复复只是那一句……我们两个人,一起走下去。
过了许久,黑暗里吴邪听见他模糊的呼吸,他的手攥着吴邪一方衣袖,轻轻地喊着,“吴邪……疼……”猫儿一样微弱的声音,终于肯卸防的诉苦,湮没在无边的阒黑和荒凉里,惨淡得让人想哭。
吴邪一颤,紧紧抱住那个蜷缩的身体再也不敢松手。后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吴邪还是能在午夜惊醒时轻易地记起这一幕,他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怀抱里那个他一度以为天下无敌的男人浑身是血,紧闭着眼对他说,“我疼……”
他也疼,疼得心都要死了。
58
下棋的时候,黑白双方都把对方的棋子围住,这种局面谓之“劫”,一提一放间,吞食、反噬,循环而无解。但有“劫”就必定会有“劫争”,有的时候,争一颗子,这跟佛争一柱香倒是有些类似。但往往一个劫盘根错节成了“生死劫”,得之生,弗得死,错一步、慢一步,都会满盘皆输。
而博弈之所以叫做博弈,是因为有的时候,它博的是运气。运气这种东西,受中国几千年封建思想的影响,是和人品有着莫大关系的。比如诸葛孔明,火烧连营的计一定,江上就起了东风。再比如林彪,以为搭上私人飞机逃跑就高枕无忧了,谁知“不需轻骑逐,大火自焚烧”。
所以显而易见的,干坏事情的人运气应该都不会太好。这里的坏事情,包括像盗墓啊……什么的。
“死胖子!你摸到了没?”潘子举着根蜡烛四处照着。
“您别急啊潘爷……”胖子认命地长叹一声,“这么高的地儿掉下来,它还能亮我管它叫祖宗……”说是这么说,手底下还是没闲着,悉悉簌簌到处摸着。
二十分钟前,胖子一行还在一条狭长的墓道里趟雷,王盟走在前面,胖子背着潘子不远不近地跟着,然后人品严重缺陷导致运气也连带着下滑的王胖子一脚踩上了一块地砖,地砖“嘎”地叫了一声,潘子“靠”地叫了一声,王盟回过头来明显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眼前的地板在一瞬间空了一块。
潘子眼明手快,回过身去单臂吊住地板的边缘,伸长了身体,中气十足地喝一声,“胖子!”
胖子一看是练习高速下落时的人梯战术,会意地抓住潘子的腿减缓了落势,一边佩服潘子的应变。这坑和地板的落差少说也有七八米,真要直接掉下去还不得摔个七昏八素?他快速调整好了姿势和落地角度,两个人的身高加起来可以抵消三米多的落差,所以胖子落地的时候也就是脚后跟有点麻,接着很快一个黑影也倏地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在了他胖爷的一身神膘上。
胖子张了嘴就要吼,冷不丁被一只手死死按住,同时上面传来王盟的声音,“你们怎么样了?!”
胖子猛地明白过来,忙也憋住了气一声都不吭。
王盟又陆续地喊了几声,才渐渐没了动静。
胖子身上一松,那一身的神膘总算是解放了,“妈的,胖爷就知道……”
潘子拍拍衣服上的灰从胖子背上起来,“知道什么?”
“……知道潘子哥哥您身手敏捷机智过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做您的垫背的是小的的荣幸……话又说回来了,这是什么地方?”胖子一骨碌爬起来。
“坑。”潘子简明扼要。
“这坑真大。”胖子附和道。
“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是不小心踩下来的。”潘子仍然很镇定。
胖子眼睛转了几圈,才按下声音低问,“他没下来吧?……”
“没有,你先把手电开开。”
胖子全身上下自摸了好几遍,一摊手,“我估计吧……它掉了……”
于是,就出现了开始的那一幕……
几分钟后。
“胖子。”
“啥?”
“叫祖宗。”和潘子语带得意的话音一同出现的,还有他手里明晃晃一道手电光。
这一晃倒把胖子给晃愣住了,他抽了抽嘴角,“祖宗……你猜我看见啥了?……”
潘子听他意思,脸色一变往身后看去,“……尸体。”
古墓里出尸体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这很明显是一具现代人的尸体,更稀罕的是,这具尸体很新鲜。
胖子一个箭步上去,戳了戳尸体的皮肤,“就是这几天的事。……奇了,难道真的有人和我们同一拨下来的?”
潘子却皱着眉头不做声,这具尸体给他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不是那种可以用三原色来说明的强烈的视觉冲击,而是“原本不应该是这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的微妙心理。他扳过尸体的头想看个仔细,却发现那张脸上布满了一道道被抓挠的痕迹,早就面目全非了。
“行了老潘,别翻面了,再翻那尸臭能把胖爷年夜饭给呕出来……”胖子退了几步。
潘子还在打量那尸体,忽然他转过头去,“胖子,下来之前你有没有打算过怎么上去?”七八米高的夯土墙,要想徒手翻上去……很不现实。
“那还用问……”胖子说到一半有点说不下去了,“我说潘子哥哥,您该不会是想……把它也给弄上去……?”
潘子默不作声,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时间的奇思妙想是哪跑出来的,咳了一声站起来,就被胖子手里一根嗖嗖乱飞的东西闪花了眼,“那是什么?”
“打家劫舍必备!”胖子把那根绳子抡了一圈停下来,潘子这才看清楚了这个所谓打家劫舍必备品。
“阴钩子,还有……缚尸索……?!”完整地来说,是王胖子同学极富创造力地把缚尸索和阴钩子结合在了一起,于是这个东西看上去也就有那么几分像电影里爬墙上房专用的道具。潘子抹了把脸上的虚汗,“果然是你王胖子打家劫舍的必备……”一般的贼,怎么用得起这个……
只是,潘子叹口气,这北派祖师爷的坟头……该冒黑烟了吧?
俩人卯足了劲爬上去,胖子喘了口气,“老潘,我有个很大胆的想法!”
潘子心想着你那个想法不大胆了,没答理他。
胖子也不等他说话,自顾自摁亮了电子表,“你看嗷,现在是凌晨一点……和昨天小哥他们离开的时间还差大概一个小时。”
“什么意思?”潘子听出了些端倪。
“我推测……只是推测,”胖子的神色认真起来,低声对他说,“我们再回去那个‘旋转餐厅’,等到快两点的时候跑出去,说不定……”
潘子听完,只是拿眼睛不住的打量胖子,才认识似的。胖子被看得心里发毛,大手拍上他肩膀,“实在憋不住了想夸就夸吧。”
潘子哪还有心思夸他,迈开步子调头就往那“旋转餐厅” 去了,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仿佛感觉到有股寒气飕飕地往脊椎上吹,“胖子,你确定刚才那具尸体我们不认识?”
“我保证!”胖子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虽然脸上花了点,但还不至于看不清样子,我们绝对没见过他。”
潘子只觉得那股寒气冒得更厉害了,怎么可能呢?……那身行头,他终于想起来是哪里不对劲了,那尸体的衣物戴挂……分明就和吴邪一模一样。
59
身上的湿冷让吴邪打了一个寒战,也让他更为清楚地知道,这样呆坐在这里,不仅不会有人来救他们,出口也不会自己凭空出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小哥,我一直相信人类是懂得守望相助的。
他就着那个姿势抱稳了闷油瓶,直直地站起身来,“无论是多么危险绝望的处境,只要身边还有同伴,就不会有孤独感。人活着有很大一部分是需要倚赖精神支柱的,即使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改变不了,心里也一样会有坚守和希望的信念,因为,彼此都有了支柱……你是我的支柱,我也是你的。”
闷油瓶深思这番话,眼角竟微微荡开了一抹笑意。
“我们一起出去,活着出去。”他什么都不想了,连环疑团、赵国旧事,还有所谓一夜暴富的痴心妄想,全都他妈的见鬼去,他只要把怀里这个人活着带出去就够了……,无琊墓,不会有一个人的出口。
闷油瓶沉默良久,淡淡地说了声“好”,依旧闭上眼去,两个人相依果然比独自一人支撑着,要释怀得多。
吴邪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没多远,竟见前方十几米远处的地上掉落着一支开着的手电,光线很散,显然电已经耗得差不多了,离手电不远的地方似乎还坐着个人!
吴邪走近一看,不由大惊:“王盟?!……这是怎么回事?潘子他们呢?”
“潘子哥他们……”王盟神色一暗,随即皱紧了眉头捂住腹部,显然是受了重伤,“老板,拉我一把!”
吴邪方要说话,不经意低头看去,竟见那闷油瓶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过来,睁着眼睛,焦点只远远地落在漆黑的墓壁上。
“老板?”
吴邪回过神来,却没有伸出手去拉他,他的双手得好好地把怀里那个人抱稳了,又能从哪里再变出一只手来?“王盟……你忍着点,自己爬起来,哥等着你。你爬不起来……就算哥对不起你……”
“你什么意思?……你要把我丢在这里?你宁愿把这个没救了的人带出去也要把我留在这里?”王盟的呼吸急促起来,“你忘了你当初说什么?你说你肯定把我一根头发不少地带回去!”
“我是这么说过……”吴邪叹了口气,索性站直了身子,“但你自问,真的还是当初那个王盟……?我不会,再拉你。”
四下寂静一片,只剩 “嘀嗒嘀嗒……”的声音在空空地回响,那是闷油瓶的血,一滴、一滴,重重摔碎在黑色的地面。吴邪看似冷静地站着,闷油瓶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紧抱着他的那双手臂在不可遏止地颤抖。
“呵呵……”王盟一声低笑打破了沉静,“你早就知道了啊?”
“我不知道,因为我吴邪几次死到临头了还不愿意去怀疑跟我朝夕相处了将近五年的人会害我,我他妈的连我自己都快怀疑上了我还是没有怀疑到你!我一路告诫自己不要去分析你,因为我潜意识已经知道分析出来会是什么结果!”吴邪近乎嘶吼地说完这番话,愈发绝望地感觉自己像个白痴。自己当作家人,当作兄弟去相信和珍惜的人,到头来只会利用自己,到头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老痒是这样,王盟也是这样……吴邪你是全天下最可怜最无知的白痴!
王盟静静地听完,脸上依然是石膏面具般的沉默表情,“我知道。但是老板,一心想要两全,并不代表不会有人逼你作出选择。比如我妈和你,我只能选我妈。”
“你妈……?”吴邪一愣,眼前不自觉就开始浮现另一张熟悉的脸,谈论起他的母亲时满满的悲伤和遗憾。
王盟点点头,放松了身子靠在墓墙上,甚至点了一支烟,“其实一年多以前我妈就得了那个病,照理说还有得治,可她不肯告诉我们,也不肯治……呵呵,怕花钱呗,后来,就自己悄悄回老家去了。
等到过了有半年,老家的人打电话告诉我她发病了,我才知道,可是那个时候治愈的机会已经只有百分之二十了。那时我回家去,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骨头架子一样躺在床上,看见我就直淌眼泪……老板你记得吧?就是那次,我头一回问你要了一个月的长假……那天我在我爸坟堆旁边坐了一夜,我就在想啊,她十七岁进了我们王家门,身体一直都不好,王家穷,愣是连一副好药材都没给她抓上过,她倒是持家务农担水挑柴一句也没埋怨过。
又过了好些年,硬是拼了命生下我,要给王家留个后,哪知道阎王没收她的命,反而收了我爸的命。我奶奶要把她当闺女再嫁一次,她死活都不肯……小时候这都是奶奶哄我睡觉的时候念叨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那时侯爷爷教我写的第一帖字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妈就这样把自己赔进王家赔了三十多年,就是把自己当头骡子使,也该卸磨休息几年了吧?
我呢……自以为时间多的是,以为在城里干活,每个月寄点钱回去够她吃够她穿就够了……如果不是那通电话,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就要死了。”
王盟长长呼出一口烟气,“我就在想啊……我……哪怕是把自己卖了,也得让她过几天舒服日子是不是。后来,就是你第一次跟着吴三爷下斗那几天,店里来了几个外国人,他们说可以为我妈提供国外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和药物……”
“条件呢?”这次问话的是一直没有作声的闷油瓶。
“他们要我提供老板店里一些货的资料,还有老板和吴三爷的动向。”
吴邪这才了然,为何无论到了哪里都能和阿宁那一伙人“不期而遇”,心里却苦涩得不知该说什么,换作是他,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王盟,回头吧……哥不是答应过你,那二十万,加上哥那份,不会少你的。”
王盟这时却笑了,“二三十万?六七十万?老板,这大半年,光花在设备和仪器上的,都不止这个数了……”
吴邪一时语塞,王盟垂下眼睛又笑了笑,弹走手上的烟蒂。老板,谢谢你还肯用一支烟的时间,听我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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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你刚才说那些老外只是要你透露我的行踪,为什么这次你会跟下来……而且,跟着你下来的,不止一个人……”吴邪也是从他家三老狐狸嘴皮子底下锻炼出来了,听故事想问题两不干扰。
“跟着我下来的确实只有一个人,老板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斗里有其他人的?”王盟也坐正了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
“只有一个人?……加上你,那倒也说得过去,”吴邪先低低地自语一番,才对上他的眼睛,“在你告诉我们青铜镜实体化的故事之后,我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全都昏睡了一段时间,这个,也许只有你才解释得了,在我醒来之后,恰巧就看见和我一模一样的背影,将我引到他和小哥所在的墓室里去,只是当时我没想到,你也在那个墓室里。接着小哥杀了露出破绽的假吴邪,继而发现了我,应该都在你意料之中。
而你突然假扮成被镜子实体化的张起灵出现,做手势让我跑,是算准了他会追着我过去,这样,我们谁都不会有时间去检查躺在地上的‘吴邪’,可是我当时就怀疑你了。因为张起灵根本不会藏头露尾故意让人看不清楚,当然你还很细心地把刀柄的方向和他的左右颠倒,为了应和那个镜子的传说,却唯独忘了,张起灵的右手受伤,早换作左手拔刀。
另外,我一点五的视力告诉我,那个‘吴邪’由始至终表情生硬,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戴了一张易容面具,引我往那个铜镜的故事上面想,反倒把最简单的伪装方法给忽略了。所以那个铜镜实体化的传说,要么是你还未得其法,要么,就是根本子虚乌有。”
“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吴邪示意自己讲完了。
“满分。那么我也如实以告,他们这次要我来,查探一些东西,最好顺便杀一个碍事的人。”王盟爽快道。
吴邪眉一皱,“杀谁?”
王盟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哪有半分受伤的样子,他手里一支左轮直直指向吴邪胸前,“杀……张起灵。”
闷油瓶听了这话也并没有多意外,冷冷看向王盟,“我死,你带他出去。”
吴邪闻言收紧了双臂,他自忖先前游泳、狂奔,体力就快消耗殆尽,更何况要再加上闷油瓶的重量,说什么也无法从王盟枪下逃掉了,便笑了笑望向王盟,“你枪法准么?”
“很准,小时候打林子里的鸟,不管飞得多快,都是一枪一个。”王盟不是自夸,连带着他那曾让潘子吃惊的腿上功夫和北派的摸金手段,都是自幼跟着村里的老人练来。
“念在哥两个五年的交情上,答应我三件事好不好?”
王盟点点头,“说说看。”
“第一,你站在那个地方不要动。”
“可以。”
“第二……让我抱着他。”
“……好。”
“第三,只有一枪。”
“没问题。”
“谢谢。”吴邪道着谢,闷油瓶却在感觉到一滴热泪砸在脸上的同时,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被更紧地藏进那个怀抱里,定下神来,吴邪已是反身背对王盟。“开枪吧。”
“吴邪!!”闷油瓶长长的嘶吼像山林里兽的悲鸣,“你在做什么!!”
吴邪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我欠你的!你当我不知道你身上那枪是他打的?!”
而王盟的声音平淡得有些吓人,他缓缓拉下保险栓,“放心,我不食言。对不起,老板……”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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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怔怔地回头,枪口的白烟还没有散尽,慢腾腾地飘起来,和血腥的气味一起涌进鼻子里。那一枪干净利落,准得很,王盟瞄的是自己的胸口,怎么会不准?
“王盟……”吴邪艰难地开口,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想起只是短短的两天前,在主墓室里,眼前的这个人还曾经一脸惊慌地扑到他身上说,“……除了我妈,就你对我最好了,你别再吓我了成吗?……”
他只觉得喉头哽得慌,于是咬紧了牙,王盟,你也别吓我了成吗?我吴邪不过管了你五年食宿,剥削了你五年劳力,还克扣过你工资,何德何能,就成了对你最好的了?我想都没想过,让你用命去抵那五年!!……那一枪,我倒宁愿你给我!!!
“老板,以后……记得请个勤快点的伙计……”王盟脸上竟还是一副开着玩笑的轻松表情,与以往时不时跑出来作怪的“老板,加工资啦?!”别无二致,只是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老板,这挺好,你不用费神带我出去了……”接着,他像是一下子卸掉了几千斤重的担子,眼帘缓缓阖下,就好像一切又回到杭州西泠印社边上的小古董铺子里,阳光和煦,他用鸡毛掸子扫掉了旧物上的浮尘,在柜台上闲闲地眯一个午觉,任门楹上的风铃叮咚作响,怎么也吵不醒。
人类是懂得守望相助的,虽然大多时他们残忍、自私,机关算尽,但我们仍有理由相信,当面对巨大的灾难,面对生死,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人,所能发出的能量,并肩作战、守望相助,还有……信任。即使是仅存的最后一点良知,一丝善念,也值得舍弃掉一切乃至是生命,去相信它……
不致毁灭,反得永生。
“王盟,是哥不好,哥从来都不知道……你活得有这么累。”死亡不一定能给这一切一个结局,但起码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安息。
“吴邪,放我下来。”一片寂静中响起闷油瓶没有起伏的声音。
吴邪虽不知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却照他说的做了。闷油瓶甫一站稳,扬起手照着吴邪的脸就是一巴掌,吴邪一个趔趄,只感觉鼻腔里都是腥甜的气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猛地拉进了一个怀抱……
半边脸火辣辣的,被用力地贴在一片渗着凉意的皮肤上,闷油瓶紧紧地收拢着双臂,这个动作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拥抱”,而是禁锢,掐得他气都喘不过来。吴邪不敢挣扎,连动都不敢乱动,他闻到了更为浓烈的血腥味,随着自己骨头都要被握断的巨痛,从闷油瓶身上源源不断地逸出来。
“……住手,小哥。”他怎么下得去手,吴邪悲哀地想,这个人倒在地上的时候,满身数不清的狰狞伤痕让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敢触碰,他张开的双手停在半空,颤抖着轻轻环上了与他紧紧相贴的清瘦身体,听见自己就快哭出来的声音,“住手啊……”
过了不知多久,吴邪才感觉到身上的力道渐渐地被卸了去。
“下次再敢这样,我打断你的腿。”这是闷油瓶松开手前的最后一句话,吴邪随着他的落势也跪坐下去,低头想去察看他到底把自己伤成了什么样子,只看了一眼,就闭紧了唇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站起来。如王盟所愿,没有带走他的尸身,他抱紧了不省人事的闷油瓶,对着空荡荡的墓室说了声,“走吧,我们回去。”
转过身,虽然摇摇晃晃,但终是迈了出去。
脚下的断砖碎石渐渐开始多起来,吴邪明白他们已经大致走回了墓底塌方的范围,也就更加小心地注意着四周建筑的平衡结构,尽量低头往塌得只剩下类三角形的小空间里钻。也不用担心什么机关暗箭之类的——这么大动静的折腾,再多机关也被触发不下十遍了,哪怕是有粽子,应该也已经被碾得看不出形状。
这座已逾千年的战国古墓,可以说,就这么废了。因为即使是国家立即展开抢救性挖掘,也已经无法复原任何一件东西,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青铜器、纺织品、珠宝、书帛,都将真真正正地随着它们的主人,永远地与世隔绝。
想到这里,吴邪的心里也不免有些失落和惘然,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因为下一秒,一束直接投射到他脸上的手电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小吴同志!是你们吗?!是就给胖爷吱一声儿!!”手电的光源后面传来只能属于王胖子的三D环绕低音炮效果的大喊。
吴邪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震,连怎么吱都不会了,脑海里浮现的尽是以前历史课本上朱毛会师时二位伟人眼泪汪汪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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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见吴邪不做声,一溜小跑就蹭了上去,“我说小吴同志……”等他真的看见了和他们失散了整整一天的那两个人,到嘴边的话一下就卡住了,瞪大了眼睛活像见了鬼,“这……小哥这是?……”
那个秒杀海猴子,一个人挑了十几只粽子的盖世倒斗王居然挺下了……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内心的震撼,只好发出了无意义的喟叹,“娘喂……”
吴邪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得讲重点,“我们遇上了阴兵。”
胖子啊地一声,“这还了得!”他看吴邪也是挂着一身的彩,情急之下就伸过手去,“胖爷来吧,你歇会儿!”
谁知吴邪想也不想,抱着闷油瓶后退了一步躲开胖子的大手,“别……”别碰他,他……会痛。
胖子看着他反常的反应却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这天真无邪小同志该不是被阴兵吓得失了魂,无知无觉就这么抱着具尸体走了半天?确实,即使他亲眼见证过闷油瓶混在一群阴兵里进了青铜大门,但他依然不认为一个人单挑阴兵还能留下命来,况且那闷油瓶子淌了满地的血,比纸还白的一张脸和垂下来的一只手,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活人。
看来他们所遭遇的,比他和潘子王盟遇上的三头山鸡不知要凶险多少。
胖子心里有了底,见吴邪神色里还带着点失魂落魄,也就不再说什么,由着他护犊子似的搂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
跟着跑上来的潘子没注意到吴邪的不对劲,他一心挂着自己一路都在担心的问题,“小三爷,王盟那小子有问题!”
这一提胖子也想起正事来了,“小吴,你听胖爷说,你带下来那小王子来头不简单,一开始我就看他有鬼,也没想到就能生出那么多事,那改地图的真不是小哥,而且你家三老爷子也走得蹊跷,我就估计他不是自愿失踪的……再有,”他看一眼吴邪,咬咬牙说完,“小哥他身上,应该有个枪眼。”
潘子没等吴邪说话,接着胖子的话就往下说,“那一枪,我和胖子压着没发,想不到你……”看到胖子一个制止他说下去的眼神,潘子于是话题一转,“想不到王盟那枪安了消音器……”
吴邪低着头,在潘子说完“想不到你……”的时候晃了一下,他听了胖子故意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也早就明白了,这两个老江湖早就发现王盟不对,只不过潘子碍着王盟是他带下来不说,而胖子,一心地认为凭他吴邪和闷油瓶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交情,没有什么会想不通的。可偏偏那时,他这个榆木脑袋就是没想通!那边都是心思绝顶通透的人,原是打算将计就计看看王盟究竟要玩什么花样,偏偏自己自作聪明,一步一步活生生要把闷油瓶往死路上逼……
这才明白那时胖子一句语带双关的“小吴,你想清楚”,到底是要他想清楚什么。
胖子看他一脸的自责,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其实那个时候胖爷也没想那么多,可是小哥那眼神……胖爷要么不信,真信了谁,就信他一辈子。”
他记得的,那种不被信任的悲伤神情,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张淡漠的脸上无意间流露,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刻意忽略。看得最清楚的人一直都是胖子,他当局,却不迷。
“我都知道了。”吴邪这句话是对着潘子说的。
“都知道?你已经见过王盟了?!”潘子急急问道。
吴邪张了张嘴露出一抹苦笑,“他死了。”
胖子听了,不由“啧”地一声,摸摸鼻子也没再说什么。说起来,王盟在三头鸟粽那还救过他和潘子一命,他打心眼里就没想着那小王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一时听说他死了,又想到闷油瓶生死成谜,王盟那十有八九是吴邪自己下的手,也难免感慨。
潘子想起了什么,猛地盯住吴邪上下看了一遍,“小三爷,刚才我们甩开王盟的时候踩进一个坑里,那里头有具穿戴得和你一样,脸被挠花的尸体!”
吴邪思及那定是死在闷油瓶手下的“假吴邪”,点点头,“他们是一起的,那个人原本戴了张面具冒充我,被小哥识破了。”他下意识往怀里看了一眼,闷油瓶双眼仍是死死闭着,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
潘子跟着他一看,眉头就是一紧,转过头看了看胖子,胖子摇了摇头,做了个“随他吧”的口型。潘子便问他要了那半袋水递给吴邪,吴邪只是抿了下干燥的唇,“我不渴,留着小哥醒了喝……”
他不会死,几分钟前他还那么果断地给了他一巴掌,还威胁要打断他的腿,还……抱着他说什么也不放手,他明明那么生龙活虎的,怎么会死?
张起灵,说好了一起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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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会师的几人瘫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地面休整,顺便仔细察看身边剩余的物件。吴邪坐下的时候有些犹豫,他抱着闷油瓶一路上又是躲又是钻,虽说那小哥清瘦,他的手臂也早就酸麻,两边肩膀更是动一动就能听见“喀啦”的声音,差点连痛觉都没有了。
不仅感叹自己少爷的身子丫鬟的命,可即便是这样,在潘子示意他可以暂时把闷油瓶放下来的时候,还是结结实实地犹豫了——且不说那地板硬,私心里也实在下不去手放开这个好不容易睡安稳了的人,想了半天也还是决定自己受累给他当个垫子使。
那边胖子看了除了脸色有点不自然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潘子沉不住气了,伸出两根手指就要去探闷油瓶的鼻息。不管是从吴三省还是他自己的角度,他都不希望看到吴家这根独苗活活被逼成精神病,或者是……恋尸癖。
他和胖子一样,在重新看到闷油瓶第一眼时,就已经断定,这是一个死人。创造过再多奇迹也好,只要是人,都必须面对死亡,只是这个人从来都给人太多的神秘感,由不得人不把他和“神”这个不现实的字划上约等号……但也仅仅是约等号。
世界是物质的,当肉体被摧毁到一定限度,就注定了难逃消亡,这并不由你的精神有多强大所决定。他不知道几趟的合作下来,闷油瓶和吴邪到底存了多少交情,也不知道干这行存下的交情能有几分是真的,但他打心眼里敬着这小哥,为了保住一个三番四次怀疑和试探自己的人,愿意把命搭上。
然而他的动作被吴邪一个眼神止住了,那不是多凶狠敌意的目光,潘子却在触到吴邪的视线时下意识地收回了手,他只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家原本傻乎乎的小三爷那个近乎哀求的悲伤眼神。
“好了,咱也别跟这磨磨叽叽了,赶紧想法子怎么出去吧!”胖子一句话打破了稍显沉闷的气氛,“咱没粮食了……”
胖子是天生的乐天派,换作旁人,倒个斗混到这种地步没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也该着手写遗书了,也只有他能够挠痒痒似的地宣布咱没粮食了咱出去吧……但事实上,吴邪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胖子这种稳定军心的精神胜利法在很大的程度上能救命。就好像“我们有可能不会死”和“我们有可能会死在这里”都是在阐述一个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但前者明显更能够鼓舞人。
潘子点点头,“我这里还剩了几捆炸药,实在不行,就算赌一把也非得试试了!”
吴邪定了定神,“潘子刚才说你们踩到一个坑里去,怎么上来的?”
胖子便拿出他那阴钩子和缚尸索晃了晃,“这玩意长度有限,爬个坑什么的还行,但要挂上咱下来的那个洞,明显指望不上它。”意思是,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
吴邪拽住那缚尸索的一头抻了抻,倒是强韧,心说不愧是拿来捆粽子的,只可惜不够长。转过头忽然看见潘胖二人受了多大惊吓似的纠结表情,然后他感觉衣角被拉了一下,低头一看,那闷油瓶不仅醒了不说,竟还扶了扶地,就从他身上站了起来!
胖子一句“起尸了”在嘴里打转了半天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为闷油瓶开口说话了……
“这是九宫阵,靠蛮力打不开,跟我来。”一如既往淡淡的语调,然后理所当然地迈开了步子。
吴邪被吓得不清,看见闷油瓶动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就跟了上去,只剩下胖子和潘子两根柱子似的矗在那面面相觑。
“那小哥该不会真的不是人类?”胖子的世界观显然还没有承受过那么严重的冲击。“别真是个无间道粽子……”
潘子愣了几秒,摆摆手,“跟上去吧……”
“啊?”胖子还在犹豫。
“什么无间道粽子……”潘子握了握拳,“你没看他眼神差点都聚不到一块了?”他望向那气定神闲走在不远处的人影,“……他这是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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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众人再无多话,狭长的墓道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潮湿,像沾衣的夕露,贴在全身上下形成薄薄凉凉却无法被忽视的窒碍,一点一点打湿沾满灰尘的发尾、衣角。
吴邪低着头,看着脚下成块成块整齐的青石砖一路倒退过去,心里忽然就涌起他正在离开什么的错觉。胖子和潘子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很快追上来,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偶尔互相搀扶一下,没有再加快脚步的意思。吴邪早就注意到潘子胸前糊成一片的血迹,不晓得他们遇上了什么,他也不想去问,就好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几天几夜的人,被告知到达绿洲仍然还需要走上几天几夜,所有的器官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倦怠。
他突然怀念起三叔眯着眼睛抽旱烟的狐狸样,胖子爽朗脱线的大笑和破锣歌喉,潘子炉火纯青的那套鱼跃前滚翻,还有王盟满脸殷勤跑前跑后的样子……这些,在短短几天前都还是触手可及的。甚至更早一点,那个背着黑金古刀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脸上淡然的表情,那种好像什么都过了眼,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避世表情,他突然疯了一样想要再一次看见。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又或许更久,没有人刻意去留意时间,只知道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只听见几个人时轻时重的脚步声,就在吴邪适应力极强地几乎喜欢上这种沉闷的低气压时,走在前面的闷油瓶停住了。
吴邪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几步跑到他身边,“小哥!……”看他神色如常,才旋松了神经,抬起头望向前面,“……这里。”
左青龙,右白虎,画檐飞角琉璃顶的庄重墓门,吴邪脸一白,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开始不确定,这一路上是不是平静得过了头,从而导致他们自信得过了头,忘了这是一个两千年前的储君大墓,崇信神鬼的古国,诡谲的巫术奇阵,真的是他们说想走就能走得了的吗?
奇怪的是,想到这里,他竟然完全没有了害怕的感觉,看着身边一动不动凝视着两尊雕像的闷油瓶,差点让他错觉这里其实是有三尊雕像,他甩了甩头想赶走这种不舒服的臆想,接着看见闷油瓶的眼皮轻轻地眨了一下,才觉得一颗心四平八稳地落回了原处。他走近了些,手臂轻轻贴上微凉的躯体,“你累了,休息吧。”
闷油瓶真的就不客气把重心往他身上移了大半,感觉到扶着自己的手同样地泛着凉意,摇摇头,“你别怕,我们回来了。”
“啊?!”果然不能指望受刺激过渡不断发生串线和短路的脑子能够一下领会那句话的意思,吴邪呆呆愣住的脸上写满了“我不懂”。
随后跟上的胖子没听到闷油瓶说了什么,随口骂了声娘,拧开手电上上下下地扫去——这就是老江湖和菜鸟吴邪最大的区别,吴邪容易被自己主观的负面情绪所左右,把自己的猜测和现实混淆在一起。胖子就不同了,大概是天生少了根筋,他没功夫展开多少丰富的联想,反而第一时间摸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比较重要。
很快地,胖子“嘿”了一声,“我说小哥,咱回到这儿也没用啊,靠我那缚尸索上不去!”
这下吴邪明白了,不是周而复始的迷宫,他们回到了主墓室暗道下面的墓道口,刚才胖子拿手电扫了一圈,最后发现天花板上有个洞,挂着根断掉的登山绳。
闷油瓶没有动作,只是吸一口气自己站直了,“吴邪,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发现这是一局奇门遁甲的?”
吴邪听他这样问,再看一看眼前的雕像,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说……这里的雕像和上面并没有左右颠倒的,一样是左青龙右白虎。可见那个位置应该很重要,一旦改了格局搞不好连带整个宝穴的风水都会逆转掉。”
“还记不记得地图密语的第一句?”闷油瓶继续问。
“上来唯有碧……”吴邪先是默念了一遍,然后激动地抓住闷油瓶的胳膊,“上来唯有碧!!”
解出密语的过程潘子他们没有参与,自然不知道吴邪为什么突然那么激动,只是下意识地也跟着振奋起来——出去的路,有了!
然而吴邪的情绪也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他很快安静下来,搭在闷油瓶臂上的手在发抖,牙齿也在轻轻地打着颤。闷油瓶把头转过来看向他,肯定了他的想法,“吴邪,地图是王盟画的。”
很简单,有哪个外人能够知道吴三省书房有一幅山水画,画上有一副小小的对联,他不认为潘子会有雅兴注意到那些。倒是在吴邪裱画的时候,王盟想看多少遍都没有问题。
方向错了,有前无后,回去……这是王盟煞费苦心想要告诉他的话,从一开始王盟就没想害他,千方百计给他留了警告,留了出路。而王盟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能够活着出去,只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让吴邪最后再拉他一把,吴邪却始终没有伸出那只手。是他亲手拒绝了王盟唯一一次求救。
如果,他们能够早一点发现……
“对不起。”半晌,闷油瓶忽然低声说道。
掩不住疲倦的声音却在一瞬间唤回了吴邪的神志,“对不起什么?”虽然是个反问句,但也没有要闷油瓶回答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重新伸出手去稳稳地扶住闷油瓶——我既然已经决定留住你,就不会再把手伸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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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胖子等得急了,忍不住四下张望,“那个什么碧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找绿色的东西?”
吴邪笑笑,“错了,不是绿色,是白色。”
“啊?”很明显潘子也听不明白,碧绿碧绿,这显然是没什么文化水平的人听到碧字时唯一能想到的词汇。
“很简单啊!”一边看着闷油瓶成竹在胸地走向青龙雕像,一边做现场解说,“碧字拆开来不就是王、白、石三个字?王字可以看作是墓主公子无琊,代指主墓室;白就是白色;石是石头,而且还是在下面。所以合起来就是,主墓室下面的白色石头……”
轻微的一声“喀……”,大家都注意到闷油瓶已经把左手伸进了青龙口中,里头正是那颗让胖子垂涎不已的原块蓝田玉石。又是一阵机括转动的声响,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胖子觉得青龙的嘴巴似乎张大了一些。
闷油瓶皱了皱眉,拔出血淋淋的手,望着青龙的表情困惑和惊讶兼而有之,“血祭。”
一看那白色的玉石,竟慢慢布满了由浅到深的血丝,大有渗透整块玉的意思。
即使不知道闷油瓶口中的“血祭”究竟是什么意思,单凭这两个字也能推测出不是什么善类,更不用说一尊僵硬冰冷的雕像居然会吸人鲜血……但吴邪还来不及说出满肚子的怀疑和顾虑,闷油瓶已经缓步走向另一尊白虎雕像,像是不仅仅为了寻找出口,更是要求证什么。
五分钟后,那白虎爪下的玉石也毫无悬念地由白转红,闷油瓶垂着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的左手,表情有些晦暗。——所谓血祭,是远古时就已失传的巫术,由施术者加诸在实物上的强大封印,除非是施术者本人或其指定的对象以血液开启,否则就算把血全放了,它也不会有任何反映……可是这些玉石竟然能够吸食他的血,这要怎么解释?契约的交换达成了吗,他……是那个施术者指定的人?
没有等他们想太多,地底下传来阵阵隐约的雷声,一条地缝毫无预兆地在四人中间裂开,断口整齐,显然是人为设计的。胖子眼明手快地把正好站在裂缝边上的吴邪拉过来,然后几人眼睁睁看着一条黑漆漆的还爬着青苔的石阶从那条不到两米宽的罅隙里升上来,久久存封的腐败气味刺激着嗅觉,而石阶长得看不到底,青苔铺得很均匀,并没有走过的痕迹,也不知道通向哪里,也许……是阴间……?
吴邪有点恐惧,除了几管炸药和少量的枪支、子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御敌的武器,更没有水和食物,这个时候却出现了这样一条延伸向下的石阶,怎么说也和他们回到地面的目标背道而驰……而且,这条阴森狭窄的地道,他们下去了,真的还能再上来么?这是王盟费尽苦心告诉他的后路没错,可是王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那些意图利用王盟解决掉他们这一队人的幕后黑手真的打算让他也顺利出去吗?……还有闷油瓶,为什么他开启了这个机关之后,神色反而没有半点舒缓,甚至有一抹茫然,快要盖过他一贯不变的淡漠。
但也只是一闪神的功夫,那条瘦长的人影已经踏上了石阶,没有一点犹豫地往下走去,渐渐被手电照不到的黑暗吞没。吴邪一惊,刚想叫他,只听甬道下面传来那一贯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掺着空空荡荡的回声,遥远而不真实,“跟着我。”
三个如梦初醒的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挤出一丝苦笑,那个连青铜门都敢随便进的家伙,还能有什么地方吓得住他?……
胖子清了下嗓子示意潘子和吴邪先下,石阶有点滑,有点冷,还有点透着水气的腥味,吴邪下意识回过头去看那两尊守墓的雕像,却看见依然是纯白无瑕的两块蓝田玉,好像从来没有被染红过……
他一分神,踩上越来越厚的青苔,就这样不雅地惨叫着直直往下栽去,刚想叫“小哥让开!”,一只手就从中途截住他,搂紧了。吴邪刚庆幸自己命大,却意识到自己仍在往下滚……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个人,还有一只手始终护住他的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