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10日

烟花刹那 by 狐离(卷二101 – 115)

101

“嘶!”闷油瓶刚想拉住他,吴邪的手指已经先一步碰到了班驳的镜面,又猛地缩回来,发出一声惊呼,“好烫!”

凑到眼前去细看,满以为起码会烫红一块的手指竟然还是一副完好无损的样子,吴邪不可置信地看向闷油瓶,难道是错觉吗,不过,这镜子好端端地挂着,如果没有用火去烧它,又怎么会发烫?

闷油瓶不敢大意,张开五指缓缓地贴上去,并没有很快拿下来,而是对着吴邪摇摇头。稍嫌粗糙的镜面,带着点冰冷的温度,哪里来的“好烫”……

可是,吴邪只觉得指尖火烧火燎的感觉不但没有消退,甚至还慢慢地渗进了骨头缝里,好象直要把骨头从里面烧断。

司徒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是分别拍了他们一下,小声说,“哎!王大爷往里面走了。”两人这才发现老人举着一盏油灯,在晦暗的过道里已经走出老远,他们本身没有带照明工具,早就陷在一片漆黑里。

闷油瓶没有再研究古镜,拉过吴邪一只手握住,对司徒说了句跟上,三个人加快了步子朝前面那一星火光靠去。

以为已经走了不少的路,快要到尽头了,直到一瞬间转进了一个烛火通明的灵堂,才发觉这里面有更大的空间是他们未知的。吴邪暗暗吃惊,在山里打一条狭小的隧道都需要好几吨炸药爆定点破完成,这里那么大一个空间,上不见顶,左右无墙,只能从灵前的几排蜡烛辨识出整个灵堂的轮廓。若要人工开凿的话,莫非是效仿了愚公移山,百代千代子子孙孙不断地开掘、扩建……只是,为什么要扩建这里?

没有电灯,灵堂里幽黄的光线全都来自于这些儿臂粗的高烛,映出黑色的棺木和看起来有些年月的白挽帐,灵位上小小的字更是模糊一片。再往里似乎还有更大更黑的空间,却无论如何看不见了。

香烛的气味有点呛鼻,吴邪原以为这是个封闭的空间,正奇怪那些蜡烛怎么燃得起来,马上就感觉到一阵带着阴冷的气流拂过,甚至吹得人发冷,也就明白了王家想必是在山壁上凿了通气口,这样即使关着前屋的门,空气也能够实现对流。

王爷爷点了一把香分给他们,自己立在一边,轻轻去拂香案上的积灰。

吴邪举香过头顶,双腿跪下时,并没有刻意调动太多的情绪,却依然深切感受到了那种‘死者长已’的悲凉,也许是因为这个幽深寂静的灵堂,也许是因为自己见证过的和险些遭遇的那些死亡,又也许,只因为这里躺着的,是王盟的母亲。那个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跟王盟保证,要把他一根头发也不少地带回来,要和他一起来看看他病重的妈妈。可就好象只是一眨眼,大家都不在了。

人么,都是在看着物是人非的时候才最无力,因为从前的‘我想’、‘我可以’、‘我要’……都变成了陈旧画面里找不到的折痕,变成‘曾经我以为’。

檀香的味道窜进鼻子,安抚了躁乱的情绪,他想起前日黄昏跌落山谷时的那个梦魇,西泠印社边的小古董店子,久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但是又能清楚地记得,那本用来打发时间的章回体小说翻到了哪一页,储物柜最容易积灰尘的那一格又忘记扫了,帐本上还有几笔款子没有结……至于家里那边,应该找他找得快疯了吧。

吴邪眼睛的余光向旁边瞟去,见闷油瓶也拈了香跪着,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印象里,这个人也只跪过鲁王宫的千年血尸和长白山上的三座圣峰,现在安安分分和自己并肩跪着,倒是平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来。

他虔诚地磕下头去,抬起来的时候眼神定住了,他试图眨眨眼去驱散自己的幻觉,事实上这也不过让他看得更清楚罢了——棺木的四个脚并不是齐平地安放在地,而是,深深的嵌进了地上事先凿好的凹槽。

闷油瓶显然也看见了,看样子很想上去进一步查看。吴邪觉得蹊跷,可闷油瓶刚才和王石发生过冲突,现在当着老人和亡者的面,也不能让他无缘无故就一手摸上人家的棺材,只好先拐着弯儿问王爷爷,“请问,王盟母亲什么时候下葬?”

老人却沉默了一会,半天才说,“不下葬。”

“什么?不下葬……”司徒显然也是不可理解。

老人分明不想细说,“这里的人死了都不会入土。”

“那?……”

“头七过了,就把灵堂撤走。”

把灵堂撤走,反之,也就是棺材和尸骨,留下。吴邪想到这里一阵恶寒,他现在知道那些烛光照不到的漆黑空间里有什么,也知道为什么王家的族人要不断开掘这座大山腹里的空间了。似乎也因为有了这个认知,感觉四周竟然积聚起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为什么?”问话的是闷油瓶。

“因为……这块土地不是我们可以葬的。”老人说完摆摆手,表示言尽于此。

102

从王妈的灵堂出来后,司徒就蹬着山地靴顶个拉风的牛仔帽背着他那台价格不匪的单反机消失了,倒真的像是来游览秀丽风光。王爷爷被个跟他一般大年纪的老头勾去下棋了,王石被打发去打酱油还没回来,而王盟那位独居的寡婶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也不开,大半天也没见过一面。至于那位活泼热情的……

吴邪打了个寒战,大晌午的,这风冷得恁邪气……

原本还想四处看看,却不妨被闷油瓶拿住往房里一带,反手关了门。

这是干什么?吴邪吓了一跳。

闷油瓶用少有的认真表情低声对他说,“我们明天就走。”

“怎么了?”

“这里的气不正常。”闷油瓶解释得有些含糊,自然万物都有着独特的气,如人、兽、花、鸟,甚至一花一木、一砖一石,都会散发不同的气,所以在玄学上也有气场这一说。

而这个地方,虽然人气地气乍看起来一样不缺,但在他仔细感觉之下,竟然都是不完整的,像是被摧毁之后再拙劣地拼凑起来——拙劣到,甚至伴随着淡淡的焦糊和血腥气味。

这些吴邪当然都不懂,他只是呆呆地往床上一坐,从下向上看着闷油瓶,“明天,是王妈头七。”

闷油瓶不答反问,“你真的相信?”

这下吴邪哭笑不得了,“就算他们说谎,又有什么好处?”这又不是婚礼满月酒什么的,还能骗点礼金……

“我也不知道。”闷油瓶摇摇头,他只是潜意识地有所怀疑,不正常里透出的正常才是最危险的。过了一会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进山前看到的那块石碑?”

吴邪想了想,“记得啊,地图嘛!”

“哪里的地图?”

吴邪心一凉,那地图只指向了一个地方,“将军坟……你说那地图是带我们去将军坟的?”虽然不知道将军坟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但光这一个坟字就足够让他狂乱了,“小哥,我不要去啊啊啊!”

闷油瓶居然笑了笑,“恐怕来不及了。”

“什……什么意思?”古董店小老板顿觉前程灰暗。

“如果我没猜错,‘将军坟’指的不是地图上某一点,而是这一整片区域。我在树林里就已发觉这是座坟山,现在看来,王家世代确实是那个将军的守墓人了。”

“那我们现在岂不是站在别人的坟堆上?……”

闷油瓶点头,“这就是王大爷为什么说,这块土地不是他们可以下葬的。”

再迟钝,也该明白这是个圈套了,吴邪哭丧着脸,“小哥……我们能现在就走嘛?……”

“你说呢?”

其实自己一琢磨也该明白了,现在出去,势必要在那个诡异的林子里过夜,而若是明天一早赶路的话,在天黑前回到走下山的可能性更大。

吴邪黑线,“你最近怎么老爱用反问句?”

“哦,会吗?”

话题一下子断了,两人都守着片莫名其妙的静默没有说话,吴邪也没有兴致再出去逛了,房间里门窗都关着,他想问闷油瓶是不是在实践怎么把人闷死在房里的吧,又怕他再冲自己来一句‘你说呢?’……这简直太杯具了。

正当虚拟的乌鸦嘎嘎地飞过不知道第几只,他感觉身上的衣服有点汗湿,背过身去正想脱下来换一件,哪知道门吱呀一声开了。

吴邪忙回头去看,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这一早上光听声音的云朵姑娘总算显形了。这一看果然小家碧玉娇柔万方,眉毛弯弯眼睛圆圆长得就像幅年画。

第二件事是,姑娘敲门不会啊?这万一里面有点什么……恩?什么?

第三件事是,“哟,小哥你衣服回来了。”

闷油瓶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唇角勾了几微米竟然又笑了。吴邪把手不停在耳朵边扇风,得……知道这一年画似的姑娘能引你笑……

那边云姑娘冲吴邪点了一小点头就把他从眼前自动屏蔽了,贤惠状把叠得平整如豆腐块的外衣搁到床头,飞红了一双粉颊,“小哥儿,我爷要我来喊你们吃饭……”又娇羞了一下,“那个……衣扣我给你钉好了,要不你扯扯?可牢了……”

吴邪喃喃一声,“这不是杯具,是餐具。”

这一句云姑娘倒听见了,忙摆手,“餐具早摆好了,哪要客人动手?”

103

吴邪正无语间,猛然又听云朵接着说,“那……小哥儿,你能到厨房帮我端几个酱碟嘛?我哥他还没回来。”

好么,敢情我是客人你小哥成‘主人’了。吴邪望天翻眼。

“好。”闷油瓶点头答应。

哪知吴邪竟然冲着云朵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还是我帮你吧,这种事情我比较在行,这家伙手笨能帮你把碟子摔了……”

说完自己都想咬舌自尽,自己给自己削面子啊……就端个碟子还有在行不在行的,老子他娘的是掌柜的不是跑堂的!

云朵看着挺失望地垮下脸,“哦那好吧,麻烦吴哥了……”

吴邪跨出房门前回过头看他一眼,不知怎么竟觉得闷油瓶那眼神利得像刚磨过刀。

跟着云朵出了正厅才知道,洗碗槽的边上另有一道小门通向厨房,把炭灰油烟和主屋隔开。说是厨房,其实也就是幢矮矮小小的瓦房,两口锅子一个灶,灰蒙蒙的陈旧颜色,好像随便往哪一刮都能蹭下来一身泥,比起主屋倒是多了不知道多少农家气息。怎么说呢,主屋像是为了拍电视专门搭的布景,这下见了厨房,才感觉是真的有人居住。

吴邪一进去就被强烈的柴火味呛了一个喷嚏,云朵惊呼一声,“哎呀我的汤!”一边匆匆跑到一口大锅前面亡羊补牢。

“吴哥,这烟大,要不你在外面等会?我这……咳,一会就好……”云朵手忙脚乱去添水、拨柴火。

吴邪看着油腻污黑的厨房,突然觉得云朵这姑娘挺不容易,先前自己对她莫名其妙的敌意一下也师出无名,想给她搭把手,刚好看到灶边垒着几张引火用的报纸,便抓起几张,丢进炉口的时候隐约瞟到了出版日期,嗬!这存得久,都是四年前的,老早脆了黄了。

云朵冲他一笑,“吴哥你别动,怪脏的……”说话间肉香已经缓缓从锅盖下面溢出来,勾得人馋虫大动。

“没事,你都把我喊来了就尽管使唤……”吴邪凑上去,“这什么肉?”

“野山獐子!”云朵搅着汤可自豪了,“我哥打的,城里可吃不着……吴哥,后面桌上给我递壶水!”

吴邪转头去找,一眼看见个晾在桌上的尖嘴圆壶,黑乎乎地像刚从煤堆里扒出来,他伸手去够,在触到铁制的壶提时被滚烫的温度烫得差点没坐倒在地上。

云朵背对着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他是一时脚滑,便自己转身去拿水壶,吴邪吓了一跳,刚要阻止,却看见她若无其事地提着他刚刚才碰过的地方往锅里加水,再把水壶放回原处。

“云朵你……不烫?”吴邪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不啊,这水我上午烧的,都放了大半天了。”云朵轻松地说,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有多让吴邪恐惧。

那水壶晾在桌上很久了,和挂在灵堂里的铜镜一样,都是不可能会烫的,也只有他,在触碰到它们的时候会产生焚灼的痛觉……他慢慢地张开右手的掌心,那里,同样一点痕迹也没有。

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被无法言说的暮色吞噬,就连云朵原本明快的笑容,也跟着狰狞扭曲起来,周围仿佛燃起了炽热的火焰,最后暮色与火海连成一片,烧得无边无际。

——他在刚到达山下小镇的那个夜里,也曾梦见过这样的火,梦见火一直焚烧自己的躯体,有松油和尸体混合焦臭作恶的气味,有人砸窗、拍门。没有人逃出去,就这样一直烧、一直烧……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果这块土地无法收葬,那么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在哪……

云朵加过水后依然背对着他,在吴邪看来那动作却逐渐变得缓慢,吴邪蓦地盯住她的背影,从玲珑的腰身一直往下,是一双笔直的腿,没有脚,那双腿直直□地下!

吴邪脸白如纸,发出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的惨叫。

云朵被他一吓,“吴哥你怎……”

“别过来!我烧死你,烧死你烧死你……!”说着竟疯狂地将手抓向炉中烧得正红的炭火,要往云朵身上丢。

云朵扛不住了,“啊”地也是一声尖叫。

连着不同的两声大叫也引起了外面的震动,吴邪最后的印象是云朵冲着自己身后喊了声“小哥”,他还来不及回头,就被一股力道砸在后颈上。

104

转眼又是夜幕低垂,山里天黑得早,又不通电,各家小小的烛光一闪一闪的,乡间特有的虫鸣嘈嘈切切,反而显得夜晚格外静谧。

吴邪错过了晚饭,同样的,被他昏迷过去还死死抓着不放的闷油瓶也没捞着吃的,他显然也没有工夫在意这个,云朵进来劝了好几次,他到底还是没把挂在胳膊上的那双手拉开。

王大爷让云朵给煎了碗说是安神的草药,被他随手泼到了窗外。

墙角的青苔绿里带着灰,沿着墙缝疏疏密密地长,盯着看得久了,感觉心里也是毛茸茸的一片。吴邪挨着他,大猫一样蜷着四肢躺着,把他一条胳膊拉怀里不够,手指还在潜意识地使着劲,多怕他跑了似的。闷油瓶无声地叹了口气,亏他来得及时,不然今晚饭桌上能多一道炭烧猪手。

认识他开始就没让人省过心。

闷油瓶想起他扛着吴邪往屋里走的时候,在正厅和一个瘦小女人打了个照面。那女人看来也就五十多岁,却是一脸和年龄不符的干巴,穿了一身蓝布衣,盘着秃髻,脖子上一圈黄澄澄老金链子,就这么轻飘飘地站在那,也不看他们,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该来的,不招不惹它也会来。”

“姨娘!……”云朵埋怨地叫她,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句话都这么寒涔涔的。

这是王盟的寡婶无疑了。闷油瓶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关上了房门。

那句话却像一粒沙子揉进了肉里,不痛不痒但硌着难受,他索性也躺下来,才发现吴邪睁着眼睛早就醒了。

“小哥。”捂在颈窝里的声音听着软软的,带点迟疑。

闷油瓶没说话,腾出手圈住了他。

“你看见了吗?”云朵活蹦乱跳地进来要闷油瓶出去吃饭的样子他也看见了,可是却完全无法覆盖住印象里那个动作缓慢、双腿直直插入地下的“云朵”。笑得再天真烂漫,也只会让他觉得狰狞。

“算了……”吴邪自嘲地笑,“我的脑子大概被什么东西改造过。”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的错觉,触摸到别人无法体会的温度,看见别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闷油瓶止住他的话,“你听我说,司徒不见了。”

是的,司徒医生不见了,领着村里其他年轻人点着火把在附近的山里找了一圈的王石这么对住在家里的两个客人说。

闷油瓶一脸料准了似的没有任何波动,吴邪眉心皱出一条小小的约等号,这么个地方,他能到哪去?

王大爷敲敲他的烟枪,“石头,你跟医生住一屋,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你知道嘛?”

“我回来的时候他就没在。”王石还是那么少声少气的。

“他上完香就说出去转转的,”吴邪问王大爷,“这附近有没有风景比较好的地方?我看见他带着相机出去的。”算起来,也有好几个小时的工夫了……

“我们这儿不是树就是草了,能有什么呀?”云朵也跟着瞎参合。

吴邪没再接腔了,说实话他有点怕云朵。

云朵也不介意,接着说,“他不会迷路了吧?”

“他能走到这里,说明没有迷路的可能。”闷油瓶点出这个事实,他和吴邪绕了大半天的林子,他司徒也一样闯过来了。

几人围在厅里枯坐,王石又打着火把出去找了一趟。吴邪越想越不对劲,悄悄问闷油瓶,“你说,他究竟是干什么来了?”一个小地方的外科医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又常常让人觉得无所不能,会医人就算了还会治狗,会开胸就算了还会催眠,现在好了,还会跟着他们跑到这么个坟岗上玩失踪……他是闲啊还是很闲啊还是闲过头啊?

“你问我?”

吴邪额角有点爆青筋,该死的反问句。“呃那……你不是也经常乱跑吗,我是说……在这一点上你们有没有什么心灵感应?”

“没有。”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把‘乱跑’和‘心灵感应’一并否认了。

这时云朵打着哈欠提议,“天晚了,我看不如我们先歇着,明早天大亮了也好找,说不定自己就摸回来了……”

105

吴邪折腾一天累了,嘴里说着还不想睡,被闷油瓶半强迫地按到枕头上,没几分钟就睡得比猪都沉,当然也没有听见王石回来后轻轻地敲了他们的门。

闷油瓶走出去,没有惊动他。

从王石手上接过来的是一台尼康长焦数码单反,手感很沉,价格不匪,“在哪里找到的?”

瘦削的年轻人抬头看着他,“村口。”相机丢在村口,人不见了。

闷油瓶试着按了开关,还剩不多的电,一张一张看过去,无非是些这里随处可见的树丛、山石、小径,画面也杂乱得毫无美感,甚至好几张有明显的抖动、虚晃,全不像玩尼康这种相机的人会拍出来的相片。

他想了想,干脆往前翻,在画面定格到某一张的时候神色一愣,这是一张无论画质、光影还是布局都堪称完美的照片,在医院里拍的,光线是清晨才有的通透,高处的景象被镜头轻易地拉下来,一扇大开的窗,暖色窗帘。窗边的男人半眯着眼睛,发尾翘起,一副早起还恋着窝的懒散表情,是吴邪。

他没有停太久,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翻,看样子司徒应该是个喜欢四处去的人,他看到了许多繁华的大城市,也有名胜古迹,高楼、湖泊、夜色,有雪景,竟然还有荒漠,无一例外都像旅行社的宣传画一样漂亮。

怎么看,都像个浪子,不像个医生。

“嘀”地一声,照片往前翻过了第一张,直接跳到最后那张,出乎意料地,竟是司徒的自拍,背景有些模糊,向光而站的半身像却异常清晰,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捕捉得分毫不差,甚至利用光线为这个二维影象制造了足以乱真的立体感,眼珠都能跟着人转似的,就像司徒缩小了钻在屏幕后面……

他注意到司徒胸前的口袋处似乎别着什么东西,鲜红的一抹,在白色的衣服上特别显眼,正当他想仔细辨认时,图象渐渐地溶解、变暗—— 相机没电了。

王石平时没见过这些电子产品,也跟在一边看,虽然不说话,也是一脸的新鲜感,直到最后一张因为断电而消失在屏幕上,他才有点吃惊地像是自言自语,“司徒医生,他笑了……”

一个人笑了不奇怪,特别是司徒这样给点阳光就死命灿烂的人。

但是闷油瓶显然误解他的意思了,王石想说的是,就在画面消失的那一瞬间,司徒的影象突然咧开嘴,冲他们笑了一下。

无法从照片里了解到底司徒的去向,两人一时也没了主意,王石显然不习惯和陌生人待在一起,有些局促地问,“要不,我再去找找?”客人如果真的在他们这里遇到了什么危险,于情于理他们都万分过意不去,何况这几位好象还是王盟的朋友。

闷油瓶摇头,把相机托在手上,径直回了房间。听到关门落锁的声音,王石在原地顿了顿,跟着也吹灭了桌上的油灯。万籁俱静,偶尔从王盟寡婶的房里传来一两声低不可闻的咳嗽。

吴邪翻了一个身,睡相不佳地占去大半个床,脸朝下埋在枕头里被憋着了,艰难地扭过脖子张开嘴换口气,没过多久又扭回去继续憋着。如此不断反复,别人看着都累,他倒好,半分没有醒来的意思。

闷油瓶把他翻过来一次,想着该安生睡了,过一会他自己又给翻回去了,只好费解地爬起来。就是烙馅饼也不能总烙一个面的,对吧?何况他还要霸着整个锅就烙他一张饼……

不知道为什么,闷油瓶突然很想把他弄醒,看看他睡眼惺忪云里雾里的样子,见过这张脸开心的愤怒的无奈的着急的耍赖的样子,却发现还有一款是没有收集到的,这一点,让人比较不愉快。重点是……连司徒都见过了。

很可惜没有人能够告诉面瘫的张小哥,这种正常人类都有的的扭曲心理,叫做吃味,当然了你要说忌妒也是可以的。

但是他没有这么干,伸出去的手也只是把被踹开的被子重新拉回吴邪身上,被角掖紧了,然后推开房里唯一的那扇窗,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

106

这一觉吴邪睡得时冷时热、翻来覆去跌宕起伏,好不容易醒过来了,满头满脸的不知道是热汗还是冷汗,被夜里的山风一吹,直棱棱地打了寒战。想说睡前明明关了窗子,哪来那么大的风,一看那嵌在墙壁上的两扇窗都开了,天长日久的,固定的螺丝松动了,就见两扇窗户和着风无声地晃动,这场景想必是每一个鬼片导演的最爱。

吴邪觉得奇怪,两扇窗户是向外推的,可窗户的插梢在里面,大半夜的谁去给他打开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后知后觉飞速闪过,四下一望,果然,那闷油瓶子不见了……

“去哪了……”一边嘀咕一边拉紧了被子朝里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却越来越清醒,风好象越来越大,寒意钻到骨子里,一阵一阵灌进屋里甚至荡出了呜呜的回声,像很多人在一起哭。

吴邪受不了,走到窗边轻轻喊了声“小哥”,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回应,窗外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能去哪呢?有门不走,偏要翻窗子,外面还那么黑……去找司徒了?他们俩关系也没有那么好吧?吴邪靠着窗胡思乱想,冷得牙都在得瑟,又不敢把窗栓上,怕闷油瓶要再翻窗进来,一边又在想要是他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主人家怎么办,白天从石头和王大爷讳莫如深的样子来看,这里确实存在着一些不愿被外人探知的秘密,强龙压不倒地头蛇,在这山沟里王家一看就是大户,真有什么一杀一丢,哪还能找得着?——要知道,这儿什么都不多,就是山多……

这么想着想着,哪里还能有睡意?吴邪看不见外面,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一会想这一会想那,表情就跟时不时被猫挠了一下似的,可说是精彩万分。

静了一会儿,就听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吴邪刚想着,怎么翻窗出去走门回来了,却不想那脚步声根本不是往他这里来的,那会是谁呢?这山里乡下,总不能是来贼了吧……吴邪索性把门拉开半拳宽,隐在后面悄悄往外看……

却见一道迟缓的人影,腰有点佝,手擎着一支小小的白烛,身影在烛火中显得飘忽,竟是在向着屏风后通往灵堂的门缓步走去。那人行动看似不怎么方便,却熟门熟路,从头到尾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转弯的时候烛光把半张侧脸照得惨白。

是王大爷!吴邪掩上门,背靠着墙小声地捂着嘴喘气……他怎么会去那里?那里是王妈的灵堂,深处还安放着王家祖先不知道上百还是上千具棺椁,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进去?……

他手脚僵硬地坐在门后,一个小时过去,他没有听见王大爷走出来的声音,一点也没有。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愈发地大了起来,窗户一下一下几乎是砸在窗框上,“砰、砰、砰……”想是人用力拍出来的。吴邪承认他在害怕,怕黑暗里一切未知的事物。他慢慢撑住墙角想站起来,却摸到一手的滑腻,凑到鼻子前闻到一股腥臭。

窗户还在不断地开阖,渐渐地透进几缕妖异的月光,吴邪看到自己的双手,晃眼的一片血红……

“滴答……”他慢慢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王盟……他也只是回家而已,吴邪早就知道,他们住的这间房,是王盟以前住过的。

吴邪把背贴在墙边,一动也不动,他看着王盟在笑,手松松垮垮地伸出来,指着一样东西,蜿蜒的血迹顺着手臂往地上滴答滴答地落。吴邪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方方正正的……一口棺材。

然后海市蜃楼般地很快消失了,地板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只剩吴邪惊恐未定,甚至带了痉挛的喘气声。

他不再碰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也不管会不会惊动别人,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闯进幽黑的夜色里,才想起自己至少应该带一支手电。

很快眼睛适应了月光,便飞快地一路奔去。

“小哥,我们回去……我们要离开这里……”喃喃自语洒落在向后倒退的草丛里,凝成透亮的寒露,也就再三个多小时而已,然后,天就会亮了吧……

窄窄的路上,零星蔓延着一地血红的细碎花瓣,从王家,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又或者,是从某个地方,一路延伸过来。

107

渐渐的,花瓣消失在黑色的地面和青黄的乱草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凹谷和大片赤红花海,有人在密密麻麻的花丛中背对着他,正低头查看着什么。仅仅就是这个背影也足以让他加快脚步,完成长跑最后的冲刺。

闷油瓶在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时回头,看到的就是那个人不管不顾地涉过花叶向他跑来的景象,闷油瓶一瞬间有点吃惊,任是谁看到一个在自己认知里应该正睡得死死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能气定神闲那就真的是在拍电影了。

但很快他沉下了脸,“吴邪别过来……”

吴邪跃进凹地,才发现脚下有多难走,坑坑洼洼的不说,更时不时有透土而出的东西绊住脚步,踩上去感觉像枯枝,有些甚至缠着让他的脚无法拔离。这时一听闷油瓶的警告,自然也是慌了,站在那动也不敢动地望着他,倒是眼睛亮亮的像恋窝的动物,一副随时可以被牵走的老实巴交模样。

他这一晚上被吓得昏昏噩噩,经闷油瓶这一喝才有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连滚带爬地下了凹地,此刻也正站在那大片血红花海中,当下就像走进了一个不存在于人间的幻景,四周的景象和站在乱草坡上看见的全不是一回事,仿佛穿过苇草,就是另一个世界,连原本黑如金墨的夜空也隐隐地染了层凄艳的红,让人四顾茫然,一时不知云里雾里。

“鬼撑伞。”他听到闷油瓶低低地念。

“什么?”吴邪没有听清,想走上前,脚下却像是被花茎死死绊住了,半天才挪了不过一步。

“你没见过这种花吗?”不答反问,闷油瓶随手摘下一朵,“生生相错,花叶两不见。”

吴邪确实没有见过,但这种花在各种作品里使用的普遍性已经让他对这句描述有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红花石蒜,很形象地也叫死人指头花,当然,也可以矫情一点叫它,曼殊沙华。

“鬼撑伞,是我知道的名字。”闷油瓶扔下花,他已经知道司徒自拍的照片里他胸前别着的那抹红色是什么。

“怎么,人间原来真的有这种花吗?”吴邪不解,“不是说这是阴间的花么?”他还一直把这个物种当成传说来着……

闷油瓶却没有纠正他,“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阴阳道,鬼撑伞,看着吴邪还在试图往花丛深处折腾,这家伙从来不会有处在危险境地里该有的自觉。闷油瓶无声地叹气,慢慢走向他,步履平稳地像是没有阻力。

“你……”干什么……话还没完,一下就被走到眼前的人长臂一捞,跟着双脚离地。

吴邪一下反应不过来,双手已经条件反射地圈紧了闷油瓶的脖子,“喂!”

闷油瓶没理他,那表情全当自己搂了一麻袋,径直沿着凹地往上走。

“我说你……放我下!……”吴邪急了,他没残没废的说抱就抱哪那么便宜的。可就在挣扎间,不经意透过他的肩膀瞟到了地上——那红色花朵相错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支支透地而出的森森白骨,对空的五指像是抓握着什么。

红颜枯骨听着动容,谁能想是这样骇人的意境……

吴邪刹那间没了声,闷油瓶却停了步,“放你下去?”脸上是平静,可那眼神流转间怎么就让人觉出几分诈来。

吴邪哪还敢逞这点英雄,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双手勒着一个劲往他身上赖,“敢?!以前就没见你这么听话过!”

不敢。闷油瓶得逞地顺势收了收手臂,丢下去了还要再捞起来一次,不是白费力气嘛……

108

这边闷小哥弓着腰,脚步谨慎、落地无声犹如丛林中潜行的猎豹,如果不是脖子上挂着个人型麻袋状物的话,这敏捷矫健的身姿该有多么潇洒……

那边吴邪被打横抱在胸前,偏偏自己还巴得死紧,闷油瓶的鼻息不可避免地落在耳朵上,想起这家伙在医院里还啄过自己的耳朵,顿时感觉心里毛茸茸的像有只小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挠,差点连气都喘不顺。好赖是半夜,哪怕整个右耳热熟了也只有自己知道。

于是气氛一片尴尬的沉默,吴邪不说话,而闷油瓶向来是不愧那个闷字的,也不能指望他怀里搂个人就非得应景地调戏几句,那不成胖子了么……

吴邪扛不住这低气压,加上安全后好奇心适时作祟,便用手指在闷油瓶后颈戳了戳,“我说……这地方怎么这么邪门儿?”

闷油瓶脚下顿了顿,“我们真的进了鬼村了。”

“什么?!”他以为那片凹地顶多是个乱葬岗万人坑什么的,冷不丁听到他说鬼村,马上想到云朵和王大爷的诡异之处,一下没控制住音量,几乎失控地低呼。

鬼村鬼村鬼村啊!他神经真的还没有坚强到能接受自己接二连三撞邪,最后干脆一头扎进阿飘堆里这样残酷的现实。可惜了,若是边上有摄象机,年度最佳恐怖大片一定就此出炉……

闷油瓶立刻警觉地四顾,手托着吴邪的腰没法捂他嘴,只好偏过头就近用自己的嘴把它堵了个严丝合缝。

“唔唔恩……?!”干什么?!吴邪瞪圆了眼睛,他想表达的其实是,荒山野岭的你装什么禽兽……却对上闷油瓶严肃示警的眼神,耳边同时也听到乱草丛里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忙安静下来,眨眼示意他会做了。

闷油瓶这才放开他,嘴唇离开时不知有意无意地,舌尖在吴邪唇面上舔了一下,直接导致了怀里那人轰的一声,脖子上瞬间移植了一颗西红柿。

吴邪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几乎是同一时间,面前的草丛被人从中扒开,眼里的心虚在看到来人的面孔时变得愕然。

“张先生,这确实是个鬼村,我和你们一样,被困在这里了。”那人这样说着,语气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你们是四年以来,唯一能走进来的人。”

“你不该一直防着我,你试图进灵堂时我就暗示过你们,不要轻易搅乱这滩混水。”他这样说着,没有埋怨的意思,倒是无奈居多。

闷油瓶却没有多意外,不表示相信,也不提出质疑。

“王……王石?”吴邪算是回过神来了,一听那人这么说,颇为意外。

“吴先生,你受惊了……”看到吴邪满脸窘色地巴在闷油瓶身上,那人很明显地憋着笑,吴邪手脚僵硬地回归地球表面,看他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咬牙切齿,“你才受精了你全家受精了……”佛啊,也不知道刚才他们‘那什么’……有没有被参观到……

面前的男人,也就是王石,示意他们别停下,几步踏上来远离了那片血红花海。他出来的时候带了盏老式的矿灯,灯壁上污垢太多,光线就有些透不出,但照明还是够的。于是也不急着回去,三人找了个稍稍背风的地方坐下来。

“我把相机交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这里,我以为你该相信我了。”王石对闷油瓶笑笑,除去在村里木讷少言的伪装,这年轻人显得睿智从容,也温和、亲切得多。看来王盟以前吹嘘他们家代代苗红根正品质优良,也不是说假的。

闷油瓶看他一眼,“你在相机上动了手脚,为什么还会以为我该相信你?”

王石眨了扎眼,没想到他会发现似的,过了一会他道歉,“抱歉,我是删了几张照片,但我保证,那些照片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看对你们会更好。”

“等一下。”吴邪发现自己听不明白,“什么相机?”

像这种‘党内会议’的时候,其他人在默契地谈论一件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这种感觉是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吴邪把这种不愉快的产生归结为知情权。

“司徒的相机,王石说在这里找到的。”闷油瓶解释。

听说是司徒的消息,吴邪也紧张起来,“那司徒还是没找到吗?”

闷油瓶摇头,“没有,但他确实来过这里,有一张照片里出现了刚才的红花。”

这时王石插了一句,“那个司徒医生,你们跟他很熟吗?……算是同伴?”

听这话里有话,吴邪也只能否定,“我只知道他姓司徒,单名苍,是个医生。”很明显,一点也不熟,完全不了解。

闷油瓶知道的比他还少一点,他不知道司徒的名字是苍,但显然他让司徒知道的要更少。

王石沉吟一会,才说,“这两天我观察,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厉害到好像什么都了如指掌,自己却能够不让人稍微探知分毫。”但太过玲珑八角、滴水不漏,也更会让人怀疑,也许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在做戏的时候,这个看起来老实愚笨的青年已经跟他一招一式拆起戏来。

“但我也想到,也许他会和这个把我困了四年的村子有什么关系。”王石这么说着,表情迷惑了一下。

难怪你这么费心找,吴邪暗道,明里却只能催促,“你们说的鬼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石苦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现在还早,天亮以前,我可以把我的经历说给你们听……”

109

我们王家世代居住在乌杉村,如你们所知,这座山头里有一座大墓,就是外人所传的‘将军坟’,我们的祖先当年作为守墓人迁移到这里,并立下王家世代守陵的祖训刻在祠堂的碑文上,不论朝代更替,只要还有一脉尚存,都不得违背……遗憾的是,我们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对我们守护的这座陵墓一无所知了,它是哪朝哪代的哪位将军,为什么葬在这里,关于这些我们的祖先并没有留下任何解释,而为什么当年他们会愿意订下这样的契约更是无从得知。可至少直到今天,我的父辈、祖辈也还在遵守着——这在你们看来也许是非常不开化和愚忠的表现,因为我也曾经这么想。

根据祖谱记载,当年留下守陵的共有四族:王氏、石氏,以及周、濮阳二家,相传分别是设计这座陵墓的筑陵官,墓主当年的一名近身侍从,周朝受过墓主恩惠的没落贵族,还有一群民间的奇人异士,以地名河南濮阳为姓。四族原本分别居住在宝穴的东南西北四方,各自繁衍,也互相通婚,后来慢慢地从四面聚集起来,形成我们现在的这个村子。

后来周、濮阳两族人丁单薄,渐渐销声匿迹,村里大多就只剩下王姓和石姓的后人。这世上哪有真正封闭的世外桃源?到封建王朝倾覆、日寇侵华,也曾有不少的外人到过这里,当中有一些日本人、欧美人,大多是些迷失在深山里的穷寇逃兵,并没有对我们的村子造成太大倾害,却也间接让我们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和山外的小镇交流也更频繁起来。

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越来越多年轻人无法忍受一辈子蜗居在山里,加上一些外来观念的冲击,遵从祖训的意识也淡薄了,都陆续离家,所以人越来越少。家里的祖辈大概也知道无力改变,只好允许年轻人外出求学、闯荡,只是叮嘱我们不能忘本,更不能把有关那座大墓的信息泄露出去。

我叫王石,很明显,是王家和石家结亲的结果,我父亲家祖上是石氏偏出,这一代入赘王家。和王盟一样在外求学、工作,学的是工程建筑那一块……”

吴邪听到这里,在心里小声地加了一句标注:同学。

王石接着说,“却找了份考古的地面工作,给古物做做清理、在工作室里断代、修补什么的。”

吴邪和闷油瓶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地听下去,王石却没有再多说自己,“有时候回家和王盟碰上了,还会请教他一些问题,早听他说他的老板在古董方面年少有为,是位行家。”

吴邪抽抽嘴角,这高帽儿戴的……

“王盟这人啊,平时看着懒散低调的,倒真正是王家嫡传的独苗,搁在村里是要喊一声少爷的。可他偏偏乐意一个人在外面,当年可把他爷爷气得不轻。也许是气味相投吧,我算是这一辈兄弟里和他处得最好的,逢年过节也都相邀着一同回去,路上好照应。

四年前,他母亲病重,家里托人发了信来说怕是不行了,我赶回去的时候王盟已经到了,可他不是一个人回去的,他带了好几个外国人,其中还有个中国女人给他们做翻译,年轻,长的也很漂亮,说他们能治王盟母亲的病。”

那女人是阿宁!吴邪听到这里立刻笃定,这些外国人,想必就是王盟临死前说交代的那些,用治病收买王盟出卖信息的美国佬。还以为下斗老遇上是凑巧,想不到这群人四年前就已经盯上了他们,难道像三叔所说的,在觊觎什么长生不死的法宝么?

“可是我觉得王盟言行间对这些人颇为抵触,还带着点畏惧。当晚我就听到他们在房里小声地争吵,第二天在人前又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依然住在王家,给人感觉疏远又神秘,王盟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我还是经常听见他和那群人争执,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王盟那么生气,或者说,那么坚定地坚持某一件事。奇怪的是,王盟的母亲对这些外国人也完全没有表现友善,甚至表示自己不需要治疗,让他们快点离开,我记得她那时说,‘我们不能对不起别人。’

这时候王盟的婶子突然提出说冲喜能让他妈妈的病好得快些,家里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王盟也愿意,就定在半个月后,娶我妹妹云朵……你别这样看着我,同族结亲在村里再平常没有的,他们这血缘隔得已经够远的。”

吴邪心想我也没关心那个,只是想不到王盟那家伙居然早在四年前就不声不响把老婆都给置办了,更想不到对象就是那巴不得自己能姓了张的小云姑娘……

“那几天全家都在置办喜事,王盟也没表现出高兴还是不高兴,让他量体就量,试吉服就试,云朵年纪还小,看那阵势有点怕,她姨娘哄一哄也就好了。王盟家在村里是大族,结婚当天自然全村人都聚到王家观礼,没有人留意那些外国人有什么动作,甚至连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都无暇去管。

到行礼那天,姨娘早起给云朵穿戴,才发现一早到山下镇首饰铺子订的‘三件’竟然忙昏了头忘了取,在我们这有个风俗,新娘子出嫁不戴那‘三件儿’是很不吉利的,村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前来道贺,云朵吓都吓懵了,我只好马上出山去取。这一来一回没有大半天工夫到不了,我加快脚程,只希望晚上行礼之前能赶回来。到了店里拿图样一对,竟发现金戒指打得小了,那老板怕砸了招牌,当下给熔了重打,只说很快就好。我虽然急也没有办法,只能等着,可那老板大概一时紧张,戒指到手了我悄悄一对,又大了一圈。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只能拿回去先应付着。

但当我回到村子却看不见一个人了,只剩下王家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老房,喜帐也没有撤下,被烧得一团焦糊,除了大开的门,所有窗户都是紧锁的,窗栓让钉子锲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火的,好端端怎么会起火,只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而满屋子竟然找不到一具尸体,不仅王家人,全村百多人全都不见了。我不断地找,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可是当我看到家里装着松油的几个木桶都空了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场火是早有预谋的,而这段时间到过我们村子还发生过冲突的外人,就只有那群外国人了。

等我镇定下来仔细看,才发现地上有一滩一滩干掉的血迹,甚至有些还粘着皮肉,那些血迹看起来是什么东西被拖曳造成的……

我跟着那些血迹走,走到村口,就在那里……”王石这么说着,指向那片血红花海,就在那里,这简单的四个字透着股难名的阴冷,上百条冤魂,白骨森森,他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就是从那里走上来的。

“不奇怪吗?杀人放火了还要把尸体埋起来。”说话的是闷油瓶,吴邪一听也有道理,自古以来管杀不管埋才是歹徒的作风,更何况这种把一百多人关在房子里活活烧死的凶手,怎么会费那个劲去掩埋尸体?

“我不知道。”王石捂着头摇了摇,“或许你们觉得我的描述太过镇定,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足够让我对这件事麻木……

我不知道那些外国人杀人放火的意图是什么,总也知道如果他们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一定还会回来,何况全村遭屠,我也没有必要一个人继续守在这里,只好把老屋简单清理了一下,离开乌杉村。

一年后的清明,我再一次回来,想着虽然逝者已矣,但作为村里唯一幸存的后人,我总该回来拜祭我的族人。原来的路因为没有人走已经渐渐被野草断了,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开路进来,可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闷油瓶不动声色地看向他,早在王石一开始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最后会发生什么。吴邪显然也想到了,脸刷地一下白得像张纸。

“我看见……全村的人,一个不少地,继续生活在这里,和一年前一样。”

110

吴邪叹气,果然,这就是“鬼村”的由来了。

王石停了停,接下来的事是他不想回忆起的,“……他们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一年前的事情真的只是我做了一个荒诞滑稽的噩梦,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我发现,我再也出不去了。我在村里待了几天,他们也没有任何异样,我虽然奇怪,但是休假的时间到了,我只好收拾回到工作的城市,第二天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乌杉村里,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后来我不断地尝试出去,甚至把自己绑在床上,没有用,一夜之后,我总会被拉回这里。村里的人像是完全不知道我曾经一次次地离开又回来,因为在他们看来,我大概从来没有出去过——他们都变成了乌杉村的一部分,我也是。除了王盟,我没有看见他。

半年后我彻底绝望了,不再试图出去,我知道也许自己一辈子都将被困在这里,从灵魂到肉体,真正成为将军坟的守墓人。直到有一天我醒来,看见王家里里外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挂上了鲜红的喜帐,我预感到所有的事情将在那一天有一个解释,或者说了解。天上聚集了大量的云层,一点一点压低,天色黑得像马上就会有暴风雨,完全看不出时辰。我的族人穿着他们最艳丽的衣服,陆陆续续进来,站满了王家的大厅,云朵穿着嫁衣,头上梳了个髻,脸上雪白雪白的,两团胭脂突兀得吓人。王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穿着一身红的长衫,和云朵并肩站着。这是一场一年前把他们所有人都带向死亡的婚礼,新人、高堂、主婚人、看客都到齐了,他们的动作透着僵硬,神情麻木,眼睛是暗淡的灰色。我毛骨悚然地看着他们,和那个诡异的场景格格不入,可是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们无声地忙碌着,进行着我不知道的交谈,村里的小孩子面无表情地追逐打闹,偶尔互相撞到一起竟然发出‘砰’的沉闷声音。然后我听见主婚人嘶哑地喊了一声‘吉时到’,立刻感觉有一股阴寒沿着我的脊柱往上爬。

云朵和王盟跪下向祖先牌位磕了第一个头,两道血红的眼泪就从云朵的眼睛里流出来,全村的人无动于衷地看着,然后他们的脸上也同样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血泪……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看着云朵和一件轻飘飘的喜服一起又拜了高堂——没错,王盟消失了,我只看见他的衣服还直直地站在那里……

然后我闻到一股强烈的松油味,听到几声遥远得好象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的枪响和用英语喊话的声音,人们开始发出凄厉惊恐的惨叫,试图往外跑,可是跑到门边的人都直挺挺地倒下了,其中包括那个主婚人,我才知道那场婚礼到最后也没有礼成。

全村的人被堵在婚宴的大厅里,门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锁,然后火从四面烧起来,不断有人惨叫着‘开门……放我出去……’,我呆呆地站着,却感觉不到窒息和痛苦。

云朵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脸上已经爬满了血迹。慢慢的大家都不再挣扎,他们倒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被关上的大门。

火熄灭之后,天色就在一瞬间完全黑了。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所有的人都在,大家还在过着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只是之后的两年,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这样的一场婚礼和一场大火重复地发生……”王石说到这里惨笑了下,“现在你们知道,你们闯进了什么地方……”

在吴邪的认知里,这是只有在怪谈小说里才会上演的情节,闷油瓶一脸严肃地深思,“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此时此刻,已是清晨六点,天还没亮。应该说,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天光,让天无法亮。

“今天不是王盟母亲的头七,是所有乌杉村人的忌日。”王石抬头看看天,“第四年,也终于要过了。”

吴邪大惊,“什么?!这不就是说……”婚宴和屠杀,马上就会上演。

“我以前做考古这一行,自然也听过许多怪事,王家一日之间喜事变丧事,婚礼成了全村人的灵堂,一百多人惨死的怨气怎么消散得了?所以我说,也许你们进来了,就会再也出不去。”王石语气无奈。

“情景再现……”闷油瓶也望着天,仿佛在自言自语。这是死灵的怨气,每年的忌日重复一遍死亡过程,这段时间只属于过去,不属于现在。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会觉得这里的“气”有问题了,“王石,你说错了一点,这几年不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至少在当年王盟的母亲还活着,可是我们来的时候她却‘死’了。”

吴邪也不笨,被他一提马上想到了,“如果把这件事看成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出现的变数,这表示根本就是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背后操控,它把我们引到这里,也改变了这里的‘轨迹’。”

也就是说,这个局不是一成不变的,也是可以控制的!

“小哥!”吴邪的语气很是雀跃。

闷油瓶询问地看向他。

“没什么没什么~!”吴邪笑着摇头,就是爱死你了!可是很显然,知道可以控制,和怎么控制,是两个相当不同的概念……

闷油瓶也不多做解释,转向王石说,“这是喜煞,我们不一定走不了。”

这份笃定感染了王石,他脸上也不那么悲观了,“该怎么做?”

111

“喜煞是大喜见大悲,生生爱别离,死不得息,亡魂才会滞留在这里不得超脱,要想破解,在喜事被中断的那一刻,也就是场景再现开始的时候,想办法把喜事延续下去也许就可以了。”闷油瓶说,他用的是‘也许’。

吴邪从来没听过什么喜煞,但听他这么一说也能大概想象出,喜事没办完就给人弄死了,是个人都要发怒,何况那都不是人了,肯定心里特憋屈特怨恨,挨谁谁死,再何况这死的不是一两个,是一村!……造孽,这东西怎么就让他们碰上了?

“老大……”吴邪一声呻吟,“你说得容易,怎么延续,那边火烧起来了这边我们把那对鬼新人绑着拜天地入洞房?云朵不挠你可保不准会挠我……”

“当然不是,”闷油瓶低头看他,“史载喜煞极凶,沾上的一般都逃不掉……因为大家都想着怎么逃,或许投身进去反而能有一线生机,只是我也不能保证用这个方法一定能破解。”

“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吴邪无力,闷油瓶子你这时候想起来吞吞吐吐了。

头一次,闷家小哥难得的,不是沉默,而是语塞了。

王石却像是听懂了闷油瓶要做什么,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垮了,一个劲的摇头,“不行的……张先生,这……太危险了!这几年,我都只是在旁观而已,根本不知道真的涉足进去会发生什么啊!”

“啊!你要……”吴邪这下听懂了,食指颤巍巍指向闷油瓶,“你要娶云朵?!”

闷油瓶皱眉,“为什么我要娶。”

“可王石是云朵亲哥……啊!难道你要我娶?朋友妻不可娶啊她也是王盟半个老婆王盟会撕了我的……”吴邪同志陷入了妄想,“再说万一她认准了名分看我也是个百里挑一不可多得的好男人,要来段生死恋怎么办?”

王盟想不想撕他不知道,但是闷家小哥,真的很想撕他的嘴……

“你现在回去,想办法把云朵房间的门锁上,两套吉服藏起来,等我们回去。”闷油瓶转而对王石说。

王石错愕地看着,“真的要……那王盟呢?”

闷油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亏你还看了那么多年,就没有看出来,王盟根本就不在吗?”支撑衣服的只是一团空气,因为喜服上有王盟的记忆,才一时迷惑了看客。

“呃……好。”王石再次被他的淡定打动,拍拍裤子站起来,“灯你们留着,我认得路……请一定在辰时前回来。”

王石拨开草丛,很快地消失了。这边吴邪掰手指数了数,“七点就七点么,非说辰时……”

“吴邪,听我说。”闷油瓶先支开王石不是为了听他抱怨的,“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我不能相信王石,所以一定要由你来。”

吴邪欲哭无泪,“我什么都不懂,你光说我来我来,我来干什么到底?……”

“拜堂。”

“就知道是这样……能不能不要?”吴邪一脸你怎么能把我卖了的控诉表情,虽然云朵长得是水灵,可那是个鬼啊再水灵他敢要么他?

“和我。”

“啊……?”瞬间石化。

“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让婚礼中断,你只要老老实实把堂拜完。”闷油瓶难得凝重地叮嘱。

这是逼婚……吴邪虚弱地扶额。“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听说是要他和闷油瓶而不是那个女鬼云朵拜堂的时候,他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不管怎么说,比起云朵,这个和他一起上过山下过海救过他的无数次的男人更能让他接受,何况他们之间,早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了。

“目前没有。”猜到他也许很不愿意,闷油瓶莫名的有些黯然,也没有再要求,只是淡淡地叙述,“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如果成功了,我们就能出去,如果失败,我们或许都要死在这里……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和那些不得解脱的亡魂一样,成为乌杉村的一部分。

吴邪愣住了,不管是生是死,他们都是一起的,他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个地步的,仔细想想,不光是在这个鬼村,很早之前他们就已经这样了。

在医院拒绝跟三叔回杭州的时候,在无琊墓里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松手的时候,在一片漆黑中寻找他的时候,被他挡在身后的时候……

被逼的吗?可是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却反而有甘之如饴的感觉……甚至更早更早,早到连记忆都无法完整溯源。那些时候自己想的是什么,就算已经无法深究,但有四个字是不会错的,不想分开。

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圆满的玉,不会想要再分开。

于是他释怀地笑了笑,站起来拉住闷油瓶的手,“回去吧,快七点了。”

“……”闷油瓶抬起头的表情很是愕然。

“不就是拜堂么?……走啦我和你拜。”

两人回到王家老屋门口的时候离七点还有一刻钟,天还是黑的,但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整片灯火通明。王石心急如焚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见到他们回来,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指指云朵从外面落了把大锁的房门,示意他都办好了。

吴邪透过王石的肩膀往里望去,这一望不要紧,两条腿都不听使唤地软下去。只见整个喜堂静悄悄地挂满了红布,烧着儿臂粗的红蜡烛,原本空旷的前厅摆了好几大桌,上面堆盘摆好了红枣莲子花生等干果,还有旧式用红纸包着的喜饼甜糕,这片红衬着外面昏暗的天色,显得异常阴森。王老爷子坐在上座,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命的蜡像,而一旁侧坐的竟然是王盟的寡婶和此时应该躺在后面灵堂里的王妈!吴邪想起闷油瓶说的‘这段时间属于过去’,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喊出声来。

虽然他们都坐着,却硬邦邦地板着张死人脸,让人极不舒服。

“不会被他们发现吗?”吴邪不放心。

“这些都是死灵,只会照程序走。”闷油瓶轻声解释,就像粽子一样,不认人的,不然他们也不会任由王石把云朵锁起来了。

王石朝他们走来,又指指王盟的房间让他们先进去,吴邪还没从眼前的景象中回过神来,不知道是怎么被他家小哥提溜到房里的,而那个房间里多出了一台很大的穿衣镜,床上整齐叠着两套喜服。

闷油瓶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拿起一套就开始往身上穿戴,吴邪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拿的那套,是男装……众所周知一场婚礼不可能有两套男装喜服。

什么叫手快有手慢没有……吴邪无语问苍天,口头上还是要为自己的福利争取到底的,“为什么我要穿女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当然是不存在的。

王石不厚道地笑了,吴邪始终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笑得出来真是个迷。

“因为我穿不下。”说话间,闷油瓶已经手脚利落地穿戴完毕,不可否认,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是绝对适用的,他没见过王盟穿这身衣服的样子,但是肯定比不了闷油瓶。

人善被人骑,就不知道答应了拜堂还要答应当新娘的……吴邪认命地抖开女装,一件两件三件,等一下,那块小小的布是要怎么穿?……

吴少爷对镜盛装,喜服加身。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个屁,他分明觉得可悲可泣。

虽说这段时间奔波劳碌是瘦了不少,但面对着一套女性身量的衣服依然是只能远目,所幸婚礼用的喜服为了突出华美大气做得宽松不少,他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在王石的帮忙下总算勉强套上了最外面的那间,喜服的绣工极好,是凤凰朝阳图,可不知道为什么撑在吴邪身上那凤凰变得有点像鸡。

实在挤不下那块布和修长的底衬,光套了间外罩怎么看都不伦不类,何况领口还怎么都拉不拢……不知道那几位“高堂”看见他们家“媳妇儿”穿成这样嫁进门,会不会直接掐死了事?

然后王石又拿出一套老金的颈圈、手镯和戒指,手忙脚乱的往他身上招呼,那个当初阴差阳错打大了一圈的戒指往吴邪指头上一戳竟然刚刚合适,王石看了一阵忍不住说,“怎么感觉就是给你打的?”

“这样可以吗?”吴邪对着镜子别扭。

“这……挺好看,真的……”王石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老子是问你这样穿有没有问题,不是问好不好看?!”

闷油瓶从镜子里看了看他,点点头“恩”了一声。

吴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恩什么恩?!老子喜服都穿了你敢嫌一个看看?……

“啊,时辰快到了!”王石像是突然想起来,“张先生,我们先去外面,等鞭炮响过我再把吴先生背出去。”吴邪现在扮演的是云朵的角色。

“现在还是上午啊,你不是说婚礼是在晚上么?”吴邪下意识地能拖就拖。

“你看表。”不意外地看见吴邪一幅见了鬼的表情,闷油瓶解释,“亡魂作祟没有多少时间,只能通过不断的扭曲。”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也可以拉伸为它们的一天。

“你们有话快说。”看闷油瓶没有往外走的意思,王石只好先出去。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吴邪看看闷油瓶一身的红,又看看自己,心里突然有点发慌。闷油瓶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镜子前,轻轻地抱了抱他,“别怕,相信我,不过是骗几个死灵罢了。”

吴邪转过头去,“我……”镜子里身披喜服的两个人,和谐得一塌糊涂。

冷不丁被他在额头上亲了一下,再不过,也就是一起死罢了。

门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起……和王石说的一样,主婚人空洞嘶哑地喊了一声‘吉时到’。

112

等吴邪从王石背上爬下来真正站在喜堂中央时,才发现原本空旷的大厅此时竟悄无声息地挤满了人,穿着喜庆却面无表情的‘人’,他甚至看到了王石说的那些互相追逐的幼童,一个撞在另一个身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脸上是千篇一律的僵硬笑容,如果可以,吴邪倒是宁愿他们不要笑……还有上座的那几位‘高堂’,能不能也不要这样全都用一张阴阳怪气的脸对着他……

还有,难道他们没有一个人听见,云朵房间里面一直都在传出一种极端凄厉尖哑的哭声,甚至盖过了门口劈里啪啦的炮仗,却没有人理会。

接着手就被另一只手拉住了,闷油瓶站在他对面,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手上用力握了握。吴邪意识到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掉链子,他不能连累了这个人也出不去。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推着走上一个完全陌生的舞台的小丑,对接下来的一切都无从预料,却还是得装着胸有成竹。

门口的鞭炮响完了,四下变得死寂,空气如同被定住了,连一丝火药味都飘散不开。闷油瓶拉住了他的手就没有再放开,不知道是因为吴邪不自觉地把手指扣得死紧,还是他自己本身,也并不想放呢?

“一拜天地……”婚礼开始了。

吴邪还没想好天地是在哪边,已经被闷油瓶拉着朝向门外那片阒黑的天地,匆匆忙忙拜了下去,他琢磨着这闷油瓶怎么像是上赶着要拜堂……

拜完起来两人又面对面站着,就只等着一令一动,等到吴邪的手心都握出汗来,才听见主婚人扯着嗓子喊“二拜高堂……”

两人又对着上座的几位拜了下去,王妈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要来摸吴邪脑袋,想着这都是当时发生过的,吴邪才能忍着没躲。本来进行到这里,这场婚礼就该被一场大火中断了,可是此时火并没有烧起来——王石早在锁住云朵后留了个心眼,把几箱松油都藏到吴邪他们的房里,反正都偷龙转凤了,他不在乎把历史再篡改得彻底一点。可以说王石很聪明,但有一点他没想到,这不是历史重演,只是一些枉死的人的记忆……这些,迟些再说。

一瞬间整个喜堂安静下来,他们现在已经偏离了轨迹,主婚人当然也不可能把接下来不存在的婚礼主持下去,满厅的人都像突然断了电的人型玩具,空气再一次凝固了。没有人知道这些被扰乱的亡魂会不会突然发怒,把他们撕碎在这个空间里,吴邪看到有些村民□的皮肤上已经开始出现焦烂腐败的纹路,再抬头一看,坐在上面的王妈凹陷的眼眶下赫然两道深红到近乎于黑的血泪,吴邪意识到,莫非这就是她躺在棺材里的样子……而此刻王妈看着他的目光,让他觉得她是来向自己索命的。

有一个声音救了他……

王石急中生智喊了一句“夫妻对拜”,他也自动地代替主婚人,融入到这场戏里来了。

闷油瓶带着感激意味地对他点点头,一点没有犹豫和吴邪头碰头拜在一起……

那一瞬间也分不清这一碰是碰在了头上还是碰在了心上,吴邪甚至恍恍惚惚地想,他们这算是,结了阴亲了?

一直到整个婚宴结束,吴邪都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但幸运的是他们有惊无险地拜完了堂,直到王石双眼含泪地大喊着‘礼成’把他们送回房间,都没有再发生什么变故。王石显然十分开心,一刻也不愿停留,连夜离开了乌杉村。他们关上门,门外就变得一片死寂,好像这一场喜宴从没发生过。这是不是表示,这个鬼村喜煞已经被破掉了,他们也可以很快就离开?

不知道该说是短暂还是漫长的一天总算结束了,吴邪脱力地坐在床边,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趟下来出了多少虚汗,这会缺水又缺盐……

闷油瓶也靠着墙歇了会,然后很快地动手把喜服脱下来,吴邪才看见他里面的衣服也透了汗了。闷油瓶不知道从哪摸出盒火柴,哧的一声,整件喜服就在手中化为灰飞。

吴邪一看巴不得有赶紧把这身女装换下来,哪知这解衣解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刮开了本该关好的门,一道鬼影极快地闯进来,苍白的一张脸直钩钩瞪着吴邪,几乎就鼻子对鼻子了。吴邪被唬得往后一挣,直接撞了墙……

云朵!她是怎么出来的……吴邪在看见她的时候有那么点灰心,正牌新娘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喜煞怎么可能已经被化解掉?

云朵就这么僵着也不动,光是眼里的无限怨恨就瞪得吴邪头皮发麻。关键时刻闷油瓶一把久未开戒的黑金古刀往两人中间一挡,“你看够了没有。”

云朵像是什么也听不见,雪白的脸兀自流着血泪,“新娘是我啊……是我啊!!!……”

吴邪一听崩溃,是你是你,要不是你大小姐喜事变丧事我至于把自己往外嫁么我……

云朵又向前靠近几步,根本无视闷油瓶的威胁,甚至极其碜人地对着他笑了一下,“真好啊,这衣裳和身子……不如,换给我吧……啊?”

衣裳好说,身子免谈。吴邪左右看看,飞快地操了一个花瓶在手上,想着她要是敢抢自己好歹也能挡几下。

闷油瓶却发话了,“你忘了?你已经死了,拜堂的不是你,换不来的,你该走了。”

“不!”闷油瓶的实话显然激怒了云朵,她失控地用三寸多长的指甲去扯吴邪身上的喜服,甚至不断锋利的刀口向自己拦腰割去。

闷油瓶出手没有留情,虽然他也认为这个死在自己大喜之日的女孩无辜,但纵使这样她也不能去动吴邪。吴邪是他的,拜过堂了就是他的了。

云朵反应过来挣扎的时候,腰部已经断开了三分之二,隐约看得见腐坏的内脏,有一些紫黑色的液体溢出来,她倒在桌边,双眼通红,吼叫着撞翻了立在桌边的东西,又扫落了桌上燃着的油灯……

闷油瓶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她撞翻的是王石藏在房里的几桶松油。

油迅速地蔓延到大厅里,很快……这件事又符合了王石天亮前的描述,那些惨叫声和拍打声表明,这些亡魂还在重复着死亡。云朵看着这一切,张大了嘴又哭又笑,血糊了一整张小小的脸。

“怎么会这样?”吴邪不可置信地低语,他以为他们成功了。

闷油瓶一下明白过来,让吴邪看表,一边拽着他往外跑,“还没到整天,今天根本还没过完!我们还在他们的死亡场景里!”

吴邪呆呆地看着表盘,时间停在了零点差一刻的地方。该说是棋差一着,还是天意难违?

113

混乱中吴邪跟着闷油瓶正要冲出去,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猛的往后一抓,立刻扑街……不仅扑街,那声布料撕裂的声音更是让他欲哭无泪,很快后颈传来一阵阵的辣痛感,五道爪印想必少不了了……

吴邪虽说堂是拜了,可怎么着也不是当受虐小媳妇儿的材料,当下吼了一声,翻起来,管她是人是鬼,提了裙子照小腿就是一记猛踢,他是瞅着那女鬼断了大半的肚子出腿的,不可谓不毒,遗憾的是这身紧巴巴的喜服碍事。

云彩也扑街,一截胫骨听声音是折了,还是不依不饶地向他爬去,神情动作极为贞子,爬过的地方肠子内脏、乱七八糟的液体流了一地。

闷油瓶转身提了刀要砍,被吴邪一把拉住,他发现,云朵似乎被什么东西拉住了,怎么都爬不动。慢慢的,那‘东西’在空气里清晰起来,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正向后扳着云朵的肩膀,它低着头,但依稀可以看见领口外的脖子,还有袖管里伸出的小半截手腕都是焦黑的。吴邪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道鬼影,它穿着一件他曾经见过许多次的外套,那上面有一只深灰色的豹形LOGO,是王盟用第一笔工资买的,喜欢的跟什么似的,穿着回了老家。那时他还奇怪,怎么从老家回来,就没再见他穿过了……却原来……

他早该想到,在跌落山崖时他邪祟入体的那个梦里面,时间是三个月前他们还没有动身去无琊墓的时候,可王盟却不是三个月前的王盟,他穿着四年前的衣服,特意跟他提起四年前自己错收的一个赝品,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焦腐的味道。

他只当是王盟为了提醒他那个世界是假象的破绽,却忽略了也许他还想向他暗示一些东西。

“王盟?”吴邪轻轻叫他,“你从四年前就留在这里,再也没有回去过?……”

鬼影两只手把云朵死死缚住,抬起了头,脸上一道道纵横的焦黑,看轮廓却果然是王盟不假,它张着嘴飞快地冲他们喊叫。外面的火势已经蔓延开,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叫声和拍打声让他无法听到王盟说的任何一个字。

见闷油瓶也根本听不清,吴邪急得要死,他隐约意识到王盟要说的话会让他得到某个真相,而如果这次错过了,以后他都将不再知道。

你想说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时间拨回到四年以前,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

王盟看了看吴邪,像是叹了口气闭上嘴不再说话。王家老屋四面都是火海,他们已经出不去了。

闷油瓶举手架住烧断一半正往下掉的房梁,手臂马上烫出一串血泡,他把吴邪往身边扯紧了一点,眼睛却看向王盟,“你要他死在这里?”

王盟望着他怔了一下,摇摇头,松开一只手对着他们伸出食指,静静地看向吴邪。云朵此时趴在地上,脸撇向一边一动不动。

什么意思?吴邪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动作,一时也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

闷油瓶反应得快,他望四周扫视了一圈,除了浓烟和满室的狼籍却什么也看不见,“它指着什么东西?”

它……指着……

吴邪猛地想起来,“棺材,是棺材!”在他跑出去寻找闷油瓶之前王盟就在这屋里出现过一次,也是这样看着他,手松松垮垮地指向一口棺材。

闷油瓶不容他多想,抓起刚脱下的大红喜服,用一壶茶水浇湿透,抖开披在两人身上,拉着吴邪转身冲向外面的火海。

大厅里早就是尸骸满地,火舌借着垂挂的喜幔和木制家具不断蔓延,不依不饶地像是要烧光一切。错眼间吴邪似乎看见有个人提着水桶不断地朝火场里泼,看身影分明是已经离开的王石,他来回往返于厅门和屋外的水井,但这一点点的水无异于杯水车薪。

吴邪来不及细想他为什么会突然又出现在这里,更加无法考虑为什么隔着紧闭的大门他依然能看到外面的王石,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王石和他们是一伙的,应该带上他一起逃。闷油瓶显然也看到了,然而他的目标却不是大厅的正门,他不去管王石还在徒劳无功地浇水,拉着吴邪直冲向屏风后面的灵堂。

吴邪懵了,以为闷油瓶认错了方向,开口喊,“王石他……”

谁知一开口就呛了满嘴烟灰,剧烈地咳起来。闷油瓶的手环过来紧紧捂住他的口鼻,吴邪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被他往灵堂拖。

灵堂里也滚着浓烟,可见这里和外厅并不是完全隔绝,所幸还未见明火,只是躲在这里一样会让烟熏死。闷油瓶四处打量一番,只有一口嵌在地上的石棺。那时王妈还没去世,棺里应当是空的。

他这么想着,一边就把棺盖两手抓着一掀,石棺盖立时被推开半边。闷油瓶又探手进去一摸,见果然没有东西,就捞起还是一头雾水的吴邪利索地往里面一塞,然后自己也翻了进去。他是铁了心这么做,要是棺材里真有什么,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丢出去再鸠占鹊巢……

棺材里的空间不算富余,废话,这本来就是让一个人躺的……所以,吴邪仰面躺着被闷油瓶在身上一压,终于混沌的思维被压清醒了点,他摊平了喘几口气,要死不活地戳戳闷油瓶,“你没事吧?”

感觉闷油瓶在耳朵边上恩了一声,也在平顺着气息不想说话。

过了一会吴邪又戳他,“这样不行,很快就会没氧气了。”他是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考古新闻,是说打开一口棺木发现里面干尸姿势很纠结表情很狰狞,估计是假死被装起来,等醒过来了活活憋死的……

闷油瓶又恩一声,起来把石棺顶开一道口,用还有些湿润的喜服垫上去,果然觉得通畅了些,有一点点烟味透进来,也不怎么浓。

过了会吴邪又觉得热,棺材里不透风,来不及换的喜服不透气,再加上……那闷油瓶子还压他身上呢——当然他家小哥体温是一贯的凉,谁知道怎么贴一起了倒这么热……热得都快熟了。

他很喜感也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一道菜,叫做‘石锅肉’,看样子应该蛮好吃……

闷油瓶这时却伸手摸到吴邪胸前,把几颗压根扣不上的铜扣一把拽了下来,吴邪老脸都绿了,他他他……不会真要吃啊?……这这这谁见过在棺材里洞房啊?!

刚想说‘小哥这才三分熟,吃了不消化’……人家扯了扣子倒也没别的动作,一动不动像是眯着了。

得,敢情您就是嫌扣子硌着睡不舒服……敢情您一点儿都不热……吴邪白眼一翻,看看,这是什么脱线思想。

外面渐渐没了声响,吴邪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疑问没得到解答,不客气地又戳了戳闷油瓶,“小哥,那王石……他是怎么回事啊?”

闷油瓶很轻地叹了口气,“他也死了,自己还不知道。”

114

吴邪被这个回答惊得不浅,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闷油瓶摇摇头,他早就发现王石不是活人,但他的一切起居行卧却又都与活人无异,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他并不赞同跟王石合作的原因。但同时他也发现,这里其他死人的身上是火的味道,而王石则是水的味道,现在看来是王石也并不是故意把他们骗进死亡场景,而是他自己也记错了。四年前他是因为到镇上取首饰逃过一劫没错,但其实他在火烧到一半的时候就赶回来了,可是纵火的人早已把门窗紧锁扬长而去,他只好不停地从门外的井里提水救火……

吴邪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听说有些亡灵滞留人间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最后,王石他应该是用光了力气,在将水桶拉上来的时候反而把自己拽下去了。所以,才会像闷油瓶说的,他的身上有水的味道。

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执念太强,还是太过专注于做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摔下去了、淹死了。所以当他的灵魂不知道过了多久,从井里爬出来以后,看到的王家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墙的画面,又意识不到自己也已经死去,就自动编制了那一段‘他从镇上回来,看见王家已经被烧毁’的历史。他始终无法离开乌杉村的谜也得到了解释——他的尸身被困在井底,怎么走得掉?

吴邪想得心里一阵发寒,他也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山下的人说乌杉村四年没有人下去过了,而王石说的却是,他曾经一次次地离开,又被某种力量‘拉’回来。而外面的人却一次都没有看见,这说明了什么?……当时,如果能顺着王石的话多想想,也许他就能发现了。

“那他……到现在也还是没发现么?”吴邪的声音有点颤抖,王石和他们告别,说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时的释然表情还浮现在眼前,他以为他们破除了诅咒,以为自己自由了,却想不到自己,早就没有离开的路了。——当他发现这一切,又该怎么面对?

闷油瓶伏低了头,感觉吴邪的头发毛茸茸地挨过来,刚好窝在自己的颈窝里,便顺毛似的抚了抚,“我不知道。”

吴邪被他的动作安抚得不那么消沉了,不由奇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换回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没有吗?……”该死的反问句。

吴邪安静了几分钟,突然眨眨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又去戳身上的人,“小哥,还有一个问题。”

闷油瓶感觉额角的青筋在小小地跳动,这里没有天花板可以数壁虎,没有窗子可以看浮云,偏偏第一次躺棺材的吴邪同志问题多得不象话……成过亲的人一定要死同穴的话,他很担心日后不得安宁。

“你说,王石已经死了对吧?……那为什么他没有像其他村民一样机械地重复死亡场景,反而还能够改变它?”至少,那急中生智的一句‘夫妻对拜’,绝对不会是他四年前喊过的。相比起跟鬼村融为一体的那些死灵,他反而更像一个局外人。

“你漏掉了一点。”

“什么?”

“那些人,除了被烧死,他们还被埋了。”在王石摔进井里之后,火熄灭了,然后有人回来埋掉了那些尸体。

吴邪一脸不解,死人,埋起来,这不是很正常么?

“你还记得我们问王大爷为什么不让死者入土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块土地,不是他们可以葬的……”什么意思,当时听起来寒碜碜的话,好像是在告诉他们某些事情。

“只有一种可能,我们一听这里是将军坟,就先入为主以为这是一处宝穴,但实际上这是一片天然的养尸之地,极为凶险。当年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故意把那个将军葬在这里,又告诫守墓人这片土地决不能再埋人。而那些屠杀村民的洋人不知道内情,也许是日后被发现,干脆把尸体在一处空地掩埋了事,这样,一百多具尸体全都入了土。”闷油瓶一边想一边说。

吴邪问道,“养尸之地……像我们以前见过的开出畸形女尸的地方?”

“比那个还要麻烦,那个是人工的,只为某一具尸体准备。这里却是天然的大凶之位,又有上百具尸骨入土。”还好,时间还不算长就是了,要是过上个百十年,这里天天都是百鬼夜行。

吴邪一下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他们不断重复死亡场景也许是被迫的呢?因为身体入了土,就相当于被这块养尸地给绑住了。王石和他们不同,因为他没有被埋起来,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死了?”

闷油瓶点头,他也是后来才想到的。这块地邪就邪在,它能够让被掩埋的尸体,重新再出现。

“照这么说的话,那个不知道多少年前被埋在这里的将军,岂不是……?”不可否认,吴邪的推理能力是越来越好了。

闷油瓶无奈地捂他嘴,“每次你说不好的事情,都会灵。”

吴邪白他一眼,“迷信、绝对是迷信……”

又过了一会,“小哥,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人,就算棺材里是具死尸他也绝对能念活过来。

“我们会不会,其实也已经死了呢?”

“不会。”哪个死人像你这么聒噪?

“小哥,我不想死在这里。”吴邪突然把手在闷油瓶身上环紧了。

“我知道……”

“不过,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好象也没什么要紧的。”

115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静止,或者说被某种巨大的气场盖过了,整间房子里真正的只剩下一片死寂,但是谁都可以轻易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吴邪定住了不敢再说话,因为闷油瓶居然也一下子收敛了呼吸,像块斗篷似的罩在他上方。一片黑暗中他当然看不见进来的是什么,只是那种窒息的存在感太过强大,甚至把原本灼热的空气硬生生降下来好几度,足以让人心生畏惧。然后他们听见一声惊恐急促的惨叫,云朵的惨叫。

谁,或是什么东西,能让一只厉鬼怕到这种程度?念经的和尚,画符的道士?吴邪一边想象一边否决,且不说他的人品断没有好到一出事就赶上贵人相助,光看那云朵对着闷油瓶不过是几分避忌,再来一打和尚道士也不见得她就会很怕。

那云朵究竟看到什么了呢?

她其实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黑影从门窗的缝隙里渗进来,那个东西没有实体,但这并不表示它只是个虚幻的鬼影,它看起来是真实存在的,就像一滩很浓的墨迹,有生命的一滩墨。

那滩墨轻易地把她掀翻,渐渐地伸展出一个类似于手的形状,扼住了王盟的喉咙,然后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两只锋利的指爪“哧”地一声,竟然连着衣服撕下了王盟的皮……

吴邪被云朵的惨叫震得手脚都要抽搐了,闷油瓶一言不发的压着他,几乎重叠的覆盖在他身上。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是很可观的,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肢体相靠让他很有安全感。四周太黑,是以他看不见闷油瓶铁青凝重的脸色。

闷油瓶也在棺材里而且面朝着下,当然也看不见那个东西,他只是嗅到了很强烈的死气和霸气。

这是不存在于云朵他们死亡场景里的画面,亡灵们木然地看着浑身□的王盟轻快地在柜子里翻翻找找,颈项往下有一条撕裂的血痕。

他找到了一件衣服,穿上,嘴边挂着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没多久,满屋的尸体被一些看不清的人影一路拖曳出去掩埋,是那群纵火的美国佬,他们是活人,无法在这个空间里显像。其中一个人发现了那具没有皮的尸首,哇哇地怪叫一通,不断地在胸口画十字。

声音慢慢地消停,回到一片死寂的时候,王家已经是一座空宅。

“滴答……”表上的时间总算过了整点。

吴邪脱力地呼出一口气,庆幸那个突然出现的东西没有摸进来,刚想让闷油瓶把棺盖顶开,就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灵堂里踏出了扩音的效果,这次是直接往灵堂来的,那声音一下一下像就踩在耳朵边上。

他一下子又绷紧了皮,这次寒毛立马就炸起来了,条件反射地就去箍闷油瓶的手臂。闷油瓶刚想摸刀,被他这死命一箍感觉哭笑不得,掰了两下居然还掰不开……不仅掰不开还有越勒越紧之势……

两人纠缠间那脚步声已然在棺材外面停住,一只手‘叩叩叩’地敲上棺盖,跟着响起那似笑非笑的闲适声音,“我说,你们不会真打算这样合葬了吧?……”

司徒医生你这会儿知道回来了……吴邪刹时感觉憋了一口气吐不出来,都从全身的毛孔里跑光了,一泄气发现身子麻了大半。

闷油瓶顶开棺盖坐起来,一手撑着跳出去,剩吴邪一身凌乱喜服衣襟大开还摊在棺材里被司徒围观。

“哟嗬,僵尸新娘……”司徒使劲打量,发现新娘子让新郎压麻了,忍着笑朝闷油瓶递眼色,“快,把你媳妇儿抱出来……”

吴邪内伤之余丢给他一双白眼,“你才媳妇,老子自己会出来!”

司徒还是忍笑提醒,“衣服拉拉,我定力不太够了。”

闷油瓶没跟他瞎胡闹,抱着肩站在一边等吴邪活动好了胳膊腿,看到吴邪弯腰往外跨的时候胸前衣服开了一大片,不由眯了眯眼。

“看!”吴邪胡乱把衣服拢起来,吼,“叫你他妈扯我扣子!”

闷油瓶木着脸面瘫加失聪。

这回司徒实在没忍住,一回头就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