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你这儿怎么就没蚊子?连蚊子都吃腻你了?”胖子随手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牙签,放眼前瞧瞧再塞到嘴里剔剔牙。
吴邪扒在书桌上低头翻书,头也不抬,问胖子道:“晚饭吃了什么?”
胖子笑道:“嘿,好眼力,知道胖哥哥今儿个下馆子了。”
吴邪回头看他,说:“你慢慢反刍,我去洗澡了,你那个电饭锅等下借我用用。”
胖子拉开张起灵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回道:“行,你用前洗洗,用完再给我洗洗。”
吴邪说完就理了理东西,他好几天没去浴室洗澡了,天气虽然够热,但是傍晚冷水冲澡总觉得不太舒服。就和胖子的锅似的,你知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做吃的用,但……他不再想下去了,抱着篮子摸摸口袋里有自行车钥匙,看门就出去了。
这头吴邪前脚刚走,后脚张起灵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门锁一开,胖子正趴他桌上玩手机。张起灵走过去拉开抽屉扔了钥匙进去,简短问了一句:“吴邪呢。”
胖子抬头看他,回道:“说洗澡去了。”说着眼睛就盯着他手里的塑料袋不动,见张起灵没反应,他又笑嘻嘻拉开袋口一点往里看,问道:“哎,小哥,请女朋友吃饭请过头了?怎么吃泡面?”
张起灵放下袋子,道:“我也去洗澡,吴邪叫你看门?”
胖子愣了一下,发短信的手都停了,回道:“操!他跟你都怎么形容咱们的关系的?咋成他使唤我了?”张起灵不理会他,隔了一会他才又道:“什么味道这么香?”看张起灵从塑料袋里拿出两枝白花,翻过一个杯子插了进去,放到窗台上。胖子拖开椅子跟着跑过去,站张起灵背后张望,笑道:“哎,小哥,你喜欢花花草草,这花挺香的,女朋友送的?”
张起灵道:“一会吴邪回来了,告诉他泡面在桌上。”
浴室在本部,骑车过去也得十来分钟,夏天一到人就烦躁得很,洗得再干净,回来又是一身汗。这个时间点又不太好,有点晚了,一般晚饭的时候浴室空,这个时候过了饭点最拥挤。
浴室前年刚翻新过,两层楼,跟外间的澡堂子绝不是一个装修品味,光从外面看,谁都看不出这是洗澡用的。浴室一楼被一个花墙围起来,这时正开着蔷薇,太阳落山了,蔷薇里夹杂的牵牛花都收了起来,白色的一支一支垂在叶间。
张起灵停好车,翻出学生卡,走上台阶,一推门进去里面就是股令人窒息的热气。一楼大厅里人也不少,地上湿漉漉,周围是几块穿衣镜镶在墙上,每个镜子前都围了几个女生在梳头。偏偏女生浴室在楼上,楼下是男浴室。大厅里男女一片混战,怪不得有人说太饥渴去浴室,道理一点不假。
他朝里面走,撩起门帘进了更衣室,裤袋中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他把脸盆放到中间的长凳上,掏出手机看了看,接通了放到耳边。
“喂。”
“嗯。”
“靠!你别每次打电话都搞得和接头一样!”
张起灵找了个有钥匙的箱子开了锁,低头看看箱子里面,答道:“有个事问你。”
那边说:“说呗。”
张起灵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围,有几个人在换衣服的人,雾气腾腾的,也看不清楚。他压低声音说:“王八邱听说过没?”
那边沉默了一会,道:“是谁?”
张起灵道:“体育教研室主任。”
那边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回道:“嘿呀!张起灵你口味变了?那个吴什么的不喜欢了?”
张起灵合上柜子门,转了个身,背贴着衣柜,回道:“你帮我打听一下。”
对方笑道:“凭什么!每次都搞得我跟你线人差不多。”
大概是他这边沉默太久。对方急起来,道:“知道了,明白了,行了呗!”
张起灵道:“那挂了。”然而他刚挂,电话又震了起来——还是同一个人。张起灵擦了擦屏幕上的水汽,接通了放到耳边,“喂。”
那边说:“你垂头丧气的干嘛?”
张起灵道:“还有事?”
那边吹了声口哨,道:“不就是你那个成人之美嘛,我帮你搞定了,等下把时间地点发给你,事成之后别忘了谢我哟。”
张起灵皱起眉,隔了一会才说:“寝室联谊?”
对方笑道:“不然呢。”
他缓缓吸了口气,热气有点呛人,他回答:“知道了。”在那边“真没劲……”的话语声中再次挂了电话。
男生洗澡多半利索,张起灵端着脸盆等了没一会就空出来一个水龙头。
吴邪不知道在不在,外面大厅没看到,更衣室也没碰到,要不就在里面了,要不就已经回去了?——不过他也不想看到他。
以前在浴室也见过。
热水冲着他的脸。他不近视,习惯了雾气和昏暗的灯光后,在浴室里的视觉和在外面没什么差别。吴邪那时光着屁股在他斜对面的龙头下面,一直背朝着外面,热水浇得背后通红。他不敢多看,转了两次身,瞥了两眼,匆匆收拾东西走了。
也是那一次,他在心里确认了,果然还是那么回事。该怎么形容,回去路上的鸟鸣也能听见了,高高树梢上飘过鸽哨的响声,树的尽头,图书馆的外墙上反射出夕阳的光。
骑车拐个弯,桂花甜香扑面而来。这个世界上美的东西,层次那么清晰,像新洗出来的照片,渐渐从灰白中泛出鲜妍的色彩,他目光所及都活了过来,从一片单色中被擦拭出来,像泥沙河流中洗出金粒。因为太美好,他一直记得。
他都像在沼泽里摸索前行,碧绿的不是草坪,反而是淤泥,泥里的草叶长过膝盖,遮天蔽日的灌木中漏下点点日光。喷头里的热水是一个静谧的罩子,他可以暂时想一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大概也不为什么,为不了什么。他往后退了一步,背贴到浴室冰凉的瓷砖墙上,下面水管却是烫的,现实就和这类反差差不多,永远存在不能调和的对比冲突,就好比他压抑不住的渴望和他越是靠近越是不想扰到吴邪的清醒的心。
张起灵吐了口气,伸手拿回卡槽里的学生卡,水停了。他绞干毛巾,披在湿漉漉的头发上,端起脸盆绕过后面等候的人,走了出去。
回寝室时,胖子显然已经读到了他发给吴邪的短信。一见了他推门进来就笑:“嘿,小哥!办事有效率!”
他只是转发了收到的活动时间地点内容。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泡面的辣香味。放东西的时候张起灵瞥了一眼吴邪脚下盖子嘟嘟的电饭锅。胖子眼尖看到了,赶紧推了吴邪一把,明知故问:“小哥的份呢!”
吴邪推开手里的书,回头道:“反正没你的份。你别凑热闹了,你不是有云彩了嘛,去什么联谊会?”
胖子道:“天真你这话就不对了!双向选择你懂不懂?海投简历你懂不懂?”
吴邪看看张起灵的背影,又道:“这么说你对云彩到底是什么意思?”
胖子“嘿!”一长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吴邪一番,惊道:“妈的你小子打什么主意?”
吴邪笑了一声,道:“资源共享,各凭本事?”
没想到胖子突然站了起来,表情异常严肃。吴邪都吓了一跳,愣了有一会才说:“你是认真的?我跟你开玩笑……”
张起灵转身坐下了,一条胳膊架在椅背上,埋头在自己肘弯里,默默看着他们两个抬杠。
胖子动了动胳膊,动了动腿,闷闷坐了回去,隔了一会才说:“……行了,不和你计较。”又说:“面煮烂了。”
吴邪:“哟!”一声跳了起来,伸手按灭了拖线板按钮,电饭锅盖又抖动了几下,停了。吴邪屁股离开凳子,蹲到地下揭开了锅盖子——只能用异香扑鼻来形容!他都懒得站直,伸长手臂捞了桌上自己的饭盒,用筷子撩面条。胖子也凑了过来,两个脑袋突然就撞到一起。吴邪把筷子塞到嘴里,挥手就在胖子肩上推了一把。
胖子道:“别忘恩负义,没我这口锅,哪有你这口食!”
吴邪抬头朝他眨眨眼睛,目光转到一边,道:“你们两个……谁先拿碗来,谁先得面条。”
胖子“腾”跳起来,甩开凳子甩开门飞奔而去,走廊上一阵急促的“咚咚咚”声。
吴邪这才回头冲着张起灵——他还维持着那个无精打采的姿势。吴邪道:“你饿不饿?晚饭吃了啥?”张起灵摇摇头,窝着不动。
吴邪站了起来,动了动腿,道:“我蹲僵了。”说着放下碗筷径直走到张起灵这边,腰抵着他的桌沿,自然而然地在他的架子上翻找碗筷。随着他的动作,他腰际的T恤下缘被揉得翻起来,露出窄的一条皮肤。
隔壁又有点动静,胖子飞也似的闪了回来。吴邪手里握着张起灵的饭盒皱眉回头,没料到胖子两手空空,也没恶狼扑食直接奔着他的泡面锅去。这情形非常异常。
胖子走进来几步,朝着吴邪笑笑,看着飘忽地很。吴邪瞪了他一会才想明白过来,胖子那个谄媚的笑容是冲着张起灵去的。
胖子越过他们往里走,一直走到窗台边——那里显然已经成了张起灵的植物园,虽然盆数不多,但对吴邪的房间整个是一种改观。
胖子伸手拿起个杯子摸了摸,里面正是之前那两朵白色香甜的花,但是房间里泡面的味道太重,花的味道闻不太出。
张起灵看着他不语。胖子道:“小哥,你这花挺好的,哪来的?”
等了一会张起灵都没回答。胖子又恬着脸道:“要不这样吧,先让给我两朵……”
吴邪道:“一共才两朵。”胖子回他:“别打岔!小孩一边自个玩去!”转脸又向张起灵道:“我,这,急用,您看……”
张起灵一手撑着椅背,站了起来,胖子立即把杯子摆了回去,可怜巴巴看着他。张起灵说:“你要就拿去。”
他们俩围着电锅吃面的时候,吴邪才收到潘子的短信:“娘的云彩来了,害老子非得套件背心,不然就让老子滚!”
吴邪嗤笑着回他:“那你过来呗。胖子有种,那么晚了还能请到女神。”
那边又回:“呸,是他答应帮人做VB作业,做了吗?做个屁!催上门了现做!”
那怪不得要临门送花了,张起灵想着心里一笑。他手里的面煮得太久全都糊了,当然要不是面涨了有一倍多,也不够他们两个一起吃。
他也觉得自己矫情,摘花送人,被送的人却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
吴邪“呼啦”喝了半碗辣汤,张嘴喊了一声“爽!”眼睛带笑地看了看张起灵,擦掉了额头上的汗。
10.
联谊约在周六,胖子死也不让通知解雨臣,吴邪还是偷偷打了电话——结果当然是他不去。对于这样的结果,吴邪也不能摸着心口说他不因此而感到一丝丝欣慰。
早上出发的路上,他走得靠张起灵很近,说:“其实胖子连你都不想让带去。”张起灵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吴邪揣度着他要不是不高兴了?不免又多瞧了他两眼,不想张起灵却突然拽了他一把,用力很猛,掐得他手臂都疼了,他还没喊“哎哎哎你干嘛!”就被一个拽飞,两个人一起往路边一冲。后面胖子吆喝一声:“怎么骑车的呢!”一辆自行车飞快擦着吴邪的脸冲了过去,张起灵要不拉他,就该他被撞翻当场了。
惊魂未定,张起灵已经松了手。吴邪想说感谢,又觉得不要意思,犹犹豫豫地抬起胳膊看了看自己肘弯里被掐出的红印。他还没组织好语言,张起灵已经走开了,只说了一句:“看路。”
和女孩子们约在校外的体育馆,打羽毛球。这也是胖子的主意,胖子说每次不是吃饭就是唱歌,油腻腻吵轰轰的姑娘不喜欢。胖子在男女关系上显得特别博学多才,其实大家一样白纸一张,光练暗恋不练恋爱,吴邪听多了胖子的指导,不免心烦,也想搓搓他锐气。
这回吴邪就说:“胖子你终于知道啦,咱们每次出去玩,开的都是胖虎的演唱会,静香当然不喜欢。”说完他就被胖子追着打了两条街。
他们在校外的路上遇见了秀秀和云彩,一问之下竟然同路。胖子是装得很无辜,不过秀秀一直在笑,笑得吴邪干脆走慢了几步,退回胖子身边,低声审问他:“你不让我叫解雨臣,你自己倒叫了云彩?”
胖子躲不过,只好避重就轻,转移矛盾,压低声音反驳道:“你他妈跟解雨臣什么关系去哪儿都要带着他?”
吴邪回他:“完全两码事,我就瞧不上你重色轻友。”
胖子笑他:“娘的重色轻友,我后悔今天做好人了。早知道就该放着让解雨臣来!等他来了,你再看看那些姑娘们你就知道什么是色什么是友了!”
胖子说的是实话,姑娘们的眼神向来不跟着他们的预想走,解雨臣是个大障碍,不在总比在要好。吴邪心里赞同了,面上是辩不过胖子了。嘴上不得胜脸上难免难看了点,他不想多说,瞥瞥胖子,又跑了几步赶回了张起灵身边。秀秀拉着云彩和他们并肩走,她和云彩对调位置,让云彩挨着吴邪。吴邪心里和胖子不乐意,正好了,回头向云彩道:“你热不热?买瓶水给你?”
秀秀隔着云彩瞪吴邪,说他:“等等,轮不到你来献殷勤。”她这里说着,张起灵已经快步走向了边上的小店,吴邪没注意,看到后面胖子超了上来,才反应过来。
秀秀笑他:“看见没,行动不是用嘴说的。”
吴邪有些哑然,赶紧追着也走了过去,张起灵已经在收银柜排着了,面前几瓶矿泉水。吴邪往他身边一蹭,低声道:“小哥,你看上秀秀了?”
胖子的脑袋突然潜望镜一样伸到他们中间来,他冲吴邪道:“天真,你这哥们不靠谱啊,我看他比解雨臣还危险。”
吴邪不理他,又拿询问的眼神去看张起灵。
胖子继续闲扯:“吴邪你看他有什么用,人要告诉你早告诉你了。说你天真你还真天真。别以为你胖爷爷眼里能容一颗沙。”他转向张起灵道,“小哥,可别说你看上的是云彩。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你要是真看上了云彩,那咱……也不是同一起跑线的,你得先让我两个车!”
张起灵拿了找钱,把六瓶饮料分摊给他们两个,回头就走。吴邪看看胖子,拿起自己身前的两个,也追着张起灵走。胖子后来者居上,赶到前头,把自己手里的那两瓶先递过去给云彩和秀秀。秀秀接下了,笑道:“谢谢。”胖子立即蹿到云彩身边,回头又瞪了吴邪一眼——可能发现目标错了,转个方向,他却不敢瞪张起灵,只是双倍瞪吴邪。
吴邪拿的饮料,一瓶给了后面的潘子——大热天他还戴了个头戴式耳机,在街上衔着半支烟摇头晃脑的。还有一瓶他给了前面的胖子。再伸手问张起灵要了一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太阳晒得晃眼,快到了他心里却有点紧张。
吴邪问张起灵:“到时都不认识,怎么认识?”
张起灵转了两下盖子,竟然没拧开。吴邪笑着把手里的瓶子递给他,拿过他的用力拧了一下,打滑。他掀起自己的T恤蒙在手心里,刚要按到盖子上,抬头问:“你不介意吧?”
张起灵摇摇头,盯着他手里的瓶子看。吴邪看看他又看看饮料瓶,竟然有点犹豫了。说起来张起灵入住到现在也没表现得特别洁癖,不过是比胖子潘子整洁很多,所以他才下意识里把他给归类了?
不过他现在也只是拿自己上衣当打滑缓冲,擦也擦上去了,又不是直接碰瓶口,有讲究也来不及了。再说他这是示好行为,想想交朋友不就你进一步我进一步,张起灵这种哪怕是“我进一步你一步不动”,好歹也算相向而行了,算进步就是了。他想着手里不停,卖力拧瓶盖子,其实拧不开才丢人,还好总算给他拧开了。
吴邪笑着把瓶子递了过去,他这里上纳进贡似的,浑然无我,不知道别人看在眼里有多腻歪。他前面胖子特地停步回头吼了他们一声:“你俩干嘛呢,小夫妻难舍难分的。吴邪你快点跟上,大妹子等你呢。”连后面不专心走路的潘子都赶超了上来,超车前,还似笑非笑拍了拍吴邪的肩膀。
不过吴邪心无旁骛,完全不理会他们的笑话,给张起灵递了水,又拿回自己的瓶子仰头喝了一口。他没想到张起灵会问他:“你紧张什么。”
吴邪正色道:“我没紧张……我紧张什么?”跟着走了几步,到底被点穿了也不好意思,犹犹豫豫说了一句:“羽毛球,是谁出的主意……”
张起灵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原来他羽毛球打得不好?那是歪打正着了?
他喝了口水,看了看吴邪,很平常说了一句:“那我跟你一队。”
吴邪道:“不行!你打得比我好,那我可不是……”不过他想了想又反悔说,“那就你跟我一队,说好了,不变。”
和张起灵一个队,哪怕被抢了风头,也总好过张起灵在对家把自己给扣死。胖子说得没错,本来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懂量力而行,要懂隐藏实力,还要懂趋利避害,方能无往不利。不过他转头又想了想,胖子不像他自己这么了解张起灵。
张起灵这人毕竟太内向,追女生这种事情上,虽然不需要他花什么力气,但是不进则退,何况他更是敌进我退,人姑娘都主动他还赶人跑。这样下去也许他们几个包括胖子都脱团了,说不定张起灵还是孤家寡人。
这么一想吴邪突然又有了点兔死狐悲之感,几乎都要勾住他肩膀说一句:“等哥有了妞,一定不忘记提携你!”
周末室内球场里一片空地都没有。里面开着空调,但还是闷热,窒息的空气里夹着球场特有的球鞋干燥的臭味。胖子握着手机朝收费处奔去,脑袋都要塞进窗口了,像个小山一样霸占了半天没有动静。
吴邪快等得不耐烦了才看他缩着肩膀回头吼了一声:“吴邪你过来,你过来看看,咱们的姑娘们都已经来了……”吴邪“啊?”了一声赶过去,胖子一口韭菜盒子味,附耳道:“钱都付了,咋办?”
吴邪道:“哪个场地?我们来晚了?”胖子道:“我们来早了……姑娘们来更早,早一个小时……”压低声音贴他耳朵上又道,“怎么比咱们更饥渴啊?”说着拍了拍吴邪,“小吴,我看你有戏。”
吴邪临场有些麻木,瞧了瞧胖子,也不言语。胖子道:“看什么?你看什么?看我也没用。”
吴邪道:“难道要我说谢谢领导……”他心不在焉的,目光追着张起灵。潘子跟着张起灵,两人都往场中间走了。走到一处停了下来,那里两个女生也放下了拍子,太远,看不清她们是不是笑了。
张起灵原来就认识那些女生?
吴邪撇下胖子跟着跑——真的,不远处就是他之前遇见的那个短发的女生。另外还有一个,扎了个辫子,面对面站在网的两侧。张起灵蹲在场地边上系鞋带,短发的朝长发的发了个球,她们又玩了起来。
吴邪再走近点,看得更清楚,长发背对着他,汗湿的白T恤贴在背上,露出内衣的轮廓和突出的扣子。而短发大概是正面看见他们走过来了,追球的动作慢了一拍,一个球飞过去,她只是随意挥了挥拍子,看着球落在远处,向着长发笑了笑,走到网边,单手挂到网上,透过那些格子看着他们。
她的头发剪得很齐,露出两边的耳朵,前面刘海拨开着汗湿地贴在额头上,两道斜眉,有点高鼻深目,是非常醒目的美貌。
吴邪不敢多看,目光回避着走到了潘子边上。潘子摘了耳机,靠近他低声问:“你喜欢哪个?”
吴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潘子看了看,也许没看清,又回头问他:“你要认识哪个?”太大声,连张起灵都朝他们看了一眼。吴邪实在尴尬,抬手抹了把头发,手又插回裤袋里,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站着不动。
短发弯腰钻过了网子,一手勾过长发,扯着她也转过了身,面对向他们,两人都笑盈盈的,衬得他们这边两张红脸和进城赶集的二愣子似的。潘子暗暗拿手肘顶吴邪,吴邪知道他什么意思。长发这是第一次转脸过来,惊为天人。她个子比短发矮,窄肩膀,圆脸圆眼睛,细长脖子,脸颊和嘴唇都很红,额角的头发还有点卷。
短发朝他们一笑,拽着长发往他们这边来,吴邪紧张地在口袋里捏紧了手指,没想到她们竟然停在了张起灵面前。短发伸手道:“阿宁。”
吴邪看着张起灵也伸出了手,他手大,手指长,他和她还真握了握手,虽然他很快就收回了手,背到身后。
阿宁又拉着身边的女孩子,道:“霍玲。”说完就冷场了。
吴邪和潘子大热天的却像冻得嘎嘣脆,挤在一块,一动不动。阿宁和秀秀转过脸来也向他们看了看,他们都不知道拿什么表情回好。吴邪在心里直打鼓,最能说的胖子不在,不知道胖子是不是还没搞定付钱的事,真是急死人了。
危急关头,他没想到救场的就在他后面。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说:“本家!我叫霍秀秀。”说完秀秀就拽着云彩蹦到了他前头去。
阿宁看着秀秀不语,又瞧瞧吴邪他们,忽然一笑道:“你们是男女混宿的?”
云彩道:“不是……”秀秀问:“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还没人回答,她自己就想明白了,回头直笑吴邪,“原来是寝室联谊?是不是给你解决个人问题来了?”吴邪差点没想过去堵她的嘴。
秀秀接着说:“这个是云彩,我们一个寝的。今天是胖子约我们来打羽毛球。”她指了指吴邪,说:“那个是天真,哦,不对,吴邪。还有那个……”她停顿了一下,吴邪回头去看,呼哧呼哧跑来的正是胖子,“那个胖子就是胖子。还有潘子,还有……”
“张起灵。”张起灵说。
阿宁一笑,重复了一遍:“张起灵。”吴邪抽出的手,又插回了口袋里。
胖子赶了上来,猛向着云彩的方向挤眼睛,一手搭到吴邪肩上,笑道:“八个人,咱可以打双打……哎哎,大伙别站着嘿,边切磋边会谈,这形势多好!”说着推了吴邪一把:“去,你先坐冷板凳去。”
吴邪也没出声。张起灵却插进来说:“我跟吴邪先来。”
胖子愣了一下,回道:“……好啊……”说着冲前面又问:“姑娘们谁上?”阿宁道:“我和霍玲来。”
胖子自告奋勇作裁判,虎视眈眈的。开场前张起灵和吴邪商量了一下,他打前场,吴邪打后场。前场跑得多,不过也不绝对,要看对方怎么来。
果然对面是阿宁站前面,胖子判她先发球,她发球用力不小,一下就飞过了张起灵的管辖范围,吴邪看着那个白色的点直冲着脑门过来。他挥了挥拍子,额头上还是一痛——对面发出一阵爆笑,还有掌声。吴邪自己也笑了,弯腰捡了球,起身却瞥到张起灵一脸严肃的表情。没想到他打个羽毛球还那么认真?
输一个球,还是对面发球。这回阿宁的球又发得飘忽了,刚过网就往下掉,张起灵抄着拍子去接,球飞起来了——竟然还没过网!
连胖子都有点吃惊,瞪着他们嘴都合不起来。球在网上挂了挂,跌落在地上,吴邪赶着过去捡,和张起灵撞在了一块。
吴邪低声道:“太狠了……”张起灵捡了球,看看他,撩网把球递了过去。是霍玲接了。
对面的球,只要阿宁发,他们两个多半接不着。但要换霍玲发球就好接得多,她力气小,又都是近球,张起灵每一个都给她回过去,又被阿宁扣回来——一刻钟不到,吴邪和张起灵就被换下场了。
吴邪自己打得不好,也不好意思说张起灵,只能全身心去看胖子和潘子。胖子一旦上了场,全场飞奔,用他自己的话说,登场首要就是气势,“一身神膘”是他最大的亮点,一定要秀足。
吴邪喝口水,挨着张起灵蹲坐下来。张起灵侧过脸向他道:“我也不太会打。”
吴邪笑了笑,回道:“没事。”又低声道,“小哥你喜欢哪个?”
张起灵顺着他的目光往场上看了看,没答这个话。吴邪用手臂拱了拱他,道:“阿宁?怎么样?”
看他这么热心的样子,张起灵回了回味,道:“不是。”吴邪抬头问:“不是?”张起灵喝了口水,又不说话了。
吴邪也跟着他的样子喝了口水,左顾右盼。云彩和秀秀坐在阿宁她们那个场地边,离得挺远的。但他总有点顾虑,压低了声音,小声说:“……这次谢谢你了,这个活动……”
吴邪还是这么客气,张起灵听着总不是味。他放下手里的瓶子,转过脸仔细地看了看吴邪的脸,看他的表情,看到吴邪扭着脖子露出了疑惑和不好意思的神色。各种可能性张起灵都想过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猜错了,原来吴邪在意的是阿宁?他想认识的那个是阿宁?所以他的重点难道是打探自己究竟喜不喜欢阿宁?
有一瞬间,他都觉得就顺着吴邪的心思,承认了自己和他喜欢着同一个女生也未为不可,再差也比他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他要好。这么想着他脸上都忍不住要有点自嘲的笑意了。
吴邪道:“我看那个阿宁太霸道了,好胜心太强,我不太……我……”
张起灵真笑了,他不去看吴邪,怕看了自己要忍不住摸上他的脸。他们两个各怀心思,无法交流,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看胖子。
场上胖子运动量虽大,气势也足,每接到一个球都要高声欢呼自我标榜,但玩得好的显然是潘子。潘子管后场,一只手还总插在口袋里,拿着拍子动作潇洒随便,随手扬一扬,球就飞得准而有力,吴邪注意到了,阿宁都不是他的对手,往往一个球她要跑好几步才能接到。
吴邪看看张起灵,道:“小哥,你说……我该怎么问她要到手机号码?”
等了很久张起灵都没回他,也不看他,眼睛光盯着他自己手里的瓶子看着。吴邪只好也低头看瓶子。
张起灵的声音在他边上响起:“就问她。”吴邪转脸道:“问她?直接问?”张起灵不置可否点点头。
吴邪犹豫了一下,又道:“就‘阿宁你手机号多少?’这样?”张起灵回道:“不然呢?”
吴邪一时语塞,张起灵看着他笑了笑,道:“还有个办法。”吴邪喜道:“啥?”
张起灵道:“你说你手机找不到了,问她借手机打电话找。”
这招太自然了,不,应该说自然中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刻意。吴邪一脸敬重的表情,缓缓站了起来,一掌拍在张起灵肩上,赞叹道:“……牛!小哥你……”他不好意思全盘吐出,被张起灵看了两眼,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
张起灵道:“你想说什么?”吴邪低头笑:“真要说?”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道:“我说你,真比胖子不知强了多少,由内而外!”可能情绪太丰沛,声音响了点,那边的胖子忙里偷闲往他们这边瞧了一眼,目露凶光,分外悲愤。
胖子接球不精,但是发球狠准,斜地里一个球直奔吴邪脑门,吴邪还毫无知觉,只注意自己的鞋带散了,伸伸腿弯腰下去系,全没料到张起灵猛然往他身上一靠——这动作太突然,吴邪第一反应就是直起身体,后脑勺差点没撞上张起灵的脸。他连声道着歉,看张起灵坐直了,从他腰后掏出手臂,他手心里稳稳攥着一个羽毛球。
场地上传来寥寥几个掌声,“好!好!”,鼓掌的是阿宁和潘子。
胖子哼哼着走了过来,拿拍子作势要打吴邪脑门,冲着他和张起灵道:“我听见了,吴邪你说胖爷我什么?”
张起灵把羽毛球给他扔了回去,反问他:“换不换人?”
胖子道:“咱还没输呢,换个鸟。”张起灵问吴邪:“你不是要上场。”
吴邪脱口道:“没啊……”又立即改口,“哦是!对!胖子你们可以下来了。”
他们这边扯皮,那边霍玲也走了过来,笑盈盈向着吴邪道:“我打累了,跟你换?”说着就把拍子递给他。
潘子也走下了场,拿起他甩在凳子上的耳机往脑袋一套,放下拍子,朝着远处说:“云彩,你上不上?”也不管胖子朝他“嘘,嘘”猛做手势。
这一番折腾,场上的格局又变了。
吴邪和阿宁,对战胖子和云彩。霍玲坐张起灵身边,看着场上那两对大眼瞪小眼。他们不仅瞪对手,还互相内讧,精彩得很。阿宁大概是嫌吴邪无用,一会指挥他站中间,一会又叫喊着:“跑!你跑呀!”胖子是奉承着云彩,特别表现出和对面那对完全不同的态度,他帮着云彩回球,但也得不偿失,球被他抢拍的多了,云彩脸上未免显出扫兴的神色。
霍玲向张起灵笑道:“我听到个说法,说夫妻不可以搭档打双人,不然肯定要吵架,但是两对夫妻对换一下效果就不一样了,反而会和对方合作愉快。”
她这也算打开一个应景而有趣的话题,但是张起灵听着却毫无反应。坐他们边上的秀秀一直还看着胖子笑,这时回头向霍玲道:“哎,我听到了,你是说他们两边换一换会好?”
霍玲点点头。秀秀道:“我看可不行,吴邪和云彩都客气,还算能合作,可惜水平太臭。胖子和阿宁水平倒是半斤八两,不过他们两个得先打一架,分谁胜谁负,谁听谁的才能开始比赛。”
这说的张起灵听了都想笑。霍玲道:“那你看怎么组队好?”
秀秀道:“我看这样,张起灵,你去换了吴邪,潘子换了胖子,这样最好。”
场上吴邪连着两次没接中胖子的球,这边秀秀又拢起双手嘘他,胖子也跟着嘘。吴邪挥挥拍子,也只笑了笑。他奔走来去,蹦了二十几分钟,还是被阿宁赶下了场。阿宁掳着仿佛存在的长袖,跟着吴邪走了下来,开了瓶水喝,一喝喝完半瓶,豪爽得很。她甚至还拍拍吴邪汗湿的背脊,笑道:“SuperWu,你下次还是做吉祥物最合适。”
“SuperWu?”秀秀爆发出一串笑声,指着吴邪道:“合适!合适!吴邪你快把你那个难听的微博ID改一改!”
阿宁放下水瓶,往张起灵这边看看,又冲霍玲暧昧一笑,胳膊肘顶顶吴邪道:“喂,你微博ID是啥?”
吴邪脱口道:“互fo一个?”阿宁笑道:“当然互fo,除非你不想fo我?”吴邪赶紧朝张起灵伸手:“手机,手机。”
张起灵一抬头,竟然露出个他完全不熟悉的表情,看了半天吴邪心头一震,这是为难的表情!在别人脸上这太自然,但在张起灵脸上看到真是难得。吴邪刚想笑,忽然灵光一现,整个人恍然大明白。
张起灵这是在用演技告诉他“只能帮你到这里”,他刚才教过他说手机找不到了,不这样提醒他都忘了还有这招了!吴邪一个尴尬,只怪自己演技衔接不灵,上场难免三分怯,横了横心,还是决定不玩这招了。他低头向张起灵道:“手机先给我。”
张起灵摸摸口袋,掏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手机,按亮了看看桌面,把吴邪的那个还给了他。
吴邪接了过去,欢天喜地开了微博,给阿宁看了账号,和阿宁互加了粉丝。看着粉丝数涨了一个,他又点进去陶醉了一遍。阿宁的头像是个红红的蛇脑袋,脑袋上还有个鸡冠一样的肉璞,她的ID也怪,“求原地满血复活_宁”,吴邪看着就是一笑。
阿宁笑他:“关根?关根是什么意思?你的笔名?”
吴邪有点窘,不好意思说这是他父亲从前投稿用的名字,还真被阿宁说中了,是个笔名,可惜就不是他的。
胖子闲了大半天了,这时一脸羡慕嫉妒恨,凑上来冲阿宁一笑,道:“吴邪这名太好理解了,关根关根,就是要‘关注大根’。”他这话太粗俗,不过用说的不用写的,阿宁一脸疑惑,似乎没听明白意思。胖子手忙脚乱正待解释,阿宁忽然噗嗤一笑,瞟瞟吴邪道:“什么……根?”
吴邪窘得满脸通红,心里把他爸骂了一万遍也有,又怪自己从前怎么从来没想起过,这名还有这么难听的谐音。
他不太确信,加了微博算不算比拿到电话更胜一筹。隔了一会他才偷偷又翻了翻阿宁的主页,看得出她算不上活跃,也不呆板。忽然他有点警醒,又去翻了翻自己的主页——看上去还好,似乎没什么一眼望去就觉得很蠢的条目,当然除了那个ID。他很快把名字改成了“SuperWu”。
吴邪这边看手机,张起灵那边也看手机,他的主页提示多了两个粉丝,他点进去看,一个显然是阿宁,还有一个,头像是个戴蝴蝶结的小熊——他扭头看了霍玲一眼——霍玲正低着头,显然也在刷微博。
打球两个小时过得挺快,中午胖子极力撺掇着一起吃个午饭。他信誓旦旦打了电话订了地方,大热天的,订的却是马路对面的新疆大盘鸡。吴邪指着那个招牌,对胖子说:“上个月还是小山东?”胖子道:“管那么多呢,有包房!”
被服务员带上了楼,他们八个人围一桌坐好,女生一点都不活泼,四个紧紧挨在一起,委屈了男的也得四个排排坐。胖子翻着菜单牌子,低声向吴邪抱怨:“咱以后不搞体育运动了,这屋子里味儿不对啊!”
吴邪不接话,只就着胖子的手看那油腻腻的菜单,果然还是小山东的装备,连菜牌子都没换,直接山东变新疆了。门外面进来个穿制服的服务员,吴邪抬手招呼道:“来倒点水。”说着又向桌子上招呼,“你们喝点啥?”他朝着云彩看,云彩只笑笑,道:“我都行。”再看秀秀,秀秀掷地有声,三个大字:“我随便!”
胖子起哄道:“姑娘家家的怎么能随便呢?”秀秀立即向云彩道:“你看,我说天下只有吴邪哥哥是个正经人吧。”服务员正好给云彩倒了杯茶,云彩赶紧拿起来喝了一口,也没回话。
吴邪有点尴尬,眼睛扫到阿宁,要说不说的,还是没说,他借开话题,扭头问他边上张起灵:“小哥你喝什么?”
张起灵反问:“你喝什么。”吴邪一时语塞,后面胖子道:“他每次都一样,”说着招呼道,“啤酒,你们把名儿给报报。”
服务员带着口音,平铺直叙报起幕来,胖子不耐烦听了几句,道:“得了,得了,雪花。”
对面阿宁竟然插嘴道:“百威。”吴邪没开口,张起灵先说了:“那就百威。”
阿宁向他一笑,吴邪之看到她红红的嘴,眼前不知怎么对上了她那个鸡冠蛇的头像。阿宁没看他,她说完就转了脸,和她身边的霍玲对视一笑。
他们等了一会,大热天的热茶喝了一巡才等到上了冷菜。等啤酒上桌,吴邪和胖子就站了起来,一个开酒一个倒酒,吴邪给张起灵满上一杯,又给秀秀和云彩倒。八个杯子齐了,他们举杯在圆台面上磕磕磕,举了杯子要喝,胖子说:“慢着!祝词呢?祝词呢?”
吴邪只好再站起来,举高了杯子,大声道:“这还用问?不挂科!”
他们为“不挂科”干了第一杯。张起灵看着吴邪仰脖子都喝完了,有一点啤酒沫沾在吴邪嘴角上,他不注意也没去擦,放下杯子又给自己倒满一杯。这一点酒沫就像粘在了张起灵心上一样,堵着他说不出什么感觉。
冷菜上完了,他们吃了一会,吴邪忽然离席,大概是去上厕所,张起灵踌躇了一会,也跟着去了。
小饭店的厕所简陋,就两个隔间,不分男女,两个对门都关着,吴邪在外面推了推左边的门,没用,又去推右边的。张起灵站他身后看看,说:“都有人?”
吴邪点点头,说:“应该有人。”
等着无聊,张起灵想了一会,问他:“你还有几门考试?”
吴邪仰头看看天花板,说:“三四个?还有两门辅修课。”说着转身问他,“小哥你上没上过电影那个什么……”他又想了想,“电影艺术?电影分析?哎,不管了,谁开学告诉我的学分很好混,只要每次看看片就行了。我这学期挤破头才选上,没想到被坑了,期末还要交个什么分析论文?你上过没?”
张起灵道:“谁上课?”吴邪又回忆了一下,大概说了个名字。
张起灵道:“我上过他的课,之前写的那篇文章不能给你用了。”
吴邪双手插到口袋里,低头在地上踏了两脚,道:“那只有自己想了。”
他背后的门突然打开了,出来个人,手里还拿着张纸在擦,张起灵用胳膊碰了碰吴邪,示意他进去。吴邪朝里张望了一眼,竟然客气了一句,问他:“急不急?你先?”
他不太喜欢他这么生分见外,样样事情礼貌在先,但是他表情没控制好,眉头皱着,也许吴邪看到了有点误会,误会他是不喜欢他拖拖拉拉。
吴邪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说着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吴邪前脚合门,后脚对面的门就开了,出来是个女的,瞪着张起灵愣了一下,匆匆就走了。张起灵推门进去,关了门里面空间就太小了,他转身都难。这厕所不通风,异味刺鼻,厕所窗子小,配着毛玻璃不透光,偏偏装了个蓝光灯,四壁又贴了绿马赛克,阴森而潮湿。
厕所是男女合用的设计,一墙一个斗,一墙一个马桶,马桶盖掀着,水箱里还在进水。张起灵看了看,地上湿漉漉的。他对着那个发黑的斗解开了裤子,站了一会,外面像有“咔哒”一声,也许是吴邪完事了离开了,他下手从自己内裤上缘摸进去,避开了突出的尿斗,额头抵到马赛克墙上。
他闭着眼睛,吴邪的脸就在眼前,吴邪说话时那种毫不在意的神情对他而言异常迷人。他手握着自己半硬的阴茎撸动了几下。他喜欢想的,是吴邪就坐在身边,肩膀靠着肩膀他们坐在暗沉沉的通宵教室里,坐最后一排。
他可以搂着他的腰亲吻他的耳朵和脸颊,吴邪短而硬的发梢刺到他鼻梁上,眼睑上,脸颊上,他的皮肤带着点咸味,天气热,他们的衣服贴在身上渐渐起了一身汗。
张起灵急激动地从内裤里拉出自己磨擦得发烫的阴茎,双手握着激烈地搓动,他急促喘了几声,伴着脑中耳中一瞬间放大的轰鸣射到了身前的便池里。
那一阵晕眩过去,他靠着墙平息了一会才侧身开了流水。他仔细冲了冲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扯了两张,低头对着自己半软的阴茎擦了擦,拉起内裤和外裤,抽水,再检查了一下便池周围,拿纸巾随手抹了抹,再洗一遍手。进门的地方又半截镜子,他都不想看倒映在镜子里的自己,回避着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他回到包厢,一推门里面就涌出一片起哄声,胖子的喊声最响,连潘子都笑着在鼓掌。张起灵合上门,站在桌边看他们,是阿宁和吴邪拼起了酒,两个人都站着,阿宁夺着吴邪的杯子给他倒酒,倒得白色泡沫从杯口溢出流了他们两个满手还不松手。
吴邪笑着直说“够了!够了!”阿宁还在等泡沫退了再倒,吴邪等不及她松手,只好弓背弯腰凑着杯口喝掉一点,他喝一点她就倒一点,两人嬉笑着不真不假抢着杯子。
张起灵合上门,绕着圆台面回到座位上坐下,吴邪还在那儿站着,对着满满一杯啤酒无从下手,他嘴上留了一圈白色酒沫,像一串白胡子。胖子和秀秀看了都哈哈大笑。
张起灵的手藏在桌子下面,他想帮他抹掉酒沫,用拇指抹,摸着他的嘴唇把那些细腻的泡沫吞进他自己的嘴里。他想着低头闭了闭眼睛,拇指和食指很轻地在膝盖上磨了磨。
吴邪自己抬手把那些泡沫给擦了。胖子在边上道:“老吴,愿赌服输,你快干了!”
阿宁笑着看吴邪,说:“喝不喝?”吴邪也笑,说:“我不是在喝嘛!”说完对着杯子一仰脖子喝了起来。
他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移动,张起灵只看了一眼,也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很苦。
吴邪憋了口气,仰高脑袋干完最后一口。他放下杯子,又抹了抹嘴。这酒喝得太快,他脸都有点喝红了,扶着椅背往后退坐了回去。
胖子高喊着“好!不错!有实力!”带头拍了两下手,推着他边上潘子也鼓掌,又来招惹张起灵,非要他也一起拍手。
张起灵没怎么配合,胖子就向他笑道:“小哥嘿,你看吴邪,你不知道,他刚才还说他不能喝!”张起灵这里确实不知道吴邪酒量如何,不过看情形啤酒是灌不倒的。胖子又催促吴邪,道:“来来,你再来干一杯,别让你宁姐失望了!”
吴邪伸手向阿宁要酒瓶,拿过来了,给张起灵倒了半杯,剩下的都倒他自己杯里。
胖子还不放过他,又道:“哎,吴邪,猜谜你输了,宁姐的手机号你可别想了。不过我有办法。”说着嘿嘿一笑,“你别忘了,这儿可是编外食堂。”
吴邪问:“那又怎么样?”胖子道:“那厕所也是编外厕所!”
吴邪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问:“你说……那个?”秀秀道:“那个?什么那个?”
胖子数落秀秀:“你女孩子家的,什么什么那个!”秀秀回敬他:“算你不是女孩子家的,我看你是老猪家的。”
胖子不理她,又道:“老吴,厕所墙上号码最多了,你刚才上厕所就去记这个了吧,记下了没?快打一个试试!虽然不是宁姐的,总也是个什么姐的,安慰你肯定够了。”他们学校男厕所从前经常有在墙上留号码的,据说都是追不到女神悲愤交加粉转黑,把女神的号码抄在厕所墙上以明心志。
吴邪皱眉道:“你要我打什么电话?”
胖子道:“你别装纯了,不就是厕所墙上的手机号呗!咱们以前不是都打过嘛,你忘啦?”
吴邪一听就笑了,看样子是装傻,这回装不了了。张起灵看着不免好奇,他过去认识的吴邪,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身影,一个憧憬,现在这个吴邪就在眼前,而他所知所得,仍然只有那么一点。
胖子急道:“你笑个鸟,不是你说的校外小店厕所里的号码质量最高了,你刚才肯定记了,就准备晚上回去打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在这里揭发你,让宁姐真真切切认识一下你的本性,可别被你的名字给骗了。”他说着在张起灵肩上一拍,低声附耳道:“小哥,你不知道吴邪,他一个人住的时候有多寂寞难耐,晚上一人在寝室里嚎叫,那声音,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这笑话太荤,一出了口满房间突然就安静了。张起灵压着心跳,尽量不把胖子这话放到心上,但他的心七上八下,忽然脑子就充满了吴邪深夜自慰的场景,停都停不下来。
吴邪吸了口气回敬胖子:“你少抹黑我!”说着就指指张起灵道:“小哥,墙上哪有什么手机号码,你刚才也去厕所了,你看见的,我哪有那么无聊!”
胖子这笑话确实有点过了,但他出口了就停不了,穷追不舍道:“嘿哟嗬,小哥还监督你上厕所?”
吴邪道:“小哥还能给我做证,墙上号码是没有,不过有行别的字,专门说给你这类人听!”
胖子道:“你说。”吴邪一笑:“百善孝为先。”他顿一顿,继续说,“万恶淫为首。”最后补充:“就写在那斗上面。”
11.
张起灵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对方迟到了。
地点约在图书馆大厅,礼拜天人少,圆厅正中是服务台,也没有工作人员。周末都不借书,只有阅览室开着。大厅正上方跳空,挂着个难看的吊灯,是本打开的书的形状,某个角度有点像个反放的简笔海鸥,但是大多数的角度就只是块瓦片。
张起灵坐在落地窗前的木凳子上,边上是盆龟背竹,落地窗外面是个天井庭院,四面屋檐,中间一个水缸,养了莲花和鲤鱼,角落里四丛细竹,配上里屋的装修中不中洋不洋,但到底也算有点情调。
有一次和吴邪一块来,吴邪没有一次进图书馆不犯困的。他去借书,让吴邪等着他就乖乖等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出了书库,一眼就看到吴邪靠窗看雨。
叶如碧簪花如珠,落雨成泪,最相思。——他收过各种各样的情书,这一句,那时忽然就应景了。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过了快二十分钟了,再看看四周,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可以走了。
但是发件人他很在意。昨晚,很晚,消息来的时候,他刚躺到床上。发件人姓名是手机号,语气很软,“请问明天有时间吗?能不能见一面?”他想了想,直接删了,一会又来了一条,这一次他一看就坐了起来。
“我是阿宁,抱歉刚才忘记写了。请问明天能见面吗?”
在厕所刚冲完澡的吴邪拎着桶抱着脸盆进了门,没有空余的手,他拿脚踢门撞了进来,吓了张起灵一跳。吴邪进了屋仰头瞧了瞧他,嗡声问:“你不是睡了?”
他摇头,眼不离屏,反问他:“感冒了?”
吴邪放下桶,拿肩上的毛巾擦擦脸,道:“没,刷牙呛了一口。你要睡觉是吧?我马上就好,不吵你。”
阿宁约他十点,快十点半才听到刷卡处“嘀”一声。他抬起头,正对上过闸机的阿宁,白色短袖T恤,黑色中裤,简单平直。但她身后又多了个人,一身湖绿色长裙,裙摆拖地,空调的风把裙子吹鼓了,虽然出挑而不合时宜,但是像流动的水,还是好看的。她贴着阿宁走在她后面。
他看见阿宁朝自己挥手,也只是站起来,手机塞回口袋里,就看着她们不动。阿宁也停步了,回头拉绿裙子的胳膊,两个人凑一块说了几句话。张起灵又等了一会,结果只有绿裙子走了过来。
他觉得她眼熟,但说不上来。绿裙子走得慢,还一步三回头,他不免有点不耐烦。等她走近了,大概只到他肩膀高,头顶一览无遗,中长发,大眼睛小圆脸,化了很明显的妆,粗眉毛,浓睫毛,红红的脸。张起灵朝后退了一步,他看见远处阿宁已经返身走了,但是没离开图书馆,朝阅览室去了。
张起灵不说话,绿裙子也不说话,她两手紧握着,看得出很紧张。他虽然谈不上紧张,但也希望这尴尬的一幕快点结束。
她终于开口说话,眼睛不朝他看,声音很轻,他得仔细听。
“我是,霍玲。”她说完暗暗吸一口气,又道:“昨天见过。”
张起灵“嗯”了一声。那就是昨天和阿宁一起的那个,昨天绑着辫子,今天披着头发,怪不得不认识了。
她向他这里询问地看了一眼,张起灵不太清楚自己的表情,多半是没表情。霍玲立即转开了目光。
他很了解这样的场景,她一定会说完的,有勇气当面说的人,一定都会说完。他知道他自己不是。
霍玲道:“我,这样有点突然,但是,我想问问,能不能……”她又停了停,叹息式地深吸气,总是平复紧张,她说:“能不能和我做朋友?”后面这句她说得快而平,说完了,垂下头不言不语。
张起灵低头看了她一会,看她纤细的手指勾手指,指尖轻微在手背上搔动。
张起灵道:“……谢谢你的青睐。”这话,他是对着她的头顶说的。
霍玲猛地抬起头,面对面直白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显然她是不明白,或者不想明白,因为答案完完全全不是她期待的那个。而他又说得这样模棱两可。
张起灵从裤袋里抽出手,又塞了回去,他匆匆看向落地窗那头,轻声说:“那我先走了。”
回到寝室里,也只有他一个人,吴邪一早回家去了,说是礼拜一要考的那门书在家里。他不太回家,偏偏这时不在。
下午下了点小雨,趁着阳台外都湿了,张起灵拿拖把把阳台的瓷砖地面拖一拖,吴邪在就干不了这事,他会站在阳台门边一直盯着他看,找些有的没的不停说话。他知道吴邪,自己懒得干,看他把活都干了觉得内疚,吴邪就是不知道他受不了这待遇。
吴邪昨天下课回来就想好了要回家一趟,千不甘万不愿的,但是他打羽毛球汗湿的衣裤存着没洗,回家又正中下怀。晚上他看他卷上存了一星期衣裤塞背包里,边整理边兴冲冲的。
外面一下雨,一楼的地面湿气就重,气温降得不多,比晴天更闷热难奈。他在厕所里冷水冲了澡,擦干了回寝室,爬到上铺躺下。风扇的风都是热的,他坐起来脱了上身的背心,脸朝着墙壁侧着睡,风吹到他裸露的背上,几个来回,身上总算干了。
这事情……他没把握阿宁是否会告诉吴邪?或者他自己先说?省得中间隔了个人话传着就变了意思。
他翻了个身,抬了抬眼皮,闭眼的时候清醒,睁眼了又觉得自己真的是困。拒绝的话说起来难,也许比邀约的话更难。
吴邪说,后面那筐你捡。但是他走得比他还慢,走在他后面,他只好默默收了前面的球。他先进了储藏室,灯坏了很久了,外面是大晴天的下午,里面很暗,地上堆着几个绿垫子。
他捧着一筐球跨过垫子,放筐的时候还颠出几个球,他弯腰一个一个捡起来又扔回了筐里。他身前的地上暗了一暗,是吴邪也进来了,挡了门外一片光。他听到他放下球筐,念念有词,回头去看,他弯腰顺着空隙在数球。
这怎么数得清。他想说他,不知怎么却一直没说。门不知怎么关上了,黑漆漆一片。吴邪拍着门大喊,叫着开门,有没有人开门。他听着却很远,很困倦。
吴邪走了回来,和他一样,坐到了垫子上。垫子很薄,地上的湿气透上来,有点阴冷。是谁把他们关在这里不重要,对他不重要,也许对吴邪来说不一样,不过他不在意。吴邪靠近他一点,手指在他手臂上擦过,他回过身够他的腰,搂紧了凑过去吻他。像他们从来都是这样。很自然,也很平静。
吴邪身上还有操场上的灰尘气,有汗味,有他们鞋底的橡胶味,可他还是喜欢他,哪怕他是硬的塑料的,哪怕始终也只能看看他,在心里妄想他。他忽然又回到图书馆,隔着玻璃看吴邪在天井里淋雨,雨洒在细竹丛上,发出潇潇的清凉的声音,屋檐落下的水从吴邪发梢滴下,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子根里去,他白色的上衣紧贴着身体,贴着他平平的肚子和腰。
他都能感受到那种凉意。秋天要来了,夏天过了就是秋天了。他又翻了个身,醒了,房间里很暗,对床空着,只有一片帐子,一个枕头,和吴邪没叠,堆在床脚揉成一团的毛毯。
吴邪家离学校挺远的,或者是张起灵这样认为。吴邪不大回家,即使天气热,他抱怨归抱怨,还是愿意待在宿舍里,顶多每晚多跑几次厕所冲凉。吴邪笔记本里有在家拍的照片,一看就是一桌子亲戚吃饭,他导了照片去打印,留在那里没删。照片里他看上去更小,像个高中生,像家里养的猫或狗,永远不看镜头,吃饭、看手机、转身背对着,要不就是在说话。多么日常。
张起灵看到时也有点震动,吴邪是个普通人,真普通。他的手机震了一下,有点像错觉,但他还是抬手抽了出来看看——竟然是吴邪。
“小哥你睡了吗?”
很快又来了一条。
“果然是睡了……”
张起灵回他:“醒了。”
这下是电话了。他接通了放在耳边听着。电话里有蝉鸣的声音,挺响。吴邪等了半天,才试着“喂?”了一声。
张起灵道:“嗯。”
吴邪道:“吵醒你了?”
张起灵回道:“嗯。”
吴邪又停顿了一会,才说:“既然醒了,能不能帮个忙?”
张起灵道:“怎么了。”
吴邪赶紧道:“我在宿舍门口,门锁了。”
张起灵单手撑床板坐了起来,看了看手机,问:“门口?”
吴邪道:“胖子和潘子都关机了……”他没说完,张起灵就说:“等等,我过来。”
他们隔着铁门相见,夜沉如瓮,头顶蝉鸣,月光照下来,合着路灯,像撒了一地白霜。吴邪单肩背了个包,走进了都能看到他鼻尖上的汗珠,一见了张起灵,两手立即握住铁栅栏,好比门外一头熊,变着角度想把脑袋塞进来。
张起灵跑到离门半臂远,停下来拉拉上衣,抬头问他:“怎么回来了?”
吴邪尽量贴着铁门,轻声道:“先——开——门——”
张起灵回头看看,道:“我进去叫人。”舍监晚上睡在一楼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外面有动静确实听不到,吴邪要是砸门,估计得砸醒整栋楼的人才能把舍监给撼动了。
吴邪看张起灵转身要走了,赶紧伸长胳膊去拽他,只拽到T恤,紧拉着那一点点不放,仍旧压低声音道:“别!我上次已经得罪过那个老太了,别叫她,不然她肯定不给开门!”
张起灵回身轻轻推开吴邪的手,问道:“那你?”吴邪抬头看了看天,张起灵也看——他想爬过铁门?
吴邪道:“我爬过来,你帮我看着。”说着,一把拽下肩上的包,费劲塞过铁门栅栏,张起灵接着了,给他放到花坛边上,回头再看,吴邪已经摩拳擦掌,两手举高了攀到铁门的盘花上,双手拉住了蹦了两下,双脚离地,蹭到铁栏杆上去。
张起灵不言语,只是瞪着他看。吴邪得闲也看他,多看了几眼,不知是不是怯场,他又踏回地上,说:“你别盯着我看,盯着我看我爬不上去。”
张起灵一笑,双臂抱在胸前,说:“你快爬。”
吴邪深吸两口气,又使劲拉着门蹦了一下,铁门哗啦啦地响动,他松了手,退后了几步,无奈地瞪空看着。
张起灵拿出一点诧异的表情,问:“你没爬过?”吴邪回道:“你说得轻松,你倒爬给我看看。”
张起灵左右看看,松开手臂,一步跨上来,右脚踏在铁门下档,手拉上吴邪刚才拉的地方,不知怎么就轻巧蹬了上去,门开合似的晃了一晃,他也不在意,整个人踩在近两米高的地方,又往上使了个劲,撑杆一样双腿一起翻过门顶。
他低头注意了一下,一脚又踩回之前踏过的花样,低头俯视目瞪口呆的吴邪,示意他后退,吴邪愣了一会,朝后倒走了几步,张起灵两手不离栏杆,腿蹬了一下,滑下了铁门,落地不稳,向后倒了一步,吴邪要冲过来扶他,他已经自己站稳了。
吴邪惊叹道:“你……”张起灵回身靠着铁门,背月光,脸上的表情有点笑意,倒并不是得意。
吴邪叹道:“你也太……我们俩都在门外了……胖子又睡得跟猪一样,怎么办?”
张起灵仰头看了看铁门尖,回道:“我帮你上去。”
吴邪也看那个尖,忍了忍,一脸丧气说:“你还是自己翻回去算了,等会进去了把包给我,我去通宵教室。”
张起灵仍旧一本正经道:“踩我肩膀,抓牢了上去。”一边说一边他就要蹲下去,反手还抓着铁杆。
吴邪急道:“别了!我上去了就下不来了,等会就不是找舍监了,要找消防队了。”
张起灵看看他,看他只瞪着里面的背包看,问他:“书没看完?”
吴邪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影响革命友谊。”
张起灵皱眉道:“不是说回家看书?”
吴邪道:“回家跟我爸不对付,我三叔又来了,更不对付,屁都没看!”
张起灵听了一半,已经走开了,往黑漆漆的花坛里钻。
吴邪跟着他转,问他:“干嘛呢?”
猫腰等了一会,张起灵忽然从细竹丛中冒了出来,手里拿了根断了只剩半截的粗竹竿。
吴邪惊喜道:“你怎么找什么是什么?”
张起灵回道:“看到有人扔在里面。”说着就用竹竿去够吴邪的包,叉在包上拖地几步,吴邪蹲着伸手过去拿到了。他拍拍包上灰,笑道:“那我去教室了,小哥你?”
张起灵回头看看宿舍楼,转过来,道:“睡觉哪里都一样。”
近暑假,通宵教室的使用率空前绝后,南北楼的一楼全线开放,吴邪甩着包跟在张起灵身后走,一溜的教室开着日光灯,白色的光透过密密丛丛的矮树林照射到路中间来,吴邪问张起灵:“你困不困?”
张起灵停下脚步,回头道:“困。”
吴邪赶了几步走到他身边,抬起手,显然动作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一掌拍到张起灵肩上,笑道:“那咱快点找个教室去睡觉。”
谁不喜欢有人作伴?有人陪多好。大概吧。
南楼走道寂寂,然而每一个教室的后门,方格窗里望进去,位子都占得满满,尤其是最后几排,光这一点就从根本上破了吴邪的大忌。
他最不喜欢和情侣挨着,以前不太觉得,自从跟胖子混了,自动被贴上“没有妹子”、“只能自撸”的标签,走在外面总觉得胸前就挂着属性牌。
吴邪在走廊最末一个教室后贴着玻璃看了一会,回头低声对张起灵说:“通宵教室为男女不能同宿提供了解决方案。”
张起灵也凑过来看,靠得很近,声音几乎是在他耳边,他听见他说:“我知道还有个地方。”
吴邪几乎是愣了一下,回头道:“还有哪里?对面?”他指北楼。
张起灵摇摇头,返身就走,吴邪赶紧跟上了。这大晚上的,又是翻墙又是侦察,吴邪都觉得他们俩简直像偷鸡的黄鼠狼,当然,是隔着笼子光过干瘾的黄鼠狼。
出了南楼,他们沿主干道往图书馆方向走,主干道开阔的水泥坪上有几个滑板少年,月光不甚明亮,照得每个人都死气沉沉,连滑板磕在地上的声音都是闷的。吴邪走几步,忽然笑起来,又赶着跟张起灵说:“小哥,你看不看恐怖片?”
有点风吹过,风也是热风,张起灵抬手揉了揉左眼,抬头看看天。一个滑板少年从他面前滑过,嘴里衔了个口哨,吹了一声。张起灵道:“不看。”
吴邪道:“不看无所谓,我在想找阿宁看电影。”张起灵边走边“嗯”了一声。
吴邪又道:“我问过她了,今天问的,她好像说要和她同学一起去看个什么恐怖片。要不我们两个和她们两个一起?”张起灵回道:“可以啊。”
他们走到图书馆前,主干道分了叉,分成左右两条路,张起灵没走近的左边这条,反而绕道走向远的右边那条。
吴邪问:“你说去哪儿?”张起灵道:“研究生院前面。”吴邪顿了顿,诧异道:“你说那里?!”张起灵回他:“人少。”
吴邪边追着他边说:“那是人少,那里根本就没人去!”
但也一样开着。那是个平房,孤零零一间的阶梯教室,年久失修,外墙灰绿色的油漆都剥落了,窗框还是木制的,也是绿色,但是早就发黑了,门是一块铁皮,里面的桌子椅子焊死在水泥台阶上,支撑的铁架是锈的,连四块黑板的滑轮都锈了,难得有一节公共课排在这里,上课也只能写写下面两块黑板。
这个独立的楼也许是学校最初的一部分,陈旧斑驳,但它边上却是新修的研究生院,二十层异形设计,白色外墙油光闪亮,没有月亮的夜里从宿舍顶楼遥望都能看见它的光脑袋,里面更加豪华,光跳空大厅就有五层楼高,外置的落地窗观光电梯,电梯地层景观是室内鲤鱼池,从室内一直延伸到室外,也许是想制造桃花源的意境。跟这家伙比起来,边上这阶梯教室就不止寒酸而是奇怪了。
吴邪道:“你肯定也听说过吧。”张起灵道:“什么?”
他们已经走近了,远远看教室门关着,不过一路的窗格子花玻璃里都透出白色的灯光,两三层楼高的梧桐树掩映下,如果不是盛夏蝉鸣,而是冬天里下一场雪,那它简直就是温暖的森林小屋了。
吴邪道:“这里说要拆要拆说了多少年了,到现在还不拆。传说很多的,别说你没听说过。”
张起灵转过脸来看他,笑道:“为什么不能拆?”吴邪皱眉道:“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张起灵看样子是想了一下,回道:“你知道你说。”吴邪笑了一声,道:“不就怪力乱神,我不相信的,不说了。”
他推了推教室门,门有点重,或者是凌晨里人多少昏昏沉沉,力气比平时小。张起灵也上来推了一把,他一来门倒是开了,吴邪愤愤先挤了进去。
教室里人确实少,稀稀落落坐了三五个人。到底是期末,哪怕忌讳,这里多少也有点人了。他们两个虽然轻手轻脚的,动静也不小,有人抬头看他们,吴邪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个个面有异色。
张起灵注意了一下黑板和讲台,期末课少,这里也确实不太排课,讲台上一层灰。教室空远,开了几扇窗,偶尔有几只蛾子扑落扑落飞进来。吴邪还是选了倒数几排的位子,他们跨着台阶走了几步,路过两三个趴着睡觉的人。
吴邪站定在一排椅子边,回头看看张起灵,又指指那些座位,轻声道:“你睡这里。”只有这一排,中间的椅子扶手连续坏了三个,至少上半身可以躺平在上面。
张起灵走过去,头朝着外面平躺下来,仰面对着日光灯和电扇,闭上眼,眼前还是明晃晃两片白光——这么亮堂堂,何来凶宅之说,他侧了点睡,面朝向课桌下面,总算暗一点了。
吴邪也坐下了,带了股温热气,他的大腿正挨着他的头顶。张起灵的位置没有动,抱起了双臂又蜷了蜷身体。隔了一会,吴邪推了推他肩膀,他闭着眼又等了等,才仰头睁眼去看,正对上吴邪俯视下来的脸。
“你干嘛。”他问。吴邪低声道:“你不觉得其他人都不对劲?”
张起灵透过课桌下的缝隙看了一会,他们坐得高,实际也看不到什么,他回道:“没,怎么了?”
吴邪抓了抓头发,拿笔在课桌上涂了一会,塞下来一张纸。张起灵这里暗,他瞪着看了一会不得要领,只好单臂支撑着坐起来,拿到亮光里来看。
“没人说话。”
张起灵拿过吴邪的笔,笑着在下面写了一句“都睡着了。”
吴邪又写:“男女坐一起都不说话。”张起灵抬头看了看,真有两对,大概是情侣?
他写:“还没追到。”吴邪一看就笑了,写道:“有道理啊!”
张起灵又要躺回去,吴邪拉了一下他胳膊,又给他看纸,纸上简单画了个示意图。边上标着:“就是那里”。
张起灵回头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天花板。平房的结构不太一样,上面的梁都是裸露的,吊扇就吊在梁上,日光灯也一样。他知道的校园传说和吴邪暗指的差不多,总是说有学生在这里自杀,阴魂不散,拆房又屡屡受阻,因而也就这样破破烂烂地留着了。
张起灵拿过吴邪的纸,在上面三笔两笔画了画再还给他。听吴邪低声的一句“操”。他给他画了个长发披头的白衣女,画在吴邪的箭头下面。
吴邪转头道:“上个厕所去,释放压力,你去不去?”张起灵道:“释放压力?”
吴邪愣了一下,笑了,拿眼睛上上下下扫了扫张起灵,低声道:“释放膀胱压力,小哥你想什么?”
张起灵没理他,又抱臂躺下了。他等吴邪出了教室门,拿出手机,快速写了条短息,发了出去。
吴邪出了教室,外面路灯很暗,配上黑漆漆的绿化影影憧憧的。学校就这点不靠谱,需要照明的地方遮遮掩掩,像宿舍那种不需要的地方,就整晚亮得跟山洞里的火把似的,搞得人睡都睡不好。
他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静谧的夜里特别突兀,他吓了一大跳,拿个手机像拿滚烫的火炭一样,又像块金砖,怕被人惦记一样,赶紧按灭了响声,打开一看,是张起灵:“向前走,不要回头看。”
操操操操操!吴邪也不走了,低头回信道:“老子不信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刚写完,就听到近旁有点不知什么的声音,混在断断续续的蝉鸣中。他还在竖耳朵注意听,那声音突然变成一声呼啸,鬼叫一样又尖又厉划破寂静。吴邪脑仁都炸了,站在原地一动都动不了,刚回神想跑,左手边伴着一片植物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团黑发就从他眼前扫过。
吴邪捏着手机不敢动,心跳的鼓点震天响,那个声音又传来了——这回他听出来了,原来是个女生在打电话,说的是方言,他听不懂,已经走到他后面去了。她大概是边说边哭,在吴邪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怒吼。
吴邪一下轻松了,心里都开始嘲笑自己了。他人能动了,赶紧走远了几步,那个音节还在回荡,似乎是“你去死啦”还是“你给我滚”?总之出不了这些大意。他低头删了之前那句,回给张起灵:“你给我等着!”
离他最近的厕所在行政楼里,离那个教室走走也得五分钟。行政楼也是老楼,但是外墙修葺过,装了挂爬山虎的架子,夏天长势最盛,密密丛丛,想必楼里总是开着空调,不怎么开窗,所以爬山虎把窗框都给缠死了也没有人管。月光照下来,整栋楼远远看着倒有点像条沉船,也不知在海底待了多少年,早被异世界给占领了。
吴邪尽量撇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安慰自己,未见即不存在,存在即为合理,此时此刻,世界唯有尿意,战胜一切牛鬼蛇神。
幸好厕所就在走廊开口,他推了外门进去,也不用多看那个黑漆漆的根本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什么都不管直接一拐就进了厕所。厕所另有一股气味掩饰,难闻是难闻了点,但是贵在真实,不让人胡思乱想。
厕所开着窗,外面的热气和蝉鸣透进来,还有月光,把挂着的两三支爬山虎藤的影子投下来,没有风,它们不动,看着就没有任何威胁性。吴邪尽量忽略进门口洗手池上的镜子,转身对着斗就要拉裤子。
这个厕所太简陋,四周贴的白瓷砖四角都破裂了,要不就是当中横的一条开裂。他玩过《寂静岭》,游戏场景的影子不知怎么就钻了进来,游戏里那个医院的厕所和这里简直如出一辙,他不看镜子都能觉得镜子在抖动,夏天的温度早就不管用了,他外裤脱了一半,即使隔着内裤,屁股都吓凉了,那还管得上尿意直接拽上拉链,要多快有多快,急匆匆奔出厕所冲出走廊。
吴邪气喘吁吁跑回教室,扶着门呼哧了几下才蹦回座位上。张起灵正低着头写短信,明显毫无睡意,短信写得还很专注,隔了一会才注意到吴邪就站在桌边。
张起灵这边一抬头,吴邪那边手机就响了。整个教室跟响了警铃一样,坐前面的人都和探照灯一样投来嫌恶的目光。吴邪赶紧坐下,掏出手机来看。
果然还是张起灵发的:“忘了带纸不要问你隔壁要。”吴邪低声怒道:“一点也不好笑!”张起灵倒笑了笑,说:“你看书。”
吴邪塞回手机,一把拉住张起灵胳膊,直接站了起来就往外走,张起灵也不挣扎,虽然大概还有点吃惊,不过他天生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等走到了外面,他才问他:“生气了?”
吴邪道:“大老爷们,生什么气?就你那短信?”他作势“哈哈”笑了几声,握着张起灵的胳膊倒紧紧不放松,走过一片小树丛,他突然低声道,“小哥,大半夜的憋着不好,我带你上厕所去。”
这事第二天中午吃饭说给胖子听就变味了。
胖子拿出关切的嘴脸,盯着吴邪问:“真没见着传说中那个妹妹?”
吴邪回他:“滚!”
潘子用筷子剔了剔牙,问:“什么传中的妹妹?”
胖子道:“嘿!这你也不知道?就是那个拦在厕所门口问路的妹妹。”
吴邪道:“问路你妹!”
胖子回道:“背对着你站墙根边上,你一路过了,她就说,”他掐着嗓子模仿女声,“大哥哥,好心的大哥哥,我迷路了。”
吴邪差点没一口可乐喷他脸上,笑着擦了擦嘴,道:“大哥哥我吓得胆都飞了。”说完还笑个不停。
胖子又道:“等你看她了,她就默默回头……”他的包袱还没抖,吴邪就接口道,“前面后面一个样。”说完还是笑。
胖子得了没趣,咬一口排骨,不言语。那边张起灵忽然开口了:“昨晚是看到点东西。”
胖子一听来劲了,放下筷子,大声道:“什么!小哥你快说!”
吴邪阻拦道:“没什么!”
张起灵道:“厕所里有血迹。”
胖子和吴邪异口同声道:“什么?!”
胖子道:“就这个?在哪里?在斗里?在盆里?”
吴邪倒是不言语了。胖子看他态度变了,颇为玩味地向张起灵道:“小哥你继续。”
张起灵道:“吴邪说他换个蹲位,我就去看了一眼。”
“蹲”字他说得特别清楚。胖子爆出大笑,食堂尽管喧闹,无奈他肺活量太大,闹得好几个人都朝他们这边侧目。
吴邪怒道:“笑个屁。”
胖子道:“吴邪说他换个‘蹲’!位?那这血不就……不就……”他指着吴邪咯咯咯咯笑起来,边笑边喘,“不就是痔疮嘛!天真无邪小同志,你也太……”胖子捂着嘴笑,话都说不溜了。
吴邪满心的愤愤不平,大声道:“不是我!”
胖子直摇头,道:“啧啧啧,年轻人,身体健康要注意!”
吴邪回敬道:“说了不是我!”
胖子笑他:“不是你,你跑什么?再说冲一下不就的了,还‘我要换个位’,大姑娘家家的。”
吴邪道:“冲水坏了。你这人无不无聊。”
胖子“啧啧”两声,道:“准是有人上那儿玩去了。”
吴邪皱眉道:“玩?玩什么?”
胖子道:“要说白了嘛!深更半夜的,男厕所,玩什么玩得都出血了?”
吴邪搓圆了嘴“喔!”了一声,手肘推推张起灵道:“小哥,小哥,那血还挺新鲜的,你说谁这么没品,带姑娘去厕所……”
张起灵默默咽下一口白饭,膝盖在桌下不自觉地抖了抖。
12.
学生会买到的打折票,地点是离学校很近的一家二轮影院。吴邪原先没去过,到了门口一看,大失所望。影院装修还有点九十年代初的风格,正厅大门开得很低,木框,颜色暗,看着油腻腻的,厅里也暗,两侧放的都是电影海报,不过没有他要看的那个片子。
天气热又是工作日的早晨,影院门口只有他和张起灵两个,吴邪低头看看手里的票,抬头向张起灵道:“恐怖片可能不好看……”神情有点沮丧。
张起灵伸手拿过票子翻了翻,连座四张,他对吴邪说:“进去等。”吴邪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大堂里黑漆漆的,地面是黑砖,擦得噌亮,低头隐约能看出倒影,售票窗前站着几个老头老太太,吴邪瞧了几眼,走近过去看窗口摆的当日排片表。果然,白天第一场都是金色余晖场,十块钱一张,专门放下线电影,他虽然学生会的团购票,那也比十块钱贵多了,而且还得和老太太们拼场,真是说不出的懊悔。第一次主动约人就搞成这样——怎么都太寒碜了。
张起灵直接越过他,拿了排片表到手里看。吴邪回身凑近他低声说:“这个场次太坑爹了。”
张起灵看着那张简陋的纸,道:“估计不是一场。”
吴邪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排片表。张起灵指了指最上面两行,一行是金色余晖专场,一行还是金色余晖专场。吴邪问:“印错了?”
张起灵摇头,道:“说不清。可能不止开一个厅。”他放回了牌子,问吴邪:“要不要吃点什么?”
吴邪两只眼睛滴溜溜还跟着排片表跑,忽然回过味来,满脸笑着回头说:“小哥,你太有经验了!我去看看买点啥给她们好。”
影院小,售货柜台只有一个,爆米花机器还没开,里面的箱子空着,凑近了看还挺黑的,有点倒胃口。爆米花隔壁是个带冰箱的小柜台,柜台里陈列着电影纪念品,塑胶玩具,一个个眼神做得呆而傻,对他们没什么吸引力。吴邪凑冰箱玻璃上看了会,抬头对张起灵道:“你看什么好?”
张起灵在他身后绕了几步,回道:“你吃什么?”吴邪道:“我都可以。”
他们一人买了个可爱多,实在也没什么可选的。吴邪撕了包装,看着火炬头张嘴刚要咬,突然停住,一步躲到张起灵后头小声说:“来了。”
当然是指阿宁,不然还有谁。她们来的可能性也许和不来一样高——既然这时来了,张起灵心中的郁结又升了起来。其实没有这个阿宁,也会有另一个阿宁,实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反正都不会有他的份。
吴邪刚把手搭到他肩上就被他很自然甩开了,吴邪那头大概以为他要他积极面对,已经摆了个有点勉强的微笑表情站了出来。阿宁慢慢走到他们近前,照例她后面是霍玲,两人手拖着手,大概也是不好意思,并不直接朝他们看。
张起灵也不看霍玲,他就看吴邪圆圆的后脑勺——发脚有点翘,露着一截脖子,像个刚剃过头的小弟弟。
吴邪不会说话,又紧张,招呼了几句,手里的冰激凌赶紧给了张起灵,回头又买了两个可爱多,给女孩子们一人一个分好,再把手里的票撕开,也一人给了一张。
阿宁忽然笑道:“张起灵,你怎么吃吴邪的?你自己不有一个?”
吴邪应声回头,一看果然,他尖尖的火炬已经不见了,剩下一个圆头小山包,上面还留着个牙印。张起灵道:“味道不一样,尝尝。”
他们的票不连坐,进了影厅反正人少,也不用遵守。吴邪走最前头,选准了倒数第二排,先往里钻,紧接着他的是阿宁,阿宁边上是霍玲,最后才是张起灵。
隔两个位置,不如不来,张起灵吃完最后一口,手指很黏,他张嘴舔了舔,目不转睛盯着正在播放广告的屏幕。他右边亮了亮,他余光瞥到是霍玲翻出了手机。隔了一会,阿宁也动了,从身后掏出手机。
震耳欲聋的广告声中,灯光渐渐暗了——放映厅里竟然只有他们四个人。电影开场了,霍玲和阿宁先后收起了手机,音响里音乐响起,厅里漆黑一片,气氛倒是还可以。
屏幕上出现一个黄昏远郊的场景,一条路通往尽头的欧式别墅,镜头沿着车道缓慢前进,车窗上飘起了雨滴,一颗颗打下来,发出打碎玻璃的“喀喇”声。镜头到了门前,别墅大门突然洞开,一个霹雳“哗”打下来,照得他们四人脸上骤然一白。
吴邪自觉龇牙咧嘴来不及收拢,明显像个坏人,不过他又觉得阿宁不会看到,像他不敢去看她一样。他忽然听到霍玲说话,忍不住转头去看,霍玲正朝着阿宁笑,屏幕上又是一个白光闪电,霍玲的脸在这映照下竟然有点狰狞。她显然也注意到吴邪了,脸上璨然一笑,拉开包掏了一会,掏出一包纸巾越过阿宁往他手上递,一边说:“给你擦手,冷饮黏不黏?”
吴邪赶紧去接,手刚抬起来就被阿宁挡了一把,他不会意,又有点心急,还要伸手去拿,被阿宁抢白道:“你怎么随便拿人东西呢?”又朝霍玲说,“别给他。”
吴邪清清楚楚看见她那种含嗔带笑的表情,辩解的话都来不及想,先愣住了。忽然一个光影一闪,滚落到前排。是阿宁不慎掉了手机?阿宁急得站起来要去捡,吴邪也立即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帮你捡,等等,等等,我去捡。”
他抢在她前面,双手抓住红椅背抬腿往前翻,姿势虽然难看,但黑暗的掩饰下,面上是绷住了。他找了半天才摸到那个手机,本来以为掉地上亮光就灭了,却原来是正面摔翻到下面去了,光给遮住了。好歹是找到了,他一高兴,低头拿在手里一看人就有点僵住了。
荧荧的白光泛在他脸上,隔了几排空座就是屏幕了,一个七八岁孩子大小的布娃娃被特写拍上了屏幕,越拍越近,越拍越近,黑眼珠子没有眼白,血红的嘴唇,背景里传出童谣声,越唱越凄厉——吴邪连头都没抬。
手机上是阿宁的短信记录。正开到霍玲这一页。先发来的白色对话框是霍玲,蓝色是阿宁。
“他刚才舔嘴唇了。”
“没看到。”
“我喜欢。”
“……”
“不放弃。”
“……好吧。”
吴邪站了起来,他把那白光按灭了,慢慢走了回去,默默把手机递还给阿宁。他能看清霍玲蜷缩在阿宁肩膀上,她们的秘密他宁可不知道。阿宁说:“谢谢。”
电影里突然一声尖叫,连着霍玲也尖叫一声,吴邪一个惊醒,又油然身外,他看看她们,又看看张起灵。每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当着主角,却不一定在别人的故事里也占有一席之地,这个道理真简单。
他想坐下,却返身走向“太平门”。推门出去外面亮堂堂一片新世界,他随地蹲了下来,像个路边等开饭的闲人。突如其来的沮丧让人疲倦,还有一个浪头打来将他淹没的失望的浪潮。
太平门又开了,他听到合门的声音。里面就那么几个人,还会有谁——那人走到他边上停下了,他抬头看看,就是张起灵。
又不能蹦起来揍他,关他什么事呢。张起灵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看他。
吴邪道:“我肚子疼。”声音有点哑。张起灵掏出一只手来拽他,他只好借力慢慢站起来,蹬了蹬半麻的腿,一瘸一拐跟着张起灵进了走廊尽头的厕所。
厕所里没其他人,他进了个隔间等了一会才脚踩抽水推门走了出来。张起灵正在洗手,见了他就说:“这么快?”
吴邪愣了一下,笑道:“我急嘛。”
张起灵点点头,跨了个大话题,问他:“中午吃什么?”
在厕所谈这个有点怪味,吴邪洗了洗手,私下里看看,回道:“那要问问她们要吃什么。”
吴邪肚子疼装得挺入戏,一看张起灵要走,忙半推半就的地扶着他肩膀回了放映厅。
中午叫了胖子来当外援,没他在一桌子人实在黑气森森,胖子一来,气氛就变了。吴邪有点侧目,不知道郁闷是不是就写在自己脸上,因为胖子忽然说:“小哥是个好人,天真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和小哥住一屋。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俩虽然同船没渡过,等哪天一个床上躺躺,也算是上辈子千年修行过的人啦。”
说着举起杯子“来来来!”一阵招呼。他这祝酒词这么一搅合搞得跟吴邪结婚似的——反正朋友间总有那么个人,大家聚会都喜欢开他玩笑。
吴邪举着杯子,心里说不出的怪异,自己打了酱油这事当然不能怪张起灵。他不想声张,因为没有人可以商量。眼前就说胖子,要是给胖子知道,一定就是那一番说辞:“吴邪小同志你要想开,倒下一个张起灵,还有数万万个张起灵会站起来。每个人他都会有他自己的历史地位,你的……就等数万万个张起灵这波过去了再说……”
他还是懊恼,没有希望的事不会期待,但是万一开了个头,各种幻想就停不下来。他甚至有点想问张起灵,从他那里得到某些确认,比如接触多了会不会使人改变想法;比如初衷和结果时有不同,即使阿宁现在是帮着霍玲做嫁衣,也不排除将来自己挑上一件的可能,对不对。可惜这些话他最多只是想想,并不想告诉任何人。
他喝了一口啤酒,淡而无味,再看胖子那边已经一杯下去了,又忙着倒另一杯。看这情形,他恍然大明白了,胖子哪里是洞悉人心,未雨绸缪,看出他和张起灵不高兴了,面上和稀泥,劝和在先。
胖子这一切奉承的话,还不是因为这饭是张起灵请的!而且胖子这人虽然豪放,但是真到台面上了,尤其是有女生在场,偏偏就斯文了,不开男女玩笑,所以他给他和张起灵拉郎配,偏不去撮合张起灵和霍玲。
胖子大概是看张起灵面无表情,不领他活跃场地的情,光在那儿吃菜,吃完了就喝酒,自己喝自己倒。他又心虚地补充道:“天真你还不主动着点!”说着用胳膊肘捅捅吴邪。吴邪配合着夹了一筷子油鸡,往自己碗里一放。胖子对他高不高兴显然毫不在意,立即指出批评道:“懂不懂啊你,爷爷我是在帮你!我告诉你,你和小哥——这题材现在流行,姑娘们喜闻乐见,你看你看你宁姐都笑了!”
原来胖子还是在帮他做媒,吴邪一听就笑了,无奈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