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11日

一生 by 三角函数(01 – 10)

设定:文革背景,艰辛生活与恋爱,虐,HE

用我一生说爱你。——题记

第一章

1965年7月,杭州艳阳高照。在阳光最充足的一个下午,吴邪第一次见到张起灵。

17岁的吴邪刚参加了高考。那个年代的大学录取,成分远比成绩重要,吴邪成绩好,但悲催的,他家庭成分很不好。

出身无力改变,吴邪还是想尽自己所能实现大学梦。十几岁的他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通过各种方式展现自己积极向上的政治素养。因此虽然讨厌凑热闹,他还是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到西湖边迎接杭州驻军的增兵入城。

西湖边碧水青柳,学生们统一着装,身穿白色的短卦短裤,腰缠四尺来长的大红绸,列成两队夹道欢迎,在装满士兵的军用卡车开过时挥舞红绸,伴着双脚扭来扭去,及背景中的锣鼓喧天。

吴邪站的位置恰好在断桥上。他汗流浃背,一半是因为热,一半是因为他无法纠正自己的同手同脚。

颇高的地势,吴邪本身个子又高,他不和谐的动作让他在队列里很显眼。这让吴邪感到紧张,遥望远处未通过的军卡心里默数着,盼着仪式尽快结束。

怕什么来什么,一辆军车在要经过吴邪面前时顿了几下,熄火了。后面的军车都被堵得停下来。两边的欢迎队伍渐渐停住了“红绸舞“,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军车司机打了几次火未果,开车门下了车,使劲拉开车前盖,一股烟升腾起来。军车司机瞧上去年纪很小,看见烟明显的慌了。车上的士兵本来背对着驾驶室整齐站在卡车车斗里,车一停都纷纷回头,跟学生一起看向车前。

僵持了几分钟,司机兵在众目睽睽下团团转。这时副驾驶的门开了,走下来一个人。

不同于其他士兵的淡土黄色,这人一身熨帖的深绿军装,束着宽皮带,显得腰细的有些过分,上衣扣子一直扣到喉结下面,瘦削的下颌,头戴檐军帽,帽檐遮挡出一片阴影,只隐约能看见过长的刘海儿,整个人散发着与那个热火朝天的时代截然相反的气息。

吴邪有此发愣的看着那个人,阳光太强了,照得那个人好像在发光。恍惚间见那人向自己走过来,吴邪眨眨眼,真的在向他走过来!

那人走到他面前,停下。吴邪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狭长,深内双,微微眯着,遮掩在刘海儿下,眼球浓黑的不可思议。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吴邪,突然对吴邪吐出一个字:“水”。

水?什么意思?不明白呀。吴邪纳闷的嘴都张开了。张起灵看着他,缺乏耐性般微微皱着眉,抬起右手指向吴邪左肩斜后方,吴邪顺着回头,看向断桥外的西湖,没错,西湖里的确都是水……等等,吴邪余光瞥见了自己放在身后地面上的铝水壶,难道他指的是这个?

吴邪回头看张起灵的脸,用目光询问他对还是不对,一张石板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貌似眉头没那么皱了?吴邪一面看着石板脸一面缓缓屈膝,左手向后伸,去够那水壶,摸了几下都没摸到,再向下蹲一蹲——差点仰过去坐到地上,拽着带子拿起水壶,不知怎么回事就双手给捧了过去。

张起灵接过水壶,视线仍停在吴邪脸上,手指捏着水壶带子,感觉到上面绣了字,不动声色用指腹在上面滑了滑,辨出是两个字:吴邪。这名字,还真是轻而易举就能跟眼前的人联系上,这个人……

吴邪背对阳光站着,光线把他的短发映得透亮,泛着棕色,眼睛大而圆,水汪汪的,眉毛却英气,稍圆润的下颌显的人很温和,白皙的脸颊上两团淡红。

他的视线扫描过吴邪的脸,向下滑,停留在吴邪胸口的位置,吴邪迷糊的跟着他的视线向下看,毛主席红太阳!胸前的短卦盘扣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两颗,领口的第一颗还系着,下面的第二第三颗却开了,露出白嫩一片。

吴邪感觉自己像车前盖一样冒烟了,手忙脚乱的去扣,右手里还攥着大红绸。

60年代张起灵不知道有一个形容词叫做“呆萌”,他只觉得看着眼前的人,让自己的嘴角就不由自主的想向上翘。不习惯这种感觉,他转身走回到司机面前,递过水壶,说:“水箱。”看司机还不明白,伸手在水箱注水口的位置轻弹了一下。

吴邪看着他的动作,发现他的右手细长而骨节分明,食指和中指尤其长,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得那么清楚。对这个人,自己刚才还想着军民应该是鱼水关系,这位同志的态度不够团结友爱啊等等等,现在看他对自己战友也挤不出几个字,想来性格如此。

他这面胡思乱想,那面小司机兵已经拧开水箱注水口,把水壶里的水倒了进去,边倒边对张起灵说:“团长,果然是天太热把水箱都烤干了,难怪冒烟呢,您没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可真厉害,一壶水少了点,不过应该也够撑到驻地了…………”他看张起灵毫无反应也就闭嘴了。

吴邪狼狈与迷茫交织的脸上又添上了一层震惊,团长?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哥怎么可能是团长?张起灵接过水壶,轻轻拧上盖,走过来递还吴邪,微微向吴邪点了点头,就回到重新发动成功的车子上。军卡慢慢的开走,逐渐加速开过了断桥,追上前面等候的车队。

锣鼓再次喧天,吴邪麻木的又扭起红绸舞,想想刚才的小插曲真的算不上什么事情,心里却有种说不清抓不住的情绪。吴邪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没发现他两旁的同学都有点诧异地看着他,因为吴邪突然间就不再同手同脚了;他也不知道张起灵在倒车镜里,一直看着慢慢变小直到消失的他。

第二章

吴邪的父母吴一穷夫妇是同一所学校的教职工,整个校区背靠着杭州老和山。教职工宿舍区就在校区边缘,几行排子房,吴邪从出生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前前后后的孩子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却不怎么一起玩,因为吴邪的家庭属于黑五类,其他红五类的家庭都早早的给孩子打预防针,珍爱成分,远离黑五。那个时代,人们从一出生就被盖上了戳,分成了三六九等。

老痒是个例外。老痒本名解子扬,比吴邪小三个月,他家跟吴邪家就隔着一户,成分却差得远,吴邪家被认定为资本家,老痒家是雇农。从小老痒就跟在吴邪屁股后面,他小时候有点结巴,经常去吴邪家看着一清二白的室内问:“老……老吴,你家资……资在哪里?”

七月中旬的杭州就是个大蒸笼,人人都是半熟的小笼包。老痒赤着上身站在吴邪家门廊下,不停地摇扇子,“那天那个绿军装小哥像是从电影招贴画里走下来的,不知道我穿军装有没有那么精神。”他高考所有科目加在一起估计还凑不齐二百分,也不爱学习,早早就想好了参军,他出身好有信心,还没参加10月下旬的征兵入伍,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新兵了。

老痒一提起,吴邪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那天他露着胸脯迎接驻军,回想起来就想捂脸。几天的努力遗忘,被老痒一句话轻易打散。吴邪又想起那个闷油瓶一样的人,那张石板脸,冷淡的眼神,大半天挤出仨字的语言能力……

“老吴,你那天怎么像肚皮朝上的王八,同爪同腿地扑腾?”

“你说话真没小时候结巴的好听。”

“哎,老吴,这次增兵可真突然,还弄得那么热闹,我的政治头脑没想明白为什么,真希望入伍后也把我增进去,在本地驻军。哦对了,我前两天回学校,听教导员说要找一些学习好的学生去给部队普及文化课,我是真想去,可教导员说教文化课不能找没文化的,老吴,我看你行。”

吴邪还在感慨老痒那句“我的政治头脑”,听到这儿愣住了,“是给增兵的部队上课?”吴邪问,老痒摆手表示不知道具体情况,说:“你想去就找辅导员问问,这事说不定对政审有帮助。”

吴邪第二天就回了学校,杭州市立高中,已经放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吴邪刚走到他们班教室外的走廊,就看见走在前面的教导员陈文锦。陈文锦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家,放暑假还在学校,真是以学校为家。

吴邪几步赶了上去,“陈老师”,陈文锦听见,转回身,看见是吴邪刚想笑一笑,“陈老师,我听解子扬说给部队上文化课的事,你看我行么?”

“哦,你呀,你行的。”陈文锦有点惊讶吴邪的直接,但她还是很温和的回答。教导员负责教导学生的革命思想,是能背下来所有学生家庭出身的特殊老师。陈文锦自己却并非唯出身论,她认可吴邪成绩优秀,性格温润,也经常为了像他这样被家庭出身拖累的好学生而惋惜。

“你不是会书法么?说是普及文化课,其实主要就是教认字、写字,这次增兵的战士们来自北方,大部分出身贫困,基本没念过书,你去教他们写好字,正合适的。”

果然是增兵的部队,吴邪心里想,问陈文锦:“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找老师也没有找大学生去教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吧,是部队主动联系我们学校”,陈文锦温和的朝吴邪笑笑,“去试试吧,还有就是,”陈文锦顿了顿,“政审的事情别太担心,你上一届的解雨臣不是也录取了,他家是富农,凡事无绝对。”又是政审,吴邪脸色黯了黯,说了句“谢谢陈老师”,低头走了。

驻军的地点在西湖附近,吴邪家也在西湖附近,吴邪小时经常爬上家后面的老和山,登高望远,西湖好像近在眼前。可是这两个附近不在同一个方向上,那个年代交通基本靠走,他在烈日下走了快两个小时,总算看见了军区大门。

难怪他们学校算上他只有三个同学来给上课,其他同学家住的更加远。走到这里,话都说不出来了,谈什么上课。

另外两个是云彩和李四第,吴邪没约他们一起来,上一次回学校确认要上课的驻军地址时碰见云彩,她说她爸爸骑自行车接送她,李四第就不知道怎么走了。那时候自行车很稀有,云彩家成分是贫农,吴邪心里止不住开始学老痒:你家贫……贫在哪里?

门口有战士迎接他,吴邪看着眼熟,走近了使劲一看,这不是那天团团转的小司机兵?那个小战士对着吴邪行了个军礼,“小老师,我叫王盟,我们团长让我在门口迎接你。”

吴邪正犹豫着是否也该回个军礼,王盟已凑他身边:“我们团长在军营等你,另外两个小老师已经到了,小老师你跟我走吧。”

吴邪跟着王盟穿过操练场走向军营,王盟走的很快,吴邪得小跑跟着,等到了军营门口,吴邪已经在喘了,同时心脏打鼓一样,把带着紧张感的血液压向全身。

“团长,最后一个小老师到了。”王盟站住身,行了个军礼,退到一边,亮出身后的吴邪。

吴邪乍然看到那张石板脸,自己也僵硬成了一块石板,心脏都开始敲锣了。他不知怎么想的,两脚一并,手一抬——用左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闷……团……团长!”吴邪真想把舌头吞进去,差点把自己给人家起的外号喊出来是想怎么样?

那石板脸还是石板脸,一双狭长眼睛倒是亮晶晶的,“张起灵”。哎?吴邪愣了愣,这闷油瓶名字是张起灵?不知道是哪三个字。

“我叫吴邪。”吴邪盯着张起灵的脚说,这热死掉的天,这人居然还穿着军靴。

“你会书法。”

这是陈述句还是问句?吴邪慢慢点头,又赶紧摇头,“只会一点儿……唉,你怎么知道?”

张起灵看了看吴邪,说:“你跟我来”。

第三章

跟你去哪儿?吴邪歪头看了一眼有些局促地坐在张起灵身后的云彩和李四第,又扭头看了看他左面雕像般笔直坐着的几十个战士,辨认肩章,闷团手下的营、连、排长都在这杵着了。

看样子张起灵是要带他离开这儿,而且没有叫上云彩、李四第和那几十尊雕像的意思,是要让他给剩下的战士上课么?那应该是很多人吧,烤了两个小时的太阳,嗓子干的像塞着一把火柴,不知道喊不喊的动。

吴邪心里翻滚过一大堆的话,但他一句也没说出来,乖乖跟着张起灵走出去。

一路上张起灵没有再说过话,吴邪跟着他东拐西拐,走到一栋被大树环绕着的二层小楼前面,张起灵走了进去,吴邪赶紧跟上。外面阳光亮的晃眼,刚进去眼前都是黑的,对着楼门直接就是楼梯,吴邪被第一级台阶绊了一下,前面的张起灵像后脑勺长眼睛一样没回头就反手扶了他一下。

“谢谢团长。”吴邪嘀咕似的一句,也不知道前面的人听清没。走楼梯上了二楼,两面是镜面对称的两条长走廊,很暗,只在走廊尽头有扇窗子,洒进树影斑驳的阳光片。张起灵拐进右侧走廊,军靴叩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形成回音,一下下像敲在吴邪心上。

张起灵走路比王盟更快,难道当兵的都时刻处在急行军状态?吴邪恨不得四腿着地才能跟上他。吴邪边走边左盼右顾,走廊两边的门都紧闭着,门上能翻转的玻璃透气窗也都关着,非常安静,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前面张起灵突然停下来,吴邪没刹住车很实在的撞了上去,鼻尖碰在他脖子后面,闻到那人在盛夏里居然一身清凉的味道。吴邪鼻子撞得有点酸,稍弯着腰捂着鼻子,心里奇怪:西湖那次面对面,两人对视的视线都是平齐的,身高应该相仿,为什么刚才撞的是脖子而不是后脑勺呢?

张起灵侧过头,向后看着吴邪,吴邪抬起眼睛,咦?张起灵的眼睛微微弯着,像是在,笑?

很快转回身的张起灵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门,示意吴邪跟进去。那是一间还算宽敞的寝室,正对着门是一个柜子,夹在两扇窗子间。右手边是一架上下铺,上铺是光光的木板,下铺铺着很薄的褥子,床头叠放着豆腐块儿被。左手边是张写字台,写字台右后面的墙上有一道稍窄的门,虚掩着,里面很暗,貌似是卫生间。

张起灵走到窗边,拿起窗台上的铁瓷杯,掀开盖子递给吴邪,里面是已经倒好的温水。“谢谢团长”。吴邪终于利索地说了句话,低头喝着水。

“张起灵。”闷油瓶突然开口。

吴邪抬起头:“我,我知道,就是觉得应该叫团长…”张起灵脸上出现石板裂条缝般的皱眉表情,吴邪赶紧开口喊:“张,张……”咕咚咽了口口水,还是喊不出全名,“张小哥。”吴邪决定折中一下。

石板裂缝终于消失了,点了点头,把吴邪喝光的水杯接过来放在窗台上。

“小哥,我们上课吧,我准备好了。”吴邪觉得喝完水,总算把嗓子里那一团干火柴掏了出来。

“在这儿上。”张起灵说。

“在这儿?”吴邪又看了看那张写字台,难怪进屋就隐约闻到墨香味,写字台上放着一方砚台,里面盛着磨好的墨,旁边一厚沓毛边纸,用镇纸压着,镇纸顶着笔架,笔架上几支从大到小的毛笔。

这……看来小哥还挺好学,早就准备好了。看这意思是只给他一个人上课?吴邪笑笑说:“刚才我还担心我声音小,嗓子又走干了,喊不动别人听不见,原来是……”

“听不见什么?”张起灵问他,吴邪还没把那句“原来是只给你一个人上课”说出来就被问楞了,抬头,对上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本来想说的话就给忘了,嗫喏着:“没什么。”

张起灵走到写字台后面,站在两张并排放着的椅子前,示意吴邪也过去,等吴邪过去了,张起灵抬手轻按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右侧,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从笔架上拿下两支大小差不多的毛笔,放在砚台上,抽出一张毛边纸,铺在身前写字台空白处,放下手转头看着吴邪又不说话了。

吴邪心想这是让我教你练字?怎么好像让我签字画押交代问题。他想了想,说:“小哥,你平时应该写钢笔字多一些吧,要不我们练硬笔?”

“毛笔可以。”张起灵答。吴邪还想问他难道一个团长还需要亲自写大字报?不过他没问出口。

吴邪拿起毛笔沾了沾墨,又放回砚台上。“小哥,练毛笔字基础很重要,最好一开始就站着悬腕写,坐着只方便枕腕,枕腕虽然轻松却不宜于扎实基础,你要是不累的话我们站着写?”

张起灵嗯了一声,站起身撤掉了椅子,侧头对吴邪说:“你坐着就好。”

吴邪却已经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吴邪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点横竖撇捺”几个笔画。

“小哥,我们从笔画开始,笔画的起止要运用露锋和藏锋两种笔法。露锋就是直接落笔,露出笔锋的痕迹,藏锋就是提腕同时回转笔锋,将笔锋痕迹藏起。你看我这几个笔画都是起笔露锋,收笔藏锋,这不是固定的,等练熟了便可发乎于心,应用自如了。”这些都是吴邪小时候吴一穷教给他的。

“你先写几笔试试?”说着把手中的毛笔递给张起灵,拿过另一支没沾墨的,再示范一下握笔的姿势。

张起灵学着吴邪握起笔,笔尖移到纸的上方。吴邪看着他细长的手指握在乌黑的笔管上,显得他的手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白。他这才发现张起灵比自己还要白些,他自己是那种透着粉的白,老痒经常捏着他的脸说他像年画里的娃娃,而张起灵像是一整块白玉刻出来的。

吴邪的目光沿着张起灵的手往上,爬向张起灵的手臂、肩膀、脖子,再向上,白玉脸上一双比墨黑的眸子正看着他,吴邪吓了一跳,脸立刻红了,心虚的厉害。稳了稳心神,发现张起灵一直没动笔,有些奇怪的问:“小哥,是不是我讲的不够明白?”张起灵摇摇头,却仍然看着他。

吴邪想起吴一穷最开始教他写毛笔字的时候,是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感受行笔的方法,当下没有多想,伸出手覆上张起灵的手背,张起灵明显愣了愣。

张起灵的手很软,微凉,那体温差让吴邪轻轻地打了个摆子,吴邪收紧手指,握住张起灵的手,拇指摸到张起灵的虎口位置有硬硬的老茧。

遇见张起灵,知道他是团长,他又看起来这么年轻,吴邪不止一次的猜测过他的身世。觉得张起灵的家庭出身最低也是“革命干部”,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没想到天之骄子虎口也能有老茧,不知道指腹的位置有没有。吴邪克制住想去摸张起灵手心那一面的冲动,对他说:“我先带着你写,写几次你就会了解运笔的感觉了。”

他握着张起灵的手,向左走一步离他更近些,带着他在纸上落笔,缓慢写着。张起灵刚开始有些僵硬,很快便能轻巧地随着吴邪。两人很贴近,彼此呼吸相闻。吴邪只觉得张起灵好闻的味道混着墨香包围着他,让他异常安心。

时间缓缓流过,偶有一丝风吹过窗外的树叶,轻晃的光影投在屋内地面上。远看上去像是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静静站着,只两条手臂一起慢慢移动,很长时间里只有纸张的翻动声,和着外面树叶的沙沙声……一室宁静。

第四章

进入夏季,南京军区及其各地驻军把操课的时间调整到下午,原本在午休后的体能训练、野外作业等室外训练内容改到上午,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时段。

吴邪他们给部队上课就是在操课的时间。上课之前吴邪的学校找他们三个谈过话,主要内容就是部队的很多事项都是保密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所以尽管吴邪很好奇他们来之前张起灵部队操课的内容,他也没敢问。

肯定没这么轻松,吴邪在心里想。这哪里是上课,简直是一个提供笔墨纸砚练字的好地方,他惟一的学生张起灵也不怎么用他教,有时吴邪觉得自己就像古代的太子陪读——闷太子显然是有基础的。

他是比另外两人轻松。

张起灵下属的营、连、排长分成两组,分别由李四第和云彩教认字,其他普通战士再由营、连、排长将知识进行二次传递。

“学生”人数其实不算多,但基础参差不齐,少不得要从最基础讲起,云彩和李四第自己都还是学生,不太清楚该怎么教别人。再加上吴邪他们小时候学认字是通过注音字母,而现在都开始普及汉语拼音了,云彩和李四第要先自学拼音,再去教给战士们,很有些吃力。

对吴邪来说唯一辛苦的地方就是往返的路程。他们每星期一三五来给部队上课,每到上课的日子,吴邪吃过午饭就要从家里出发,张起灵的部队在南屏山那面,吴邪走的不慢也要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毒辣的狠,吴邪自带的水壶每次都在路程前半段就完全空了,所以张起灵在吴邪到之前,都准备好一大杯温水,救火一样拯救吴邪冒烟的嗓子。

接连几次上课,吴邪坐着歇了半天,提笔写字时手还是抖的。张起灵看了看他的手,提出来以后要接送他。吴邪不肯搞特殊化,张起灵却固执的坚持。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张起灵在每次上完课后送吴邪回家。

原本张起灵想中午去接他,免得他晒坏了。可是吴邪觉得他在部队,平时训练就很累了,说什么也不肯耽误张起灵的午休时间。

张起灵第一次送他之前,吴邪以为他会让他的勤务兵送自己回去,直到他等在楼下看着张起灵一个人从楼后面推着自行车走出来。

张起灵开始骑自行载着他的小老师送他回家。吴邪后来了解到其实部队是不可以随意出入的,张起灵好像完全无视这一条,说到底他还是有些团长的架子。

他们沿着杨公堤骑行,步行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自行车四十分钟就到了。

那时的杨公堤全是土路,虽然还算平整,但是上坡下坡的路段不少。

张起灵穿着军装都能看出来一身的肌肉,平时动作像头黑豹似的轻巧迅猛,自行车骑得却不怎么好,每到下坡的时候车子左摇右摆的厉害,吓得吴邪紧紧地搂住他的腰防止自己被甩下去。

看来自行车还挺难骑,吴邪在心里想。

吴邪对自行车充满向往,经常想象骑车临风的感觉是怎样的。与张起灵渐渐熟了之后,一次趁着张起灵送他回家,缠着张起灵教他骑车。张起灵答应了,但是要求只能在部队操场练习。

隔天又是上课的日子,这一天天气阴阴的,却一直没下雨,远没有平时那么晒,吴邪走到了部队也没感觉多累。

他看了一小会儿张起灵写字,就坐不住了,又不好提出来不上课去学自行车,只能在旁边坐立不安抓耳挠腮的走来走去。张起灵看他转悠来转悠去的背影,有点想笑,把毛笔放进笔洗,对吴邪说:“今天不上课了,我教你骑车。”

吴邪当时是背对着他,听到这句话180度跳转回身:“真的?!”立刻又觉得自己表现的太过明显,低了头说:“那……那多不好意思。”

张起灵看他那个样子更加想笑。他没再说什么,离开写字台朝门外走去,听见跟在身后的脚步声蹦蹦跳跳的。

张起灵取了车,载着吴邪到了操场,这个时间部队都在室内上操课,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

张起灵先让吴邪从后座上下来,自己也下车,单手扶住自行车,示意吴邪骑上去。

吴邪看着自行车,突然觉得那车子比平时要高,车轮也比平时要大,问张起灵:“小哥,不用做什么准备工作么?”

张起灵摇头说:“你不用怕,我扶着你。”

吴邪上车,坐到车前座上,握住车把,一脚支地,另一脚踏在脚踏上面。

张起灵走近一步,左手握住吴邪捏着车把的左手,右手揽住吴邪的腰。

吴邪被他的动作弄得一阵心猿意马,赶紧安慰自己,平时张起灵骑车带他时,自己也没少搂人家。也许这就是教别人骑自行车的标准动作。

接着他又担心的想自己最近会不会胖了,本来就没有肌肉,再长出了赘肉,跟张起灵那硬邦邦的细腰一比,自惭形愧。

他那边神游天外,一个没注意张起灵已经推着他带动自行车向前走,车身有些摇晃。吴邪一紧张一下子双脚提起,考拉抱树般双腿紧紧夹住自行车横梁。

张起灵看了一眼他夹着的大腿,无奈的说:“吴邪,放松。”

吴邪面红耳赤,把双脚放回到脚踏上。

慢慢的吴邪找到了一点感觉,张起灵推一段,再让吴邪自己骑一段,始终不离开他身边,看他摇晃了就赶紧过去扶一把。最后需要张起灵扶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只在拐弯的时候牵引一下就行了。

练了一个下午,吴邪已经能晃悠着慢慢骑了,他心急着想快点骑,便对张起灵说:“小哥,我试着快些骑一圈,你看着就行,不用跟着了。”说完没等张起灵答应就加了速。

想不到加速之后,自行车反倒没之前慢骑时那么晃悠,吴邪一下子自信心爆棚,越骑越快,沿着操场边缘兜大圈。

到底还是不熟练,在一个转弯的时候速度过快没转过来,自行车斜着冲向操场边缘的一排小矮房,“砰”的一声撞到一道窄铁门上,后轮翘起,差点把吴邪给掀下去。

总算是停了下来,还没摔跤,吴邪舒了口气,右脚撑地让车子向后滑,想倒回去。

这时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吴邪听到一声低鸣,低头一看,一只健硕的军犬在铁门后,前半身低伏着盯着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吠声,脖子上虽然拴着铁链,但是链子的另一头——本来拴在门上的被吴邪给撞掉了!

吴邪吓得拼命蹬起自行车向前逃去,那军犬不负所望的追了出来,大声的吠叫,脖子上的铁链子拖在地上哗啦啦的响。

吴邪一阵惊慌,开口就喊:“小哥!”玩命的向前蹬。

身后的犬吠声突然变大,带着一阵风声,那狗好像扑过来了!吴邪条件反射的双手松开车把想回身去挡,就在这时感觉腰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搂住他,将他整个人从自行车上提了起来,紧接着带着他凌空转身,就听见一声闷响,“嗷——”的一声,站起来快一人高的军犬划出一道黑色抛物线飞了出去,身后的自行车无人驾驶的又向前冲了一段后摔在地上。

张起灵带着吴邪稳稳落地,吴邪整个人都懵了,落地后双膝一软,重心不稳的向后坐了下去,张起灵本来卡在吴邪腰间的手臂夹带着吴邪的上衣向上一滑,赶紧卡住他腋下扶住他,这样一下吴邪的整个肚皮和右侧乳头全露了出来。

张起灵半拖半抱的扶着吴邪让他站稳,看了一眼之后,把吴邪掀起来的上衣拉下来整理好,又蹲下帮他拍裤子上的土,抬头问他有没有受伤。

吴邪终于回了魂,想起自己刚才在张起灵面前一整套的丢脸,臊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我去死吧,谁也别拦着我。

静默了一会儿,张起灵突然对吴邪说,“晚上留下来吃晚饭吧,今晚比平时多道菜。”

吴邪问:“啊?多什么?”

张起灵说:“狗肉锅。“

吴邪:“……”

第五章

七月末,吴邪通过陈文锦知道了自己的高考分数。

吴邪的分数比他平时还要稍高些,陈文锦甚至一脸兴奋的推测他是理科状元。她分析,吴邪突出的高考成绩会让高校在录取时有所权衡,弥补他家庭出身的不足。

陈文锦的话让吴邪发自内心的高兴,却又觉得想哭。高考前填写报考单,以及在他过去十几岁的人生中填写各种表格,笔尖移到“家庭出身”那一栏的上方,心中的无力感和屈辱感都让吴邪感到窒息。

吴邪报考的是同济大学建筑专业。他内心更向往清华,成绩倒还真够得上。但是报考时,考虑到上海在当时的中国,比起其它地方,成分出身论要相对轻些,吴邪跟吴一穷夫妇商量后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上海离杭州又近。

高考出分后张起灵问了吴邪成绩,听到答案难得的一边眉毛扬起,赞他考得很好。

他并没有问吴邪报考了哪所大学,吴邪那时刚刚听了陈文锦的话,完全是吃了兴奋剂的嗑药状态,拉着张起灵竹筒倒豆子般什么都说,张起灵听见他报考上海之后默了默,忽然问吴邪浙江大学不好么?

吴邪被他问得一顿,说很好啊,但是不开设建筑专业,张起灵没有再说什么。

八月中旬,云彩和李四第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部队里的战士们真心为他们感到开心,吵着要他们把通知书带到部队,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带来通知书后,战士们都抢着看,吴邪也跟着看了一眼。

那时的高考与现在分文科、理科或大综合不同,是按照理工、医农、文史来分类。云彩报考医农类,她成绩中游,考上了杭州医学专科学院,兴奋地平时就灵动的双眼更是流光溢彩。

李四第跟吴邪同为理工类,成绩不比吴邪差很多,却被一所没听说过、他甚至没有报考的开封师范专科学校录取。他笑着说本来只是暑假里当个临时老师,想不到这回要当一辈子了,笑容里却泛着苦涩。

高考成绩、陈文锦的话、家庭成分是富农的李四第被录取这三件事一同点燃了吴邪心中的希望之火,一时间熊熊燃烧。

可随着时光推移,距离云彩他们收到通知书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吴邪仍然没有收到自己的通知书,他的心慢慢凉了下去。

那段日子吴邪整个人被焦躁、不安、心神不宁的黑色气团所包围,去给张起灵上课时,话也是越来越少,几乎变成一个只小闷油瓶。张起灵便不再练字,经常带着吴邪下楼,一大一小两只瓶子绕着楼下的大树散步。

一次散步回来,张起灵告诉吴邪自行车前一天被别的战士借了去,停在稍远的地方,他去取了来,让吴邪先上楼等他。

吴邪回到张起灵的宿舍,坐在写字台前发呆,双手百无聊赖的把写字台两侧抽屉抽出来又推回去。

他无意间向下一看,左侧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放着一沓厚厚的纸,上面写了毛笔字。吴邪把抽屉全拉开,那沓纸整整齐齐的码着,第一张上面写着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翻了一遍,一寸多厚的毛边纸上,都是一样的八个字,是张起灵的笔迹。

吴邪教张起灵练字,不到两个月里,张起灵的书法突飞猛进,想想应该是硬笔很有些基础。

有意思的是张起灵跟着吴邪学毛笔,写出来的字,笔划倒是同吴邪的瘦金体一样,瘦直挺拔,字形却完全不同。

瘦金体字的大小相若,字与字间距相等,显示工整之美。张起灵的字却大小错落有致,字形变化不拘一格,有洒脱的金戈铁马之气。

这八个字又跟平时张起灵所写的有所不同,笔划字形还是那样,可细细看上去,一笔笔一划划间居然透出一股柔情!

吴邪拿着那一厚沓毛笔字,感觉自己的嘴角在抽搐。

这少女怀春的内容,这笔笔相思的字迹……这这这怎能跟张起灵这个人联系得上?

吴邪大脑里争先恐后涌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疑问。

怎么回事?明明应该是心怀恋慕的少女干的事啊,怎么可能是一个一脚踢飞大军犬的团长写出来的?如果吴邪生在现代,此时此刻他一定会大吼一句:“这不科学!!!”

又胡思乱想起张起灵摸起来很软的手,还有那张秀气的过分的小白脸,难道小哥是……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那也太厉害了,人家居然还是团长,这让广大男同胞们情何以堪啊……

突然门外响起脚步声,吴邪一惊后以光速放回那一沓纸,猛的推回抽屉——“咝——”吴邪左手推抽屉,右手放纸,抽手时慢了一步,右手中指和无名指被结结实实的夹了一下,疼得他吸着气跳了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张起灵推开门走了过来,看见站在写字台后面的吴邪脸红脖子粗,额头和鼻尖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双眯起的眼睛里两汪眼泪转来转去,诧异地问:“怎么了?

吴邪:“呜……迷……迷眼睛了。”

张起灵:“两只一起?”

吴邪:“啊……嗯。”说着抬手想揉掉眼泪。

这时他感觉到两只微凉的手轻按住他的手,接着微凉的触感覆上他的面颊——张起灵的指腹果然是有老茧的。

吴邪泪眼朦胧中看见张起灵忽然放大的喉结,近在脸前,一阵轻风吹在他的眼睛上,先是左眼,之后右眼。

吴邪眨了眨眼睛,眼泪被挤了出来,张起灵又捧着他的脸替他擦去眼泪。

吴邪自己又抹了抹,同时在心中鄙视自己瞎想,小哥的喉结那么大,怎么可能是女的。

“好了么?”张起灵问。

吴邪:“啊哦……好了好了,谢谢小哥。”

“嗯,一会儿送你回去。”张起灵说完转身进了洗手间。

吴邪的心还在砰砰砰的跳,看见张起灵进了洗手间,他慢慢坐了回去。

鬼使神差的,他又悄无声息拉开那个抽屉,从中间抽出一幅字,仔细的对折了两下,放进上衣的内袋里。

内袋就在上衣里侧贴近心口的位置,放在里面的那张纸,随着吴邪心脏跳动的频率,轻轻起伏着……

第六章

各大高校开学在即,吴邪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无影无踪。他一方面想冲去上海同济大学招生办,摇人家的肩膀大吼着问:“到底有没有我有没有有没有……一方面又已经隐隐明白了答案,只是不愿多想,不愿面对。

其实事情的真像吴邪不知道,甚至连陈文锦也不清楚。

从1957年整风运动后,全国各城镇的高中在政策指导下,逐渐形成一种共同的、不为人知的行为。每届高三学生报考前,高中校方极保密的对每一个考生进行了一次政审。这次政审的内容非常详细,不只是简单的家庭出身列示,校方搜集了每一个学生家庭成分划分的来龙去脉。

60年代的中国因为之前多年战乱,三年自然灾害等原因,人口总数只是现在的零头,坚持念书念到高中的学生也不多,所以弄清每个学生家庭成分的详细信息不是难事。

这些信息秘密的保存在校方高层领导手中,校领导根据这些信息将考生划为四类:1、可录取机密专业;2、可录取一般专业;3、降格录取;4、不宜录取。

各大高校招生时的政审,完全以高中这次政审结论为准。

国家授意校方这样做的宗旨很明确:新中国属于无产阶级革命者,大学生是国家的栋梁,怎么可以是从资本家、地主、富农等剥削阶级家庭走出来的。

家庭成分是贫农的云彩非常正常的被划分为第二类。李四第祖上比一般农民手里的田地多了些,被扣上富农的帽子。幸好他家里男丁多,基本靠自家人种地,用校方的结论来形容就是:剥削行为不明显。综合以上种种因素,成绩不错的李四第成为降格录取的典型。

而吴邪,最不幸的,第四类。

吴邪父亲吴一穷最开始在浙江大学的图书馆工作,负责图书分类整理、维护、登记借还记录。他性格温和稳重,沉默内向,多年在图书馆,全馆的书快被他看遍了,愣是自学成个老学究。

57年全国一大批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浙大一下子出现了教师空档。没有学历,不问政治,为人谨慎的吴一穷被校方聘用为授课老师,同时图书馆整理分类的工作也兼任着。那时的大学老师既没有社会地位,报酬更是低的可怜。吴邪的母亲在浙大学校食堂做洗菜、淘米、刷碗等打杂的工作。

一家人着实不富裕,家庭成分被划为资本家的原因在于吴邪的爷爷。

吴爷爷曾在国民政府时期任职于杭州市民政局。国内战争爆发后,不愿面对同胞相残的事实,辞职回了长沙乡下老家。

老爷子去世得早,没受什么政治运动的折腾。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给子孙留下了怎样的、摆脱不掉的黑色“遗产”。

所以说,在吴邪进考场之前,结果就已经定了。

吴邪的高考成绩的确是理科状元,同济大学很想录取这位高材生,因为吴邪及与他情况类似的考生,同济大学跟上海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委员会协商了几次,最终还是在这样的政策面前望而却步。

那几年间,因为这样的政策,注定大学终究是一场梦的人到底有多少,不得而知。

1965年中秋节来得早,9月10日便是阴历八月十五。

9月8日星期一,吴邪他们去给部队上课。云彩和李四第教会了战士们如何用拼音、部首检字法查字典,那天测试了战士们应用字典的速度,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小老师和战士们都很高兴。

上完课在一起闲聊,王盟说起星期三是中秋节,本是上课的日子,可云彩和李四第要开学了,应该跟团长申请放一天假,跟家人过个团圆节。

正巧吴邪来给云彩和李四第送东西——张起灵把给他们三个作为教师报酬的粮票都放在吴邪那里,吴邪给他们俩拿过来。

进门刚好听见王盟的那句话,想起老痒找他这两天陪着去做征兵入伍前的预体检,放一天假也好,便征询的看向身后跟着的张起灵。

张起灵看了看他,嗯了一声。

云彩怔怔的看了会儿张起灵,小声的对他说:“张团长,你们战士中秋节都跟家里人见不到,我来……我们来也没什么的……”说着话脸红了。

张起灵没理她,等吴邪把粮票给了他们俩,转身送吴邪回家就走了。

第二天9月9日出早操,张起灵突然夸王盟伏地挺身做得标准,让他再做一组给全军战士做示范,王盟被夸的嘴都乐歪了。一组是100个,王盟做完了刚想从地上起来,张起灵说大家好像没看清,再做一组,几次三番,做了1000多个,王盟汗如泉涌,几乎化成一滩水瘫痪在地。

那天一早吴邪陪着老痒去市医院,做完了预体检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进了家门意外的看见平时都上班到晚上的父母都在家,一片愁云惨淡笼罩着吴一穷夫妇,吴邪心里“咯噔”的一声。

害怕录取通知书邮寄到高中会丢失,吴邪高考的通信地址留的是浙大图书馆。同济大学的拒绝信是吴一穷第一个看到,他失魂落魄的去找他妻子,两个人带着结冰的心情回到家。

吴邪全身血液像是变成了水泥,让他沉重僵硬如墓碑。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展开那封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吴邪同学:

上海地区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已经结束,你在本届招生中,因条件不合标准未能录取。

高等学校招生考试,限于招生名额,历年都有部分考生不能录取入学,这时极其正常的现象。中学教育本来就担负着双重任务:除为高等学校输送一批政治、学业、健康条件三个方面均合格的新生外,大部分是为工农产业生产战线和其他方面培养出具有一定文化科学知识和政治觉悟的新型劳动者。

当前我们伟大的祖国,到处呈现一片大好形势,一个具有高中毕业文化程度的知识青年,不论从事其他任何一项工作,只要能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均能创造出广阔美好的前途。因此,当你接到本通知后,希望你根据当地的工作需要,积极踊跃的投入当前的工农业生产前线,为我们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敬礼。

上海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委员会

1965年9月5日

吴邪看了一遍,扔下信,转身冲出家门,奋力奔跑。这一时刻,他心里最强烈的感觉是委屈,紧接着不甘、绝望、无助等等一系列的情绪排成了长长一队。

第七章

吴邪从没跑的这样快过,风从耳畔呼呼吹过,两边的人或事物倒退着远离他。

他跑的脱力,却不肯停下,直像要把毛发皮肉血液都用那速度带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如附骨之蛆的残忍桎梏。

吴邪只觉得到处都是人,讥讽的、嘲笑的、疯癫的……他们都共有一双冷漠的眼睛。吴邪只想避开那些人,不要有人,不要有人,一个都不要有。

他跑向了老和山。那是他童年时最喜欢的游乐场,那里没有人。

山路是他走惯了的,此时吴邪却全然不顾身边的树枝钩蔓,不减速的向上爬。很快他的衣服被划开一条条裂口,脸颊、手臂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红色伤痕。

快到副峰的山顶,他斜向右离开山路穿入一条弯曲小径。小径的尽头,十几块疑似从山顶滚落的大块山石堆出一个不大的山洞,是他小时在山上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洞口被半人多高的杂草丛掩映着。

吴邪也不用手拨开草丛,就那样直直的走进去,走到山洞最里面,瘫倒着坐下去。

就这样从家里跑了出来,父母一定非常担心。但是他实在没法呆在家里,他没法面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埋怨父母,埋怨他们让他出生在这样成分的家庭里,埋怨自己的爷爷曾被聘用于国民政府,那个声音还在变大。

吴邪坐在地上,双腿胡乱盘着,颓废的倚靠着山洞壁,一身伤痕,满脸泪水,像一尊雕刻坏了的佛像。

他就那样坐了一夜,黎明时分吴邪心力交瘁的睡着了,醒过来已经快中午。

吴邪下山回家。吴一穷夫妇都急疯了,见他终于回来,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三人沉默的站立,吴一穷终于说了一句:“回来就好”说完拉着浑身颤抖的吴妈妈走了出去,他们知道他想一个人呆着。

吴邪站着,觉得心痛得难以自持。他抬起右手捂着左心口,想知道心是否还在。

手掌触到了一点稍微发硬的触感,是内袋里张起灵的那副字。吴邪掏出那副字展开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墨黑的字迹像那人墨黑的眼睛看着他。

重新将字放回内袋,吴邪再次跑出家门,他从没有如此急切的想见到一个人!

张起灵午睡醒来后,仍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木板发呆。中秋节下午,部队的体能训练取消,让战士们在军营范围内自由活动。

张起灵有些难得一见的心绪不宁。又发了会儿呆,起身下了床去练字。

练了一会儿,他放下毛笔,走到窗子旁边,看向窗外望风。余光瞥见楼下站着个叫花子,仔细一看,叫花子是吴邪。

吴邪走到张起灵宿舍楼下已经是筋疲力尽,小腿打着颤。他突然不知道跟张起灵说什么,想了想,不是不知道说什么,是不愿意像这样一身狼狈的见张起灵。

他正低头纠结着何去何从,眼前多出来一双军靴,抬眼一看,军靴上连着沉静的张起灵。

张起灵看着他。吴邪一身丐帮帮主装束,衣服很多地方都被树枝刮成了布条,到处沾着灰尘。脸上、脖子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已经变成暗红色的伤痕。再一看他一双布满血丝哭的红肿的眼,心里就明白发生什么了。

张起灵皱着眉,伸出手握住吴邪的手,牵着他上楼。到屋里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去卫生间用温水沾湿洗脸巾,回到床前帮吴邪轻轻地擦去身上的灰尘。

灰尘被擦干净后,身上的伤痕更清晰了,张起灵眉头间的“川”字也更大了些。他递给吴邪一套自己的便装,背过身去让吴邪换好。

张起灵扶着吴邪让他在床上躺下来,用薄被子盖好他全身,说:“睡吧。”伸手轻覆上吴邪双眼。

吴邪见到张起灵后,终于平静了一些。碎了一地的心似乎被一片片捡起来,重新放到一处。带着心安的感觉他很快睡熟了。

睡了几个小时,就像没睡着一样忽然睁开眼睛。已是夕阳近黄昏,张起灵就坐在床脚,闭着眼睛轻靠着床架,看起来应该是坐了很久,就像一直守护着他。

金红色的夕阳余晖薄纱一样披在他身上——小哥真是好看。

张起灵感应般的睁开眼,看了吴邪一会儿,说:“起来吃饭吧,今晚包饺子。”

增兵部队来自北方,战士们几乎都是东北人。他们不太会做月饼,滚汤圆,包粽子,只会包饺子。于是春节理所当然包饺子,元宵节包饺子,端午包饺子,中秋包饺子,鬼节也,包饺子。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部队里吃饭早,晚饭时间早过了,饺子是节日加餐。

张起灵带着吴邪到食堂的时候战士们基本把饺子都包完了,水也快烧开,一个个脸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些面粉。

当时部队的生活水平比一般老百姓家里要好一些。不过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没几年,好也好不到哪去。白面紧缺,饺子的面皮是黄色的,不知道用什么原料和成,馅料是各种野菜混合家常蔬菜,少的可怜的肉只能用来借味儿,一个个黄里透绿的饺子像拍扁的窝头。

张起灵和吴邪象征性的包了两个。张起灵包饺子很有意思,他单手包。右手使筷子,夹起一团馅料往饺子皮上一放,放下筷子,奇长的食指、中指撩起饺子皮,顺着馅料的形状捏两下,秒速包完一个,两只手指灵活的像两个独立的小人儿。

饺子下了锅,战士们眼睛齐刷刷的盯着那几口大锅,虔诚的等着,仿佛世间只有饺子熟没熟这一件事情。

吴邪被那种氛围感染,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

三起三落,饺子熟了。战士们起哄着让张起灵和吴邪“夹头饺”,张起灵把筷子递给吴邪。

吴邪挑了一个肚子大大的饺子,夹起来,没多想就往张起灵嘴边送,刚想吹一吹之后给他吃,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喂小哥嘛!又赶紧想撤回筷子。

张起灵一看吴邪伸到他嘴旁边的筷子往回缩,迅速一探头把饺子给咬了过去。

吴邪只觉得眼前一花,筷子上的饺子就没了。再一看张起灵,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点怪异,脸色发红,眼睛里亮闪闪的,似乎是——泪花!

吴邪赶紧丢开筷子双手握住张起灵肩膀,焦急的问他:“是不是烫到你了,快把饺子吐出来。”马上又转头让王盟帮忙倒杯凉水。

张起灵已经把饺子吞下去了,烫的话都说不出来,亏得他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吞了那个饺子之后,张起灵就只能喝凉水了。吴邪因为内疚也没吃两个,在张起灵的要求下又喝了碗饺子汤。饿了一天反倒不觉得饿了。

“吃”完了饺子,张起灵骑车送吴邪回家。这一次他没有走平时走惯了的杨公堤,而是选择了两面都是西湖水的苏堤。

当晚的中秋月不但圆,而且像要撞地球般的近。吴邪坐在张起灵身后,一路上看着月亮像在跟着他们两个的身影走。

苏堤路面有些凹凸不平,他们骑行了一段,下车来步行。途径三潭印月,吴邪便拉着张起灵去看。

三座石塔静静伫立在水中,圆润如泪珠的中秋月通过石塔的虚空点,透漏之间,在水面上幻化成无数个月亮,真实又虚幻。

张起灵在吴邪右侧,两人并排坐在西湖边,面对着那不似在人间的景色,沉默着。

吴邪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他开口:“小哥……”“吴邪”张起灵跟他同时出声。

吴邪看着他说:“小哥,你先说。”张起灵没有看他,只摇了摇头。

吴邪垂下眼说:“我被上海拒收了。你们大概早就猜测到会是这样的吧?其实连我自己都想到了,我只是……只是……”他有些说不下去,用手扶住额头,闭上了眼睛。强压下去的那些情绪又翻涌上来,他努力地平复着。

这时他感觉左肩的位置有些微微的暖意,凝神去感受又不见了。想想可能是张起灵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又不想显得过于同情。他便转头对张起灵说:“小哥,你想说什么?没关系的。”

张起灵静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再考”吴邪在月下愈显温和的脸此刻透出坚毅,“只试一次,不能让我认命。”

张起灵点点头,沉默了半天,突然说:“张起灵,职业军人,今年二十七岁,籍贯吉林省,具体生辰不清楚,属相虎,八岁参军,隶属东北野战军,参加东北解放战役。现属南京军区第四军,长驻杭州。”

闷油瓶漏出一大段话让吴邪目瞪口呆,他有一打儿的问题想问:“为什么不清楚自己的生辰?为什么八岁就参军?八岁还是孩子可以参军么?还没有枪高怎么上战场?……他忘了最该问的问题——张起灵为什么要说这些。

吴邪左看右看,挠了挠头,不知从哪问起,终于说出了一句:“小哥你已经27岁了?看着只像比我大两三岁……”

“吴邪”张起灵打断他“明年报浙大吧。杭州驻军会跟学校交涉,把你这次为部队授课的行为录入档案,在政审时作为特殊政治表现予以考虑,外地大学,杭州军方的影响力恐怕不够。”

吴邪别过了脸,他不想让张起灵看见他奔涌而出的眼泪,他从没想到张起灵会为他想这么多。两天内,他承受了太多的情绪冲击,此时此刻,他丧失了语言能力。拼命的忍回泪水,吴邪转头看着张起灵。他很想握住张起灵的手,说他有多么的感谢他的这番话,还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帮他?可喉咙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要你在杭州就好。”张起灵读心术一般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终于轻揽着吴邪的肩膀,让他靠在他身上,“只要你在就好。”

第八章

在西湖边跟张起灵谈完之后,吴邪回家就跟父母说了要复读的决定。

吴一穷很支持,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国家形式,得出目前新中国最需要的是人才的结论,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会有下一步的部署,放宽家庭成分的限制,让成绩真正成为高考录取的决定因素,优化高校生源。

高三已经开学,吴一穷夫妇还是让吴邪等几天再去插班复读,起码等吴邪身上深一道浅一道的刮伤痕迹看不出来了,而且他们发现儿子时常有些恍惚,估计是这次高考的打击太大了,得让吴邪缓缓。

其实吴邪做了复读的决定之后,就告诉自己不去想这次高考的种种,他相信父亲的话,相信毛主席,相信明年高考不会如此不公平,虽然做不到完全不去想,但是他心思单纯,凡事还是愿意积极的去相信。

让他恍惚的事情,准确的说让他恍惚的是个人,张起灵。

月色下的西湖美得不真实,西湖边张起灵的每一句话却真真实实的穿过他的耳朵刻进了他的心,有一种很模糊的感觉,像是唤醒了他内心深处一只冬眠着的小动物,小家伙蠢蠢欲动,伸着懒腰睁开眼睛就要撒欢儿跑起来了。

心思简单的吴邪其实还是没真正的想明白。那个年代,哪里像现在,10岁左右的小孩子就感觉很累不会再爱了,那时17岁的少年还没正面面对过爱情这个词,更别提同性间的爱情了,那是从未听说过,也无法想象的情感。

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他想见到张起灵,就像张起灵说“只要你在杭州就好”一样,吴邪也觉得只要张起灵在杭州就好,能见到就好。所以那晚在快到吴邪家门口的时候,张起灵问吴邪如果复读压力不是很大可不可以继续给部队上课,吴邪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吴邪又回到了他的高中,在下一届的一班复读。陈文锦看到他之后,一脸哭丧的表情,弄得吴邪倒不好意思。

复读开始后的第一周星期日,吴邪就又去给部队上课了。

云彩和李四第都已开学,李四第去了外地,临走前突然神在在的劝了吴邪一句,如果再考一年仍未被录取就别再试了,不如去招工。吴邪张了半天嘴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能说了句谢谢。

云彩知道了吴邪打算继续给部队上课,特意来找了一次吴邪。

离开了高中校园,不用再每天穿校服,云彩好似一夜之间长成了大姑娘。当时全中国衣服款式不超过三种,统一制服般的普通衣服穿在云彩身上也有种不一样的风情。

吴邪禁不住仔细看了两眼,他一个男生看得再细当然也看不出,那是云彩做裁缝的妈妈给改良过的。吴邪只觉得那衣服像另外一层皮肤一样非常贴合云彩的身材,跟张起灵穿军装是一样的效果……咦?最近怎么想什么都联系到小哥身上去?

“吴邪。”云彩甜美的声音响起,打散了“军装张起灵”的画面,吴邪回神。

“是张团长让你继续去上课的么?”

吴邪点头。

“那他有没有说,也让我……他应该知道我大学也在杭州读吧?”云彩有点语无伦次,“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想不想我……啊,不是,他想不想让我也继续给部队上课,我学的是医科,不只可以教文化课,还有就是粮票什么的都不用的……”

吴邪挠了挠头,说:“可以啊,不过你没当面问过他么?”当然没问过,每次上课张起灵一直是吴邪单独家教,问没问过他还能不清楚,吴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问出了这么一句。

“他,好像不太爱讲话……有几次我去得早,看见张团长,打过招呼后想闲聊几句,只有一次我问他你在给他上什么课的时候,他回答我说练字,其他几次都不怎么理我……”云彩嘴角微微抿着,流露出些许委屈的表情,看起来很有几分动人。

她说的够轻描淡写,第一次见了张起灵,云彩在之后的每次上课都早早的去,可也只碰见了那么几次。每次云彩都兴冲冲的脸红着跑上去,可基本说完打招呼的“张团长”三个字后,张起灵冲她程度几不可见的点下头,转身就走,堵得云彩眼泪都快下来了。

就那么一次在张起灵转身走了之后,云彩没停住,对着他的背影问:“吴邪——”张起灵回眸看着她,“吴邪在给团长上什么课呀?”

“练字。”那一回眸和声音低沉的两个字,让云彩在原地呆住了很久。

“小哥是不怎么爱讲话,但是小哥人很好的。”吴邪赶紧说。

“小哥?你都是这么叫他的?”

“呃,因为他好像不喜欢别人叫他团长……”吴邪仔细回想一下好像张起灵也没明确的说过,很奇怪自己怎么就有这种明确的感觉,一句话就越说声音越小。

云彩好像也没听清他这一句,继续了人好但沉默寡言的话题,“嗯,我问过王盟,他也是这么说张团长的,他还说张团长是响彻三军的身手好,还是神枪手,战士们都说他说话和他开枪一样,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一点不浪费。”说到这里云彩忍不住笑了。

吴邪也笑,又想起那晚西湖边上的张起灵,跟平时比起来多说了那么多话,看来是机关枪的状态了。

周日上课的时候吴邪抓着给卷成个枪筒状的课本,神采飞扬的给张起灵转述战士们对他的形容——复读后张起灵怕耽误吴邪的学习时间,往返自行车接送,还让吴邪带着课本在他这里写作业。

张起灵看着他,眼含笑意。吴邪兴奋的拉起张起灵的右手,摸他虎口和指腹上的老茧,问他神枪手是怎么练出来的,张起灵淡淡的说:“缺子弹。”

吴邪失笑,张起灵的思路总像是立体几何里最简单直接的那条辅助线。

吴邪问他,“那你们还请不请云彩来上课?”

张起灵说:“上也行。”这回答,云彩如果听见了估计又要露出那楚楚动人的委屈表情。

“吴邪,国庆我有三天轮休假,你跟我去苏州。”

吴邪没跟上辅助线的速度,“小哥你去苏州是要给部队办什么事么?我跟着去不太好吧。”

张起灵摇头,“私事。”

吴邪突然心里一动,低头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含糊不清的问:“小哥,你该不会……是去相亲吧?”

张起灵一愣,忍不住嘴角都勾了起来,可惜吴邪低着头没有看见。

“就是想,和你去。”

吴邪抬起头,眼睛都亮了,“那……那我回家问问我父母,是要在苏州住两个晚上么?”张起灵点头。

“嗯,那我父母同意了我就去买火车票。”吴邪心里什么东西冒着泡升腾起来,不管是什么,反正味道是甜的。

“王盟会买好,到苏州后住部队招待所。”

吴邪一直兴奋到回了家,在考虑着怎么跟父母开口之前突然意识到一个之前没细想的问题,他要跟张起灵在外地过两个晚上,单独。

第九章

碧蓝的天,微风无云。

天空笼罩的大地上,一条绿色的线正向着一个方向移动。拉近了看,是辆绿皮火车不快不慢的向前开着,铁轨两侧远远有些白墙墨瓦的民居,门前几乎都种着柳树。素白、皂黑、青翠三色搭配,看得人眼底清凉。

列车的车窗都开着,透过车窗看见里面三三两两的坐着旅客。其中一扇车窗探出一张少年的脸,风将他的短发扬起,光洁的额头完全露出。那张脸清雅温润,正在,咧着嘴傻笑。

少年身边坐着个劲瘦挺拔的小哥,向少年的方向侧着脸,长刘海儿被车窗吹进来的气流拂得左右摆荡,一双墨黑的眼时隐时现,与其说在看着窗外倒更像是在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少年。

少年对面是位阿姨。阿姨看了看少年,又看看那小哥,笑着对他说:“这是你弟弟吧?兄弟两个好俊的来。”

少年听见了,回过头,朝着阿姨露出个更大的傻笑,显得年纪更小,像个孩子。小哥看了看他,对阿姨说:“小侄子。”

吴邪转过头看着小哥,眨了眨眼,难得见到别人问他,能得到出了声的回答。

景色看得差不多了,吴邪打算努力的跟身边的闷油瓶聊天。“小哥,你之前来过苏州么?”张起灵摇头,吴邪问:“那,到了苏州之后都想去哪里呢?”

张起灵递给吴邪一张叠了几折的纸,吴邪展开一看,第一感觉那是一幅手绘军事地图,仔细一看,上面标出了火车站、招待所、好几处苏州名胜、饭店、甚至还有公共厕所,纸边的空白处还有名胜的简介,吴邪惊讶的抬头看着张起灵。

“王盟是苏州人,”张起灵也看了一眼那张地图,“画的还算清楚。”吴邪无语。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绿皮火车缓缓停靠在苏州站。吴邪和张起灵下车出站,站在站外四处看看辨别方向,居然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跟了上来。

那孩子挎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雨花石,说要用石头跟他们换粮票,把吴邪都逗笑了,又看了看那孩子火柴一样粗细的手腕,还是点头同意。小孩子很高兴,抓起一把雨花石给吴邪看。

吴邪在色彩鲜艳的石头里发现一种全黑的石头,捏起来细看,那石头是不含一丝杂质的纯黑色,却亮晶晶的,吴邪看着那小圆石头,突然觉得眼熟,抬头看了一眼张起灵,果然那石头真像张起灵的眼睛,想到这一点吴邪赶紧改捏着为捧着,好像捏着的真是张起灵的眼珠一样。

吴邪仔细的挑了两颗差不多大小的圆黑雨花石,又随意挑了几颗其他颜色的,旁边张起灵已经掏出一张粮票给了小孩子。小孩子看了下面额,给张起灵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抓起一把雨花石塞给吴邪,转身跑开了。

张起灵接过吴邪手里的石头,帮他拿着。吴邪想起了刚才的粮票,小声的嘀咕:“小哥,那是我要换的,怎么你给他……”张起灵只是摇了摇头。

找明白方向后,他们决定先去吃饭。

循图找到一家车站附近的饭店,简单吃过之后,吴邪趁着张起灵低着头喝水的空隙,掏出粮票,想请张起灵吃饭,没想到张起灵动作更快,吴邪都没看清他的动作,他就已经把军官证里面夹着的粮票递给了服务员,更没想到的是服务员看到了军官证后,说他们这家饭店军官用餐免单。

白吃了一顿出来,时间到了晚上五点多,太阳没那么晒了,却是个尴尬的时段。再走很长时间去什么景点好像有点晚,直接就回招待所休息了又早了点。

吴邪正犹豫,张起灵在地图上一个位置点了一下,吴邪一看,是一个离他们目前所在非常近的地方——拙政园。

以长江为界,中国长江以南的秀丽河山多为和平解放。小桥流水的苏州没有被战火摧残,拙政园、留园等建筑宝藏得以完整保留。所以吴邪和张起灵见到了那一片古典园林被时光缓缓洗刷后的原貌。

当时全中国的历史景点没有收门票的概念,当然也不可能如今一样有专人打理园子内的砖瓦花木,园内的江南水乡建筑形状依然精致,只是庭木深深,有些荒芜,间或在杂草丛中穿梭,竟有一点儿冒险的感觉。

走过前院,来到园子的中部,这里的景色以水为主,楼阁轩榭围绕在水的周围、回廊相连,点缀着山石、古木、绿竹、野草、花卉,画面幽远宁静。

景色装了吴邪满心满眼,高考带来的伤害又被挤出去一些。不过吴邪觉得今天的张起灵有点不对劲儿,好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经常会专注的想着什么事。

他们在水边坐下来,吴邪斟酌着开口:“小哥,你是不是不喜欢看这种园林建筑?北方的景色都是广阔无边,让人豪情顿生的吧?”

张起灵摇头,说:“北方只有雪景。”

“那,你会想家么?”吴邪还是把这句问了出来。

张起灵默了默,说:“那边,家人都不在了”说完,一直飘在水面的视线抬起,静静看着吴邪。

吴邪听了他的话,涌起了一股悲伤,心被微微勒紧,让他无法与张起灵对视,看来之前天之骄子一类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

两个人就那样沉默的坐在水边。

天色变暗,四周更是静的凝重。忽然平静无波的水面上起了圈圈涟漪,吴邪仔细一看,惊喜了:“小哥,想不到水里面有鱼。”

张起灵看向水里,真的有条不大的鱼,也不知道怎么能在当时,绝大多数老百姓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没被抓走、蒸熟了。吴邪已经跑过去,紧邻水边蹲着看,又跑回来,扯下一小块帆布袋里装着的纸包干粮,从上面揪着碎末儿喂那条鱼。

那鱼嘴迅速一张一合,吞食干粮末儿。吴邪回头笑着对张起灵说:“这鱼像是饿死鬼投胎的。”

那鱼还真是饿死鬼投胎的,吴邪扭头说话这会儿没继续喂它,它竟然摆着身子冲出水面去够吴邪捏在左手食指和拇指间的小块干粮,吓得本来蹲在地上的吴邪,一下子向后弹跳着站起来,手中的干粮掉进了水里,起的太快太猛,吴邪站起来后直接向后坐了下去。张起灵快步上前握住吴邪受惊张开的双臂,吴邪向后的惯性把他甩得整个贴上张起灵。

心还突突的跳,吴邪突然觉得这寂静的园子有点恐怖,怎么鱼都成精了?呆呆站在原地,张起灵还握着他的双臂,他还贴在张起灵身上,两个人保持着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姿势。

贴的有点紧,吴邪感觉到张起灵裤子口袋里什么东西硌到他了。反应过来两人还贴在一起,赶紧把自己从张起灵身上撕下来。觉得很尴尬,又马上笑着找话:“小哥你怎么把雨花石放在裤子兜里面了,不硌得慌么?我刚才贴着都感觉挺硌的……”唉怎么又把贴这个字给说出来了。

张起灵低着头没有说话,流海儿又垂下来盖住了眼睛。

吴邪看了看天色,说:“小哥,不早了,该去找招待所了。”看着张起灵没有动静,就自己先去收拾带的水和干粮,展开了地图看着。

张起灵静默了好一会儿,趁着吴邪没注意,把放在上衣兜里面的雨花石掏出来,默默放进裤子口袋里。

王萌的“军事地图”画的还真是准确,吴邪在“部队招待所”的白色牌子下感慨着,把图叠起来收好,跟着张起灵走进去。

进门是窄窄的一个门厅,接待处在门厅一个侧面,开着窗子,关着门,一位战士坐在紧挨着窗台的写字台后面。

张起灵出示军官证,里面的战士迅速站起行军礼,称呼:“张团长”。张起灵将吴邪的学生证递给战士,按照规定,吴邪是不能在部队招待所开房间的,张起灵指了指他对接待战士说:“他跟我一间。”

战士拉开抽屉找钥匙,边找边说:“张团,苏州也有军官招待所,就是离这里远了点,在……”张起灵打断他:“这里就行。”

拿着钥匙,看着门牌找过去,找到他们那一间,打开门,按亮灯,两个人先后走进去。

房间不大,靠窗子、靠墙分别是两张木头床,上面是白色的枕头和被子,床间夹着一张小柜子,上面放着一个陈旧的绿玻璃罩台灯。

床脚对面的墙上立着木头衣柜,旁边挂着毛主席画像,下面一行字:谁是最可爱的人——人民解放军战士。

吴邪走进去坐在床上,又站起来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张起灵就坐靠在床头看着他。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进来,是接待处的战士送来两暖壶热水和两个脸盆、刷牙杯。吴邪也坐到另外一张床上,对张起灵说:“小哥你先去洗漱。”张起灵揣好钥匙,叠放两个脸盆,脸盆里装着刷牙杯,提起两个暖壶,对他说:“一起。”

吴邪带好毛巾牙刷拉上门,跟张起灵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漱间。进了洗漱间张起灵把放在上面的脸盆递给吴邪,给他倒好热水。吴邪心里想天又不冷,不用热水洗脸,这时看见旁边的张起灵已经脱了鞋袜踩在调好了水温的脸盆里,泡脚和刷牙同时进行。

真不愧是当兵的,够效率!吴邪心里想,也学着他节省时间。他这边往牙刷上撒上些牙粉刷牙,张起灵那边已经就着水龙头洗完了脸,长刘海儿被打湿,一缕缕时而滴着水,衬得眼睛更黑。他用自己的毛巾擦了脚,穿好鞋凑过来轻拉起吴邪搭在肩上的毛巾,在脸上蹭着。

看上去就像张起灵的头枕在吴邪肩上,湿湿的刘海儿轻擦着吴邪的脸,吴邪只觉得以被擦着的地方为圆心,酥麻感向外播散开来,举着牙刷都忘了动。

张起灵擦完了脸,看了看吴邪,在他耳边低声说:“流到手上了。”

吴邪一惊,什么流到手上了?赶紧去看,果然,泡沫顺着举着的牙刷都快流到吴邪手腕上去了,吴邪赶紧用水冲掉,涮了杯子,胡乱洗了脸。

两人回到房间。张起灵从带的小包里面拿出一套背心短裤,背对着吴邪就开始换。他脱衣服的效率可不如洗漱,慢悠悠的解扣子,全解开后向后拉,脱掉的确良半袖衬衫,轻搭在床头,又解开腰带,慢慢褪下裤子,每一次动作,紧绷绷的肌肉线条就更加明显。

吴邪半转过脸去,眼球却又不受控制的滑过来盯着看。张起灵果然一身肌肉,却不是肌肉块纵横暴着青筋的那一种,他身上像他脸一样白,骨架在北方人里应该算纤细的,宽肩细腰,修长匀称,看上去又觉得充满力量。

“吴邪。”张起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完,转过来面对着他,吴邪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正着身子对着张起灵站的方位,简直是用身体正面从上到下的零件一起围观张起灵换衣服。他蹦起来空中转身180度,呆对着自己的床。

“换衣服吧。”张起灵对着那通红耳朵和脖子的背影轻声说,转身出了房间。

吴邪听见他出去,手忙脚乱的找出自己的背心短裤换好,低头看看——背心穿反了,又脱掉换回来,接着“嗖”的一声上了床盖好被子。

张起灵可能是去洗手间了,回来关了灯,走到吴邪临窗的床前,伸胳膊去拉好窗帘,黑暗中似乎看了吴邪几眼,走回到自己床前,很轻的上了床。

一时间房间内极其安静,吴邪听见了自己以很大加速度变快的心跳声,来杭州前那种忐忑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时间切换回出发前,吴邪跟吴一穷夫妇说了去苏州的事情。吴一穷夫妇很支持,他们觉得吴邪去散散心,能让他尽快从高考的打击里走出来,简单问了问吴邪他们的吃住安排,吴一穷说:“张团长考虑的真是周到,住招待所是需要单位开介绍信的,你又是个学生,哪有介绍信。他是军人,倒是有军官证就能带着你住宿了。粮票你带好,请人家张团吃饭。”

吴邪点头。那边吴妈妈已经在给他们准备干粮和水,甚至把攒着舍不得吃的鸡蛋拿出几个做成了茶鸡蛋。

父母很容易说通,这是吴邪之前已经预料到的。

他心底那种忐忑的感觉一直没有减弱,那感觉让他迷惑,为什么想到张起灵、过夜、单独这几个关键词就手心冒汗呢?

是因为跟小哥不够熟悉?不对,虽然认识不到三个月,张起灵给自己的感觉却像是相知相识多年,那种安心的熟悉感在别人身上都没有体会过;是因为自己没出过门?有可能,也许无论做什么,第一次做总是会紧张些。

想不透彻,吴邪就把问题藏起来了。

现在忐忑的感觉加了倍冒出来,那边的张起灵一点声息都没有,呼吸声也听不到。

吴邪想了想,又有点想笑自己,能不能别像个姑娘第一次跟男人单独过夜似的。在黑暗中无声的笑了笑,吴邪终于让自己活蹦乱跳的心安静下来,慢慢的有了点睡意。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吱——砰!”声音在静夜里非常清晰突兀,吴邪翻身坐起,看见张起灵已经站在地上,似乎穿好了鞋正要去开灯。

灯亮了,张起灵的床怪异的斜塌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是床头位置的一条床腿断了,吴邪赶紧从床上起来,看了张起灵一圈,问:“小哥,摔疼了么?”张起灵摇头,过去捞起顺床头滑下去的衣服,准备穿起来,说:“我去跟接待处说换个房间。”

吴邪估计当时的时间应该已过了半夜,接待处的战士怕是睡了,两个人都已经换了背心短裤,行李脸盆暖壶衣服一堆东西,换着实在是麻烦,就对张起灵说:“小哥,要不今晚我们挤挤,这么晚了别换了,怪折腾,床也不窄的。”张起灵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重新关灯上床,吴邪往窗子那边靠了靠,给张起灵多让些地方。张起灵又给他拉了回来,让他平躺着,自己侧躺对着他,说:“睡吧。”

吴邪过了一会儿好像才清醒过来,吴邪的关键词又多了一个“一张床”,咚!咚咚咚咚——心脏再次热情似火的动起来,快速又有力的震动带着他全身都像在轻颤。

旁边的张起灵还是听不见呼吸声,悠长平缓的温热气息却一下下轻拂吴邪的脖子、肩膀。吴邪真怕自己乱蹦的心带得他像僵尸一样跳起来,赶快背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一四得四……反正一谁都还他娘的是谁。

还真的有效果,吴邪慢慢平静,时间也着实晚了,平静下来后很快入睡。

吴邪的呼吸声间隙加长,频率变缓。一段时间后,张起灵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半夜间月光变亮,他们这间并不对着月亮的房间,也被折射的月光晕染的微亮。

夜视能力很好的张起灵借着微亮将吴邪看得一清二楚。他深深呼吸,好像要把吴邪呼出的气体都吸进自己的肺里,慢慢的张起灵的气息有些紊乱,他小心翼翼支起上半身,撑在吴邪上方,屏住呼吸低下头去,两人间的距离就快变零,四片唇即将触在一起时,吴邪突然向左侧了脸!

张起灵一下子撑起来,向着右下方退到了床脚,吴邪却没有醒,看来是梦见了左盼右顾。张起灵的心脏也有些跳的乱了,平复了一下。重新向着吴邪慢慢挪着,一点点拉近距离,突然吴邪屈膝向着张起灵的方向翻过身来,膝盖刮上了张起灵的胯下,张起灵跳下床快步去了卫生间,他的雨花石快胀爆了!

第十章

太阳光如蜡烛的外焰一般,又亮又烫的灼烧着眼皮,吴邪费力的把眼皮撑开一条缝——好刺眼!天色这样亮,不会已经中午了吧?想到这吴邪一下子清醒,圆睁双眼。

完全清醒后,吴邪感觉到左肩上阵阵暖意,转过头去看——张起灵侧躺,脸朝向平躺着的他,微微弯腰,躺的比自己往下一点,鼻子就轻抵在自己的左肩上,绵长的呼吸全吹在上面,白色薄被子拉到自己的胸口,盖住了张起灵的下巴。

小哥这个姿势睡了一宿?怎么好像自己的胳膊是红烧蹄膀,小哥捧着闻了一夜……吴邪小心的坐起来,缓慢的拉开窗帘,房间里更亮了,阳光束洒在张起灵的脸上,他微微的蹙了眉,吴邪又把窗帘拉上。

说实话醒来后看见张起灵睡在自己旁边这个画面很有冲击力,吴邪伸长脖子越过张起灵看向房间里的另一张床,当然还是像中弹一样瘫在地上。吴邪用自己的后脑勺遮挡阳光,将阴影投在张起灵脸上,半支起身子看着张起灵睡着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眼前一明一暗,吴邪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张起灵还是醒了。眼睛只张开一点点,里面的焦距还是散的。张团长貌似有点起床气,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看上去的表情是——委屈?

吴邪看他醒了,撑着上身坐起来些,问他:“小哥,昨晚有没有挤到你?我睡相好像不太好。”

张起灵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完全清醒,听了吴邪的话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委屈的表情倒像是更明显了,动作迟缓的靠着床头坐起来,头发都是翘的。

吴邪看他那个样子,心想:糟了,昨晚肯定孙悟空一样瞎扑腾了,本来睡得就晚,自己又让小哥睡不好,部队里不是每天都很早出早操?小哥多年习惯早起的老兵生物钟都失效了。

想到这,赶紧爬起来,换好衣服系好鞋带,学着张起灵昨晚的样子在自己身上挂满两个人洗漱要用到的东西,眼巴巴看着张起灵,说:“小哥起来洗漱吧。”

张起灵穿着背心短裤就跟着吴邪走出房间,两人并肩往洗漱间走去。吴邪路过走廊里的座钟时看了眼,快要十点钟,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洗漱完了之后可以节约粮食吃一顿“早午餐”。

回到房间里,两人商量了下,就在房间里解决吃饭的问题。张起灵去接待处又要了壶热水,跟昨晚晾好的凉白开一起倒进吴邪的水壶里,两人就着温水吃干粮。

吴邪把吴妈妈给他们带的茶鸡蛋全都推给张起灵,张起灵却不肯吃,坚持让他自己吃,吴邪急了,剥干净蛋壳后整个塞进张起灵嘴里,张起灵噙着茶鸡蛋愣了几秒,用手拿下来慢慢吃着。

吃过饭,两人从招待所出来,今天的行程是留园、虎丘和狮子林。按照王盟的地图,留园和虎丘在同一个方向上,路程较远,需要搭公交车,狮子林距离昨天去的拙政园很近,去虎丘、留园方向的公交车站点正好在那边,可以从虎丘回来,看时间早晚再决定要不要去。

公交车上几乎没有人,吴邪和张起灵并排坐在最后面,车慢悠悠晃悠悠的开着,吴邪忽然有种车就那样一直开下去的错觉。

虎丘山不高不大,景点却多。站在入口处,吴邪只扫了一眼王盟写的虎丘简介,就把地图叠起来收好了,他不能拿着展开的地图经过剑池,吴王阖闾会看见地图边缘写着的“吴王和驴葬于此处”,吴邪觉得阖闾会钻出剑池,撕烂他的地图。

看来云彩和李四第教战士们认字的课程上的还不够。

吴邪和张起灵把虎丘山上的憨憨泉、试剑石、剑池、云岩寺塔等等景点转了个遍。对于外地人,说起苏州,拙政园应该是最有名的,可对于苏州本地人,却首推虎丘。可能也是这个原因,1953年设立的苏州园林管理处似乎把有限的人力物力都用在修葺虎丘上,此处与长杂草的拙政园不同,虎丘山光塔影,恬美如画。

吴邪走累了,拉着张起灵往返回入口处的方向走,本来想着入口处附近有个枕头一样形状的大石头,吴邪进来时就惦记着想坐在上面,可走到千人石的位置就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下去,双手托腮看着远处绿树环绕的中国版比萨斜塔。

千人石颜色暗红,像是风干的血迹。吴邪侧头看看张起灵坐在红色石头上的样子,脑海里却想象着他在战场里的画面。

吴一穷给自己讲过,夫差于千人石上斩杀千人,血流成河,传说是那石头为红色的原因和命名的来源。残忍的传说让吴邪心酸——为了张起灵心酸。大多数人只是从各种传说、听说中感受那些血腥味,张起灵却在战场上处处面对死亡,甚至时时与死亡擦肩而过,他那时——还那样的小。

问题在吴邪肚子里转了好几圈,还是从嘴里溜了出来:“小哥,你……为什么八岁就参军上战场了?”

张起灵被吴邪前后不搭的跳跃思维问得一愣,想了想说:“我小时候被包着扔在师傅的门口,他一个人住,八岁时师傅死了,打仗有饭吃。”

吴邪听了之后眼泪都快下来了,脑子里立刻放电影: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几块破布包着的婴儿张起灵,被无力抚养的父母遗弃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哭的满脸是泪声音嘶哑。听到哭声,一个善良的单身汉走了出来,惊讶的看见被遗弃的婴儿,爱怜的带回去抚养,让他称自己为师傅。可怜那孩子长到八岁后,他的师傅因病去世,孩子无依无靠,只能去参军让自己能有口饭吃,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经历腥风血雨。

而当年的事实,跟吴邪自编自导的电影有很大出入。婴儿张起灵是在一个暮春的早晨,被从家里晃悠出来找食儿的瞎子老道发现的。婴儿就被放在门的左下角地上,襁褓是端面的锦被,睁着黑黑的大眼睛不哭不闹,长的极其讨喜,瞎子老道看见了,“哟”了一长声,像抱个玩具似的给抱回了屋,居然也没送走,就自己留下来养了。

瞎子老道也不是完全的瞎,说是老道其实也不是很老,就是行为举止吊儿郎当,嘴角总是一边向上勾着,春夏秋冬都是一身破旧的道士服,也不知道在哪儿淘了一副圆圆的墨镜,日本特务一样成天带着。

据他自己说是一次在雪山里面走,被长时间的雪地反光刺伤了眼,从此视力大幅减退,不能见光。可是他每次从山上住的破屋子里晃荡到山脚下小镇,看见路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吹口哨,一点都没有视力减退的样子,为了这没少挨揍。

东北不信道教,也不信佛教,信“跳大神”。瞎子老道做法事没生意,就给人算命。

这是片磨难重重的土地,军阀割据、抗日战争、两党多年对战,东北老百姓的生活真的是——水深火热,家家都有下落不明的亲人。瞎子算命还有点真本事,他会明确的告诉你亲人活还是死。有几户人家,在找瞎子算命时,算出亲人已死不必再找,忍不住揍了瞎子一顿,之后一段时间发现了自己亲人的尸体,又哭着来给瞎子道歉,也算是口口相传有了些口碑。

瞎子老道饥一顿饱一顿的过着,小张起灵也就跟着有的吃没得吃。张起灵打小就安静乖巧,话很少,更是从来不哭。瞎子教给张起灵一套内家拳法,张起灵问过他为什么会功夫还总是挨揍,瞎子说他那是不稀罕跟别人计较。

小张起灵总算跟着不靠谱的瞎子老道活了下来。瞎子还教会了张起灵打枪——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气枪,经常带着张起灵在山上打麻雀,后来完全是张起灵在打,只要他开枪从没有打不到猎物的时候。

他们住的山是长白山山脉绵延下来的一座矮小的山,因为紧邻着山脚下的安图镇,山上植被稀少,野生动物也就是老鼠、毛毛虫、麻雀一类的。

张起灵八岁那年,东北地区的国内解放战争进入白热化,两党都到处抓男丁扔上战场。瞎子老道因为眼睛瞎,两党都怕他上了战场打到自己人,没抓他,张起灵则是因为年纪太小。

山脚下的安图镇已是一片焦土,时常听得见炮弹爆炸的声音。一个火烧云血红的晚上,瞎子走到正在缝补衣服的张起灵面前,让他放下手里的活计。

瞎子交给张起灵一个通体墨黑的印章,印纽是一头麒麟,做的十分精致,造型虎虎生威。翻转过来,印上阴刻着四个篆字“张起灵印”。一条红绳穿过麒麟印纽肚子下面的中空处。

瞎子将印章挂在张起灵脖子上,对他说:“小鬼,你八岁了,这是发现你时包你的被上面系着的,你也能看出来,这不是普通东西,当时包你的被还是锦绣缎子面呢,那锦被,咳咳,我后来给当了……你别那么看着我,这麒麟印章这么值钱的东西我都没当,而且那锦被上啥线索都没有。这印上面应该是你的名字:张起灵。我教过你认字,这个字你不认识是因为这个字体是缪篆,普通人家根本不认识这种字体,也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小少爷,反正被扔到我门口也是咱爷俩的缘分,瞎子送你一卦。”

说着拿出平时算命用的铜钱,带着脸上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给张起灵算卦。算完了,瞎子一乐:“卦上说虽然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不过在江南你还能再找到一个。还有就是长大之后有情劫,情这个东西别太认真,嗨,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他从身上各个角落掏出所有的钱,放在一起——也实在没几个,全都给了张起灵,对他说:“这些你都拿着,饿了就下山买吃的。我要出门一趟,要是三天后没活着回来,你就离开这,今后,看你的命了,从卦上看,你倒不是个短命的主。”说完了之后,晃晃悠悠就出门了。

张起灵看着脖子上挂的印章,听的云里雾里,他突然生出一种极度不舍的情绪,鼻子发酸,眼前模糊,呆站了一会儿,跑出去追赶瞎子,可是晃晃悠悠的身影居然在短时间内消失不见,就像从未存在过。

张起灵等了四天,第四天推开门,看见瞎子浑身是血倒在门外面,尸体已经僵硬,墨镜不见了,一边的眼珠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张起灵被抽走了浑身力气,双膝一软跪趴在地上,瞎子的尸体他只看了一眼再没勇气看第二眼。也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张起灵命令自己站起来,转身回屋里,扯下土炕上的炕席,卷起来跑回到院门口,浑身停不住的打着摆子,颤抖着用炕席把瞎子包起来。

他想把瞎子拽回到后院,可是他年纪小力气也小,拽了半天基本没动地方。张起灵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被炕席划破的手掌喘了半天,起身去灶台旁,找了几根圆柱状的柴火棍,横着推进炕席下面,柴火棍像一个个小车轮,滚动着减少了摩擦力,张起灵总算把瞎子拽到了后院。

家里没有铁锹,张起灵用锅铲挖了好久的土,终于挖成一个土坑,把瞎子连着炕席一起掩埋。他拆了唯一的长板凳,找出砍柴刀准备在板凳面上刻字。

刻“墓碑”的时候张起灵停了下来,他不知道瞎子的真名,老道就一直让他喊自己瞎子,张起灵也真就那么叫他,张起灵捧着墓碑迷茫了一会儿,低头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刻了四个字“师傅之墓”,竖着插在新坟前面,他在坟前坐了很久。

张起灵打量着屋内,他包起瞎子和自己的所有衣服(一个布包就包下了),用麻绳将棉被捆起来背在身上,在上面别上砍柴刀和气枪。没有再去瞎子的坟前看一眼,张起灵关上院门,离开了。

他已经想好要去参军,瞎子留下的钱只够买几顿干粮就什么都不剩了,第一件事是要活下去,参军起码有饭吃。至于参哪方的军——张起灵在基本已变成废墟的安图镇里,遇见几个躲起来的老弱妇孺,她们在暂时停火的这几天从躲避的地方出来,寻找废墟里还能用的上的东西,碰见张起灵,知道瞎子老道已死,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话,据她们说前几天看见了国民党部队几个散兵在附近出现,瞎子的尸体可能就是他们给扔回到山上的。

张起灵默了默,毫不犹豫的去寻找共产党在这附近的军队参了军。

瞎子到底因为什么被杀,这问题张起灵想了一辈子。几十年后翻着电视频道,屏幕上柯南说了一句:“真相只有一个 ”,张起灵想到的仍然是瞎子的死。

真相是什么呢?当时安图镇附近的十里八村战况胶着,对战的两党都伤亡惨重,补给不足。

男丁被两党分别强行拉走,老百姓心里肯定是充满怨恨的。对战双方在饿着肚子拼了几仗之后,都打起老百姓家里存粮的主意,奈何老百姓把存粮藏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又不好明着杀人抢粮,对战双方心有灵犀的都摸到了老百姓的心里——他们才不管谁赢谁输,谁赢了他们都是一样的被统治一样的要交税,老百姓只想噩梦早醒,战争快点结束。

当时的东北教育落后,人们几乎都迷信,瞎子在那一片儿算命断言人的生死神一样准确的口碑,连在此处长期对战的双方兵士都听说过。如果瞎子明着预言对战双方哪一方是输定了死定了,当地老百姓为了让战事快些结束,肯定会帮助另外一方。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态度倾斜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会对旗鼓相当难分高下的战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所以双方都出面跟瞎子言明了自己的目的,对于两方瞎子的态度都是一样:都是老祖宗操出来的种,同胞手足相残有劲么?我瞎子最看不上为了个别人争夺政权,让无辜老百姓流血牺牲,他们怎么不单挑呢?恕我瞎子不奉陪着玩。

反动的言论在两方本就焦躁的心情上火上浇油。

随着战事吃紧双方都失去耐性,瞎子的尸体第一次是出现在安图镇一条小溪边上,上面布满伤痕流满了血,死状凄惨,他的尸体的确是几个国民党兵送回到山上破屋前,可他们也只是认出了这个可怜的老道,想着落叶归根,就把尸体送回去了,埋就别指望他们埋了。到底是对战双方谁杀了瞎子,不得而知了。

吴邪看着张起灵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种迷茫混着仇恨的表情,严肃的瞪着前方的空气,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心里连连后悔不应该冒失的问问题。

张起灵从江南飞去东北的思绪又飞回来,表情柔和的转头看着身边的吴邪,吴邪一脸不知所措,张起灵看着那张从心底透出关怀的脸,默默的想着:江南……家人……

他低头垂眸想了一会儿,抬头对吴邪说:“无论在哪里,我都像个过客,家人都不在了,没人在意我关心我,像我这样的人要是消失了,恐怕没人会发现。”

吴邪听了张起灵的话,一股怒火“腾”的窜了起来,他眼睛都瞪圆了:“你胡说什么?难道我……和战士们……我们都是关心你的!”说完这句他又觉得这火发的莫名其妙,不安的扭来扭去,扭完了小声的说:“如果你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

张起灵看了他很久,吴邪都被他看毛了。张起灵伸开手臂,就像中秋夜晚西湖边一样,轻揽了吴邪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不同的是,这一次吴邪的右手轻搭上了张起灵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