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1月31日

渐进终极 by 三品不良(22 – 30)

22

接下来的几天吴邪都是一个人,他一有时间就会去看看云彩。与张起灵的预测相反,她的情况渐渐好了起来,旧皮褪尽,新长出来的皮肤真的像鸡蛋白一样嫩滑,除了太苍白外整个人简直焕然一新。

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要不是生存概率太小,还有诡异的后遗症,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羡慕她,如果这真的能推广,说不定不是一件坏事。反正长生的怪胎也不能繁衍,不存在人口过剩的问题。

至少胖子看到她变漂亮了,会很高兴吧。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她醒了过来。

这个消息是张起灵告诉他的,听到的时候,他正抽出那支开始枯萎的玫瑰打算扔进垃圾桶,一瞬间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诸如“交换”或“代替”之类的词。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他发现云彩的眼睛是睁开的,空洞而茫然,根本不知道焦点在哪里,连带的仿佛连头发和面颊也失去了色彩。

他走到床边,在云彩眼前晃了晃手,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珠也是静止不动的,要不是还在呼吸,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个死人。

吴邪胸口发紧,帮她挪动了一下压在胳膊下的塑胶管,没想到云彩猛地抽回了手,尖叫道:“别——别打针!我要回去!”

这两句口音都很重,幸好在巴乃和她也算聊得很多了,才勉强听出来。他急忙按住她挥舞的手臂,反复说着安抚的话。挣扎了好一阵,云彩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大睁着眼睛看了看他,脸一皱就扑到了他怀里。

“老板……我……好怕哦……” 不会有人比他更理解她的恐惧了,若张起灵说的没错,她是和别人一起被关在笼子里塞进去的,而其他人都死掉了,即使不是全部,也该有一部分人是被她杀死的。 唯一能祈祷的,就是她千万不要记得那些经历。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他只是用力抱着她任她哭。云彩起先还是抽噎,后来干脆就像崩溃一样嚎啕着,而他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委屈,都随着她的哭泣而宣泄一空。

人有时候很奇怪,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象时,会变得越来越软弱,而在比自己弱小的人面前,却会坚强勇敢得多。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过得有多勉强,受感染而不得不坚持的强韧,和自发的强韧,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而这些,都是他绝不会流露给张起灵知道的。

云彩哭了好久终于收住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他,抹着眼角说:“老板……你怎么……也……被抓来咯……”

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吴邪拍了拍她的胳膊,扶着她躺下说:“我没被抓,别担心。你是被谁抓的?怎么回事?”

云彩抽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起来,他才知道她的经历其实很简单。巴乃分别后,她就和其他人一起被带到了研究所,名义上是高价请他们帮忙,实际上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打打麻将看电视而已。

当然,他们被搬运的时候处于昏睡状态,也并不清楚自己在哪,还以为就在家附近,起先还因为接了悠闲的活儿很高兴,直到很多天后开始体检了,才发现不对劲的。

按她的原话说,他们就像被抓来搞传销一样,被分成几个房间关着,倒也好吃好喝的。最初有一个房间的人经常被带出去,据他们回来说就是打吊瓶,打过后身上总是很疼,后来那几个人就陆陆续续的消失了。

剩下的人这才害怕起来,猜测八成是打的吊瓶有问题,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逃掉,一天天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云彩是最后一批,她很细心,一直在数打针的间隔,发现每一批的次数都差不离,而且自己这几个人的周期特别长,虽然每次还是会头晕,却比第一批的人要好得多。

但她毕竟懂得少,不可能往深里想,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针打完了肯定要出事,觉得非常害怕,就这么持续了几个月,估计着次数到了后,就突然被蒙着眼睛送上了飞机。

然后当她们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关在一个“一个黑黑的地方”,上下左右都是手指粗的钢筋网,身边则堆满了水和食物。

说到这里云彩反而缓过来了,瞪着眼睛说:“里头有东西咬人,那几个人一直在叫痛,吓死人,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就看到你。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吗?还有两个老板在不?”

吴邪愣了愣,开不了口。她说的那两个人,一个躲起来不知所踪,一个已经连尸体都化成了灰,又怎么说得清楚。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现在这房间的地理位置,一方面是说来话长,一方面也是怕吓到她。

“胖老板在外地,那个不爱说话的老板在,回头我让他来看看你。”

云彩的眼神明显亮了几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吴邪心里暗叹,果然还是长得帅占优势,胖子真是一轮明月照沟渠了。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个张起灵根本不认识她,又是那个态度,谁知道愿不愿意来,不过也无所谓,职责所在,那家伙总不可能完全不出现。

大概是体力还没恢复,云彩说着打起了哈欠,吴邪心情好,陪她闲聊了一阵,等她睡过去了还舍不得走,就坐在一边整理思路。

他很在意她说的吊瓶,听起来似乎是一种副作用颇大的药物,给药间隔时间短了,就容易造成死亡。

根据张起灵的笔记里的记载,科考队的人在西沙都中了汪藏海的陷阱,误吃了尸蟞丸,才开始不老和尸化,不得不循着线索去找塔木陀和云顶天宫。而组织怀疑的,是他曾经在古楼里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猜测没错,成功的长生,需要三个要素:

1、古楼的神秘力量

2、能导致不老和尸化的尸蟞丸

3、青铜门内的变异

这三者缺一不可,而且除了第一个未知外,另两个一旦失败都将很惨烈。

既然云彩他们是因为到过古楼而被抓来,就说明那种药剂的效力等同于尸蟞丸了,不知道是不是从尸蟞体内提取的,但手续那么繁琐,似乎还不如古人几百年前的手段简单可靠。

23

到了晚上张起灵回来,他把云彩的情况说了,果然反应很冷淡。更有甚者,他居然还问了句,

“你很高兴?”

“为什么不?活着总比死了好。”

张起灵往后靠了靠,吴邪不禁皱起眉,因为他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极浓的烟味,乍然吸了口气都觉得呛喉咙。

印象中他是不抽烟的。

吴邪觉得很不寻常,但当务之急还是另一件事。

“你就当帮我个忙吧,她一个小姑娘,被整得这么惨,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也只想得出这种办法安慰她了。”

“我看到了。”

是在监视器里么?吴邪懒得计较,忙说:“那就更好说了,你只要去看看她,安慰几句就好,很简单的。”

闻言,张起灵缓缓地眨了下眼,问:“你喜欢她?”

简直像当胸敲了一锤子,吴邪条件反射地骂了句娘,怒道:“你什么意思,这么龌龊的想法,胖子说说就算了,你也来?”

但对上那视线几秒后,他发现自己判断错了,张起灵居然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而且表情非常淡然,就像在问“你吃不吃辣”一样,把他都蹦到喉咙口的“吃醋”两个字又硬生生堵了回去。

扭头看着一旁的桌子,吴邪不自在地说:“干嘛这么问,我喜不喜欢她很重要?”

“也不是,”张起灵淡淡地说,“不过那样的话,你会好受点。”

“为什么?”盯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睛,吴邪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连声问,“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好受?你不觉得你说反了吗?她喜欢的是……反正不是我——”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才说:“她是女性,想不到吗?”

“想到什么?”吴邪茫然地站了起来,下意识退了几步,直到顶上了东西动弹不得,但张起灵冷静的视线仍旧聚焦在他身上。他感到这视线正逐渐化为冰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极端的冷。

而冰冷过后,才是烧灼一样的疼痛。 怎么能这样! 他无法把自己的猜想说出口,似乎语言是有魔力的,只要保持沉默就能否定它。但,那当然不可能。

讨论伦理道德已经没意义了,就连感情也轻如鸿毛。这只是个通知,他们打算这么干,仅此而已。

“这大概……”他语调扭曲地说,“和我的意志无关吧?”

“就算你现在死亡也没用。”

吴邪苦笑几声,靠在了一旁的书架上,木柜脚和地板摩擦,发出一阵难听的声音。张起灵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我不让你自杀,是因为死不掉,还会失去自由。你的意识只在必要的时候有用。”

所谓必要只有两点,一个是进张家古楼的方法,随着古楼被毁而失去了价值,一个是在古楼和青铜门中的经历,迟早有一天也会失去价值,那时候他脑袋里在想什么,都不会再有人关心了。

吴邪低着头,无话可说。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张起灵的正确,和他的天真。如果他当初听话逃走,然后死在哪个无人知道的角落,所有的痛苦就都结束了。即使不会完全结束,但至少属于他的会终止。

他很想问,为什么不说清楚? 可是更应该问的是,他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明知道会把别人都拖下水,还要坚持去找张起灵? 为什么没有跟他进青铜门? 有那么多的机会—— “万一……她也和之前的……一样……”吴邪的这句话说得非常艰涩,因为必须首先认可那个卑劣的实验,才会产生如此的结果。实际上他也明白,对于这些研究员来说,一只不能繁育的怪物,和一对可能可以繁育的怪物,差别有多巨大。

根本没法阻止。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在判断是否有必要开口方面,准确得就像本能。

首先她必须完全康复,其次要成功受孕,再次胎儿得正常成长,最后才是病变的危险性。应该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人权和自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甚至不必去考虑“我该怎么做”,连“我能怎么祈祷”都想不出来。 是希望她平安好,还是希望她早点病死呢? 为不爱的人生孩子,连后代也要沦为实验动物,任谁都会说这种命运生不如死吧,可能决定她的生死的,理应只有她自己。

“该……怎么告诉她……”

“没到时候。你不说,她也不知道是你。”

吴邪苦笑了一下,扶着额头把自己的脑袋按在墙上,叹了口气,“你倒是冷静得很。”

“至少我敢告诉你。”

七个字的回答,他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甚至可以称之为欣慰的叹息,其中蕴含的意义却沉重得可怕。其实他自问并没有那么强的承受力,他只是囫囵吞枣地接受那些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不过他还是很感激张起灵愿意说出来。

因为如果是等既成事实了才得到通知,他一定更无法原谅自己——虽然怎么想,这也不过是无耻的自我安慰。

24

第二天,吴邪在走廊里徘徊了一上午都没能找到解雨臣。也不知道他是逃出去了,还是被抓住了,或者安排一次会面太艰难。他并不是认为那个B势力会比A势力好到哪去,但他必须试一试,同时也想探明那群人的虚实。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固执地认为,这个暗藏的势力比明摆着丧心病狂的A更加危险。 可惜连这最靠不住的想法也落空了。

再次经过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歌声。不是从音响里传出的毫无瑕疵的音乐,而是高亢悠扬的山歌,曾经听过的,十分怀念的曲子。

竟然是云彩…… 自从听了张起灵的话,他就没好意思再踏进隔壁的房门,没想到她居然恢复得这么快,都已经有兴致唱歌了?好奇地从虚掩的门缝往里偷看,在狭窄的视野里转出个熟悉的背影,吴邪脚下不禁一停,这才知道张起灵居然这么给面子,真就来陪她了。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张起灵的正面,却能看到云彩笑成粉色的侧脸,眼睛都眯成了缝,唱了几句大笑起来,又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逗着这么开心的。 简直像做梦一样,他想着第一次见到云彩的时候,只觉得是个亮眼的女孩子,一年多没见,刚觉得她成熟了不少,这么一看还依旧是那么单纯。

在经历了那么多诡异的事件后,居然还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让人无法不发自内心地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快乐。

有什么办法能保护她呢? 他就像一头困兽,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估计是听到他过来了,张起灵很快就起身告别,看到挥手挥得那么热情的家伙转身就一脸棺材板似的表情,吴邪挤着眼睛迎上去,“小伙子干得不错嘛,以后改叫你少女杀手了。”

“她估计不行了。”

怪笑立刻就凝固在了脸上,“为什么?她不是很精神吗?”

“她的情况和其它被感染的人一样,看起来健康,其实随时会发病。”

“被感染?什么感染?不是吃了尸蟞丸才这样的吗?难道长生其实是一种病?”

张起灵说:“是一种DNA异常。她体内注射的,就是带有这种基因片段的病毒。”

“那尸蟞丸是怎么回事?”

“有些尸蟞体内也有类似的病毒。”

吴邪这才明白自己想得多肤浅。他本以为那就是一种需要环境催化的神奇药物,却从没想过和科学接轨后该怎么解释。确实他曾经听张起灵说过长寿开关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在青铜门后有一种病毒,能够把感染者体内的开关打开?

“那照你这么说,尸蟞丸其实就是一种类似疫苗的玩意?那种病毒在里面能活几百年?”

“不,那只是载体。”张起灵说,“他们用尸蟞保存病毒,再感染给人。”

看来这种长生病毒大概能通过消化系统传播,而且很难在自然界存活。那么微小的东西,西王母时代的人应该察觉不了,他们大概以为是尸蟞本身的药效吧,但就算道理不正确,那么古早就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实在是很神奇了。

“被感染的人不会老,而且会逐渐尸化?对不对?”看到张起灵点了头,吴邪又问,“既然这是一种病,为什么你上次又说不会传染?真能保证没危险吗?”

“你体内的已经被消灭了。它们有自反馈机制,浓度到达一定程度后,会使下游蛋白质合成受限,进一步的表现就是尸化。”

吴邪想了一会,才理解了他的话。因为生存资源的限制,很多生物都有调节种群密度的机制,例如蝌蚪在密度过高时会产生毒素,抑制同类的生长,甚至致死。而在细菌和植物中,也有不少类似的例子。

简而言之,尸化就是这种长生病毒在人体内繁殖过度的结果。传说中禁婆的特征并没有那么神秘,长指甲和长头发都很像是急速生长的结果,恐怕当年的考古队在海底墓中遇到的禁婆,根本就是失踪的同伴。至于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快就尸化,应该和体质有关。

这么说来,这次在西沙遇到的,只可能是实验产物了。

想到这里吴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另一方面,虽然已经是极度简化的回答,他还是听得脑子打结,想了想说:“那云彩应该有救啊?跟我一样消灭那些病毒不就好了?你们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的。”

“不是尸化,是细胞失控。”顿了顿,张起灵继续说道,“青铜门内的环境能促使这病毒爆发性繁殖,能活着出来,说明她体内已经没有了。”

是这样么。吴邪明白了,说穿了解除尸化只是个抢时间的过程。利用病毒自身的毒性,抢在身体机能崩溃之前毒杀它们,不成功也就成仁了,怪不得必须赶在尸化前进青铜门,成功率又那么低。

联想起塔木陀的陨玉,吴邪真是哭笑不得。说不定他们根本不必再去长白山,钻进陨玉里就万事大吉了,可笔记里并没有写他们不这么做的原因,他自己不想起来,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和我的条件不是一样么?”一样被感染,一样经过玉脉的净化,他已经想不出别的因素了,“难不成真是在古楼里有什么?你看过棺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张起灵看了看半掩的房门,解释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是稳定的。”

“那就赶紧检查啊,肯定有哪里不同的,比如多了什么或者少了什么。如果我们真的一样,她不可能会死嘛。别浪费时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配合。”

沉默地打量了他好一阵,张起灵竟然笑了笑,说:“你怎么了?你不是不想让她给你生么?”

“我当然不能让她变成生育工具,可是她如果现在死了,就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别自欺欺人了。”

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话,张起灵语带怒意,虽然脸上还没有什么波动,却仿佛能透过声音看到暗淡的火焰,地火一样不知烧了多少年。他定定地站了几秒钟,才轻声说,“我会帮她安乐死。”

丢下这句话后,张起灵就转身结束了谈话。活着才有可能性,他厌恶的一定就是这句话。吴邪叹了口气,几乎是瘫痪般地靠在了沙发上。

真的要这么做么?安乐死……其实对云彩本人来说是最幸福的结果吧。话虽这么说,她毕竟还是极珍贵的样本,组织不会让人随便杀掉。张起灵告诉他,根据现有数据判断,感染者的恶化会相对慢一些,而云彩最多一周后就会无药可救了。

等确定她毫无生机后才能执行安乐死,他们只能在明知她时日无多的情况下,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这简直是犹如凌迟般的刑罚,既不能死,也不能生,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只是绝望地枯等,精神再强韧的人,也不可能无限制地承受那不断积累的压力。所以绝不能让她知道。

25

“哎,怎么你最近脸色好差啊……比我都不如呢,老~板儿~?”

吴邪猛地抬起头,从沉思中被惊醒了,发现云彩正伸着脖子看他,脸上挂着俏皮的笑容,“哪天可以出院嘛,这鬼地方都不能开窗子,这么多天了好憋气哦。”

“你还……没好呢,再等个……几天吧。”吴邪有些结巴地说,心里也在打鼓。说是一周,已经是第九天了,为什么她看起来还这么健康?不是希望她死,可这样是否能说明她在好转呢?也许她和那些可悲的牺牲者不同,即使监测数据异常,也不会恶化?

这个念头好似一针强心剂,让他兴奋了起来,但同时却又想起了张起灵的观点。活着真的就有可能性么?值得为那么虚无的希望牺牲到那种地步么?不管怎么努力地想也得不到答案,它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门前传来几声轻敲,护士端着药进来,弓腰放在了桌上。吴邪急忙退开几步,为她让出位置。他看着里面形状不同的玻璃瓶,全都没有标识,只除了最小的那个,瓶身上印了个指甲盖大的蓝色图案,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些天云彩每天都要打点滴,虽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有几种药,该什么时候用他也都熟了,却从没见过这种。可惜那只是个弯弯曲曲的符号,而且被挡住了,没法看到全貌。

护士将药剂配制好后挂上了点滴架,云彩皱着鼻头偷偷对吴邪做了个鬼脸。他知道她不高兴,很想笑得亲切点,才扯起嘴角却觉得鼻子发酸,急忙扭头看向了别处。

他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再回头,就看到护士正在给云彩的胳膊肘推针,那个小玻璃瓶已经空了,在托盘里咕噜噜地滚动着。他条件反射般地捏住了它,本打算随手立过来,鼻端忽然掠过一丝极淡的异香,不由脱口而出, “禁婆!”

“啊?什么金婆?”云彩好奇地问,“那是啥?”

吴邪顾不上回答,把空瓶凑近闻了闻,确实就是在海底闻过的禁婆的淡香。

他心中大震,心想怎么会闻到禁婆味儿,难道这药剂居然是从禁婆体内提取的?想到这就觉得很恶心,似乎连手里的瓶子也变得冰冷黏糊了起来。

小护士惊叫一声,劈手抢过药瓶就跑了出去,仓促间他只看到那个图案的形状有点像8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禁婆不过是开始尸化的病毒感染者,它们能提取出什么来?吴邪抓起云彩的手臂看了看,只有一个细小的针眼,在白嫩的皮肤上很显眼,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别的了。

“你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啊。”云彩被他问得有些紧张,也拧过胳膊看针眼,还用手指按了按,“老板你别吓我,这是什么针?难不成有毒?”

“也不是……药没问题,是我看走眼了。我去问问你还住多久,别担心。”吴邪不敢多说,拍了拍她就追了出去,谁知却看到解雨臣正等在门口,看到他出来使了个眼色,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只一分神的功夫就错过了护士的去向,吴邪看着远处空荡荡的走廊,暗骂他来的不是时候,但考虑到他肯定知道得更多,还是跟着去了。

这次解雨臣选的房间更偏,似乎很久都没人用过了,只有几个灰扑扑的长椅和办公桌,上面还摊着去年的台历。他仍然是上次的样子,身高比他本人要矮一截,应该是缩着骨的。吴邪记得他抱怨过这样不太舒服,不过他现在看起来还挺轻松的。

“过了三分之一了,考虑得怎样?”

愣了下,吴邪才想起有个三十天的约定,啧了声说:“先别管那个了,你也认识云彩吧,我想……”

“不可能的,”只说了两个字,话头就被打断了。

大概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解雨臣摊手说,“没人能救一个死人。”

吴邪心头一震,并不觉得太意外,反而有些惭愧。为什么不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就不肯相信那是现实呢。难道他竟然认为张起灵在说谎吗?

“只能让她解脱了……” 解雨臣皱眉道:“快放弃那天真的想法吧,这是用价值衡量一切的地方,何况她本来就有缺陷。”

他的语气就像知道那缺陷是什么似的,吴邪问:“是什么?” 解雨臣犹豫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反正张起灵也解释给你听过,我就告诉你吧。他们所谓的长生病毒非常危险,而且也不稳定,受体质影响太大,所以她体内注射的,是经过人工处理后,毒性减弱的病毒。”

减毒是很常见的疫苗制法,根本不值得单独提出来说,除非……

“有什么后果?”

解雨臣笑道:“不清楚呢,我不过是个倒斗的啊。只知道那帮老头吵得很凶,说抑制不住病变是因为这个,白白浪费了十多年什么的,也就能听懂这么多了,更高深的得去问跟你同居的那家伙。”

吴邪不禁苦笑起来。这和张起灵说的没多大出入,他也说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是稳定的”。

意外的倒是另一点——解雨臣知道他们聊过病毒,却不知道具体内容。

“那让她安乐死,应该不会很难吧?”

“安乐死?”解雨臣困惑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说现在还是等实验失败后?”

怎么会有这种问题?吴邪也困惑了,而比困惑更多的是不祥的预感,“这是可以选择的吗?她不是马上就会死么?”

解雨臣看着他,表情渐渐凝重了,声音也沉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听来的是什么,但她虽然本身无法抑制病变,却能用药支撑,只有等胚胎移植失败后,才会被当成垃圾停药。想让她安息只能等那时候,现在她可是重点保护对象。

“可……”可张起灵明明说的是她无药可救,在一周内就会恶化——吴邪不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真的很不希望那是个谎言,但他也知道那个人多么希望云彩死。

这不一定出于恶意,却异常坚定。

他希望她尽快消失,否则真的想不出原因了,为什么在别的问题上都不说谎的人,偏偏隐瞒了这么关键的一点。

“如果不停药,她能一直活下去?”

解雨臣摊手比了个“不知道”的手势,“你确定她活着比较好?”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说:“你知道吗,我本来是真的想救你出去。”

吴邪抬头,发现他的眼神很认真,下意识就移开了视线。

也许接受了太多虚假的东西,反而无法再承受真实了,他摇了摇头,但显然解雨臣没打算就此结束。

“你救过我好几次,所以听说你被抓回来后,我就决定尽力帮帮你。”

不说这个还好,吴邪差点笑出声来,哪怕他已经判断出对方的语言发自真心,“开玩笑……你需要我救么?谁他妈都用不着,连粽子都是电动的!”

解雨臣沉默了好一阵,叹道:“没错,更多的是好奇,这么大阵仗到底是为什么。”说到这他摊了摊手,“我得走了,不然连我都要栽进去。”

吴邪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僵。说不失望是假的,他确实在心底存过一丝希望,有人能把他从泥沼般的境地里扯出去,可实际上却是他把能抓到的一切都拖下水,以他为中心,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沉陷。

想起在四姑娘山的经历,他才发现当时的看法有多对,他们在骨子里果然是同类人。设想一下,如果和解雨臣的立场对换,他一定也会做出一样的事,差别只在抽身的时机。他没这么聪明,明白的时候必定为时已晚。

因为一点点好奇,连底裤都赔进去,从一开始他就是这种蠢蛋。

“你这算是解释?”

“我只告诉你一点,你在这里面永远也不可能查到的事。”仿佛没听到他的嘲讽,解雨臣扯下一张台历,在上面画了一条波浪线,吴邪一眼就认出那正是他几分钟前见过的,药瓶上的蓝色8字形图案。

“这条蛇就是那种奇怪药剂的标志,你懂的,永生,起死回生,医学的最高追求总是和蛇脱不了关系。很可惜,它还不能量产,否则长生药已经算成功了,而且比起你这样完美的例子更好使,因为他们能永无止境地兜售它们,就像贩毒一样,想搞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果然……吴邪看着那个图案,意料之中的答案让他松了口气,这是个好消息,至少云彩的情况有了合理的解释。她一直“健康”是因为药剂,而那个该死的计划还在继续,张起灵却说她马上会病死。

他是不是预料到了失败,才能说得如此笃定?

“我见过那种药,味道很像是……尸化后的人。”

解雨臣摇头,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跟你不同,知道太多就出不去了。”

“那期限怎么办?”

“让他们想办法吧,药已经用出去了,不会有人舍得干掉你的。”

“全身而退啊,”吴邪苦笑道,“倒挺像你的。”

解雨臣也低头笑了笑,挥手示意他先出去,吴邪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到那双有些狭长的眼睛里浮出几分诧异,果然是半点笑意也没有。

以前倒斗的时候,吴邪曾多次感受到走投无路的感觉,也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而且运气也不错,并且在常年的冒险中成长迅速。现在才知道,那只是自作多情的想法,他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所有人都在保护他。

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连盼着黑暗中会有人伸出援手的可能都没有,再也不会有人提着刀或枪来救他,甚至连能打电话求助的人都不存在。

而他是这么无能,只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其实解雨臣的话信息量非常大,但他没有心情整理,只是坐在自己房里发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煮沸了的豆浆,不断冒出滚烫的气泡。

26

他们紧紧挤在一处岩壁的凹陷里,头顶盘旋着无数的巨型怪鸟,虽然不用探照灯就看不到那些穿梭往来的影子,却能听到翅膀切过空气的啸叫声。

血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虽然视野被石头挡住,看不见两边的情况,骨肉被撕扯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吴邪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些红色的猴子,胃里一阵阵的作呕,不过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这他妈是在演侏罗纪公园!”胖子被挤在最里面,几乎没法喘气,嗷嗷地怪叫了几声吼道,“不行,你们退开点,我到上面去护住顶!不然它们爬进来咱三个就完了!”

他们心里都很明白,现在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拖时间,在这没完没了的鸟群攻击下,迟早支撑不住。

只怪发现得实在太晚,就算能互相掩护着逃跑,路上还要爬十分钟的悬崖,毫无遮蔽,直上直下,就算神仙也没法挡住全方位的攻击,没等到地方就会被怪鸟撕成碎片。

吴邪感觉自己就像块奶油夹心,被张起灵的背和胖子的肚子死死地卡住了。守在最外层的人还在激烈地搏斗,刀砍在骨头上,声音清脆利落,反作用力全通过脊椎和肩胛骨撞在他胸口,疼得好像肋骨随时都会被挤断。

“往回跑吧,能活一个算一个。你们身手比我好,总不至于全军覆没的!”

没人回答,吴邪心急如焚,每拖一秒都等于少一分生机,这两个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不可能还不如他明白。

趁着两波攻击的空档,他抓住横在面前的胳膊推了推,入手滑腻腻的,竟然早就被血浸透了。他脑子里轰地一声,这才意识到情况究竟有多险恶,正不知怎么开口,眼前忽然一亮,一只拧亮的手电被塞了过来。

“胖子,你带他逃。”张起灵往外走了几步,让出路来,平静地说,“外面有接应,不能让他死。”

“别扯了,我们一起出去!”

他还想反对,却看到胖子迅速解下步枪扔过去,拽着他就往来路奔去,边跑还边吼,“小哥你放心,我死了也不会让他死!”

“放什么屁!你他娘的要牺牲他——”

吴邪愤怒地挣扎了几下,扭过身子,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张起灵灰色的影子一晃就消失了,几秒后,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四周嘈杂的鸟群立刻扑了过去。

从梦里惊醒,心跳得像擂鼓一样。等呼吸平复下来,他本能地看了眼钟,才想起根本不知道是几点回的房间。

这是个极不愉快的梦,在他一个人四处流浪的时候,曾有段时间每晚都会梦到,但如今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简直就像知道他快要忘记,而特意出现来提醒他似的。

他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觉得回忆很痛苦了,只有无奈还在侵吞着其它所有的情绪,而总有一天连无奈也消退,也许就能像张起灵那样淡漠了吧。

就像宇宙无限膨胀的结果,必然是绝对的冷寂。

那么他一开始有没有过这么强烈的不甘心和愤怒呢?

吴邪打了个喷嚏,打算倒杯热水暖暖胃,眼角忽然闪过一抹鲜红,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朵半开的玫瑰,插在一只纤细的玻璃花瓶里,委委屈屈地躲在开水瓶和茶壶中间。

他愣愣地把它挪出来,一点枯萎的痕迹都没有,好一阵才想起之前的那朵早就被扔了,这肯定是之后送来的。不过那些打扫屋子的人都视他如恶鬼,恐怕是不会干出这么多余的事的。

难道是张起灵?

想起那天擦身而过时对方略有些惊讶的神情,心里就像被针戳了一下,一丝疼和麻痒蔓延开来。他摸了摸鼻头,忍不住又抬着头去找摄像头。

他会不会在另一边看着这里呢?想着,吴邪用指尖戳了戳饱满的花瓣,细密的绒毛在灯光下反射着缎子般的光泽,竟有几分像云彩的脸颊。

他捂着脸叹口气,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不仅是生命和尊严的问题,云彩就像一道坎,他没法像周围那些人那样轻松地跨过去。

不知道坐了多久,脚下忽然传来一下轻微的震动。他抬起头,听到门外有金属撞击的声音,急忙扑向门口,结果被突然打开的门板撞了个结实。

“是你……”他顾不上多说,捂着额头跑到云彩门口,确认她还在里面才松了口气,回头看到张起灵正靠在门框上,疑惑地看着自己,忙解释道,“我看看她……我还以为……她被拉去做手术了。”

张起灵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就现出了几分严厉的神色,“手术?我说过,不会有了。”

“不……”吴邪心里一紧,他忘了如果不是解雨臣的情报,他是不可能去怀疑张起灵的话的。而这么沉默寡言的人,既然特意地问出来,恐怕也已经没有挣扎的必要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隐瞒这件事,“我是怕万一……”

意外的是,张起灵的目光很快就柔和了下来,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个解释有多牵强。他在吴邪肩上按了按,

“放心吧。”

看到对方点了点头,他才转身往书房走去。

吴邪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没想到他抓着一把文件又出来了,平淡地说:“这几天不回来,安心点。”

“为什么?”吴邪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是我的问题吗?”

张起灵挑起眉,正要回答,走廊里又传来一阵连续的震动。本想拦住他的吴邪退了几步,拉开门,一眼就看到云彩正躺在担架车上,被几个人护送着推了出来。

就在看清外面的那个瞬间,他眼前突然一暗,跟着手里一空,房门就砰地一声又关上了。用力扯了把,纹丝不动,吴邪愤怒地回转身,抬脚就朝那个撑在门上的人踹过去。

张起灵当然不可能被踹到,侧身躲过后,顺势就钻到了他身后,背靠在门上,彻底堵死了去路。

“为什么?你刚才还说不会有……”吴邪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停顿了几秒吼道,“是你带来的人!你就这么骗我,连装得像一点都不行?”

张起灵不置可否地站直身,叹了口气问:“你想阻止?”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么?”不等对方回答,后续的嘲讽就接踵而来,“你觉得怎么算有尊严?对死人来说,尸体是烧掉还是装在罐子里有多大区别?”

你自己不也说过,不想死无全尸——就算是在暴怒的状态下,吴邪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来。他只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块硬物,不吐出来就要窒息死掉,但真的吐出来,又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

其实张起灵说的没错,什么尊严安息之类的话,都是骗骗活人的借口。如果是为了生存,与其选择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路,还不如祈祷她顺利怀上孩子,成为珍稀到足以活下去的样本。

但他要怎么跟云彩解释?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突然就莫名其妙怀了孕,她一直很信任的朋友,还他娘的是孩子的父亲?

“不,这不行……绝对不行……太恶心了……”他像热火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走动,而后发现自己除了说废话,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愿意跪在地上乞讨,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他甚至一再地想要亲手杀掉云彩,即使她本人想活,未来也不可能有丝毫光明。

就是因为这个,张起灵才那么坚定地认为他们该死么?

“我去问问。”回答的语气仍旧很漠然,但能听出里面绷着股劲,“她随时会死,移植成功与否都没意义。”

“少胡扯了!她根本不会死!你以为我不知道那……”说到这,吴邪张着嘴僵住了,背上立刻就冒出了冷汗,像蚂蚁一样顺着脊柱往下爬。

张起灵的动作也停止了,侧头看了他几秒,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吴邪感到心脏在疯了一般地撞击着胸腔,双手也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

看起来是个疑问句,语气却冷到了冰点。而他的脑子就被冻住了,竟想不出任何能岔开话题或具有说服力的解释。他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世界就此毁灭,或者用相等的能量把时间拨回到一分钟前。

随着时间的无情流逝,张起灵的目光更严厉了,他放开门把手,转过身,轻轻地走了过来。在吴邪眼中这一切就像慢动作那样清晰,但又像核弹爆炸般不可挽回和逆转。

一股极大的力量压在了右肩上,吴邪倒抽了一口冷气,却也不敢躲开,就那么僵硬地站着,直到耳畔掠过一丝温热的微风。

“解雨臣么?”

心中紧绷的弦清脆地断掉了,吴邪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口,手指却痉挛着合不拢,只是搭在上面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张起灵垂下眼脸,视线扫过他的右手,又问:“她为什么不会死?”

吴邪不明白,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什么还要逼他亲口说出来。除了发泄愤怒和给他难堪之外,并没有更多的用处。

而他们互相欺瞒,充其量也就是彼此彼此的程度罢了。

“那种药……”他抽了口冷气,心想罢了,就算目的是让他的声音更清晰地传到监视器里也无所谓,反正有刚才的对话,再掩饰也迟了,“你从没说过她的病还有药能控制,只要不断药,她就永远不会发病。你就是在等实验失败,等她像垃圾一样被扔掉,最后心安理得地告诉我她终于病死了?”

张起灵的眉梢一颤,用力挥开了他的手,沉声道:“你知道有什么好处?”

手腕被撞得生疼,吴邪闷哼了一声,恼怒地说:“有什么好处?那你骗我有什么好处?我要知道真相,而不是被人当傻子一样哄得开开心心的!”

张起灵闭了闭眼,粗重地喘息了几次,嘶声说:“至少有人愿意哄你。”

丢下这句话,他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邪抬眼看过去,只看到门被狠狠地甩在了门框上,惊天动地的一声后,粉碎的墙皮扑簌簌地落了一地。他晃了几下,终于脱力地跪了下去,抓着自己的头发嚎叫了几声,然后一头撞向了地板。

就连他自己也没能预料到,当面对质的冲击力,竟不亚于那次在标本室里看到故人的尸体。但不同的是,他这次并不觉得很悲伤,只是涌起了莫名的仿佛诀别一般的荒凉感,以及好似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吴邪想着,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胸口钝痛得难以呼吸。

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现的,他们之间那小心翼翼才能维持的平衡,就这么轻易地被打破了。

27

之后的几天,张起灵果然就没有再出现过,仿佛蒸发了一般。吴邪这才知道没有了他以后,自己也彻底没有了消息来源。他是离群索居的,虽然明明活在人群的中心。

也许那些将他当成异类的人,其实对他来说也都是异类吧,和石头或桌椅差不多。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留住把他当人看的人,可事情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么我想他,是因为他跟我说话么?他想,那如果他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还会不会想见他呢?

答案是肯定的,可这个假设却非常的可怕。

同样的,只要一想起张起灵最后的那句话,他就感到不寒而栗。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巨大的错误,例如太不知好歹,贪得无厌……

有时候知道得多并不是好事,就比如云彩,她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反而能轻松自在地活着,为一个等不来的诺言笑得那么甜蜜。痛苦的反而是旁边的知情者,因为掌握的信息越多,就越不可能为表面的幸福所迷惑。

所以那个问题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假设张起灵也是用那种眼光看我的,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是不是说明她被放弃了?还是用药间隔很长,还没有到再次注射的时间?

所有人都一问三不知,他分不清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能说,或者就是单纯的不理他,一开始还会追问几句,到了后来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死死地看住云彩,等她醒来或者再也不醒来,同时不能表现出分毫失控,否则就可能连看看她的自由都会失去。

他明白自己必须表现得非常顺从,因为这恐怕是组织继续纵容他的唯一原因了。

有时候他看着自己的手掌,会忍不住想象自己变成怪物的样子,捏断这些人的脖子,说不定会被射杀,那就太好了。

或者张起灵也许还关注着这里,毕竟他说过,是“有事不能回来”。做出点出格的事,他会不会出现?就像以前每一次遇到危险,他都能来得那么及时。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再也压抑不下去了,因为它看起来居然是最靠谱的选择。他甚至没有想过就算逼他出现,也不见得能和以前一样对话。在他看来,张起灵能现身就算是赢了,其它的都是下一步才需要思考的问题。

所以他耗费了很多时间去寻找工具,才发现这两套房间里的物品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没有任何尖锐到能致命的东西,除了那只插着玫瑰的花瓶,装饰用的裂纹上下交织着舒展开来,如果打碎它,一定会变成无数匕首状的碎片。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破坏它。

就在这左右为难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玫瑰渐渐萎蔫了,留下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黑色花瓣。

大约两个星期后,云彩死了。

不是吴邪第一个发现的,虽然他就在旁边,却神游天外,根本没听见仪器们此起彼伏的蜂鸣。直到表情冷漠的人群涌进来,开始撤除各种管线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扑到病床前,少女的手指早就冷透了。

她走得很平静。他告诉自己,又强调了一遍。非常平静,可能是因为张起灵的诺言吧,否则是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

奔腾了近一个月的思维的乱流终于平息了,目送那些人推着云彩远去,吴邪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切都静了下来。台上的闹剧在被看懂之前宣告了终幕,宽阔的地下空间又恢复成了最初的坟墓,来来去去的都是行尸走肉。

思维再次恢复清晰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正站在那间最不常用的放映室里。因为这次没有播放视频也没有开灯,四周几乎是漆黑的,只有几个夜光的开关在散发着微弱的绿光。

他想起那天在这里看到的张起灵,那么静谧安宁,印象深刻,好像一闭上眼睛他就在这里,只要保持寂静,就会无声地陪着他,哪怕天荒地老也不会离开。

他摸索着走向沙发,突然撞到了书柜,失去平衡下他本能地伸出手,却只抓住了散尾葵的盆栽,随着枝叶倾倒断裂的声响,有个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径直向他滚了过来。

听声音,是个很薄的玻璃瓶。

吴邪循着声音把它截住了,只比手指粗一点,一端能摸到粗糙的断面,所以他在拾起的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一只用过的安瓿瓶,那种最常见的,用来装注射药液的密封细颈玻璃瓶。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疑惑地直起腰,感到瓶身上印着略微凸起的文字,心中不由一凛,慌忙开了灯,8字形的蛇形花纹立刻就出现在了眼前。

细看起来才发现,它和之前理解的造型不太一样,与常见的蛇杖相反,盘成8字的其实是尾巴,下面才是头,脖子深深弓起,似乎马上就会弹射出去。

毋庸置疑,这个空瓶和注射在云彩体内的那种药一模一样,他放到鼻尖闻了闻,虽然已经极淡了,但还是能闻到有一丝异样的香气。

可云彩的那只早就被护士拿走了,这里为什么又有一个?

说不清的惶恐弥漫开来,他朝着药瓶滚出来的方位找过去,在盆栽的土里又发现了几块已经粉碎的玻璃片,显然是属于上端被折断的瓶颈。

吴邪猛然想起,那天他在这里被抱住的时候,确实曾碰到过一个冰冷的东西,紧紧握在张起灵手里,而且他立刻就把那个扔掉了。原来竟然是这个?

为什么他会拿着这种东西躲在房里……

为什么会认为他是“躲”在房里?

他当时真的是在看电影吗?

吴邪的心跳加速了,他打开了所有能照明的灯,开始以盆栽为中心搜寻起来。拖开书架,推倒音箱,而最终在那些巨大叶片的腋部,找到了一支极小的注射器。它整个插在了叶梗的缝隙里,如果不是因为他刚才扯断了几片叶子,恐怕是绝不可能发现的。

他小心地扯出推杆,里面也残留着禁婆的香味,大概是密封的原因,比安瓿反而要浓重得多。

这两样加起来,才是张起灵扔掉的东西。

“老天……”

他彷徨着退了几步,膝盖一软瘫在了沙发上。

怎么会……这种药不是为了抑制长生的副作用么?不是所谓的癌变的控制剂么?他不是普通人吗?为什么要注射这种东西?

难道他也是长生病毒的感染者?还是和云彩一样,体内已经没有了病毒?

解雨臣说很可惜药剂不能量产,否则长生药已经算成功了,还说那药已经用出去了,他本以为是指某些幕后的大佬因为身体原因而冒险使用了病毒,毕竟和马上死亡比,缓慢的尸化已经能争取太多时间了,绝对是划算的交易。

难道竟然不是这个意思?

有很多人是感染者么?

可这个药不是很难生产吗?万一不够或者药力失效怎么办?那么大的风险,要什么样的理由才会有人同意拿自己当试验品?

28

绝症吗?

或者是被迫的?

很有可能。照理说,这样灭绝人性的实验,不通过特殊手段是进行不下去的。会不会张起灵他们是很早以前就被迫感染了病毒,才会不择手段地想要研究出长生的方法?就像当年那支科考队一样,为了避免尸化而不断地开掘古墓?

难道说这个缺德的组织做了和汪藏海一样的事,为了保证持续研究,不惜陷害无辜的人么?

“至少有人愿意哄你。”

这就是连张起灵都宁可不知道的真相么?不得不顺从,随时随地会降临的死亡,活生生的试验品……

他付出生命维护的人,却大言不惭地指责他是骗子,明知道他不会那样卑劣,却将他说的那么不堪,就因为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有特权。

这真是……

吴邪咧开嘴笑了笑,却尝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

“娘的你倒是……告诉我啊……”他喃喃地说,语带哽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样东西,连玻璃碎片扎进了肉里也没发现。沉默了一阵,他突然挺起腰,漫无目的地往四周看了看,对着天花板喊道,“我知道你在看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什么都答应!要我加入你们,还是把我剁成片,随便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天花板当然不会回答。他侧着头等了很久很久,也没等到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而他根本不敢想这之后可能代表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心力交瘁,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还是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走廊上。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人,那就去每一个能到达的地方,除非那家伙故意躲起来,否则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他咬牙想着,朝最远的地方跑去。

他的本意是到达传说中的走道尽头,据张起灵说那里是焚化炉,也就是云彩攻击人的地方。

靠近地面的墙上还能找到星星点点的血痕,在雪白的墙壁上显得特别刺眼。不知道用了发光氨之类能检测血迹的药物,这里会变成什么光景,恐怕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但他发现路上有扇门虚掩着的时候,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是通往资料区的大门,包括标本

室和旧的解剖室在内,他最害怕的东西都在里面。

吴邪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标本室的门敞开着,漏出昏暗的灯光,显然有人在里面。

“小哥——?”他谨慎地侧身进了门。房间里悄无声息,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喧闹不休的心跳。

走了吗?

连空气都是冰冷的,吴邪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因为出来得太匆忙,没有穿外套,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其实他想不出张起灵到这里来的原因,毕竟是荒废的区域,留下的都是没有太大作用的资料。要不是有人特意引导,他也不可能发现这个地方。但除了他们,其他人就更不会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直觉告诉他不可能有人,还是决定到最里面看看。

至少看看“那一个”张起灵。

他有话想说。

他步履沉重地挪动着双脚,也许是跑得太急了,眼前的东西好像都浸在水里,有节奏地浮动着。甩了甩头,他揉着太阳穴往里走,一抬头就看到有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是光线最难以到达的角落,目光凌厉得让人不由联想起狼,但很微妙的,又能从中感到几分狼狈和绝望。

吴邪晃了一下,肩膀撞在柜子上,发出巨大的噪音。他只觉得全身发软,甚至很想跪下来,向不久前那个说不清来由的选择顶礼膜拜。

“你在这……”

他伸出手,想抓住对面的人,却只抓住了深蓝色的幕布,遮蔽物像乌云般无声地飘落了。他惊讶地发现张起灵正靠在标本柜上,额头顶着玻璃,从侧面看几乎和里面狰狞的面孔贴在了一起。而那双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他,其中的孤独愤懑之情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重逢的喜悦一瞬间就消失了,吴邪深吸口气,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他觉得自己就要被从脚底涌起的寒意吞没了,但即使怀里能感到滚烫的体温,心里也没有分毫的热度。

“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你也要那种药……我不该那么说的。只要我还能做点什么……只要能帮到你的,什么都可以……”

为了让他活下去,不要跟云彩一样消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全这项研究了。再多的仇恨和不甘心都可以忘记,哪怕永远都要活在笼子里也没关系。

张起灵苦笑了一声,转身反手揽住他的腰,大概是发现他冷,还用力搓了搓他的脊背,“说什么呢,你是不是误会了。”

吴邪明白他不想承认,也不再多说,勉强扯出个笑容道:“不管那些了,你他娘的真难找,躲在这种鬼地方。”

“你找我……”低头把额头压在他肩上,张起灵闷声说,“是云彩死了?”

他居然还不知道?吴邪愣了愣。虽然很想否认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犹豫了一下“嗯”了声,“走得很安静,也没什么痛苦。不过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我是……”

“我知道。”张起灵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别说了,让我抱着你。”

听出他尾音的颤抖,吴邪心下黯然,单肩靠在墙上,感到对方的体重渐渐地压了过来。张起灵弓着背,一动不动地趴在他怀里,看上去就像被折断了脊背一样,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应该说点什么。

“我……我喜欢你。”说完了只觉得别扭,他顿了顿又说,“我真的……很……一直都……”

“我一直觉得那家伙是傻口逼。”

最关键的那个字终于还是被堵在了喉咙里,这下吴邪是真的愣住了。一方面张起灵会骂人很罕见,更不用说骂的这么难听了,一方面他则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在指哪个“家伙”,会让他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憎恶。

“你说谁?”

“明明看上了别人,一个字都不敢说,浪费时间,到最后也是可有可无的废物。”

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吴邪茫然地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死得那么难看,只会拖后腿,连自杀都做不了,被跟踪了也没发现……”

他猛然明白了,心里一跳,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玻璃柜,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已经没有空间能往后缩了,但那人还在继续。

“……身手烂,脑子里装的还是粪……”

“别说了!”

静了几秒钟,张起灵冷笑道,“你怕他爬出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的话,结局肯定不同的。”

好像被当胸打了一拳,吴邪张了张嘴,涩声说:“够了没,他是我朋友。”

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不喜欢真正的张起灵,却也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虽然并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被迫遵循别人的轨迹生活,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换了他同样受不了,会憎恨那个原型也很自然。

可那个张起灵毕竟救过他的命,还是因为他才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他绝不能容忍有人说得这么难听。更何况就在这里,大多数指责还属于无中生有,吹毛求疵。

张起灵没再出声,急促地喘息着,显然也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但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吴邪从没见过他这么激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只好怀疑和环境有关,用力推了他一把,打算先回到走廊里。

没想到对方却很固执,肩顶着他纹丝不动,僵持了好一会才说:“别出去,这里没监听。”

“不可能吧?” 吴邪吓了一跳,看到对方肯定的目光才相信不是戏言,不禁看了看四周,同时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要躲在这角落里……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漏洞,却也是久违的可以喘息的空间。

他兴奋地闭上眼,感觉压在背上的重量似乎都消失不见了,但唯恐空欢喜一场的心情反而变本加厉起来,紧张地问:“是不是真的?我上次到这是故意安排的吧,怎么可能没监控?”

张起灵按住他的后脑不让他抬头,苦笑了一声说:“是没有声音,坏了。”

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老低着头,吴邪缩了缩身子,从胳膊缝隙里往外看着,忽然发现这姿势简直像小孩子在玩游戏,不由笑出声来,“你齤他妈不早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张起灵猛然屏住了呼息。因为声音一直很大,突如其来的寂静便显得特别明显。听到彼此的心跳都砰砰直响,吴邪耳根发烫,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吻他的冲动,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会不会有你不知道的探头?”

“没有。这边监控不严,不过我们都在这,肯定已经被发现了。”

“那我们赶紧趁机聊聊,机会难得,想说什么都……”说着,他抬起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唯一反着光的眼睛,因为太近反而模糊成了光斑,支支吾吾好久也没能把话说完整。也许是想说的实在太多了,根本就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也或许是气氛太奇怪了,思维总是往邪路上歪,“不行,那些人看到我们在这会怀疑的,得掩饰掩饰。”

眼前的光斑闪动了一下,张起灵扳过他的下巴,张口含住下唇试探性地舔舐起来。吴邪呼吸一紧,推开他说:“法子还行,但不能说话可……”

“你想说什么?”张起灵吐了口气,不等他回答,就顺着下颚一路向下吻去。

被拱得仰起头,他挣了下才发现对方是认真的,清晰地感觉到在腰背间游走的双手,和卷着乳齤尖研磨的舌尖,本来就蠢蠢欲动的渴望更是不可收拾。吴邪暗自骂了声娘,好歹没忘了低下头, “别想糊弄……我……就算他们听……不见你……你齤……他妈在这能干嘛?”

张起灵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叹口气,略微拉开了些距离。冷风立刻不失时机地灌了进来,刚才还被体温填满的空隙,瞬间就又被寒意占据了。

“我在想……你……”

因为语气的原因,这句话怎么也没法理解成“你在想你”,显然后面还有东西没说完。联想一下环境,吴邪大约明白了,“你在想我怎么杀他?还是别的什么?”

张起灵含糊地“嗯”了声,偏着头解了吴邪的皮带扣,一弓腰跪了下去。吴邪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去拉他,却发现他的呼吸反而平静了不少,贴在半勃起的下体上的手指,也没有移动的意思。

果然是在做戏么?

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望,但已经勾起了欲望,哪怕仅仅是这样被包围住的热度,也不能算毫无刺激性。他感到下齤身涨得越来越紧,不禁有些尴尬地扭了扭腰。

“前段时间,我发现有份报告失踪了,花了很大功夫去查。”

原来这些天不见人影是为了这个。

“哪方面的报告?”

“从题目看不太出来。”张起灵说,“你应该会有兴趣,是陈文锦在二十多年前写的,不过没找到备份。”

“陈文锦?”吴邪重复道。还以为在知道一切是骗局后,再也不用去管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没想到如今又听到了她的名字,“是和长生有关的吗?什么题目?”

“《从尸蟞的习性推测万奴王的更替》。”

吴邪忍不住苦笑起来。

张起灵早就说过,他们怀疑万奴王就是指他这样成功长生的人,因为万奴王不是世袭制,而他也没法和人类通婚。但是那又和虫子的习性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其实和尸蟞一样,应该住在人的脑子里?

“是解雨臣偷的,我把他报上去了。”

“是么……”不用说,这事都明着说出口了,一定会被组织知道的,与其徒劳地隐瞒,还不如拿去表忠诚。可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果,吴邪的心还是提了起来,“那他现在……”

“没抓住。” 三个字念得非常快,他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松了口气正想说话,却感到陰莖前端最敏感的地方突然被擦了一下一缕细如针尖的快感窜过脊背,冲到嗓子眼的气立刻化成了一声呻吟。

搞什么鬼。

吴邪焦躁地啧了声,哪知道等真做好心理准备,跟着又没动静了,倒是吹在皮肤上的气息明显在一次次加强。

发现这点后,他脑子里立时起了无名火,抓住对方的手腕低吼道:“玩我呢吧!撒手!”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被催促般贴了过来。吴邪下意识地闭了眼,感到柔软的舌尖正顺着菌柄下侧向前推移,到了头就顺势整个吞了进去。

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口气,睁眼看到那对黑色的眸子正看着自己,里面映着头顶的灯管,深得就像两口古井。然而这光景一闪就看不到了,只剩下低垂的睫毛和微皱的眉头,再然后就是头顶黑白分明的发旋。

想说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他从没见张起灵是这样的表情,非常的认真,但是又非常的空洞,不知该算冰冷还是迷茫,简直就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箭已经张在了弦上,他虽然极想追究,却像被拖往深海里的猎物,不管怎么挣扎着保持清醒,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甚至都不确定那是不是因为情欲而产生的幻觉,或者光线不明造成的错判。 等到释放完,吴邪浑浑噩噩地瘫了一阵,渐渐回过神来,看到张起灵退在一旁手淫,显然离临界点也不远了,眉心痛苦般地皱着,胸腹间的肌肉节奏性地起伏,带得黑色的纹身仿佛也有了独立的生命,从下方看过去,好像连空气都烧了起来。

他感到下腹又开始发涨,拉开对方的右手,一口含住了正跳动着的茎体,用力往喉咙深处送。张起灵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也不客气,就按住他的后颈,配合着节奏缓缓冲刺起来。

就这么抽送了一阵,吴邪感到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知道差不多了,赶紧往后退,谁知这一动,却突然看清了靠在额头旁的是什么,背上一寒,做到一半的动作僵在了半路,结果出来的没躲开,全射在了脸上。

张起灵靠在玻璃上顺了会气,弓下腰捡了件衣服给他擦脸,看到没反应,大概以为是生气了,有些尴尬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问:“怎么?眼睛疼?”

吴邪摇了摇头,也不敢再往边上看,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抢过来自己胡擦了一圈说:“没事,没进去……对了,那个报告书,等找到了记得也给我看看。”

微妙而短暂的寂静后,张起灵点点头,顺着他刻意避开的角度看向标本柜,握了握拳,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动。

“隔壁饲养池里的通风管,是最粗的一个入口。”

吴邪手里一停,心跳加速地问:“能出去吗?”

“不能。”回答得很干脆,“你用不了。”

倒也是,先不说身手问题,哪家的警卫会让监视对象大摇大摆地钻到通风管里去呢。但既然用不了,又有什么必要说出来?凭他的了解,张起灵本该是个绝不做多余事的人。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就算打开大门赶他出去,他都要掂量一下要不要赖在这。

“你别乱来。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们给你药。”

张起灵苦笑,凑到他耳边问:“姓解的说的?”

“他哪会知道,是你自己忘了收拾,东西扔在墙角被我找到了。”说完才发现拿来当纸巾的是别人的衣服,吴邪悄悄吸了口气,压倒性的浓重烟味,但地上并没有看到烟头,看来他逗留最多的并不是这里,“我是真想不通,你怎么敢跑的?”

张起灵冷哼道:“我偷了。”

组织就是靠这东西控制人的,而且解雨臣也说过产量很低,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很多。吴邪摇摇头,也分不清当初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了。如果他没有回头去找张起灵,他是会等药用完病死呢?还是病发了被组织发现?

不管哪样,只要去得迟一些,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这些担忧就算说出来也不会得到认同,因为他明白,张起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挣扎,能让他有所反应的,反而是别人的痛苦。

这很荒唐,看起来最冷酷的人,其实却做着最善良的事,而大多数人竟然都没有发现。

“以后你要是想干什么,一定要先杀我。”吴邪说,“因为没有你,我也没必要忍了。”

说完他就缩起了脖子,根本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足足等了好几分钟,张起灵才从鼻子里哼出口气。

勉强算是答应了吧。

为什么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却是增加对方的负担呢?吴邪很不是滋味,但这样的话,至少在这个人消失之前,他是一定会发现的。

——哪怕那个诺言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他也没打算收回;哪怕实现的手段太不光彩,也无可奈何。因为除此之外他也再想不出更积极的方法了。

不过后来他才发现也并非如此消极,比如他可以仗着自己的身份,在资料室里的外语文件里找那篇丢失的报告书——如果是张起灵来做一定显得很奇怪,可他就不同了,可以做得光明正大,顶多背个翻垃圾的罪名。

为此他花了很大功夫,把看起来相关的东西全都打捆拖了回去,足足堆了半个房间。

在这期间,从没有人阻止过他。

大概他们也希望他能想起点什么吧,他想,可惜更大的可能性是,在这个笼子样的研究所里,他有绝对的自由。就像没人会管箱子里的小白鼠睡姿如何那样,只要照吃照喝,拉撒如常,谁都不会关心他。

当然吴邪也乐得清闲,一份份翻得不亦乐乎。

这些档案全都是外文的,其中至少有七成是俄文,还有少量是日文和英文,不过内容都和俄文的重合,显然有外国专家曾参与过研究,还是俄国人为主——更确切地说是苏联人,这恐怕也是它们被束之高阁的原因——恰在研究开始的时候,中苏关系也日趋恶化了。

好在虽然看不懂文字,靠图片也不至于完全抓瞎。吴邪惊讶地发现,陈文锦他们还真的研究过尸蟞,还用猪代替制造了许多“人头罐”,过程颇为血腥恐怖。

她一定就是在这些研究里得到了启发,可惜没法读懂文字说明,无从推测“尸蟞的习性”,也就搞不清它和“万奴王的更替”能有什么联系了,否则还能顺便猜猜解雨臣偷走它的动机。

而在这些材料下面,就是一盒已经发黄变脆的报告书。

因为都附有原件的中文封面,他找得毫不吃力,没多久就发现了目标,只可惜翻开来仍是俄文,相比其它,里面的标注也少得可怜,似乎很不受重视。

其实这次最有趣的资料,莫过于张家古楼的图纸。包括地形图、纹身摹本,甚至于各种机关的详解,应有尽有。要不是身陷囹圄,这本该是吴邪最感兴趣和擅长的部分,可惜现在却只是废纸一堆。

而最意外的发现,是一张研究所的平面图。

看得出它曾经被贴在墙上,背面还粘着几块墙皮。应该是给老外们看的,分区和现在差距极大,但各个房间的形状并没有多少变化。

他这才发现,整个研究所是个拉长的甲字,他现在住的位置恰好位在正中心。那条奇长的走廊是贯穿上下的一竖,焚化炉在最上端,而标本室大概就位于上面的田字的中心。

田字的下两格,是现在工作人员的居住区和有铁门分隔的实验区,也就是说,从标本室继续往前,有两片极大的区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张起灵大概知道吧,希望他学过俄语。吴邪边想边把图纸夹进了陈文锦的报告,一起用镇纸压在了书桌上。

不知道张起灵什么时候回来,如果被人偷走就白找了。他有些不放心,不过之前搬了那么多东西过来都默许了,上头应该不会再阻止了吧,何况真想干什么也不用偷偷摸摸的,这会就该冲进来了。

29

吴邪拿不准主意,摸了摸封面上娟秀的签名,突然听到外面的门锁咔哒响了声,吓了一跳,猛然回头才发现是个瘦瘦小小的护士,端着一只托盘,里面是注射器胶皮管之类的东西。

“什么事?”

她板着脸没回答,动作熟练地拉过他的胳膊拍了几下,绑了起来。吴邪看到药瓶里淡红色的液体,心里更是没底。虽然他从不关心打在自己体内的是什么,也知道这种颜色之前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

她仍然垂着眼不说话,把药剂抽进了注射器。他发现她的动作很好看,不仅仅是因为皮肤白皙,更重要的是,看上去非常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想到这他心里一动,低下头去看对面的眼睛,恰好碰上她抬起眸,从眼角斜斜地看过来。吴邪心里一震,跟着就感到胳膊上一麻,水红色的药水全数推了进去。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了。

护士若无其事地解下胶管,轻声说了句“跟我来”,转身往外走。吴邪回头看了眼桌上的文件,急急地追了上去。

不过和他预想的不同,她引着他径直进了实验区的大门,七弯八拐地走着,最终进了一间满是仪器的房间。中间是张床,他犹豫了一下坐了上去,才注意到头顶竟然还有几台监视器,显示着空空荡荡的走廊,看来就是他们刚才走过的路。

“刚才那是什么药?你叫我来这干嘛?”看到她开始调试仪器,吴邪终于忍不住问道,“解雨臣,你不是跑了吗?怎么还在这?”

“我被抓了。”虽然点了名,解雨臣也并没有露出紧张的表情,只是摊了摊手,“我上次就说了,知道得太多会栽进来,你觉得我知道的还不够多?”

吴邪皱起眉,心里满满都是不祥的预感。被抓住反而能扮成护士到处跑,太奇怪了。除非B势力和A势力本来就不是敌对的,它们有着非常纠结的利益关系,以致于A势力虽然能随时翻脸,但又不想得罪他们。

这种身份,只有一种可能性。

“派你来的也是个感染者?他是为了药?”

那人的身份一定不一般,也怪不得解雨臣会那么清楚药的去向。这就像吸毒者打劫毒贩,事关老命,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是他既然有能力威胁你,怎么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不是钱的问题。”看了眼电子钟,解雨臣继续说,“因为药效越来越差,老头子认为是假药,所以我这次是来监督的。”

“监督什么?”

“你。”解雨臣按着吴邪的肩膀,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那东西是从你身上采集的,刚才给你打的呢,据说就是做准备用的什么药,反正我也不懂。咱们现在是现杀现采,全程直播,让那老东西没话说去。”

一下子被灌了太多信息,吴邪呆住了,“我?”

解雨臣拍了拍手,笑道:“可不是么?刚才那一针小爷可练了好几天,疼不疼?”

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吴邪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抬头去看周围的机器。他关心的不是眼下,而是如果他本身能提供那种药,他和张起灵就还有逃出去的价值。

“要怎么弄?抽血?”他拿起延伸到床边的两根细管子,头上是采血针,太明显了。可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比如要是血型相同,危急时刻他可以伸出胳膊来大吼一声“医生抽我吧”么?

“可能吧,我也不清楚。”解雨臣指指电子钟说,“还有25分钟开始,慢慢等吧,你今天都不用回去了。”

想起桌上的文件,吴邪开始后悔没留张字条。张起灵根本不知道解雨臣在这,说明这个交易只有少数人知道,等他回去只会发现他失踪了,不知道会不会注意到那几张纸。

“你为什么要偷陈文锦的报告?”

“什么报告?”

解雨臣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没法确定真伪的语气,问了也是白问。吴邪懒得追究,又问:“那你要多少,能多采点给我吗?”

“你要这个做什么?”解雨臣很惊讶。

原来他不知道张起灵的情况,吴邪心里产生了那么一丝安慰。看来他之前说张起灵是A势力的核心,纯粹是个误会,而不是故意说谎。

“你不用管,能采多少就多少,剩下的归我,这个忙应该不难。”

疑惑地打量了他一阵,解雨臣摇头道:“不行。老头子要的本来就多,你会挂掉的。”

“操,哪有那么准的,一滴也可以!”

解雨臣啧了声,“别闹了。你平常都没受够,非要把自己榨干了才高兴?就算我同意,外面那些人也会把我活剥了。”

吴邪一愣,“没有啊,我是第一次来这。”

闻言解雨臣似乎也很意外,皱着眉想了想,脸上渐渐就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哪有,那些捞钱的小谎言,我怎么会发现。”解雨臣笑起来,掩饰得毫不上心,“不过你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回去好好想想,我上头那个用量还挺大的。”

吴邪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那边用量很大,而他从来没来过,就说明这些药其实是另有源头,产量还不低,但势力A在出售的时候,却是打着稀有的旗帜。这就像量产型商品非要自称手工限量版一样,果然是“捞钱的小谎言”。

但这对他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至少就不用担心张起灵会因为供应不足被断药了。

“那你知不知道……”

解雨臣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退到旁边坐下,又指指电子钟,居然就摸出手机玩起了游戏。吴邪暗骂了声娘,估计他是怕被追究责任,只得算了,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渐渐地就觉得身上发沉,好像被魇住了似的。

他挣扎了好久,奋力睁开眼睛,才发现房里多了几个人,有的在操作仪器,有的在往他胳膊上扎针。戳了好几次才成功,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疼。

好像不太对……吴邪感觉脑袋里像塞满了棉絮,下意识地扭头去找解雨臣,看到那人抓着手机托着下巴,一脸冷漠地看着这边,发现他的目光后晃了晃手指,缓缓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而他还来不及思索这背后的深意,就被越来越深重的困倦压倒了。

他是被疼醒的,从右手开始,好像被灼烧般的疼痛,和体内的钝痛混合在一起,没能让他的思维清晰,反而像被灌进了沥青,混沌而粘稠地糊成了一团。

这是什么地方,这么黑?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事,连疑惑也躲在意识的角落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念头才猛然冲出了迷雾。他抬手摸向身旁,触手是黏腻的液体,血腥味像刀锋一样刺进了鼻腔。

他竭力翻过身,一把抱住那个静止不动的身体,颤抖着摸了摸对方冰冷的脖子,憋到如今的那声哀号,才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不是语言,只是单纯的情感发泄,但他其实分辨不出那些情绪的真相,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活着,还能思考,还能悲痛,还能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人,还是怪物?

或者介于二者之间。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一个地方——怎么把他带出去,而能不能成功,有什么意义,以及之后可能产生的后果,都是无力顾及的问题。

所以他用衣服把尸体仔细地裹好,再紧紧地捆在了自己背上。他不敢去碰那伤痕累累的躯体,仿佛对方还活着,会因为他的碰触而痛不欲生。

当然,实际上痛不欲生的是他自己,这种徒劳的行为不能带给他分毫安慰。

“小花——”

好像被扔进了火堆里,烫和痛同时袭来。吴邪本能地想缩起身子,但他的全身都被固定住了,连头也抬不起来,只有手指还剩下了抠住床沿的自由。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扭曲了,每根头发每片指甲都有知觉,甚至不属于他的床和仪器,乃至于空气都在无声地嚎叫。痛觉扩散开来,充盈了整个世界,没有间隙,无法逃脱。

但他依旧没法理解从心底涌起的恐惧究竟是为什么,简直像有形有质的黑幕,遮蔽了他的视野。

是太疼了么?可是不仅仅如此而已。

剧烈的痛苦应该能轻易剥夺人的理智,他应该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像在青铜门里那样——惨叫、翻滚,或者绝望地胡思乱想。可他现在脑子里却异常地清晰,他能感觉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个极端危险的东西,那是活的,仿佛能听到獠牙缝隙间泄露出的沉重呼吸,埋藏在鳞甲深处的心脏正在规则地跳动,血液在粗大的血管中奔涌。

它还没有醒,但虽然是安静地蛰伏着,他也几乎要被那巨大的存在感压碎了。

“小花!快逃……走……这里很……危险……”

控制自己不要喊叫,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他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有没有说出来,还是在尖叫只是自己不知道。他突然想起那些愚蠢的电视剧里的镜头,人们奋力摇着濒死的笨蛋,而他们永远说不出最关键的几个字。

其实他更想警告张起灵,因为他提到过通风管,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到那些不在监控下的管道,心里就会涌起更多的恐惧。

这是以前无数次在墓里让他化险为夷的直觉,而他从没错过。

一定是那些空白区域,他想,这个研究所里有东西,一旦醒来任何人都不能幸免。

大家都会死!

不能让它出来!

这时候的张起灵,正靠在吴邪的书桌上看着那份堪称离奇的报告书。

陈文锦毕竟是考古专业出身,对相关学说并不了解,用词也很不专业,乍一看简直就像幻想小说,而且毫无实际价值,被丢在垃圾堆里毫不奇怪,但他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偷走它的是解雨臣。

在此之前,他并不明白解雨臣背后有什么人,如果不是吴邪说漏了嘴,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那种药剂已经研制成功了,还以为那仍然是只存在理论中的东西。

这就像一个小小的豁口,顺着撕下去,整个内幕瞬间就曝露在了他面前。

原来他们早就已经把长生病毒用在了某些身份特殊的人身上,而且一直在为他们提供俗称“不死药”的控制剂。

怎么早没想到呢,没有人会让这样一个消耗巨大又没有产出的机构存在长达十年之久的。

张起灵苦笑了一下,闭上眼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些。

派解雨臣来的,就是这批身份特殊的人中,最难缠的一个老人。当然他的外表并不算非常衰老,因为他在8年前就接受了长生病毒的感染,是现在活得最长的“长生者”。而据记载,他的用药量一直在逐年增加,尤其是近半年,增速更是到了可怕的程度。

显然,这种药剂会让人产生耐药性,终有一天会彻底失效,那时候,注射再多不死药也无法再挽回病变的命运了。

这算什么长生呢?只不过是避免了衰老而已。

而这时候张起灵才发现,组织内部将这个现象命名为“老化”,并且一直在进行针对性的研究,可惜毫无成果。

那么照理说,那个老人现在是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应该告诉他实情,让他买个好骨灰盒等死,可人总是怕死的,虽然他当初是从必死的阴影下白捡了八年,他如今还是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坚称组织提供的药物是伪劣产品,多次利用权力威胁他们交出真品,就连主管相关机构的高层也对此头疼不已。

这样的人,拿到了那份报告书……

那是怎样的一个报告呢?

在陈文锦略显凌乱的语句中,讲述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规则。她认为成功长生的人就是传说中的万奴王,而万奴王是唯一的,在它生存时,绝不会有第二个万奴王出现。

根据她的猜测,在感染者之间有一种无法检测的联系,就像昆虫的信息素那样,在已有万奴王存在的时候,会封锁其他感染者蜕变成功的可能性。所以古人才会认为,那道地底的青铜门,只能在前任万奴王去世后才能打开,他们所谓的“擅自开门会被地狱业火烧尽一切”,就是因为普通人无法承受门里的环境,感染者又会受到万奴王的抑制,而变异成怪物。

这个理论乍一看很完美,解决了大部分问题,又和长生者无法繁育后代的事实一致,但是细看却毫无意义。因为这样的话,等于直接宣告了实验的失败,他们永远不可能在吴邪活着的时候培养出第二个吴邪。

另一方面,要反驳这个假说却很困难,除非培养出真正成功的例子,否则就算杀掉吴邪后再也没有“万奴王”出现,也可能是因为“登基”的方法错误。

可这种无意义,是对于追求稳妥的研究人员而言。他们不可能为了虚无缥缈的可能性摧毁母本,之所以不断地制造副本,大半也是这个原因。但那个人却只是想活下去,他在看到报告后会有什么决定,不言自明。

所以张起灵还没看完就向监控室跑去。

30

等工作人员都离开后,解雨臣才收起手机站了起来。虽然早就知道那种药的副作用会很剧烈,真的看到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这还只是减少了麻醉剂的用量,如果完全不用会是什么情况呢?

疼痛是身体对危险的警告,他究竟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会不会撑不住死掉,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

监视系统应该已经被切断了吧,他想着,又看了眼电子钟,显示着下午4点25分,距离结束还有5个小时零35分。

足足6小时的折磨,他真的能活到结束么?

所谓官僚就是这样的东西,只管交易和成果,根本不在乎实际条件是否允许。如果刚才吴邪泄露的消息没错,那种药已经可以生产了,他们还为了隐瞒这点和安抚“消费者”,让最珍贵的样本落到这么危险的境地,就连他也不禁开始同情那些研究员了。

哪怕是带着畏惧和忌惮的心情,他们也是真心实意把这个“人”当成珍宝一般看待的吧。

为了接近世界的极限,罔顾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隐姓埋名,呕心沥血,却因为毫无理想的蠢货而功亏一篑,不管是哪个角落都在不断重复着类似的悲剧。

而他能够利用的,也就只有这样孤注一掷的愚行了。

他接到的命令是杀掉吴邪,而在这个研究所里,所有人都不会理解他的行为,因为这是疯狂而不可理喻的报复——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派他来的老朽已经垂危如风中之烛,极大的权力和对死亡的绝对恐惧,让他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要抓住不放,甚至动用剩下的全部力量,为他创造了一个小小的空洞,让他可以杀掉吴邪。

他甚至没想过,就算成功替代吴邪得到了长生,也只会落到和吴邪一样的境地,绝不可能永远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作威作福——其实解雨臣心底还是很期待那种发展的,比起冒着生命危险做些有勇无谋的事,那种可以躲在一旁看热闹的选择更符合他的性格。

“……小花……快……逃……”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声音已经比刚开始小了很多,接近呓语,如果不是他已经听了很多遍,是没法分辨内容的。

这是因为巨大的痛苦造成的恐惧么?解雨臣摸了摸吴邪的胳膊,体温高得惊人,衣服早就被汗浸透了,抖得也很厉害,皮下凸起的大血管像爬虫一样蠕动着,看起来相当狰狞。

但奇怪的是,手掌却是冰冷的。

感觉到他的碰触,吴邪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捏住了他的手指。单纯是指尖的力气,并不怎么疼,但抓得非常紧,

“这地方……有东西……”

“我不是解语花。”

看着对方急切的视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只是觉得烦躁,为什么都这个情况了,还有心情要别人逃跑。

那个名字指的不是自己,是不是会心安理得一点?

他叹了口气,弯腰从床下抽出只箱子,小心地搁在了地上。

两小时后,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研究所,几秒的断电后,备用电源开始运作,但有接近四分之一的区域还是陷入了黑暗,只有幽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灯还亮着,高亢的警报声在人们的头顶回响,他们奔跑着涌向通往地面的楼梯,曾经受过的训练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张起灵恰好就在这个区域里,他逆着人流朝声源地赶去。四周不断有东西从高处落下,还有吆喝着逃出来的人,和端着武器和消防器材冲过去的警卫。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温度在不断升高,防火门已经自动关闭了,这边只剩星星点点的明火,头上的喷头还在喷水,蒸汽弥漫,加上灭火器的泡沫,让本来就失去了照明的通道变得更加沉闷和晦暗。

四处都是忙着灭火的人,所以那个拿着手电走过来的人显得非常突兀。张起灵本能地侧身避过,却看到白光扫了过来,同时对方还发出了一声轻笑,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显然正在和某人联络。

“……对……对……已经干掉了……绝对没问题,可惜不能把脑袋带出去……您好自为之吧,他们不会放过你……”

因为是看准了人才说的话,看到对面的影子一停,解雨臣就已经闪身退了好几步,谁知道张起灵快得简直像幽灵一样。如果是平地,他可能还能躲开,可这里实在太窄了,背一挨上墙他就知道逃不掉,急忙沉下腰抬肘全力挡在了身前。

一拳正中。

就是这样卸力,他还是觉得手臂一阵剧痛,余力撞在胸腔上,气血翻涌,差点吐出血来。但他知道这不是一招就了事的,忍痛往旁边滑了几尺,随手摸到个钢架就缩了进去。

那是从墙里露出来的角钢,斜伸出墙面,刚好形成一个半人来高的夹角。张起灵没看清,一拳敲在上面,磅的一阵闷响,竟像是铁锤砸了上去。

解雨臣光听都觉得手疼,还想趁机从下面溜走,没想到才矮身脖子上就是一凉,下意识地伸手撑住,竟然是那根角钢生生被折弯了,把他给卡在了缝里。他还想挣扎,肚子立刻被顶了一膝盖,疼得闷哼了一声,而张起灵手上竟然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这样别说窒息了,在憋死之前他就会被碾断脖子。

“……你想不……想……救人?”

好不容易吐出最后一个字,脖子上的压力果然松了,解雨臣猛地吸了口气,推开角钢趴在地上咳嗽了好一阵才顺过气来。

“靠,早听说……你比那小子……狠,居然是真的。”

张起灵也不答话,抬脚就踹,不过力道小了许多,解雨臣懒得躲,硬生生受了一回,又咳了几声撑着墙站起来,从口袋里摸了个小纸团塞到他手里,高声笑道:“去你妈的,小爷就把他杀了。老头子说的,这叫玉石俱焚,懂不?”

张起灵扭头看向远处的防火门,后面还在发出沉闷的爆炸声,周围灭火的人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冲突,甚至连看他们一眼的都没有。

“赶紧枪毙他,我解家也……”正笑着突然噎了一下,解雨臣自嘲地哼了声,举着双手往通道另一头走去。

难听的警报像生锈的锯子在切割着听觉神经,身下的地面正不断地震动,间杂着沉闷的爆炸声。吴邪用力睁开眼皮,面前是漆黑的。

剧烈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了,但他并不觉得好过了多少,极度的疲惫和饥饿感正侵蚀着他的理智,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坍缩成了一个黑洞,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吞进去。和鲜明的疼痛比,这种怪异的感觉反而更难以忍受。

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把之前经历的事一点点拼凑起来,但被绑在床上后的记忆就开始断断续续了,除了记得解雨臣曾说过很多话外,连话的内容都忘了。

已经采集完毕了么?他眨了眨眼,仍然一丝光也没有。

该不会瞎了吧?

他挪动了一下手指,摸到了温热的墙壁,很光滑,应该是金属板,还能摸到板块间拼接的痕迹。是暖气吗?他很疑惑,在研究所里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是什么鬼地方?

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没想到一头撞在了钢板上,轰的一响,他嗷地叫出来,才发现上下左右居然全都是钢板,使得他起先以为自己被塞进了棺材,翻身爬了一段,才发现两头都不是封闭的,这是一条直径还不到60公分的方形管道。

通风管?

他突然想起了张起灵的话,难道这就是他说的那些通风管?

可他怎么会被塞进通风管里?

不管怎样他都支撑不住了,胃里的钝痛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只想吃东西,要不是这里空荡荡的,可能连石头都会毫不犹豫地吞进去。

怎么会这样呢?他无奈地摸着身上的口袋,想找点东西骗肚子,哪怕是纸也行,结果在胸前的内袋里发现了一只小玻璃瓶,和一个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小手电。

这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电,才发现瓶身上竟然印着那条蛇,已经密封好了,里面的液体非常少,还不到3毫升。

是药吗?

他握着小瓶深吸了几口气,小心地放回口袋里,才拿起了信封。那上面草草地写着几行字,一看就是解雨臣的笔迹。

“房子炸了,有尸体替你。往远处跑,我只能做到这了。”

吴邪愣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爆炸声是这样来的。他把他拖进通风管里,用尸体代替他,然后把房间炸掉了。这样短期内组织都会以为他是被谋杀的,而解雨臣此刻恐怕已经被逮捕了吧。

可他怎么会有能力干出这种事?连张起灵也做不到,他一个编外人员,还要靠易容才能混进来……

他又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真的是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来救人的么?

吴邪叹了口气,决定先无视这些问题,选了远离爆炸声的方向小心地爬了起来。这些钢板很厚,但移动时还是很容易发出噪音。他必须保持安静,因为下面没多远应该就是研究所的走廊。

爬了十多米后,管道里亮了一些。他看到许多极小的洞口,整整齐齐排列在底面的两侧,缝隙只能容一只苍蝇飞过,能看到下面白色的走廊,空荡荡的,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走过。

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在什么位置,不过理智的选择是先去那些空白区域,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已经荒废。如果是真的,再顺着风向找出口会安全得多。

采血时感到的莫明的恐惧现在已经消失了,大概只是错觉吧,他想。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张起灵在哪。

解雨臣会把他的情况通知过去么?

排除材质和风的问题,这些管道其实很像盗洞,而且更平坦宽阔,对于早就习惯钻洞的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注意力转移后,饥饿感就又汹涌而来了。

吴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肚子,没什么异状,感觉上却好像连内脏都被消化掉了似的,他趴在管壁上喘了会气,一点平息的意思都没有。

在斗里他也不是没饿过,一两天不吃东西是常事了,都没这么难受过。而且既然还在爆炸,说明时间过得不久,怎么会这么饿呢?难道是之前消耗了太多能量?

得趁着下面一团乱的时候逃到没人的地方去,不然等安静下来很容易被抓住。他想着,咬牙朝前又爬了一段,面前出现了一条岔道,呈90度延伸向右边。

风从两边迎面吹过来,发出悠长的啸叫,比刚醒来时大了很多,有些冷。他缩了缩脖子,怀疑是因为那边的火灭了,所以在送气。幸好这边是上风,不然搞不好还会被废气毒死。

这样的话,逆着风向就能找到进风口了。那边一定会有风扇和栅栏,说不定还会有警戒,在找到张起灵之前,不值得贸然靠近。

下面的走廊也分岔了,他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平面图,正准备沿着现在的方向再爬一段,前方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他急忙关了手电,屏息侧起身子,尽力远离那些出风口。

那是几个还很年轻的女孩子,都是没见过的面孔,抱着箱子和文件边抹眼泪边走,一言不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伤心。

因为东西很多,时不时还会停下来互相安慰一会,她们走得非常慢。吴邪看着那几个纤瘦的背影,突然就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想跳下去的冲动。

这些可都是人类,语言相通,流露的也是一样的情感,怎么可能无法交流?如果是她们,说不定能理解他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可以要到东西吃。

一想到吃的,思维就飞出去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