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2月2日

渐进终极 by 三品不良(36 – 41)

36

吴邪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是昏暗的屋顶,一盏小灯挂在裸露的水泥墙上,时不时被风吹着晃动几下。

他恍惚地又闭上眼想了一会,才明白自己是做梦了,而且这个梦乱七八糟,把两次去天宫的记忆揉到了一起。

那次是不该有阿宁的,但类似的对话在张起灵的笔记里提到过。他不知道这是真实的经历,还是自己根据笔记幻想出来的场景,也不确定那些关于张家的细节是真的调查结论,还是自己主观的猜测。

梦真是奇怪的东西,只会让人看最想忘掉的真实和最想看的虚假,而且还要把二者混合起来,逼着人不得不绞尽脑汁去区分。

他浑浑噩噩地摸了摸额头,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恐惧,急忙翻身跳下了床,

“小哥——”

外面是个更简陋的房间,窗玻璃全破了,四面漏着风,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已经透出几分晨光。张起灵正坐在地上给胖子易容,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扭头看过来,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看看胖爷这张脸,如何啊?”

此时的胖子已经彻底成了个西藏人的样子,黑红的肤色,一头鸟窝样的卷毛,连脸型都变长了,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换身袈裟都能冒充喇嘛了吧”,脑子里是想这么说的,但他却没能张开嘴。他也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害怕,仅仅只是想到张起灵可能已经走掉,就立刻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这样依赖他是不对的,他想,但他也确实想不出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抓住不放的东西了。

当时会去找他,也是因为感觉到了那种稀薄但毫无杂质的善意吧。简直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东西,就拼死也不让人夺走的孩子似的。

“我们到哪了?接下来怎么走?”

“在315国道上,已经快到德令哈了。”胖子大概觉得很无趣,揉着自己的肩膀站了起来,“赶紧把你的脸也改改,到了新疆就有人接应,雷音寺近在眼前啊。”

德令哈是海西蒙藏自治区的首府,再往前走就是柴达木盆地,也就是说只要不被拦截很快就可以到新疆。一路上基本都是无人区,而张起灵还要返回,根本没必要一直陪到那边去,在这里就可以分手了。

易容也是因为这个吗?不管多么不愿意,分别的时刻无疑是越来越近了。

“解雨臣安排的?”

“当然是我的人啦,他这几年都得夹起尾巴。”胖子挥了挥手,“怎么样,二师兄,要不要跟老沙去吃几年哈密瓜?”

吴邪忽然笑了起来。果然司机什么都是逼张起灵的说辞,不过为什么他的态度变得这么快?难道这两个人聊过了?

“滚蛋,有你在谁敢称二师兄,只可惜你这皮黑了点,估计妖怪见了没胃口。”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张起灵也起来了,指了指刚才胖子坐的地方。吴邪瞥了他一眼,叹口气也坐了过去,

“整帅点行不?”

张起灵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把工具箱踹得近了点,然后在吴邪面前盘腿坐下,拍了拍对方的肩,推着他仰起头来。

吴邪还记得第一次易容的时候,解雨臣派来的女人在他脸上折腾了几个小时,将他完美地变成了吴三省。张起灵不必这么做,因为易容成特定的人难,单纯变成另一个人却很简单。

他闭着眼睛不动,感到冰凉的面具贴了上去,纤细的工具在皮肤上交替滑动,手法轻柔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把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看到对面近在咫尺的面孔,心里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却发现胖子已经不在视野中了。

怕干扰了易容的过程,他不敢乱动,只好再去看张起灵。对方垂着眼睑,专注地梳理着他的头发,看来是打算连发型也一起改了。

虽然张起灵从来都很沉默,这却是他从没见过的神情,安静得简直像个幻影。吴邪明白那是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聚集到了他手中的工作上,他心里大概正空白一片,只是在单纯地为他创造新的身份。

但这种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哪怕缺乏热度,也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紧张。

没有任何证据的,他想着,这大概就是张起灵的告别了,他不会说再见,只是会再也不出现而已。

他是想甩掉旁人,不管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事到如今,吴邪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看着眼前的脸孔,想把他记得更清楚一些,那样如果日后有万一的机会相遇,至少不会认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就这么放弃,但他无能为力了,在这个劝说的过程中,他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贫乏和虚弱。

当然了,因为他其实也很清楚,他话所描绘的白日梦一般的未来,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坚持到了易容结束,由于不需要染发,这次比上次要快很多。放下剪刀,张起灵摸了摸他的头顶,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好了。”

吴邪接过镜子看了一眼,映出的是张典型的新疆人的脸,高鼻深目八字眉,两撇小胡子显得有点猥琐,但是又毫无特点,就算看几十次可能也只会留下“是个少数民族”的印象。

“说好了让你搞帅点的,这就是你眼里的帅哥?”

为了逃亡的变装自然是越不起眼越好,这只是没话找话说。张起灵的笑意浓了几分,站起身道:“我走了。”

来了。吴邪暗自叹了口气,抬起头却见他眉眼前所未有的舒展,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竟更像是梦中那个早就死了十几年的人。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张起灵”的样子,而是他幻想中的,终于能卸下重担的这个人?

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可真是讽刺,要走了,居然笑得这么开心。

张起灵等了几秒,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就转身走出了大门。吴邪愣愣地看着关上的破板门,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妈的,他肯定跟你说了!”

“人各有志啊天真,”胖子哼了哼,“他说了跟着你绝对死路一条的,你又何必逼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呢。”

“什么走到黑!他回去也一样……”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回去并不是必死的,这毕竟是个科研机构而不是屠宰场,他回去虽然没有自由,却也能得到最大的技术支援,组织不会希望他死掉。

实际上就算是那个“张起灵”,会被解剖也是因为他当时已经死了。

“怎么样,你其实挺明白的,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胖子挥了挥手,“行了,我们先到新疆住下,回头再说——来日方长吧小子。”

坐在蓝色小货车的副驾驶座上,吴邪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荒野,很惊讶自己居然能这么平静,他还以为分别会更加刻骨铭心一点。

很多事可能都是这样,在发生之前怕得要死,真的落到头上,也就麻木了。

那家伙打算怎么回去呢?来时的大货车已经不见了,是他开走的吗?

“他没问题吧?”

胖子挠了挠鼻翼说:“没事,吃饱喝足了才走的,你一会坐副驾驶位,我困了就搭把手。”

话是这么说,路上胖子嫌他开车不稳,只让他开了十分钟体验生活,他被颠得昏昏沉沉,脑子里全是近几个月的遭遇。好在这条国道的路况不错,两个人一路上开开停停的,第二天晚上就到了若羌。

下了车吴邪的腿都软了,勉强撑着到旅馆开了房间,瘫在木板床上,再想那漫长得好像一辈子的地底生活,真是恍如隔世。

“休息一会,下午去拍几张照片。等有了证件,咱就又是两条好汉了。”

“总归是假的,也别太嚣张了。”同行的人那性格他是实在不放心,又翻身坐了起来,“你那些人到底靠不靠得住?万一……”

“你还信不过我?”胖子凑到他旁边,伸手揽住他的胳膊说,“放心吧,过两年哥哥还能带你去看奥运会呢,到时候把云彩和小哥也找上……”

吴邪心中一震,顿时觉得全身都凉透了,“你还不知道?云彩死了。”

胖子的笑容凝固成了个怪异的表情,缓缓松了手,愣愣地看着他,脸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灰败了下去。

“老天……你真的……”吴邪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他要怎么解释云彩的死因?因为有人逼着她给他生孩子?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把她卷进来……”

“行了。”胖子简短地说了声,沉默了几秒,转身就出了门。看着门咔哒一声锁上,吴邪呆了几分钟,突然心底那股邪火就再也压抑不住了,他一脚踹翻了床头的椅子,爬起来还想继续,一眼看到镜子里自己陌生的脸,就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气势瞬间就萎了。

就像老天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不管是哪种温暖,都一定要从他身边夺走,不管他多么努力地想要爬出去,还是赶不上周围坍塌的速度。

他觉得自己都快被心中的愤怒烤焦了,但他却不知道该向哪里发泄,因为身边只有为他牺牲的人。他恨不得把自己做成脚垫给他们擦鞋,结果这只脚垫还是带腐蚀性的,会把人家的连鞋带脚都化掉。

什么来日方长,难道他过几年竟然会有胆子去研究所找人么?

什么“你活着我会知道”,为什么他自己是死是活却不让人知道?

“去你妈的感觉得到!”他又踹了脚椅子,喘了几口气,下意识想找烟抽,摸遍全身也只找到了一支录音笔。

录音笔?

明明记得是很小心地收进背包了,怎么会在裤兜里?他看着那银白色的东西发了会愣,突然想起来这是第二支,也就是从三号安炸齤弹的桌上拿的那支,后来张起灵一出现,他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个不会也装了炸齤弹吧,想到这他吓了一跳,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拆开电池匣,发现只有两节烂掉的电池,但是糟糕的是它们比管道里的那支烂得严重些,电解液似乎都流到里面去了。

跑到楼下买了两节干电池放进去果然开不了机,他明白只要储存介质没坏就还有救,又跑了几条街买了套小型螺丝起子。五金店的老板是个老头,一直眼神诡异地打量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怀疑他是恐怖分子,但他拆外壳的时候确实比装炸齤弹还紧张,唯恐弄坏了线路,又怕里面有什么诡异设置,比如不按规定程序打开就会自动销毁之类的。

好在这二者都没有发生,当空白的沙沙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恨不得趴下来亲吻床脚,甚至还被突然响起的语音吓了一哆嗦。

“张起灵?”那个有些变调但又熟悉得要命的嗓音喊了声,又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他怎么会进来?他绝对不会听我的,可是没有麒麟血也不能……”

语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翻东西的噪音。很可能就是那只装有炸齤弹的盒子,能听出夹杂着很多硬塑料片,例如X光片之类的。

如果他说的张起灵,是指那个坚持不肯说出自己真实姓名的人的话,在这点上,他们两个的看法其实完全一致。不过这停顿也太长了,吴邪窝火地骂了句“婆妈”,又等了一会,才听到三号咳嗽了声,提高音量继续说道,

“算了,你肯定是张起灵,而且已经看完了那些材料,所以我替你把火点了,扔进去吧。”

“操!又来这套!”

这王八蛋好像就没有老老实实说过一句话!

他气得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很奇怪。如果炸齤弹是他装的,为什么又说对方应该已经看完了?因为他料到二号不会蠢到触发陷阱么?

会爆炸是因为他拿的时候太大意了?或者有某种特定的程序,只有二号张起灵才知道?

真糟糕,吴邪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只差那么几分钟而已,如果他再慢一点,可能就……

“我以前一直痛恨张启山,我为我流着他卑鄙的血而感到愤怒,直到他把张家的资料扔到我面前。我当时非常兴奋,因为我发现我可以不再整天想着报复那老混蛋了,在我的祖先里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

这已经超出了张起灵的笔记的范围。他从没有详细记载过自己祖先的情况,也没有对那些发表过什么感想,因为他本来就不清楚,他是在屠村惨剧中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除了关于古楼的部分秘密外,他对张家的了解甚至还不如科考队的其他人。

但如今的吴邪已经无从想象他所说的“了不起”是哪种了,不过想到三号接受任务时的年纪,可能单是身手超群就能吸引住他吧,那种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强横,几乎是每个少年都有过的梦想。

“他让我成为张起灵,”他缓缓地吸了口气,小声而迅速地说,“但我输给了你。”

即使因为容量的原因而损失了大部分声音细节,吴邪也能感觉到他语气中隐藏的深深的仇恨和不甘。

这算什么意思?吴邪哭笑不得。他差点就要炸死别人,现在又开始翻旧账,解释“我炸死你有充分的理由,你这家伙就该死一万次”?

敢情他搞来搞去就是想耍张起灵?

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吵架嘛,有必要这么麻烦么?

而且张起灵不过是张家的盗墓工具兼吉祥物而已,那么倒霉的一个身份,也值得抢到头破血流?

正想着,旅馆门啪嗒一声开了,胖子一脸笑容地进来,对他招了招手,

“走走,咱先去把登记照搞定,早点摆脱黑户身份。”

看到他没事人似的表情,吴邪急忙关上录音笔跟了过去。他知道胖子不会怪他,可就是因为这样,好不容易忽略的云彩的死反而更清晰地回想了出来。也许是因为有着依赖和信任的联系吧,哪怕他早就见多了死亡,那对他来说仍是最伤心的一次分别。

从巴掌大的照相馆出来,胖子领着吴邪去买了几套衣服,路过人民医院门口的时候,居然看到有一大群人围着辆军用大卡,地上还能看到斑斑点点的血迹。

“我齤操,这才到新疆就遇上恐怖分子袭击啦!”胖子来了精神,直接就往人堆里钻。吴邪不敢太靠近,也不敢喊他,只好远远地站着听了一阵,似乎是往花土沟的方向出了车祸,正好被路过的解放军救了。

花土沟是青海边上的一个镇,他们之前从那过,因为是一个很大的油田基地,镇上相对而言算是比较繁荣的,但他们两个不敢久呆,买了点补给就直接开走了。吴邪印象更深的,其实还是路上胖子指了指右手边,说往那去就是罗布泊。

当时胖子还心潮澎湃,说和手下接头后弄点装备,可以开去那边散散心,说不定运气好路上还能找几个楼兰古墓什么的。吴邪当时被他说得心情好了很多,要不是突然想起云彩,可能现在也在琢磨着四处转了。

“……不是解放军,是有个男的硬把门拽开了。手劲真够牛逼的,不然他俩都得烧死。”

一句话带着几分北方口音,像小虫似的忽然钻进了吴邪的耳朵里,他猛然抬起头,发现讲话的是几个驴友,装备比较专业,听语气和出事的应该是同一批。

“那人什么特征?是不是跟我差不多高?”

驴友瞥了他一眼,登时眼里放光地说:“对,挺瘦的,也不让咱们拍照。怎么你认识?能介绍一下不?我们几个想登门道个谢!”

难道是张起灵?

不可能吧,他不是回研究所了,怎么会在这里?吴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太敏齤感了,地球上手劲大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也不清楚车祸当时的具体情况,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那是张起灵。

“你们在哪见着他的?有多远?”

那驴友估计有点顾虑,不过犹豫了一阵还是说了,是在米兰古城附近。吴邪在旅馆里见过广告,知道那个古城遗址在城东只有几十公里远,当即就愣住了。

就在若羌?真的会是张起灵吗?

莫非他是跟着他俩过来的?

可是为什么?如果是他……为什么?

他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暴露了,冲进人堆就拉出了胖子,“胖子我告诉你,小哥在这!”

“不可能!我看着他开车走的。”胖子不屑地切了声,看看他的样子,又皱起眉说,“你别疑神疑鬼的,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吃饱了撑的么?”

吴邪答不上话。他总不能说怀疑张起灵担心他们才偷偷跟过来吧,这不现实,如果是斗里还好,在这黄沙漫漫的荒原上,他要怎么跟踪?何况他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

但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他需要定期注射那种药剂,如果不尽快回去,很可能会出问题。

“我去那边看看。”

“喂!”胖子追着喊了好几声,见吴邪去意坚决,也只好跟了上去,“好吧好吧,你说在哪,我开车送你去找几圈。”

37

因为怕被跟踪,他们临时租了辆车,沿着来时的路又上了国道。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天气不错,没什么风沙,视野所及全都是被阳光染成浅金色的天空和苍黄的大地。之前吴邪并没有兴趣看风景,此刻却唯恐漏掉任何一个可疑的黑点,瞅什么都像是人影。

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那辆烧得只剩铁架的私家车,它已经被拖到路边了,路中间还留着燃烧后的焦痕。

胖子把车停在路肩上,吴邪跑到中央的焦痕边,看到地上散布着不少血迹,还有染血的碎玻璃和金属片,但周围半个人都没有,更不用说张起灵的踪迹了。

一步三回头地退回汽车残骸旁,远方是米兰河蜿蜒的水面。吴邪看了眼胖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得毫无价值,因为就算那真是张起灵,也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地里呆几个小时,他肯定早就走了,而且还不可能是用脚走的,追都没法追。

“我……”

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胖子咧开嘴笑了笑,指着河水说:“渴不渴?要不老猪给你打点水喝?”

若羌也写作婼羌,据考证就是西游记中的女儿国,而米兰河自然是那条喝了会怀孕的子母河了。这里每个景都有典故,每一步都是故事,可惜不开心的人来,怎么看也只看得见荒凉和萧瑟。

吴邪勉强提了提嘴角,“怎么,小哥一走,咱俩就都升座次了?”

胖子靠在车门上哈哈大笑,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看天,忽然也就没了声。

只见那太阳已经逼近了地平线,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变了,西方真像泼了血一样红,而近处的人和车也都渐渐只剩下了剪影。当真是长河落日圆,一切都静默得仿佛是突然定格的电影。

吴邪想起和张起灵逃出来的时候,看到满天星星,漂亮得像在做梦,他是多么希望此刻那个人也在这,一起沐浴在这安宁平静的阳光下,就算要他立刻死了也甘愿了。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最终跳出一句话来: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

“你还找他么?”胖子叼了根烟,小火星好似最后残存的一点阳光。

吴邪摇了摇头,沿着路边坡一个人往河岸走。胖子叫住他,转身到车上摸了支电齤棍递过去。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突然想起那支嫁接过的录音笔还没听完,走了十几米远就接着上次的听了下去。

“你现在什么心情?要不要静一静?”

嘲讽般的台词跳了出来,居然和情境结合得如此之好,在寂静的河滩上显得尤其刺耳。

实际上人类对感情的变化是非常敏齤感的,哪怕语气里有一点虚伪,也会显得恶意十足,但吴邪从三号的声音中竟然只听出了诚恳。

“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你了,但我想象不出你现在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我也不敢告诉你……对,我不敢,因为那对我来说也是个极端恶心的局面。”

三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一直以为那些问题是不能谈,没想到你居然不知道……真可惜,如果我们能多聊聊,一定不至于被耍到这个地步。”

“以我的判断,你绝不会来听这段话,所以我要提一个更离奇的建议。”到了这里,录音里的语气甚至越来越欢快了,这在吴邪看来简直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那样诡异,却因为透着几分率真,而让他忍不住想听下去,“我们合作吧。等你逃走我就把那蠢蛋杀掉,你有5%的可能性成为新的万奴王。”

又是这个说法!

为什么连他也知道?这就是文锦提出的假说吧,难道它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不受重视?

怪不得……确实,如果那真的是胡说八道,解雨臣那个上司就不可能听说,也就不会派他去偷了。

可三号并没有对这么重要的问题多做叙述,他笑了笑,忽然说,“能叫你声哥么?”

比起震惊,吴邪感到的更多的反而是尴尬。他又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了,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在西边还剩下一丝暗红色。

这应该是三号最隐私的想法了吧,不希望被外人听到,甚至也不希望真的落到对方手里。

吴邪觉得很可惜,因为二号确实没有听到这段录音,而且对于留下话的三号来说,他在计划的前半段就已经“死”了。

在收到死讯的时候,这个人会不会伤心,又到了什么程度呢?

大概三号自己也陷入了沉思,声音停了好久才又响起来,

“因为你比张启山……你不觉得……”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小,吴邪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按键调大了音量。

“……这么定了。你马上想办法逃走,装死也好失踪也好,只要断了联系我就动手。这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为了你,也为了我。”

录音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内容,吴邪不甘心地还想继续播放,才发现音频已经结束了,只有这么一小段而已。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动手杀自己,是因为二号被宣告“死亡”,只是依约而行,并不是贪图古楼里的秘密?可如果这样的话,他的机会简直太多了,又为什么要等到最后一刻呢?

或者他还是想知道古楼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究竟是履行诺言,还是为自己谋利益?或者像他说的那样,“为了你,也为了我”?

如此主观的事,如今已经不可能考证了吧。

吴邪叹了口气,在一块空地上坐下了。不确定是不是错觉,干燥的沙土还带着几分夕阳的热度。

为了补全遗漏的片段,他把录音又放了一遍,一边回想着和三号相处的记忆,才发现这个人确实比他的前任要好懂一些,至少很多时候本以为是理解错误的感情,事后都证明是正确的。

至少他有着强烈的表达欲,只是碍于身份而无处倾诉。

“能叫你声哥么?”

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吴邪忍不住笑了。原来这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恶劣,只是太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才会走到自相残杀的地步。如果不是身份限制,他们也许……就算不能成为朋友,也能成为很好的同伴吧。

“因为你比张启山辈分高,但你不觉得好笑吧。”

吴邪只感到心口像被小锤敲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这就是刚才没听清的那句话,原来三号本想说的是“辈分高”?可他什么意思,二号比张启山的辈分高?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是不可能存在辈分问题的,难道说……

二号也是张家的幸存者之一?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会在一开始就有异于常人的手指了。怪不得三号的态度会突然有这么巨大的转变,因为对张启山言行的厌恶,他对张家直系也一直有着非同一般的憧憬。实际上从字条上的内容看,他之所以那么抗拒二号,也是因为他认为那是外人,夺走了张起灵的称号,有辱张家的荣耀。

真不可思议,他的想法在整个故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倒比二号更像是个张家人。

说到这里三号又顿了顿,忽然笑道:“决定人身份的是记忆,真正的张起灵……当然早就泡在防腐液里了——我是这么想的,你会不会一样?”

吴邪愣住了。这种诡异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说,如果决定人身份的不是记忆,真正的张起灵就并没有……

那不是记忆又是什么?

与之相对应的东西……

是什么?

“我不喜欢有人碰我肚子。”

——这只是因为他受到的训练吗?

“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

——这么重要的问题,他居然用一个“不知道”就解决了?

“我经常受伤,不可能每次都检查纱布下的情况。那应该是某次做出来骗你的,不过至今都没有用的机会,剧本也没有交到我手上。”

——“应该是”?连他自己也并不确定不是吗?

“我告诉你这为什么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他当时所说的理由,没有一条能正面回答问题,他只不过在强调“那个人必死无疑”罢了。

他是张家人,他和张启山有血缘关系……

“不可能……”

无数个碎片汇聚成的结论让吴邪的脑子嗡嗡作响,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却似乎无法把被冻结的血液输送出去。

那个关于伤口的分析其实没错,那样重的伤在普通人身上绝对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的,但当时的张起灵还是人吗?是否能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真的会那么简单就被杀死吗?

既然变成怪物的人都能够恢复原状,那些伤口或许也并没有那么致命?

可如果是这样,那个标本柜里的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伪造的?所以那个面孔才会比其他的受齤害者都要安详?是为了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吗?

倘若还在研究所就好了,吴邪想,如果那时候听完了这段录音,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并且马上到标本室里去求证,但现在却丝毫也感觉不到了。

这已经不是单纯能用“怜悯”或者“庆幸”之类的词总结的局面,因为不管事实如何,那个人都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真的还会回研究所吗?

他到底知不知道?

他会认为自己是张起灵吗?

其实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吴邪茫然地想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张起灵说过的那句话:“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的话,结局肯定不同的。”

他当时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不知道,自然只是在发泄不满,但如果他已经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就和之前理解的完全相反了!他不是瞧不起张起灵,而是在表达对自己的愤怒。他所有嘲笑张起灵的话,都是在针对自己……

又或者他会更赞同三号的观点?

或者这一切都是幻想,录音里说的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只是听的人太希望是真的,才会越想越像?

“喂!你找够了没?咱们该回去啦——”

洪亮的喊声直接在背后响起,吴邪吓得一哆嗦,回头发现胖子正打着哈欠走过来,一看到他就很明显地愣了愣,

“你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不就是认错个人了至于么?”

“我没认错!他没回去!”

胖子疑惑地皱着眉,打量了他好一会,扭过头去看米兰河。弯月已经出来了,比前晚的宽一些,照得水面银光粼粼。

“那你怎么打算?继续找?上哪找?”

吴邪本能地摇摇头,答不上来,他的思路完全是混乱的,从感情来说当然想继续找下去,但这里太危险了,且不说胖子会被卷进来,一旦他活着的消息漏出去,解雨臣就会很麻烦。

而同时他又忍不住质问自己,为什么之前那么简单地让张起灵走了,现在又要因为这么扯淡的理由去找他?

仅仅是因为录音里模糊不清的话吗?

那真的很重要?

还是说他需要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来驱使自己行动呢?

“我说买买提同志,您能打住了么?”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胖子忍无可忍地挡在了吴邪面前。他们现在都用着假的身齤份证,但写在上面的名字都是维族的,实在太拗口了,他就自顾自地给吴邪取了个买买提的名,吴邪也懒得管他。

“我就出去转转。”

“别开玩笑了,现在谁不知道你在找个失踪的汉人?再过几天连记者都要来了——你要怎么找?诸位爷,你们谁见过一个叫张起灵的小子,对对,就长照片上这衰样,把他抓来赏金五千?”

“你绝对掉了个万字儿。”吴邪背起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没事,天黑前我就回来。”

胖子犹豫了几秒钟,补了一句,“下周不走也得走,别再浪费时间了。”

吴邪苦笑了一下,幸好有面具的遮挡,看起来打了折扣,不至于显得那么凄惨。

虽然明知道张起灵回组织不会有好事,他却真的怕他没回去,为此他已经足足找了两周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追逐海市蜃楼的旅者,好几次都以为自己接近了目标,却还是扑了个空。渐渐的,他也终于快要相信了,也许张起灵真的不在这,那是他心中的影子。

心里盘算着再去趟米兰古城,吴邪在一家修车铺的门口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准备吃饱喝足了再出发。老板看到他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拜脸孔所赐,现在很多人都已经认识他了,就连本地人也有不少以为他是来当向导混饭吃的,前几天甚至还有个团找上门来要求带路去罗布泊。

“我不用向导。”店里有个年轻男人看到他,大概以为是和老板挂钩的,急忙走了过来,边走边回过头说,“那边我去好几次了,帮我把车整好就行。”

那人的语气带着几分南方口音,吴邪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打扮得很时髦,白白净净的,不像是经常出来跑的人。

大概是赶时髦的新手吧。这种人最容易自信心爆棚,在沙漠里迷个几次路就知道教训了。

吴邪没兴趣多说,站起身来正打算走开,忽然看到那人手上正捏着一本翻开的速写簿,上面画着一个人的侧影,竟然非常像张起灵。

“你……在哪见过这个人?”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也吓了一跳,疑惑地举起本子看了看,“你认识他?”

吴邪凑上去看了一眼,那眉梢眼角的熟悉神态,何止是像而已,也顾不上再掩饰了,点点头说:“我在找他。”

半小时后,他就和这个车主一起上了路。

车主人比较健谈,自称姓关,是个自由摄影师,在镇上等人,因为太无聊四处玩,已经把镇子附近都逛遍了。

画上的地方有些远,已经到了阿尔金山区域。他说那是他在用望远镜找藏野驴和斑羚的时候偶然看到的,那个人就一直坐在一块苍黄的大石头上,面对着阿亚克库木湖广阔的水面。位置很偏,要不是他带路恐怕谁也找不到。

看得出这个摄影师的绘画功底还不错,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画得很传神,透过纸张,仿佛都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寂静。

摄影师说,那边风景很美,所以他去过好几次,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并不觉得出奇,第二次才发现那人竟然还坐在原地,好像几天都没动过似的,连姿势表情也没有变化,仿佛已经和石头融成了一体。

他说他很向往那种天人合一的意境,空灵宁静,就像坐禅,这在日趋浮躁的社会上已经很难寻觅一二了。

吴邪哭笑不得,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一个来大自然洗涤心灵的普通人解释心如死灰和心如止水的区别。如果张起灵真的一直逗留在附近,那他的目的就非常简单了——他在等死。

就算他的目的不是这个,他的结果也一定是病发身亡,因为他根本没有多少药可以用。

他妈的,吴邪暗自骂了声娘。这小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不管他是谁,为什么要躲在这种荒无人烟的鬼地方等死?

38

既然不愿意再回到组织里去,又为什么要拒人千里之外?在他心目中,其他人到底算什么,居然宁可悄悄病死,也不肯和别人一起过完剩下的时间么?

不……他不像是这种人……他是哪种人呢?他会在还有机会的时候付出超出常人无数倍的努力,而在没有机会的时候立刻选择放弃。

他从来没有错过,他放弃挣扎只是因为挣扎毫无用处,所以他早就知道,离开了组织就只有死路一条。

吴邪想起解雨臣说过的话,他的上司觉得药的效果越来越差,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表现,作为用药时间最长的人,也许张起灵如今的用药量已经大到了靠他一个人无法提供的地步?

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回组织里去的好。

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在想这个问题了,吴邪心里有几分悚然。是不是正是他这种“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愿望,才迫使张起灵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的呢?

“看那几头驴!”摄影师指着几头追在越野车附近的藏野驴,朗声笑道,“真行啊,我来了几次都没遇上过——你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不像。”

吴邪的思路被打断了,愣愣地追着驴看了一阵,摇摇头。

“你和那人啥关系啊,这么着急?感觉像是电视剧里那种,追到庙里不许人出家的……什么……”

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摄影师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说完。吴邪想了想,不禁苦笑出声。细想起来,似乎还真有点那个意思。

红尘俗世,梦幻泡影,出家就意味着凡世精神的死亡,这本来就是两个很近似的概念。

但这种粉饰太平的说辞,在真正的现实面前又是那么的虚弱。用心死来换不怒不悲,不过是抢在被外力毁灭前先毁灭掉重要的东西,终究又骗得过谁呢?

他现在的心境真的像看起来那么安宁么?

“其实要我说……”那人嘶嘶地抽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全,“算了,反正也快到了。要不是路不好走我都想去跟他聊几句。你要能把他劝下来,也算让我得偿所愿。”

回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吴邪又苦笑起来。这地方四下无遮无拦,却有很多巨大的石头,张起灵要是真想跑,他们开着越野车也不见得能追上。

“就在这了。”

摄影师拿出望远镜跳下了车,吴邪一眼就认出了画里的大石头。那石头离他们大概五百来米远,形状很有特点,像个从地底伸出的鹰嘴,比其它岩石都要高一截,倒有几分群龙之首的味道,但不用望远镜他也能看到,那上面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咦?”摄影师也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他怎么不在?我这一周来他天天都在那,怎么不见了?”

又是这样。该说是不好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么?吴邪并不觉得多么失望,而是认命地叹了口气。想起这些天来的寻找,每次找到可疑的线索,追查下去总是会突然失去消息,难道张起灵是故意的?他知道有人找来了故意躲着?

怎么会呢?他们一直坐在车里,就算有望远镜也不可能看清吧。

还是偏偏就有这么巧,那家伙突然对晒太阳失去了兴趣,不打算再来了?

“别着急,我们再找找,没准他挪了个地方。”摄影师倒是很热心,伸着懒腰说,“实在不行我明天再陪你来一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吴邪简单地道了声谢,环视着周围的巨石,突然就想起了那只被烧毁的档案盒。

同样是他以为最接近真相的瞬间,同样是突如其来的断点……那里面真的装了炸齤弹吗?

不管是爬满头发的走廊还是下面潜藏的钉子,都只是针对普通人的恶作剧,因为那整个废弃区都是正常生命的禁区,也没有其他人会无聊到进去找东西,连三号张起灵自己都不相信会有人听到那段录音,有什么必要再多此一举安装一个炸齤弹?

可如果不是他,还会是谁?

想到这,吴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张起灵……

他恐怕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39

“胖子,你直接走吧。”

仍显黯淡的晨光下摊着那张速写,吴邪捂着脸小声说,“我找不到他不会走的。”

当然就算找到了,恐怕也不会再走了吧。

胖子没吭声,吴邪也不敢去看对方的脸。这半个月他跑遍了方圆几百公里的荒漠,根本顾不上隐藏自己的身份,要不是运气实在太好,早该被抓回研究所了。

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逃亡的那一年里,行尸走肉一般,他甚至根本不在乎是不是能找到,反正这寻找必然会有终点,不管是什么他都不在乎。

因为此刻跟那时一样,他还有能去的地方,他仍旧会毫不犹豫地过去。既然张起灵可以认为让他一无所知地远离就是为了他好,那他也可以认为陪着对方直到最后一刻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你找不到的。”不知道隔了多久,胖子才哼了声,答道,“他想躲你还不容易。”

吴邪看了他一眼,很少见的严肃表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你终于相信他在这了?”

“我不是相信,”胖子在他身边坐下了,翘起二郎腿点了根烟,“我本来就知道他在这。”

发现自己居然没那么意外,吴邪垂下头笑了笑,

“是吗……”

“他当时问我,要是我兄弟快死了,要我的命才能救,我愿不愿意。”回答的声音有些打颤,“我说我当然不干,一命换一命那是亏本生意,至少要能救两个才行。”

吴邪愣了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然后就真的笑了起来。他想起三号张起灵说的话,“等你逃走我就把那蠢蛋杀掉,你有5%的可能性成为新的万奴王”。

5%呢,二十分之一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又是怎么计算的,可是这个几率已经很大了。

“他说他不走就是两条命,我看他走了也是两条命,你这劲头,非给他殉情不可。”

殉情?

吴邪猛然抬起头,“这怎么能叫——”

胖子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忽然拉起他就往屋外走,“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他。”

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吴邪心中立刻涌起一股狂喜,也顾不上问胖子怎么会知道了,急匆匆地跟着就往前跑。

出了房门,两人七弯八拐地在巷子里钻了好久,最后进了一栋仿伊斯兰风的小楼。看得出很久没人住过了,窗户都是破的,表面的涂层也掉得斑斑驳驳,露出了灰白色的水泥墙。

张起灵就躲在这?

吴邪看了看地面的灰尘,并没有人进出的痕迹,忽然觉得特别凄凉。这是何苦,都什么时候了,找个条件好点的地方住都不行么?

胖子没理会他,径直顺着旋转楼梯往上爬。吴邪脑子里乱哄哄的,咬着牙跟在后面,每走一步心跳都会快几分,谁知到了顶层,却还是个空空的房间,只有几个尖拱的小窗开在周围,连垃圾都找不到一片。

“他在哪?”

胖子抹了把脸,从背包里拿出个望远镜递给他,然后指了指远处几栋离得很近的楼房,“下面那个两层楼,门口有棵树的。”

吴邪抽了口冷气,急忙调整焦距看过去,立刻就看到了目标。

是张起灵!

他就站在房顶的平台上,双手撑着护栏,眼睛看向远方的地平线,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

在看清的瞬间,吴邪的双手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差点都要握不住手里的东西。

“老天——那栋房子……”

那栋房子距离他们住的旅馆只有不到100米远,他每天出入都要经过那里,居然都没有发现!

“我们来的时候,他就在车厢里,所以我才不让你到后面去。”胖子说,“他要我不管用什么手段,立刻带着你远走高飞,可惜我还是……唉,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了,你们这样的,实在是……”

吴邪根本没精力去听别人在说什么,他只是贪婪地盯着那个熟悉的侧脸,直瞪得眼眶酸痛也不敢眨眼,似乎只要稍微挪开视线,那人就会消失不见了。

在微红的晨光下,他能分辨出对方颤动的发丝,正反射着金黄的光泽。他看到张起灵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似乎在感受风中的味道,停顿了很久又缓缓吐气,然后扭头朝他笔直地看了过来。

“啊!”吴邪呼吸一滞,忍不住惊叫出来,“他发现我们了!”

胖子跑到窗边探头看了看,不屑地说,“不可能,你也不看看这有多远,你当他是怪物啊?”

吴邪也拿下望远镜,确实用肉眼的话连张起灵的轮廓都没法看见,更不用说认出是谁了,“可是……他真的在看我……”

那不是没有焦距的眼神,他目标明确地注视着这里,目光温和而专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温柔和深情的,以至于吴邪甚至感到心中有尖锐的疼痛,而不敢过久地盯着那边。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张起灵,或者说这不是他以为的张起灵。这是隐藏在暗处的,如果不借助光学仪器永远都看不到的一面,遮蔽在激情和冰冷交织的外壳下,最柔软的情感。

“他是在看你。”胖子毫不在意地说,发现对方没注意听,一把抓住了吴邪的胳膊,凑到耳边大声说,“他是在看你!他看不见你,但是他知道你在这!所以你永远都找不到他!赶紧放弃吧!”

吴邪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还是没想明白,“什么意思?是你告诉他我在哪的?”

“别扯了,你满地乱跑,我哪知道在哪?是他自己……”胖子说到一半,居然顿住了,狠狠抽了几口烟才说,“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当时怕穿帮,不让他跟来,他说他能感觉到你的位置,绝不会被你撞到,后来我才发现是真的。”

“他能……感觉到我的位置?”

吴邪心里悚然一惊,突然想起在出逃的时候张起灵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能感觉到你,不管在哪个角落,不管有多远,不管是什么时间,我都能感觉得到。”

“只要你活着,我都会知道,不管在哪。”

原来竟然是这样……他真的能感觉得到?

可是为什么?第六感吗?这也太玄乎了……

再次举起望远镜,张起灵已经移开了视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似乎掌心握着什么东西。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活不久了,不能去医院,死后要立刻火化。”胖子放弃般地扔掉了烟头,用鞋底使劲搓了搓,咬牙切齿的,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还说,他很对不起我们……妈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吴邪鼻腔一酸,视野立刻就模糊了。他还记得青铜门里的那些对话,在面临绝境的时候,张起灵也说过对不起。他似乎从来都感觉不到自己的不幸,反而认为所有的失败和痛苦都是他的责任。

怎么办?就这么贸然冲过去,他就又会逃走了。

“你有办法联系他吧?”竭尽全力地瞪大眼睛,吴邪绷着嗓子说,“给他打电话,我要和他谈谈。”

胖子挥了挥手,嘀嘀咕咕地拿出了手机,吴邪竖起耳朵听按键音,同时死死地盯着张起灵,突然看到他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按着腹部,整个身子缓慢而不自然地弓了下去。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从他的姿势里看出那突如其来的疼痛有多么剧烈。

然后他就眼看着暗红色的痕迹从那人的指缝间一丝丝地蔓延了开来。

吴邪脑子里轰的一炸,转身就朝楼下冲去。他听到胖子追在身后喊着什么,但一个字也听不见,他只想立刻赶到张起灵身边去。但当那栋房子终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才想起对方是知道自己的位置的。

糟糕极了!

他心里一闪念,也顾不上别的了,一把掀起虚掩的卷闸门就冲了进去。几个正在打牌的人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概是认得他,都愣住了。

“楼梯呢?”吴邪气喘如牛地问,顺着那些人的指示跌跌撞撞地上了楼,却没想到横在面前的居然又是一道钢铸的防盗门。

“我齤操……”他心都凉了,用力拧了几把锁,怒道,“姓张的,你有种继续跑——老子今儿就死在这!”

接近一分钟的寂静,却长得好像一个世纪,门锁终于咔地响了声。吴邪唯恐对方反悔似的,一把拽开门就钻了出去。

张起灵斜靠在门旁的水泥墙上,视线扫过他,缓缓地呼出口气后闭上了眼睛。

“你……”

看到他侧腹部巴掌大血迹,吴邪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本能地想凑近去看,又怕触动了伤口,伸出去的手臂最终无奈地僵在了半空中。

这些天来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方式,甚至连看到一具尸体的可能性都考虑过了,唯独这种却想都没想过。在他心目中,似乎张起灵这三个字就只能和强韧或力量挂钩,而永不会有衰弱或末路的一天。

他受伤了,必须赶紧处理伤口,吴邪想着,感到太阳穴一跳跳的疼,但嘴里却说着完全无关的话,“我都知道了。你留下吧,别再跑了。”

张起灵没开口,只是嘶嘶地吸着气。

“不管你是谁……”看到对方猛然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向自己,吴邪顿了顿,苦笑道,“不管你以为自己是谁,我认识的都是你,我想要……的也是你。你让我一个人到哪里去?”

张起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重量。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明显瘦了一大圈,骨骼的轮廓在本来就缺乏脂肪层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全身上下变化最小的可能就是眼睛了,但即使如此,它们还是因为布满了血丝而显得分外浑浊。

吴邪很快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了,他从来就没法改变张起灵的想法。他会开门,不是因为接受了他,也不是因为他的威胁,纯粹是因为他已经跑不动了,就算继续挣扎也一定会被抓到而已。

“至少……我陪你到最后吧。”

张起灵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忽然扭过头去,“好好躲起来。你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吴邪心里一紧,虽然很想说“去他妈的报复”,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明白到了意外的地步。张起灵居然会这么想……他害怕他会自杀?

如果他没有听过三号的录音的话,也许真的会吧,但如今他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那么没意义的事情上了。现在还不是完全没机会,不管那种该死的病毒到底给他们带来了多少不幸,那其中也是有希望存在的。

大概是松了口气,张起灵肩部的线条柔和了一些,扶着墙坐在了地上。沉默几分钟后,他抬头看看吴邪,又顺着视线看了看自己腹部的血迹,用手指碰了碰,淡淡地说:“我挖了个追踪器。”

吴邪“嗯”了声。虽然明知道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却也不想再说什么。因为比起眼前所能看到的,那些琐事是那么的无关紧要,以至于连语言都变得多余了。他弯腰坐在张起灵身后,然后小心地揽住了对方的肩。

张起灵叹了口气,没有挣扎,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把重心整个压了过来。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中还混杂着几分伤口溃烂的气味,吴邪只希望时间能就这样停止,或者能回到更早的时候,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哪怕最终仍然无法改变现在的状况,至少能让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点。

太阳已经很高了,天空半金半蓝,颜色虽然很淡却又显得颇为艳丽。

张起灵半睁着眼看空中的几缕薄云,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显然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但他心跳得还不快,依旧和记忆中一样不紧不慢,规律而均匀,仿佛就是如今唯一能衡量时间的标准了。

没有太多空闲,必须尽快,吴邪想。有什么办法能平静而又简单地死掉呢?虽然对死人来说怎么死都无所谓,但如果太惨烈的话,活着的人不会觉得安心的。

他从没有过这么明确而又坚定的目标。也许在旁人看来,5%的概率实在太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不过对他来说却是最理想的结局——成功固然令人兴奋,失败也未尝不值得恭喜。

他紧了紧手臂,“你还有多久?”

沉默了一阵张起灵才答非所问地说:“我不想等太久。”

吴邪懂他的意思,病还能拖,但不能医治的疾病只是折磨罢了。不过他还是有些意外,这人居然能在叫别人好好活着后,这么心安理得地表示自己要提前了断。

当然他没有表示异议,而是用力撑着张起灵的肩,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直到对方合上眼睑,身体也略微松弛下来才松了口气。

虽然瘦得很厉害,压在怀里的身体还是比记忆中重得多。吴邪这才明白实际上张起灵从没有这样彻底地依赖过别人,他总是自己支撑着自己,而如今他终于连那份力量也失去了。

低头用脸颊感受着发丝柔软的触感,吴邪脑海里充斥着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无数的碎片混杂起来,就像无底的泥沼,他只觉得身体在不断地下沉,四周也在不断地变暗,地面的撞击却永远也不会到来。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杭州的街上,屁股下是小金杯熟悉的驾驶座,兜里装着手机,正心急如焚地赶往三叔铺子里,到了楼下一站,大门紧锁,落叶满地,竟好像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他慌得去踹卷闸门,返过身来又往街角追,似乎该有什么人在这里等他,正急得满头大汗,一串震耳欲聋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吴邪全身一震,猛然抬起头,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

这手机还是前几天胖子买给他的,知道号码的也只有胖子,可胖子难道不是眼看着他过来的么?吴邪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显示的居然是条短信,按开只有两个字:下来。

搞什么鬼。他心头一沉,看了看张起灵的眼睛,确定没被吵醒,才小心地让他靠在墙上,又钻到阁楼里找了床被子把他裹好。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果然胖子正一脸焦急地坐在楼下,一看到他就“噌”地站了起来,嘴张了张却又挥了挥手,一副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怎么了?”

“刚有人给我封信,是解雨臣寄给你的。”

“我?”吴邪有些茫然,同时也很紧张,“他不会出事了吧?你最近有他消息吗?”

胖子摇了摇头,“不是说那个,我怀疑……总之你先别靠近小哥了,有点不对劲。”

从没见胖子吞吞吐吐过,吴邪本能地就有些不快,皱着眉接过信封,里面除了两张信纸外,还塞着一叠折起来的复印件,一展开赫然就看到了陈文锦的名字。

40

那封报告书?

他下意识看了眼通往楼顶的小门,退到死角里翻看起来。

吴邪: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应该已经安然出逃了。希望你好好把握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永远不要再妄图调查背后的真相。但出于友谊层面的考虑,我认为有必要把我所知的部分告诉你,虽然仍无法窥见整个事件的全貌,却至少能为你提供一些参考。

我为之卖命的人地位比较特殊,你不用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长生药剂最早的使用者,也是其中地位最高的,恐怕现在也是除张起灵外唯一存活的感染者——这点我之后再告诉你原因。

在去年春天,他突然被不明原因的梦魇困扰,多方求助无门后找到了我。解家为他提供一种特殊的服务,本与玄学无关,但我还是给了他一些风水上的建议,结果毫无效果。

那是个内容很奇怪的梦,他说他时刻都觉得有一只怪物潜伏在身边,时远时近,伺机要咬断他的喉咙。他感到极端的恐惧,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因不敢入睡而借助兴奋剂保持清醒。这是很典型的心魔,起初大家都认为是因为他过去做了太多不地道的事,终于良心不安了。虽然如他那样地位的人,精神不该如此脆弱,但先例并不是没有,所以在长期看不到痊愈的希望后,人们开始一边敷衍他一边自寻退路,再没有人对他的梦魇有兴趣。

长时间的失眠是非常可怕的,那段时间只有我见过他真正的样貌——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似乎一夜之间长生的法术就失效了,他变成了个疯疯癫癫的怪物,政治生涯也眼看就到了尽头。

今年年初,他突然声称自己是受到了政敌的诅咒,决定亲自带人去消灭那只怪物。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他的笑话,没想到他的专机最终却到达了青海一个平平无奇的风力发电站上空,而那下面正是关押你的长生研究所。

虽然他的地位那么高,也只是长生药剂的客户之一,绝不可能知道研究所的地理位置。高层很重视这件事,用研究资料向他换取合作,终于发现他所感觉到的怪物的方位,与你的行踪完全重合。由此判定,他所说的怪物正是指你。换句话说,他就像一只接收器,能随时感知你的位置,并伴以强烈的恐惧和厌恶感。

你发现了吗?这个结论似乎印证了陈文锦的假说——有种神秘的力量使得世上永远不会有两个万奴王同时存活,因为他活着,其他的感染者体内的MIR因子就无法正常发挥效用。

而恰好在他手下有一名参与过长生研究的人,见证过当年的风波。此人将猜想的内容转述给了他,并建议他依古法进入青铜门承袭万奴王之位,如此不仅能解除失眠的痛苦,还能达成永久的长生。于是他为保计划万无一失,派人暗杀其他的感染者,同时强迫我潜入研究所盗取报告,并在接到确认命令后立刻杀死你。

这就是整个经过。

在你收到信的时候,他大概已经在门里了吧,有你在他不可能活着出来,只要张起灵不背叛,你就不用担心泄露行踪,形势于你大好,望珍惜。

不要试图联系我。

好自为之。

解雨臣

07.2.24

看完信,吴邪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真没想到故事背后居然有这么巨大的秘密,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从那么严密的牢笼里逃出来。

这无异于虎口夺食。解雨臣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为一个谈不上多少交情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也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胖子有些急促地打断了他的思路,“看完了么?你有什么想法?”

吴邪下意识摇了摇头,他当然有很多想法,仓促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显然张起灵也有和那个神秘上司一样的能力,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其他的感染者没有类似的症状?是不是和年代有关?因为他们用药的时间都非常久了?

那又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他也会觉得身边有只怪物要伤害自己吗?

联想到之前张起灵异常的表现,吴邪隐约感到了几分不安。他多半不是一开始就能感觉到的,那到底又是什么时候起变化的呢?在研究所重逢后?云彩出事后?还是逃出来以后?

似乎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可疑的细节,却又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茫然地看着胖子焦急的脸,吴邪突然想起自己被绑在病房里采血的时候,也曾感觉到附近有只恐怖的怪物存在。虽然无法用语言形容,也无法用逻辑解释,但即使仅仅是试图回忆当时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困难,汗毛直竖。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本能?因为他和那些长生的人其实没多大区别,不过一个天然一个人造而已?如果陈文锦的猜想没错,世界上只能有一个“万奴王”,所有感染者都受到“万奴王”的影响而面临死亡,那么他们排斥“万奴王”,并将他视为敌人就毫不出奇了。

难道张起灵也是这种感觉吗?

或者反过来想,他当时感觉到的“怪物”……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怪物,而是张起灵?

想到这吴邪只觉得全身的血直往脑门冲,一阵头晕目眩,“老天……不可能吧!那我刚才……他看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以为是温馨伴侣的依偎和陪伴,其实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狭路相逢吗?

那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别开玩笑了!

“他娘的,他在骗我……他到现在还怕我知道……”

胖子听清他的话后,脸色也变了,“你也这么觉得?那我干脆去问问他吧,你在这等着。”

“问个屁……他会说吗?是你你会说吗?”

僵持了几秒,胖子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也没多大事,他又不是不知道是你,不会觉得怎么样的。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真能有那么简单吗?吴邪暗自摇头,知道对方是好心安慰人,也就没有再多说。

胖子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么强烈,怎么解释也不会理解。感情并不是能被理智随便左右的东西,更何况如果那个猜想是真的,他们就确实是死对头了,因为张起灵会变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他还活着。

到底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恶毒的生物?自己长生不够,还要消灭其它所有的同类,难道不会孤独吗?还是因为是低级生物,所以根本就没有社会性也没有感情,会感到痛苦的只有人类?

可这种生命又有什么存在意义?

“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能怎么样。他给我们易容完就动了手术,这么多天都收不了口。”胖子摇了摇头,“现在全是靠止痛剂熬着,药都准备好了,我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你要再不来就见不着了。”

吴邪心里一阵绞痛,突然发现和平等的死亡相比,疾病简直要恶毒得多了,因为它从来不给人尊严的余地,所有想保护和留存的东西,都要先被摧毁殆尽才会失去,以致于最后充斥在脑海里的全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算了……你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我想尽快带他去天宫。”

“天宫?什么天宫?”胖子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我齤操,你不是吧!你打算自己去……”

吴邪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我绝不能让他再为我……就算几率再小也是应该的。”

“别异想天开了,万一没用怎么办?再说他不可能答应你的!”

明明是自己早就想过无数遍的问题,由别人说出来却仍旧格外惊心。吴邪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不禁全身一震。张起灵赫然正站在楼梯转角,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表情虽然平静,视线的焦点却不知道究竟落在哪里,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内容。

顺着看过去胖子也吓了一跳,“啧”了声才说:“小哥,你下来了?感觉好点没?咱可想死你啦。”

连吴邪都觉得他的话题转得太惨不忍睹,但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下意识就把信折起来收进了怀里。张起灵目光闪动了一下,淡淡地说:“想去长白山我陪你们。没人带路,一上山就会被抓住。”

吴邪愣愣地看着他,胖子也张着嘴呆住了。他们都明白,张起灵听了他们的对话,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就算不明白具体原因也该能猜到几分。可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难道他居然赞成这个决定?

还是他理解错了什么?

但和胖子不同,吴邪心里的疑惑瞬间就消失了,他咧开嘴迎了上去,“好,我现在去收拾东西,一定把你……”

说着他喉咙里一颤,后半句话竟然硬生生地卡住了。张起灵抬手在他肩上轻推了一把,小声说:“我大概搞错了。是我自己看上你,才会觉得他有那么多爱,却不敢说。”

吴邪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看他,突然明白他是在说那本笔记,呼吸不由得一滞。一方面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一方面则是对才得到就注定要失去的痛楚。如果张起灵当初没有接下那个倒霉的任务,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可现在已经太迟了,不管曾经有多少逃走的机会,他们已经泥足深陷,再也没有可能脱身。

想到这里吴邪心内悚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和张起灵以前说过的话有多类似。

“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的话,结局肯定不同的。”

他们居然都在后悔,可如果没有这段相识,他们也一定不会有交集。

“你们聊着,我想办法去。”

胖子突然挥了挥手,屁股着火似的窜出了大门,还不忘返身把卷闸门拉上,吴邪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却笑不出来,眼看张起灵从身边走过坐在沙发上,突然问:“难道你看上个疯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正好对面的人也没吭声,赶着干笑了声糊弄过去。吴邪觉得自己背上似乎有一道伤,疼得彻骨,却不敢提也不敢想,似乎只要一直当它不存在,它就真的会不存在了。

他想如果自己不去青铜门做最后的努力,张起灵一定也会变成这样一道伤,还是最大最深的那条。从那以后他的一生都会用来逃避伤痛,再也不敢对任何人提起那个名字,甚至只有在午夜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才会不可控制地想起。

可如果易地而处,他为了救人而自杀,被救的人又会不会感到痛苦?

哪怕他同意了?

可是他真的同意了吗?他只说一起去长白山,根本没有说其它的内容吧?

张起灵忽然笑了笑,挥手示意他也坐下:“你不疯,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聪明……”

勉强提起嘴角,吴邪正想着该怎么接口,一低头却看到对方衣服下摆竟然又染上了新的血迹。感觉到他的停顿,张起灵扫了一眼道:“没什么,伤口渗血。”

太敷衍的语气让吴邪皱起眉,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僵持了一会,张起灵终于叹了口气,自己解开了外衣的扣子。

在布料被掀开的同时,吴邪猛地吸了口凉气。他这才看清张起灵腹部的伤口,在肚脐左边,并不太大。但可怕的是似乎有什么要从里面挤出来似的,皮肉不自然地隆起着,缝线的针脚已经被撑裂了,上面凝结大块的暗红血迹。而周围的皮肤也呈现诡异的深紫色,伤口附近还能看到乌青的血管,和黑色的纹身片段混杂在一起,显然这一块的温度也高得不正常。

“你感染了……”他听到耳朵里有声音在啸叫,全身又烫又疼,仿佛掉进了火里,却只敢捡轻的慢条斯理地说,“我给你拿点药来。”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他,没说什么,吴邪缓缓地转过身,挺直腰杆往外走,只觉得自己活像个落荒而逃的败兵。直到出了门,才如蒙大赦般瘫软地靠在墙上。从半开的窗户往里偷窥,张起灵正弓着腰为自己注射着什么。

他明明看到了,也看到对方眼里的眷恋和不舍了,却要装作没看到的样子逃出来,因为那道伤“应该”在背上。

他们都疼,却都想装出不疼的样子,这又能坚持多久呢?吴邪不知道到底谁更难一点,但他知道如果不出来,自己一定会当场崩溃掉。

他抬起头,阳光亮得让他睁不开眼睛,从指缝里能看到胖子在街角打电话,缩着背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以前的意气风发一丝也感觉不到。

他的悲伤突然就变得再也无法抑止。

这是个错误,吴邪想,是一个无法修正的错误。他只能尽力用另一个错误来掩盖它,就像挖掉写错的字,留下的不是白纸而是一个坑。

他根本不知道该不该感激上天,比起那些生而为实验动物的人,张起灵如今的病症真的已经算非常轻微了,但他仍旧不知道这样子要怎么赶到长白山去。如果半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甚至不需要意外,他根本经受不了多少舟车劳顿。他真真正正是风中之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熄灭。

这么做真的好么?

真的对么?

但不管好不好,对不对,他们还是很快就出发了。

41

胖子所谓的尽快是真的极快,他联系的是军用机场的运输机,虽然没法直达长白山,却直接飞到了沈阳,一下子去掉了个大头。也许这就是传说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他们路上并没有遇上多少阻力。唯一的问题是,运输机起降比民航粗暴得多,吴邪的耳朵直疼了十多分钟才缓过来。

他半是认命地坐在地上,背后是空荡荡的机舱,这架飞机只有左右两条窄窄的座椅,张起灵就躺在上面。因为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反而看不出有什么不良反应。

上飞机的路上,他曾听张起灵断断续续讲过一些事,比如那个当年他从青铜门里背出来的男人,是怎样被人发现仍有呼吸,又是怎样被送到研究所,奇迹般地痊愈的,以及因为大量失血导致的脑损伤多么严重,使得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等于是借助青铜门和病毒的力量重生了,但原有的灵魂却随着记忆的流逝而消亡,遗留下的只有一具空白的躯壳。于是那些专家就在空地上用虚假的记忆重建了一个更方便控制的人格。

张起灵的用词很能说明问题,“他”,他认为张起灵是和自己不同的另一个人,而且已经不复存在。虽然吴邪并不这么认为,但也不可能去反驳。

是谁也好,该算谁也好,他并不关心,他只希望眼前的这个人活下去。既然他们都把往事忘得七七八八,再计算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套用胖子的话就是,那是“别人的”东西。

“你觉得我是不是错了?”吴邪声音嘶哑地问,连自己都能听出话里的疲惫,“留在那也许对他更好?”

胖子抹了把脸,涩声说:“反正我告诉你就做好两个都活不成的准备了。要我说,你怎么做都不算错,但你怎么做你们俩都得死。”

“他不会的……”

“你才不会。”胖子的回答果断得有些无情,“人总有生老病死的,什么坎过不去?你是哪种人,我看得出来。”

吴邪握住张起灵的手,很软,也很温暖。

“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你本来就比他现实。但你现在只要个理由,不管有多荒唐都去做,你不觉得很牵强么?”

没想到总是大大咧咧的胖子,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彻。吴邪沉默了一会,叹道:“你说得对,我就是去殉情的。”

一个本不会殉情的人,却不得不选择死亡,这到底更多是为了爱还是内疚?如果是后者,会不会反而亵渎了别人的感情?

“别想那么多了,睡一觉吧。”胖子拍了拍吴邪的肩,给他递了瓶矿泉水。吴邪接过喝了两口,窗外一望无际的云层像海岸一般铺展开,下方则是色彩干枯的荒漠。

他把脸贴向张起灵的掌心,就像对方仍健康的时候那样,轻吻着虎口,然后闭上了眼睛。

“告诉我吗齤啡的用量,你还是走吧。”

“放屁!老子家底儿都快掏空了,不搞点明器就走,当我开红十字会的?”胖子给他后脑勺狠狠弹了个爆栗,“少说梦话,不然老子给你也来一针。”

吴邪心里发酸,却终于还是笑了起来。能认识这样的朋友,真的可以算是三生有幸。也许在他说长又不长的生命里,这是罕有的几个亮色之一,可惜今后恐怕是没有机会报答了。

下了飞机换了辆小面包,颠簸变成了无法避免的事。张起灵偶尔会醒来看看他们,但更多的时间都在昏睡。吴邪很担心他一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可路长得却像是没有尽头。

他知道用了镇痛剂后,人就感觉不到疼痛了,但是疼痛只是身体对伤害的警告,就算屏蔽掉它伤害仍然存在,那些失去控制的组织细胞依旧时时刻刻在侵蚀着肉体。

这本来就是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不仅是身体上无处不在的疼痛,还有精神上的绝望和孤独。

吴邪在路上看完了那份陈文锦的报告书,太多的专业名词使得理解起来有不小的困难,只能勉强看出个梗概。文中举例的是尸蟞,它们乍一看类似蜂类,由红色的蟞王和普通青色尸蟞构成,但经过调查才发现,蟞王和尸蟞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昆虫,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体内都有长生病毒存在,但那两种病毒已经产生了变异,互相不会传染。

蟞王性命极长,可以在陶罐中生存千年,且具有很强的毒性,在动物的脑部寄生,尸蟞却只是普通的食腐昆虫,但奇怪的是,一群尸蟞中一定要有至少一只蟞王存在,否则就会发疯死亡,仿佛蟞王是它们的首脑和镇静剂一般。

更加奇怪的是,她发现蟞王还会互相排斥。如果将复数的蟞王聚集在一起,它们的行动会变得很迟缓,甚至有不少还会死亡,而离开容器则会迅速分散,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东西。

她断定有种未知的力量在影响着这些蟞虫的行为,而且没有任何依据的,她认为长生的人也和这些虫子一样互相排斥,甚至更加严重,这才是实验一直失败的原因,也是万奴王唯一性的保证。

她认为这些人的竞争机制类似于植物的顶端优势,最高位的万奴王能通过特殊的手段使其它感染者体内的MIR因子失效,而等到他死亡,剩下的感染者里又会产生新的人选,继续扮演这样一个“害群之马”的角色。

但和一般的昆虫信息素或植物生长素之类的不同,她一直都没能找出蟞王之间的联系方式,那所谓的“特殊手段”既无法用物理屏障阻断,也无法用科学手段检测,缺乏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所以在报告的末尾,她建议将“吴邪”送往公海,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样一定能产生新的成功样本。

这非常冒险,很容易被其它国家盯上,因此经过重重审批才通过,但糟糕的是,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半年时间里,实验仍旧一败涂地。

可能性只剩下了两个,她在胡说,或者那力量的覆盖面极广阔,甚至可能在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安全距离。

一般人至此绝不会再相信她的说辞,但吴邪自己就感受过,那个只能称之为第六感的奇异直觉,很可能就是她所说的未知力量。

大概也只有他才知道,那种力量并不是单向的。

说不定所谓的威胁感就是被“迫害”的感觉?感染者们本能地知道“敌人”的位置,生命被夺走的痛苦化为了恐惧,随着死期的临近而越来越强烈。但不是只有万奴王在伤害他们,他们也同样在伤害其他人,就像一群刺猬。

简而言之,所有的感染者都是同类,时刻竞争,自相残杀,只不过因为万奴王爬到了最高的位置,才看不到比自己更高的人。

所以那种恐惧感其实是MIR因子效力不足的警告,在被抽取血液的时候,由于身体感觉到了危险,他的位置降低了,原本在视野之外的张起灵也就成了威胁之一。

果然成功的希望还是很大吧,吴邪想着,扭头看了眼张起灵苍白的脸色。至少他当时感觉到的是他,而不是更远的哪里的老头子,说不定他本来就是感染者中,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万奴王的人。

不知道解雨臣那个上司现在进门了没有,希望已经死透了。只可惜信里没有说所谓的古法具体是什么步骤,也不知道张起灵现在一塌糊涂的身体状况是否还经受得起变化,如果做到那个地步仍旧得不到一线生机的话……

也该瞑目了。

哪怕是自然而然的结论,在想到的时候仍然是锥心之痛。是人就都会有被迫面对现实的一天,而今他却要逃避那没有张起灵陪伴的,注定要浸没在孤独和内疚中的全部未来,不管看起来多么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也不过是个落跑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