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2月7日

Twilight till Dawn by 月下十三层/bonepig(01 – 10)

Chapter 01

伴随著历史的演进、社会的繁华、工商的发达,似乎,经常,越来越容易听到人们说,不无感慨地说,人啊!要有幽默感!不然,这日子实在压抑艰辛得没法过了。

日子好过不好过实际上是否跟钞票啦饭票的更有关姑且不说,但不得不说,幽默,虽说抽象到不行,可还真是个不容轻视的玩意,因为上帝绝对够幽默。

可不吗?君不见他老人家没事就喜欢跟人开点小玩笑,还丝毫不介意被垂青的对象其实在心里OS有完没完啊真他妈有够衰小。并且,采取行动之前,一般不附带预告。

所以这个故事的开篇,就只是设定在从一座古老城镇中流逝而过的平静和谐的某一天,完全不轰轰烈烈。

那一日,当极其难得作为第一顺位出场并以本名示人的主人公之一的张起灵缓缓睁开眼睛,以一副用人体任何一个部位的任何一种眼去看都知道有低血压兼严重起床气的模样,从一天基本要耗去十二甚至十八或者乾脆就二十四个小时否则很难爽快的睡眠状态脱离出来,冬季的太阳已然落到了比对街那排两层小楼的尖屋顶更低的地方,只留下渲染半边天空的红霞,和穿过邻街那扇窗投射进房间的几抹馀光。

很正常,正常到不能更正常。有这样异於常人的睡眠习惯,再加上“那样”也异於常人的身份——还是要说工作?实话讲,他真的已经很久不见正中午的阳光了。

发呆、坐起、发呆、掀被子、发呆、下床、发呆、向浴室前进……接下来的小段时间,就著那麽一点越来越昏暗的光线,所有动作以熟练但缓慢的节奏进行。

——嗄!某动作一直被重复是怎麽回事?这个,开机之後总是需要点缓冲嘛!

盥洗完毕,再次穿过彻底暗下来的走廊,返回卧室。天色已全黑,顺手打亮灯,不大且无“布置”可言的房间霎时被照得通明,床、桌子、柜子,报告完毕。天花板上不闻叽咕怪笑,木地板上不见残疾状灰影爬行,更没有长发女人对国王的镜子猛梳头,映入眼帘的一切仍然很正常,正常得让人忍不住怀疑,该死的这文难道是在骗字?

不想就在张起灵站在颇为空虚的衣柜前,一边为了换衣服而脱衣服,一边思考起今晚是不是有排Case的时候,异状出现了。

掠过颈窝的手指,碰到一个伤口。

透过右手食指与中指传回的触感判断,像是被尖锐物扎出来的两个洞,小小的,但是有点深,不过血已凝固,也不感到痛。

眉头微微一蹙,眼眸中透出迷茫,继而,视线不自觉挪移,以四十五度仰角朝天花板方向飘,一个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老兄原来不是在放空的标准思考动作。

怎麽受的伤?脖子……这座城里,有能够这样伤到自己的角色?

哲学家说,我思,故我在,但不保证答案也在。

对於某些人,思考的难处在於思维太活跃,跑题成惯性,往往想到最後才惊觉穿越到了两百五十亿光年外的地方去;另对於某些人,思考的难处在於记忆力太不好,就像卡了殻的网页搜寻引擎,Enter之後只一片空白,能够挖出点什麽大概都得归因於神迹。

张起灵,毫无争议地属於後者,而且为此类人当中极具指标性的、难以超越的佼佼者。但轻触著颈子上无预警出现的怪异伤口,他还是选择淡定地驱动起自个儿明明不残也不少可偏偏就在这种场合特不好使的脑细胞。

前夜里……碰上了什麽吗?

然而,像刻意来捣乱的一样,门铃响了。

随著故事进行到此,不难推断出张公馆里没住著其他喘气的,而张家户长本人的日常作息,也几乎可以跟宅男这个概念做联系。不过,谁规定宅男就不能有客人上门找?

对於门铃响,他并不惊讶。若真要说有,也是升起於拉开大门後。

见过上门的,没见过这模样上门的。

门外,路灯投射下的白色光圈中,站著一个估计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正常范围内的身高体型,模样端正但不算特出,一脸的乾净纯良,人畜无害。

似乎被无声开启的门和冷著脸应门的人给稍微吓了一跳,男人愣了下,貌似要再往门铃戳的右手卡在半空,脸微微仰起,眼睛一瞬瞪大。

这让张起灵首先接收到一个字——嫩,跟著又从变化显著的表情里再判读出两大字——紧张。

又嫩又紧张,抱歉,提告驳回,无上诉机会。这款人,不管目的为何,能开出怎样优厚的报酬,都不会是高於筛选门槛的理想对象。他一向不愿耗力气跟不熟悉行规的人往来,更何况还是在深冬的夜晚,自己没有穿上衣的现在。

正待把门关上,回去继续和未竟之伟大事业奋斗,对方却发话了。

“哎!原来你没事啊!”

瞠大的眼眶里,眼珠子灵活地转动起来。飞速将张起灵从头到脚打量过一圈,年轻男人散发出的紧张感咻一下消散无踪,收回右手抓两下头发,抑扬顿挫显明的语调居然透出安下了心的味道。

瞎子都看得出,那态度,怎麽也不像面对初次谋面的陌生人。

“太好了!看你在床上睡过去的样子,我本来还担心呢!怕自己太不懂得克制,做得太用力而且连要太多次,恐怕会害你今天下不了床的……”

一个人的口语表达能力不好,不等同语言解读能力也糟糕,切记。

门把在下意识收紧的右掌中发出濒临解体的喀啦响。不知为何,张起灵感觉这句话听起来极不顺耳,程度之严重,竟足以让他忽略补捉话里传递的其他建设性讯息。再一眯眼,目光落在对方一身体面但好似稍显凌乱的衣服上,心头瞬间窜起一种近似於“逆麟”给人拂到了的违逆感。

气温下降不干正刮过的那阵北风的事,跟传说中的杀气比较有关系。

当著迅速崩盘的温度,来人却有欠思想觉悟地笑了,嘴角先上扬,然後咧开,一对明显不能用“虎牙”(除非在前头冠上King Size)解释的尖牙於是毫无遮掩地露出来。

“这算是我的赔礼,给你补一补。”话音一落,一样物事猛地被捧到张起灵面前。

一只大大的白瓷盘,以及,整一盘子堆尖成山丘状、热气腾腾的猪肝。

Chapter 02

有句脍炙人口的俗话:金钱不是万能,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把同样的概念套用在“食物”上,照样成立。

吃喝拉撒、吃喝嫖赌、食衣住行……多麽明显,不是吗?不管哪一种通俗说法,论起生理需求,口腹之欲总被排在第一顺位。吃,作为理所当然的生物第一本能,有无远弗届的力量。

人对食物的依赖、食物对人的影响,超乎想像。就不谈那啥老掉牙的想抓住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他的胃了,更神奇的——当北风飕飕的寒冷冬夜里,一口热腾腾、香喷喷的好料适时落入空空如也的胃里,还能帮助人找回点……

基於剧情推动兼服务观众准则,你觉得,找回点什麽好?

身处张公馆一楼那块大概是当餐厅用的方形空间内,唯一的一张桌子前、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对著一盘正努力冒出热气的猪肝,就这样,一些原本被遗忘了的片段,缓缓从张起灵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噢!不!不是前世,没有神到那种程度,前夜而已。

每一座城市,特别是有点规模、有点历史的,必定都会有那麽一些地方,是一般人在入夜以後不敢轻易涉足的。这座莫名其妙被拿来充作故事背景舞台的不知名古城自也不例外,在拥有悠长年岁、丰沛文化、典雅市容、众多人口之馀,也在旧城区边缘拥有一块令城中良民闻之色变的生人禁地,黑街。

依常理推断,“黑街”应该只是个口耳流传的俗称,这条以青石板为底、古色古香建筑群夹道,蛇般蜿蜒著横穿城区北角的其实很漂亮的老街道,甚至本来还可能有一个挺好听的名字,诸如七星街、云顶路之类,只是时间一久、住民们的伟大事迹一丰富,也就再无人记得了。

长长一条道,打著灯笼也找不著一个正常人、一项正经行当——不夸张,大家真都这麽说,估计再有几年,这句话就算不被写进教科书里,也得登在观光旅游手册上。没办法,只骗一次钱的生意做不久长,总得多少为观光客的人身安全著想。

OK,字凑得差不多了,话说休繁,书归正传。

前一夜,凌晨时分。星月不见,天顶黑蒙蒙一片,古城大致已经陷入深沉静谧的睡眠里。举目所及,唯见厚重的白霜积压在屋檐边、路树枝桠头、路灯柱上,将路灯光照到的角落映衬得透出些惨白冰冷。

结束委托,张起灵正背著自己的“吃饭家伙”,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

那是一条位於黑街边角的小巷,狭窄幽长,两边全是风格建式相近但又不完全相同的两层高尖屋顶小楼。晚了,巷里没有人,连从窗口透出来的灯火都看不到,黑洞洞的窗就像一颗颗瞪大了的眼睛,不知道在窥探著什麽。

风有点大,势头就跟刀锋一样,由背後直扑而来。擦过耳际的瞬间,他隐约听出当中另夹杂了点什麽,身体霎时一凛,脚步顿住。

警觉地回身,一手按在腰後挂著的玩意上,神经与肌肉皆绷紧,做好迎接张牙舞爪来自杀的妖魔鬼怪或忘记带眼睛出门的醉鬼小混混的心理准备。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切十分正常,一幅已然暗淡的城市夜景,毫无异状,只有不知哪个没公德心的在转角墙根处丢下的一个大麻布袋,此刻正随著风的馀势飘啊飘地飘到了路中间,袋内空空如也,连垃圾都无。

没有吗……他有些困惑地捏了捏眉心。

风停下来。啪啪啪!一只小蝙蝠拍动翅膀飞过。

能在黑街邻近处落户,还敢夜半独行,若说张起灵是个风吹便伤怀、纤弱易推倒的小美人儿,别说猪了,估计煮熟的猪肝听了都得吐点血。长久以来入死出生的历练早让他锻鍊出超常的感知能力,一种敏锐度远凌驾於人类第六感之上的动物性直觉,对於周遭可能造成威胁之人与物,必能於最短时间内察觉并采取相应行动,以包含胯下在内的身体各部位——或者仅仅用眼神——杀回去。

正是这份直觉告诉他,有“某种东西”躲在黑暗里,但回过头去,却也是这份直觉告诉他,周围并不存在带威胁的恶意。

算了,或许是打了一晚上的架的後遗症吧!连砍了那麽多只狼人,体内压抑著的兴奋劲头恐怕还没完彻底消退下去。他想,再次朝巷底开步。毕竟这里不是普通地方,本就躲著极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彼此保持距离,互不侵犯、干扰,对於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他从来没有多费神研究的兴致。

回到住所,才感觉体力真是消耗得差不多了,将沾满血污的衣服换下,连把半开的窗关牢的力气都不想再耗,几乎是一沾床,人就睡了过去。

以为要一觉到天黑——天亮之後的那个天黑,却出乎意料地很快醒转。一阵轻微刺痛惊醒了他。

睁眼,这回倒用不著多长的缓冲时间。身边,床上,伏著一个朦胧的影子。

Chapter 03

时移世易,人事必变矣。可总仍有些什麽,属於经受得起时间考验的、放诸四海皆准的硬道理。

好比说,不管在哪一个背景下、哪一种空间里,习惯夜半摸上床,并且还非得要是寡女孤男的床的,大致不离两种玩意儿,一为鬼,二是狼。

而当肉体凡胎的人类面临此等要命危机,九成五以上的大姑娘会揪紧被单大喊破喉咙,小夥子的反应则相对多元多样了,吓得尿裤子只是选项之一,也可能乾脆腿一蹬、眼一闭、衣一脱,慷慨躺平就义——如果摸来的是个女鬼,而且够正的话。

那麽,咱们的张姓主人公,如何应对才合适?

作为目前看来地位与戏份比重皆不可动摇的男一号,乖乖,张起灵的反应还当真不一般,竟无半分惊慌犹豫,抬腿蓄劲,照准了方位就踹。

再看那窝在床沿的黑影子,虽然来路诡异,妾身未明,可反应显然也不太一般,居然连一点闪躲都没有——注意!不是闪不开,是根本没意识该闪。砰!毫无悬念地给踹了个正著,滚到了床下去。

然後,发出……大叫?不,呻吟。

“呜!痛……好痛……嘶——”

有没有搞错?声调里头的抱怨委屈意味是怎麽回事?

且再说回这厢。一击得手,张起灵立即翻身跪起,电光石火间挥开可能妨碍行动的棉被,左手凭印象朝一边探,朝挂在床头的“吃饭家伙”摸去。

下床开灯不必,凭藉职业训练出的优异夜视能力及过份敏锐到变态的感知,再加上又是极度熟悉的环境,仅靠窗外透进来的几丝路灯光,差不离也能将房内情形掌握到十成十。

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一从指尖传来,五指当即将之紧握,一把砍过数不清多少只妖魔鬼怪兼同类的古董乌金刀。稍有些凌乱的浏海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牢摔趴在了地板上的影子,与之对峙,如临大敌。

莫怀疑,没用错成语,如、临、大、敌。

打从张起灵有记忆以来——攸关原则问题,这时候可千万莫挑记忆力不好这根刺,从没有任何活物死物妖物鬼物胆敢闯他的房、上他的床,极少数的那些不懂珍惜生命也不知脑袋究竟装著啥的挑战者,也无一躲过他堪比红外线雷达的超高警觉性,落得个还没有开始就落幕、连秒杀都搆不上的窝囊下场。

可是现在,这项辉煌纪录,已被华丽丽终结。

空气密度似乎一下子加大,急速高涨的紧绷氛围充塞整个空间。雷打不动淡定表相下,宅男心已近乎翻江倒海,他不能想像,自己正面对的,该是一个何等难以捉摸的强悍对手。

难道藏在城外废墟里的那群狼人还有幸存者,找帮手报仇来了?啧!先废了再说!

然而,应该俐落帅气带起脆响一声黑光一道的拔刀动作竟也落得个还没有开始就落了幕,因为那蜷缩成一团的黑影似乎哼唧够了,也很快撑著身子跪坐起来,好死不死,偏巧不巧——於是归因於天意吧!这麽一动,全身便暴露在了光线之下。

明明只是一道相当薄弱的光,张起灵仍是顿住。不怪谁,视力好嘛!

投过去的视线,直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且透著水光的眼睛。绝不是狼。

系统冲突,大概就是这麽回事了。

因著这一怔,屏著的一口气散去,脖子突然一疼,像给什麽尖锐物扎过似的,正是十多秒前将他唤醒的刺痛感。接著是微微的温热,似有血液从伤处溢出。

床下,乾净的黑眼睛霎时瞪大,涌动异样光芒。

倘若眼前人影倏忽一闪外带立马遭对方发动二度攻击以搏命态势凶猛扑倒在床提供的判断线索仍不充分,追加打脖颈处传来的湿润麻痒感,肯定足够让张起灵恍然大悟。

他,碰上了一只吸血鬼!

在随兴游走於善恶边界的黑街住民的认知里,这座建成已逾千年的老城市里有数支血族潜伏,甚至当中某知名家族的老窝就设在城南的高档住宅区内,已形同公开的秘密、无争议的命题。可尽管如此,吸血鬼的形象却一直相当神秘,不但广大市民几乎不晓得或不相信其存在,这族类连黑街都鲜少涉足。

一贯坚持的“上流社会”路线让他们选择了另一条发展路线,凭藉深沉冷静擅谋划的好头脑、便於和正常人往来的体面外表,顺利渗透入各个领域,掌握不少运作稳健的独立事业,积累起用之不竭的庞大资产,包括动产与不动产,算算,只差没炒股票了——不是怕套牢,怪背景没设定这时代有股市。

当然,血族不吃也吃不了素,可即使为了维持生存,不免时不时地咬咬人、吸吸血,咳!怕什麽呢?新来的吧?打听清楚了本地几大报馆都是谁当的幕後老板再来嚷嚷。

根源於此,落户城北这些年,即便“口碑”不错,客源和经历见闻都十分之广,张起灵始终不曾和血族成员有过交集。

可谁又料得到呢?过往八百竿子打不著,一碰头就滚在了一张床上。

有东西湿湿软软地贴上颈窝,舔噬著掠过出血处。麻痛痒三者加总的极端陌生奇异感受一下刺激了宅男张户长的神经,身体一缩挣开,又将那只吸血鬼骨碌碌扫到了一边去。只是这回力道收不少,用的是手不是脚,而且只是挥开,没再让他摔到床底下,虽然出手前满以为自己用上的会是杀人的死力气。

仍是火速翻身跪起,不玩隔空对峙了,迎上前去,使力一扳便把那吃痛呜咽一声後竟又爬起要扑的家伙面朝天压在了身下,右掌随即摊开,虎口象徵性地扣住咽喉,食指与中指轻压颈侧。制空权与主控权一并到手。

呈跪跨姿居高临下地与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仍十分醒目的、貌似被打到憋了两泡泪却仍有欲望翻腾的眼睛对视,结束了,他心道。

“你……”

错!大错特错!

金口才开,两只胳臂猛地窜上来揽住他的脖子,狠命往下一拉,同时就见那只吸血鬼吃力地抬起上半身,全然不管不顾捏断脖子的威胁,以近似强吻的坚决方式,冰冷而柔软的两片嘴唇第三度贴上目标。

惊觉有变,右手居然下意识後收。习惯於应付你死我活的残忍场面,和各种极度狰狞凶恶的黑暗生物或同类玩儿命,而今,当著一只根本不构成对手条件且好像饿到极点了的吸血鬼。

对上从不曾见过的,一种直接坦荡、除去最基础生存需求便几乎等同空白、不存半分杀心恶念的无邪式攻击,张起灵诧异地发现,自己竟没法像平时对待那些目标一样解决这不请自来的入侵者,乍醒时的一脚後,便再下不了重手。

吸吮肆虐,啧啧有声,纠缠的却不像是他的血,而是伤口周围的肌肤。最初的一咬时间太短,并不够深。

陌生的麻痒又来了,数个念头飞速转几转,下了个决心,双臂一撑,他索性带著不依不饶挂在身前彷佛巨型无尾熊的家伙直起身,调整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在被滚得凌乱的床单一角坐定。

右手又一次贴上去,却不是再掐脖子或将之掀飞,而是抵在“荤食无尾熊”的额头上,稍微用力往外推,为彼此拉出一点距离。

不知是路灯调暗了,抑或疲累到了一定程度,连著跟狼人与血族折腾,只带短到犯规的中场休息,讲真格的实在有点勉强。

张起灵已看不清晰吸血鬼的五官轮廓,只隐约可辨认那是一张年轻的男人的脸,有一双情绪表露丰富的眼,以及一对因太想蹭回去继续用餐偏又敌不过他掌上力气而龇出以表达不满的尖牙。环在他背後的手也立即加了力道,攀得更紧了。真该说幸亏血族男人不时兴十根指头留那尖尖的长指甲,要不张户长隔夜挂的彩绝对不止一样。

“不对。”

听著没起伏的话音,无可奈何所占比重绝对超过百分之九十。

修长手指插进浓密柔细的短发里,从前额挪移到後脑勺,掌心施力,轻轻将吸血鬼的脑袋又按回到靠近後脖子的位置。

“再咬一口。”

躁动不安的空气一下平静了,张起灵能感到面前的身体微微一愣,短暂静定後,某样柔柔的东西拂过颈侧,有些痒,一下,又一下,该是睫毛刷过肌肤,然後冰凉的尖齿咬上,更深地扎入。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较先前更要尖锐鲜明的酥麻伴随血液流淌感与吮吸声涌现,迅速从颈窝蔓延至全身,他一边这样想著,一边眯起眼忍耐体内由此而生的异样。目光移转,投向窗外,暗自庆幸天依然漆黑一片,睡眠时间该没被占用太多去。丢点血不至於对自个儿的身体造成多大影响,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不过,不是向来不理会“日行一善”那一套?这是再度因困倦而闭上双眼前,张起灵脑中闪过的最後念头。

或者,无所谓善与不善,就当出点血换了一份晚餐。这是终於将思绪从回忆拉回後,张起灵脑中闪过的第一念头。

对了,这盘子,说不定那吸血鬼还要带回去用的。

想著,他将手中的筷子一拍,站起身,端起已然被扫荡乾净不馀活口的大白瓷盘,跨步穿过客厅,拽住摇摇欲坠的把手,拉开大门,迈了出去。

物归原主是个正当好理由,他绝对不会承认有一部分原因是前天刚好用完了洗碗精。

北风打转滴溜溜,空气冰冷近结冻。窄巷长长,大大小小的窗泄得一地橙色灯光。一道黑线掠过视野,一只小蝙蝠拍动翅膀飞远。

巷底望到巷头,别说鬼了,连个鬼影儿也没有。

Chapter 04

平均而言,宣告繁忙一天结束的夜幕,会在午後六时左右笼罩城市。

一秒不迟,一秒不早,当最後一抹夕日馀晖消失在新旧城区交界的十字大道尽头,市政大楼高塔上的百年大钟时针与分针走到一直线,沉稳而悠扬的钟声便会从座落在同一条中轴线上的老教堂顶传出,随或柔和或凛冽的晚风飘往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

敲罢六下,城东到城西,白日匆忙烦扰、车水马龙,展现出不同面貌与无比活力的一个个街区,就会像中了巫婆的沉睡诅咒似的沉寂下来。人们纷纷离去,在晚饭香气的召唤,或者疲累感的催促下,回归各自的家去。

敲罢六下,城北边缘地带,白日静谧得不闻人语,只有蜷成团状的野猫野狗悠閒做日光浴的黑街,就会像被巫师施了苏醒魔法似的活起来。人们纷纷聚集,在对金钱的追求,或者其他动力的驱使下,开始各自的营生。

若要问这条恶名昭彰的街上有哪些营生,那可真是多种多样,难以一言蔽之了。趁著时候还早、字数还少,来!让我们从街口慢慢看起。

一踏入黑街范围,首先,你会看到一座造型典雅的小拱桥,桥下是一条河。

对!别怀疑,真是条河,不知打哪儿流来的,也不知道要流到哪儿去,就这麽凭空出现眼前,优哉游哉地流著,横穿而过。河畔树影与路灯光一并投射其中,流金溢彩,搭上时不时从河道深处飘送来的清脆铃铛声,还真有几分浪漫风情。

定睛一瞧,居然有只狗在河里绕圈子游著泳呢!一双大大的眼睛、一身黑不溜秋的短毛,一见桥上有人经过,立刻就扑腾上岸,冲到来人跟前猛摇尾巴,模样讨喜得紧。

只是……老天!这狗是拿屎尿当饭吃吗?也太骚太臭了吧!

狗的主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此刻正蹲在一条泊在桥底的空平板船上嗑瓜子,一脸郁闷。旁边另外蹲著一个老头,百无聊赖地敲著手里的旱烟管。

“怪事!最近招了什麽邪?怎麽驴蛋蛋半个游河的客人也拐不来呢?难道走漏了风声?可这一招都用了多少年有了,咱们一向做得乾净,不留证据的,没可能啊!”中年男人抱怨著,语气听著很是不解。

老头停下动作,把烟杆往裤管上拍两拍,悠悠开口,“要我说,会不会是大奎那个家伙……”

“哈——哈啾!”

河畔百十公尺开外,邻街的一间包子铺里,柜台後方,一个身材高壮如牛的男人,猛地打出一个毫无遮掩且声势浩大的喷嚏。

甩甩脑袋,吸吸鼻子,眼珠子左右一转,幸好门前没人经过。但偷笑表情只一闪便逝,低头看向手里正捏著的一团让鼻涕与口水喷洒灌溉过的肉馅儿,面色竟也一沉,透出几分跟形象不搭轧的忧虑。

“唉!最近货源太不稳了,幸好还有隔壁街的王老板,多少能批点猪肉应急,勉强顶住,要不,光凭从摇船的那儿收来的一丁半点儿,根本不够用哪!”

举起右手,舔一口指头上沾著的生肉末,咂巴几下嘴,摇头。

“可这麽干也不是个办法,早晚我会教人给踢爆的。这猪肉跟人肉,口感毕竟是不一样……”

无论有没有风,包子师傅大奎的自言自语都不会传得太远,因为他还不饿,不想如此快就领便当去。

别担心,也很难真找到人存心来窃听——龙套角色就是这点有保障。

且继续开步,穿越一间又一间布置各异神秘兮兮不知卖的什麽的小店,前往又是百十公尺开外的街心广场。

长街景致在此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一座巨型喷水池赫然占去大半视野,一股股水柱旺盛地从树形的青铜制基座中喷涌而出,池水咕噜噜翻滚如沸腾,不时有体型巨大的鲑鱼腾出跳跃。围绕著它,弄蛇的、补虫的、耍鸟的、捏陶罐的、卖仙丹灵药的、卜卦算命的、表演各种特技的、做炸弹的……众家卖艺不卖身的小贩齐聚,也不管究竟有没有外地来的待宰肥羊围观,各个表演得投入。

正是一片热闹好光景,突然,像接到某种暗号般,所有人的动作全顿住了,接著自动向两边退开,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当中几人的反应更绝,乾脆铺盖一卷朝广场另一边落跑去也。

不多时,一个油光满面、其貌不扬的秃头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踩著外八的脚步,晃进了镜头内。

来者何人?

排列成队的人群中,立刻有人一步上前,双手奉上香烟。“晚上好啊!楚哥。”

啊哈!不好意思,人家可不姓张,职业也非教授。来者,掌控黑街经济的地下推手,钱庄大掌柜,楚哥,楚光头是也。

钱庄的地理位置极好,就在街心广场边沿。同样是古色古香、历史氛围浓厚的老式尖屋顶楼房,却是整条街上唯一有十来级阶梯垫高的建筑,外加不与隔邻毗连,因而多出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走入大门,穿过略显压抑阴森并隐约有股肃杀气的玄关与前庭,一踏入正厅,便觉整室亮堂,满眼生花的白灿灿,由堆到天花板的钞票金币银元与排满整面墙的铁鍊砍刀刑具共同构成。

有借有还,熟客证明拿去,再借不难,指不定哪日能升VIP,享有还款利息优待。要不能还,按情节轻重与金额大小发落,或者劳动扺债,或者废手断脚割肉掉脑袋。

咳!於是我们沉痛地领悟到,不管头脑简单跟四肢发达到底有无必然联系,人肉包子师傅大奎的脑袋不好使都是钢铁一般不可扭转的事实。烦恼个什麽劲?现成最稳定的好货源远在天边,近在小店的另一边,地下钱庄里。

大口吸著烟,当著黑街住民的仰视步上阶梯,踏进钱庄,楚光头的神色无疑得意至极,脑袋亮得彷佛上了油,简直赛过灯泡了。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才在厅中站定,来不及咳嗽一声发表几句谈话,就见一个手下凑上来,在他耳边低声嘀咕几句。听完,油腻腻的笑容立马凝固,楚光头身子一转,急火火地改往通向掌柜办公室的楼梯去。

在老旧木梯的吱嘎鬼叫中登上二楼,推开钉著写有“非请禁入”四个鲜红大血字牌子的沉重木门,一屋子金光闪闪到有碍视力程度的暴发户土财主风格装潢布置加总,都不及一张戴著黑眼镜的笑脸来得嚣张抢眼。

“嗨!老楚!”

两秒稍停。坐在红丝绒老板椅上的不速之客将伸长了交叉翘在古董办公桌上的双腿换过姿势。

“啧啧!日子还真滋润。一个半月没见,肥了不少啊你!”

决定这次要来挑战原作角色总动员。

Chapter 05

一路看到这儿,是否会有些疑惑不解地猜测,这莫名混乱的架空时代,该是以哪一段历史为范本而衍生出的脑残失败品?

不必深究,根本无所谓答案,有也不具任何意义。真想要更好地理解这个难以理解的社会,有必要知道的是,在此,“多元发展、人尽其才”乃是一种广受各阶层群众推崇并已获普遍落实的精神。因而,任何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有……苦衷的男人,在本职工作以外,另外经营个一项两项副业,也是很合逻辑滴。

身为一个受过通缉、蹲过大狱的一等荣誉好市民,堂堂黑街地下钱庄大掌柜楚光头的副业,自然不会是开个小饭馆、摆个小地摊那样简单,但在身材容貌发量等等外在条件残酷严苛的限制下,也不可能有守护人类、拯救地球、对抗使徒那样强大。

他老兄的这项副业嘛,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说神秘却又真的很神秘,正是那传说中的拉、皮……咳嗯!文明点说,仲介——特种行业限定。凭此提示,能猜出戴黑眼镜男人的身份否?

吱呀——碰!隔音效果极佳的木门重重关上。小眼睛骨碌碌转过一圈,确定房内无异样,摆设如常,楚光头这才偷偷吁出一口气,边回话边朝桌子走去。

“祖宗啊!算我服了你了。有空来我这閒嗑牙,怎麽不先打个招呼呢?”

拿袖口揩过光光的脑袋。大冷的天,揩下的却是一层汗。

“先打招呼干嘛?通知你跑啊?”

那黑眼镜咧著嘴,倒是没有太凶神恶煞的感觉,和楚大掌柜进门时表现的战战兢兢有些对不上号。话说完,长腿一收,自动从老板椅上站起做让位状,随即将古董桌面上堆著的文件一推,一屁股坐在了桌沿,外加踩上左脚。

“别美了!要嗑牙,那是肯定不会找你。我现在也没那份閒心哪!温饱都成问题了。”

左手从上衣口袋掏出烟,叼住,看似空空的右掌轻松一挥,烟头冒出火星。不沾魔术或特异功能的边,就是打火机藏得太好而动作太快,一项吃“特种行业”这碗饭必不可少的保命技能。

“咱们都是明人,就别打那些暗语了。老楚,我是跟你提过想放个假,出城玩玩去,可这假放得太长也不成,会饿死人的。”

饿死?被点名的唯一听众嘴角轻微抽搐了几下。下辈子吧!光吃你小子户头里存著的钞票,是头牛都得给撑爆!

表里不一为经商有成者必备之优良品行。腹诽归腹诽,坐在了老板椅上的楚光头还是认命地拿过棺材造型的镶金烟灰缸,放到黑眼镜手边,跟著弯下腰,拉开桌下暗格,抽出一本厚厚簿册。

簿册的红皮封面无任何文字标记,在灯下摊开,却见里头写得满满,全是一条又一条的分项标记,似乎是某种帐册,或者记事本、备忘录之类。那些字写得极小,粗略看去,非常不容易辨识,较醒目的是每一条项目前边都有一个红墨水标注的英文字母,末尾也都有一串同样以红字记下的、从右数起跟著好些个零的数字,外带一枚笔迹各异的签名。

“瞎子,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成心似的。我姓楚的是那种人吗?”

或许这表面不起眼的簿册实际上是神奇的内功速成秘笈,不难感觉到,一翻开它,楚光头的底气瞬间充实不少,不等对方给予吐槽,粗粗短短的手指迳直捏住页缘,开始一张接一张地往後翻,刷!刷!直到终於出现那未被写满的一页。

“都在这儿了,最近两个月的所有委托。C级跟B级的不用说,我让那些能力跟经验比较差的新手接了。至於A级与S级的……”

顿住话音,想了想,他乾脆把册子往旁边推,做了个自己看吧的动作。

接下来是一段静默,不过非常短暂,楚大掌柜的脑细胞才刚想到该把椅子挪远些以保持安全距离,还来不及对双手双脚和屁股下达指令,黑眼镜已从书页上抬起脸,哇啦哇啦抗议起来。

“不是吧!有没有这麽夸张啊?两个月的A级跟S级委托全给了那家伙,还都是‘指定委托’!”

跳下桌,一步跨至椅前,双手压住扶手,上半身微幅前倾,目光自觉挪移,四十五度俯角锁定目标,标准恐吓。

“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们,这叫联合封杀,很没道德的吗?”

叼在嘴里的烟完全不妨碍咬字,只是一抖一抖地掸落下不少烟灰来。故意的,百分百。

“小白脸,真就那麽吃香?”

楚光头的嘴角又抽搐了,强烈抽搐,平生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自个儿体积太大兼这张坐了N年有的老板椅太小。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手中还有牌,一张最後的王牌!

“瞎子,话不能这样说。你自己讲,上上个月,去西沙路的狼人秘密据点摸底那次,干了啥好事?上上上个月,暗中护送老教堂派的两个修士去苦修院的路上,你又玩了什麽小把戏?”

视线坚持不移转,回覆不待,手一抬,继续表述。几个毫不起眼而一气呵成的小动作,却几乎贯注了江湖打滚积累的几十年功力,或说抵抗力。

“如果今天作为委托人,付出同样高的代价,你更愿意找谁?”

再度安静。更上一层楼,连动静都被定格住的那种安静,除去墙角那座落地老爷咕咕钟钟摆的来回摆盪,滴答、滴答、滴答……

几秒过後,黑眼镜突然又咧开嘴,这回笑得没心没肺,连眉毛都扬了起来,随即两手一松,直起身子,转身,走到正对街心的窗前,侧坐在了窗台上。

“老楚,你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想过一个问题没有?”一瞬转沉的语气里,竟再感知不出丝毫张狂,“为什麽,这一切……”

夹过香烟的右手往窗外一指。不用风吹,他们都可以听见从底下的广场传来的人声笑语。

“可以存在?”

深黑色镜片起了极好的模糊作用——如果那是本来目的的话,全然无法看清其後的双眼是什麽样子,又聚焦在了哪个方向。

“为什麽这样一座有名气的大城市,能默许一条走在法律以外的黑街,几乎从来不主动找碴?为什麽我能够坐在这儿抽烟,而你个老小子每天吃好喝好放你的高利贷?很简单,因为城市本身远不如表面平静,事实上埋著好几个不定时炸弹,甚至当中杀伤力最大的一个,血族,已经埋得太深、太久,恐怕是想拔都拔不了了。”

“而我们,非常特别的,在作为杀伤力最小的炸弹同时,也被发掘出一个『贡献』——充当清除者,一定程度上,遏止其他势力的成长。”

夜幕衬托下,烟头火星明灭忽闪。

“黑暗种族、我们、委托者——当然,谁都心知肚明这群人的身份,不公开说破而已,这其实就是一个极端平衡,三方彼此排斥,却也相互制衡依赖。一旦平衡被破坏,倒向咱们以外的任一边,好日子就没了。所以,我们可以为了赏金和黑暗种族作对,但,不能够对他们赶尽杀绝。”

第三度降临的冷场持续得更长,直到楚光头终於看著桌上摊开的簿册,看著页面上某个近来重复出现率爆高而辨识度一贯爆低的签名,叹出沉重的一口气。

“唉!瞎子,你——”还是打个八折吧!

“唷喔喔喔喔!我没看错吧!”

嗄?这一句来得突然,并且突兀,严肃气氛刹那破坏殆尽,尸骨无存。良心建议被哽在了喉咙里的楚大掌柜愕然抬头,就见黑眼镜大半个身体都探出了窗外,开了花似的整个亮起来的脸朝向广场,显是从人群中发现了什麽。

喊声一落,双手迅速以胸部为圆心画了个半径极大的半圆。是男人就明白那啥意思。

“大美人儿——好面生哪!外地来的吧!”然後是一声口哨。

明明不见他多用力气,左手拇指食指就那麽往口中一送,神态无比随意,吹出的声音却响亮至极,高高拔起还能转两转,登时让一切嘈杂全沦为背景音。

热情果然有回报,楼底立即传来响亮回应。

等楚光头意识到那是枪响,撞上窗棂的子弹已折射进室内,挟著一道火光拖成的漂亮尾巴,旋转著从他耳边飙了过去。

噗一响撞壁,击穿书柜两层,擦断头发三根——如果他有的话。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书四本?No,四十本落地。

这厢,无辜的楚大掌柜给吓得不轻,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差没直接滑坐到老板椅底下去,边镇定心神边暗自庆幸今日出门前没忘撒尿而且路上只抽了烟没再喝茶。

那厢,万恶的始作俑者面色如常,仍笑著注视楼下的广场,好像刚才只是一阵速度稍微快了些的微风吹过一般。除去手里少掉半截的香烟和更歪向窗外但仍维持稳定平衡的身体,一切与先前无差异。

“乖乖!有意思了!这麽辣的妞,嘿!居然还是个……”

不!仔细再看,其实还有另一点不同,就是嘴角的上扬弧度更大了,并且还在持续加大。

“吸血鬼猎人。”

“主配角全体总动员”目标一经确定,原本的四万字完结梦想立刻惨遭菊爆(?)

Chapter 06

音速,顾名思义,声音的传递速度。温度不特别低的情况下,在空气中,每秒约可跑上三百四十米。

所以,枪响後不及一秒,与地下钱庄正相对的街心广场另一侧,一棵拥有神木称号的千年老蛇柏树下,便有两个男人像屁股给针扎了似的从树根上蹦起。

“喂!听见没——咳咳!”

率先发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来略有几分学者味道,但大体走的仍是回头率与注目度皆为零的路人系。说没几个字,便像过分惊讶以致於被嘴里的食物呛著般拍胸咳起来。

“废话!没听见我跳什麽?”

另一位是个高头大马、五官轮廓极深的二十来岁高加索男人。他没好气地抛出回答,朝身边夥伴投以鄙视眼神并将手里啃到一半的压缩饼乾重新包起,随即拉长脖子张望。“那枪声,该不会是……”

收回视线,对看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寧!”

“啧!”高加索人有些著急地抓了抓自己满头的金发。“她不是说去探一探情况而已吗?哪里都好,可千万别在这地方惹上麻烦啊!”

左手往後一捞,潇洒俐落地一把扯起搁在树根旁边的大背包,再望向人来人往热闹依然像是什麽声音也没响起过的广场,右手果断一指巨型喷水池右侧。

“咱们绕著水池分头看看,钱庄前面会合。乌老四,你走右边,有状况就呼叫!”

“哦!好……”

等被唤作乌老四的男人也不那麽潇洒兼不怎麽俐落地从树根的另一边拎上背包——动作间还跟打蛇柏树枝上盘绕而下的鬼手状藤蔓吃力地拔了一小阵子河,他的夥伴已经跑得人影不见,彻底融入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各式各样的小摊贩堆里去。

深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吞咽乾净喉头那些差点把自个儿呛死的压缩饼乾屑,再暗自说了声“乌老四,You can pass”当鼓励,牙一咬,他於是面对喷水池向右转,也冲……不,走进了流动小贩的包围圈中。

有句挺流行的经典老话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貌似形容哪都行,可套在黑街就是绝对不行。

再怎样绘声绘影的听说都仅仅是道听涂说,充其量不过比较囧人的惊悚故事而已,非得亲身踏入了,才能真正理解到,这个已经完全将官方街名给取代掉的“黑”字,该是如何笼统、如何不足以形容整条街的荒唐生态,又是如何精辟、如何贴切地将整条街的风格涵盖。

果然名不虚传哪!大名鼎鼎的怪物聚居场、挨千刀之邦。抹著头上脸上某种湿淋淋黏答答的谜样液体,才跨出十步的乌老四不无感慨地想。什麽世界嘛!居然连人面鸟打喷嚏喷出来的口水都跟装了导航仪一样精准搁有力!

等终於揩乾净了,压抑著恶心感甩两下手,忙小心翼翼外带紧张兮兮地打量一眼四周。可别再中啥导弹啊!吸血鬼相关的情报没搜集著,臭口水倒是先搜集一大堆,那可就好笑了。

没想到不看还好,一看妈呀不得了,穿著厚毛呢大衣的他竟立马汗毛直竖、通体发凉,第十一步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不知何时,围绕池边的所有小摊主居然都停下了口中的吆喝与手上的表演,有志一同地向他行起了注目礼——所以说路人系也有春天,只是时机未到而已。并且不仅仅是看,他们脸上还带著笑,真诚而热切的笑,笑得眼儿弯弯放精光,笑得白牙黄牙闪亮亮,笑得脸上皱纹如菊花绽放,笑得口水滴滴答答直流淌,笑得磨刀霍霍向猪羊,笑得……

正当乌老四感觉悬空的右腿开始颤抖,准备思考就地装死与高喊SOS到底哪个更可能保住小命时,两点钟方向,突然又有一张脸跳入视线。

太没创意了,也是一张笑脸,可却又不同於周遭围绕著的任何一张笑脸,因为那笑容相较之下真是赏心悦目非常非常多,几乎瞬间就让他紧绷的情绪和缓下来。而且更重要的一点,那脸的主人看的不是他,是另外一样东西,看得目不转睛,十分专心。

噢!救星啊救星!

实在讲,乌老四也说不清脑袋怎麽会生出这样的不靠谱念头,又是打哪里来的力气,总之,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然宛如乾渴的旅人乍见绿洲、迷途的小船寻到灯塔一般,火速奔到了看似全场唯一正常的家伙身边。

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人,模样气质比之乌老四的高加索同伴都要嫩上一大截,估计也就二十出头。修长而不算壮硕的个子,出身应该不错,衣著打理得很乾净顺眼。此刻,正站在一小摊子前,微笑著低头端详著某样物事,对身边冒出了个人浑然无所觉。

顺著专注的目光看去,小摊上什麽稀奇古怪都没有,只摆著一张约莫巴掌大的黄色纸片,更正,帛片,上头密密麻麻画满错综的线条,边缘破烂。

乌老四皱起了眉头,正想著是否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咋有点眼熟呢?就听年轻男人开了口。

“这是真的吗?大叔,你从哪里弄来的?”

“能有假吗?”顾摊的是个样子有点猥琐的老头,与其说是大叔,其实更接近大叔的爹。也不晓得是天太冷还是生意上门太兴奋,边讲话边使劲搓手,“保证原装进口,非山寨货!至於来路嘛,商业机密,我就不能告诉你啦!”

语助词一落,讨好地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大金牙。

切记,灿笑,虽然技术含量低,条件需求却颇高,并非摆在谁脸上都合适。故而金牙一现,乌老四立刻一捂嘴,痛苦地撇开脸去。直接承受了攻击的年轻男人也稍微僵住,卡殻好几秒,这才又挤出一句话。

“让我试验一下吧!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把这张帛片用火烤一烤,就会浮现通往那座城堡的——噫!”

听见要试验帛片,金牙老头猛一下从摊位里边弯身凑近,也不知是他老兄脖子太长还是筋骨够好,一张老脸几乎就要蹭到人家的鼻尖上,看著很有恐怖电影的味道。

“小兄弟,别啊!千万别试,要也得等你自己回到家再关上门来试,要不等一下让别人看出来,抢走了,别怪大叔我没警告你!”

乾瘦的身体又往前贴近一寸,眼珠子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难道你怕我骗人?别担心,我天天在这里做生意,从还没娶媳妇做到现在孙子都开始赚奶粉钱了,跑不了的,不信你上旁边的摊子问问去。要说,咱们也是有缘了,要不这里这麽多摊子,这麽多人,怎麽你偏偏就碰上我呢?”

说著,老家伙脸上令观者心肝肠胃一并纠结的笑容又起,还要命的更形灿烂,目光则一点一点地飘移,移往斜下角某处。

所在位置的角度不够好,乌老四看不见身边脸色发白的年轻男人左手拿著或戴著啥宝贝,但他敢发誓,自己清楚听到了金牙老头吸口水的声音。

来自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刺激,瞬间令他想起了黄色老帛片的传说。是了!难怪觉得眼熟,自家老板原来也找过这玩意儿的,这可是……藏宝图碎片啊!

连忙再看一眼帛片,心里顿时有了底。

“做买卖其实很讲求缘分的,小兄弟,我一看你就感觉投缘,不会错,这块帛片肯定是属於你的。至於大叔我啊,一毛钱都不要,就要你——”

“且慢!”

直到此刻,买方与卖方才发现旁边多出了一个路人系旁观者。

迎上立刻从身边射来的惊讶视线,天知道乌老四为什麽笑得那样得意,连气概这种一向欠缺的东西都多了几分。接著,便见他将横挡在年轻男人与金牙老头的爪子之间的手臂转个方向,一指摊上。

“真正的藏宝书图,只要正对著低头去看,一定会发现上头浮现出一张狐狸样的人脸图案。这是假货!”

这一刻,谁都应该说点话,但谁也没能说上话。下一秒,来自新旧城区交界十字大道老教堂的报时钟响便充斥耳中,沉稳、悠扬,宛若一段肃穆虔诚的晚祷,伴同凛冽寒风,飘送回荡於漆黑而纯粹的夜空。

当——当——当——如此敲罢八下,到最後一丝馀音也消逝,年轻男人才如大梦初醒般一震,猛地一拍脑门。

“糟糕!已经八点了!”他有些匆忙地退开脚步,“我怎麽忘记了,这下得快点去了……那个,谢谢你啦!”最後几个字是对乌老四说的,附带一个感激的笑。

“等等!你也是这街上的人吗?叫什麽名字?你——”看在我让你少破财的份上,好歹陪我走到地下钱庄前面吧!

遗憾後头长长一句只能是内心OS了,不过眨一下眼睛的工夫,那人就转身奔入了重新流动起来的人群,消失在乌老四的视野中。

追,还是不追?这不是个问题,因为一股力量及时从後拽住了他。回头,一颗闪亮的金牙与一张严肃正经的老脸。

“年轻人,了不起!我在黑街混了这麽久,从还没娶媳妇混到现在孙女都开始奶孩子了,还是第一次给人拆台。人外有人,看来是我的本事儿不到家啊!”

移动原来也很迅速的金牙老头夸张长叹,右手先一抹国王的眼泪,继而一抬,一个差不多有马桶大的黑乎乎陶罐便被送到乌老四面前。

“拿去!不用钱,什麽也不用!反正就是个破古玩罐子,当老头子我的心意,收下作个纪念也好。算我服了你小子!”

同样的路径,同样的目的,截然不一样的心境。

沿著水池再次开步,目标地下钱庄。这回没有再受骚扰攻击,所有人类与非人类都态度一改,乖乖地让在两边,大家脸上也没了奇形怪状的笑,顶多意味不明的嘿嘿偷笑。

罐子很沉,更沉的是心。或许,自己对黑街以及街上住民的印象,该做点修正调整了。

抱著陶罐,乌老四认真地想。这里的人其实并不那麽可怕,就说大金牙老头,样子虽然不讨喜,可人挺好,被拆了台没怨言不说,还送个纪念品给自己。至於那个差点买下假帛片的男人,不晓得是什麽出身,希望未来几天还能有机会遇见,一定要想办法跟他多聊上几句,至少拿个连络方式吧!想著,他又感动地看了看罐子。

就在此时,黑洞洞的罐口传出一声轻轻冷笑。

跟著,一只约莫小指甲盖大小、生著翅膀、通体血红色的小虫,在路灯光照射下,如闪亮登场的巨星般缓缓爬出……

“呜哇啊!救、救命!不要!我最怕虫子了啊啊啊啊——”

更胜杀猪的超惨烈哀嚎声中,已回到摊位後头坐定的老头翘脚、张嘴,慢悠悠地剔起了牙。

冷冷的眼神、冷冷的阴笑、冷冷的金牙反光。

“哼!外地来的,‘学费’都还没缴上呢,也敢坏你爷爷我的生意?小样的,砍掉重练去!”

不知怎麽搞的,一想到寧姐、高加索人、乌老四的组合,竟然马上联想到神奇宝贝里的火箭队←完全不对

这样是不是还要有张小智跟皮卡邪……(爆炸)

张小智(帅气pose甩岀宝贝球):“上!吸乾他们!”(……?)

皮卡邪(猛扑状):“我操——”(……??)

交手一秒钟後,传说中的最强神奇宝贝被火箭队扑倒了(艮)

Chapter 07

城市,大抵由大大小小数不清多少的道路组成——至少在地图上看是如此。

且先不谈近两百年来迅速崛起为政商中心的新城区,就是隔著十字大道相望的旧城区内,重要且具特色的街道巷弄便可谓繁多,形形色色,丰姿各异,细细数来,足以教人眼花撩乱。

作为当仁不让的当中之一,黑街的独特生态其实并非只局限於一地发展,而是以大致呈东西走向的老街本体为中心,似某种神秘且传染性强的病毒那般,广泛延伸渗透入与之相连的众多巷弄。

因此,即便远离了怪人和怪物充斥的热闹大街,走进弯曲狭窄、静谧幽长如时光结冻的小巷弄,仍可能在嗅著清冽又略带丁点潮湿的空气时,在一个不经意的擦肩错身抬眼回首间,撞上出乎意料的什麽,感到惊喜,或者惊吓。

是的,故事说至此,接下来得要将地点转上一转,由宛若百鬼夜行的街心广场,拉到某条深邃宁静的小巷里。

这是临黑街的所有巷弄之中,最为偏远、冷清的一条,位於街东段末尾。由於已经十分接近旧城区边陲的丘陵地带,从巷口开始,地势以还算和缓的幅度逐渐上升。

许是因为较为僻远,人烟稀少,小巷里没有装设路灯,幸好居住於此的人家都不忘在屋门前或廊檐下挂上一盏灯,并且有志一同,挑的还都是黄色灯泡,大概是长时间积累而成的默契吧!

於是每每夜幕降临,一束束暖色系光线便流泄而出,投射於青石板路上。若逢雨後,窄窄的小道彷佛被水与光浸染作一条金色小河,无声流淌,比之大街,倒是更多出几分难以言说的美丽。

穿行在这样隐约带几分魔幻色彩的地方,如果不遇上点“什麽”,似乎还真说不太过去,对吧?

小巷底,有一间店。

店不大——这句貌似有点废话,小而古旧的黑屋顶平房,门面没有任何特殊装饰,木制招牌也小小的,悬在摆有好些个玻璃罐子的窗台上,龙飞凤舞地写著一串应该是店名但谁也不认识的文字。门虽然大开,两块几乎从门楣垂到地面的厚厚白色帘幕却挡住了店内的情形,站在门口张望,只能闻到从里头飘出来的一股奇妙香气,沉重、浓郁,透著迷眩人的异邦氛围。

经过此地的人本就不多,经过而能发现这原来是间小店的更少,经过而能发现这原来是间小店并且还敢掀开门帘一探究竟的,不用说,只能是少中之少了。然而铺子一开数十载,负责经营的一对祖孙是老的硬朗、少的健壮,衣食无忧,丝毫不见饿得面黄肌瘦剥树皮啃草根之象。

怪了,这到底是一间什麽样的店铺?

这天,入夜之後,神秘小店来了一个客人。

生意上门,算是件难得的事,遗憾当此时,距离打烊的九点只差五分钟了,所以门帘被掀起所带动的清脆铃响一点也没有引起积极回应,叮铃铃的声音消失後,香气浓重的空气依旧在略显拥挤的空间中沉淀,平静如水。

“打扰了,请问……”来者的语气里,听得出不知所措的尴尬。

只为时间稍晚些就一点不理会人家实在说不过去,毕竟还没真打烊嘛!也是因为那声音听著算顺耳,靠在角落的大摇椅上打盹的定主卓玛抬起点啊点的脑袋,半睁开眼睛,扭头往门口方向望。

一个男人立在那里,迷宫般堆满整间店面的瓶瓶罐罐中间唯一一块比较好下脚的地方,从站立的姿态看,确实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然後,另一个高大的人影就靠了过去,是她的孙子,扎西。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那男人掏出一张折成几摺的纸,摊开。扎西接过,看了看,随即低头弯身,开始在一个个密封的瓶罐中间寻找起来。

来人生得啥模样,定主卓玛只是瞧出了个模糊的轮廓,并不清晰,他与扎西说了些什麽,从她所在的位置更加听不到。年纪终归大了,身子骨再怎样好,老花耳背仍是难免,不过也没太要紧,对於客人,无论买的是纯粹的香料或者其他那些秘而不宣的“原料”,扎西这小子都该应付得了。

思路模模糊糊的,正待闭上眼睛继续打盹去,忽听熟悉的声音问道:“奶奶,‘蛇沼泥’呢?你放到哪儿去了?”

蛇沼泥?她一下清醒了,眼一瞪,从铺著松软靠垫的摇椅上坐直身子。动作有些大,盖在腿上的刺绣毯子咻地滑落脚边。

目光再度投向那陌生男人,这回带了些惊讶。经营黑街唯一的秘药材料铺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她再清楚不过,那玩意儿,只有一个人需要买,也只有一个人懂得用。

那个人,是个女人。

“在里屋的洗手台子上。这些天比较乾燥,我怕会有影响,上午拿进去添了些水。”

扎西的手脚相当快,这时已挑出好些个内容物各自不同的罐子,小心地将它们全放在了门边的矮柜台上,碰破了哪一个都了不得,别人家孩子不听话罚的是跪算盘,自个儿家跪的可是瓷盘子破片哪!听了奶奶的话,他撇撇嘴,将手中的纸又浏览一遍,塞回对方手里,转身几个大跨步就进了里屋。不难感觉出来,他是真想快些解决这今日第一也是唯一的客人,打烊休息去。

定主卓玛却正相反,好像来了精神,双手一撑从摇椅上站起,顾不得去拾那条绣工精致的毯子,迈著稳健的碎步,很快从角落走到了店前,那块最好下脚的地方。

老花眼镜不必,助听器拿开!谁说距离不是问题?靠得近了,自然看得见、听得清,也摸得著——有需要的话。

“年轻人,我没见过你。”

短暂打量後,一个不用问号的问句被提出。若问她活到这把年纪有啥值得骄傲,极佳的记性绝对是其一。

被打量对象虽显得不太自在,可没露出意外表情,大概已被类似疑问轰炸过不少次。与外界相较,黑街是个相对封闭、流动性低而熟识度高的小社会,新加入成员理所当然会受到较大程度的关注,以及难免的试探质疑。

“我刚来不久……所以……”

说著说著,不知想到了什麽,明明用五个字就可以应付掉的问题,他却忽然嘴角一扬,不露齿地笑了,又道:“所以,光是找路就找了我好久,还糊里糊涂绕到了广场去,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出来的,好在来得及!”

“哦!”老太太一挑眉,“为什麽只有你来?”

面上声色不动,心儿却咯噔一跳。别误会,并非好看或不好看的问题,而是她极其敏锐地察觉到那笑容有一些不自然,就好像……经过刻意的收敛。

“没办法,店里有人,是来占卜的,就只能让我来买东西了。”回答带著无奈,年轻男人的视线下落,定在了手里的纸上。

疑心暗生,定主卓玛没有再追问什麽,跟著低头,注视的却是正拿著纸的手。不知怎地,一个乍想可能性极低的假设突然窜出来。

求证乎?只略一思量,右手倏忽探出,既快又狠且精准,使劲一把扣在了那只手的腕部,拇指一压,按上动脉位置。

当——当——当——以夜风为凭依,穿过沉重布幔,与诡秘药香回绕飘荡。钟响了。

最後的第九声入耳,她才终於收劲松手,缓缓抬起脸来,眼神瞬间放出精光,变得无比犀利。立即映入眼的脸庞,则重新浮现出不知所措与方才不见的惊愕。

正如猜测,他们的客人没有体温,并且摸不出脉搏。一个稚嫩、攻击力尚低的纯正血族。

“这里并不适合你,你的同类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

只是,实证引来的是更大的疑惑。

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疑惑,这回反常地没有缠绕太久。细细再端详过面前吸血鬼的眉目样貌,又一猜测电光石火般闪过,定主卓玛不由得轻轻倒抽一口气,登时也明白了自己刚才何以能如此快便做出假设。

“难道说,你就是她——”

叮铃铃——本日第二度的清脆铃响,截断即将出口的话。

Chapter 08

没了氤散暖意的灯光,夜里的窄巷恍如古堡中幽深曲折的回廊。

风不晓得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转烈的,不久前还算平静,虽然冰冷,但只若有似无地在身边流动,现在却是一个劲地厉声呼啸,迎面猛刮,刺得脸颊生疼。天顶上浓云密布,浑沌一片,匆匆抬头望去,竟连最灿烂耀目的“冬季大三角”都寻不著了。

拉回目光,双眼被风势逼得眯起,幸而不妨碍视物。黑暗中,宽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径两侧的景象毫无差异,灰色石砖堆叠成的围墙先飞快进入视野,再飞快退去。

後面……有人追来吗?

极力想要辨清,一贯缺乏——或说从来没有——锻鍊的感知却被杂音给充满。狂飙过耳畔的风非但连一点停歇也无,势头还一阵紧过一阵。远方天际另有几声闷雷响起。尤其干扰的,是自个儿所制造的、急促交替的脚步。

怀著紧张与惊疑,一只吸血鬼,疾奔在古城边角。

所以“天有不测风云”并非“人类限定”,套用於非人类身上也合适。要不,怎麽解释他的境遇转变?明明几分钟前还规矩体面地在香气缭绕的铺子里买东西,顺便让店主婆婆摸了一把小手、号了一把脉,几分钟後却在一条没有光、没有人烟,完全陌生的荒僻小弄中独自奔逃,跟撞著了债主似的。

发生了什麽事?

别问他,身为当事人,他其实也摸不著头脑,只知道那声代表客人上门的铃响落下,店主婆婆拉长脖子往店门口看了一眼,愣了愣,随即脸色就变了,不由分说便一把将他拉进里屋,推给了她那正抱著个装满泥巴的大瓶子要走出来的孙子。

“带他从後巷子走!马上!”她的语速很快,但不失冷静,显然是见过风浪的人物,手上有的刷子该不止两把,只在转身回外间时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平常见不著的居然都来了,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麽日子……”

连回头瞄个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自称扎西的男人已经接力拽住了他。

钻出小店後门,彷佛瞬间跳到另一个世界。阴霾满布夜空,扑面寒风挟带一股潮气。灰扑扑石墙夹道,阴森且荒凉,再不见温柔灯光似水倾流,将脚底长长石板道照亮。

扎西确实很听长辈的话,不多问,也不需要缓冲时间,领著他往丘陵下就是熟门熟路的一通猛跑,直到抵达地势恢复完全平坦处才猛然停步。

“呜!”他捂住煞车不及撞在了人家肩膀上的鼻子,“怎麽了?你们……什麽东西来了?”

“我不知道,但既然奶奶让你走,你一定得走。”扎西边摇头边喘出几口大气,而後向前一指。宛若没有尽头,漆黑冷清依然的小道.

“到此为止,我得回去了。这是一条远路,但是比较安全,很少人知道。你继续往前,记得,第一个三岔路口往左,第二个三岔路口选中间,看到桥千万别过去,在桥头向右转走一小段,就可以见到街心广场,从那边再返回你来的地方。别发愣了,快!”

第一个三岔路口往左,第二个三岔路口选中间……

狂奔中默念,凝神再看,入眼景况出现变化:一路紧逼著的两道围墙忽地向两边退开,另外两堵墙则如凭空浮现般打前方切入视界,以尖刀似的锐利角度将道路由一分为三,分别延伸往三个不同方向。

到地方了!第一个三岔路口。

毫不迟疑,大脑马上下达左转指令,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在此时发生——身体突然间很不给面子地闹起了不合作运动,眼见只差一步就要奔入左岔道,却愣是来了个紧急停格,僵在当场。

抬起的右脚跨不出去。更精确地说,是不愿意跨出去。右手边的巷子里,随风飘送出一阵甜甜血味。

对於血族,吸血这档子事儿,既跟人类的吃饭同理,乃维系生存、获取能量的必须途径,却又不百分百相似。举个粗浅但好懂的例子吧!人呢,一日要早中晚三顿,偶尔还带下午茶跟宵夜。万一饿个两三天,大概就只剩下躺著哼哼的力气了。可吸血鬼不然,一般饱食一顿便能支撑上好一段时间,吸到特别“高档”的鲜血那更是见效,除非遭遇特殊状况,否则几天不咬人也照样活跳跳。

但无论如何,让吸血鬼对鲜血无动於衷仍是十分艰钜的,哪怕他其实不饿。江山容易改,本性超难移。成了家生了一窝孩子的大叔大妈也很难不欣赏帅哥美眉不是?

於是,在诚实的身体的驱策下,他找到了血腥味传出的源头。

那是一个人,倒卧在右边岔路转进去约莫十几米的墙根下,一件深色连帽大衣从头至脚覆盖,瞧不见脸,分辨不出男女,只能从被扯开的领口瞥见白皙的脖颈,以及极度醒目的,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撕裂伤。

盯著正淌血的伤口,嗅著越发浓烈的新鲜血腥气,就觉体内一热,沉睡了好几日的本能渴望一下被点燃,沸沸扬扬地窜烧起,竟有几分口乾舌燥感,令他禁不住舔了舔上唇。

其实还是记得的,这条路不对,後头恐怕有东西在追,又是身处陌生环境,快点回去才是最聪明最保险最正确,然而注意力转不开了,被一种比万有引力还来得难抗拒的力量牢牢吸引,只能更靠近。

又是几阵雷。风势更强了,不知哪里的树枝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势若惊浪。

一步、一步,又一步。倒数三米、两米、一米……

再次重申,“天有不测风云”绝非“人类限定”。

以为触到了那个人,却是被那个人蓦然抬起的手给触到。他还来不及惊讶,紧接著眼一花,身子一转,便让一股刁钻而强悍的力量掼在了墙上。

貌似惨遭重创且血流不止的不明路倒者灵巧翻身跃起,潇洒一挥臂甩脱厚重大衣,反欺而上,重重地将手中握著的某样物事往前一送,抵住他的心窝。

“呵!不是吧!这麽容易?”话音以紧贴耳廓的方式送入,带热气与几分轻蔑笑意。

银蓝色闪电骤然横劈过整个天空,闷雷炸响,电光迸裂,刹那映照出一张年轻美艳的脸庞。

Chapter 09

这座城市的冬季,难得遇见暴雨。

然而这个夜晚,九点半前後,却毫无预兆地下起了一场狂风浓云、电闪雷鸣样样不缺的标准暴雨。

从天而降的雨点批哩啪啦地坠落於每一户人家的屋檐、窗台,以及空无一人的街道,没有曼妙轻盈富节奏感的敲打,只有毫不保留的迸裂,以绝对足够让肌肤生疼泛红的力道。

连光都朦胧了,混入弥漫的水气,模模糊糊地晕散开。

呼——咻——

越岭翻山而来的风势头极猛,推送雨幕将小巷大街横扫了个遍,厉声呼啸穿越古城犹不罢休,窜出城门後,又气势汹汹地向城外那片面积有好几十平方公里的荒野席卷去。

首当其冲的目标,当属旷野中央矗立的那座城堡。

大抵世上没有真正无缘无故的事,只是个中原由为不为人所知。可恰如没人说得清这城堡是在什麽时代、为何人所兴建,也无人知晓它又是何时遭到废弃、出於什麽样的考量或原因。

在城市住民的认知里,早从他们的父辈、祖辈有记忆开始,拥有白色堡身、弧度完美灰蓝色穹顶、百座高耸尖塔、雕花露台与落地窗、华丽气派大阶梯,并且让已沦为枯木林与死水潭的花园环绕的它,就是以已死去而未消逝的废墟姿态,静静地沉睡在那儿,一点点、一点点地破败,作为芒草摇曳的原野里一个突兀也和谐的点缀存在。

秃得只剩枝桠的枯树或让藤蔓缠满的雕像自是构不成阻碍,便听拖著鬼哭般音调的风大咧咧地沿曾经铺满白色小碎石的马车道越过花园,冲上百来级阶梯,猛然吹开大门。

砰!两扇门扉重重撞上两侧墙壁,首先制造出巨响与大片浮动尘埃,然後是嗡鸣著四下传播开的回音。

黑咕隆咚的走廊深处,忽然闪现出一个影子。

慢著!暴风雨夜、古老废墟、不明人影……莫非……城堡之所以被遗弃,是因为……闹鬼?

似是受到门厅处传来的大动静的吸引,那“鬼”径直挪出长廊,眨眼便无声无息地来到厅中,很快四下环顾一圈,又扫一眼悬有水晶大吊灯的天花板,而後,将目光定在了被吹得大开的大门上,举步。

欸!再等一下!举……举步?弄错形容了吧?住在百年古堡里的幽灵,不都该走优雅气质路线,用飘的吗?

啪嚓——轰!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银光划过天际,一记落雷紧跟著直劈而下,竟不偏不倚击中位在城堡正门阶梯底端的一棵枯木。

爆裂声中炸起的艳红火光虽不算太剧烈,却被周遭深沉浓郁的漆黑衬托得更明亮几分,不仅瞬间将长阶梯与门厅左近照亮,也照出了那只“鬼”的容貌与身形:男性、二十来岁模样、肤色白皙、五官俊秀无表情、身材高挑结实、一袭俐落合身的夜行装束、腰後挂了把乌金古董刀……

呐,刚才哪个说闹鬼的?想投胎了是不是?

哔哔剥剥的木材燃烧声立刻被雨声盖掉,火势自也支撑不了多久。背靠门柱,藉著光线,张起灵眯眼凝视了一会儿如千万根针从天狂泄的雨幕,继而转过头,改朝东方地平线眺望。朝那个方向走出大约三公里,有一座森林密布的小山丘,山脚下有另一座规模较小、倾毁较严重的废城堡——

再清楚不过的,几天前才在那儿灭了一窝狼人来著。但眼下不论是丘陵或古堡,连一点最粗略的轮廓都看不出了。

拉回视线,又抬头看看天,险些无自觉COS了一回古堡幽灵的他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看来今晚是赶不过去了,只好明天晚上继续再找。

水气升腾,荒野不多时便泛起白雾,而在那之下,地面想必已为泥泞充满。此时走在其中,别说能见度,伸手数得出五根指头都算了不起。即便能硬是穿过它走回城里,想必也会落得从脚到头一身狼狈,跟沼泽里爬出来的泥人没大差别。

怎麽想都不是明智之举,何况这几天没有委托任务在身,算是难得的清閒,也实在找不出急於一时的必要。

等一等吧!这样的暴雨,应该下不了太久。

想著,张起灵背转身走回了厅里,右手轻轻按上颈窝。就如从来不缺行动力,他也不乏耐心。

掩上门,擦亮打火机,点起墙边矮几上金制烛台中唯一的一根白色蜡烛,放在一扇玻璃大致仍完好的窗边。

一点如豆的焰光透出,若从旷野中望去,彷佛蛰伏的巨兽睁开了一只窥探的眼睛。

出乎预期降临的雨,出乎预期地落到黎明将至才停止。

不,也不是完全停止,只是转小,像终於将积累已久的能量发泄完毕似的,从一道声势惊人的瀑布转成一面细致温柔的帘幕。

距离太远,听不到老教堂悠扬的报时钟,指望从废墟里找到一个还没闹罢工的钟则太不切实际,张起灵一向也没有戴表的习惯,长久从事的职业让他养成了根深柢固的习惯,除开武器与几样基本工具不能少,身上挂著的东西是越简单越好。不过不要紧,就凭再次向东方地平线眺望时入眼的鱼肚白,不难判断已接近清晨六点。

空手走上穿越荒野返回城市的路。怎麽来就怎麽回去,没有什麽需要善後收拾,也没有收获。

不知不觉,雨完全停了。雨後的空气格外清新、乾净,呼吸之间,宛如一股清泉流入体内,提振了精神,也刺激了思绪。

望著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城门,下意识间又抬手摸了摸颈侧已几近於彻底愈合的齿痕,他必须承认,自己,非常难得的,有一些摸不清状况。

差不多一个星期前的半夜,他莫名其妙遭到一只饿坏了……不对,根本饿傻了的吸血鬼夜袭,对方隔日送来一盘猪肝作赔礼,此後便消失无踪。当时没有意识到严重性,事後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凭这座城市里的血族家族势力之大、发展之悠久,捕猎当是再容易不过,恐怕自愿献血以求庇护的人类都所在多有,远没有孤身犯险——并且闯入的还是一贯井水不犯河水的黑街——的必要。

而若是非家族成员,背後的不确定因素就更多了,“他”是怎麽来、从哪里来的?潜入黑街又有什麽目的?吸血鬼必须仰赖鲜血维生,目前的安分隐藏想必只是暂时,如果那家伙继续在街上用“那种方式”袭击别人……

不想还好,越想越不得了,简直堪比不定时炸弹了。

张起灵从来不是一个心系苍生、胸怀悲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伟大人物,但他确实对这件事情感到在意。毕竟,不是谁都能在他脖子咬上一口,还带好手好脚的全身而退。

为此,这几天他一反常态,没有宅在家望天花板。一边分别找了几个卖消息的探子打听血族近来的动静,得到的回覆是一切如常,一边又连著搜遍了吸血鬼可能出没的地方。

先是黑街邻近所有空屋与废墟,然後是市内新旧两个城区的几座坟场,连过往从没去过的十字大道老教堂地下墓室都趁夜半钻了个透,却只抓著几只又老又肥的蝙蝠。不得已将搜索范围拉大到城外的废弃老城堡,没成想仍是一无所获不说,还撞上几年不遇的冬夜暴雨。

要连东丘陵那边的城堡都找不到,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想到这里,面前已是熟悉的小巷,熟悉的青石板道。初升朝阳还未爬过两层小楼的尖屋顶,还未将灿烂耀眼的光芒洒落下。一片静谧,时候仍早,黑街住民多是後天性夜行动物。

有风拂面,冷冷地擦过耳畔,撩拨发稍。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感应是怎麽来的,天赋的直觉第六感,後天的职业敏锐度,两种说法似都有理,也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几乎是一转进巷口,浑身就一凛,继之绷紧,察知到了某种不对劲。

非常接近碰到那只吸血鬼当时的感觉,不同的是,这一回,“那东西”并非躲藏在身後,而在……前方!

昨夜的雨势确实太大,所以一路行来,地面被洗得乾乾净净,也所以疾奔至巷底,他家屋檐底下的画面更显得怵目惊心。

浓稠的深红色液体於门前汇成一滩尚未凝固的血泊。让他困扰了几天也寻找了几天的家伙,就倒在其中。

Chapter 10

任何一条道上,都会有几个特殊人物,由於具备或这样或那样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独家条件或能力,显得鹤立鸡群——也指不定是鸡立鹤群,於是久而久之,就成了传奇。

缩小了范围更进一步看,假若说入行第一年就创下“三冠王”纪录,并在往後N年间持续蝉连“任务达成度”、“客户满意指数”暨“被指定委托率”三榜榜首的张起灵,还算不上蛰伏黑街的杀手游侠群中的一枚活传奇,那麽,估计圈内也找不出个更合适的扛霸子了。

然而,换个角度论述,就像再灵的妙药仙丹也免不了副作用,“名声”这玩意儿虽然能带来物质收益与心理上的虚荣满足,却又难免与八卦、狗仔之类概念紧密相系,厉害的,能整得人别说买套子上宾馆了,连没事儿挖个鼻屎都小心肝儿直颤。

不过这麽讲来,咱们的扛霸子就更传奇了。年轻、俊秀、未婚、多金、气质出众、身世如谜……集诸多天怒人怨条件於一身,绝对可以说,他老大生来就是为了让乡民有话聊、狗仔有饭吃而存在,偏偏不知为何——

大概老天爷搭错了几根神经兼少给了某些方面的细胞吧!打从在黑街落户并崭露头角起,他,始终与八卦绝缘,即便出门从不戴墨镜,卧室的那扇窗也没装的有隔音玻璃或厚重窗帘。

没错,接下来这一段章节,要从张公馆主卧室的窗说起。

那是一扇Size正常、没有帘子遮挡的窗,而且上头的玻璃也不算脏,只是边边角角有一些薄薄的灰尘而已。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从它的这一边看到另一边,另一边看到这一边,只要照明充足,并且脸上的两只——或者四只——眼睛不是纯装饰。

过往的上千个日子,张户长对这扇窗从来没意见、没想法,但在踏著比平常沉重不少的脚步走上二楼,以脚带手踢开房门,跟著自然而然瞥见外头越发转亮的天光的此刻此时,他突然有些庆幸窗子朝向的是西方,不然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安置“特殊重伤患”的地方了。

弯下腰,在呛鼻腥味与冰凉湿黏感中卸下怀里的重量,於是一星期前曾经溜上他的床的家伙,又回到了他床上。只是两相对照,两位当事人的处境和神态来了场一百八十度扭转,当时冲劲满满、扺死折腾人的那位,眼下却是落得人事不醒、任君摆布的份。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小人报仇,三天嫌慢。张起灵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所以前面单纯是一句凑字的废话。看著那双眼紧闭、双眉微蹙、面色和唇色都惨白到夸张的脸,他的脑袋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吸血鬼的伤,怎麽治?

让妖魔鬼怪受伤的心得很多元多样,帮妖魔鬼怪疗伤的认知倒真没有,尤其对象还是压根没打过正经交道的血族……算了,还是先照老习惯来吧!

主意打定,行动即刻开始。

首先从唯一的柜子里拿来乾净的绷带和毛巾,翻了翻,居然半瓶红紫药水也无,显然最近欠缺真正够格的强敌挑战,久未挂彩,连补货都忘了。

回到床边,跨跪在昏迷不醒的吸血鬼身上,将上半身稍微扶起,扯掉比较碍事的大衣,然後挪动双手,放在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衬衫领口处。

解纽扣?不,一把撕了省事。

凭丰富的实战经验,只消瞄上一眼,大致就估摸出了是怎样的状况,但把那件血淋淋的上衣扯开之後,映入眼帘的画面还是让张起灵不自觉地皱起眉,啧了一声。

伤口位置就在心脏上,一个被利器扎出来的洞,不大,但瞄得很精准,而且足有几厘米深,仍在缓慢地向外冒著血,漫过白得跟纸没分别的肌肤。伤处周围泛著一圈黑,看著竟似被烧灼後留下的痕迹。

对血族确实不熟悉,可在道上混得久了,一些最粗浅的基本认识还是有的,流传在前辈或黑街住民间的那些传说呢,也或多或少地听过一些,尽管这座城市早在世代交替间架构出一套独特的共存运行模式,塑造出相当成功的表象和平,离那段人类与吸血鬼对著干的岁月有好几个世纪远了。

他知道,以尖锐的武器刺入心脏,虽不足够直接置血族於死地,但可以造成一定程度的大失血与麻痹,让他们暂时失去意识与反抗能力,是一种实施难度较高但相对最为有效的攻击方式。晕过去的吸血鬼落到人类手里,再怎麽牙尖齿利也没辄,当粽子捆起来,点一把火,招待一场日光浴,轻松就能要了命。

再者,从利器扎入的角度和深度不难判断,出手者相当不简单,几乎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攻击,手脚乾净俐落。

是街上的人?

在他的印象中,同行里头,身手真算得上好的,也只有那从来墨镜不离脸、绰号叫黑瞎子的人了,但这明显不合那人的行事风格。

吸血鬼出现在黑街,遭受严重度几近於致命的不明攻击,两件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凑在一起,某种意义上,等同打破两个族群长久以来互不干涉侵犯的默契。然而探子们又都说,新城区的血族家族群毫无异状。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是意外,抑或……难道,背後有阴谋?

又看一眼身下那张惨白得可怜兮兮的脸,张起灵捏了两下眉心,不再想下去。过多的揣测只是干扰,等弄醒了这家伙再好好问个清楚不迟。

目前,他唯一能确定,并且是非常确定的,只有一点——这只吸血鬼是来向自己寻求保护的。至於如此坚定但平心而论十分欠缺具体证据支持的信念从何而生,暂时不予深究。

手上仔细小心的清理与包扎不停,一面往下检查。床单上晕染开的一片血渍接著吸引了注意。翻过吸血鬼的右手,果然找到第二处伤。

那只手,表面看著没事,但只消一翻,手心和指腹里却是血肉模糊,同样也留有烧灼痕迹,且面积更大,呈片状分布。

稍作推想,他明白过来,该是这吸血鬼在彻底昏过去之前硬拔掉了插进心脏的利器,所以才有力气循著记忆勉强逃到这里,也所以把右手给弄成了这样。

看来是个倔脾气的主,明明没啥攻击力,“夜袭”那回挨上一脚都要哼哼唧唧掉眼泪,却是宁肯受这种程度的皮肉痛都不肯认命。

摇了摇头,左手一推堆在旁边的大衣,想要挪动个更容易处理伤处的姿势,触手却是坚硬的感觉。

赶紧拨开厚呢子衣摆,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顿时呈现眼前。

那是一把不太一般的匕首,特殊之处不在造型,而在材质,抹去血迹,灿然银光便放射而出,从握柄到刀刃,通体皆为纯银打造。握柄底部刻著一个极小的鹿角珊瑚标志。

见过这个标志吗?凝神想了想,毫无印象。

沉吟了下,张起灵抬起右手,将食指沿刃尖轻轻抹过。不出所料,指腹立马见血,但无任何异样疼痛烧灼感,伤处周围也不见发黑。

毫无疑问,这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武器,只对黑暗种族见效。

看著,看著,心突然有点沉,不由放下匕首,微微俯身。可即便距离稍拉近了,面前的脸还是死白依旧,从刚才到现在,哪怕一点再微小不过的动静、变化,统统没有,简直能跟雕像一拚了。

心头的重量转化成些微的不安。该不会……

当意会过来时,右手食指已经探到了对方鼻前。

这是干什麽?试探吸血鬼有没有呼吸?

意识到此一举止象徵的意思,张起灵顿时便愣在了当场,有些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指,淡定且面不改色地暗自窘了一下。

再抬眼,对上的却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重伤昏厥的家伙,竟然醒了!

应该是没能理解自个儿的遭遇和现下所在地,那双眼睛起先找不到焦距,茫然地在救命恩人的脸和天花板扫过几个来回,跟著就像突兀地感应到了什麽,黑眼珠猛一转,眼皮一敛,目光刷地凝结在那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上。而後,张开了紧抿的唇……

有那麽一瞬间,张起灵以为这只吸血鬼会笑,或者说点什麽,毕竟他是真犯了个爆难得的超低级错误,发生概率估计比日全蚀还小,但这预设立即被从右手食指指腹处传来的柔软触感推翻。

切记,张著嘴可以做的事有很多,未必要笑、要说话。

便见那吸血鬼伸出舌头,舌尖软软地掠过他的手指上的刀伤,舔去从中渗出的血珠,貌似皱了整夜的眉头终於缓缓舒展开,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可似乎不满足,跟著眼一眯、脸一侧,乾脆整个含住伤口,一下下吸吮起来。

陌生但不能说完全陌生的酥麻感霎时又从脊椎窜起,流遍全身。有些不太对劲,张起灵想。但,恰如难以将视线移开,右手没有被收回来,一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