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2月9日

Twilight till Dawn by 月下十三层/bonepig(21 – 30)

Chapter 21

人活於世,无论撞上怎样的际遇,平淡的、夸张的、意料中的、意料外的,so what?只要今天不是世界末日,这日子就还是要过。

尚不见被拉长的建筑物剪影散落。时候未到,尽管树状青铜基座中依旧有水柱喷涌,长相不太讨喜的King Size鲑鱼们依旧扑腾跳跃,街心广场喷水池边却只有蜷成一团做日光浴的几只肥狗胖猫和稀稀拉拉不足十名的一小队人。

瞄一眼腕上的表,队伍最前头的三十来岁男人稍稍拉高了脑袋上的毛帽帽檐,向手上不是拿著相机就是比著V字的其他八人扯开一个自认颇亲切的笑。双掌於胸前相击。啪!啪!略钝的拍掌声回响在因为天气太好所以显得不那麽凛冽的风里。

“各位,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该继续往前走啦!下一个景点是『阿盖西』,咱们这最美的小湖。这段路比较特殊,注意跟好,千万别走丢了啊!”不然,怎麽人间蒸发的可就难说喽!

——当然,後半句只是也只能是内心OS,除非真想换碗饭吃。

顺子,黑街上的黑牌导游,正用他的方式过著属於他的小日子。

集合,整队,来到喷水池另一侧,指著枝叶浓密处隐约可见手机、背包、皮带、内裤等物高挂晃荡的千岁老蛇柏树又提点兼警告几句,绕个大圈避过鬼手藤的捕猎范围。在他专业的带领下,一支有老有少无青无壮简单讲就是老弱妇孺总动员的观光队伍一个也不少地顺利钻进一条位於树後不远处的石缝中。

视野蓦然转暗,潮湿气味窜入鼻腔。石缝很窄,窄得仅容一人——体宽正常者限定——独行,却又很长,长得很有几分隧道的感觉。头顶上一线天般的地形阻隔了九成五左右的日光。

刚想再做点必要提醒,有人先惊呼起来,“好神奇喔!怎麽会有这麽大的石头长在这里?”

确实难以用常理解释。一块十来米高、数百米长的琉璃火山石,莫名其妙就长在了距离街心广场不远、该当是住宅密布并且地势也没什麽起伏的地方,像被某种未知力量故意从某个遥远的所在搬过来摆上的一样。更诡异的是小石山中央有一条贯穿它的天然裂隙,让人可以直接从这一头穿越到另一头去。

这还不够,最诡异的是这条幽深且潮湿的裂隙偏生又是通往几大知名景点的捷径。通过其他比较一般的路径至少要多耗上两倍时间,因此,哪怕要先和蛇柏树与鬼手藤玩一场捉迷藏、做一番小小搏斗,还是划得来。

只是,进了石缝里,就再没啥需要留意的了吗?

“哇——”导游大叔正准备出口的叮咛再遭封杀。接力似的,另一人发出惊叹:“快看!快看!头顶上!”

除开额头冒出三条黑线的顺子,所有人都仰起了脸。惊讶导致的静默过去後,倒抽气音极具默契地响成一片。

伴著视线的拉高,呈现於众人眼前的是一幅有些魔幻的画面。锐利陡直如经刀削的石壁中段与上缘,竟附著无数大大小小的幽绿色光点,在笼罩四周的幽暗映衬之下,宛若缀於深色布幕上的华丽翡翠流苏,又俨然宇宙星海。而在离得稍远些的位置,另有几点缓慢游移、时隐时现的红色萤光……

“顺子哥,上头是什麽东西在发光?好漂亮啊!”终於,有人从震撼中回到了现实。

“这个问题的答案……”抹一把脸,导游大叔的脚步不但没放缓,还变得更快了,“你们、绝对、不会想知道。”

幸好,从裂隙另一侧射入的阳光已照在了他冷汗涔涔的脸上,滞重憋闷的湿气为流动的清新气息所替代,出口就在前方了。

跨出石缝,周遭豁然开朗。

恰如难以想像沿街心广场绕个弯便能发现一块巨大火山石,同样难以想像火山石之後有这样一片空阔的土地。向前延展开的深褐色将视界下半部铺满,换作夏季,必为嫩绿的草场。

远方,地势因与旧城区东部边陲丘陵地带相连接而和缓拉高。略近处,水光潋滟晴方好,镜面般的小湖泊倒映了满满的澄澈天光。湖畔另耸立一座圆柱状石砌高塔。

塔尖直指中天,塔身斑驳的灰和炮火轰出的孔洞无声印证了也抵抗著岁月悠长无止境的洗礼。荒颓与坚毅,两种相互矛盾的概念在此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统合。

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大抵如此。

缓口气,回过身看看自己领著的队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半个不少,四肢俱全。很好!顺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几下掌集中起游客们的注意力,边往小湖行去,边扯开嗓门介绍起来。

“大家看!‘阿盖西’到啦!用一般的话讲,也就是‘姑娘湖’的意思。在湖边拍出来的照片,都跟风景海报啊画片的没差别。至於那里……”粗壮的手臂一伸,遥指高塔,“那可更不简单啦!东夏塔,听说是几千年之前就有的,当时这座城市才刚刚发展起来呢!局势不好,战争盗贼的什麽都多,所以很需要这种了望用的建筑物,而且因为够高,那时的人乾脆也拿它当日晷用。咱长白公园里头,就数这俩地方最有意思!”

“为什麽要叫长白公园呢?没见到白色啊!”

导游最喜欢也最拿手的,莫过於解答此类疑惑。

“那是因为还没到下雪的日子。天还会更冷的,再晚一个月来看,这地儿就是一片白啦!”

“为什麽我们非要来这种地方呢?不好玩!不如去逛街买纪念品……”

至於这个问题,嗯,就让人有点吐血了。

收回来的手一把压低帽檐,顺子的嘴角抽两抽,额角批啪冒出一个“十字路口”。这要怎麽回答?最近来黑街的外地观光客们改变了习惯,开始主张提早游街,说是白天里比较安全,省得经常闹失踪案,反正漂亮的地方怎麽看都漂亮,指不定光天化日下还有别种风情呢!

这说法本身倒也没错,然而游客的行程易改,街上承袭的生态难移,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再带团走街串巷逛摊游集市,也就抽不了成、分不到红、得不到回扣……

天可怜见,谁能更郁闷?无奈长叹,想装出对不起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貌,却又有第三个问题传入耳膜。细细碎碎的话音,像是小孩子。

“顺子哥哥,你为什麽会来当导游呢?”

浑身触电般震颤,顺子怔怔地止住了脚步。

举凡以问号作结的句子,按回答难易度论,可粗分为三种:容易的、困难的、根本和主题不相干的。偏偏是这第三种,拨动了他内心最细腻处深埋的那根弦。

 “那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也是一名黑街导游。”缓缓转回身子,迎向数道好奇的目光。低沉浑厚的嗓音里,霎时多出了几分苦涩。

“十年前的冬天,他在一次带人游街时失踪,整支队伍下落不明,音讯全无。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我下定决心也成为导游,好藉著这身份走遍黑街的所有角落,打探他的音讯,寻找他的遗体。”

冬阳、广野、高塔,略显苍凉的背景画面起到很好的气氛烘托作用。游客们的眼里闪现泪光,导游大叔的一口白牙森森反光。该是反问的时候了,“对了,知道我为什麽一向只接八人的团吗?”

“我老爹失踪那回,带的就是八个人。要是哪天让我找到他们的尸体,另外几个死鬼又不肯放我爹走的话,我的客人就可以留下来陪他们玩,不多不少刚刚好……”

恰在话音落下的刹那,猛一阵风起,呼啸著从地平线处卷至,呼啸著奔向天际。晴朗好天气也分毫缓和不了的冰寒凛冽。

惊觉原来落入了魔掌的恐惧若洪水来袭,便见无辜游客立时如碰上大灰狼的小绵羊似的紧抱成一团,泪光已不止在眼眶中闪动,有的更乾脆流出鼻涕。

“我、我们不逛了……”

“那可要考虑清楚了。提早结束行程,导游费可是半分不退的。哈哈哈!”

伴随句末爆出的大笑,差点要变身走阴险腹黑路线的顺子一下又恢复了油嘴滑舌小导游模样,摆了摆手。

“咳咳咳!瞧瞧你们紧张的,全给唬住了吧?开玩笑的,没事,没事。咱这里既然都给叫作黑街了,当然要有点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的什麽,要不然大家逛著多没劲呢,对不对?我演的这出就叫作黑心导游!哈哈——咦?”

准备笑个过瘾,却又突兀地一愣。几十米开外,方才走过的石缝出口处,突然冒出两个人影。

从衣著和身形判断,走在前头的是个男人,跟在後边的则难以辨识,只因才一钻出缝隙,还没来到阳光下,前面那人便立马脱下外套回身往对方兜头一罩,跟著把人一抓,无视挣扎反抗直接扛在了肩上,拉开大步朝众人所在方向直冲。

不出数秒,又一阵带动发稍与衣襬的风迅猛飙过。风中,呼喊回盪:“放手!放我下来!你到底要干什麽?不要——”

一直到疾奔而过的人影消失在了东夏塔底的阴影里,被激起的细小沙尘又纷纷落回地面,那带惊恐和痛苦的喊叫还於耳际回旋。太明显了,男人的声音。

“顺子哥,那一出又是演的什麽?”

良久,良久,发自游客群中的疑问才总算唤醒因为眼尖认出跑过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黑街扛霸子本期《叁周刊》封面人物所以开始思考自个儿是不是幸运撞破了当前最热门八卦续集兼背後真相的导游大叔。

“那演的是……是……”灵光闪现,於是答案脱口,自然而然。“看不出来吗?强抢民、民男嘛!怎麽样?效果特别逼真吧?”

Chapter 22

传说,血族是长生的,存续跨度之大,近乎永恒。

传说,血族是残忍的,猎杀与鲜血,孕育出未必外显的偏执与疯狂。

传说,血族是强悍的,乍看与人类无异的苍白外表下,藏著常人所不能及的邪恶力量。

传说……传说何其多。当下的现实却不会有第二版本。

当下的现实,是这个晴朗到有些难得的冬季午後,有一只纯血种吸血鬼边徒劳地大喊放手边让一个人类紧紧拽著跑起了马拉松,先沿家家户户的屋檐阴影从西到东跨越老半条街,继而穿过一条狭窄诡异的石缝和一片傍著湖泊的荒地——

这段过程中,他的无效抗议激烈度因为遮蔽物的薄弱和对方变拽为扛的姿势往上提升了至少一个等级,紧接著进入一座不知该用废墟抑或古迹形容的尖塔底,顺著盘绕塔身的螺旋状阶梯登高再登高,最後,头晕脑胀中,像一袋被扔进仓库的马铃薯一样被扔在了硬梆梆的石板地上。

该死的!到底招谁惹谁了?

屁股兼右半边身体与地面亲密接触之时,除开痛与晕眩,悔恨也打已经被不爽和疑惑差不多塞满了的心底猛爆式升起。

真的,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如此久不肯好好跟撒旦连络感情。而上帝……不出啥颠覆世界的天大意外的话,没可能庇佑血族成员,哪怕这只吸血鬼正受著人类的欺负。

心下骂骂咧咧,手上出力。虽然总的来说未遭阳光直射,大白天被拎著到处跑仍然颇伤元气,现在不但全身不对劲,连力气都使不太上,可不管怎样仍得换个有尊严点的姿势先吧!趴倒在地成什麽样子?

不想实际状况远比预想更来得糟糕,眼前乱舞的金星让他看不清周遭情形,贸贸然支起上半身後顺势将手改向旁一撑,却彷佛按著烧红的烙铁。

“嘶——”一声低呼。惊慌收手,上排门牙於下嘴唇咬出一道痕。

所有金星被火辣的灼痛感驱散得乾乾净净。眯眼环顾四下,本就无血色可言的脸刷一下更白了,惨白。

阶梯尽处,当为塔顶。此地面积不大,并且简陋,就如一座废弃的圆形小屋,尖顶、石墙、几扇小窗与空洞洞的门,用以连接外边的了望用通道和塔墙,如此而已。放入一个成年男人和一只吸血鬼,便再无多大活动空间。

此刻,因灼伤而泛红的指尖前方两厘米处,阴影无以延续,一片夺目到简直不合季节时令的金从门洞处淌了进来,用遍染万物的豪放气势在古老石砖地与塔墙曳洒。

时近下午二时,阳光灿烂。要命的灿烂。

相对於血族代表的手足无措,人类代表倒是老神在在。

不,仅仅用老神在在形容还稍嫌保守客气了。好似方才的长长一段街区马拉松加负重越野登高都是幻觉,张起灵从面色到呼吸到表情尽皆如常,正环抱著双臂,稳当当地以背靠墙,站定在一个有百分之两千把握把守住阶梯的位置。

其实,换个地方站也丝毫不要紧。以这座塔为中心,方圆数百米内都是无树荫与建筑分布的荒野,而日光正烈。只是他的性格一贯更倾向於彻底掌控局面,杜绝一切意外的发生可能,不仅是职业惯性,过往的两次“相处经验”也坚定地告诉了他——有这样做的必要。

身边不远,透著慌乱和惊惧以及一些愤怒的视线在绕著塔楼顶转一圈後扫过来。冷静迎上。无语对视一阵後,他敏锐地感到那股目光生出转变,审视打量意味隐隐然从中升起,疑惑将原先躁动的另三种情绪取代。

没错,审视。自觉濒临灰飞湮灭危机的吸血鬼在打量,打量面前这个强悍得超乎认知的人类。

阴影处的石砖所散发的透骨冰凉有助於冷却思绪,手上不危及性命但看著惊心的小伤则具备了示警效果。初始的混乱过去後,理智开始起作用,他於是压下惊慌与怒意,强迫自己镇定,同时自问。

今天醒过来後听到与碰到的种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这个人,为什麽会忽然出现?

第一个问句的牵涉范围太广,目前无法作答。第二个相对容易些。两个假设,一是为了之前吸血的事算帐来,二是为了秦海婷的意外死亡。前一项假设应当不成立,真要算帐,又怎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两次,还带救他一命?而且他事後都没忘记送上新鲜猪肝表示感谢,第二次还特意加了量的。至於後一项假设……

是了吧!陈文锦的反应足够让他明白情况的不乐观。

想到此,眸光不禁一黯,歛下眼睫,视线无力也无声地坠落在了灰尘满布的地板上。

又思索了小半分钟,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吸血鬼终於决定打破沉默,“如果你是为了海婷的死……”

开口才发现声音较平常虚弱了好几分,环境逼的。

“我没办法解释,但那的确不是我做的,信不信随你。”

张起灵微微颔首,眼中一丝波动也无,“我知道。”

不是相信,是知道。理所当然,不具争议性,不值得惊讶,这样的知道。

迎上当即被投来的极强烈诧异,他向前跨出一步,“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门洞以外,正对著它的太阳正在西沉,用著肉眼可见但不能见的速度。落得比尖塔顶更低了,但还没有完全掉到顶层以下的位置去。光与影,直接了当的死亡威胁、不可或缺的活命凭依,在小屋中相互消长。

吸血鬼努力地挪动起来,将身体靠著墙更往屋内缩。

“我的事情,不是你能理解的。”

要到什麽时候他才会明了,自己正面临的最大威胁原来并非灰飞湮灭?嗯,估计是讲完那句话的下一秒吧!

Chapter 23

时间:回溯、逆推再倒转,距今许久以前的从前。

地点:不变,仍是这座历史悠久而幅员广阔以至於人妖魔鬼怪并存的古城,不过那时稍微不这麽古老。

厚厚积雪逐渐现出融化倾向的初春,一年之始,也似乎可说是四季轮回更替中最最最寒冷的时段。

一支栖居於古城某处的吸血鬼家族,迎来了许久未有并且可说极其难得的新成员,一个纯血种的孩子。

作为人,IQ再高的天才也没能耐在未经他人告知之下灵光一闪便将自个儿出生以前家里发生的种种摸得一清二楚——此句略过超能力因素不计。同理,作为吸血鬼,就算是级别相对较高据说若持之以恒地摄取血液提升力量终有一天可达不惧烈日境界的纯血种,也不可能对家族过往经历的大小事件与发展历史无师自通。

但,随著时光流逝,自身日渐成长,越发懂事的小吸血鬼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在自己被生下来或者拥有记忆以前,家中该是遭遇过一些不太好的、甚至严重到危及生存的事情。

因为,也所以,打从有记忆起,他就从来没有被允许离开过家族蛰居的老窝,一座由许多空房、回廊、高塔与深邃的地下室共同构成的老城堡。

领受上帝的祝福,与撒旦堕落,不论走上哪一条路,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特殊的环境和条件,对这只小吸血鬼的最显著影响,当数造就出过人——过鬼——的自得其乐本事。

那些还不认识字的日子里,他每天的例行活动,就是在家中各处来回穿梭,尝试挑战一些长大之後回想起来只能以幼稚到脑残形容的目标,诸如“算出城堡里总共有几间房间”、“数清楚通往钟塔的回旋梯共有几阶”、“猜猜看从地下室头走到尾一共需要几步”……

遗憾的是,不管命题如何更改,迎来的结局都差不多。没办法,老城堡的室内布局就如迷宫,阶梯总是又陡又窄又滑,地下室里永远都能撞见迷路与碰巧打酱油经过的其他妖魔鬼怪。

怪了!不都说血族是黑暗种族中的最强大势力吗?那许许多多年中,却没一只妖魔鬼怪怕过他,哪怕他是那麽努力地强忍被吓出来的眼泪并装出一副凶样。

认识了字之後,小吸血鬼的生活有了改变。四处乱窜成为过去式,昔日极少涉足的书房取而代之成为他常待也十分爱待的地方,仅次於自己那口用料高级且铺有好几层柔滑绵软丝绒被子的棺材。

喜欢书房,源於他迷上了一本书。那本书,严格来讲并不是书,是家族的上一代族长、他的爷爷,留下的笔记。

他没有见过他的爷爷,曾走遍整个大陆、探访过所有国家与老城市的老吸血鬼。死去了、沉眠了,或是又一度远行了?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笔记中记载了太多太多关於异邦与其他种族的见闻与故事,甚且是死生悬於一线的战斗与冒险,让他无法自拔地沉迷。

也在这段期间,小吸血鬼交到了第一个年龄相去不远的同类朋友。

古堡庭院里有好多枝干纠结交错的老树,有些把树枝伸出了高墙外,有些把树枝探到了书房的窗前,这就解决了主要问题——出不了大门,开窗总行吧!两个小鬼往往一打闹就是整夜,回过神时已然日出,於是又一起窝进那幸好挺宽敞的棺材里去。他们还特别热衷於一项活动,就是由他出一些欠揍至极的馊主意,让对方去实行,过几天再来报告结果,不过除了被修理,通常没别的结果。

一个又一个融雪的初春到来,远去。用著心情好时觉得过份快心情差时又嫌有够慢的速度,时光继续流逝。曾被路过院子的蛇妖猫怪一眼相中追得涕泪横流的小吸血鬼,长成了住在水管中的长发女恶鬼愿意光著身子爬出来投怀送抱的血族少爷。

睡醒吃、吃饱睡,食衣住皆被伺候而不能行的生活充满平静与慵懒,对过去的好奇、对现实的不满却蛰伏在了血液里,时不时抓挠他的心。然而,偶尔尝试的挖掘换来的总是家族长辈们的推委拒绝,与此同时,他们眼里也总是流露出压抑的哀伤和些许不忍,似乎还有忧虑。

为了什麽呢?保护与欺瞒的界线太模糊,他分不清楚。

异状的出现,大约在几个月前,枫叶艳红如大火焚林的深秋。

现任一家之长,他那据说事业做得很大且向来疼他的三叔,突然一反常态,不但在毫无解释之下把亲侄子锁进了城堡回廊最深处的一间密室里,还不许管家和仆人“送餐”。

算不出到底被这样饿了多久,密闭环境彻底抹灭了他的时间概念,最後终於体力不支,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吸血鬼少爷发现自己离开了家,身处於作梦都未必能描绘出的景象中:头顶黑沉沉的夜空,脚踩一个被解开了的大麻布袋与光滑青石板道,眼前有成排的两层或三层小楼房,路灯柱上凝结了白霜,冷风呼啸。

兴奋?恐惧?紧张?不!啥感想也没有,一片空白。因为真的太饿、太饿了,已经到了极限,没有办法忍耐了。

扶著墙壁,他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缓缓站起身,前後左右环顾一圈,双眼随即眨也不眨地锁定道路延伸的方向。

这个瞬间,意志得到高度强化与集中,再不能思考其他。浑身沸腾叫嚣的欲望告诉他,前边不远,有一个体内流淌著鲜美的温热血液的人类……

“接下来,我就遇见你了。”

叙述来到一个段落,吴邪舔了舔有些乾的唇,微一仰头,将後脑勺也贴上冰凉的石墙,又觉得不够,乾脆稍微侧身,把半边脸都贴上去。

细小响动声中,有石屑沿墙簌簌落下,加入成为地面千年灰尘的一部分。张起灵拔出分明上一章结尾时仍在鞘中现在却有大半截被插进了墙缝的乌金刀,还刀入鞘,跟著也在墙边坐下,淡淡地看了身旁的吸血鬼一眼。

读出这动作的潜意思是“继续”,并且不含半分商量意味,吴邪撇撇嘴,无奈地在心里嘀咕两句。

——什麽世道嘛!怎麽我连遇到的人类都这样凶……

隔日傍晚,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被家人拿布袋装了扔出来的吸血鬼少爷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张陌生的床上、一团陌生的棉被中醒转。身上有些疼,唇边却残留鲜血的美妙。转动眼珠,一张陌生面孔映入眼帘,男人,看著很年轻,露在被子外边的上身赤裸,线条漂亮的颈窝处,被尖牙扎出的两个小孔已然凝血,衬著偏白的肤色,无比醒目。

陌生的N次方加乘引爆,这等必须定义为魔幻的经验与画面著实太过刺激,瞬间炸红了脸颊,炸傻了脑袋。虽然他经常跟那个好朋友一起睡觉,睡到滚作一团又叠成堆,但那是同类啊!而且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反正天快黑了,於是使出长久以来被各路妖魔鬼怪培养训练得来的还算不太差的逃命本领,匆忙落跑。

直到冲出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才渐渐地冷静下来。理智一恢复,心中便升起不安与歉疚。

血族不等同杀人魔,摄血并不见得会致人於死,求生未必需要屠戮。经过几个世纪的洗鍊,绝大多数成员都懂得减少不必要的杀戮,这是一种自保,特别在几大家族基本已於人类社会扎根潜伏得相当完美的这个时代、这座城市。

上述乃普遍情形,而他,状况更加特殊。被保护也被禁制著无法出门猎食的吸血鬼,打小就是让亲人喂养大的,装满了新鲜血液的亮晶晶玻璃杯定时被送到眼前,还会插上吸管呢!就差另外搭配樱桃或者柠檬片了。

是的,活到这麽大,这是他第一次咬人。

持续几个月的饥渴爆发出来肯定很可怕,本能驱使下到底做了些什麽却记不太清了,在没有先备经验可供参考比较的情况下,他很难不担心自个儿是不是对那个人类造成了比较严重的伤害。

不得不说,这只进食技巧待加强的吸血鬼少爷还是挺聪明的,至少应变很快,性格也不是太别扭。找上一间猪肉摊,掏空了一边的口袋跟胖乎乎的老板弄来一盘子刚起锅的熟猪肝,他决心回去表示慰问与歉意。

然而,那个看起来没受啥影响的人类只默不作声地把一盘子的猪肝接过去,砰一下就把门关上了,完全不搭理他。

释出善意人家却不领情,吸血鬼少爷有些丧气,也有一点点不爽,头也不回地又离开了巷子,走回热闹的街。

望著街道两侧的小摊贩,穿梭於来往的行人之间,如果说不再受行动限制是一项长久怀抱的心愿,现在该能算是美梦成真、夙愿以偿,他却迷茫了。这是哪里?自己为什麽会来到这地方?三叔他们呢?都到哪儿去了?

顶著冷冷的风,漫无目标地走啊走的,他不知不觉远离了人群最集中处,走到一条巷子前。

那条巷子不长,却生著好多好多掉光了叶片的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展著,跟古堡庭院冬季的景象有几分相似。而在最接近巷口的树下,站著一个年轻女人,正用手指梳理著披散於肩头的黑亮长发,貌似在等人。

那个女人生得很美,姿态更美,顿时撩动血族与生俱来的“外协”因子,尽管心很乱,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多看了她一眼。

也在那一瞬,长发女人看向了他。

目光交会刹那,她浑身一震,脸上现出恍惚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但在他辨认出那是否为哀伤之前就化成了微笑,极美的微笑,由上扬的唇角一直一直蔓延到光彩闪动的眼里。

迈开脚步,长发女人优雅轻盈地来到他面前。手轻巧地一扬,递过来一杯散发著甜香的热奶茶。

我的店里正好缺一个帮手。她说。

“那天晚上,你的伤……”大概是哪一段描述勾起了他老大内心一些旁人难以察知的情绪,张起灵开口时的表情难得地有点儿……微妙。

“我在买东西的半路上遇到的,是个女人,但是我不认识她,先前从来没有见过。”

吴邪摇头。为了完成这动作,他不得不把脸从墙面挪开,调回正常坐姿。

“真狠,痛死我了!或许那就是爷爷在笔记里提到过的吸血鬼猎人吧!”

张起灵捏了捏眉心,他在困惑时经常如此。

被家族有计划地保护又抛弃的吸血鬼、在街上开茶馆并可能和血族有某种联系或渊源的女巫、外地来的女吸血鬼猎人、在城外发起组织性偷袭的狼人群与神秘首领、前夜的少女命案……

凡此种种,好像背後都有联系,好像将有某种巨大的变化要发生,却又摸不著头绪,连个所以然也说不出来。更出乎意料的是,以为找到了可提供重大线索的关键对象,不想带来的是更多的谜。

“你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自己的家族和身份的物件?”想起过往听同行提及的一些见闻,他问。

这问题……问得有点没水平了吧!吴邪咧嘴龇出一对总算不再是摆设的尖牙,但见张起灵极为认真的扑克脸,又想了想,会过意来,将被灼伤的左手伸过去。

“你说戒指吗?那不是谁都有的,只有家族中地位最高者才能够拥有,算是一种等级跟力量的象徵,也能当作信物。”

五根手指上什麽饰物也没戴。衬衫袖口略略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腕。

“像我这样的,当然不……” 话声的中断很突然,彷佛某处藏著一把隐形的刀,当空削下。

张起灵只感到身边的吸血鬼猛然一僵,似被什麽给惊吓到,随後人影一闪,那家伙居然就要跳起身往楼梯口奔。

毕竟是血族,速度远远快过了预期,不过扛霸子真不是随便叫的,没浪费哪怕几分之一秒在错愕上,上身前探,手一捞,还是就著坐姿将之抓住,用力一扯,揽回身前。

“怎麽了?”

微一皱眉捱过胸口的撞击,怀中传来的猛力挣扎让他选择不收劲,一只手臂环过吸血鬼的腰制住行动,另一只手穿到脑後扣紧,扳正写满了慌急的脸。

“冷静点。发生什麽事了?”

就在他们头顶上方数呎,一道从小窗射入的金色阳光横穿室内,晕散成对面墙上的圆形光斑。楼梯前也另外洒了一片。

僵持片刻,吴邪蓦地泄掉全身的力气,瘫软下来,竟连嘴唇都白了。又过了几秒钟,低低地吐出四个字:“鱼不见了。”

Chapter 24

鱼?淡定如常的表象之下,张起灵心中的确有一瞬的纳闷。眼下正抓著的这只吸血鬼,难道还另外混了猫怪的血?可他不是自称纯血吗?

疑问的存在时间不长,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提供了解答。

与认知动摇於前而色不改的黑街扛霸子相较,菜鸟吸血鬼彻底变了个样,好似方才声情并茂道出一段被豢养与弃养之血泪过往并险些在情急中一头撞进日光里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不为人知的双生兄弟之类。

此刻,只无气也无力地维持著面对面跌坐在了人家两腿间的姿势,头半低,压低的视线落至垂於身侧的左手腕。著急管不了用,现在是出不去的,稍微镇定下来瞧清楚周遭,特别是楼梯口的地面,不难明白。

“蛇眉铜鱼,是爷爷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再将手半扬,再让衬衫袖口滑下,露出的一截腕子上无伤疤、无印记、无饰物。恰如血色和体温的欠缺,什麽也没有。

配合郁闷到破表的神情来看,很显然,这样一幅毫无突兀点可言的画面,却正是问题所在。

“那是我爷爷还掌管家族的时候,在一次远游之後带回来的,得自一个非常遥远且古老,从不曾有血族去过的神秘国家。另外,据他对三叔说……”

解释停顿,但非被掐断似的急停重演。无需换气的吸血鬼抬起脸,注视起近在咫尺的人类听众。

有别於已在N多地点藉N多情境和姿势在他们之间上演过的N多次,这一眼不见汹涌翻腾的直白纯粹情绪,就算想,怕也提不起劲了,可仍无误地传递出某种明确、急迫的信息。

不必纳闷第二回,张起灵立即便明白过来。来到转折点了,因此故事的讲述者需要确定——或说再确认——聆听者能够信任,而这举动再明显不过地预告了接下来的内容的重要性、私密性,也指不定包括杀伤力。

不言不语,他默默收敛手上的力气。没改变它们被放置的位子。

感到一股微暖而不伤的温度将过紧的箝制取代,穿透过脑後浓密的发与身上的单薄衣衫,渗入体内,吴邪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

“除了我手上的这一条,蛇眉铜鱼另外还有两条,外表看起来完全一样,各自却有不同的象徵意义。如果有谁能将三条鱼集全了,凑在一起,就可以揭开一个……”

短时间内第三度停下未到句号处的话音,表示第三种隐义。这一次,发虚的语气做了注脚,竟是认真严肃看待之馀,其实,自己也对即将出口的话有那麽一点点点点的不能笃定、不敢置信。

“一个,攸关黑暗种族兴衰消长的重大秘密!”

张起灵沉稳的心跳骤然快了小半拍。黑暗种族?所谓重大秘密所涵盖的群体范围确实够重也够大,令他再淡定也很难不暗自惊讶。

“不过,这条铜鱼到底是怎麽得来的、另外两条在哪里、它们背後的象徵意义是什麽,还有最要紧的,那个大秘密的解读方法,全都没有答案。三叔说,详细的情形他并不清楚,爷爷既没有口头传下来,也没有写在笔记上,只叮咛他将来务必要把铜鱼转交给当时还没出生的我,并且转告我……”

讲到这里,吴邪皱起眉,在略低头同时一抿发白的唇。将吞咽唾沫这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做得如此艰难,难说不是一种能耐。

“这东西太重要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弄丢,无论去到哪里都要带在身上,就像……爱惜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总算打上了句号。不会有紧张或滞重的呼吸作馀韵,小空间一时安静下来。

光影沉默著持续的消与长中,有负长辈殷切叮咛期许的吸血鬼沮丧地耷拉下肩膀与脑袋,彷佛想把自己缩小,扛霸子稍抬眼望向结有好几张蜘蛛网的塔楼屋角,进入一种看似放空实为思考进行中的谜样状态。

过往,可曾听说过相同或相类似的传闻?

别怀疑,即便他老大的记忆力糟糕到了街上人人公认只是找不出谁脖子硬到敢明讲的程度,对那些与职业高度相关的讯息,却又是另一种应对态度。头牌的专业素养绝对没得挑剔质疑。

可不吗?将“蛇眉铜鱼”、“三条”、“收集”、“黑暗种族的大秘密”几个乍听没概念的词句一并作为关键字输入,只一忽儿的工夫,脑海某处真冒出些极细微的波动。然而不待他缩小范围使用进阶搜寻,再一忽儿过去,竟空白了。

“该死!”

传入耳中的咒骂截住连边都没搆著便丢失了方向的思绪,也将张起灵顿显迷茫不解的目光从顶层天花板一角拉回面前。

面前,仅管瞧不见脸,不难推断出吴邪重又盯上了自个儿光光的左手腕,话里带著的情绪与他大同小异,“到底是什麽时候丢的?”

“我发现你昏过去的时候,手上就没戴东西了。”这倒肯定到不能够更肯定。

吴邪猛然抬头,幅度和速度大了,险些撞上张起灵的鼻尖。轻贴脑後的手掌顺势滑至後颈。

“那天晚上从茶馆出来时还有的,我有印象。”

掐头去尾取中间,归纳演译带推理,两句话刷刷两下明确了案发时段,最大嫌疑人呼之欲出。霎时了然之馀,彼此也都从对方的眼神变化读到自己所想,差别仅在扛霸子心下闪过的是一种职业,吸血鬼脑内晃过的是一张美艳的脸。

“回去吧。”

瞧一眼楼梯口,仍刺目的日光退却了小小一截,缓慢进逼的阴影为阶梯边缘勾出黑线,张起灵於是松开手,一边示意吸血鬼站起,一边半转头伸直了胳臂去捡被遗忘很久的外套。

假设这家伙被带到塔顶後便没有撒谎,且假设为真,更往前进的突破口就是两个女人。她们必定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并且,至少有一个就在街上,是黑街住民中的一份子,有长期居住点和亲身经营的生意。

既然如此,继续待在这儿就是不必要的时间消耗了,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逼供”无疑是成功的,相当成功,本来他也不仅仅把关注焦点放在少女命案上。至於问出来的那些,还远远不到做评价的时候。

指尖勾过外套,起身,却被一股重量从前边抵住肩膀。

“我……”虚弱的声音接著响起。扭回头,立即映入视界里的,是一只泛红的耳朵。“不行了……”

没有风,也好像没有距离,然几乎听不清楚。听清楚的是同一时刻由塔外飘然而至的音波骚动,如小舟拖曳著水痕划开辽阔平广的大湖。

当——当——当——遥远的新旧城区交界线上,十字大道老教堂的整点报时钟,三响。

看著那只更红了的耳朵,他无奈轻叹,坐回墙根,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方的。

“等天黑了,我喊你。”

从肩窝处传出的话音很模糊,听著像是谢谢。

午後三时,天光澄澈静好。等张起灵想到刚才完全可以手上出点劲把力尽虚脱的吸血鬼挪到旁边靠墙去休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搁在自己身前的时候,枕在他肩上的家伙已如死了般的熟睡了。

Chapter 25

女巫,踏在人类与黑暗种族分界线上的暧昧存在,多独居,某种程度上具备较血族更高的社会隐蔽性。魔力大多得自於後天的修练,也可藉血缘传承,偏向属性各自不同。拜童话故事所赐,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大体扮演著不太友善的角色,哪怕不阴毒邪恶,也必然超级难搞、有够古怪,似乎永远都在看著别人哭、看著别人倒楣,自己则暗中偷笑。

不过,世事无绝对。姑且先不细论上面这段话乃真知灼见抑或刻板偏见,事实上,资格再怎麽老、本事再怎麽高的女巫,也难免要碰上身心不爽、感觉郁闷的时候。

例如,今天,现在。

咕嘟咕嘟咕嘟——紧连成一串的急促气泡翻滚声从壶嘴处冒出,蒸气在厚陶制黑水壶的壶身中横冲直撞,俨然即将爆发的小火山。

眼看被推得一跳一跳的盖子马上就要翻落下来,忽有一只雪白纤细的手从旁探至,握住壶身的握把,轻轻一提、一挪,而後一倒。

哗哗——才离开炉子上跳跃的火焰,气泡的滚动势头立刻就削弱下去,听不见了,由水柱流过壶嘴冲入另一只壶的声音接替。

穿过盛著茶叶的滤网,前一秒透明纯净的沸水,一瞬便彻底染上更胜霞光的深红。烛光映照下,几片被冲过网眼的褐绿色叶片在热水中缓缓舒展蜷曲的叶缘,於通体透明堪比水晶的玻璃茶壶中浮游。

玫瑰苹果花茶,乍听极为普通且常见到不行的茶种,走进哪一家茶馆、翻开任一本Menu,肯定都能找著,可这一壶不同,背後颇有几分学问,不仅原料来自异邦,只在定主卓玛的秘药铺子才买得到,另外还经秘法炼制加持。

是的,对陈文锦来说,这就是最能够於短时间内达到安神目的的饮料。当中起作用的并非浓郁醉人的玫瑰香,或者甜而不腻、似有若无的苹果味道,是过份红的颜色。而这一点,从未对人明说。

只是,今儿个的效果不如往常理想呢!这都已经是她从下午两点起连著泡出的第五壶了。

貌似有什麽朝著预期以外的方向发展了……

不,不是这样的。苦笑著否定掉才从脑中浮现的念头,她微微摇头,用左手小指将垂落鬓边的几缕发丝勾到耳後去。

有何资格说“预期”?自己真的知道些什麽吗?说穿了,恐怕也是什麽都不知道吧!除开必须守在这里,在整个“局”被启动後扮演好那个被设定的角色,当一个并不具主导决定权的局内的半局外人,直到确定“那件事”无实现可能,抑或自身生命终结为止。

年少的一时好奇与一段感情为因。归根究柢,近乎宿命。

复杂情绪酝酿成的轻叹让掩上壶盖的脆响盖了过去。扑鼻暗香中,端起漂亮得宛若一块流光溢彩红宝石的玻璃壶……

与第一滴茶水流出壶嘴同时,话声从两点钟方向的某张茶桌後响起。

“唉唉!老板娘,你就真忍心放著唯一的客人不闻不问,连杯茶也没有?不能这样对待客人的,我都已经被同伴给扔下了……”

看著面前的骨瓷杯被斟满,杯口飘出缕缕热气,陈文锦突然很庆幸自个儿的修养啊气质什麽的都在水平以上,所以只略一顿就继续完成了倒茶的动作,没有一个手滑把最心爱的这套茶具捏碎,或让它COS独门暗器挟著飕飕风声凌空飞穿柜台往那所谓唯一的客人脸上戴著的黑眼镜招呼去。

客人?哼!还真敢说!如果不是被你绊住,我就算拦不住,至少也能在後头跟踪,或者乾脆施法术用水晶球瞧瞧状况,哪里至於在店里乾著急一下午?

罕有的,美人老板娘的内心OS带了些不合一贯优雅路线的忿忿然。便听铿的一响,不满表现在了放下茶壶时稍大的力气上,双眉随即绞紧。

唉!怪自己那时太大意了。偏偏落到那样一个狠角手里……小邪会没事吧?

黑街杀手游侠群中级别最高的两个,今儿个一起出现在这条巷子,并且先後进到茶馆内,本来只算少见,并无逻辑上的不合情理,毕竟海婷的死太不寻常,一定会引起关注,对同在一条巷子的住户做点调查、打探消息,无可厚非。但,那个外号叫哑巴张的,怎会一进店门二话不说直接就抓小邪走?

好吧!就算目前的确数他的嫌疑最大,很难不去怀疑,可又是如何被认出的?吸血鬼没那麽好辨识,基本不可能仅凭在幽暗的屋内肉眼一扫便轻松判定,何况身上没带半点血腥味,这一点可是特意确认过的……说不通,怎麽讲都说不通。

再者,他们到哪里去了?去做什麽?逼供或处私刑的可能性不高,当时阳光极好,若要他的命,直接往街上一推更省事。莫非是囚禁?

此外,更诡异的,看那副样子——出手来抓的与被抓的双方的样子,瞬间的眼神和表情,总觉不大对劲,彷佛……他们先前便已经认识一般……

把脑海里反覆纠结了好几个小时的疑问又跑过一轮,一分钟前刚被打回的念头再度冒出,以一种更坚定、更不容反驳的态势——貌似,真有什麽朝著预期以外的方向发展了。

没等她再找到其他论点来玩自我否定顺便更往宿命论的漩涡深处跳,唯一客人又不死心地发了话:“老板娘,那到底是什麽茶?我都闻了一下午了,真香!颜色也漂亮。”

隔著一小段距离,照明不太充分,仍能清瞧见那张笑得怎麽看怎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脸上的一口白牙,与黑色镜片一并反光。

忽然,陈文锦也笑了。是,自己是不好惹上这个绰号叫黑瞎子的家伙,被他在这儿变相地盯著,怕是想跑也未必跑得掉,往长远了想,更不便也不必暴露身分,与游侠杀手组织为敌。既然如此,何不好好招待他一杯?

抬手,状似不经意地从架上挑来一只宝蓝色瓷杯,随即又端起小玻璃壶。用不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绞尽脑汁伺机动手脚,茶水甫一冲入,预先搁在杯底的红色粉末便消弭於无形,无色无味,完美溶化。

几个月前挑花了眼从定主卓玛那儿错买回来的秘药,终於等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玫瑰苹果花茶。”睫毛扑闪间,一抹光芒掠过眼底,如清澈的水潭中溅起一朵水花,“小店独家特调,别地方保证喝不到,也保证你喝过绝对忘不了。”

笑颜盛开。钟响传来。

当——当——当——横穿足有十数里的悠扬声波作了背景音。五段规律的停顿为间距,六响。

白昼已结束,夜当起始。天黑了。

Chapter 26

当吴邪从深沉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正好捕捉到整点报时钟的最後一响。

以较入睡前大幅降温的空气为介质,震幅大但频率和缓的音波传进耳里,宛若一阵丰沛而温柔却无形的浪,远远地袭来,触碰,轻柔地洗去了大半甫醒转时必不可免的迷茫。眨两下眼睛,感觉睫毛蹭到了什麽。

“醒了。”尾音无上扬,肯定陈述句。

打头顶上方传来的沉稳声线一下让他想起力尽睡死前最後记得的片段,顿时一个激灵,连剩下的那一半迷茫都不剩了。直起上半身,果然,立刻就对上那个人类的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

大抵上,只要让拥有灵性与独立思考能力的物种解决掉最迫切的生理需求,原先受压抑的理智——或者说羞耻心——就会慢慢复活。

嗯哼!睡饱了的吸血鬼现在正处於这个状态。

在混了些许星光的不纯粹黑暗中瞄一眼彼此的距离与姿势,感觉一下越过後腰贴在身侧的微暖温度,再想及一切至少维持了有几个小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也做不出表情了。

“一直这样……这样坐著?”

张起灵不作声,收手,起身,边披上外套边往楼梯口去。有问必答、详尽解释绝对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不必说明拿手环过人家的腰为的是不想被当了枕头还得包办可以乱动乱滚的床单,而自己其实也稍微打了个小盹,只是醒得早一些,大约在钟声刚敲响的时候。

在身後的小声嘟囔和跟上的脚步声中率先开步,迈下阶梯。

晴朗的白昼之後是清朗的夜。万里无云,故而繁星满天。积沙成塔还是有道理的,在月亮爬得比城东丘陵更高之前,满天细碎却浩瀚的星辰就是最主要的自然光来源,渗透过开在高耸塔身上的一扇又一扇的窗,为静定沉寂的塔内空间抹上另一种颜色,冲淡本该浓郁得毫无瑕疵的黑。

作为以防守御敌为主要目的而兴建的战略性建物,塔内的窗都不大,且大体朝向北方,面冲城外,扼守那一片在古城初建的动盪年代里曾有无数敌人奔驰或潜伏其中的辽阔荒原,只有少数例外。

走到一扇“例外”前,看著远方新城区与夜色成鲜明对比的灯火,依稀可辨高高拔起的市政大楼钟塔,张起灵突然一动念,原地站定。

“从你说的书房能看到什麽?或者塔楼上。”

吴邪一愣,拉高了从走下石阶起就一直全神贯注盯紧脚下的视线,紧走两步,跟著转头一望,随即会过意来。

“大部分房间平时都是锁著的,我顶多能上到钟塔最顶层的门外,但是进不去。至於书房……”

朝南的窗不至於和凛冽的北风迎面对上,站在窗口并不难受,且有一片灿烂若星海的夜景入眼,他却露出苦笑。

藉身在某栋建筑内时可见的外界景物来推断它的具体座落位置,一般只能得出一个大略范围,无法精准,然而在欠缺更具体线索的情况下,仍不失为可行性比较高的对策。

想明白这逻辑很容易,可惜,当前面对的是特殊状况。

“能看到院子里的老树,其他就没有了。”

而且,他也意识到了,彷佛被谁拿了根隐形木桩抵在心口那样地意识到,比起找出不知藏在城里哪一个角落的家族栖息地,眼下另有一个更要紧的,几乎是要命的大问题。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弄丢铜鱼。”

吐出这句话时,他们已默默沿著阶梯又往下走了一段。数不出究竟绕著塔身转了几个圈,下降了多少米,离大门应该相当近了。

轻轻一挑眉是张起灵的反应,可既没回头也没出声,长腿一跨就又走下两阶,料定了吸血鬼会继续讲下去,自动道出他所知道的後果与前因。

“那时候我还很小,一天晚上刚醒过来就发现鱼不见了,但想不出来它去了哪里,也不确定是哪时丢的,只好乖乖告诉三叔。想不到他听了大发雷霆,竟然气得把我拖出门,用绳子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那是棵成了精的树,树枝会像手一样的动,上头还住了几只吊死的猫怪,动不动就把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四处乱扔,可把我吓得不轻,哭得……”

叙述稍停,一声带点难为情的轻笑回盪开来。

“照他们形容,比活活被晒死的吸血鬼都还要惨。”

“三叔把我绑了之後,发动几个手下天翻地覆地找。城堡太大,再加上我什麽都说不清楚,搜索那样一个小东西还是很费时间的,所以等终於在北塔楼的楼梯底下找到铜鱼——大概是我某一回踩空了滚下来的途中碰掉的,天差不多要亮了,我也差不多要晕过去了。”

“找著铜鱼,三叔的气才算是消了,大概想想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点,要是他们发现得再晚一些,让太阳照进院子里来,我肯定完蛋,於是事後给我吃了好几根小女孩口味的血水冰棒。”

大门在望,估计几千级的螺旋梯剩下至多十来阶,潇洒稳健的步伐终究是卡了壳。

脚下微顿,用微小到肉眼辨识困难的程度抽了下嘴角。小女孩口味的血水冰棒?张起灵立时无比肯定,不仅自己,另包括黑街上极少数和血族有过接触甚且交手经验从而留下相关传闻与谆谆告诫的同行前辈在内,都没有真正领教到这个种族最恶劣——还是要算作恶趣味——的一面。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没疏忽尚未被揭露的弦外之音。一面用小心谨慎到近乎提心吊胆的方式下楼梯,一面还要分神说出这件陈年往事,肯定有特别用意,不会是为了卖弄恶心。

推论的得出和步子的恢复同样迅速:莫非这吸血鬼并不想回家?

猛一阵带点水气的风从空空的门洞灌入,吹得额前浏海不停拂动。凝神望向早没了门扉的塔门,外面那片没了不怕死观光客徘徊的荒地逐渐在星光中显露,映入他具备优异夜视力的眼中。

“谢谢你了,可我想,回家的事情还是缓一缓比较好。我打算回茶馆跟文锦姨商量下,先想办法找回铜鱼,也弄清楚海婷的死是怎麽回事,然後再说不迟。”

是啊!这才是当前最要紧的大问题。

不夸张,真会要命的。吴邪实在不敢肯定晃荡著空空的手腕返回自家老窝是个好主意。讲好听了叫作家族传承责任感使然,要直接挑明了说他没那胆子也行,不甘不愿的承认也是承认。

先前是无处可去,反正隐藏得看似不错,有不知怎麽办索性就看著办的半消极意味在,但从发觉铜鱼丢失的那一刻起,情势就彻底转变了。现在,身分曝了光,受到了怀疑与威胁,却必须设法留下来,留在这里、这条街上、这处人类聚居地,尝试用自己的力量解决困境。

为此,做出重大牺牲或条件交换也在所不惜。

一秒几千万上下後,吸血鬼用力捏了捏拳头,颇为痛苦纠结地一咬牙。好!为了表示诚意,争取得到这个强悍的人类的同意甚至是帮助,最不济也得让他往後不找麻烦,就来个最大牺牲吧!

“抱歉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我以後不会再吸你的——唔!”

突如其来的碰撞虽不多疼,仍让吴邪下意识一闭眼,捂住鼻子。挣扎的时间有点长,他完全没留意到近在身前的张起灵何时停了脚步,并且不再是能够被很好地掩饰与忽略的极短暂怔愣,而是真正的停下。更不用说察知塔门外的异状了。

“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听见八个字,好像还有金属滑动的清越磨擦声。再睁眼时,被撞上的那位已用令他咋舌的速度奔出东夏塔,冲进了夜幕下的长白公园里。

Chapter 27

呼——全力奔跑的高速让扑面而至的风势更显凌厉,却分不出半点心思去感受那份刺耳与刺骨。

黑幕为底,衬出以星光并乌金古刀刃尖反光共同绘成的一道细而显眼的银蓝色残影。反手紧扣这把沉重却锋利的武器,刀的主人略压低了上半身、凝目锁眉,以颇近似於猛兽捕猎的姿态和势头,疾奔在一片光秃秃的荒野上,长白公园与住宅区的交界。

更往前看,十来米开外,另有一个披灰色连帽长斗篷的人影,也在移动不说,速度竟是半点不弱。

那便是张起灵追逐的目标,方才隐伏在东夏塔外的可疑人物。

景物退後得极快,几乎是才映入视野就分作左右两列退了出去,被远远甩在身後。一口气不停的疾奔之下,辽阔的荒野居然不出多时就到了底,长长一排高矮不一、风格各异的房屋剪影替代浓黑无边的夜色出现在正前方,起初只冒出尖屋顶的最顶端一小角,随即便像从地表长出来那般伸长再伸长,展露包含大门、院墙在内的完整轮廓。

马上便要脱离公园边界,进入住宅区了。相对一览无遗的平野,复杂的巷道易於隐藏行迹,本来就不利於追踪,更何况来者身手不差。再从懂得绕过火山岩通道往比较冷僻的方向逃跑来看,对周边的地形环境无疑也有一定了解。

绝对不简单,必须速战速决。如此一想,张起灵深吸口气。提速之馀,握刀的左臂扬起,肌肉绷紧,力道迅速从肩膀集中并向下直贯至指尖处。

传说中的必杀技之一出手在即,猎猎寒风中,却见灰影同样将左手抬起,赶在杀势发动的前半秒,头也不回地朝後一甩。

警觉地听出风声另夹杂了一阵微小异动,直逼面门,张起灵条件反射将身子一侧,果见一样灰扑扑的玩意儿紧挨著胸前就擦了过去,没入身後的黑暗,来势之快、之凶,简直给人能把空气硬生生切开的错觉。或许是某种武器,或许只是预先从地上捡来的小石子,总之,被招呼上肯定不妙。

没耗费丝毫时间在惊讶上,侧身闪避、重新加速,系列动作需时不到两秒。但也就是这麽短暂的一耽搁,灰影便窜入了一条宽仅容一人独行的窄巷。

黑街有三怪,怪人、怪事、怪地理。

东西向主街道作为轴心,连接众多大致呈南北走向的巷道。而巷道与巷道之间,又有更多的小弄。阴暗、幽深、冷清、神秘、恐怖,也可能是别致、美丽,可以用上的形容词太多,它们以你想像不到的模样存在,以你想像不到的长度延伸,再以你想像不到的方式和方向,连接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除非经常行走其中,或者特意下功夫去熟悉,否则连在地人都未必保证说得清这些迷宫一样的路分别通往哪里。它们就似百足之虫的腿脚,又像血管,最微细的那种,充塞不流动的、墨一般的血液。

当然,别指望这类地方会设置路灯。日落後行於其间,若无自备照明器具,就只能期望巷弄两旁不尽是鬼屋、废墟了。

换了某条“微血管”当场景,扛霸子与不明埋伏者的你追我跑仍在火热进行。

相背而立的两排古旧砖造楼房夹出一条窄巷,加上墙角堆积的不少被任意弃置的杂物、瓶罐,活动空间缩小许多,几乎有点压迫了,能见度却较刚才提高不少,好几扇亮著灯的窗,透出一道又一道的昏黄光芒,交相投映。

长斗篷下襬飘飘,跑在前头的这位不但脚步轻巧,且行动快如鬼魅,但掠过灯下的瞬间,确实制造出一个一现即逝的影子。

相较起来,追在後头的地主队代表虽脸不红、气不喘,体能上未见败象,可也没瞧出占了啥主场优势。能砍能打又如何?抓不到近身时机就是白搭。再给“小张飞刀”一次表现的机会嘛,偏生这条巷子弯弯绕绕的转折太多,极不适合长距离攻击。

不要紧,他在等,等那个一击中的的最佳机会。已经不远了。

看著灰衣人在又一个拐角处消失,眼角馀光敏锐地一扫周遭,张起灵眼底骤然闪过一道寒芒。到地方了!

果不其然,转过弯,立刻再见那一道灰影。还是披著遮头盖脸的斗篷,还是相距有十多米,逃窜的步伐却已停止。长长的衣襬不飘扬了,垂落身周,在有恶意如薄雾弥漫起的冷空气中微幅晃荡。

怎麽说呢?功课做了,做得还挺用心、挺有新意,却愣是差了一个最能提升境界的关键,没能从脸上永远写著“杀手”并散发强烈无差别“You can not pass”气场的张教授手里拿个破格的A+,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这是一条长且曲折的小巷弄,从边陲地带深入到街廓核心区外缘,清冷,但不算荒凉,照明无虞,也不怕有路人打酱油经过来搅局,可战斗不宜,极大地考验著追逐者的耐性与体力。然而它的终点是一堵墙,石造的、近三层楼高的、坚固厚实且没设置有任何机关门洞的高墙。

一言以蔽之,标准死路。只要得到近身搏斗的机会,他不认为有拿不下的对象。

如果不是在面前目标逃进窄巷当时就认出并於电光石火间想到这两点,张起灵相信自己会在公园边界折返,继续追击的概率不大於零。

止步於墙根处,灰衣人微微仰起了头,望向墙顶。估量著大约一米七多、不显特别胖或瘦的身形,一下被色调相近的大片高墙衬托得渺小。右手被举起,齐肩高度,掌心贴上粗糙墙面,五指张开、微曲。

肯定听见了随行踪而来的脚步,肯定感到了随脚步掩至的杀气,此时已绕过转角,停在身後约十米处,缓步逼近,而从那里到巷弄底,真要奔跑起来不过是几步远、眼皮一眨的事。可傻子也分辨得出,之所以不回身、不回头,并非出自困兽对声势虚张的需要。

太冷静,冷静得不像真走到了死路上。不!不是在想办法,根本就不必想什麽办法。

噗!刷啦——五指轻松插进墙壁并令碎砖如齑粉落下的刹那,终於扭头。

於是,扛霸子清楚从灰斗篷帽沿下露出的仅有嘴唇与下巴线条的小半张脸、分明陌生又莫名带些熟悉感的微笑上,看到自打入行以来,从未有印象在对手面上见著的神情——得意与嘲讽。

又於是,一个判断猛然挟剧烈冲击力撞入脑海,比预判严重失误并确知对方的非人类身分更让他心焦。

——中计了!再无心思理会飞也似攀过高墙的灰影,凛然旋身,奔回来路。

飕飕冷风倏然而起,倏呼而过。卷著几片枯叶,卷著不知从哪扇窗流出的人声笑语,卷著充斥整个街区的晚饭香气,卷著隐隐然蛰伏於某个角落的鬼祟恶意,流过小巷与大街,袭向荒野去。

当初坚信四万字就可以写完“整个故事”的我实在是脑残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Chapter 28

呼——地势起伏的和缓让迎面而至的风势更形凌厉,全身心感受下,更显一股难忍的锐利冰寒。

黑幕为底,铺平沿展满占大半视野的荒野夜景中,一个可算熟悉的身影正在远去,移动间带出隐约可见的金属利器反光,迅捷若流星。而更在那之前,似乎还有另外的什麽被追赶著。速度都太快了,转瞬便一并没入了模糊浑沌的远方,旷野与星空相触的那一线,视界的极尽。

拉长颈子、微眯双目,任凭额前软软的碎发一下又一下掠过睫毛末缘,轻轻扎著眼,只动也不动地维持著引颈遥望的姿势。吴邪就这麽怔怔地、带些错愕地兀自伫立於东夏塔外,直到确定目力可及范围内再寻不著任何移动或返回的影子,并被又一股尖声呼啸的寒风当头扑上,才终於让一阵由脚心直窜上头顶的颤抖拉回神智。

“嘶——好冷!”双手立即紧了紧衣领,继而环抱胳臂,然而两个动作都仅仅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指望一套茶馆服务生制服在地势开阔无遮蔽的野外起到御寒保暖作用,未免想得太美。

浑身直发颤的当下,眼睛也没閒著,很快环视一圈周遭,四下无人。跟著瞄了瞄蹲踞於远处的那块巨大火山岩,从天洒落下的点点星光为它抹上一层淡淡银粉,并於最外围勾出一圈银白,岩体上的天然裂口、那条来时被硬拉著走过的通道,因而依稀可辨,看准了走过去肯定没问题。

接著,漆黑的眼珠子又转动起来,似有点不能死心或放心地再次瞟向人影消失的陌生方向,望著,望著,双眉微微锁紧、右脚渐渐提起……

也挣扎,也犹豫,最终是在第三阵风气势汹汹地和脸颊亲密接触的那一刹那做出最後决定——飞快转身,躲回塔内。

没听说过吸血鬼被冻死的故事,可也实在犯不著跟隐形镰刀一般的风势过不去,逞强装硬,那也得先有观众才有价值不是?更何况顶著的还是一身少修练更欠历练的细皮嫩肉。

几乎是跨过塔门的同一秒,温暖且静止的空气便让吴邪油然生出错觉,彷佛只在这几步之间,背後的一切便被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当然,塔内环境与真正的温暖仍有很大的差距,气流也不可能达到完全静止,塔身上下许许多多的方窗可都不是装饰。只是相对於塔外,相对於正好位处风口的长白公园,如此描述的确不失准。

得承认以前的人们对於建筑的规划还是很有一套想法的,就拿这座了望塔来说,尽管外观跟漂亮丝毫搭不上边,朴拙简单得毫无特色甚至风格可言,可从小细节体现出的用心和细心却颇不一般。

塔门所在方位恰恰避过了冷空气的奔流轨道,所以虽然两扇木制门板已在漫长的半古迹半废墟岁月中朽烂得一蹋糊涂,再派不上用场,也不至於让整座塔被长声哭嚎的冷风肆无忌惮地灌满,让上身只穿著一件白衬衫另扎一条黑色短围巾模样领巾的避风者化为一根巨型冰棒——吸血鬼口味的。

放下手,长吁口气,沿墙走到螺旋梯起点,引颈向上望。

外表看不出来,东夏塔内部实际上没有“楼层”的概念,除开最顶层的小房间,塔身整体是贯通的,若要打个具体些的比方,便如一个中空的圆筒。目测勉强能容二人并肩、扶手只及腰部高的陡长石梯作为唯一通道,绕著圈沿塔壁盘旋而上。当登上最高的那一段,俯身探头往脚下看,别说不信,那视觉效果真的只能以“震撼”形容。

是啊!很震撼,更别说还不是用双脚稳稳地一阶一阶爬上去,而是身不由己地被人像扛一麻袋马铃薯般屁股在上脑袋冲下地搁在背後飞奔了。回想当时,吴邪肯定自己在心里诅咒了这座塔的设计者少说一百遍,多搭几层楼板不行吗?省建材也不是这样的吧!

不想现在却有点感谢这诡异的设计了,因为他能够从先前一上一下的经验中确定,塔里没躲著其他任何东西,待在里头该是安全的。

——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一思及安全问题,被以极快且极坚决方式道出的八个字好似又在耳边响起,不由得收回视线,回望大门,思索起来。

追是绝对追不上了,现在沿著来路回去嘛……火山岩是很醒目的地标物,里头又没岔道,稍微提防一下蛇柏树上的鬼手藤,走到街心广场估计不成问题,从那边再认路回茶馆更不难。

可是这样一来,就无法及时了解更多情况了。说来,被那个人类追著的究竟是什麽人?或者,不是人?

好吧!且不管是什麽,重点在用意。天黑以後跑到这麽荒凉的地方来,被发现之後又逃得那样快,一定不是倒楣凑巧路过,十之八九和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关系,要不,那个人类应该也不会如此紧张。莫非……

一道带火花的灵光劈啪由脑中闪过,下一秒,吴邪险些为自个儿的推测惊呼出声,并感一股著急气恼情绪由体内升起。如果他是已修练逾千来年的高级别吸血鬼,此时必定不管三七二十直接就追,不用脚,用的翅膀,哪儿还有跟不上的烦恼?又如果他是个人,会呼吸、有心跳,此时两者的节奏必然急促。

莫非,来者正是吸光了海婷的血的家伙,或者那下手凶狠的漂亮女人?啧!那个人就这样追上去,会不会有危险?

原地绕著圈转两转,如小茶壶里的滚水气泡一般咕嘟咕嘟冒出的各种疑问,终於让担忧拍了板。

好吧!既然那家伙那样说了,这座塔又是个还算安全的地方,就听他一回,等了!

浑然无所觉,自己做的是足以让血族同类吐血的决定。

心念既定,也不再磨蹭,修为浅到跑起步来都未必保证比人类快的吸血鬼很快在阶梯上找了个能掌握大门内外状况的理想位置。不想才刚坐下,甫触及冰凉凉的石面,竟然像被烫著了似的刷地猛跳起来,一弹好几步远,登登登直蹦到门边。

“谁?”

没错,有东西!刚才那瞬间,他从流淌的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味道,虽说很淡,但还没完全被吹散,能肯定是存在的,然而先前在塔顶或走下来时都不曾闻到。

至於条件反射下做出的激烈动作,导因於当中隐含的一股异样感,他能辨别出来,那是一种压迫、一种威胁,足以令身体生出抗拒排斥反应。更怪异的是,这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谁在那里?”

当著从门洞与头顶上许多扇开得高高的窗渗透而入的幽微星光,扫视不大的平面空间,小时候在自家城堡地下室被各路妖怪变著花样轮著捉弄的惨痛记忆登时如走马灯涌上,气得他咧嘴龇牙。不是吧!难不成他们都跟来了?

“别躲了,快点出来!”

像是有意撩拨他的焦躁,如调弄一根琴弦那般将之绷紧,再绷紧,使之逼近断裂的临界点。话音落下,规律而清脆的敲击声随即从某处响起。

叩、叩、叩……并且,逼近。

回音四窜,折射又折射,充斥於空洞的塔身,扰乱了对来源的判断,却紧紧地抓住听觉,且更添折磨好奇心的蛊惑。

不多时,本就不纯粹的黑暗被冲得更淡,彷如从地底升起那般,一团黄色光芒逐渐由楼梯底下的空间浮现。

等吴邪醒悟到原来通往塔顶的石阶後面另有一条比较隐蔽的、向下的阶梯,这座高达数十米的了望塔凿有地下室之类空间,毫无疑问是脚步声的敲击已经伴随一个手持白蜡烛的人影来到了“地表”。

上到阶梯顶端,一百八十度大转身,来者的样貌身形便清楚呈现在了烛光下。

傻眼的吸血鬼听见自个儿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但与饥饿彻底无关。

来者何人?撒旦啊!居然是那个狠狠捅过他一匕首的美女吸血鬼猎人!

“你!你……”

哪怕不用花力气去平抚呼吸,哪怕此前想的是一旦再碰上这女人必定要凶一点好逼她将铜鱼交还,可惊愕冲击之下,他还是一时说不出话,咬唇、皱眉,後背紧贴墙壁,右手掌不自觉紧捂心口。没办法,“第一次”实在太疼,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呵!我正纳闷呢,明明就一路跟著你走到了塔外边,怎麽转眼连影子也没了?原来是找错了地方,你没藏到下头去。”

以形象论,美女猎人的两次出场差异不可谓不小。这回,既没抹著血、画著皮肉狰狞翻卷的假伤口,也没披著宽松得足够遮住整个人的外衣。高领短大衣、皮裤、及膝长靴,神秘的黑色系、颈部以下严实不露的包裹、合身而不过度紧身的俐落设计,反倒更突显面部五官的特出,一种散发侵略感的艳丽,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也展露无馀。

在相距两步处站定,打量著面前尚未恢复语言能力的吸血鬼,她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挑眉,空著的右手拨开落下的几缕短发,撩到耳後,半俏皮半魅惑地一笑。

“又不是第一次了,呐,这麽紧张干什麽?”说著,指尖下滑,也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听出话里的取笑意味,吴邪一下从被轻视了的炸毛感中找回理智与冷静。

“你到底想干什麽?铜鱼呢?是你拿去的,对吧?那不是属於你的东西,还给我。”

这显然不是一个美女会期望听见的答覆,便见她有点失望地叹口气,投出“真不解风情”的责怪眼神,随即一耸肩,性感红润的唇微嘟,又靠前一步。

“你还真是直接,那我也不客气了。我来找你请我吃饭,你请不请?”语毕,修长漂亮的手指麻利地动作起来。

窸窸窣窣声中,一颗、一颗,大衣衣扣被缓缓解开……

Chapter 29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楼外楼,大门外。华灯初上,高高挑起的粗木杆子由上而下地吊著三盏圆咕隆咚的大灯笼,落下一片红彤彤的灯影。

楼高三层的八角形建筑,所有檐角都向上翘起,弧度优美而张扬,宛如燕子分岔的尾巴。金色琉璃瓦贴得齐整,屋脊上,六只形貌怪异的泥塑小兽端坐成排,似是悠閒地俯瞰著街上人流,也像在远眺地平线,或对百来年始终无大变化的景致发呆。雕花极其细腻的木窗框,每一扇都是一幅画、一个故事,在屋内辉煌灯火的映射下,投出一片活灵活现的影,对抬眼张望的人重复著又一日的讲述。

但凡虚有其名的东西,不论人与物,在游离於法治之外的地方都是混不下去的。楼外楼,作为黑街街区内首屈一指的老字号餐馆,当然要将“高档”俩字落实得彻底。

明艳华贵的用色和风格,采自一种据说传自某遥远异邦古国的形式,因与众不同而从街西建筑群中跳脱出,抢眼至极,禁不住让人揣想两扇气派的镶金红木大门之内,里面的摆设该有多堂皇富丽。再搭配上时不时从楼内飘送出的各式菜肴香,增一分太浓倒引人反感,减一分太淡必被风吹散,真真只能以两字形容:要命!

哪怕你一时来不了,也要让你被勾引得魂儿掉。只消在用餐时间打门前经过个那麽一回,九成五以上的人从此会把“我要上楼外楼吃一顿饭”或者“我要找人请我上楼外楼吃一顿饭”列入未来的人生目标。

噢!还是不说那遥远的未来了,且说现在。

现在,夜七时整的报时钟蓄势待发,又一天的晚饭时分,一个衣著朴素到有些寒酸、估摸著至多也就十八九岁的年轻男人,正紧绷著肌肉、扭曲著五官,用百米冲刺的力度和可怜只勉勉强强比竞走快上一些的速度,穿行在人潮川流不息的主街道上。

紧盯楼外楼缓慢放大的剪影,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近了!更近了……是的,他想进去!他必须要进去!

然而,他没有一张貌似所有人都欠他至少两千万的脸,没有一把完全可以在必要时刻充当凶器的神兵利器,更重要的,没有神挡杀神人挡灭门的强大气场,所以,没有人让路。

——这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

楼外楼,後门边。同样是雕花的窗,同样是嵌金的门,气派依然,面对的却是一条清冷无人迹的巷,因而无一例外地紧闭。

小巷另一边,路灯光惨白惨白,翘翘的屋檐倒影在青石板路面上舞爪张牙。灯柱下,阴影里,蹲坐著一只圆滚滚的小黑猫,正仰仗自身可为保护的毛色,悠哉地以胖呼呼的前脚掌料理一条不知从哪家厨房弄来的、已经被啃得七七八八的烤鱼。

眼看就要攻克最後一块肉了,小黑猫却忽然像感应到了什麽似的一耸背脊,黑毛根根炸起,随即头一扭、身子一纵,抛下还没彻底清理乾净的鱼骨头,一溜烟往小巷深处窜去。

下一瞬,一个弯著腰、踮著脚的人影从暗处摸出,来到路灯下。

灯泡放射出的白光若水柱一般洒下,照出一张焦急的年轻男人面孔,正是方才於主街道上顶著人流艰苦前进的那位仁兄。

此刻再看此人,较之镜头切换前,本来就不多体面的外表显得更狼狈了,歪到了一边去的帽子、皱得跟梅干菜有得一拚的围巾、口里吐出的阵阵白气,在在说明了走过刚才那段路费了他多大的劲。

不过,视线依然是坚定的,牢牢锁在了相距不远的某一面窗上。

这面窗,窗棂雕满了重叠繁复的花朵,左右对开,离地约莫两米。乍看跟其他窗户毫无差异,再一细瞧才惊觉奥妙——两扇窗扉之间,开了一条缝隙,大约……可以让一只略胖的猫进出的宽度。

哪个眼珠子脱窗的说无一例外?它,就是那唯一的例外。另外,窗台的正下方,摆著一个加了盖的大垃圾桶。

看到这里,如果你已隐约猜到这人想做什麽,Bingo!就是那什麽。

提上一口气,他猛然开步,嗖嗖几大步助跑直线横穿小巷,腿一抬,以垃圾桶充当垫脚石,脚底一蹬、上身一拔,两手在触到窗扉同时发力朝内猛推,腰部以上的大半个身子果真就这样顺势扑进了窗里。

虽然姿势不太漂亮,甚至有点笨拙,仍然可以合理推断,他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了。

莫非……是个贼?技术比较逊的那种?

不太雅观地“挂”在窗口,拉长了脖子,右看看、左看看,确定了长廊无人,也不闻脚步声接近,疑似的贼先生这才继续後续动作。双臂使劲地撑,屁股扭啊扭,扭啊扭,首先将屈起的右脚收进窗内,小心翼翼地踩在了肯定是预先叠好的一落近一米高的空啤酒箱上头。

嘿!既然一脚有了支撑,大半个人都进了窗内,该没难度了吧!却不想左脚抬得不够高,偏偏就在窗台上绊了一绊。

喀啦!立刻传入耳中的脆响,是脚下的酒瓶箱子动摇的声音。

假设在窗外架上一个镜头,会看见他骤然一僵,紧接著面色转青、瞳孔放大,换上一个我命休矣的绝望表情,然後,整个人就倏地消失在了窗里。

再然後?稀哩哗啦、天翻地覆的巨响?

当——当——当——钟声沉稳且悠扬,尽占听觉。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七点了,却不知有个谁在楼外楼後门边玩了一回非正当入侵,并且与地板做了贴面的亲密接触。

——这是笃信的时代,也是疑虑的时代。

楼外楼,员工休息室。没有窗,灯则只有天花板正当中处吊著的那半明半暗的一盏。狭小的长形空间里,满满充斥著一股幽闷沉郁的气息。

左右两面墙前,并列著数十个一人多高、不足一人宽的铁灰色窄柜子,从门口一直排到最底。所有的柜子都是一样的,打开来时,生锈的轴承会发出咿咿呀呀的难听磨擦声。略掉漆的柜门中央贴著的名牌则是仅有的标示,它们有的一挂就是数十年,有的却仅仅存在几个月,甚至几天,然後就跟它们的主人一样人间蒸发,不晓得去了哪里,总之是再也不曾出现。

慢慢地、轻轻地掩上当中的一扇门,第三度出现的年轻男人已然变装完成。整齐光鲜的制服一上身,从头到脚一打理,模样顿时便体面精神了不少,只是额角处不断有虚汗滴落,下巴颏上的几块淤血红肿印子则有点儿好笑。

第N遍默念著只要再保佑我一回我保证下个月一拿到银子就上老教堂捐个三十分之一,扭头旋身,前不久险些坏了事的左脚作势欲跨。目光越过空盪盪的休息室,遥指门口。

走出去就好了!直著走出去,危机就解除了……

遗憾好事多磨,或者上帝实在对他的月收入——而且还只有三十分之一——不感兴趣,门外的长廊明明在望,却见红影一闪,抢先一步窜进来一个穿著红大褂的中年女人。

“我说,小盟子啊!可给我找到啦!”

这一声唤得是亲切且亲热,女人更是有脚也有影子,还挺大的一坨,可原来有一可爱腻称曰小盟子的年轻男人却不啻於听到鬼魂的催命咒,小溪般流下的冷汗一下就有了向瀑布看齐的趋势。

脚步跨出去了,却是向後。

与之同时,红大褂女人大步进逼。脸上的笑在顶灯的映衬下,竟有几分阴恻恻的感觉。再开口,语调也冷了,“都干什麽去啦?六点的班,为什麽整整一个小时没见著你人?说!是不是迟到了?”

精光乍现的眼彷佛X光机,意有所指地扫过额前鬓边被汗水浸湿的发尾,继而锁定下颚处的不明新鲜伤痕。

“你小子要是交代不出来……”

“我……我……”

不!不绝望,方法还是有的。要命?要脸?这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报告领班大姐!我便秘,拉屎拉了整一个小时,拉得满头是汗!拉完之後腿麻,不小心打滑,脸磕粪坑边上去了!”

一根头发不少地奔出员工休息室,脚步立马就轻盈了,人生霎时就宽广了。没有转圈圈洒花只是因为口袋里摸不出花瓣。

别冤枉好人!人家不是贼,是个上班迟到的小跑堂。

——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

楼外楼,厨房。

赤焰腾跃,刀影翻飞,节奏迅速的切击翻搅声不绝於耳,浓浓香气与淡淡血腥弥漫。无论外头是白天或黑夜,寒冬或炎夏,这个地方都不存在季节与时间概念,只要餐馆的门还开著,只要外场一张又一张的桌子还满著,就是永远的热火朝天,一派沸腾忙碌景象。

厨房存在的目的与意义在制造美食。却在这时,一个探头探脑的人影出现。

起点,东南方的厨房入口,所谓死门。目标,西北角的厨房出口,生门是也挑战者,於红大褂女领班淫威之下逃出生天的小跑堂。

不敢也不能再有耽搁了,看准路线,默背步法,脚下不停,灵巧避过地上以七星阵式排列的补鼠夹、黏鼠板,於灶台碗槽间迂回前进。这是他火候不到,功力尚浅,要是再老练再熟悉一点,以後闭著眼也能跳过去。

“唉!怎麽又少了?泰叔,您看!到底怎麽回事?”

一声惊呼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在蹦跳之馀瞄一眼厨房中央。

容量大得足可以塞下两个成人、从来不熄火的高汤锅边,站著一个大厨模样的严肃老头。听见呼声,当即回过头来,眼睛直直瞪向一个被人以双手托著送来的烤盘。

别看这个叫泰叔的老头一副乾瘦农民模样,可真是不好惹的。别的不说,光一双手就能把人给吓死,皮肤乾枯,皱纹赛树皮,指甲却是黄色的,又长又尖,偶尔还渗脓。

联想一下这双手洗菜切菜炒菜兼装盘的样子,心理素质不够的,别说吃晚饭了,怕是连隔夜饭都能当场吐出来。可奇也怪哉,老家伙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好吃,莫怪乎能在楼外楼干上一辈子,於水里来火里去的内场爬到呼风唤雨的重要位置,但始终没能踏出到外场一步。

黑街里一向就不乏稀奇古怪的传说,有人说那双手给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摸过,也有人说是让黑巫师下了咒,还有人说是沾上了狼人的口水——缺德点的就说是尿了,但说归说,谁也没那胆量亲自求证。

发生什麽事了吗?好奇心再强,抵不过打背脊处升起的不祥预感。见泰叔扬起右手,小跑堂瞬间意识到了什麽,头皮一炸,近乎逃命地跨出厨房门。

“为什麽又少了一条烤鱼?哪个该死的给我偷去吃了?”与沙哑怒吼一并暴起的,还有刀光。

厨房存在的目的与意义在制造美食。敢问,你可知食材的来源?

——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

楼外楼,内场走道。

平整的墙,大红色圆柱隔著一定距离间隔竖立的。一张又一张的放大裱框相片填满墙面的留白,大抵都是不同人物,但主题与背景几无差异:市内某某知名人物大驾光临用餐後的留影。

相片有黑白,有彩色,不少已发黄了,写在下头的说明也褪了色,可里头的主角们眼神还清明,容颜还美好,笑脸还灿烂。远去的时间在此停滞,留下一个真实也虚幻的二维画面。如果四目相对,或者有那麽一忽儿,你会觉得,他们其实在窥伺或传递著什麽。

穿过长廊走来的是谁?自无须再说。

年轻小跑堂走得很快、很快。大概是太冷,冰凉的汗浸湿衣衫。

他想,期望停止然而无法克制地想,泰叔很生气,後果很严重。过了今天,员工休息室怕是又要抽掉一张名牌了。与之相对,高汤锅里会另添上几根大骨头。永不中断的文火慢熬,独一无二的“奢侈”用料,汤汁会更浓稠,色泽会更接近牛奶般的乳白,胶质、蛋白质富含,营养百分百。

不过,为了自己的包括性命在内的一切的一切好,若听到客人赞美汤底,他将不会用上哪怕一个字去说明原料,决计不会。

脚下所踏由石砖变为厚地毯。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亮眼的光和依稀来去的影子,人声笑语、觥筹交错,就如另一个世界。外场的空调温度总是最舒适的,他禁不住再加紧了脚步。快些!更快些……

“嘿!王盟,快点过来,有好东西看!”

——我们什麽都有,也什麽都没有。

楼外楼,外场大厅。

从屋梁、栏竿间垂吊而下的缀金流苏红灯笼少说有百盏,点亮让强力空调温暖了的挑高厅堂。轻柔中带点神秘气息的音乐不知从何处流泄出来,绕梁婉转。木制方桌、圆桌错落有致地摆放,连椅背上搁著的小靠垫也有精细的刺绣图样。侍者穿梭其间,殷勤招呼上菜。

宛若开屏的孔雀,一扇刻工细致、光彩夺目的巨型五色琉璃屏风,气势万千地摆在了大厅一侧,隔开了内场与外场。

敛下满目缤纷暨满心赞叹,定神再看,咦!没搞错吧?屏风边角居然突兀地露出两颗脑袋,四只骨碌碌乱转的眼睛。

猫在五彩琉璃屏风後头的,不是哪家客人的顽皮孩子,而是两个身穿制服的年轻跑堂。一个身材颇壮实,满脸麻子、尖嘴猴腮,模样看著不是太讨喜。至於另一个,仍是那句话:不用说了,还能有谁?

“极品啊,极品!”嘴里感叹著,像给强力胶定住了似的,麻子脸男人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一张靠窗的小方桌。

“猜猜!”下巴微抬,遥指方桌边的一对男女。毕竟是上班时间,不敢动作得太夸张,“哪个会被卖去妓院?”

照著方向看过去,王盟——名儿既然正了,咱们就这麽称呼吧——的眼光首先落在桌边的男人身上。挺年轻的家伙,估计不比自己大上多少,样子不差,特别还配上现场诸多秃了顶凸了肚腩松了脸颊肉的过熟男人的环绕衬托。

但衣著比较让人不解,竟然穿得比楼外楼的服务生还服务生,面色更奇怪,即便在橙红色的灯光底下,仍苍白得丁点血色也无,却又不似患了啥子重病。再有,就是一副极度别扭、不甘愿的表情了。

难不成,他陪吃饭的对象,是只恐龙?视线平移,扫向桌子的另一面,正兴致勃勃指点著菜单的女人。

“嘶——”没有谁被谁踩了脚,这是吸口水的声音。

“还用问吗?二麻子哥,你当我傻了啊?那个女人,对吧?”

采用疑问句只为顺著人家的话,再看一眼,他更觉得自个儿的推论不能叫推论,是真理了。

“哇靠!好大的胸!这个有……F!娘啊!绝对有F!”

激动地将脸转回,却对上二麻子居高临下瞧傻瓜似的眼神。

“没错,我还就当你傻了。”摇头,拍两下肩,满是老鸟对菜鸟的怜悯意味。

“我赌,用我脸上所有的麻子跟你赌!那两人……人……”

看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突然瞪眼失声抖嘴唇真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还知道有个养眼的波霸美女就在不远,所以当王盟强忍著恶心感从二麻子颤抖的口型读出“王老板”三个字,跟著脚一软屁股咕咚著地,一团庞大阴影已无声无息地从後方笼罩住了他们。

左手搓下巴,看也不看摸鱼被抓包的两个倒楣员工,被称作王老板的胖男人阴阴一笑,接过了没说完的那句话。

“那两人,女的,男的,一个都不准给我放跑掉。”

——我们全都会上天堂,也全都会下地狱。

Chapter 30

真的吗?第一次真好?哦呵呵呵呵——可不是?

第一次让自己看上的猎物乖乖掏钱请吃饭,对方还不是浑身毛茸茸、牙齿又脏又黄、讲起话来口水落得跟喷泉有得比的兽人,是只模样不坏而本事不高的血族,感觉真好,更别说上的还是间按人类认知标准衡量档次一等一的餐馆了。

从踏进楼外楼开始,美女吸血鬼猎人心底的女王笑就没停过,一阵还比一阵更高亢嘹亮。然而得意归得意,外在形象还是要维护好,江湖打滚多年的人了,对於从餐馆各处特别是五彩琉璃屏风後头投过来的数道灼热视线,难道会毫无感应?於是面对一桌好菜,只悠然地以左手轻托下颔,右手点啊点、点啊点,点中一盘醋鱼,首先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细品两秒,抿唇,发表评论,“东西真不错,就是甜了点儿。”

该是觉得唱独角戏没意思,转向进攻东坡肉同时,十足刻意地补上一句,“呐!干嘛呆坐著?我又没不准你动手。”

对面,餐巾没铺餐具没碰只闷著头喝茶的吸血鬼抬起脸,抛出一个怨怒委屈兼而有之的眼神。

好端端的忽然被半强迫著请个人类上高级馆子吃饭,对象不但前不久才耍了个小手段害得自己身受重伤,差点完蛋,更疑似夺走了重要的家传物件——蛇眉铜鱼。

第一次,感觉可好?不必言语,纠结的表情足够回答。

可能彼此频率没调整好,大美人儿显然接收不到来自血族代表的无声谴责,或者接收了但不想处理,又或者,那股有气偏不得发的哀怨电波反倒更提振了她的食欲,风情万种地一笑,随即眼光一厉,右手一扬……

无差别全面歼灭战,Start!

接下来,楼外楼所有外场服务员与临窗而坐的某几桌客人,都目睹到一幅极为罕见的情景。

一张方桌上,满满一整桌菜肴持续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消失,全进入一个身著劲装、曲线惹火的漂亮女人嘴里,数十分钟不停。其势之猛,俨然饿死鬼附体。手起筷落间,非但簌簌破空声清晰可闻,还带出道道残影,并引得一小股气流随势而动,绕桌面打旋。

与此呈极端对比,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男人似对美食半点兴致也无,并且十分忐忑不安,表情紧绷,面色惨白,彷佛根本没做准备就被硬拖上了考场的考生。

倒茶、喝茶几个简单动作一做也是数十分钟,几乎僵硬机械化,唯一还灵活的就数透亮的一对黑眼睛了,有时瞪著桌面发怔,有时看看窗外街景,也有时打量著外堂里的布置,但不管望向哪里,焦点远近切换间,总要若有意似无意地瞄一眼女人丰满的胸部,再在对方的轻笑声中飞快移开。

如此的客人组合真是极少见。惊叹之馀,观众群自不免生出种种推测。

客人代表A先生心有戚戚焉,对曰:这是一场高利贷聚会,这个好身材的女人吃完,就要被卖到妓院去了。那男人一脸煎熬,大概有点良心不安吧!偷瞄人家胸部是正常的,男人嘛,换谁谁不干呢?

服务员代表B小姐捧心含泪,叹曰:这是一场高利贷聚会,这个好身材的女人吃完,就要把那男人卖到妓院去了。可怜那男人大概还以为下血本请吃一顿饭,女债主就会放过他呢!我看,唉!难哪!

楼外楼经营方代表王老板右手连拨算盘,赞曰:这俩上好货色一起绑了卖去给妓院,该开多少的价啊……

就在这般当局者迷、旁观者不清的谜样气氛中,餐桌上的无差别歼灭战打到了尾声,进入清理战场阶段。

死循环一般,绕桌转了不知有多少圈的银筷子所夹起的最後一样食物,仍是醋鱼一块。

咻——风声又起,银光闪现。

“你——唔?”

没人看明白波霸美女在短短二分之一秒间做了什麽,只看到她笑眯眯地收回胳臂,筷子的那一头已然空空。

细眉毛挑起好看的弧度,“怎麽样?”

吸血鬼的眉却皱起,瞪眼看著她,紧抿著嘴,吓著了似的,僵了老半天才缓慢小心地咀嚼几下,而後下巴一缩,一个颇为艰难并费力的吞咽,好似吞下的不是略甜的招牌醋鱼,而是鼻涕口味的柏蒂全口味豆。

咕嘟咕嘟!茶杯又被他斟满,端起,猛灌,这次可做得一点也不机械了。

想是女巫陈文锦的小茶馆起了相当的耳濡目染效果——变相的雏鸟情结作用?或许该如此解释。小半个月来,人类日常饮食之中,接受得最自然、最没困难的,就是茶,各种各样的茶。

“不怎麽样。”

听见答案,美女噗哧一笑,边摇头边意有所指地环视周遭。

“讲这种话,要给这里的大厨或老板听到,不生吞了你才怪!真是的,也不知道你这样子到底……唉!算啦!算啦!”纤细修长的手摆了摆,随意中透著果断,“吃饱了,该谈正经事了。”

说著,她站起身,改拉开桌侧的另一张椅子,坐下。

从相对变为相邻,距离顿时拉近不少,吸血鬼虽然没大反应,眼底掠过的紧张却没逃过她的细致观察。

“我来,是为了谈件事情,要当是条件交换也行,放心,不是要你的命。”让长靴修饰得更加修长的腿翘起,“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下杀手。第一次见面那晚,我在街心广场边就发现了你,可附近人太多,我和另一个同伴不想多惹麻烦,所以选在小巷子里出手。当时打的主意只是弄昏你,没想到你的防备心那麽低,攻击力远比预期要差上好大一截,偏又挺能忍,中招之後居然还有力气跑。我们一时措手不及,再加上雨太大,冲掉了气味和血迹,又不完全了解状况,这才让你逃掉的。”

原来辜负了你们的一片苦心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呢!吸血鬼咬牙腹诽,只觉听在耳中的几句话实在归实在,却是说不出的不受用。

简单做完开场白,波霸美女稍停下讲述。等了一会儿,见身侧听众始终吭也不吭,不但不追问後文,还撇过脸盯向窗外,貌似有点恼火的样子,她先有些惊讶,跟著心思一转,忽地动手刷一下解开外套,使劲猛甩在椅背上。

好啊你!敢不甩我,看老娘放大绝!

下颚抬高,上半身略略前倾。光润优美的脖颈与锁骨并海咪咪一览无馀。马甲的视觉效果就是好,看起来快要爆开的更加好。

“只是一个很容易的要求,你如果能答应,这个……”

顺应立时被转回且情绪一百八十度大改为兴奋迫切所填满的目光,她翘起嘴角,纤手一挑脖子上挂著的银鍊子,绕两圈,再一指胸前深深乳沟……里的铜鱼。一个多小时前,正是凭著现出这玩意儿,不费吹灰之力便把目标从东夏塔勾来楼外楼。

“就还给你,另外……”

小桌周边的雄性生物基本已经倒一片,但还不够!眨两下眼,荡漾的波光再添一层,好像真要化作水,滴淌而出。

“我还愿意满足你的一、切需求,用这具身体。”

多说一句,事後,黑街上的很多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於这一个清朗寒冽的冬夜上楼外楼吃饭,真乃本月份、本年度最正确明智物超所值的选择之一,只因得到的不仅止於口腹的满足、眼睛的保养,更寻到了继“扛霸子哑巴张的神秘相好”之後最有意思的八卦閒谈主题。

一名无人认识的外地女人,一名同样顶著生面孔的男人。顶级热辣的勾引,顶级没用的反应。

话音方落,面前已无人影。

桌边,难得窘到涨红了脸的波霸吸血鬼猎人简直想吐血。由此也再一度确认,自己挑上的这个攻击力低落的家伙真有十分强的逃命天分,还总是发挥在意想不到的当口。

桌底,彻底吓青了脸的吸血鬼做到了美女险些要做的事,正惨兮兮地以垂落至地面的桌布当掩护,舔著自个儿红豔豔的唇瓣和千钧一发之际用手心捂住的一大口血。

“不行,不能浪费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