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且不计较精采与否,哪一篇悠长久远的大故事,不是由许许多多的小故事衔接相扣成?又有谁的或长或短的一生,不能算作一段故事?
所以,接下来,为了继续推动这个作为主轴的大故事,得先概略地讲两个小故事。
将近一世纪前,有个男孩,诞生於远在大海那一头的另一片大陆上的某个国度。
战乱、杀戮、贫穷、疾病,本就无所谓道理与公平的恶劣出身让他从不解受亲人呵护的滋味,也支持著他在长成少年後跋涉过一段长长的险路,走进一间孤绝地建在高耸岩山顶上的老修道院,寻求能使心灵平静、释然的解答。
然而,自幼便於内心点滴积累的疑惑,未能因生活的安定与祈祷的努力而稍减。土褐色厚石墙圈起的、更接近天空的领域,规律交替复至的日夜,无止无休的自省与静默,换得的却是质疑的疯长、不安的加剧,对身为“人”的这个自己,也对双眼所见的一切。
人生在世,短短一遭,变故磨难接踵中毫无尊严且渺小得几乎不起作用的挣扎,脆弱无常的生命,无可逃离的病与伤与死,为的是什麽?有何意义?是否有可能,找到另一种可能?
看得太多,想得太多,聪明善感者,往往执拗。终於,他还是换下因劳动而磨损的黑色修士袍,收起密集翻阅致使书角卷起的泛黄经卷,踏出足够遮风挡雨的厚石墙,离开最接近天空的土地,决心改透过另一种截然相反的、不可能为普罗大众认可的方式,去实现心底不再愿意更不再能够压抑掩饰的目标——或说,野心,想望。
要的很明白,天赋以上的强大力量,坚韧超乎应许的生命。
那是深秋的傍晚,沿下山的石阶路渐渐远去的身影隐没在摇曳的芒花丛後,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峡谷间。
从此,再无人知晓这个名为裘德考的年轻人的下落。
那之後,倏忽半个多世纪流逝。当轮回往返的四时行至隆冬,一名隶属新近崛起的寻宝暨魔物狩猎组织“Coral”的年轻女人,肩负由创办人亲自交付的重要任务,领著几名外型、特长、性格各不相同的夥伴,跨海来到了万里之外,海的这一头,文化与历史相对更形古老复杂也神秘的陌生大陆。
一行人首先踏上的国家不但临海,拥有开阔的港口、肥沃的腹地,领土还一迳向西深入山脉横亘的内陆。而在平原尽头,以云雾缭绕的山区为天朗气清时极目可见的最淡背景,和缓起伏的翠绿色丘陵地带前端,有著八方交通与贸易的往来枢纽,一座繁华的老城市。
与时光同生,伴岁月共朽,从越积越厚的尘埃中酝酿缤粉多彩的现在、可能无限的未来。这样的所在,汇聚的,从来不会只有人类。
毫无疑问,落脚首选。
向鋥亮的枪管装填银子弹,涂抹了特制药水的银匕首别入靴筒。吸血鬼猎人是她一向的身分,这一回的狩猎,却不再以搏杀血族为目的。
有一个更崇高而疯狂的梦想在等待验证,作为执行的关键人物之一,她能运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麽?”
似乎跟椅子的缘分已尽,好不容易装得若无其事地从桌底下爬出,几句对话过去,吸血鬼又有了强烈情绪反应,猛一下站起身,屁股二度离开坐垫表面。
呼应动作,双手顺势按上桌面,离得较近的杯盘碗筷全被震得轻微一跳。不过别担心,不会留下血手印的,舔得可乾净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没有最欠揍,只有更该抽。惊呼与餐具碰撞声一并入耳,波霸美女深觉理智与耐性遭逢前所未有的严苛考验,只得一面激烈脑补自己挥动皮鞭狠抽面前这家伙直至泣血哀嚎含泪求饶的场景,一面确保脸部肌肉不至於抽搐,又一面闪电般跟著跳起,双臂越过桌面摁住他的肩膀,使力将之压回到椅子上。
不必更引人注目了,挑高近十米的大厅里,正有多少人从不同角落用看热闹的目光注视——包括意淫,甚且是某种意味不明的审视——他们,她可一清二楚。
“现在谈的是正经事,我刚刚才说过的。”音量不大,但斩钉截铁。
为求进一步遏止难以预测的突发性行为,乾脆直接站定,两手收回後撑在桌上,让彼此的姿势与高低差一瞬互换。
上半身当然仍微幅前倾。铜鱼晃啊晃,好Pose!
“为什麽?”
似乎同样意识到自个儿的行为有些惹眼,而惹眼招来的一般没好事,吸血鬼没有任何反抗,并且相应地压低了话音,近乎咧嘴龇牙的表情也收敛下来,即便处在程度相当高的惊愕中。大庭广众之下,别的不说,光是嘴里的一对尖牙就不能随便亮相。
“莫名其妙要我跟你出城,还是去那麽远的地方,总得有原因吧!拜托!这哪里容易了?还有……”
接下来的这句话问得不很客气,可想想先前的惨痛经验,又觉得还是太客气了。其实搭配掀桌什麽的也不过分。
“我凭什麽相信你的保证?”
可惜讲不出“凭什麽以为我会答应你”这样经典的老梗台词,因为自个儿的“要害”就落在了人家的手……哦不,胸部上。
说话间,自然而然又被那条让白皙肌肤衬托得更显温润光泽的铜鱼吸引。就在鼻尖前边不远啊!几乎有冲动想伸手一把捞回来,管什麽条件不条件!但再触及悬吊著它的、光芒略扎眼的银鍊,遇袭时拔起银匕首刹那的灼痛感记忆犹新,还是神色复杂地稍转开视线。
眼帘轻垂,大美人儿却笑了,且非传说中的怒极反笑,眸光中闪动一抹计谋得逞的欣喜。
不管怎麽说,疑问句背後的商量空间都比否定直述句来得大。早不是刚学著跟黑暗种族交手的菜鸟了,她本来就没指望光凭几句好听话外带胸前美景大放送便得到信任——当然也万万没想到能把对方惊得吐血。
现在呢,只求暂时控制这颗思维与反应皆难测的不定时炸弹,尽量在不惊动旁人,特别是黑街本地既有势力的情况下,诱他到组织夥伴们的临时落脚点。一旦有其他人帮忙,後头的事情就简单了。
似是因听见了轻笑,吸血鬼不解也略不耐地抬起眼来。四目隔空一相接,波霸美女的脑子忽有另一个念头窜出。
说实在话,拽下铜鱼完全是她那晚在暗巷里搏斗追捕时下意识所为,当下没有太多心思,拿来当诱饵则基於以下假设:随身佩挂著,却不是防身武器或特别珍贵漂亮的饰品,那就该有不一般的象徵意义——她是这麽想的,想不到真碰对了!看来,这精致的小玩意儿背後大有文章,不但是颇有年份的古物,恐怕还牵涉到极重要的秘密或宝藏。完成这次的任务後,不如探个究竟……
“原因我会告诉你。故事有点长,我们换个地方谈。”直起身子,赶紧向距离最近的服务员一挥手,示意埋单。
老字号当红餐馆的装潢和菜色没得挑,服务态度也不是盖的。帐单来得很快,薄薄一张红纸,带点薰香般的味道,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一列又一列,居然是手写的,紧紧夹在外裹卷云纹刺绣缎面的黑色硬皮小本子里。
大美人儿顺手接来,瞧也没瞧,理所应当地往前一递,另一手拿过外套,再度把自己密不透风地裹好。
吸血鬼认命地接过,重重地吁出一口气,起身离座,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向柜台。本子还没翻开,空著的手先探进腰上系著的全黑长围裙口袋。
下一秒,顿住。
“我……那个……”
止步,回首,再无半分无奈烦躁,缓缓转回的竟然是一张羞窘交加的脸,颇似犯了错被老师抓包的小学生。倘若体内血液可顺畅流通,两颊绝对通红。
“身上没带钱……”
“你!你这……”
身上没带钱,五个字,竟比那啥每隔二十八天来访五天的大姨妈更强悍,紧跟在後的美女吸血鬼猎人霎时感到一阵贫血般的晕眩,白眼一翻,双拳紧捏,幸而仍成功在千分之一秒间用“好嘛好嘛反正来日方长等著看老娘以後怎麽玩你”做了自我说服,将暴起的冲动憋下,劈手夺过小本子,忿忿大踏步往前,并用力翻开。
下一秒,也顿住。
对於训练有素的吸血鬼猎人,短短一秒钟之内可以做到的事情有很多,例如从负伤逃跑的吸血鬼手腕上扯下一条铜鱼挂饰,也例如,算清楚帐单最下边的总金额後头共有几个零。
“走!”喝声骤起,硬皮小本子离手飙飞而出,挟风声擦过几个离得较近且身材无不孔武有力的几个跑堂的脸颊、帽子,打著旋激射向结帐柜台後站著的一名满脸横肉、笑得正欢的中年胖男人。
打中没有不是重点,重点是时机。抓准首先发难换来的短暂缓冲,终於醒悟到误进了超级大黑店的波霸美女紧扣住身後那位状况外吸血鬼没温度的手腕,拔腿转向朝通往大门的甬道奔。
饭後运动助消化,前仆後继的服务员是来一个灭一双,多出来的算附送。
然而,黑店,还是百年口碑的人肉生意权威,有这麽容易就让人逃出去?
喀!甬道漆黑深长,来时明晃晃的灯光全在他们踏上第一块砖的同一瞬熄灭掉。脚下不停地狂奔至中段,一块地砖突然下陷,发出震响。
嗡嗡嗡——然後,扩大。
幽暗中,底端的墙壁窜出白光,继而一声呼啸,一支迎面而来的弩箭贴著耳朵就射了过去,第二支箭瞄著胸口马上也到了。随後,还有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要命!居然是箭阵!
变故来得太快,来不及做任何思考。等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先一步把身後的吸血鬼狠拽到了身前,随即屈起膝盖,当著嗖嗖箭雨和透过臂膀传来的抵抗中,毫不留情地重重顶在他的後腰上。
就如同有些事情需要十分缜密的思考才能做到,也有些事情不需要,交付最直觉本能就好。是啊!既然身边就有个射不死的,犹豫什麽呢?
Chapter 32
嚓——嚓——彷佛用一把不算太锋利的刀,在表面无瑕的巨大冰块上划出一道细微但难以忽视的刻痕。打破俨然在冰凉气温中冻结为一个整体的绝对静谧的,是滞重的、透出几分艰难的脚步。
嚓——嚓——从小转大,双脚拖地而行制造出的动静,没有被满满充斥在白漆砖墙、灰绿色大理石地砖之间的异样氛围与气味吓退,反而由朦胧渐转清晰。不过,谁都能从拖沓的节奏中听出吃力与不甘愿。
不多时,一道形状怪异且行动僵硬的人影,以及从这道人影脚下拉出的、伴随行进与顶上淡青色照明灯相对位置变换而变换长度与方向的黑影,一并出现在回廊一头。
嚓——嚓——显是在肩背上驼了样重量不轻体积也不小的东西,来者的上身不由得前倾,使得映在墙壁上的影子轮廓乍看不怎麽像人,倒更像不知名的鬼魅。粗重可短促得不太自然的喘息,於足音交替的间隙响起。
穿过长约十来米的通道,伸出的手在短暂一瞬的犹豫後,还是推开了位在尽头的门。
那是一扇外表和大小都毫不特别的木门,门扉表面的惨绿色涂漆多有剥落,上端镶嵌的大块毛玻璃因著灰尘的加持已然彻底不透明,一推之下,却立即轻巧地向内滑开,没制造出丝毫预期中该有的咿咿呀呀难听声响。冷气扑面流泄出,有若雾气。
嚓——嚓——拖行般艰辛的步子,终於在门内停止。
砰!作用力耗尽,敞开到极限的木门缓缓弹回。喀答一声关闭前传出的,是重物落下的闷响。
门内,光源依旧呈淡青色,强度却骤然增加两倍以上,从仅供视物一下子提升到刺眼程度,如此一来,深处的情形一时反倒看不清了,只晓得整体空间不算太小,四壁仍涂著白漆。
相较於需要一点适应时间的视觉,嗅觉受的刺激也不弱。在走廊上就依稀可闻的怪味如漫过了堤防的浪般无预警汹涌窜入鼻腔,有点腥、有点呛,还有点草药熬煮後的感觉,可说是药水味嘛,又不太像,似好几种来源与性质皆不同的味儿混合而成,不至於到恶臭程度,但总归是不好闻。
进门不远,便是一座几米平方的小平台,高度及腰,表面贴有正方形白瓷砖,猛一看和菜市场肉贩子专用的案台颇相近。闷响过後的此刻,一具身体被抛在了上头,动也不动。周遭,斑斑血点如写意画洒落。
平台前边,总算卸下重负的楼外楼苦命小跑堂代表王盟直起腰,活动几下肩膀,用力抹一把额头上凉津津的汗,而後低头,看向身前的“尸体”。
“唉……”白气凝结,散去。
制服上衣染了血,肩膀、後背,一块一块的,湿黏黏地贴在皮肤上,浑身不自在,估计整件报了销,更别说周围还弥漫著令人有如置身冰窟的寒意。可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意想中的埋怨,而是不由自主的叹息。
前不久还好端端坐在外场大厅里喝茶的客人,过没几个小时,居然就成了一具没呼吸、没心跳、没体温的新鲜死尸!
世事无常,算是真领教到了。
如此想著,他的大脑又自动自发地倒带拨放了一回从站大门的同事口中听来的内容。
以一周或一个月份为单位,上楼外楼用餐的客人极多,这毫无争议,是个人都知道,然而当中,能让大掌柜的看上并赞为极品的,少;被天价帐单震慑後能立刻反应过来逃跑的,极少;落跑技术高竿到跑堂群合围也没法抓住不得不启动灭口攻击的,比极少更加少。至於遭受箭阵洗礼还能闯过甬道直著走出大门的,百年来压根没出现过。
因此,不能怪持皮鞭手铐的两个服务员在事发当下全傻在门口,没心理准备嘛!更何况那一男一女轰轰烈烈冲出门时,样子还非常……怪异,或说惊悚——毫发无伤的女人冷著脸像举盾牌似的把男人推在身前。男的肩部、胸腹、大腿上插满了箭,一身是血,沿路滴落。
如此还没完,更傻眼的事情紧接发生!女人三两步跃下石阶,眼看就要成功混入人群逃走,负伤的男人忽地一挣扎,狠狠挣开她的手,噔噔噔连退好几步,并露出一副受了严重玩弄、悲愤交加的表情。那女人一惊,一抓没抓住,再一看,乖乖!
短短一耽搁,身怀凶器的俩门神醒过了神不说,楼外楼里另外也有大批拿著折凳的人追出来,每一扇窗都给客人探出的脑袋挤满,路人们更开始了喧哗骚动,不断聚拢。状况十分不妙,她只得不甘愿地一咬牙,对男人抛下一句“我会再来找你的”,一纵身窜得没影。
然後,简直成了半只刺猬的男人用很是悲凉痛苦的眼神环视一圈周遭人群,哼也没哼便软倒在了地上。
等众人冲上前去,他已经咽了气……
重点回顾告一段落,王盟感慨万千地摇头,再端详了下那张的确不比自己年长多少的“死人脸”,暗暗在心里为整件事追加一条附注:妈妈说的没错,越漂亮的女人心越狠、越不能相信!
算啦!反正也没机会碰到这样的女人,想这些干嘛?快点干活吧!
小夥计半是自嘲半庆幸地撇撇嘴,拉住思绪,返回正题。该开工了!双臂一撑爬上平台,两脚跨开,小心但不生涩地在略嫌湿滑的瓷砖面上蹲跪下,扳正了身下已先清除箭头的“尸体”,跟著便往人家的领口探,却在触到衬衫钮扣之际猛一顿,似想到了什麽,两手随即收回,合十做祷告状。
“对不住啊,冒犯了。我也不愿意,可实在是不得已,要不,恐怕等一下就得躺你旁边……不不不!一定更惨!看样子你也是个服务生,应该很能够体谅我的苦衷,对吧?要是真想找个人报仇出气……”
说到这,他迅速且紧张地看了眼门口,确定木门紧闭,连一点可供蟑螂老鼠进出的缝隙都没有,才吐出下半段话。
“给你个建议,找我们老板!他姓王,总在柜台旁边转悠,看起来最胖又特别凶的那个就是了。要是这边不好下手,你也可以考虑去他家,就在附近,後门出去向左拐,第二个巷口转进去,右边数来第……”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一番,王盟满意地放下手,好像已然打点妥贴了一样。跟著再动手,这回可没有犹豫了,三两下便在哆嗦中把对方身上染满了血的衣裤全给剥个精光,甩到地上。
同性的裸体自引不起他的研究兴趣,就算真有,对著一个被蛇蝎波霸美人当成人肉盾牌用以致连句遗言也没能留便英年早逝的倒楣鬼,怕也於心不忍,於是翻身从另一侧跳下台子,搓著因低温泛起鸡皮疙瘩的胳臂,走向里边。
不出三步,身前出现一个方形石砌水池。水池不小,另外的三边分别触及三面墙,超现实偏又无比现实地让这个位在楼外楼二楼回廊底的密闭空间更像一座澡堂。
里头的水——姑且假定那些液体是水——有九分满,镜面似的静定,一丝波纹也无,但在离池壁稍远的地方,有一些难以形容的、枯瘦的,或半透明如果冻的物事冒出来,深度不明的水面下另沉有其他的一些什麽,只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出所以然。缕缕寒气正源於此。不知是否灯光造成的错觉,水色貌似带几分绿,不正常的绿。
莫忘这是条什麽样的街,这又是间什麽样的饭馆。几个月以来的所见所闻已让王盟养成了凡事不轻易深究的良好习性,眼观鼻、鼻观心,拾起搁在池边的木盆,舀满水,很快返回案台边,从头开始,到脚为止,哗啦哗啦全倒在了“尸身”上。
别说,也是神了!但凡水过,从创口漫出的和在搬运途中沾上的黑红色血污褪得一乾二净,丁点痕迹不存,竟比任何肥皂啊沐浴露啊清洁剂的都见效。
概略浏览成果,小跑堂满意地点头。差不多完事了,再去把证据湮灭一下就大功告成。接下来,等餐馆打烊,厨房里的工作大致告一段落,得到王老板指示的泰叔自会过来料理。
——用词著实精准!真乃“料理”。
放下木盆,绕过台子,王盟弯身捡拾地上凌乱散落的血衣,揉成一团,抱起。搞定!闪人!
谁知,率先跨出的右脚朝向的却非木门,反而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慨驱使下,鬼使神差地更走近台子。视线下移,移向被扒光了衣服洗得乾乾净净的倒楣鬼,移向那张闭眼蹙眉仍好似在持续承受极大痛苦的苍白脸庞。
“那个,一路走好。”奇怪!突然就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
“算我多事,最後再给你个建议:下辈子记得改找个性格比较好的、不会拿你当垫背的对象,就算胸部平一点也不要紧的。”
语罢转身。时间真不早了,可怜到现在连粒米都还没机会往嘴里送,该领便当了呗!偏生腿还没迈,戏份多得有些超乎群众预期的菜鸟跑堂又刷地将身体硬扭回来,瞪得圆溜的一对招子直勾勾瞪向“尸体”全无遮蔽的前胸、腹部,刚才仅以馀光扫过的地方。
不对劲!突如其来的违和感尖锐得让寒毛全部直竖,跳入眼帘的景象紧接著指出了问题所在。
伤口不对!这些伤,怎麽没有先前所见来得深了?
没道理啊!二麻子做初步清理的时候,他就蹲在旁边帮忙,看得确切分明。少说十几支箭,每一支都扎进去足有好几寸,箭头还全带倒勾,拔出来都连皮带肉的,叫一个惨哪!
难、难道说,死透到全无温度的身体,依旧保有某种程度的自愈能力?不!不可能!那还叫人吗?岂不成吸血鬼了?
别再乱想了!察觉双腿有颤抖发软的迹象,王盟慌张地抽出一只手,掌心重重拍上自个儿的脑门,想将往鬼故事方向靠拢的怪异念头拍回正道。不想脆亮的拍击後,定神再看,娘啊!更惨,险些把另一手抱著的血衣全扔回地上。
该死的!连死人眼睫毛颤动的幻觉都出来了!
假设楼外楼各处普遍装设有监视摄影镜头,完整录下王盟拉开门走出穿过长廊疾行远去的画面,并因缘际会地交给某某教练之类的大人物——自然,也假设这世界有诸如奥林匹克一类的运动竞赛。嘿!他指不定真能从此摆脱苦命黑店服务生身分,成为一名国家重点培训的竞走选手。
老旧木门在身後缓慢关闭。最终,发出喀答的密合声了吗?或者有,或者没有,走得太快了,不知道。
Chapter 33
杀人,听著很恐怖,实则远不若想像来得高难度。飞刀串烧、胯下秒死、徒手绞颈,固然凶狠帅气已极,可跳楼不小心砸在了倒楣路过的卖肉粽小贩脑袋上,又难道不为杀?
再者,依发生原因论,杀,可粗分为三种:过失、突发、预谋——附带说明,近年来最新研究多倾向於另建立神秘第四可能,带衰。而无论哪一种,最高竿、最具专业素养与技术含量的杀,必得满足一项条件:宛如春梦一场,来时悄无预警,去时了无痕迹——顶多内裤洗一洗。所以说,事後的证据湮灭工作一定得确实做好。
夜,近十时。一座城,两个世界。
从外表最为新颖气派的南门起算,横过新城区,跨越作为中轴线的十字大道,放眼旧城区,东、南、西,以及大部分的北,城市的泰半区块都已让迷离凄冷的冬夜氛围彻底笼罩,沉入黑与靛蓝两色调的包围,於越发纯粹的静谧中沉沉睡去,却仍有成片金黄灯火在紧邻北门的边陲地带闪耀。
寒风与冷空气起到的作用显然为助兴而非压制,人往人来,呼声笑语交织,城北的“异世界”热闹依旧。以街心广场为辐射点,长街蜿蜒,越夜越带劲的种种剧码演得正欢,即便诡异,一任荒唐,未见收场迹象。距离宣告“魔法”失效的钟响十二声,毕竟还早。
不过也恰因此,黑街街区里某些分明与主干道近在咫尺偏生不见人迹的场所给映衬得更加森冷吓人,例如,曾在先前的某一章节中充当过场背景短暂亮了个相的,楼外楼後门边的小巷。
咿呀——仅仅是门轴的运转,却听得人浑身发麻。
楼高三层的八角形建筑正後侧,偌大的两扇镶金红木门被人从内拉动,缓缓开启一条宽不足三十厘米的窄缝。
细长光线率先从门内落下,接著探出的是小半颗头。右看看、左瞧瞧,确认了目力所及范围内别无活口,头的主人才采取下一步行动,侧身、缩腹、抬腿、踮脚,连同左手捧著的一样黑不溜秋的物事,一溜烟钻出门。
——天这麽黑,风这麽大,小跑堂上班去,为什麽还没办法休息下?
猫腰沿墙疾行,几步来到某扇窗下的大垃圾桶边,前不久才亲身示范过一回不合格跳窗技的地点。眼珠子骨碌碌转两转,再次确定了周遭无人,看著又好像在作贼的王盟这才面朝墙跟蹲下,将手中所捧物件放在地上,并从制服口袋里掏出另一样小玩意,食指轻拨顶端。
路灯在越过巷子的另一边。一切都在屋檐阴影的掩护下进行。
铿!脆响传出不及半米便被吹散。路灯光无法直射的暗处平空跳出一朵小火苗,摇晃、颤抖,凝聚成一团亮度微弱的光,照出被摆在了地上的东西,一个通体漆黑的火盆。
血液腥气於鼻腔中回绕不去。盆里,胡乱塞著几件衣服。
——天这麽黑,风这麽大,小跑堂湮灭证据去,当然还没办法休息下。
世间至理,人菜就是该死。明明不是自己下的毒手,从中也得不到半点好处,却要担负起搬运兼清洗尸体再焚化血衣的艰钜任务,并且是在大冬天的夜里……
光想著以上种种就够不让人愉快了,更糟的是伴随盆里那坨衣物所沾染的斑斑血痕在火光下浮现,某些违背常理的画面又从脑海中涌出,什麽致命箭伤自动愈合啊、死人眨眼啦,顿时让王盟的手狠狠地抖了抖,险些把正燃烧的打火机落到自个儿大腿上。
啧!刚才怎就没感觉?血味散不去,貌似从头到脚都沾上了些,他不禁有点怀疑等会儿吃不吃得下迟来的晚餐了。
今晚真倒楣到了家!快点烧一烧回去交差,受不了了!
又起了一阵风,当中隐隐送来一些细细碎碎的杂音。小跑堂已经没兴致关心环境了,没啥,顶多就是路过的只野猫吧!视线不转,看准盆边一块衬衫衣角,心一横、眉一皱,用力把已略有些发烫的打火机往前送……
“嗯?”直直探出的右手掌在火盆斜上方顿住。愣差了那麽少少又小小的几厘米,火苗如何跳跃也搆不著突出盆缘的衣角。
不是良心不安下不了手,是有人不让他下手。谁?
见“第三只手”从阴影中伸过来握住自己的腕子,王盟先一惊,全身毛孔开锅似的劈劈啪啪炸了个遍,继而瞥见身边蹲著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模糊男人身影,随即由惊转怒。
“二麻子哥,你什麽时候跟在我後头的?”
抽两下手,不动。
“怎麽也不出个声?想吓死人啊!”
抱怨间,烫得难受的拇指不由松开,打火机火焰立时熄灭,面前暗下,替换以来自巷子对面的惨白路灯光填充背景。
背光的人很难一下被看清楚表情容貌,只有个大概的轮廓,头低低的,半蹲半跪。
“干嘛呢你?拜托!别跟我说王老板还有啥破事儿要办啊!现在都快十点了,我差不多饿得——”
不是被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是忽然失去了言语能力。
怪了!二麻子哥的手怎麽会湿成这样?就像刚从水池里爬出来,或者……被水淋过一样?再说了,他的手有……这麽白?
疑惑窜升的同一刻,一道极细的亮线垂直掠过视野,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落在了衣袖上。
半秒後,分别由体内神经系统以及体外清冷空气传导入大脑与鼻腔的信息才完成统合,清楚地告诉王盟,这是一滴水,一滴从对方额前的浏海尾端落下的水,带略呛的特殊药草异味,冰冰凉凉。跟正握著他的那只手同样冰凉!
还想不明白吗?楼外楼生意再好,员工流动率暨折损率再高,也不至於扩大徵人标准到连不喘气的都收吧!
时间好似静止了,思绪凝固,世界无声,只馀自身吵闹紊乱无比的呼吸和心跳。会的喔,被吓傻了的人会这样的,即便他是一枚经受过全城第一黑店摧残历练的小跑堂。
然而,没有谁真能让时间暂休,世界更不会仅为一个人的极度惊吓定格。於是又一只无衣衫遮蔽的、湿淋淋的胳臂从阴影中伸来,速度不快,态势却很坚决,不带茧子与温度的掌心恰好贴上後脖子,将王盟已然僵硬的身体轻轻地往前带了带。
头一歪,来者的整张脸便贴上了他的颈窝。不闻吐息,仅有滑腻的冰冷,还有尖锐的……
“别咬他。”突然响起的话音并不大,但气势有若炸雷。
随著一道黑影倏地擦肩闪过,加诸於身的力道被重重带开。
猛打一个冷颤醒过神,小夥计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抬手摸脖子,等确认了表皮完好无伤并又惊又喜地一面念著上帝保佑一面转过身去,缠成一团的两道影子已在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停在了巷子对侧的路灯柱下。
想是从正上方直直射下的光线太刺眼了,也可能是後脑後背让硬梆梆的路面磕得硌得难受,被以赤身裸体兼之仰面朝天状态制伏在地的吸血鬼忍不住边挣扎边眯了眯眼睛,再睁大时,表情一怔,似乎因看出了什麽而泛起波动,但下一瞬便被汹涌而出的本能覆盖,含混地呻吟了一声,勉力支起上半身就朝压在身上的人咬。
紧张地拉高焦点,从王盟的角度看去,能肯定自个儿绝不认识那仅凭单手便能将吸血鬼的双手都给抓牢的男人——还是该尊敬点,称作救命英雄、恩公?可那张脸又有些熟悉,搞不好曾在哪里看过,只一时想不起来。
此人的神情很镇定淡然,只有眉眼稍微透著点急切与疑惑,可面对攻击,又显然早做好充分心理准备,连进攻路线都预测得半分不差,空出的左手稳而准地抵住对方的额头,五指穿过浏海插进淌水的浓密短发中,轻易将那一对白森森的尖牙拦在了颈窝前几厘米处。
“不行。”
事後,王盟才从回想中醒悟到,在听闻这俩字当下所感受的一点点点点难以言说的异样,源於竟不含丝毫排斥的语气。而更让他不解的,是再接下来的四个字。
“不是现在。”语毕,那男人更低下头,迅速滑落的目光却在吸血鬼依然布满可辨伤痕的胸口处顿住。而後,他微侧过脸,转向数米开外昂然耸立的庞然建筑……
短短不足一分钟的小片段,也可以折煞人。
直到那男人脱下外套包粽子般一裹仍在做无谓抵抗的吸血鬼并将之抱离,十点报时钟响的最後一声在夜风中散逸,身边人啊鬼啊的全都没有了,王盟还是如中咒般保持靠墙跌坐的狼狈姿势,连一根指头都难以移动。
只有一个念头回绕,只被一个念头震撼。
我的娘啊!为什麽?为什麽一个正常人类的气场和眼神,能够比饿了的吸血鬼更可怕?
Chapter 34
夜越深,风越紧,星光越加的莹白透亮。世上本无温驯的完美。
曾经,也在这样凛冽的季节里,铺洒而下的星月之光将结霜的古城化为银蓝色湖泊的冬夜,一名修为尚浅的年轻女巫离开了自己所居住的旧城区,前往当时尚未建设完成的新城区南沿,有成片老树丛聚若森林的地方,寻找古籍里记载的一种能让法力精进的神秘草药,不想却意外撞进属於某一支血族家族的地界,认识了这家族的一个重要成员。
深刻记忆在城南雾气缭绕处深植,自由意志也在城南雾气缭绕处失去。情感的滋生未必得遵循何种依据,其後的发展却仍於冥冥中应了双方若分属不同种族便难得安稳相守的不成文定律。心潮萌动同时,作为一只脚踏在了局内的局外人,共同经历降临在这支家族的几场巨大变故,似也从中逐渐懂得了,何谓难以抗力的宿命。
当终於做出抉择,返回十字大道的这一头时,原本栖身的小屋已经破败了,左邻右舍皆为叫不出名字的生面孔。北行至全城最古旧沧桑却有昭彰恶名在外的美丽街区,容颜未有丝毫衰老的她改在一处绝对算不上起眼的角落开起了兼营占卜的小茶馆。
烛光、茶香围绕下流逝的日子是平静的,平静得彷佛不畏惧被世界遗忘。一杯热茶,倾听能以香气和微笑暂且抚平的忧愁烦恼;一颗水晶球,窥探在享有太漫长生命者眼中更短於转瞬的哀乐喜悲。
不知不觉间,道上传言低阶血族们频频於深夜现身旧城区奉命寻觅著不知什麽人的那几年,另一则传闻也在小市民口中悄悄地散布开来,说的是黑街西段某条巷子里藏著一间风格特异的小茶馆,经营它的女老板拥有一双能看穿过去与未来的眼睛。
渴望遗忘与被遗忘的,总被刻骨地记忆。
透过一壶色泽如血的特制苹果玫瑰花茶,其实,这双眼凝视的只是地平线以前、城南纵深处上空永不飘散的白雾。
这之後,过了多少年?
一开始确实是计算著的,然而久了,太久了,也就放弃了。等待与守护都还不到尽头,她明白,恰如知晓另一个同样真切的道理:有些什麽,过往揣想著向往著有朝一日将以双手拥抱的“什麽”,已然永远地失去——於得到之前。
“这是怎麽回事?”
但,偏在这个打一起床便令人极度郁闷的日子,星辰闪耀而冷风呼啸的冬夜,难以解释却又无比真实的,她感觉到,自己与那“什麽”之间的距离,好像稍微拉近了……
“要一个合理解释,我想,应该不算过分。”
确定了被塞在小沙发里的吴邪从貌似不太认得人了的抓狂中平静下来,咬著下唇暂时睡了过去,而他身上的伤势基本构不成长久性伤害,再等一段时间便能自愈,只是乍看比较吓人,陈文锦像放下心般吐出一口气,扬手拈灭搁在一旁小几上的催眠薰香,拉过一条织花厚毛毯将他盖牢,站起。
身子刚离开沙发,继之便是与轻柔温和之类形容搭不上边且还隐隐带出电光风吼的一个迅速扭头,双眼直直望向某张小桌後方、香气作用范围外的张起灵。
扛霸子的脸色从进门起就一直不太好看,不过老板娘知道,此刻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沙发边走到那张桌旁大约需要几秒,期间,除去长裙裙襬摩擦的沙沙刷刷与手镯碰撞的叮当,再无动静。
拉开一张椅子,坐定,刻意无视右手边因不慎误喝了添加有无色无味顶级辣椒粉的特调花果茶所以两片嘴唇肿如猪大肠却仍带著墨镜做潇洒自在看戏状的另一枚人影,只往桌对面瞧。见仍兀自站著的被质询者已听任自小沙发方向收回的视线飘往天花板,她不满地皱起眉,心底暗暗冷哼。
别以为做出这副样子就唬得倒我。要不给个清楚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了!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麽?”
其实冤枉人了,倒不是哑巴张他老兄要把外号贯彻到底,与天花板交流也不尽然都是为了放空,总有用在思考的时候。实在是这一整天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更遑论还有先前的种种。本来便不肯定自己究竟知道多少,再当著一哥不可动摇的省话最高原则,一时真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抱著双臂沉默地想了想,他忽然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该是总算从纷乱的线索和谜团中抓到一根至少可谓明确的线头,略凌乱的碎发下,刹那间凌厉起来的眼神一下就越过桌面投到两名听众身上。
“古董铺子的吸血命案,不是他做的。”
室内气氛立刻有了某种微小的改变。陈文锦的目光也变得犀利专注,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敌意和愤怒略化去,心安当然有,更多的是惊讶、疑惑与戒备。几种情绪的一齐涌现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奇妙。
“你怎麽知道?”
一个问号,隐含两层疑惑:怎麽晓得凶手不是吴邪?以及,相较更让人不解的,怎麽晓得他的真实身分?
回答她的不是言语,是动作。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张起灵淡然地抬起手,拉下衣领。
“唷哦!好——”
笑谑意味浓厚但发声艰难的呼喊只在黑眼镜口中起了个头,一记眼刀劈来,无声了。
晕黄然不妨碍视物的烛光中,偏白的肤色、紧实的肌理线条、形状漂亮的锁骨,都不比落在颈侧的咬痕更引人注意。
一眼便知,那是遭血族袭击才会留下的伤口,却也是非常不俐落的伤口。两个小血孔周围,除了多出几道较浅的牙印,还留下几块未褪的青紫色痕迹,但绝非高阶吸血鬼为了向同类宣示主权而特意在猎物身上烙下的类图腾印记,而是吸血时用力不均或对方法不熟习导致的……嗯,吻痕般的淤血。
制造出这种伤口的吸血鬼本身的猎食技术如何?是否具备在不弄乱现场不制造骚动条件下乾净熟练放倒目标将血液吸至一滴不存的能力?只能说,毫无讨论意义。
气势彻底溃败,陈文锦上身一软,瘫在了椅背上,傻眼到极点。如果不是还有一点维护自身不可侵犯动摇之美人老板娘形象的坚定意识存在,她恐怕会先抱头尖叫再做失意体前屈。
“天哪……”
脑中如影片剪接倒带般闪过前夜跟吴邪在屋顶小平台的对话,想及那当下他脸上浮现的满足和自己立马做出的判断,不由沉痛扶额。
“竟然是你,我完全想错了……”
该说眼光太好抑或太糟?谁不好惹,偏偏挑上全黑街最动不得的主!
可是,招上这等狠角,怎还能留得命在?作为游侠杀手组织的头牌,要解决一只无甚修为的吸血鬼,不多难吧?
用力摇了几下头,她将支著前额的手改抚了抚眼角,随之重重落在木椅把手上,险些拍下些木屑木块。不行了,真不行了!明天非得抽时间去定主卓玛那儿把蛇沼泥全买来敷个几小时不可!再给这孩子招来的事儿折腾下去,别说鱼尾纹,怕连抬头纹都能长上几条。
“真是!他到底怎麽教小邪的?”
太头大了,饶是道行过百年的女巫,此时也忍不住真情流露地喃喃埋怨一句。
精光倏地由张起灵眼底掠过。话少者,听力一般远比口语表达能力要好,更何况等的就是这样的讯息。
“你知道他的背景,告诉我。”
咚!因祈使句触发而急遽窜升的紧张态势,被突如其来的物体坠地及时遏止。
寻响动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靠墙摆放的小沙发上头空无一“鬼”,仅留下表面布料的皱摺痕迹。厚重的织花大毛毯整个落到了地板上。
然後,下一秒,卷成团状的毯子动了动,耸起,从底下探出一双修长无血色的手臂和半颗脑袋,环顾一圈室内。
再然後,再下一秒,顶著桌边三人神情各异的注目,毛毯——此乃表象,更精确描述是它所裹著的家伙——开始就爬姿向前挪移。
目标:张起灵所坐的椅子!
“唉呀!催眠薰香的效果不够强。”
说归说,陈文锦却没有起身阻止的意思。事态发展至此,再遮掩吴邪的血族身分已无必要,何况也挡不住,负伤正衰弱的吸血鬼需要摄入鲜血,本能使然。
现下更该琢磨的,是被锁定的哑巴张对此的态度。
朵朵烛火轻盈跳跃,花果茶芳香弥散,几秒前一度紧绷的气场又归於平静,感应不到一丝一毫的怒意与杀气。他到底会如何反应?接受索取,让颈子上的伤口再被咬开,让体内的血液被吸食?这是个十分疯狂的假定,可在目前的气氛下,却又好像不能笃定地说,没有实现的机率。
接下来,为求甚解,且暂时跳脱段落式的文章叙述,改以“Step By Step”的分解模式来介绍陈文锦眼中所见暨耳中所闻。
Step 1:吴邪来到桌边,停下,顿了顿,确认了现有体力不足以站起扑食,於是作势要从张起灵两腿间爬上椅子去。右手边传来低笑。
Step 2:张起灵一愣便会意,拽住吴邪探过来的胳臂,使力上提。右手边笑声音量显著增大。
Step 3:白花花人影一闪,吴邪果然被张起灵拽至身前,自动分开双腿抵著椅背与两边的扶手跪在了柔软的椅面上。为求舒适,茶馆内的一人坐椅子其实都颇为宽裕,因而提供了进行上述动作的空间。右手边传来拍击,颇似人在恍然大悟时以拳头和掌心相碰所发。
Step 4:就定位後,吴邪一手抱住张起灵的肩,一手不客气地扯下他的衣领,迫不及待地埋首。与之同时,後者以单手环过前者的腰,施力下压,使之乖乖跨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另附带说明,厚毛毯在进行第二步骤时就落在了椅脚边,谁也没工夫去拾。右手边响起的,是椅子被推开与翻找东西的声音。
目不转睛地紧盯面前真枪实弹上演的“血战”前奏,鼻腔有些发热之馀,老板娘也莫名地一凛。哎!这画面、这两人的神态姿势啥的,怎麽有点……眼熟?
Step 5:吴邪他……咦!焦距怪怪的?眨眨眼,定神再看,原来有一张纸从旁被递进了视界里,正是某八卦杂志的当期封面。
“难、难道……”
是,就是。
改写《叁周刊》上市首日与当周累计销售双记录的超级独家,黑街开埠以来谈论度与争议度最热的惊天八卦。恭喜眼镜哥,贺喜文锦姨,你们,得到了它!
·小虎牙饲育守则第一条:请确保满足他的一切生理需求。“不是现在”仅能拖延一时,他的记忆力很好。
(闷哥:……)
·小虎牙饲育守则第二条:请不要拿他当挡箭牌,特别当你需要挡的还是十几支箭。
(寧姐:……)
Chapter 35
栖息於茶馆小阁楼的寂静在保持近十一个小时後被打破,撩动它的,是木造阶梯被踩踏产生的声音。节奏与力道皆有明显可辨差异的两种脚步的由远而近,以及空气中一股若有似无奇妙香味的逐渐浓郁,也昭示了凝固的黑暗马上要被冲淡。
烛火在茶馆老板娘踏过最後一阶的同一秒燃起。
仅仅如豆的火苗,也不见怎麽用力跳动,可向四方放射的光线自是有限。当中有大部分氤散开来,将屋内的绝对漆黑调淡至昏暗程度,另一小部分则落在了先後进入此空间的两人——更正一下,三人——身上,映出他们的面容,并抹出两道延伸过褐色木地板後融入阴暗墙角的朦胧影子。
大角度倾斜的尖屋顶挑高了头顶与脚下的距离,扩大了这个顾名思义应当比较幽闭狭窄的空间,但因照明的不足,居高临下盘踞其间的大块阴影添上的反而是压抑与神秘,彷佛有什麽不见容於白日的生物於其中潜伏。
这样想倒也没错,确实存在著那麽一只所谓不见容於白日的生物。
领头带路的屋主是个实际年龄不明的漂亮女巫,一袭翡翠绿衣裙,淡金色长披肩末端缀满的碎宝石和小流苏与裙裾一并随舞蹈般轻盈的步伐摆动。收回指向白蜡烛的左手食指,她头也不回地向离光源较远的深处走去。
随後踏入阁楼的是个年轻男人,面无表情,衣领微敞,从头到脚皆一致连插在腰後的武器也不例外的深色系装扮让他在如此情境下更像是个能轻易隐入黑暗的阴影,显不若走在前边的女巫醒目,可简单的迈步行走间,偏又有一股难以忽视的气势由沉著淡定的神态中散发。
第三位乃是一只被他半抱半扛在身前的吸血鬼,闭著眼,浑身带伤却一脸安祥,无血色的苍白肌肤衬得嘴唇红得显眼,唇角还微微上翘。外表同样年轻,实际年龄也不详,性别男。
甫踏上与一楼店面和方才走过的楼梯同样乾净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人类代表张起灵那已练成了条件反射的职业本能立即发挥作用,以最小动作幅度和最快动作速度藉墙边那支燃烧的白蜡烛将周遭环境大致扫过。出乎意料,阁楼的布置风格和楼底的茶馆截然不同,极其简单,或者可说根本就没有布置。
一看便知质料厚实的黑窗帘密密遮住了唯一的对外窗,通往屋顶平台的漆花木门紧闭,除去门边悬著的风铃与一座靠墙而立的老木柜,半样大小型家具也无,甚至不见他认为必定少不了的一样东西——棺材。
不敢相信但不动声色地再环视一圈,这才留意到最里边墙角摆著一口敞开的老式大型铁皮箱,尺寸足可塞下一个成人。再见有一块疑似用作衬垫的深红色绒布从箱中露出,他脸上露出难以藉肉眼辨识的愕然。
陈文锦的身形在铁皮箱前停住,蹲下身,回头,用言与行证实了张代表难得自觉不够靠谱的推测。
“麻烦了。”
於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後,睡到面带微笑的吸血鬼在女巫与人类的合作下被放入了一口大铁箱里。
不知道是浓度加倍的催眠薰香起了确实的效用,抑或因为生理需求满足了、力气不够用了,并且,心也安了,这时的吴邪简直安分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不喘气,不出声,一任陈文锦调整他的姿势,把他长长的手脚全摆进箱内,连稍微动一下都没有。
张起灵不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也从来没有胡思乱想的好兴致,但在一旁看著这幅画面,还是不可免的稍微联想到这些年里发生在古城里的几起箱尸命案,感觉额头有冒出几条黑线的小冲动。
全身不自觉散发出母性光辉的女巫自然不晓得这许多,几下摆弄妥当,扬手在虚空中一抽,再一翻,那条明明被扔在了一楼的织花厚毛毯便严实地覆盖了下去,哪怕一块小角都没有突出箱沿。
拨两下吸血鬼额前微乱的浏海,微笑也浮现在她脸上。大功告成!
双手按上开启的箱盖。再开口前,她稍稍闭了闭眼睛,像在感应著什麽。
“可惜……”话音极低,一听便知是自言自语,“今晚的月光再合适不过了。”
随著沉重铁皮箱盖被轻巧地关上,下一句话的语气全然不同。
“下去吧!我给你一些药,伤口两天就可以全好,不会留痕迹的。”
并非疑问,张起灵却毫不犹豫地给出回答,“不用了。”
劈啪!淡淡话音一落,近阶梯处,白蜡烛烛芯突然发出爆裂声。焰光骤然暴涨一圈,室内亮度瞬间往上提升一截,铁皮箱上古老的花纹一下被照得清清楚楚。
“哦?”一抬眉尾,女巫的嘴唇仍挑著好看的上扬弧度,眼底的笑却被敛去。“那好吧!时间不早,我该去收拾了。”
站起,转身,却见一只手臂拦在身前。“我有事情要问你。”欠起伏的七个字里带了一点迫切,控制得很好,很不容易觉察,但确实有。
陈文锦的脚步只一顿,然後便从容地由旁绕开,径直朝阶梯走去,连表情都不改变。“我没有任何事情能告诉你。”
还有馀地回旋,还有缓冲,还未开始。历史不该只是一个跳不开的轮回。偶然未必都得发展为必然。还来得及,必须在这里停止。
“依你刚才所言,已经可以断定小邪不是古董店命案的凶手,我想你也该知道,血族从来没有合作狩猎的习惯,所以他也不可能作为同类的帮凶。你和你的同伴接下来应该做的,是搜索街区,寻找是否有其他落单且隐匿的吸血鬼,或者想办法去新城区拜访那些大家族,向他们打探线索,而不是继续留在这栋屋子里,探问与命案无关的种种。至於今天发生的其他事情,我不介意等到明晚直接问他,听他的解释。另外……”
话声与步子稍顿,轻叹口气,她侧回身,向张起灵微一颔首。敛下的长睫毛巧妙且及时地将忽然涌现的疲惫与其他情绪遮掩。
“对於先前造成的一切困扰,现在,我代他向你道歉和道谢。从明天起,我不会再让他替你添任何麻烦,就这样了。”
夜,十一时五十九分。弹指一挥间,烛火瞬灭。
Chapter 36
市政大楼高塔上的百年大钟钟面指针在“XII”这个数字下重叠瞬间发出的动静是微小的,轻脆短促的机械运转声,能够被任何一种其他声响轻易盖过,例如以嚣张态势从尖尖塔顶上掠过的风吼,也例如塔底下浓密如林的行道树枝叶的舞动。
当——当——
同一条中轴线上,同一时刻——时间差至多不大於两秒,从老教堂传出的报时钟响却是难以被忽略的,只要身在这座古城中,只要还清醒著,不管哪一个角落,城南政商云集的高级住宅区、城北异人盘据的黑街窄巷,以至於东门边的老坟场,西门旁的大学院,都能或清晰或模糊地听到。
已然不可分割剥离的传统,据说始自疫病横行的悲惨年代里下凡天使许诺的祝福,钟声不止,城市的历史就要延续,以日继日,以月继月,以年继年。
当——当——
是的,每一个角落,所有还清醒的人,都要听到。
自然,昭示著午夜十二时的到来,仿若隐形海浪向四方扩散开的音波,也袭上了那间座落於黑街街廓外沿、临近城北门的小旅店。
深冬本不是适合旅游的季节,胆子和神经粗大肥壮到敢在黑街过夜的外地人更是少数中的极少数。屋顶、墙壁到招牌整体皆呈灰褐色调的三层楼木造建筑共有十来扇窗,此时却只有二楼的某一扇还透著灯光,连一楼的门厅都已暗下,大门也锁上了。
聚焦於二楼,那扇亮著灯的窗位於边角,窗帘与窗扉都被拉开,从屋内透出的黄色光线勾勒出一个曲线曼妙的人影。
当——当——与悠扬钟声一并前来的,是拂面的冷空气。
抬起手,先随意地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短发,再将当中特别不听话的几绺塞到耳後。伫立窗前的美女吸血鬼猎人依旧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双眉微蹙,丰润的唇紧抿,略显迷离的视线投向面前再不多时就要由明亮转暗淡的老街夜景,似对寒冷的夜风丝毫无感。
不晓得已经这样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还打算再这样站多久,心里像堵了一口气,发不出、咽不下,无比郁闷。
所以说上天基本还是公平的,即使拥有不一般的身手与容貌,并且是一个F罩杯的波霸,仍不免要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一直以来,从没有看上却到不了手的猎物,偏偏这一回……为什麽总是差一点呢?
当——当——
咚咚咚咚咚——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沿阶梯而下,发散的思绪霎时汇聚,美女吸血鬼猎人敏锐地回过身去,眼神犀利。
房门只是虚掩。几乎一回头,就看到一名身材高壮且面部轮廓深邃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门口,穿的不是一般人在午夜十二点理应穿著的睡衣拖鞋,而做肩背猎枪腰系银子弹的标准外出狩猎装扮。
“寧,快来!带你去个地方。”话说完,来人已几个大跨步穿过房间,也来到窗边。满头金发与插在大腿外侧皮套中的银制匕首柄都晃眼地反著光。
当——当——
“什麽地方?”
细细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眉尾高高挑起,眼里充满的倒不是房间被擅闯的愤怒,是疑惑。这几天都是分头追踪调查、搜集情报,然後彼此交换。但在与被锁定对象有过直接接触的今天,她还真不相信这个高加索同伴能找到什麽。
攀过窗台,纵身跃下,这是对方给予的最直接回答。“带上家伙,跟我来就是了”
当——当——
重物落在青石板地的声音被刻意地减轻,再被报时钟的最後两响之一掩盖。
横在房间窗台斜下方的旅社招牌很老旧了,写在木板上的字迹几乎看不清楚,但悬著它的黑漆铁架子仍结实,是极好的凭藉物。
“你……”
被唤作寧的美女吸血鬼猎人从窗台上探出大半个身子,瞪著已稳稳当当站在了街边的男人。
“你打算做什麽?先给我说清楚!”
声音压得相当低,语气则有一些不客气。她虽敢做敢为,下手狠辣,却不莽撞冲动。
“别紧张,就是我晚上回来的途中,发现了一件有点意思的事。”
高加索人仰起头,边答话边活动起肩颈关节。
“这几天都快无聊死人了,另外找点馀兴节目也好嘛!快点!我们去……”
一个刻意制造悬念的停顿。
“抓鬼。”
Chapter 37
打烊後的小旅店多少仍有点人气,蜿蜒於街廓某处的小巷子就不一定了。
此刻午夜已过。此地乃是与黑街主街道相连接的数十上百条小巷弄中相当不起眼偏也相当长的一条——考量同类场景在前文中的高出现频率,或者更该说是又一条。从一家屋顶到墙根清一色黯淡灰黑门前却高挂七色彩灯的老发廊起始,顺著两溜样式与建材暨保存状况都很不怎麽样的破败矮平房延伸,贴著街心广场所在的核心区最外缘迂回出一个长度近千米的半圆,始终不向里推进。
所有矮平房都很旧了,静静的、暗暗的,蹲卧於与自身颜色别无二致的夜幕里。倘使把主街道上那些熄了灯火消停了笑语人声的别致尖屋顶楼房比喻为蛰伏睡去的兽,那麽,这里的它们就是骸骨,就是化石,就是丢失了未来被冻结於现在的过去.
不管再迎来几次的月升日落,再听闻几回的十二声报时钟,等不到苏醒的一天。弯腰从屋门前的信箱口看进去,甚至不会找到发黄脆化的N年前旧报纸残片,风化得彻底。
恐怖故事里,但凡阴森荒凉的小径,通向的多是被诅咒的城堡古宅。童话故事貌似也如此。
且暂不论现在正进行的是篇什麽样的故事,沿空屋夹道的小巷前行至底,入眼景象可会吻合惯例?
拐过一个弯,路面被一道铁门生硬地截断。
准确地形容,其实是两扇铁栅栏,一左一右,中间让一条粗铁鍊栓住,扣著个沉甸甸的大锁头。不知用的什麽特殊材料,或者上头涂的漆,也不排除是被施加的法术在起作用,居然扛住了多年的雨打风吹,豪无锈迹。
栅栏缝隙极小,一般身材的成年人非但无法将手臂伸过,连瞧清楚门後的情景都嫌困难,仅能大略地瞥见一座面积不小的院子。仰头,笔直矗立的成排栏柱彷佛刚打磨完毕的武器,尖端在约莫三层楼高处冷冷地反光。
栅栏两边,同样高近三层的灰色石墙伸了出去,远远地没入暗中。目测足以揣想它的坚固厚实。
铁门、锁鍊、高墙,三者加总所透露的讯息足够明确:这不是个欢迎访客拜访的地方。理当静止的画面却被骤然窜起的一道银光划破。
那是一枚用绳索系著的飞爪,被人以极大但不失精准的力道抛起,堪堪飞越过墙顶便坠下,稳稳地抠在内侧墙缘,尖锐的爪子将石砖扎出几个小孔洞,卡住不动。
半分钟後,一个人影敏捷地攀上墙顶。
见同伴在墙头冲自己打出OK的手势,等在墙根的美女吸血鬼猎人——从现在起要喊她阿寧了——立即也握住绳索,手上使力,靴底蹬墙,紧跟著攀上,速度丝毫不差。
於是,又一个半分钟後,以居高临下的角度,为高墙阻隔的种种毫无遮蔽地映入她的眼。
墙後,首先是一座有如小型广场的院子,长满估计有半人到一人高的黄绿色杂草和几棵已然枯死的树。就著星光,能看出有一块地面的草生得略少些,底下铺的该是碎石,过去必为连通铁栅栏门与建筑物入口的路。行走其上,足迹是半点也不会留下。
穿过院子,就是宛若鬼楼的主建筑了。大门毫无意外地紧闭,指不定也让铁鍊锁紧了。楼高同为三层,较墙顶稍矮,口字型结构,承继发扬了小巷矮平房的风格,墙面和屋顶一色黑到底,不见装饰,不见灯火,只见一个又一个玻璃破碎、黑咕隆咚的窗洞密集齐整地排列,方方正正,都砌著十字形交错的栏杆,且都不大,不难推想窗後房间的狭窄局促。粗略算去,数量怕不下五十,散发出的压迫逼仄感惊人。
另外还有一股气息也跟著这座庞然大物残留了下来,弥散在空气里。一种具挥发性的意念,说不上是怨恨、恐惧,抑或其他。
这绝对不是一栋正常房屋。更具体说,不是一栋给正常人居住的房屋。
迎著略有些加剧的夜风,在半米宽的墙顶稳稳站直了身子,单手叉腰,凝视著它,阿寧面上倒没有太大的惊讶,只轻而短促地哦了一声。废楼的由来,步行前来的路上已听身边的高加索同伴简单介绍了——
当然,他也是照搬从在地人口中问来的讯息。疗养院,兴建於上一个世纪初肆虐了整座城市、削减去近三成人口的传染病大流行期。关闭於这一个世纪中,四十多年以前,连同当时一并兴建的医护人员、眷属集居区一起被废弃。象徵意义太灰暗、太让人不愉快了,下场就是刻意的遗忘,哪怕就挨著黑街核心区的边,也没有任何人想要靠近,包括居无定所的醉鬼与流浪汉们。
然而今夜,它,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她拔出腰间的银色短枪。“你确定看到了?穿著灰斗篷的人影?”
正对身上装备做最後检查的高加索人重重一点头,扣紧大腿侧的武器皮套,“如果不是吸血鬼,你说,谁会在晚饭时间穿成那样,走在三层楼高的废墟围墙上头,还能不带绳子空著手直接往墙里跳?”自觉被质疑让他的语气带点不满,“嘿!别告诉我那只是个想自杀的。也不可能是幽灵,那种东西我看不见。”
灰斗篷……阿寧偏了偏头,双眼微眯,定格在填装子弹的姿势,思索起来。
她本就不认为Coral的成员会在牵涉任务的事情上撒谎开玩笑。吸血鬼在废楼中潜伏,被路过的吸血鬼猎人看见,情节本身没有什麽不能相信,推论也算合理,更遑论血族内部并无律令规范一个城区内容许同时出没的吸血鬼数量。但高加索人简短明确的描述中,存在著一个让她十分在意的细节问题。
回想傍晚的时候,她就是在离小旅店不远的街角阴影处发现一个罩著灰连帽斗篷的人影,觉得很可疑,感觉上不似正常人类,当即远远跟踪著去到一座高塔附近,然後因为不小心跟丢而下到复杂如迷宫的塔底地下室找了会儿,後来在塔门边又碰见。
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无误,正是先前差点擒获的那只吸血鬼,随即就一起前往那间名叫楼外楼的该死的超级大黑店。可以说,期间除开跟丢的一小段,目标物不曾离开视线。
可是,差不多在前去楼外楼的同一时间,却有一只披著灰斗篷的吸血鬼,走在好一段距离以外的废疗养院围墙上……
“怎麽了?寧,你还在考虑什麽?”
不管美女吸血鬼猎人想不想得出因为所以,她的同伴都耐不住了。
“下去瞧瞧吧!是,就当我们运气够好,任务达成,天一亮就能回去覆命领赏了;不是,就当活动活动筋骨,反正在这种连野猫野狗都没有的地方,不怕惹事的。”
停了停,他追加一句,“上次受伤逃掉的那只,你毕竟到现在也没抓回来,不是吗?”
生生将抬脚踹人下墙的冲动中途转化为脚步的一个挪移不是件容易的事。喀锵!阿寧狠狠一拉枪栓,从牙缝挤出回答,“少罗嗦了!走!”
Chapter 38
疗养院废墟,三楼。一团火光幽灵般浮现,然後是两道伏低了身子前进的人影。
燃烧的火焰照出两条笔直的走廊,从楼梯口往相对的两个方向延伸、弯折、再延伸、再弯折,最终交会,形成一个四方形。位处顶楼的缘故,天花板相对较高,缺乏对外采光窗导致的幽闭和天花板下方纵横交错的各种粗细管线却予人一种正行走於地底隧道的错觉。
走廊两侧都是房间,格局和下方楼层完全相同。挂著房号牌的木门无一例外地紧闭。地板上的灰尘积得相当厚,俨然一层灰色细雪,看不出地砖的原本颜色,但看得出已很久很久非常久没有“生物”从上面直接走过了。
迅速瞄一眼左右,率先踏上楼板的阿寧回过头,正要向举著火把的高加索人打手势交流,动作却顿住。
有声音!一使眼色,两人无声无息地向左边的走廊掩去。
细微碰撞声只持续半秒就隐匿在了黑暗里,整个空间瞬间又恢复死寂,似乎方才只是不小心生出了幻听。坚信自己的判断并锁定声响的源头却不多难,Coral的成员都很能吃,可绝对不是饭桶。
站定於某扇门边,进行下一步之时,她的视线下意识扫向门板上金属牌铭刻的房号。三○六。
出乎意料,涂漆斑驳的门被轻易地推开。
先前已在楼下查探过几个房间,当年的疗养院设计者肯定不会把心思摆在房内摆设的配置上,更不可能贴心地规划出几种不同风格让入住者选择,所以不论数量再多,五十、七十,甚且上百,只会有一种模样。狭窄的长方形隔间,正对门处开有一扇砌有栏杆的对外窗,透进稀微的星光。
窗下是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桌上影影绰绰地不知堆著什麽。一边的角落摆著单人床,鼓囊囊的被子已腐烂成了污泥一样的颜色,霉味难闻得无法形容,用不著皱眉头捏鼻子费力气去掀,高傲且挑剔的血族宁可被晒死也不会躲到里头去。床尾处有个几乎与天花板等高的破烂柜子,木料开裂的柜门闭著,贴墙摆放。
墙面上张牙舞爪的水渍是三○六号房与方才进入过的其他房间的唯一差异,楼顶渗水了。
不闻声音、不见痕迹,没有人、没有鬼。高度破败的情景从门口就一目了然,但阿寧确信,一闪便逝的异响发自房内某处。逃了吗?还是……
钻过窗口的十字栏杆空隙逃逸显然不现实,血族与蝙蝠之间的直接转换仅仅是一般人类的过度联想,实际并不成立。隐身更不用说,那可是高级别巫师限定的大绝,即便修练达千年的老吸血鬼也办不到。
再逡巡一圈,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大木柜子上。如果说这儿有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它了。
一指柜门,再做个瞄准的手势,在高加索人会意的抬动枪枝声中,她紧了紧握枪的右手,略侧过身,跨出左脚。一步、两步……
光源在後,脚下的影子比它那绷紧了神经的主人更先一步触碰柜身,逐渐上攀。
三步、四步。左手握住朽烂的把手,使力……
碰!哗啦啦——
静谧气氛粉碎得太突然也太绝对。柜门的大开彷佛引信,啥也没来得及看清楚,好几扇门板被同时踹裂的巨大动静先从走廊的不同位置炸响,紧接著是潮水般漫出的奔跑与低吼,全向三○六号房涌来。
“天!这是怎——唔!”
火把与高加索人的惊呼一并落下。匆忙回身的阿寧只来得及在火焰坠地熄灭的最後一瞬捕捉到几抹以四肢并用姿态高高跃起急速掠过门前的黑影。
该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藏身在废弃疗养院里的,怎麽会是狼人群?
匆忙要奔出去支援,身後风声骤起,後颈猛一痛。
“呜!”眼前一花,右手松开,匡当!枪落在了脚边。
脱力向後倒去的身子撞上的是远较破柜门柔软的物事,不及反应,两肩与前胸随即一紧,像被什麽从後方箍住,力道之大,竟让人连喘息都无法。
等她艰难地凝回意识并低头看见一只被灰色厚衣料覆盖的手臂,一声贴著耳廓发出的轻笑也传进了耳里。
“真巧。”
开阖言语著的唇是冰凉的,有意无意地擦过耳壳,比冬夜里流动的空气更低上一些的温度。
“我正考虑著是不是该去找你,你就来了。”
走廊上的激烈打斗很快就远去,想来是被刻意引导著带过了一个拐角,人与非人的怒吼、搏斗与枪弹击发都变得模糊。轻松平静而稍带笑意的话音听著比古城上空悠悠飘盪的两声钟响清晰。
没有具刺激性的画面入眼,没有危及生命的重伤害加诸於身,作为Coral中的佼佼者,这一刻,阿寧居然无法抑止蔓延全身的寒颤。
这个声音……怎麽可能?自己竟然认得!竟然才听过不久!
嘶——胸口一凉。短大衣前襟被对方以另一只手轻松扯裂,最顶级的皮料似乎不比风化的旧报纸坚韧多少。
“辛苦了。那麽,这个小东西,我收下了。”
火光已灭,骚动已远。被暗淡星光依稀渗入的斗室一角,蛇眉铜鱼静静躺卧在灰衣人冰冷苍白的掌心上,幽幽泛亮。
Chapter 39
古往今来,分属不同国家民族的圣贤哲人们流传予後世的金口玉言不胜枚举。这些精炼的言语彷佛高深智慧与宝贵生活经验的结晶,无不具醍醐灌顶、一针见血的神效。别不信道哪!当中有一句便说得极好:天将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扰其睡眠……
黑街边角,张公馆。
长长窄巷尾段一栋不起眼的两层楼尖屋顶小楼,外观简单朴实,看著跟左邻右舍几无区别,最近几日却成为街区大小狗仔们最中意的驻扎点,论其热度之高、景况之盛,一言以蔽之,连斜对面某一户人家摆在墙边的半人高大垃圾桶都得先排队登记了时段才能蹲进去。
然而,当夕阳没入地平线,钟声六响散尽,家家户户纷纷点亮的灯光与晚饭香开始在巷子里弥散开,仰起头来,用或期盼或饥渴的眼神看向小屋二楼那扇没装窗帘且玻璃够乾净的窗,很遗憾,穿过水晶体於视网膜上成像的,仍是一片黑暗。
怪了,莫非张家户长不在?
参照他老大的身分职业暨专长,问题的答案八成为肯定,黑街游侠杀手组织的头牌,哪里不能去?可再参照他老大於前文中的遭遇,不好意思,怕得来个大翻盘,只能是否定了。可不吗?最合适盖棉被纯睡觉的大冷天,要一个虽无任务在身却好些天没能睡饱的重度嗜睡症宅男上哪儿去?
疑惑不会持续太久,该是美好且万能的上帝视角发挥作用的时候。轻松切换视点从巷里穿墙透壁直接移入张公馆二楼,果不其然,布置极其简单的主卧室一角,铺在单人床上的棉被中央明显隆起,裹著一团人形物体。几绺短黑发从被子边沿露出,散在被盖住大半的枕头上。
血淋淋先例在前,我们知道,透明窗玻璃隔绝不了窥视目光的侵入与房内好风光的放出,幸好阻绝冷风还是绰绰有馀的。相对温暖的空气的沉淀证实了张户长的睡眠已经持续好一阵子,画面的静定则说明了如果没有外力干扰,这种状态还将继续下去。
——陈述与事态的实际演变相违,叫作如果。
身在暖和舒适的被窝里,意识沉於平静空无的黑暗深处,照常理研判应该雷打不动了吧!可传说中的一哥之所以难搞,或者说得好听点,扛霸子的位子之所以能坐得这麽牢,某种程度上,恰在其言行极难以一般思维推测涵盖。
因此,当一阵似由某一侧床垫轻微下陷触发的异样感猛地以文字难以描摹的高速飙过神经系统扎进大脑,不花力气思索,不花时间清醒,由著天赋的动物性直觉引导,张起灵的身体在下一瞬就做出了反应,右手倏忽探出,指尖蓄劲,凌厉地一抓、一勾,并且挺腰一翻。
哗——好几斤重的被子随身形掀动,宛若一面扬起的大旗。
碰!一样不知名重物被拽倒在了床上。
“唔哇!”
夹在一连串行云流水的高难度动作间,外加厚棉被的落下与重新覆盖,短促的惊呼完全可以也理当要遭忽视,不想却在传进张户长耳中并与从掌心传来的低温统合後产生十分惊人——说骇人可能更传神——的离奇功效,竟驱使他於下狠劲收紧五指扭转手掌的前半秒睁开双眼,硬生生将神智从睡眠中抽离。
房内安静了。
张公馆大门口方圆五米内不止有一个能躲狗仔的垃圾桶,还有一盏即便技术上能够克服可考量到扛霸子手中那把砍头剁手两相宜偶尔还能做中长距离飞行且命中率不低於百分之百的乌金古董刀最终结论仍是爬不得的路灯。但凡天色暗下,灯泡亮起,定会有几丝光线打斜著透入卧房,化为大把细细碎碎、白中带银的亮粉,於床边的地板铺洒开。
床垫之上,棉被底下,颜色相同但蕴含情绪截然不同的两双眼睛隔著小於半米的距离眨也不眨地定定互视。如此几秒,处於高位的张起灵终於走完了开机程序,不著痕迹地敛下惊讶,放开仍扼著来者咽喉的右手,改撑在枕边。
发话前,瞥一眼紧闭的窗,“怎麽进来的?”
听了这话,险些被喀嚓扭断脖子的吸血鬼放下心似的一笑,毫不避讳地露出两根尖牙,原本瞪得圆溜的双目微弯,一下就抛开了惊诧。
“你家前面多出好多奇怪的人,走来走去的。我想,再像第一次那样爬这扇窗户会惹麻烦,就稍微绕了点路,改走了一楼後面的窗。”说著神情又一变,一本正经地提出补充,“你本来就没上锁。”
张起灵不语,面无波澜。除开先前的某一回,他确实没有仔细检查过门户再出门或睡觉的良好习惯,顶多就是把大门上个锁。不为什麽,没必要。
再者,门前有人徘徊已不是第一天的事了。拜街上某位墨镜不离身的同行的“热心”,他对个中原由可谓清楚之至,但不打算对正躺在自己身下的这一位做任何解释。
三来,看著对方丰富的表情和不错的精神,他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呐!该用默契形容吗?下意识就著松软舒服且微暖的枕头调整起仰躺姿势的吸血鬼貌似同样想到了什麽,容色再一正,“是这样的,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关於——”
“衣服……”
“我遗失的蛇……嗯?”
“脱掉。”
作为绝对的行动派,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满分范例,“掉”字落下同时,张起灵的右手已挪到了被锁定的白衬衫领口。见听话者错愕地卡掉未完的叙述,张著嘴傻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倏地又从弦月变回圆瞪的满月,也不多做哪怕一个字的解说,修长手指迳自挑开第一颗钮扣,向下进发。
吸血鬼确实当场傻了,或可说被震慑。脱衣服?什麽意思?请人帮忙必须这麽做以表示诚意?不可能吧!再一寻思,难道想算帐了?是,自己前几天是从这里穿了一套衣服走,而且始终不记得还,可也不是现在身上这套啊!不行,这不是开玩笑的,要连著三天弄丢三套制服,恐怕要被文锦姨活炖成美容汤。
既然如此,反抗吧!可是另一方面,这个人类的神情和语气又散发出不能不听从的充足气势,几乎要让他的双手背叛意志动起来。
不过用不著纠结,听从也好,不从也罢,一个短暂愣怔再回神,上衣钮扣已被完全解开。
言语、行动都可以放慢或静止,唯有时光不停止匀速流逝。天更暗了,夜空已是抹净了薄暮馀晖的纯黑。窗外的路灯放著光,白中带银而无形无影的亮粉以张公馆主卧室床边的地板为中心铺洒开,或多或少地散落在房中仅有的三大件家俱上。靠得最近的床当然承接了很大一部分,离得最远的柜子就只剩下极薄的一层了。
黑是一种衬托性很强的底色,只要不为它吞没。
轻松解决白衬衫最後一颗钮扣,拉开,展露在张起灵眼前的大片肌肤光润平滑,一如新生。前夜的十几个血洞此刻仅剩就著微光细看依稀可辨的几小块淡红偏粉色痕迹,估计只会再存在几个小时。伤口的痊愈速度比上回还要快。楼外楼的手段虽凶狠,终归不是为猎杀血族所设计。
确认了这一点,松手,他又一翻身躺回床上,脑袋沾上空著的另半边枕头。不是没有其他可想的,疑问一个带一个,越积越多,根本没有什麽能够算作明朗,但目前最要紧的是……
最要紧的是,不够,区区十几个小时真的睡不够。
上下眼皮即将亲密并紧密接触了,下腹突然一重,双颊一凉。呈跨跪姿的吸血鬼以双手扳正了张起灵的脸。
“你知道我昨晚碰上的事?”
语气变得急切。他看得出这人类方才是在检查伤势,那些连他本身都不清楚确切严重度的箭伤。
“我的记忆只到自己被那女人当成挡箭牌,在饭馆大门口晕过去,今天醒来就已经回了文锦姨那儿。中间另外发生了些什麽,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女人?意料中事,听者却无来由地微微凝眉。
细微表情变化并未映入俯下身的吸血鬼眼中,他的视线先一步跟著手指滑到了张起灵的颈窝。漂亮的锁骨上方有两个小小的血孔和些许瘀痕,烙下快半个月了,始终没能消褪愈合。
“原来……”
注视依旧保持新鲜的咬伤,他难得地沉默了一小会儿。再抬眼时,瞳孔深处涌现的不仅有疑惑得解的恍然。
“你又救了我一次。”
似有什麽比较认真的话想说,於是支起上半身,屁股自然向後挪了挪。
“我……哇啊!”
咚!短短几分钟内第二度响起的惊呼与重物坠地将甫萌发的异样气氛粉碎。
“你干什麽?”前一秒还大咧咧坐在人家身上的家伙,这一秒跌坐在了床边木地板上的路灯光圈里。
抗议声中,床的主人淡定地坐起身,淡定地伸出一只手扯回裹著不速之客一并滚下了床去的厚棉被,淡定地将之覆在腰胯部位,淡定地转开脸。
“有事等下讲。”
嘿?听出来了吗?语调好像稍微不那麽淡定喔!
“去楼下等,我……马上下来。”
能说什麽呢?还是那句醒世良言呗!天将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扰其睡眠,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Chapter 40
正如世上千真万确存在著不劳而获,同理,不是任一个体的每一次付出都能被保证得到回报。
这一晚,牢牢抓紧了黑街狗仔大部队的全部注意力,让他们甘心情愿顶著寒风与一定程度上的性命威胁无怨无悔蹲点守候的张公馆二楼卧室,非常不给面子的,始终如泼了墨般漆黑。
也在这一晚,七时前後,灯光於无人关注的一楼後侧亮起。
为顶灯照亮的是一块与客厅相接的方形空间,从所在位置与稍小一些的面积研判,该是作餐厅用。环顾周遭,墙面乾乾净净,找不著一般民居常见的小盆栽或相片之类摆设挂饰。
略积了点灰但还不算脏的地板上摆著方桌、木椅各一张,十分普通的造型与材料,绝非珍稀古董。不过有一点要特别声明——它们并非唯二的家俱。只要视力正常或者没忘记带眼镜,肯定能在一侧墙角另瞧见炉子和水槽。是的,此地兼作厨房。
餐厅、厨房,俩名词一出现,底下立即有热心观众Call in提问了:真的假的?听著怎麽有点匪夷所思呢?没办法跟扛霸子那英明神武睿智隐忍还附加了孤绝清冷色彩的光辉形象做连结啊!他娘的是不是没灵感了随便写来充字数的?
非也,非也,施主此言差矣!不要忘了,顶著个“人类代表”身分,宅男张户长再好再强大也得如芸芸众生食那人间烟火,没办法靠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或生啃狼人肉过日子滴。
炉口的黑忽忽痕迹证明了它真的不只是一件大型摆饰,蓝黄两色相间的低矮火苗正围成一圈於其中跳跃。炉子上放著一口胖墩墩的厚陶小锅,缕缕香气持续从未密合的锅盖与锅身间隙飘出,慢慢填充空荡荡的饭厅。一旁,沾留些许菜叶肉末的砧板上,菜刀刀刃闪亮亮。
背景音是汤水翻滚气泡浮上的咕噜咕噜。估算著差不多了,张起灵迅速揭盖朝里瞄了一眼,随即在扑面的热气与立时浓郁起来的腌白菜面汤香味中关火,双手端起小锅,稳当当地回身走到餐桌边,放妥。
厚隔热垫边上搁著的那副汤匙碗筷已待命有一段时间了,总算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便见他很快盛满一碗,坐定,拿起筷子……
列位看倌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麽?
没有走石飞沙的气势,没有眼花撩乱的残影,没有吸哩呼噜的动响,也没有狰狞凶狠的吃相。发生了什麽?所有意料中与意料外的演变,噢!没有,什麽都没有。然而,碗里的面条也没有了。
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变态外有更变态?强中自有强中手,形容的又是何等境界?
明明才见咱们的坤哥沉著地就定位,摆出端碗举著的预备姿势,一个眨眼再眨眼,吓!不小的碗竟然就见了底。
秒杀!简直就是秒杀!
丝毫没有做了惊人举动的自觉,平静、自然地,令人发指的秒杀轮回又被已有两天没吃饭的当事人淡然地重复一次,再一次。如此直到第三碗面也遭全歼,他老大才像感应到什麽般放下碗,抬起眼,将焦点转移至餐桌另一边。
目光落处,原本憋了满肚子话偏又敢急不敢催只好在客厅与餐厅间走来走去的吸血鬼不知何时牢牢站定在了桌边,瞠大到极限的眼睛直勾勾瞪著他那连一滴面汤都没沾上的脸,表情跟第一次见到魔术师吞剑吐火的小孩基本没两样。四目相接足有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冒失,赶紧故作若无其事将视线往下压到小汤锅中,但只一下又克制不住地挪回去。
当张起灵从对视中接收到某些讯息,左手已经把几近全空的汤锅挪到面前,右手指间的筷子俐落夹起最後的几根被汤汁浸得胖呼呼的面条,绕两绕,卷成团状。
被投来的那些讯息不仅仅是惊讶,还掺有很大比例的好奇,他知道,所以这一回,右手缓慢而坚定地朝前伸,连筷子带面条递往十二点钟方向。至於自己怎麽如此善解……鬼意了?没研究,不知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不知道:动作同时,抿著的唇勾了个小小的弧度。
“呃?”
十二点钟方向,吸血鬼的眼珠快从眼眶里滚出来了——从前後呼应的观点解释,或者就如人类代表的晚饭秒杀技,这是黑暗种族方面提供的某种另类魔术表演。看看面前的陌生食物,再看看不那麽陌生的喂食者,皱眉犹豫了下,终於如下定决心般咽下一口唾沫,用力闭眼,微弯身,张口。
喀!抽回被咬住的筷子,不去看筷身是否被尖牙划出一道痕迹,喂食者兀自清理起锅底残汤。
大功告成後——其实也就几秒後——抬头再看,被喂食对象的表情稍微僵硬了,再睁开的眼睛里,眼神——底下的形容词不太好听,但太贴切——大变,从中释出的讯息经同步接收处理并翻译之结果如下:
我错了,我不该好奇的……吃这种难吃得跟泥巴差不多的东西,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唉!人类真的好难理解……
无奈一捏眉心,宅男起身洗碗去。
哗啦哗啦——屋外凝冻的空气和逐渐凌厉的风是什麽温度,打开水龙头後接触到的就是什麽温度。
柔软无形的水也有锐利的时刻,不见血,却跟扎入肉的针尖一般叫人刺痛。冬天的夜里将双手浸於其中不可能舒服。并非对此无感,张家户长毕竟非忍者出身,这莫名其妙的架空世界里是否设定有那种角色还是未知呢!
他与绝大多数人的唯一差别,只在於会选择面不改色地用最快速度一口气完成那些不让人愉快却有其必要性且无可逃避推卸的事,不把一点多馀力气花在毫无实质意义的抱怨跳脚倒抽气之类举动上。
无色水柱、白色瓷碗,灯光被遮挡,因背光制造的灰色阴影中,四溅水花散放冰蓝色光点,倏忽而生,倏忽即碎。
水流停止、水龙头被关紧的下一秒,另有声响接棒。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自己又吸了你的血。”说完下楼後第一句完整的话,吸血鬼很轻地笑了一声,带羞窘的。
“实话告诉你,我先前带在身上的值钱东西,全在前两次买猪肝的时候花得精光,半点都不剩了。这样吧!等文锦姨发薪水了,我再补一盘给你。她答应过要给的。”
不过买两盘猪肝,就可以买到身无分文?这家伙真是大城堡里流落出来的血族少爷?
唯一听众有些纳闷,但没针对问题多作文章。
“也不一定要猪肝。”
“哦!那你想要什麽?”这次的笑真是纯粹的笑了,“别说个我弄不来的啊!顺便再告诉你,文锦姨也说过,薪水要扣房租的。”
倒扣著放好湿淋淋的锅碗筷,张起灵回转身。
水槽往前走两步是餐桌,桌子本身半米多宽,算来还是有点距离的。分立这端与那端,他却不用怎麽凝目就看得清楚吸血鬼的眉目神情,甚至包括斜落在被橙黄色顶灯光调和得不那样苍白的面庞上的浏海与睫毛阴影。
十天?十五天?抑或更多?他目睹这张脸表露过很多种情绪,愤怒、惊慌、急切、恐惧、疑惑、渴求、满足、偶尔不自知的一点小撩拨、几分钟前不啻於吃到泥巴的夸张痛苦,但没有一刻像现在,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谈天拉家常拉得正欢时自然而然於面上透出的平凡却真实的注视和笑,并且,发生在属於他的领域。
於是有了一忽儿的恍惚,如果,能够……
一忽儿,极短暂的一瞬。短暂,导因於他的理智很难不处於主导,更基於他几乎不曾犹疑於决定何为当下最当为。
“好了,什麽事情要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