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2月11日

Twilight till Dawn by 月下十三层/bonepig(41 – 50.End)

Chapter 41

随著故事进行到逼近结局的第四十一章,底下这段话已经变成无人听了不嫌烦的老生常谈了:晚间六时正从老教堂传出的报时钟,代表的不止於白日的终结,夜晚的起始,更象徵城市重心与不同面貌的轮换。此後的六个小时、三百六十分钟,直到午夜十二时的第十二声钟响馀韵飘散在古城北门外的旷野里为止,都是特属於黑街住民与各式各样偏门行当的活跃时段。

然则世事无绝对,即便是无雨无雪的冬夜,八时甫过的当口,街口小运河到街心广场沿线热闹得都要翻过去了,仍能找出一些自愿或非自愿的“不合群”角落,清清冷冷地静卧於街区一角。好比时不时就要出一回场、入一回镜的张公馆——

不过拜某一桩“美丽的误会”所赐,此处最近有发展为另类“观光景点”的趋势。好比深埋於几万字之前的某一回、九成九九已经从观众记忆淡出的小秘药铺子。也好比……

咿呀——门轴的转动声不算大,只是被环境的寂寥衬得显明。

主街道与某条巷子的交会口,灰黑低矮的老样式平房屋檐下,紧接在随声泄落地面的光线之後,一颗脑门上顶著卷子的女人脑袋从半敞的陈旧木板门後头探出。圆盘一样的脸因厚实堪比水泥之超强化粉底的加持而略显僵硬,两颗精光放射的小眼珠子却灵活得要命,仿如搜寻功能全开的雷达,左右转动间,轻易便将门外街道左起十点钟方向右达两点钟方向的扇形区域刷刷刷扫过几个来回。

而後,张开两片艳红的唇。

“唉……”情不自禁地、愁绪万千地,叹出一口深深长气。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吃坏肚子後的粪水向粪坑流。

若问发廊老板娘有何烦恼?她肯定要先抹一把糊了眼线沾了睫毛膏的泪,再捧住心肝抖著手指对天呼号:这年头,不容易哪!理发理容还兼理男性顾客钱包手表项鍊戒指贞操等各式贵重物品的黑心生意,真是不好做啊不好做!

说来,也不晓得是怎麽了,最近真是不顺到了家。地段不好、门面不佳,欠宰的肥羊都上那些装潢更漂亮的新店面去了,景况本就大不如前,顶多勉强过得去。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店里仅有的两个理发小姐竟都变得怪里怪气。一个说要读点书培养气质,改变路线,拓展客层。听起来没问题对吧?偏生给她挑上一套描写人类少女跟血族帅哥谈恋爱的长篇大部头爱情小说,还完全入了迷,这下好,从此看哪个男人都不顺眼了,净嚷著也要去交个吸血鬼男朋友。

另一个更邪行,本来挺活泼开朗,可打前些天买了本《叁周刊》回来看过之後就变了样,像被雷劈中一样,成天阴沉著脸使劲儿地磨手里的剪子啊剃刀的,嘴里嘀嘀咕咕叨念著一串不知所以然的话,什麽绝望了,悲剧了,没有时间了,如果不灭掉那妖怪……对!一定是专门勾引人的妖怪!下次被拍到的就该是私生子了……

可以说,黑街上混饭吃的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刀客”,不是主修笑里藏刀,就是专攻刀尖舔血,心理素质之硬,远远超过街区外的奉公守法好市民至少一百个百分点,基本没谁把报应、天谴之类概念当回事。可眼见业绩每况愈下,两个手下一起中邪,发廊老板娘心底居然真不可遏抑地升岀一种迟来的顿悟。

——出来跑,果然还是要还的。

上帝啊,非要一次还清吗?分期付款行不行啊?

门外、眼中,连只野猫野狗野老鼠都寻不著的凄冷街景宣告了他老人家的答覆。

“哼!”

总归是老江湖,再汹涌的感伤也抹灭不了的深入性格融入血液的剽悍因子。可怜兮兮的哀叹才落下,就听她改从朝天的鼻孔里喷出两股气。

没人来就没人来吧!真能饿死老娘不成?暗骂一句,身子一缩就要退回屋内,关门动作却在视野自然往右平移约三十度後顿住。拉门的手挪到脸边,重重揉两下眼睛。

几步开外,高挂屋角处的七色彩灯下,站著一个男人。

当发廊老板娘完成对自身视力与精神状态稳定度的确认,几步已被缩小为几厘米。

伫立灯下的男人相当年轻,五官轮廓和衣装打扮不顶特出但端正乾净,典型的非惊艳顺眼耐看Style。显是被老屋门的开启吸引了注意力,此刻正微侧过头、俯下脸,送出探询的目光。

毫无心理准备下忽然跟个皮相不坏的陌生男人演上一出无语深情对望,清晰地,她感应到自个儿的师奶心Doki了一下。

“理发吗?”

如果只是听,很难相信这甜到滴油掉渣的三个字跟刚才的哼哼唉唉都是同一人在极短间隔内发出的。

啊?男人没有立即回答,微张的嘴表明了诧异。

这反应有点微妙,感觉起来,好像他压根不懂得就在头顶上方转啊转的七彩灯代表了啥意思。发廊老板娘於是也一愣,但立马又认为自己的直觉推测有搞笑嫌疑。怎麽可能不晓得呢?发廊跟旋转彩灯之间的联系,不用课本写老师教,还没上小学的小鬼们都知道。

“不,不是。”

两秒後,年轻男人才换上略有所悟的表情,像接通了回路似的摇起头来。这只是发廊老板娘看得见的反应,受双方悬殊的身高差限制,必须半仰著脸的她看不到他的一只脚悄悄地向旁边挪了一小步。

“我在等人。”

倘若无言的错愕能归入微搞笑范畴,这答案就是赤裸裸的Kuso了。

等人?在一条里头全都是破烂空屋的巷口等人?等鬼吧!

尽管基於顾及客人自尊的考量成功强憋了噗哧一笑的冲动,嘴角仍不受控地抽两抽,发廊老板娘抬手掩口,心中OS:太嫩!有贼心没贼胆也就算了,还连个像点样的藉口都没学会找,真是欠……

且慢!这样讲来……一度黯淡的精光又从眼中暴射而出。这小子,应该还是个雏!

“呵呵!大冷的天,站在外头多难过啊!”

由此也得证,不管藉口找的再烂,本身模样生得讨喜就没困难。

替处男开苞,事後该包多少的红包给人家?回顾过去几十年,从来都是一边抽烟一边把那些咬被角哭泣的男人踹下床去,可紧紧盯著面前那张的确够讨喜并且估计含泪咬起被单还能更讨喜的脸,开章时才悲叹著收入大缩水的她真思考起了这个严肃问题。

“进来等嘛!”千万不要被眼睛嘴巴成三道圆弧的笑脸所欺骗,直接把人打昏拖进店里的备案不用一秒就定好了,“没关系的,姐姐不介意哦!”

迅猛伸出的爪子却在与目标接触前冻住。

无预警骤降的气温和飙升的气压包围中,已被非自觉贴上“新鲜处男”标签的年轻男人开步脱出捕猎范围。

“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我等的人来了。”

细听不难发现,当中饱含松下一口气的安心意味。

顶著莫名所以的强大压迫感,顺著他的前进方向望去,一个大半面貌被拉低的大衣连帽遮盖挺拔匀称身板却十分显眼的人影正沿街走来。

僵立著目送会合的两人一拐弯转进通往废墟密集区域的小巷,直到越缩越小的背影被淹没在黑暗深处,发廊老板娘都没有意识到这画面的不对劲,师奶心一丁点儿空间也不留地被痛失冬令补品的遗憾填满。

沉默,通常是为了酝酿凶猛的爆发,所以等压力消失行动能力恢复走回店内并关上木门後,她爆发了。

“你们喔!知不知道我刚刚看见了什麽?小童子鸡啊!就在咱们店的招牌底下站著哪!真是的,也不晓得出来帮个忙,害我平白放跑了极品!谁赔啊?”

左手边,镜子前,照讲该给客人坐的椅子上,低头就著一本被戳烂了封面的当期《叁周刊》努力磨剃刀的小姐一号做充耳不闻状,口里碎碎念不停,不用说也知道又是那一串,绝望了,悲剧了,没有时间了,如果不灭掉那妖……

——Stop!坏习惯改一改,别混字数了OK?

右手边,也是镜子前,也是照讲该给客人坐的椅子上,小姐二号不甘不愿地从膝上厚如砖头的爱情小说中抬起脸,鼻腔哼出极其轻蔑的一声,下巴指向叠在身边另一张椅子上的同系列另三部续集。

“拜托!一般男人有啥稀罕?除非碰到的是个吸血鬼或者狼人,否则就甭喊我啦!”

Chapter 42

从前,从前,大海上尚未有轮船往来、平原上的人类聚落才刚展现出城市雏型的很久很久以前,横亘整片大陆的壮丽山脉前沿,一片长草漫生的旷野中央,耸立著白墙灰蓝顶的建筑物。

那是一座城堡,花木蓊郁的花园从四面环绕,园中的潭水会在满月夜里被染成银色,神态栩栩如生的雕像彷佛都能步下基座翩翩起舞。穿过碎石铺成的道路,踏过上百级阶梯,推开两扇沉重的镂金大门,必然要为从天花板正中央垂挂而下的水晶大吊灯惊叹。而在笔直幽深的走廊两侧、旋转弧度优美的螺旋梯之上,尚有几百个富丽堂皇的房间、几千扇以深红色丝绒帘幕遮挡的窗。

城堡很大,维持打理得极好,却只有一个住民。一个说不上自己已经活了多久的吸血鬼。

没有同伴。吸血鬼拥有整座古堡,拥有一张几乎不改变的漂亮脸孔,这是堡里的所有镜子唯一能告诉他的事情。曾经历的种种早在放弃计算的时日流转中被磨逝得仅馀一拨就散的影子,说记忆太残忍也奢侈。

若说另外还拥有什麽,就是生存本能了。

每一个噬血渴望骚动不安的夜,他会踏出自己的领地朝南行,越过荒野,翻过城墙,钻进有小木楼与矮平房林立的长街和窄巷,於规模越发庞大复杂的人类聚落中寻觅猎物。从不拖泥带水的狩猎大多伴随著格外皎洁的月,只因没有温度的月光就是黑暗种族的护佑,沐浴其中,力量可望更往上提升。

摄血、修练,终至遥远未来某一刻得到再不畏惧日光灼身的保障,此为血族成员最高的追求、不移的向往。至於走过那些有灯火与笑语透出的窗时,飞速掠过心头的悸动迷惘代表了什麽?与三三两两行人擦肩而过时,莫名所以的空虚感又所谓何来?不懂,不能懂。

就这样,好多好多日子,好多好多场狩猎,过去了。

如日月之光的普照并不区分对象,意外,也会降临在撒旦的子民身上。

草丛树梢有虫鸣起伏的夏夜,吸血鬼优雅俐落地结束又一回的狩猎,从城墙上跃下。尚不及开步往旷野去,立即被身後传来的异样感一惊。

回身,对上一双痛苦与不甘一并满溢出的眼睛。年轻的人类女子,用纤细得好似一折便断的双手环抱满是血污的身子,蜷缩在墙根下的阴影里。

求你,救救我……甜腥浓郁的血味弥漫开,他听到她这样哀求。

其实他不太懂得如何救人,吸血鬼的专长不包括这一项,相较之下,抹掉一个生命更加容易。

其实带著受伤的女人再回到城中比较合理。大可找一户人家,敲门,在屋主人应门前放下她,悄然离去。

其实是时间点太恰好,倘若意外相遇发生在他完成捕猎前,鲜血淋漓的场面会对本能构成多强烈刺激?根本不用细想。其实……

当吸血鬼思索起这些其实的同时,昏迷的女子已经在城堡的某一个房间中恢复了意识。真该说她的运气不好,偏又不算太过份的差,那些拿著刀在城外拦路打劫的强盗——当然,这是从她惊魂未定的吃力描述中拼凑出来的——没有伤到致命要害,伤口也不是非常深。

铺在四柱大床上的枕头与被单过往不曾被碰触,拂去了尘埃,柔软但冰冷,僵硬死板的雪白。活生生的人类的肌肤则不同,会在烛光映照下呈现一种温润的光泽,温度微暖。把视线拉高,再对上的目光毫不保留地表露安心与感激。

下雨了,来势稍有些暴烈的水幕密集地敲打起窗扉,听觉却被原先急促紊乱而後渐渐均匀舒缓下来的呼吸声满占。好陌生,无比吸引的陌生。

隔夜,迎著未歇的雨,第一次不为满足自身需求而进城的吸血鬼,用在大厅里随手挑中的金制烛台换来了人类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仰头去看,从天落下的千万雨滴无不细如能轻易穿过针孔的银丝。低头再观,它们纷纷落入水潭,画出向外扩散再扩散的涟漪。

日子不同了。当古堡主人大幅减少躲在天鹅绒铺底棺材中睡觉的时间,只为换取於客房中多一刻的逗留;当意外来客娓娓讲述了越来越多关於自身愉快或痛苦的记忆,甚至用因为混同了好奇和向往以至於稍带迷茫的神情向身边的聆听者提问,问及被定义为当受诅咒、当下地狱的种种,有什麽在改变,隐匿,剧烈,霸道得不容拒绝。

然而,就如丝绒帘幕再厚再沉,仍不免有光从布幔的边隙透进来,人类与黑暗种族之间的差异无法当作不存在。

你不怕我吗?於是,吸血鬼问。

你以为,我应该更怕谁?人类女子想了想,指著包在额头上的绷带反问。指尖也缠著厚厚的纱布,因著在荒野中挣扎爬行而剥落的指甲还没长完全。

轻按胸口,不能跳动的心脏竟能悸动,又是陌生而不想抗拒的感受。

雨停了,变红的树叶点缀蓝水晶一样的天空,阳光晒暖了的长风吹送属於枯草的独特味道。这儿的秋季一向晴朗乾燥。

用苍白手指小心翼翼撩起窗帘一角,眯眼凝视漫步花园深处的纤细身影,再眺一眼地平线上隐约的城市轮廓,吸血鬼知道,时候,终究是到了。

如若不愿放手,只有向她提出那个邀请,然後怀揣著纯粹得近乎於恐惧的期待,等待答案作宣判。

舍弃呼吸与体温,舍弃跳动的心,以永别白日为代价,从此免於老病死伤的威胁,拥抱几无止境的悠长生命。

你,可愿……

“怎麽了?”三字入耳,栩栩如真的影像瞬间散去,散尽。

猛一个激灵,对内卡掉煞有介事的幻想,对外止住往前迈出的脚步。用力眨两下眼调整了焦距,吴邪才发现自个儿的下巴前边不足几厘米就是一团疑似为肩膀的物体。

赶紧抬眸,果然迎上一张表情不太好辨认的脸。

初进小巷时明明是并肩行走的,何时变成了一前一後?他一愣,紧接著醒悟到自己该是跑了好一段时间的神。

再次被提出的疑问变得更具体,“在想什麽?”

罕见的,被询问者未马上回答,而是稍蹙眉瞄了下道路两边。但只粗略一扫又将视线拉回到了身前,重新停在方才险些撞上的地方,回收速度远远快於抛出。

“没有,没什麽。”

开什麽跨种族大玩笑!难不成要他先坦承自己其实并不喜欢黑暗,顶多能够做到适应,不过份明显地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排斥,再承认走在这麽一大片阴森冰冷的废墟中不能和睡在安全且静谧的棺材或铁皮箱里相比,足够让他神经紧绷.

感受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压迫,偏偏事关重大,怎麽也不能放弃,而同行的又不是个可以尽情聊天的对象,场合时机啥的也不大合适,只好想点其他事情以排解紧张情绪,结果不知不觉回忆起幼时听唯一的同类朋友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用了好几个夜才讲完的、从妈妈那儿听来的“床边故事”?

不!太残忍了!更何况坦白的对象还是一个人类,这恐怕不比让他被阳光晒化仁慈到哪里去。

身体的敏捷可由後天训练。身体的敏感,很大程度上来自先天,不管更倾向於定义为天赋抑或天罚。

感觉有两道目光被投在了眉眼之间,淡淡逡巡,他自觉被烫出了脸红的冲动,只能自我逼迫别逊到把脑袋压低直视脚面,心中默念别问别问别问别再问,千万别追问了啊!真的,那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太伤作为纯血吸血鬼的自尊了……

天可怜见,撒旦听到了这份真诚的祈求——为求行文顺畅,请忽略本句第一字所犯之原则性谬误。也不排除另一可能:发问者解鬼意的能力真比解人意来得强——自然,有对象限定的,不具普遍性。

稍停之後的第三句仍非直述,方向一变,“确定是废疗养院?”

“我听得很清楚,不可能错。”

答话方底气霎时充满,好像前一秒的心虚纯属幻觉。

“那个男人反覆说的,除去‘狼人’,就是‘废疗养院’了。”

事不过三,所以第三个问句用行动接续。

紧跟著面前又跨开步伐的人迅速前行,走神不敢,东张西望不愿,只再走上一小段,拐过一个弯,骤然亮起的莹白月光便将一幅出乎预料的景象投入吴邪的视野。

“到地方了。”

两扇高耸的铁栅栏门、两道分别向左右沿展开的灰色石墙,以逼人的气势联手截断路面。

门,此时却是敞开的。鋥亮无锈迹的鍊条扣著沉甸甸的大锁头一起落在了地上,鍊身至少断成两大截。裂口严重扭曲,连相扣的圆环都明显变形。

老树枯槁,荒草疯长,门後的院子和门前的窄巷一样被抛弃了很久。蹲踞其後的三层楼建筑物如一只体型巨大、通体遍布无瞳孔眼眶的黑色怪兽,敞开的大门是它的口……

异变来得太突然,觉察便是爆发。像有个猎手埋伏在黑色巨兽身上某处,也许空洞的眼眶里,也许大张的口内,紧锁著自动走进攻击范围的猎物,稳稳拉弓,直直命中。

一切都是无声,武器的破空逼近,猎物的痛苦悲号。连形体都看不到、触不著。

意念足够杀生。心脏骤然揪紧到几近碎裂的剧痛中,吴邪双膝一软跪倒铁门前,喉头一股甜腥味翻涌,泪一瞬就模糊了整个视界。

强撑著伸出的左手抓紧身旁人类递来的手,溺者攀浮木那样程度的抓紧。颤抖的唇发不出哪怕破碎支离的呻吟。好痛。

Chapter 43

风吹、日晒、雨淋……云淡天清的夜里,被废弃并遗忘的庞大建筑,也能领受到银白色月光妆点般的照耀。

离地十馀米的废弃疗养院顶层,视野该不受半分遮挡,向四方望出去,却寻不到灿烂如星河坠地的街区夜景,只有成片一式的灰扑扑矮房子,在静默中构成一幅无生气图画,展现继续风化残败的轮廓。是的,谈笑声也无。它们好像全属於也只属於不同於这里的另一个世界,不可及,不可望。

不过,侧耳细听,还是有什麽在风吹过楼顶时飒飒作响。

泥砖垒起的墙垛边,可以俯视院门的位置,一高一矮两个影子伫立。

“怎麽了?”率先响起的话声低沉且粗哑。问得轻松,然音量不小。

风中翻飞的黑袍裹著的是一具壮硕高大的身躯,从体宽与厚度看,不难想见其肌肉的发达。再看领口以上,发话者的脖子到脸缘满布黑色长毛,配上尖耳朵、发绿光的瞳孔和一口参差利齿,狼人特徵清楚无疑。

“在想什麽?”

“没有,没什麽。”

相较起来,回话者的声线清亮不少,虽然也属成年男子嗓音。

被连帽灰斗篷覆盖住的身形实际上并不矮小或纤弱,整体比例颇为修长,只怪身边的那一位太过高壮。

不同於同伴的坦然,大大的帽子并著帽沿处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整张脸,仅可见异常红润的嘴唇与下颚。光滑肌肤呈现带病态的苍白。

“只是想到一个故事。”

答话间,抬手随意地调整了一下颈上的围巾。柔软的淡蓝色毛织品,末端成排的小流苏也在随风飘扬。

“蛮有意思的,可惜,忘了是什麽时候听谁说的了……”

关於一个吸血鬼,以及,他遇见的人类。

孤独的吸血鬼,住在可以远眺人类聚落的荒原古堡里。规律平稳的生活却被不该发生的意外打乱——一次狩猎的回程,他救了一个负伤的年轻女子,带她回到自己的领域。

之於血族,人类是什麽?温热甜美血液的提供者、被狩猎的群体,如此而已。偏偏是这样脆弱渺小且短暂的生命,让强大的黑暗生物醒悟往昔的孤寂,畏惧於独自面对往後的岁月更替。

於是,别离前夜,他向她提出同化的邀请——请求,若要形容得更精确,该这样说。

舍弃呼吸与体温,舍弃跳动的心,以永别白日为代价,从此免於老病死伤的威胁,拥抱几无止境的悠长生命。

你,可愿留下陪伴我?

在吸血鬼期待得几乎是恐惧了的眼神注视下,那年轻女子答应了,而且没有用上比一夜更长的考虑时间。点头说出“我愿意”的那一刻,骨节修长漂亮但因劳苦工作而稍显粗糙的十指捏得很紧,青色血管隐隐浮现。整个身子都在轻微地颤抖,那是强自抑制激动情绪的表现。

随後,她提出一个相应的请求。

同化之前,请让我回一趟城里。就算已经没有家人了,那也毕竟是我从出生以来一直住著的地方,不但有很多很多的回忆,还有朋友。就当是一次彻底的告别吧!我不想在往後的日子里抱著遗憾。

最多三个昼夜,第四天日出前,我一定会回来,回到你身边。

天幕由黑转蓝,起先的宝蓝,其後的湛蓝。曙光越过城堡东边三公里外的矮丘陵落入花园,如金粉一样散碎於正门阶梯底端那棵老树茂密的枝叶间。踏著未曾有马车真正驶过的白色碎石道,人类女子的背影没入荒原,朝那座有了雏型的城市而去。

城堡里,深红丝绒垂坠的窗边,吸血鬼目送著她。只能目送。

对於能够活上十个世纪的血族成员,三天很短,仅仅一个不经意的瞬目。对於同时怀抱兴奋与不安的等待者,三天很长,煎熬如一个难捱的世纪。

终於,当第三个压抑死寂若凝固的夜逐渐淡去,丘陵顶上的东方天空微露一抹随扩散转浅的灰,三昼夜未曾阖眼的吸血鬼等到了等待的对象。

穿过旷野,走上马车道,以一种踉跄得似乎下一秒就要力尽跌倒的姿态,那苗条纤细的身影重新映入他的眼帘,面朝金碧辉煌的城堡而来。

第四天日出前返回,这是离开时亲口许下的承诺。她没有失约,但是……

沙!沙!随著滞重步伐,以白石铺就的车道冒出点点赭红。一丝丝刺鼻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太熟悉了,鲜血的甜与腥。

狂喜维持不到一秒,然後就换作了排山倒海的惊愕与恐惧,紧紧攫住不能跳动但能震颤能疼痛的心。

推开窗,吸血鬼毫不犹豫地从古堡顶端的房间纵身跃下。

如果此时还能保有些许的冷静,并能让理智先於感情而行,他或许会发现这一幕多麽像他们初见当时的场景,那个让他懂得了何谓意外的夏夜。但在旧事变相重演的熟稔之外,另有一点难以言明的小小违和。

可惜,除了胸口激烈翻腾的情绪,什麽都已感觉不到。

三两步跨过庭园疾奔到车道前端,被举起的双手却在伸出前迟疑,甚且颤抖。焦急得想把她立刻抱进怀里,却又生怕这具身体禁不住自己的力道。

熹微晨光描摹出更清晰的图像。艰难地抬起脸,长发散乱、浑身是血的人类女子凝聚起恍惚的视焦,怔愣两秒,慢慢、慢慢地勾起双唇,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紧接著再向前一步,倒进吸血鬼怀中。

我……她的脸埋进他的颈窝,沉重温热的吐息一下下地喷在冰冷的肌肤表面。我……

别说话,先别说话。

第一次,血色与腥味反倒引发惊惶,心口一阵紧过一阵地抽痛。大片漫延的艳红让他不知道伤处究竟在哪里,也说不定根本就不止一处,顿在空中的手掌最终只敢轻轻抚上她的头顶,好像触著的是一碰即碎的雪花。

忍一忍,我带你回——胸腔的疼痛在“家”字出口前炸裂。怀中的温度骤然消失,身子一瞬脱力。低头去看,竟有一根木桩没进了胸口。

年轻女子轻盈地退开两大步,扬手拨开额前垂落的长发,姿态从容。面上的笑容还在,还是极美,意味却大不相同。

不枉我赌上自己的命,演了这麽长的一场戏,总算在这个时候把你引出了城堡,总算能为我的家人报仇了。她说,呼吸平稳而语速流畅,有欣喜,有欣慰,也有怨恨,没有哪怕最微小一丁点的不舍或怜悯。

扬起纤细的手,抹一把脸颊沾上的血迹。阴影随动作落下。

你看,马上就是日出了呢!

是啊!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放亮。顺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攀过东方丘陵顶端,穿空直至的光芒宛如挟带天火的利箭,降下天罚。

第一次遇见的意外,第一个认识的人类,教会吸血鬼的不止有认清自身的感情。只是有些遗憾,代价太大。

一滴也来不及坠入脚下的泥土地,泪水全被蒸发。

白墙灰蓝顶的城堡失去了主人,庭院由此荒芜。畏惧孤独的黑暗生物,湮灭在朝阳初升的美景里。

残忍吗?

不,一点儿也不。这正是“心”,懂得爱,懂得保护与珍视和信任,也要懂得恨、算计、欺骗、背叛……

“故事?”

狼人的绿眼闪过惊讶,不敢苟同地摇起斗大的脑袋。

“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那些不相干的。”

并非欠缺由一代口耳相传至下一代的传说,要不,也就不会有“狼王现世”的预言了。可相较於其他几大族群,诸如巫师、血族、人类,狼人一族确实不那麽爱讲故事,特别还是悲伤的、不完满的、意在发听者深省的故事。怀想过往的荣光,为现下拚博,寄期望於未来——至死贯彻唯一信念的生活方式无疑更合适这个强悍却相对单纯的种族。

灰衣人不语,略略低头,抓著围巾的右手忽地一个顺势按在心口。

几秒後再开口,语气转为严肃。“都准备好了吗?”也是轻松不费力的吐字,音量不大,却有股寒意透出来,“我们的‘客人’就要到了。”

闻言,狼人咧嘴挑眉,仍是一副不认同的表情,但似有了某种忌惮,不再选择将情绪表露得太显明。

“我的鼻子都还没闻到,你……”

爪子摸摸鼻子,搔搔脑袋,没下文了。挑选一个较委婉的替代词显然不是他的专长,所以语塞。

“我当然知道。”

两根尖牙伴冷笑浮现。不被看到的一侧,灰斗蓬底下,本就收拢成拳的左手被握得更紧。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感应到。”

Chapter 44

废弃疗养院,一楼。

曾经被当作大堂的地方,而今空空荡荡。大敞的门和窗透进不少自然光,照见的却是四下里结著的蜘蛛网。门旁地面落著被扯断的铁鍊和锁头,门边几扇特别设计过的雕花窗破得七七八八,靠近去看,十分明显的人为破坏。

地板上积了一层灰,用脚轻轻擦去,细密相连的长方形青砖露出来,一种不特别偏又极特殊的建材与建式,除开此地,街上貌似再找不出形制相近的建筑。

不计眼下所制造并留下的,不见其他可疑脚印,进或出、人的鞋印或狼爪印,想来都被刻意地覆盖了。

往里行去,黑暗转浓,如重新涨起漫来的潮水。

这座废墟的楼层平面积之大,从外观就能推想。虽不想在未明情况的陌生环境里曝露行踪,可顾虑到那些可能隐藏在任何一个角落的细微线索和威胁,适度照明还是有其必要。

铿嚓!火焰一从打火机顶端跃起,注意力立刻被大堂左边的阶梯吸引。

那是一座通往二楼的旋转梯,雕刻之类的装饰完全没有,就是最简易普通的形式,大体保存完好。照了照踏板,这回,厚厚尘土间隐约有一些极微小、不成形的痕迹。

是了,这儿果然仍有“人”走动——至少最近有。

如此建筑,若无地下室反而不合情理。直觉思及此,张起灵便要绕到旋转梯後看一下是否有往下的楼梯,右手却突然一紧。

跟在他後头的吸血鬼摇头,从嘴里肯定地蹦出两个字:“上面。”

如豆的火光里,眼神难得的有点迷离。

废弃疗养院,二楼。

与一楼大堂的空旷不同,踏上楼面,就是两条笔直的走廊和齐整排列的一扇扇木门。只有距离最近的那扇门开著,露出一间布置极其简单的单人房,床、桌椅和木柜子几乎都已烂得不成形。不算高的天花板加重了密闭空间本就不可免的压抑,霉味也一并变重。廊道深长,不可见的尽头与纯粹的黑凝冻成了一体。

好安静,只有一个人的呼吸。

楼板上没了疑似足迹的印痕,又恢复成一整片堆积得如细雪一般的厚灰尘。证据湮灭者看来细心了不少,不过,也不能排除是刻意的设计。

不错,刻意。

握有蛇眉铜鱼的女吸血鬼猎人与同夥,为了某个目前尚不可知的不明原因,进入街区深处形同禁区的废弃疗养院,意外受到埋伏其中的狼人群袭击。

她因此陷在了废墟里,生死不明,那受伤不轻的高加索男人则幸运地逃出来,在神智恍惚混乱的状态下穿过复杂的街道,走过长长一段曲折的路,没有引起丝毫注意和骚动,悄无声息地昏倒在某条巷子里的小茶馆前,被准备出门买药材去的老板娘发现。而这间外表不起眼的小茶馆,正也是铜鱼的失主的暂居地。

以上种种条件,全部凑巧满足的机率是多少?

更不要说……更不要说,先前从东夏塔外一路追赶的灰衣埋伏者,最终徒手轻松翻过的那面高墙,就是废疗养院的後墙了。

回想起那得意中带嘲讽、陌生中带熟悉的笑,不快和不解登时涌现,让张起灵的面色又沉下几分。

在自家餐桌旁听身边的吸血鬼描述时就醒悟到了,一切都是刻意。看似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难得的突破口,得到了扭转劣势的机会,实则相反,只是隐身幕後的“导演”又将剧本翻到了新的一页。

本以为握有关键的女吸血鬼猎人,恐怕也是局内的一颗棋子,而较此前更不妙的是,组织情报中在城外林子里虎视眈眈的狼人群,至少有一部分——并且该是本事最高的那一部分,已於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混进了城,埋伏在了街区里。

指挥伏击的蒙面狼人首领、从头到脚罩在斗篷下的埋伏者;被“放”回来的唯一活口拖把、独自逃出疗养院的高加索男人……

不是巧合,不是意外,是计划。

既然如此,新的问题来了:蛇眉铜鱼,据说是藏有极大秘密的重要物件,对黑暗种族有著不一般的意义。一共三枚,另两枚下落不明。为何幕後策划者得到了其中之一,还要多事策划这一出,而不趁著尚未惊动街上的既有势力,尽快收手另寻?

以兴之所致、一时无聊取乐来解释太过牵强,只能有两种推论,一是寻找另两枚铜鱼的线索,或者它们的藏身地点,也离此不远。但这仍不足以完全合理化现下正进行的事,所以……

只要一个假设能通过验证,再匪夷所思也为真。

肯定第二种推论的同时,扛霸子脑中闪过另一念头:那个女巫,定也同样想到了这一层,因而推翻昨夜才亲口说过的话。

转念至此,似也没了迈开腿往走廊里搜索的必要。

“这里吗?”

两秒後响起的回答不带迟疑,“不,还在上面。”

看准了一边可作掩护的墙角靠上两步,叮一声甩灭火焰,张起灵猛地回转过身。打火机烧得烫手了,此外,有些事情需要立即确认。

“你感觉到什麽?”

被询问者反应不及,险些一个大步直接撞上来,好不容易才煞住脚并理解、作答。

“我没办法形容,一踏进铁门就有了,好像一种……一种……召唤吗?”八成是为方才失控流泪的不可解举动感到羞窘,吸血鬼半歛下眼睫,不敢与身前人对视,“不晓得,以前从来没有过,可我的确能够感觉到,‘它’就在上面,很近了。”

灭了火苗,若无从开著门的第一间房透来的那一点点月光勉强凑合,二楼廊道的能见度估计不大於零。

跟著也敛下目光,张起灵注意到他似无意识地将空著的右手压在了心口,该是心脏仍在隐隐作痛。

“我们先退出去。”再无疑义了,那个假设,“等天亮,我再——”

“不行!”

出乎意料,吸血鬼刷地拉回视焦,收紧左手五指,竟为一句不具商量性且对自身毫无损失的话著急起来。

“铜鱼是爷爷给我的东西,它的丢失也是我造成的,我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当个观众,让你一个人处里。文锦姨跟我说了你的职业,我知道,你有你的既定认知和习惯,可我不是拿得出大笔赏金的委托人,这不是一项必须完成的指定委托。你……”

换气不必,此乃非人类的优势,但他还是停顿了一小下。

“你能明白吗?请你帮忙,那是因为在这里,除了她,我只信你。”

不忘压低的声音,在耳畔回绕了好一阵才散去。

沉默片刻,张起灵重又点起火,照向通往三楼的阶梯。

其实,事态早已不那麽简单了。从得知外来的吸血鬼猎人和狼人接连入侵街区起,作为极端平衡中的一方、灰色地带的游走兼清除者,即便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与所谓“攸关黑暗种族兴衰消长的重大秘密”无涉,也再难置身事外。可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并不想点破。

挣开被纂得死紧的右手,反握,“是铜鱼的力量?”

吸血鬼点头,眼底又有一闪而过的迷惘,“应该吧!”

应该,代表不确定因素的多少存在。

废弃疗养院,三楼。

与二楼大致相同的格局,对向延长的走廊、众多狭长形的单人房间。仅以一层楼板相隔的两个楼层之间,却有显而易见的差别。

长廊两侧,房门几乎全敞开,当中有几间的门板甚且已碎裂成片。就著从这些房间映入的光线去看,地上满是脚印和打斗留下的痕迹,似乎另有重物拖拽痕,全部交杂在了一起,难以辨识,混乱不堪。

察觉出上方有稍微明显的空气流动,张起灵仰起头,举高打火机照了照,就见挑高的天花板下方有粗细不一的好几道管线,随同走廊延伸。若是身手够灵巧,完全可以藉著它们足不落地在三楼移动。

吸血鬼也抬头,看的不是管线,是灰蒙蒙的天花板,跟著又回望一眼身後已到尽头的旋转梯,面上透出疑惑。

“没路了,奇怪!我怎麽觉得……”

用力闭了闭眼睛,终於一指左走廊。

憋闷滞重俨然如地底隧道的异样死寂中,一前一後迈开小心谨慎的脚步。稀薄银光渗透,提升了能见度,免了点火照路的功夫,却无助於减低扼在心头的压迫感,似是迎面而来,似如幽魂般於背後紧随,又似从脚下窜出,雾气般包围每一寸肌肤。谁也不敢保证会在尽头或半道中碰上什麽,但不容逃避。

房号的编排正好从这头起始,单号在左、双号靠右,三○一、三○二、三○三、三○四、三○……

“等一下!”

咻——

踏过三○五、三○六的步子宛若引信。才感知到前方转折处骤然暴起浓重杀气并瞄见暗处闪过几双绿莹莹如鬼火的眼睛,一团夹裹劲风的影子已呼啸著飙至张起灵面前。

无须思考更不及示警,他想也不想便放开右手,在吸血鬼身上猛一推,整个人就反作用力往三○五号房所在的另一侧退避。

甫离开原地,便听嗖的一声,一个东西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挨著耳朵飞了过去,直直没进了身後右走廊的黑暗里。

伏身,左手按刀柄,抽刀动作却与急忙投向窄窄走廊对侧的视线一起停格。

鬼影不见。大开的三○六号房门口,什麽也没有。

Chapter 45

这是一个静止的世界,凭空诞生出来的次元,与其他世界不相连接,没有色彩,没有声响,没有影像,没有光。真要比喻,大概能比作星夜下风平浪静的大海深深深处,那样平和、沉定。意志融於其中,完全被包容,完全溃散。

然而,外来的异动干扰了一切。

首先是声音,纷乱、杂沓,但太细碎了,倏忽出现,倏而消失。就如落入汪洋中的一把沙,无法辨识出什麽,也引不起注意,只能隐隐感觉源自很远的地方。

再者也是声音,这一回清楚多了,就在周围窸窸窣窣地徘徊,不但带规律节奏,且越来越近,扰得人稍稍心烦。不过仍可以忽视。

其後还是声音,更近且夸张了,爆炸一样於面前响起——哗啦!碰!

巨响消褪後的安静只是暂时假象,第四度传入耳里的声音虽不那麽强,细节却无比清晰。

“怎麽是……喂!醒醒!醒醒啊……”

全身过电般一震,阿寧猛然睁开眼睛。

一眨,再一眨,斑驳掉浆的老旧天花板进入眼帘。继之,知觉开始复苏。

人无知觉不行,可它的恢复并不是一段好受的过程。身体是仰躺著的,从後脑勺经双肩到後背下达臀部、大小腿肚,所有与身下冷硬板状物接触的部位都被硌得生疼。

微扭脖颈,颈椎发出喀喀脆声。一阵接一阵袭来的肌肉酸麻感堪比海浪。鼻腔吸入的气体潮湿,带一股再想忽略也忽略不了的陈年老霉味。两相对照,先前睡眠中的平静感受真无异於美好的天堂——当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什麽样的地方。

视野一角有什麽东西在动,将茫然的焦点拉回来,是一只晃动著的手,手指带出模糊的白色残影。

眼珠子一转,跟著看到手的主人。

“你还好吗?”并且,听见他说话。

如果睁眼代表了从沉睡状态的脱离,那现下、此刻、此时,才算真正清醒。这包括了大脑的重新启动并运转,失去意识前最後记忆片段的瞬间回流。这、这家伙……

悚然感霎时涌上,瞪著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阿寧直觉便想跳起身,怎麽说也得先换掉这跟躺在古堡水晶棺里期待王子拯救的公主没两样的Pose吧!无奈僵硬麻木已久的肌肉还没能跟上受刺激的思维,只有上半身勉强抬起并挪动了一下,背部随即触到同样冷硬的壁面。

再一瞧,乖乖!自己原来真躺在一具由黑色石头制成的棺材里。棺盖被掀在地上,问话者正从外稍微探进上半身,看样子像是蹲跪著,一手把住边沿保持平衡,一手似要吸引她的注意或唤醒她的神智般挥动。

刚转过念,晃动的手停下,探过来握住她的肩膀。

“我的铜鱼呢?它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谁拿走了?狼人吗?”

相较於连珠炮式劈头猛轰的疑问,手上力道反倒温和,五指指腹只是贴在前襟碎裂的皮质大衣表面,未再往内收并贯注以更强力度。

很快做了一次深呼吸,阿寧冷静下来,把脸上的惊吓抹去。职业技能和理性判断力总算也跟在知觉与记忆後头及时苏醒。一边利用眼角馀光观察环境,一边在继续调整姿势之馀冷冷地哼出一声,“谁?还能有谁?不就是你亲手拿回去的吗?”

“我?”

从对方乾净清澄的黑色瞳孔中读出著急和惊讶,再见它们迅速融合转化成被当作傻子唬弄了的愤怒,她不由暗暗赞叹。自己实在看走眼了,真没想到这只表面上威胁性全无的吸血鬼实际不仅深藏著丝毫不差的本事,有好些狼人当策应,还能随时展现逼真到不行的专业演技。

“开什麽玩笑!”的确逼真,既急又惊且怒的情绪也一分不差地表露在了语气里,“你什麽时候还给我了?直到我们离开那餐馆,铜鱼都……”

停顿,齐整的两排牙齿被用力磨了两下。

“对了!说到那餐馆,我还要找你算帐呢!为什——唔?”

心中突然一动,阿寧抬手打断了即将喷薄而出的指控。

“等等!”

正准备做出严厉谴责的吸血鬼来不及——更精确地说是根本没意识到应当——拉开上身闪避,半张的口於是被她轻轻捂上。

冰凉、柔软,为鲜血滋润的唇远比握惯了武器的手指细致。

“先别说话,让我想一想。”

拧著两道线条明晰俐落的眉,美女吸血鬼猎人跟脑袋瓜里越发浓厚的团团迷雾展开了对战。

现在是什麽情形?

事态的发展不对劲,严重不对劲。姑且不探讨这一脸人畜无害的家伙是如何神通广大地完成拉拢狼人、装傻欺敌、乔装诱敌等一系列高难度行动,也暂不研究其目的,因为那些都不是无法解释。可“这里”、“现在”不同。他拿回了挂念的失物,就该直接离开抑或杀人灭口了,没必要再来演这一幕吧!有何意义吗?

想著想著,眼珠子骨碌碌环顾周遭。由远及近,几根粗大的四方柱子、几根被插在柱上孔洞中的火把、几朵劈啪跳动的火焰,此外无他,没寻著半枚观众。

再端详被捂著嘴的吸血鬼,一副郁闷兼不解但又不好意思迳自拉掉她的手的模样,投来的目光有焦急疑惑层层翻涌,全不隐藏。虽没能再发动疑问句攻击,情绪与想法也表露得毫厘不差了。若这是演技,只能说,他不去当演员真是天底下最浪费的浪费。

莫非听错、弄错了?不!不可能。虽说被伏击当时没面对面看到脸,可自个儿的心理素质如何,自个儿比谁都清楚。若非音质相近到基本相同,何至於惊愕到无法动弹?欸!难不成……

收手,阿寧改将身子挪向前。“这是哪里?”若假设为真,目前倒是不需要太担忧人身安全。

“废疗养院的……”吸血鬼被忽然换了主题的对话弄得一愣,但还是乾脆地做出回答,显然没意识到小小反问便足以导致彼此主从攻守地位的大大逆转,“地下室。”

地下室?她一挑眉。也是,没窗户、没房间,封闭却空旷,明显不是地上三层楼中的任一层,只有往地下发展了。居然有这样一块地方,当初愣是没想到,也没发现入口。

“那,你怎麽会在这儿?怎会找到我?”

绝对可以说,此乃十分关键的提问。它所引来的答案,必也将发挥承先启後的关键性作用。

果不其然,被质询者张了张嘴,丰富灵动的神情竟有一瞬的僵滞,似给戳中了某个不太好解释的症结,卡了一下壳才吐出四个字。

“掉下来的。”稍停,补充,“我也没想到会找到你,只是看到地下室中间放了口没锁的棺材,很自然就想打开来瞧瞧。”

如果阿寧戴了眼镜,或者下巴和上颔的连接不够牢靠……幸好啊幸好,两者皆非。

“喂!不是你想……啧!我解释一下好了。”

不论如何,让一个身心发育皆健全只欠历练的生嫩成熟男人——若顾及人设种族问题,不妨以“带把生物”替换之——在呼吸可闻的距离内接受一个波霸大美人火辣辣血淋淋直勾勾坦荡荡的鄙视眼神洗礼都是残酷的。

吸血鬼脸微红,马上松开抓著人家肩膀的手,抽回微倾的身子,以一种和没复习的学生被老师点名随堂抽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窘态解释起来。自尊受创、颜面扫地危机当前,一分钟前还旺盛的苦主气势已经连渣都不剩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下大雨的那个晚上,你不是设计在一条巷子里抓我吗?後来有个金头发的高加索人赶来帮你,我逃跑前瞄了他几眼,有点印象。今天傍晚,他出现在……在我住的地方门前,说废疗——”

“他的状况如何?”

“不太好,一身的外伤。我们发现的时候就是昏迷的,好不容易弄醒了,只说了几句话就又昏过去。”他顿了顿,“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文锦姨照顾著,我想不会出问题。”

这吸血鬼在安慰我?安慰一个拿他当过挡箭牌的吸血鬼猎人?阿寧有点好笑地想。稍宽了心,点头,示意继续。

“我们商量了一下,都认为必须上疗养院看个究竟,我就去找……”

啪!这回,截断叙述的是响亮的拍击。

“不对!别问了,快出来!”

用力一拍脑门,吸血鬼显是想到了极为要紧的什麽,霎时又著急起来,一面说著一面扭头四下里搜寻,“我们得立刻找路上三楼去,不能放他一个人在上头。总之你快点,不能再待在这了,也还得找铜鱼啊!其他事情以後再说。”

又听见铜鱼俩字,阿寧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撇嘴垂眼看向胸口裸露的大片肌肤。

虽然仍有点解释不通,可该八九不离十了。想不到血族也有闹双重人格、精神分裂的,连妄想症都附带。真长见识了!

不过,也好,尽管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切换”的,至少能相信“这个人格”没有邪念恶意。当务之急确是尽快离开此地,否则,好好的职业寻宝者兼吸血鬼猎人就要以身殉道,躺在古城老街废墟地下室的黑石棺里,等著遥远往後的某一日被同行不小心寻到喽!到时候别人还要骂晦气呢!

想通这一点,她反而轻松了些,竟然连勾唇微笑的閒情逸致都找回了。上身再往前倾,两条胳臂优雅而精准地一勾、一揽。

“抱我。”

仍心急火燎张望著寻找出口的吸血鬼冷不防被勾住脖颈,两手赶紧撑住棺沿,“啊?”

“我的脚麻了。”

不闻回应话音,未有相应动作。

急切扫视的眼光在掠过某一角落时定住。火焰之下,那张原本被调和得温润了些的脸陡然变色。较苍白更甚,惨白。

於是在睡浴缸和铁皮箱之外,小虎牙同学又多了一个囧人的癖好——开棺材(掩面)

Chapter 46

云很淡,天很清,透窗而过的月光稀薄乾净。坚固依旧的窗栏杆化作一个比例稍偏差歪斜的十字架,投映在了三○六号房内尘埃与脚印遍布的地板上,靠近门口的位置。

一条走廊之隔,凝目看著这淡淡的影子不受阻挡地呈现,张起灵心头猛一阵紧缩,不及多想就朝对面的房门跨。

刷——不料才踏出第一步,廊道那头又响起声音。

被疾飞而来的物事划过的空气无不向两侧迅速开裂,并在同样迅速地合拢之前制造出微小但确实存在且能散播开的涌动,完全吻合於“破空”一词的定义。这样的流动也会朝前传递,并著因物体自身在飞行途中的震颤而生的声波,便是受攻击对象判别攻击物来向的最真切凭依。

听音辨位,一种经常在有大量打斗情节描写的小说或戏剧中出现的防身技。对於绝大多数人而言,纯属脑内妄想。可对於极少部分人,连本事都算不上,和饿了吃困了睡一样归作不需附诸思考的本能。

黑街上的“头牌”该是哪种人?著毋庸议。

判断在觉察的同一刹那完成,趁脚步将落未落之际硬将落点往侧边一拉并就势矮身,果如所料,一阵风擦过发稍,差之毫厘。

敌人——至少是他们布下的机关——无疑埋伏在阴暗的转角处,畅通且狭窄的走道提供不了掩护,这当口最聪明的选择该是尽速进入三○六号房或退至三○五号房内。偏偏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破空之声又由远至近地窜来,第三发攻势已起。

著地一个滚翻避至墙根,便听噗的一下子,一支约莫半臂长的玩意儿落在了张起灵半秒前身处的位置,竟有小半截扎进楼板里,带羽的尾端在强大冲击力作用下持续嗡嗡颤动。

惯於近身相搏定生死的狼人,也开始运用长距离武器了?

就著朦胧的自然光源扫一眼那箭样尖锐的东西,惊讶仅一闪。更重要的是脑海中浮出的又一念头:倘若将起先两波直线攻击视作缩小闪避范围的诱导,呈下坠态势穿透地面的第三击无异於表明对方已锁定目标——也就是自己——的确切所在。紧接著展开的,只能是更凌厉的杀招。

似有意呼应扛霸子的推断,嗖嗖嗖三声暴起,紧连成串。影影绰绰中有三个小银点奔来,当中两点分上下两路在同一垂直线上等速并进,瞄准前额与心脏。另一点稍偏且略慢些,堵的是他向旁躲避的空间。

此时再惊讶就不可原谅了。似乎於比电光石火更短暂的瞬间想了几种可能,也似乎什麽都没想,仍然是形同条件反射的最直觉反应。缩身横挪同时,左手再向腰後抄。

咚!两声听不出先後时间差的闷响,不用看也晓得墙壁上多了两支箭与两个小洞。

当!金属对金属的碰撞清越到震耳,火星迸射而出。

惯性的力量不容小觑,尤其还是在极高速行进下因著被阻挡而激发。直接承受对撞的乌黑刀刃抖动起来,强烈尖锐的酸麻感霎时便顺著握刀的指腹像电流般传上张起灵的左手臂,蔓延过整条臂膀,直冲肩关节。但等馀音和馀力都散去、卸去,铿锵坠地的只有一支以生铁打铸成的箭。

许是为这一手横刀格箭的能耐震慑,三楼突然怪异地静了下来,狼人连绵不停的密集火力竟於此片刻暂休。

人类方代表却不耽搁,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一探夹起脚边的铁箭,抬首起身,往杀气弥散而狼眼隐现的拐角处急奔。

跑出几步,下两号房间大开的门飞速打视野两侧映入又飞速退出。当前头动静又起,再闻破空声响,再见银光点闪现,张起灵眯起眼,甩出右手双指间夹著的箭。

脚下不停。然後,左手也做出一个类似的动作。

当!第二回的纯金属物对撞,小火星和清亮得有点凄厉的脆声以外,另激出两道背离了轨道分别朝不同方向蹦开的银蓝色光,一道冲向天花板,一道碰在三○九号房门楣上。深色系背景的突显下,它们十分闪眼。

所以,以笔直轨迹和更快速度紧跟於後凌空杀出的乌金古董刀被忽略,俨然获得了最完美掩护的刺客。

一秒後,整个楼层又陷入诡异的寂静。侧耳细听,顶多能吃力地捕捉到刚才两支箭相撞所制造的回音的最後一丝丝馀韵。空气的密度彷佛也减下一些,张扬杀气消弭。

前方近十米处,走廊转角再无声息。

狂奔的双腿在一击得手後缓下。一步,再一步,优异的夜视能力为得胜者勾勒出走道底墙面上的景象:一只圆睁著眼、大张著嘴的狼人,右手抓著一把弓,箭袋斜背在肩後。里面或许还有好几支箭,数量多得足以再进行一波连续攻击,但就跟临死前涌到口边的惨呼一样,没了发出的机会。

停止起伏的胸膛偏左处,心口,乌金古刀的刀柄突兀地突出。穿胸透背没进墙内的部分刀身保持了尸体的立姿,恰若专门用以固定标本躯干的大头针。血在流,汩汩如小水泉,这个新鲜标本显然还需要经过几道乾燥程序。

滴答!红色血滴终於落在了地板上。滴答!滴答……

静寂中,张起灵突如其来的觉得有些焦躁。握紧右手感到的残存冰冷只与金属有关。节奏稍快且粗的呼吸让他又想起原本近在面前两步处而现时已在身後十来米远的三○六号房,想起消失在房中的家伙、发生在房中的事……

收刀的手却在抬起时一凛。不对!体内蛰伏的动物性直觉忽然拉扯了一下神经。

张开的左手轻轻落在刀柄上,握紧。闭上眼睛,屏息。

滴答!滴答!滴答……

当微弱的气流擦过颈後,蒙上一层戾气的眼倏然睁开。上面!管线上!

没有黏腻的筋肉骨屑不清不楚地沾连,流利拔出的刀刷地带出一抹黑与一片红,哗啦啦啦——不再是涓涓小河,盛开的血花泼墨一样散放。五指齐张,右手赶在少了支撑物的“标本”落地前扣住脖子,提起笨重瘫软的尸身,顺应著整个人的回身动作一带、一扔。

下一瞬,失去生命的完整身体被上方落下的不明力道打头顶撕裂,达成由尸体到尸块的过渡。

“咦?”

电闪般跨前两步,当著四散喷洒的血肉脏器组织,锋利无伦的古刀一个斜砍,起自颈肩,终至腰侧,削开甫从管线上跃下的影子。

听音辨位,之於张起灵,一个字够了。要命足够。

第三度的静默,形容作死寂更妥。除开声音、密度,改变的还有充斥走廊的味道。

腥味弥漫。温温的液体划过脸颊沿下巴滴落。被握紧的刀柄几乎要生生嵌入掌心的肉里。定睛凝望,狭小窗口能容许穿过的月光终究照不亮太深的长廊,三○六号房门已不可辨了。又听见呼吸声回绕,好沉重,好刺耳,好紊乱。

本来以为坤哥会挂个小彩,但他老大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我想太多。

Chapter 47

很多小孩都是被吓大的。恐惧,往往源於最亲近对象累月经年的无心灌输。例如辛苦操烦了一整天家务累得半死的母亲对她不肯乖乖钻进被窝的儿子说,再朝著窗外的月亮乱指,小心被割耳朵!也例如收到其他家族的红色炸弹因而想起自个儿失踪落跑了的漂亮女朋友导致心情极度恶劣的血族大叔对他那总爱满城堡乱钻乱跑好奇心重到无可救药的侄子说,再不回棺材里睡觉,小心被狼人抓去吃掉!

当然,“恐吓”不免渐渐褪色、失效。随著年岁增长,不再是孩子的孩子必定要明白,自己,被唬弄了。事实上,不管再怎样努力去指著月亮啊乱跑乱跳的,耳朵少块皮或者成为狼人的下酒小菜之类惨剧都不会真发生在自个儿身上。

嗯……Are you sure?

“喂!喂喂!”

一连串的低喊带抗议意味,声声都确实送进了耳里,但吴邪连丁点反应也无。无语怔愣间,越过了小半间地下室的视线如被锁住般牢牢定在某一点。

“你……”对此,抗议者不由稍加重了语气和咬字,有点气结的感觉,“不过就是要你帮个忙,抱我一下,又不是要你的命,有必要害怕成这样,连一个字也吭不出来?我——”

似乎为某个关键词所提点,他猛打一个寒颤,回过神来。

“是要命啊!快走!”

 语毕双臂发力一撑,然上半身重重一顿,直不起来。诧异中眼珠子很快转几转,显然这时才真正注意到勾在脖子上的两条胳臂,轻轻啧了声,嘴巴微张又紧闭,牙一咬,也不“反抗议”什麽,弯身使劲抱起面前黑石棺里的美女吸血鬼猎人,回转头就往反方向奔。

不忘刻意放轻的步伐再快也算不上真快,拚命程度却达百分之两百。剧烈喘息、激烈心跳之类干扰自不会存在,瞪著在略晃动的视野中越来越接近的一面斑驳灰泥砖墙,脑中只有唯一念头炸响。

逃!快逃!情况不妙。不是一般的不妙。

对自个儿的体力没太大自信,对眼力的信心与信任倒是十分坚定,所以吴邪可以断定,刚才急於另寻出口时瞄过角落见著的一大团怪异影子是一只狼人,一只正靠在柱子後方阴暗处睡得正香可能还微微打著呼噜的狼人。且不论怎麽有办法在如此恶劣的环境睡得安稳至斯,对种种不小的响动全无知觉.

而那家伙——那群家伙——的老大是否有管理统御不力的嫌疑,那些都是閒著没事再研究不迟的扯淡,重点是作为黑暗种族中的两大主要势力,血族和狼族的关系一向紧张。对狼人来说,年轻漂亮但凶悍狠辣的人类女子与攻击力只略大於零的生嫩纯种吸血鬼,究竟哪一边更美味些?他不想知道答案。

从先前的经验看,疗养院地面建筑以三楼的天花板最高,上头纵横交错的都是管线,或单独,或并排,粗细不一,颜色各异,宛如一面於空中延展开的另类通路网,遍布每一个房间和口字型走廊。可不晓得基於什麽样的考量,地下室的天花板又比三楼来得更高,恐怕有四米过半。一个过分空旷的密闭地底空间,潮湿、阴凉,简单到简陋的格局透著说不出的怪异。

并非没有目标的逃亡,踮起急奔的脚步直直冲向墙根某处,直到撞上的前半秒才急急煞住。

“呼!”不待他解释,险些挣脱开跳起来逃走的阿寧先长长地吐出口气,抬头一端详,随即被墙顶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这是……”

墙顶与天花板的交界,有一个能容一人通过、黑咕隆咚的洞。

“这个洞是通道,里面有一道很陡、很窄而且很弯的阶梯,另一头的出口就是三楼三○六号房的柜子。”

说到此,吴邪皱眉停了一下,不过现实不允许在面子和事实间做太长的犹豫,只能边留意著身後的状况边尽快交代,“我跟……一个同伴一起来,找到三楼的时候碰上伏击,他把我推进房里躲避。没想到地上掉了把枪,我後退几步,刚好踩在上头,柜门又偏巧是开著的,一下子失去平衡,喊都没来得及喊就摔进去,然後……”

摆出一副然後你也知道了不用我再重复吧的无奈脸,并且省略对小时候丰富的摔跤滚楼梯经验做补注,他的神情接著一换,转为像要特别澄清申明什麽般的严肃,“只要墙上有一点能借力的东西就好,我爬过你们人类的房子,二楼的窗户也进得去,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你看,邻近洞口的墙壁都特别光滑完整,说不定被特意设计过,我——”

“我有办法。”

连我被你吓脱手的枪都能当成重要道具,了不起啊了不起!心下由衷赞一句身边这位双重人格、精神分裂患者的自导自演能耐,阿寧笃定地接过话,并放开一只手摸向腰後,决定无视正抱著自己的那双手臂的轻微颤抖。说来也是奇怪,吸血鬼没有温暖的体温——况且还是只妄想徵状严重、性格转换无常的非典型吸血鬼。

另外,从棺材所在地跑过来仅仅需要几秒,她却反常地觉得靠在他的——具体说,他的“这个人格”的——怀里挺舒服自在,全无别扭紧张受威胁感,与前一次接触截然不同。立刻对上的那双眼睛中一眨便满溢的惊喜更唤起难以隐藏的得意,唇角的上扬无法抑制。

“绳子跟飞爪都在,就算绳枪没了,这点高度也不成问题。”

摆了摆已经拉出一捆细绳的手。虽然不介意让两腿多麻一会儿,正事总得先办,“好了,你放……嗯?”

轰隆——

传入耳中的异声最初很微小,就像极其遥远的地方有只大蚊子正烦人地叫,但在察知的下个半秒就来到了近前,并得到N倍以上的放大,竟是一股从上而下以整栋建筑物架构为介质飞速传导开的震波。整个地下室,包括脚下的地面,都因此起了一阵颤动。震颤紧接著又被巨型音箱一样的空间扩大,回盪於石柱与石柱之间,嗡嗡不绝。

怎麽回事?吴邪一惊,下意识仰头张望,等察觉震源在头顶上某处,且该是比一楼更高的楼层,惊讶就成了空前逼人的紧张焦虑,彷若地震後引发的海啸猛扑。

哪里来的?二楼,还是三楼?上头出了什麽事?怎麽会弄出这麽大的动静?难道说……

电流般闪过眼前的推测很多,每一种都几乎让他跳脚,只恨能力太弱,过往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一身好血统形同虚设。别说生翅膀了,连砸墙破壁毁楼房等等对传说中强大的先祖们易如反掌的小小绝招都放不出。

意念失措奔走之际,震动嘎然休止,回音散尽,周遭又恢复了平静。

毕竟是扛过了百多年风雨的老建筑,可以不漂亮,不能不坚固。摇晃归摇晃,壁面梁柱等毫无损伤,连道裂缝都没有。然而这不能让著急的吸血鬼安心。一确定震动停止,他连忙低头想再催促酸麻的手臂已快要抱不住的女吸血鬼猎人快些行动,把绳子抛上洞里去。不想话冲到口边,怀中温软的身体突然僵直,发出类似倒抽气的短促声音。

流动起来的空气里,一丝丝略刺鼻的野兽味道传至。

不祥预感化作的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需时多久?千分之一秒,太久。

面朝後方,阿寧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投了出去。不是漫无目标的扫视,是盯视,向著一个明确的目标。越发瞠大的眼眶、挑高的眉和张开的口,则表明了对方的迅速接近。

如果到这关头吴邪还抱有分毫的质疑或侥幸心理,望进她的瞳孔所见的倒映画面足以将它们秒杀至渣。

一道线条,正以流畅的弧度腾起跃过黑石棺。一个影子,正用快得让人瞧不清本体样貌轮廓的高速飞身而来。

落地,再腾跃。伴随第二道弧的绘出,模糊影像倏然清晰,尖利的牙和大张的口以惊人速度与倍数得到放大,彷佛要冲破死死盯著他的眼瞳跳出来。而後……

碰!预想中遭啃噬撕咬的剧痛迟迟不降临,让被吓傻了的吸血鬼回神的,反而是沉闷的重物落地声。

唉!狼人也会跌倒?他彻底惊悚了,刹那间竟有一种原来我并不孤独的荒唐感。踩著了什麽吗?我没掉东西吧!

急於转头看个究竟,却感觉勾在後颈的手动了动。女吸血鬼猎人的身子又软软地靠回了胸前。

冷笑著捋了捋袖口,阿寧一脸更不隐藏的得意。

“袖箭。”

仔细听,其实不难从故作冷静沉著的调子里分析出庆幸,“防身用的,一般不会拿来对付狼人,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它太小了。幸好距离够近,我又特别在上头抹了点能瞬间瘫痪神经的毒,而且……”尖下巴朝後微点,“这家伙只顾攻击,根本没做防备。”

说著眉一皱,她忽地单手扳住那冰凉苍白的脸,眼底满是疑问,“话说回来,你……实在太夸……”

轰隆隆隆——

讲述方肯讲,聆听方肯听,可惜仍是那个问题:现实不允许。

音波与震波构成的潮浪涌向封闭静定的领域。毫无预兆的,又一阵声势惊人的响动爆发於地面之上,震撼地面以下的每一个角落。

Chapter 48

当那阵无形无影的杂音盖过无形无影的呼吸被无形无影的空气传递入耳,张起灵刚跨过一具被一刀两断强制分了家的狼人身体和从中相互牵连著散落的内脏碎片,正要沿废弃疗养院三楼左走廊往回走。一起做好了开步准备的,还有他脚边那道随淡薄月光隐现而隐现的影子。

现象导出判断:脚步声。来自正前方,比旋转梯稍远些,右走廊前端。

判断影响行动:就如遭飞箭突袭时那般,跨出的步子的落点立即改变,身子向侧边一让,以後背紧贴墙面,一个只消转身就可以闪进口字型回廊另一侧边的好位置。如若敌方还想再发动类似的长距离攻击,除开资源与力气的浪费,不会有其他收获。

未入鞘的刀横於身前,未及擦拭的刀身勾著几道血线。与刃尖处於同一垂直线的那一小块地面上,一滩暗红在扩大。

周遭并非纯然的黑,但也称不上亮堂。敞开的房门、逼仄的长廊,比例悬殊的明暗交错混杂间,另有片片被撩起的尘埃落下,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目力所能及的最边界还不到连通一楼至三楼的阶梯口。

至於再往下去,知道也是一条走道,两侧皆有形同隔离监狱般的单人房间分布,设计上相差无几。可在被废弃并尘封数十年的既有格局之外,此刻,其中另埋伏著什麽,又在盘算设计酝酿著什麽?夜视能力再优越的眼睛也无法看清。

视觉起不了大作用,便该听觉替代以站上第一线。随著防御动作的初步完成,张起灵注意到那阵足音中的异样。

声音并不细小,其实不需要多仔细就能听到,但又不同於莽撞慌张或手脚笨拙者所制造出的大动静。砰!砰!步子与步子的交替被控制在规律的节奏中,一步,再一步,不快也不慢。

听著,一个形容词自然而然地浮现——从容。对方在有意地曝露自身的移动。或者说,本来也没有隐藏的打算。是那个“埋伏者”?

双眉微拧,张起灵想起日前从自己手下逃掉的灰影,那镇定不迫甚至透著点睥睨的感觉,与此十分近似。若是,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已到了这种时候,幕後主使者再隐藏著面目拒不登场,反而不是好事。

心思的电转只在几分之一秒间,伴随仍在目力范围外的来者脚底与地板的又一次接触并磨擦传至,他探头瞄一眼右侧走廊,确定安全无虞後旋身闪了进去。即将对上的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等级必在已击杀的两只狼人之上,贸然猛攻不可行,按兵不动也不妥,不管再急切、再心焦——

是的,方才涌现的那股焦躁只是被压抑著,一分一毫都还没能削减掉。他需要更清楚的观察、更充分的判断时间和缓冲馀地。

然而,凡事总有意外。地点的转换没能达到预想中的效用,下一秒,处於高度戒备状态的所有神经又收紧。

脚步声,消失了。俨然脱不开的死循环,自打踏上三楼以来,已是第四度回归寂静。

不止声响,气息竟也不留。不过一转瞬,隐隐然浮动的种种——灰尘、气流、意念,可以感知到的或有形或无形的全部,属於另一个独立生命体的存在感——刷的一下在冰凉滞闷的血腥味中消失。本该为杀气填充得越发炙人的幽闭空间,一时居然被抽空得只充满空寂虚无感,彷佛黑暗深处那逐步逼近的“埋伏者”根本不曾出现。

然後,一种也如循环般挥之不去的声音,再度进占张起灵的听觉。

——自己的呼吸。不好!屏住气,他急急往後退去。

对手能够完美且极其迅速地掩饰自身的气息,再藉照明的缺乏和对环境的熟悉避过五感的搜索,陡然接近,其冷静镇定,无庸置疑。相对之下,失常的紊乱吐息无异於最最最明显的追踪标志。不知不觉间,因挂念而生的急迫已让他罕有地落在了劣势。

当此时,浪费哪怕任何一点时间在慌张犹豫上都是不允许的、足以致命的。没有第二选择,必须尽快找个掩护地点,调整好状态,重新再来。夜幕低垂而银月高挂时,黑暗种族的感应灵敏度本就可得提升,体内流有野兽之血的狼人一族又是其中的尤高,甚且更胜血族。

和他们对战,速度、力道、胆量、决断力,加之与生俱来敏锐更胜第六感的动物性直觉,一直是他仰仗的所谓本钱。任一项都不容许失去,尤其还是大敌当前的时刻。

即便同样开著破烂腐朽的房门,有著为十字栏杆封堵的窗,转进的这条过道本身的东西走向也让它几乎照不进月光。疾行至中段,身前身後已几近於伸手不见五指,墨一样深沉的颜色凝固在刻意造成的静谧里,不见一丝波纹。

暂且停下脚步,仍旧以背靠墙,一次仍稍嫌急促的吐息。嗅著被吸入的一丝血味,张起灵突然怔了怔,随即看向脚边,再仰首望向头顶。

自是看不见什麽,但凭先前留下的印象,大概能勾勒出上方景象。每四步便会经过两个门对门的房间,这一点也确知无疑。

再一细思,一个想法倏地成形,於是往前一步,右手探出,轻轻一带距离最近的一扇门。

咿——门轴承发出的刺耳转动声中,边收刀入鞘边往回折返几大步,越过廊道,飞也似的窜入对面一个门扉半掩的房间,在大木柜子与墙壁的夹角蹲下身来。

单膝触地,右掌摊开,五指用力按在尘土满布的地砖表面。阖上眼,一次缓慢而深长的呼吸。

——在这里,除了她,我只信你。

他不确定面上表情是否因著不自主想起的一句话而生出何种微小变化,但能藉一下子清晰尖锐地运作起来的各种知觉笃定地知道,担忧焦躁什麽的全并著刚才那口二氧化碳被吐了出去,杂念已收敛。

在意这份信任,就先过了面前这一关!

狼人总不是幽灵,有形有影,一旦行动,一旦接近,再谨慎小心也不可能真做到全然不出声息,再微细,再短暂,存在就是存在,端看能否及时补捉而已。而若双方都僵持不动——不要紧,他对自个儿的耐心有百分百的自信。

被定义为敌者,只能有一种下场。手下留情是字典中找不到的概念,过去、现在、未来。

咿呀——数米开外,被作为诱饵的锈蚀门轴只勉强转动了小半圈,断续的尖锐尾音倒是拖得挺长,往走廊的头尾两处传开。

回音散尽後,静默重又笼罩,像一张孔眼绵密且韧性十足的隐形网。持续了多久?不知道。蹲伏於隐蔽处的猎杀者只全神贯注於等待与搜寻,直到某一根神经终於被触动。

双眼在漆黑中睁开、眯起,血液的流动骤然加剧。

来了!薄薄的墙外,一股难辨强弱的“气”悄然出现,仔细分辨,来向却与预期相反,竟由长廊的尾端逼近。不多时,气息停止了前进。

“喂!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粗嘎如咆哮的话声一起,堆积在管线上的粉尘簌簌落下。

张起灵缓缓站起,侧身接近房门。

本来按照设计,可以发动背後偷袭,没料到对方也耍了个欺敌手段,刻意让脚步声被察知,待隐去杀气後立马改变方向,从口字型回廊的另一头绕过来。如此一来,正面交锋必不可免,发动第一击——极可能也是唯一一击——的时机更形关键。机会只能有一次,生死胜败就在一线,无所谓後悔修正重来。

“别再躲了,这种小把戏骗不过我的。我们直接打一场,怎麽样?我可等不及给兄弟报仇啦!”

一墙之隔,已做好攻击预备的人影稍稍伏低上半身。

没错了,听得分明,这狼人就站在乌金古刀刃尖沿路滴落的血迹最终消失的位置。他能察觉出门响乃故作的假象,但还是信了真正的错误线索,那麽接下来,必定会……

“哼!找死!”

就是现在!当著一阵招呼向天花板的劲风,张起灵冲出房门,纵身扑向风起处。左手一个起落,再出鞘的刀绘出不反光的弧。

当啷啷——噗!

头顶上爆出一串声势骇人的轰响,定有极沉极重的什麽物事硬生生砸上了成排的金属管线,因而在极短的一刹那间迸出火光。同一瞬间,刀刃斩落处,大片温热液体喷溅上前胸、面颊。

得手了,他却一愣。不对!不是那个灰衣的“埋伏者”,身材要高大壮实太多了。这一刀恐怕不足够致命。

已发的攻势便是不能改动的既定事实,惋惜懊悔完全无意义,何况还有更大的危机紧随。当判断从脑海里转过,人已空著手就著未歇的前冲势头越过目标的肩头翻下了地,不敢有片刻耽搁,直接一打斜滚向墙根。

轰隆!刚在一个靠门的墙角停下,身侧不足半米处已一片狼藉。走道上方,被砸毁的老管线犹如被推倒的骨牌,开始成片、成束地断裂开,从近三米高处坠地。烟尘漫起,震响充斥,震波以楼房主体架构为介质直传至脚下深深深处,整栋建筑好似都因此颤抖起来,晃动不止。

几秒後,崩落势头渐歇,唯有嗡嗡回音混著尘埃回绕。又几秒,喀啦!忽有一块管路残骸从底下被顶了起来,翻滚开。

视觉理当不起作用,条件反射盯向声源处的张起灵却对上一双眼睛,一双放射出血红色光芒的绿眼睛。

“吼——”充满愤怒、疼痛的疯狂嘶吼中,他背转过身,以最快速度开步狂奔。

这不是一段多长的路,十来米,半条走廊,浑身肌肉却绷紧到最高程度。

眼前,视野由黑转灰,总算又有自然光掺和进来。周遭种种的轮廓鬼魅一般现出,映入眼帘,放大再放大:九十度再向右拐的廊道,堵在正前方的一面墙,以及墙边……又一座一模一样的旋转梯。

身後,沉重却迅猛的脚步紧追不舍,声声滞重喘息好像能触及後颈。呼拉又一阵劲风突起,那是敲断了金属管线的不明武器又一度扬起的宣告。

不及再思考,行动全然交付求生本能。看准正前方的墙,就著冲力几步蹬上墙面,猛一下凌空後翻重重落在恰好扑来的黑衣狼人肩上,双膝狠命一夹,咬牙扭腰……

颈骨的断裂很清脆,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旋转梯的崩毁则极为慑人,百来年历史的老废墟别无选择地承受了又一次的剧烈震颤。

待震动止息,张起灵粗喘著从软倒的尸身肩胛处拔出刀,目光定定扫向藏身建筑物後方边角的第二道阶梯,心头闪过一道光,初登上三楼时的情形忽地像影片倒带般重现。

记得当时,决定往左走之前,身边的吸血鬼特意看了一眼天花板,并且表现出疑惑。

“没路了,奇怪”,他是这样说的。

是否有可能,他看的不是天花板,而是天花板之上?三楼并非终点,那股以“召唤”名之的力量,来自更高处?

身侧,一步之遥,被笔直坠落的重武器砸断、垮塌的阶梯起自下方楼层,但三楼不是它的终点。越过楼面,另有一段完好的狭窄梯面彼此衔接著旋转著更往上延伸,通往疗养院顶楼天台——更高於三楼天花板的地方。

Chapter 49

都说,冬季星空是一年中的最灿烂。

仰头遥望,浩瀚银河铺洒於北天,若一条色泽洁白温润的绢带。乘著御夫座巧扮的风筝渡过河,视焦缓缓南移,双子、金牛、猎户、大小犬……在神话里占有一席之地的星座们依序登场,各自拥有的颗颗恒星彷佛缀於黑丝绒上的异色宝石。银蓝或橙黄或橘红,一道道几百乃至数千年前发出的光,行过数字难以表述而想像无能概括的旅途,今夜,方才於某一双凝视它们的眼眸中闪亮。

东方,已非正圆的月,正在攀登天顶的路上。

视线轻轻滑坠,落至地平,随风而来的是两片已枯黄的叶。离了依存的树枝,失了短暂的生命,仍能轻盈地追逐、舞蹈,画出两个大小不等的圆,眨眼又消失在夜色里。

拂过整座城市的风凛烈如透寒芒的刀锋,从山林来,向旷野去。

推开被扯坏了锁的铁门,跨出旋转梯的最後一阶,登上楼顶天台,什麽都还没看到、看清,先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张起灵平生第一次觉得星月之光稍有些刺目。

即便加入了从天洒落的银白柔光调和,环绕身周的画面还是只有基本且单调的两种颜色,特属於被废弃且遗忘的建筑们的黝黑与深灰。对比於百千光年远处无数星辰於天幂共构的华丽,近在身前脚下、触手可及的种种,可谓凄凉。

因此,注意力不能不被阵阵猎猎振响的布料翻飞声、那个突兀却又能和环境相合的影子吸引。

一个从头到脚皆为厚重灰色斗篷覆盖的“人”,背对著他,伫立於口字型楼房斜对角处最边沿的墙垛上,可居高临下俯视院门而难为人发现的好地点。

紧了紧手中的刀,他想也不想,跨著稳稳的大步顺著边墙就走了过去。隐蔽已无必要,方才恶斗中连番的大动静、现时自身浓重的血腥味和杀气,凡此无不鲜明,对方不可能没有感知。

比耐心斗心计毕竟是不得不为,真要能选择,他绝对倾向速战速决。

沙、沙……直接承受天候晴雨变化让老屋顶层满布颗粒较粗大的灰土砂砾,当中包括了不少小石子,风积与风化必然都是成因。规律接续的踩踏声中,张起灵很快由底边越过侧边推进到了建物正面,继续朝最远的屋角去。

随距离越近,细节越加明晰。这时他已能肯定,等在那里的灰影就是昨日自己於街区外围巷弄中追逐的目标,东夏塔外的埋伏者。

并且,也是藏身废墟里的这一小群狼人的首领,以及,几日前城外那场伏击行动的指挥——甚至兼任了策划。

狼王吗?没有馀裕去寻思这许多,想了也未必能改变什麽,行到这一步,真实性不明的古老预言构不成让他退缩的威吓。

一阵风至,一阵风远,冲不淡、吹不散,被杀念加大了重量的空气里,另外飘盪有鬼魅般倏忽流窜的恶意。谁都能觉察己身之外的另一个体,却是谁都没有发话,身形的一静一动形成一种奇诡的僵持。

又是对最合适时机的等待。终於,紧接在又一阵从发稍衣角拂过的寒风之後,清清亮亮的男子话音传来,“可惜,看来是全军覆没了。”

惋惜只存於字面,并未渗入稍嫌冷硬的语调里。

张起灵的步伐顿住了,手里的乌金刀微乎其微地一颤。这声音……

飘扬的衣襬打出个旋,灰衣人从容不迫地在宽至多三十厘米的墙垛上转过身。除开嘴唇与下颔,大半张脸还是罩在了帽子底下,一如前夜。

“代我转告他,一句话。”

扬起捏成拳的左手,五指摊开一亮,再握紧。一样约莫小指大小、散发金属光泽的黄铜物件就躺在掌心。

“鱼在我这里。”话毕,继出的右手扣住帽沿,往後一掀。

有碍能见度的雾霭云气是丝缕皆无,星月朗朗。

对上揭去斗篷连帽後那张一霎就被照亮的苍白脸庞,张起灵彻底怔愣在了当场,挪不开目光,也按捺不下眼底翻涌出的惊愕。不做反应已是此时能够做出的最镇定反应。

好像做了挺完善的心理准备,好像假设成了真,是吧?然而,事实还是远远超乎他自以为最夸张的推想。

“呵!”清秀端正的五官为一抹稍显狰狞的笑微微扭曲,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有不掩饰的睥睨。

显而易见的,灰衣人——该称之为灰衣吸血鬼了,红润得诡异的唇下,血族特有的一对尖牙随冷笑浮现——对自个儿这麽一个小小动作所造成的效果感到相当满意。嘲弄一笑,继之微幅偏头,状似倾听著什麽,随即退後一步,半个脚掌悬在了墙垛外。

他们都能听见,一层楼板之下,连串杂沓的足音正以狂奔的方式接近,已踏上了通往天台的唯一旋转梯。

“时候就要到了。”背转回身,第二步踏在了虚空中,“过去这整一百年,所有由他代替我得到的、享受的、挥霍的……”

碰!铁门再被推开的声音远远飘来。

来者有二,率先奔出的不知为何在门口顿住了脚,跟在後头的则片刻不停,看准了方向便一个劲地冲来。

三五秒後,一只冰凉的手从後方抓住张起灵的手臂,扳过仍对著空墙垛发愣的身体。

看著映入眼的脸,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醒悟了什麽,抑或更加迷惑。

“这是……你、你还……”

匆忙奔至的吸血鬼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好不容易吐出的几个字全带颤音。另一只手虽然也举了起来,却卡在半空,不敢贸然再往哪儿放。身上,来时乾乾净净的茶馆服务生制服齐整不再,沾了好些尘土。

张起灵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定定凝视跟前这张脸和这双眼的表情变换。别无其他,只读到纯然的急切,一种前不久才亲身体验了的罕有情绪。

“你的铜鱼……”停顿,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说。

一听这话,颊边带著两道灰尘痕迹的吸血鬼一下子咧嘴笑开来,微低下头,闭了闭眼。不需要呼吸的生物,却因著意义不明但语气绝无半分虚弱的四个字入耳而长长地吸入、吁出口气。

“太好了,你没事。”

而这样的笑,这样的语调,叫作释然。

“太好了。”

当——当——当——被遗忘的废弃的世界,且见证并无视於时光流逝。

穿越矮房屋绵延的幽深长巷,直指不提及不靠近不光彩历史为标志的禁地中心,整点报时钟声悠悠掩至。彷若星夜里漫过巨大礁石的温柔海潮,每一响都拉得很长,很长。恍然竟真有水气浸润,起雾了。

废疗养院顶层,两个人影在墙边,阶梯口前也有一个。

几丝短发在鬓前飘,女吸血鬼猎人怔忡兀立,神情复杂地望向横越天井的楼房斜对角,像个迷惑不解的看客,观赏著一幕转折出乎意料的影片。

不该只是这麽站著,这麽不远不近地望著,可当瞥见那站在墙垛上的灰影施施然往楼底跃下,颈侧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阻止了她的脚步。

这才惊觉,竖立的皮外套衣领盖住了两个极小却颇深的孔洞。不知何时被留在了颈窝的伤口宛如热衷於捉迷藏的鬼灵精怪的孩子,找著了适宜隐匿的小角落,於是满脸狡黠非常的笑。

抬手轻触,染在指尖的未凝结鲜血赭红赭红,另带点儿黑。

Chapter 50(终)

但凡“天使的祝福”敲过十二响,“巫婆的法术”便要歇停下来,睡个好觉。

巨型喷水池静了,树状基座不再喷出於池面碎裂并飞溅的水柱,只偶尔有大颗水珠落下,滴咚!滴咚!惊扰一下池中鲑鱼们生吞活人的美梦。待过一个急遽降温的夜,栩栩如真的青铜枝桠也会挂上白霜。

圆形广场空了,众家小贩的撤去还了它最无装饰的本来面貌——数千片贴砌紧密而表面光滑的青石板。千年蛇柏浓密得真可避雨的树冠能在沉沉夜幕中得到很好的隐蔽,时不时冒出的一阵嘶嘶沙沙是鬼手藤们不甘寂寞的款摆。

这是一处地景独特的区域,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学名,还有一个无人不晓的俗称,但现在,它就只是一条深深睡熟了的街,静卧於城市北角。

以街心广场为起点,在外观各具特色风格但几乎全熄了灯火的楼房之间行出数百米,等在前头的是一座外观典雅的小拱桥。越过它,也越过它所横跨的那条来向与去处皆如谜的小河,从此便离了街区范围。前方大路口右拐弯再直走,不多时,便要见到矗立於古城南北向中轴干道尽头的庞大黑影。

不是怪兽,是古朴敦实的石造建筑物。有坚固墙垣,有点著灯的堡垒,有大大的半圆形门洞。

北门,四方城门中最早兴建起的一座,据信年代与东夏塔相当,当然,由於地理位置的不一般,保存状况较之好上不少。穿过它,哪怕只一步之隔,脚踏的土地便不再属於身後的老城市。

门内,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大道眼下是空无一人,安静寂寥。出了门,理当更清冷吧!城楼外不远的路边却罕见地杵著五六个背著大包袱的人,围成一小圈,正商量或摆弄著什麽。

“手脚轻点,小心些!”发号施令者是当中唯一的女人,从脖颈包覆起的合身皮衣裹不住火辣曲线,削薄的短发更突显整个人的干练俐落。

她身前的地面搁著担架,上头躺著个貌似昏迷的金发高加索男人。旁边,正有人拿著厚毛毯往上盖。

“东西都收拾好了?”

见其馀人点头,她也重重一点头,回转身,迳直走向城门。

门洞边,一个腰後配刀的年轻男人靠墙而立,略长浏海下的冷峻面庞不带表情,仰首望天,不知是在思考抑或放空。许是和隆冬天候相比也丁点不逊的气质加之从头到脚的深色系装束起了作用,匀称挺拔的身形居然毫无困难地隐在了阴影里,乍一看甚至发现不了存在。

几步来到门墙前,弯腰拎起放在墙角前的一个挺沉的包,短发辣妹蓦地压低了嗓音开口:“你也看到‘他’了,对吧?”

男人皱了一下眉,但没收回视线。单手一甩,装满备用银子弹的大包乖乖地被甩到她的肩上,不见吃力勉强,“有何打算?”

沉默。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五……

“呿!真闷。”摇头撇下一句,蹬著高跟马靴的长腿走向下一目标。

星垂平野,月照大荒,连绵枯草起伏若浪,连间歇的刷刷声都揣摩出七八分像。构成宽宽路面的石板衔接得不那麽细致了,石材也有不同,可大体仍保持了平坦易行。荒原於是被划出一道负载过无数意念的痕迹。

此去五里地,三岔路左转向西,前行,再前行,终点是港口。

感觉有人靠近,人圈外几米处的一道修长影子拉回目光,偏过头来。

立即进入他的视界的脸还是那样抢眼,一种强势的、带侵略压迫感的美艳,可没有因此忽略掉那双总有水光流转的漂亮眼睛下方浮现的隐约黑影——正被掩饰著的疲惫。

“要出发了?不等天亮吗?”若非白得不寻常的肤色和吐字间隐现的一对尖牙泄漏身分,率先发话的他看来跟二十来岁的正常男人没有两样。

“现在走,天亮就可以赶到组织的中继联络站,还能找到直达港口的车。”说著,短发辣妹看向负伤的和已准备妥当的夥伴们,“虽然脱离危险了,还是多争取些时间比较稳当,而且……咦!”

话锋和视焦都转得极快,刻意修出眉峰的细眉毛被饶有兴味地挑高。

“怎麽?你舍不得我?还是……愿意跟我走了?还来得及哦!”

吸血鬼迅速後退一步,满脸戒备,“除非现在弄晕我。”

唉!丰润的唇做出叹气口型。垂下双肩,她幽幽地往城门洞阴影处瞄上一眼,“开玩笑的。”不过,语气中的惋惜不像玩笑。

有风,有光,有声,有影,也有说不出挥不去的微妙凝滞。或许因为最邻近光明,所以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黑暗。

气氛好像变得有点奇怪。夜,更寒了。

浑身莫名有些不自在的吸血鬼竭力思索著如何另起合适的新话题,还未得出答案,身畔的大美人儿忽然又一跨长腿,脚跟一挪便转到他面前。浓密长睫毛扇两扇,双眸直勾勾逼视。

“废疗养院地下室里,狼人冲过来的时候,你为什麽不把我抛下或者推出去?为什麽还护著我?”

啊?被质询方愕然。这还用问?谁会想到那些?那时候,我恐怕吓得连自己叫啥名字都忘了吧!

如此解释听起来逊得不行,可也只能老实交代。

“没有为什麽,我根本就没想到。”

就是话音落下後的下一秒的事。正注视著的面孔放大得很突然,贴上唇瓣的温软来得更突然。

一直到唇上的温度离开,那张漂亮的脸重新回到原本位置,吸血鬼才总算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轰!全身血液刹那奔涌向头顶。

“你……”被强吻——注意!对方还是个凶悍狠辣的吸血鬼猎人——所导致的震撼,貌似不比遭狼人突击弱多少,“你……我……”

且不知为何,周遭气温瞬降。

“你……”

“你什麽你啊?我有名字。”

短发辣妹风情万种地抿了抿唇,翘起嘴角,飞快往城门瞟去又转回的第二眼竟有几分得意。“阿寧,记住了。”

然後呢?再见。自觉是这样想的,按常理也该这样讲的。拉紧沉甸甸的背袋,同伴们的吆喝催促中,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

“後会有期。”

若把铺展於北门外的荒原比拟作大海,草浪翻飞间顺著大路逐渐远去的几个黄色光点,便如启程远航的船队。

划开黑暗,但仅只一时,继之,黑暗重至。

汪洋彼端,寒夜纵深处,是什麽在等待?

总有意外,总有未知。不信冥冥中注定好的命运,信不信齐聚的偶然与必然的联系?

走下去吧!一直走下去。

减去小队人马,城北门外只馀两个人影。

风仍在吹,入城或出城,总有一部分要打城门洞口流过。

额前碎发一下一下地由尚未发一言的男人视野一角掠过。是干扰,但不妨碍。思量差不多有了定论,望天的视线则早已移回,此刻,深邃沉定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返回到近前的吸血鬼。

呐!就用默契形容吧!触手可及处,被注视者同样看著他。褪去了方才瞬间脑充血的夸张,双颊馀一点反常的红。

而後,似因豁然想及了什麽从而立刻打定某种主意——并且是自认相当不错的主意,笑意开始一点一点地渗出、扩散,唇际、眼角、眉梢……

於是,熹微晨光降临前,千载古城门为背景,一只笑著的吸血鬼向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伸出右手,“吴邪。”

而当双手十指互握,淡淡笑容终於也出现在男人俊秀的脸上,“张起灵。”

任冬季日光再温煦宜人,也要在既定的时刻没入地平线。薄暮时分,躲在一棵棵枯树後方的成排精致三层小楼全让馀晖渲染上较屋瓦更豔的金红,彷佛黑森林里突现的糖果屋。

街西小巷底,茶馆三楼,储藏室。

位在走廊尽头的深褐色厚木门平常总是深锁,此时却罕见地大开。房内杂物虽多,然摆放得井井有条,不显紊乱。双层白纱帘遮住了唯一的对外窗,窗边矮几上的花型烛台插著的白蜡烛细得一拗就断,微小的一朵火焰却将满室照得通亮。嗅不到被搅扰而飞扬的灰尘,异香弥漫,非花非果,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气味。

不大的狭长形空间里挤著两个人。一个有些局促地贴著门扉站立,双手捧著好些东西,比较娇小的另一位则在靠窗的几个体积庞大的老木柜间上上下下地忙活翻找著。

“替换的睡衣……哦!有了!”

手指一点,面前的抽屉自动弹开,几件衣服哗啦啦从中飞出,待飘啊飘地落到好整以暇静待著的茶馆老板娘手中,已是齐整摺叠好的模样。瞟一眼确认无误,迳直向後抛射。

“小邪,接著。”

等在门口的吸血鬼显是早料到她要来这麽一招,向左横移一步就稳稳接了个正著。手中抱著的原来是以白衬衫与黑围裙为最大宗的各式衣服,已经堆到了鼻梁一半高度。再多飞来个两件,估计就看不见路了。

“成啦!”一摆手关上被拉开的抽屉与柜门,陈文锦满意地踱到窗边,端起烛台。

“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顺便适应新环境、新……”在室友、同居人、监护者这三个词汇之间纠结一秒,决定Pass,“总之,後天记得过来。以後就这样定了,六点上班,十二点下班,每五天休息两天,每月月初发薪。店里的茶,只要你喜欢,随便你喝,但是——不包吃。万一突然有什麽事的话,临时请假也可以,不过……”

说到这儿,已走到门边的她忽地抬掌压下“特约员工”捧在身前的“衣服山”,仰脸直视他的眼睛。

“一定要让我知道你怎麽了,去了哪里。”

得到毫无犹豫的点头应允,她微笑著放下手,率先跨出门槛。

“把这些收拾一下吧!你的‘临时睡床’,我已经让张起灵先拿走了。”

避免再为称谓选择而为难的最好方法,当属直接以学名称之。

“文锦姨!”却不知是否正因这三个字的名字的提醒,或者,老板娘大人比平时还要轻盈迅捷的脚步——很可能两者皆是,吴邪蓦地喊住她。“可不可以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些什麽?你又和他谈了些什麽?”

女巫的眼神波动在旋身前便得到确实隐藏,“你不愿意吗?”

姜是老的辣,好回答!

“不!不是这个意思。”吸血鬼的否认急得稍显微妙,“我只想确定……真的就只是你告诉我的这样?为了防范狼人再入城来袭击、复仇?”

脑袋摇得再用力也不至於摇混了思绪,问号还是梗在胸口,一个没理由相信偏又没法子百分百排除的可能,甚至说不出是怎麽形成的。

“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著我?”

轻轻闭了闭眼,陈文锦的答覆是优雅的噤声倾听手势。

覆手翻转之间,花型烛台与仍燃烧的蜡烛无影无踪,躺在掌心的物件换成一个显示著午後五时五十分的小钟。

“我该下楼开店了。”

细软纤长的指将吴邪额前一绺不太听话的浏海顺下。

“你,也该出发了。”

听得见吗?听得出吗?让白纱窗帘浮动的不是风,是从街区每一个角落涌现的无形力量,笑语、话声、情感、意志。莫定黑白,毋论好坏,生於斯,长於斯,殒灭皆於斯。只会也只能於此存在——荒诞、执拗而美丽的生命力。

俨然迷你国度般的老街,正随夕阳的下坠而苏醒。

任冬季夜风再冰寒凛冽,也要在既定的时刻窜出地平线。薄暮时分,不仅天边浮游的块状云朵全被镶嵌上一层金边,连建筑物落下的阴影也为霞光渗透,带了几分浓郁的紫红。

街心广场边,钱庄二楼,掌柜办公室。

金光闪闪张扬跋扈的土财主暴发户风格是丝毫不改,红丝绒老板椅正後方的书柜倒是换了个更新、更大的。隔音极佳且写有吓人血字的木门紧闭,临街的窗却半开。木窗棂上的抓痕依旧,窗台边角,另外落了一点不晓得让哪阵风吹来的碎土渣。

不算小的四方形空间里有两个人,隔桌相对,一坐一立,未见显著大动作。滴溜溜的风从窗口流进来,只撩动立者的发。

“所以说,古董铺子的命案真是血族干的,而且还是只跟狼人有不明不白关系的吸血鬼。”

办公桌後,好久不见的楚大掌柜边说边装若无其事地放下打火机与口里叼著的烟,并竭力克制著不让脸上的窘迫表现得太明显。想在冷风飕飕又偏巧忘了帮打火机加气的状况下点起烟并且很“大哥”地抽上那麽一口,之於他,很遗憾,还是太高难度了。

桌前,张起灵以必须仰赖放大镜观察的幅度点头。

大概是冷著了,毕竟脑壳上没毛帮助御寒嘛!再发话之前,楚光头有意无意地瞄了瞄窗口,嘴角抽动。

“更夸张的是,这家伙,九成九正是在森林里设计袭击拖把他们一夥的那个狼人首领。甚至有可能,他们早就埋伏在了街上,以疗养院废墟为藏身地,暗中监视著我们的一举一动,直到这回逮到了合适的机会,终於正式行动。”

这一次,扛霸子的肯定回应再缩减到必须以显微镜观测程度。

只要记忆不出错,进入耳中的两大段听著挺有条理的话,全都是今天上午才由他本人主动向组织回报的内容,仅是描述方式不同,话中大意分毫不差。什麽意思?派两只人面鸟又把人找过来,就为了做再确认?当时不是都讨论过、交换过意见了?

楚光头暗暗咬了下牙,收到桌下的右手悄悄拉开暗格。

“那麽,你怎麽看?”

喀啦!不点头了,张起灵用力握紧右手。

人之常情,感觉自个儿的宝贵时间被他人浪费会很不爽,特别还是在已有差不多二十四小时没阖眼的情况下。更别说他老兄等一会儿还有一件并不打算对眼前这光头佬说明的事情要做,而约定的时刻就快到了。

桌面以上,大掌柜的眼珠又向窗户方向一扫。桌面以下,伸进暗格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强烈低气压成形了!他怎会不知道?

“那个,哑巴,其实啊,我……”不止手,声音也抖了,“我找你来,是……有……有……”

他是想坚持著讲完整句话的,他真的想,却在双方视线隔空相碰刹那被明明与现实无半点关连却忽然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的儿时回忆画面击溃了最後一点勇气。

——据说,濒死之人都要见到此生重演。

“算了,没……没事了。”

超级低压消失,一秒。木门无声滑开,无声关闭。

“呼……”

这厢,软倒在老板椅中的“生还者”正努力鼓舞著发软的双腿,要它们加减发挥点支撑作用,别让身体整个出溜到地板上去。那厢,呼啦!半开的窗猛一下被完全拉起,一道黑影敏捷地从外边闪进来,二话不说便是一阵拍桌狂笑。

“哈哈哈哈哈!老楚,太没用啦!瞧你那熊样!哈哈哈哈哈——”

士可杀,不可辱——当生命威胁被解除,人们就会这样想了。近乎全身虚脱的楚光头於是艰难地抬起头,瞪向已笑得抱住了肚子的黑眼镜。可惜,愤慨兼哀怨光波攻击全被隔离在了黑色镜片之外。

“还有什麽话说?拿出来!拿出来!愿赌服输。”

“啧!”

恢复了行动能力的手从暗格中抓出一本薄薄的书和困好的厚厚一叠纸,重重举高,啪啪两响,恨恨摔在桌面。

“‘哑巴,真帅啊你,在上头帮我签个名留念吧!’想想还行,当面根本说不出来啊!连开个头都没办法。别光是笑我,瞎子,你行,你有能耐,你去跟他讲讲看!十七个字,一个也不准漏。”

“这个嘛,我是个珍爱生命的人哪!”

黑眼镜摇摇手指,跟著老实不客气地将胳臂伸过砸在办公桌上的那本当期《叁周刊》,拿起落在一旁的大叠钞票,轻轻一吻,放进口袋。

走回可俯视整个广场的窗边,大笑化为一抹别具深意的坏笑。

“不过,也别太丧气。只要你敢,我有预感,以後,你会有很多次‘雪耻’的机会。”

当——当——

当起自十字大道老教堂的钟声裹夹在风中远远地传来,黑巫师挥动起唤醒异世界的魔杖。日已终,夜当始,正六时。

“相信我,很多很多。”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