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颇具反讽意味的是,第二天醒来,白宇的手指就一点都不疼了。前一天让他痛得要死要活的烫伤就此不药而愈,他用大拇指摩挲着那里的皮肤,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人类就是天然具备这种能力,就算你什么都不去做,身体的伤口也会主动愈合。那些曾经要死要活的痛楚,回过头再看,不过如此。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会长好。
就是这一个瞬间白宇觉得自己长大了,他认为自己已经坚强到足够面对他人的恶意,“离婚”、“后爸”这样的词语将再也无法伤害到他。
作为一个六年级的男孩儿,从白宇的身上看不到太多叛逆的因子。爸妈问起秋游的感受,他说都挺好的。
朱一龙从他一路拎回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剥开扔了半个进嘴里。橘子特别甜,甜到收口发苦。可能是长时间放在塑料袋里闷着,路上一热,熟过头了。
白宇有问题。
朱一龙只用一眼就轧出苗头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几时开始对这位小弟这么熟悉的。虽然白宇表现得没什么不对的,但他就是能从中感知到一丝微妙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们太常待在一起了,白宇每个表情背后的意思,高兴还是不高兴,爸妈不一定知道,但身为哥哥的他一定了解。
白宇坐在床上整理行李,把衣服从包里往外拿,一颗果冻忽然顶到了他的嘴上。白宇呆了呆,条件反射地开始用牙撕上面那层塑料封盖。
这是他俩之间的默契了。从小朱一龙就受不了有一丁点指甲,他指甲又长得快,就养成了啃指甲的坏习惯。由于总是把指甲咬得短短,导致他从来撕不开果冻,每次都搞得很恼火。
那时候白宇刚来没多久,看到哥哥为了撕个果冻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劲儿。不巧那段时间朱一龙正值换牙期,两颗门牙都亟待升级换代,平时说话都漏风,别说是撕果冻这种高难度操作了。他费了半天劲也没有搞开一个,最后气哼哼地把那颗冥顽不灵的果冻扔了。
白宇眨眨眼睛,吧嗒吧嗒跑过去捡起果冻,用牙咬住封盖呲啦一声撕开了。果汁溅了两滴在嘴巴旁边,白宇伸出舌头舔舔,甜的。他弯着眼睛,把撕好的果冻碗递到哥哥面前。
朱一龙对着面前撕开的果冻,有一瞬间恍惚,记忆中的小人人和眼前这个白宇重合又分离。原来不知不觉中白宇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终日沓着鼻涕的肉团子,他的脸型变得瘦长,五官也舒展开来。
果冻第二次抵上嘴巴,这一次白宇尝到了甜味,因为盖儿刚才已经被他自己用牙揭掉了。
朱一龙见他呆呆的不动,只好拿果冻碰碰他的嘴。白宇如梦初醒,张嘴把一颗果冻嗦进嘴里嚼吧嚼吧,芒果味的。
白宇笑了,眼睛弯起来。朱一龙摸摸鼻子,假装无事发生。
有些东西其实没变过。
这一年白宇迷上了电台的广播节目,每周末晚上都守着他们家的老收音机从头听到尾,从不缺席。
无论故事或是闲谈,朱一龙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有节目中间穿插放歌的时候,他才会和白宇一起听得很入迷。
今天播的是《爱在西元前》,他俩都爱死了,跟着佶屈聱牙饶嘴的歌词也能唱得头头是道。如果语文课上背诵全文时能有这种劲头,恐怕早就双双出人头地,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追星这件事,总归家家户户的孩子必走一遭,大陆港台日韩,总能找到一款适合你。
每天晚饭点钟,电视机准时调到音乐风云榜。饭桌前两位青春少年从方寸间的小小窗口了解着那个令他们陌生而又向往的世界,光鲜亮丽的男女不加遮掩地唱着爱恨,直白的热烈的,没有人吝啬表达。
学校门口的报刊亭总是围着一群女生,《当代歌坛》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学生们说起一个个名字如数家珍,这期又是谁上了封面,可以津津乐道半天。这时候来一位大户,一下子拍出十块钱,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拿走塑封纸包好的杂志和海报,是顶有排面的事。
当然这份趾高气扬的优越感在进家门前最好自个儿团吧团吧塞回肚子里,再做贼似的在楼道里就把杂志塞书包里。
楼道的窗台灰得不行,书包没法往上放,朱一龙就金鸡独立,把书包搁在腿上往里塞书。他每回都在一二楼的转角那里干这事,那地方墙上有一大块水泥填补的痕迹,很不美观,因为这里本来是楼房共用的垃圾道。他记得小的时候倒垃圾就在这里,每半层的位置都有一个这样的铁门,拉开铁门就往里倒,垃圾顺着滑到一楼,每天再由专门的工人铲走。
白宇小时候还从楼上滚下来过,就摔在这位置,脑袋在铁门上磕了一下,肿了好大一个包。朱一龙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到,天天喊他雷震子,白宇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他还笑。
关于白宇跌跤的历史,简直可以和朱一龙的挨揍史一较短长,他总是有本事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这也和他严重超标的好奇心有关,比如他想试试新村的大铁门结不结实,踩在上面荡秋千似的来回折腾,然后摔破膝盖,汪汪大哭。又比如他想试试电视柜牢不牢固,握着门把前后晃,电视机如他所愿一头栽倒下来,等朱一龙听到动静跑进客厅,看到的就是四脚朝天抱着电视机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白宇。
这种事实在是不胜枚举,最严重的一次白宇在床上学中国功夫,唱到太极八卦,连环掌还没打出去,就一脚踩空掉下床,眼睛磕到桌角,当即血流满面。朱一龙吓得半死,以为他眼睛瞎了,慌得六神无主之际,哪成想摔懵的白宇竟然顺嘴唱了下去:“……连环掌。”
朱一龙长出一口气,扒着他的太阳穴检查,是眼皮破了一点,眼球没得事。当然的朱一龙因为这事挨了揍,他倒没什么不服气的,揍完之后他还朝老爹鞠躬,差点又被揍一顿。
自此白宇眼皮上也留了一道小疤,位置倒不算突兀,正好在双眼皮线上,也不算破相。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白宇天生单眼皮,这下两个眼睛一单一双。他一直打算再把右边眼皮也磕个对称的,等于免费开双眼皮了。还好他怂,至今计划仍停留在筹备阶段。
现在白宇沉稳了不少,已经不太会发生这么啼笑皆非的故事了。
几年前新村环境改造,在楼下盖了垃圾房,他们这幢楼的垃圾道也被水泥彻底封填,在墙上留下深灰色的痕迹,是它曾经存在过的唯一佐证。这些年身边其实处处都发生了变化。
罪证混迹于一堆课本当中,朱一龙重新拉拢书包,面不改色地推门回家。
“我回来了。”
说起和家长斗智斗勇,朱一龙差不多可以写出一整本秘籍,从偷看电视到偷上游戏厅,再到偷偷追星买杂志买磁带,犯罪日渐升级。共犯白宇很好收买,基本上他哥勾勾手,他就飞奔而来了。小型犯罪集团逐步成型,沆瀣一气,十分嚣张。
于是衣柜门上的流川枫旁边又多一个周杰伦,正好两扇门一边贴一张,陪伴少年度过迷茫又爱幻想的青春期。又是这么恰巧,周杰伦也是篮球爱好者,朱一龙越发笃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没有课的周末哥俩会泡在音像店听唱片,把周杰伦翻来覆去听,一站就是一下午,二十首歌从头听到尾,再来一轮,直到把每一节旋律都背得烂熟于心。
穿着白衬衣和大号米奇童装的男孩子,头上扣着大大的耳机,唱机里的碟片不紧不慢旋转。这样的午后,计时法通通失去效应,一段一段的旋律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时间度量单位。他们都很喜欢《印第安老斑鸠》,听到有趣的那一节,会隔着柱子相视一笑。
周杰伦还有许多像这样怪怪的歌,用大人的话来说就是“这都唱的啥玩意儿”。大人不懂得,正是这一份怪,才是让少年人为之着迷的真正原因。他们需要不一样,需要彰显个性,一遍遍地强调自己有别于他人。
对于青少年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你可以自由选择看什么或不看什么,听什么或不听什么,相信什么或不信什么。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变化,人们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归家的路上他们就会唱起来。白宇可以把《安静》唱得很好听,而他哥已经开始变声了,心有余力不足,只能压低嗓子跟念经似的叨叨哼哼哈兮,偶尔口条不清还险些咬到舌头。引来白宇的大声嘲笑,两个人在小街上你追我赶,拿书包当武器。笑声和歌声一直飘出去很远。
如水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啊,年少轻狂,幸福时光。(注*)多年后回忆起来,它就像无数闪光的金色碎屑,流淌成了河,贯穿了朱一龙和白宇的人生。
(注*)“年少轻狂,幸福时光”:出自《士兵突击》,高城。
11
上过学的都知道,最难捱的是每天下午头一节课,生理性犯困止都止不住,无论哪个老师站在上面,发出来的声音都等同于催眠曲。
朱一龙正趴在课桌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突然被人用纸团砸醒。他迅速抹了把脸,慌里慌张还以为老师点名了,好险没站起来。所幸他们地理老师是个高度近视,三米开外人畜不分,朱一龙这才躲过一劫,恶狠狠地瞪了罪魁祸首大斌子一眼,那家伙还转过来冲他贼贼地笑,边笑边暗戳戳地传过一本书来。
封面上书“仙剑奇侠传”,此外还画着古装的一男二女,那种标准的台湾言情小说画风。朱一龙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是大斌子再三怂恿,让他看,他才兴趣缺缺地翻了两页。没想到这一下竟然就看进去了,连下课铃什么时候打过了他都不知道,全部心思都已经系在了主人公李逍遥的命运身上。
“怎么样!不错吧?”大斌子一脸得意地靠过来,又满脸神秘地暗示朱一龙,让他赶紧翻折角的那一页。
这书也不知过了几道手,已经翻旧了,而折角那页看着是最旧的。朱一龙才看了两行,立刻瞪了大斌一眼,大斌子像是早料到他的反应,不怀好意地对着他嘿嘿笑。
这一页写的是李逍遥与赵灵儿第一次“那个”,其实拢共就两段隐晦到家的描写,可是青春期少年能从字里行间脑补出多少画面,这就不受控制了。
也不知道从几时开始,或许是每天待在一个屋檐下荷尔蒙互相影响的作用,学生们都变得有些躁动。连最晚熟的男孩也开始产生朦胧的性意识,私底下传阅“禁书”这种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往往这种时候大家会带上那种干坏事特有的“你知我知”的笑容,彼此心照不宣。
朱一龙生平第一次知道不好意思,还是小时候和爸妈一起看《天龙八部》,演到虚竹和梦姑那段。明明没什么露骨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蚊帐里两个互相依偎的剪影,血气直往脑门上冲,偷偷瞄一眼身旁的爸妈,浑身尴尬不适。
现在他自然是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情绪都放脸上,甚至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顺带给大斌子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
但不可否认故事还是好看的,要不然朱一龙也不会一口气看到自习课。没老师,大部分人都在写卷子,朱一龙就拿着闲书正大光明地放桌上看。
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学生们总能归纳总结出一套对付老师的方法,比如靠走廊一排的人,就肩负着“哨兵”的职责。窗户调到一定角度,玻璃反光中走廊的情况清清楚楚,有老师经过,总能第一个察觉,并警告全班。
这一周正轮到朱一龙这排坐靠窗,可惜他本人看书太入神,直到班主任出现在窗口,隔着窗子一伸手就抄走了他的书,四目相对,空气突然安静。老师也没说什么,收了书就走了。
大斌子看着倒是比朱一龙还要紧张十倍,原因无他,书是他提供的,要是老师心血来潮打开翻一翻……他无比懊悔,为什么要折那个该死的角。几个男生投来同情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显然个个都是众多传阅者之一。
“周末赔你一本。”朱一龙表现得异常淡定。
大斌表示不能理解,“你就不怕老师请家长?”
怕,怎么不怕。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自习不认真看闲书,要是上纲上线的话,那就是看“黄色读物”,叫家长都是小意思。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的班主任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假如她实在要翻……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既然担惊受怕也没用,那为什么还要浪费脑细胞呢?有这工夫,还不如想想其他更紧要的事。
“所以锁妖塔之后怎么样了?”
大斌子险些噎死,他有时候真搞不懂朱一龙的奇葩脑回路是怎么长的,这种关头,好像还没一个故事的结局来得重要。
“算了你别说,我自己看。”说话间,他竟又改变主意,不想听了。
那本被抄走的《仙剑》和其他从各处抄来的漫画小说归在一道,就插在老师桌上的书立里,看上去不伦不类,和严肃的办公环境格格不入。兴许是老师公务繁忙,总之这事就此搁置了,没有下文,既没有谈话,也没有请家长,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而在了解到实际上还存在一个原型游戏之后,朱一龙真正开始作起了大死。
“各位老师、同学们,今天国旗下讲话的题目是——青少年对网吧游戏厅说不……”
朱一龙站在队伍的倒数第二排,眼皮一耷一耷,下眼睑两道暗影述说着一个缺少睡眠的精彩夜晚,或许不止一个。
他爸有一台东芝的笔记本电脑,单位配发的工作机。千年难得假日里让他和白宇玩一会儿红警,平时碰都别想碰。
自从知道了仙剑游戏,朱一龙就打着主意要上网吧了。白天要上学,几年前那次“末日逃学”的后果他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自然是没打算再以身试法。白天不行,就只有趁晚上,这难度系数更高了,那天朱一龙扒着碗里的饭,一个天才计划就这样在脑中成型了。
他们家住二楼,而他房间外面就是一楼人家的违章建筑——一间在院子里自行加盖的小房子,有只野生大白猫是那里的常客。白宇闲来无事常常趴在窗台上,看对面屋顶的白猫晒太阳打盹,看得自己也犯起了困,朱一龙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两只大懒猫。
从窗台出去,沿着墙壁爬一段,到那小房顶,翻下围墙,轻轻松松。但这事少不了白宇的配合,不仅因为他俩住一个屋,主要是需要白宇在屋里帮他打掩护蒙混爸妈。
今天的晚饭又有白宇讨厌的南瓜,他妈还突发奇想地把南瓜煮进了饭里,让他痛苦不堪。还没等白宇开口求求,他哥就主动把自己的饭碗换给了他。碗里是纯纯的白米饭,南瓜早被他吃干净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白宇眯着眼睛看他哥,想从他脸上看出些名堂。
“你要半夜出去!?”白宇的眼睛就没瞪这么大过,可想而知他这会儿有多震惊。
朱一龙连忙捂上他的嘴,“小点声!”
他蹲在白宇面前,撑着他的膝盖,开始讲条件:“给你用我篮球!溜冰鞋!”
白宇不说话,就咬着嘴唇看他。朱一龙只好继续加码:“教你溜冰!”
“成交!”白宇开心了,对着他哥嘿嘿笑。其实本来他想说让哥哥把他也带上,可是这样的话万一爸妈进房间找不到人,怕是要连夜报警了。
于是犯罪计划成型,朱一龙差不多每晚八点翻窗出去,十二点回来,他敲一敲窗子,白宇就开窗放他进来。
白宇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莴苣姑娘和朱丽叶此刻灵魂附体。他看着路灯光勾勒下的利落身影,莫名其妙地想着,如果每个求爱者都像他哥这么帅的话,他也会开窗的。
后来这件事就变成了他们两个共同的期待,白宇急于知道林月如有没有活下来,她和李逍遥最终有没有实现“吃到老玩到老”。结局揭晓的那个晚上,白宇甚至都没有睡着。
“哥,假如你是李逍遥,你会选谁?”
朱一龙看到白宇从上铺探出头,眼圈还有点红,肯定偷偷哭过了。
“他又没得选。”都是被命运推着走,天意要弄人,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白宇被他一句话刺激得不知道又擅自脑补了些什么,顿时整个人都忧郁了,眉毛都垂下来。
“不过我不是李逍遥,我相信人定胜天。”中二少年朱一龙口出狂言。其实无论他的话有多可笑,白宇都会是他的忠实信徒。
白宇却不是第一个这样问他的人。朱一龙想到大斌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配上他那种色色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想问的绝不止是喜欢哪个女主角这么简单。
朱一龙没有回答。他知道班里多数男生都有了心仪的对象,私下经常也会讨论一些带颜色的话题。只是他们对女孩的那种好感和冲动,他一点也感觉不到。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12
咚、咚、咚,篮球一下一下敲在地上,运球的朱一龙每个动作都牵动着全场的目光。男生们看的是他手中的篮球,而女生们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他本人身上。
假动作转身带球过人,对面两个人防他,这种情形下还能勾手入篮,也怪不得她们要为他纵情尖叫了。
场边的男同胞们有些不乐意了,有人当场就开酸:“至于不至于啊?我看也没多牛逼吧……”
“你是没看过他和9班打的那场,压哨勾手三分!那一手我跟你说,绝了!”
“勾手三分!?吹牛呢吧?他有那么大力?”
“别说还真有,初三的贺马知道吧?绰号大马猴,身高一八零那个,掰手腕被他秒杀。”
对方难以置信地靠了一声,“你二几班的?消息这么灵通。”
“嘿嘿……朱一龙我同班哥们儿。”看大斌子这股子骄傲劲儿,好像朱一龙不是他哥们儿,而是他亲哥似的。
终哨声响,朱一龙虎口沿着下巴抹了一下,顺手把汗甩地上,女生们的心都跟着飞了。场上小伙子们互相击掌拥抱庆祝胜利,大斌刚要上前给他亲哥递水,倒是被人捷足先登。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是那递水人的身份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初三的林霞毫无疑问是校内的风云人物,从她走进球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自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通常来说能全校闻名,说明此人必有过人之处,学神校霸,校花校草,业务颜值总有一样要拿得出手。林霞出名,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说是三年前入学时她老子直接给学校赞助了一幢楼,因此校方对她很多违纪行为都选择性失明。这姑娘平日里混不吝的,别人读书学习的时间她统统用来梳妆打扮。时下港台女明星最流行离子烫,林霞居然也跟风烫了头,一头柔顺的清汤挂面让她从全校女生中脱颖而出。
像这样的女孩子,自然会吸引到一帮不打算好好读书的人。林霞有她自己的女子团体,也就是俗称的“小太妹”,每天气气老师,欺负欺负老实孩子,就是她们所谓的叛逆精神。
听说林霞还交了男朋友,是高中部的大流氓,大流氓配小流氓,正正好。
朱一龙虽不是什么优等生,但也没打算朝流氓混混的方向拓展业务,和这个校园中平庸的大多数一样,他与这些势力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天知道今天林大小姐吃错什么药,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球场上来送温暖,而且她目标明确,可以说是目不斜视,直奔朱一龙而去。
本质上来说朱一龙是个不爱张扬的人,这下子被迫成为全场焦点,浑身都不自在。也不去接她的水,只想赶紧走人。
林霞愣住了,料不到这人会这样当众下她的面子,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这会儿正是下午体锻课时间,操场上熙熙攘攘的,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好戏,交头接耳的也都是在编排她。她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被人再度绕到身前拦住去路,朱一龙真的有点不高兴了。队友脸上的笑意十分暧昧,拿手肘捅捅他,说了声“我先走了”,刻意得很假很假。
基本的教养让朱一龙没法对一个女生恶言相向,通常来说他这副拒人千里的态度已经足以劝退很多人。可是这女生仿佛有表情读取障碍,也不管他的脸色看上去有多生硬,自顾自地说起来:“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花泽类哎。”
剧烈运动过后疲惫感逐渐涌上来,身上又热,朱一龙一脑门官司,听不懂也懒得费心去领会她说啥,直愣愣地回说:“没有。”完全没有把天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时下女生之中最流行的莫过于《流星花园》,十个女生里有八个都喜欢周渝民演的花泽类,这种长得好看又深情沉默的人设,最是讨少女的欢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被说长得像明星的朱一龙倒是不亏,同样生了一对含水的大眼睛,同样长得夸张的睫毛。
“哥哥比花泽类帅。”
让朱一龙感到震惊的是,白宇居然知道这个电视剧,还一副精通的样子。
这种偶像剧电视台定然没得放的,唯一的途径是租碟。那个时候甚至DVD还不流行,只有VCD,一张盘小得只刻得下一集,20集就是整整一盒,影片画质也不甚清晰。即便如此,学生们依旧十分沉迷。
一瞬间朱一龙对他弟有点另眼相看的意思,自己还一直当他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搞了半天他早就自己悄悄地长大了。
每个学校旁边总会有家没招牌的小门面,无需特意说明,学生们仿佛天生就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踏进去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潮湿发霉的纸味,小小的店面终年不见阳光,新旧杂陈的漫画书一排排陈列在架子上,书脊上是整齐划一的白底红字。这时候老板才会慢悠悠地跟你报价:“押金二十,一天一块。”
除了漫画之外,可供出租的还有影碟,通常就是一大盒一大盒的日漫,也有偶像剧。不过这些都是抢手货,店里几乎见不到它们的身影,往往上一任租客还没还,下一任租客就已排队就位了,能否租到全凭运气。
如果这时候你没有表现得像个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再适时地做出“此等凡品不入法眼”的表情,就能成功获得进入隐藏副本的门票。这时老板一脸神秘,把你领进更黑暗的里间,电灯啪地亮起——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比起《仙剑》所示的那种似是而非的级别,这里这些差不多就是罪恶本身,被爸妈看到直接打断腿的那种。
有多少人的性启蒙教育来自于这些书画。学校永远不会正儿八经地去给学生们上一节生理卫生课,在性的问题上家长更是如临大敌,他们不约而同选择避之不谈,而青春期的少年总是有办法知道的。
朱一龙曾经在老爸书柜里翻到过一些旧杂志,年代久远,纸质已经发黄变脆。他从中读到过关于尼姑的艳情小说,还有已婚妇人与人通奸的禁忌之恋。
而《金瓶梅》的语言到底太过艰涩,不及黑白线条所描绘的画面直白好懂。朱一龙永远都会记得,他随手翻开一页,被两具肌肉感很强的男性肉体交叠在一起的画面颠覆了整个世界观,依稀能辨认出画面中是有些走了形的流川和樱木。他飞快地翻看几眼,又若无其事地塞回书架上。
或许是印刷错误吧,朱一龙想着,主角之一难道不应该是晴子或者别的什么女生吗?
老板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吓人一跳:“这种现在最受欢迎的,我们这里最全了。”
中二少年表面淡定,落荒而逃。
自从上回一出插曲之后,学校里就开始流传起了朱一龙和林霞的风言风语。绯闻男主本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插足别人小情侣的第三者,校园狗血三角恋大戏火热上演中,成为学生们茶余课后的热门话题。
木知木觉的朱一龙依然是上课睡觉,放学打球,太平无事。另一位头顶绿油油的男主可没他这么悠哉,作为高中部的大混混,李显的情史已经足够写一本了。现任林霞作为他交往最久的女友,居然跑去撩初二的小男生,传到他的耳朵里时,已经是林霞和人在球场拥吻的最终版本了。
他们中学初高中之间就隔着一堵墙,每天出操都能听见对墙的广播声,仿佛二重演奏。都挨得这么近了,不去认识认识总归说不过去。
最近朱一龙发现似乎身边老有陌生面孔出没,而且看着都不像初中生的样子。连大斌子都发现了这一点,有点怂怂地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真诚建议他早点回家。朱一龙比他还淡定点,放了学照样留下打球,对潜在的危险浑然不觉。
最后一球完美入篮,朱一龙把篮球和书包和一起甩到背后,推车慢慢地往校外走。道路两旁树影幢幢,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伺似的。
“出来吧。”朱一龙觉得自己这一嗓子特起范儿,像电影中的绝世高人,落日余晖中,孤绝的高手与仇家在无人的街道狭路相逢。
然而现实与想象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从树影中走出来的不是什么前来寻衅的不良少年,而是他的班长。
庄星雨的出现让朱一龙万分困惑,一头问号地等她说明来意,总不会是执着到收不着他的作业就不罢休吧。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正是上周自习课上被没收的那本《仙剑》。要不是她拿出来,朱一龙早就忘了还有这回事。
他随口道了声谢,随手把书塞包里。女孩子目送着踩着单车风驰电掣而去的背影,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是她主动去找的老师,讨回了书。因为她总觉得朱一龙和别的男生不大一样。鬼使神差地,她开始读那本闲书,或许只是想了解一下这种书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值得让他冒着被老师抄书的风险也要看下去。
而当她红着脸,把最旧的折角页看了两遍时,忽然发现,原来男生都是一样的。
13
拍毕业照那天是个大晴天,摄影师的技术还十分业余。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照片上的同学们看上去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尊容,白宇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在当头烈日的暴晒下彻底眯成了两条线。
朱一龙凑过来看了两眼,给出中肯的评价:“好像流氓兔啊。”
白宇气死了,看一眼书皮上顶着皮搋子的流氓兔,再看一眼照片,确有几分神似,顿时更气了。
不管怎么说,白宇也是准初中生了。他们家还算省事,两年前操办的种种再来一轮,教辅材料都是现成的,哥哥也是现成的,白宇主要负责稀里糊涂。
这时的白宇对未来有个模模糊糊的构想,偶尔也会幻想中学生活,开始前也难以免俗要发一发愿,立个远大的目标,至于能坚持多久就看心情看天气了。
他总算是在开学前学会了骑车,其实也不是学不来,但白宇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不在后头推他一把,他就总是温吞吞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个孩子的缘故,他们家两崽的叛逆期似乎没有别人家那么可怕。同事每天抱怨的那些自家女儿怎么怎么不听话,离家出走。万幸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家。
其中也有一部分是重组家庭的原因。爸爸和白宇之间大大咧咧的倒还好,朱一龙和白妈妈的关系也不能说差,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毕竟不是血亲,“后妈”这个词背后又蕴含了太多贬义,面对这位继子,很多时候她都不确定有些话说了算不算逾越。家庭和睦固然好,但有时候一个家还是需要一些吵闹,客客气气总让人觉得像是样板房,细节周到规整,唯独缺少一点活人气。
暑假里朱一龙所在的市一中校队和市十中打了一场友谊赛,虽然事前他曾经对家里人想要观赛的想法表示了强烈拒绝,但全家根本没一个人理他,中二少年的脑子想什么东西谁搞得懂,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试图搞懂。
于是比赛当年全家都跑去给他加油了,场上的朱一龙虽然全程都不往他们坐的方向看,但这一场他表现超乎寻常的活跃,几次抢断都精彩至极,半场他的个人得分就已经将近40分。每一次哥哥进球,白宇都要激动得挥舞他的两条小手臂,搞得后排啧了他好几次。他讪讪地和人家道歉,但下一次看到激动时又忘光光了。
中场时朱一龙在场边喝水,白宇站起来朝他拼命挥手,像一个人形雨刮器,简直是人群中最闪亮的那颗星,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朱一龙不好再装聋作哑,朝他那边晃了晃手中的矿泉水瓶,白宇嘴一咧,笑得像个大傻瓜,他哥一脸无奈,朝他摇摇手。
林霞在看台另一面注意到了这一幕,反正她从来没见朱一龙打球时搭理过谁,谁也不知道他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下半场打得尤为艰难,比分始终咬得很紧。对方6号手脚不规矩,被裁判吹了三次,还是小动作不断。朱一龙全神贯注在球上,也没留心对方动作,被迎面冲撞了一下。这种时候打小练武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那人怕是也没料到朱一龙下盘这么稳,看上去块头没多大,却仿佛一头撞上花岗岩。最终被撞的没什么事,撞人的反而倒退两步跌坐在地。
一开始朱一龙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递过手要拉他起身,那人却不领情,直接打掉他的手。
朱一龙没觉得什么,目睹了全过程的白宇倒是有点不高兴了,嘴巴撇了撇,偷偷骂了句脏话。当然只敢小小声,不敢让老妈听到。
最终市一中艰难获胜,朱一龙和队友围在一起庆祝胜利。高光时刻的感觉太妙,这一瞬间男孩子们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能,身体四肢都充满了力量。
白宇和妈妈激动得抱在一起跳跳跳。也许是体育竞技的感染力,白妈妈一个从不看球赛的人,有一瞬间居然被他们在场上为了两分而拼搏的样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个坚忍出色的小小少年,也是她的儿子啊。
朱一龙没想过第一个抱过来的会不是白宇,他从来没想过还有第二种可能性。女性肢体的柔软触感让他觉得无所适从,他忍不住开始在回忆中搜寻,曾经被生母拥抱过的那些记忆。
应该相差无几吧。
“妈……”朱一龙差点以为自己脱口而出了,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白宇的声音。
白宇喊这一声的意思大概是:妈你抱完没?轮到我了没?
这一天家中每个人都有种说不出的松弛和愉快,白妈妈忽然有一些看懂了她的继子,生冷蹭倔外表下的温柔。
而小帅哥别扭地转过脸去,耳朵却慢慢染上红色。
一天之后,巅峰体验过去,才醒过味儿来,原来身体里堆积的不止是力量,还有过多的乳酸。
体力透支太狠的朱一龙成了行动迟缓的老爷爷,上下楼梯都得扶墙而行,白宇又自觉成了移动小墙墙。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需要哥哥带着才能混进网吧。《全职猎人》还没看完,白宇太急着知道后面的情节。
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朱一龙的长相过于沉稳可靠,每次去上网,网管通常扫他一眼就放行了。而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因为年龄不达标没有身份证而被拒之门外过。
在白宇看到一个不能称之为结局的结局时,他第一次理解到坑的意义,原来标注着“end”的并不一定是真正的end。怀着对富坚老贼满腔的讨伐之情,夏天悄悄过去,在大街小巷一遍遍重复的《半岛铁盒》的旋律里,小学生白宇成了中学生白宇。
而这个时候的初三学长朱一龙,已经是一初中的校园名人,在这些初一学弟学妹的议论纷纷中,真的活得像个偶像剧男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白宇已经不会大惊小怪。听着那些或是有一点夸张,或是相当夸张的描述,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这一次白宇没有透露自己的家事。他们和初三本来就不在一幢楼,他和朱一龙更是没有丝毫相像之处,只要他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朱一龙倒是难得细心一回,告诉他自己不介意别人知道。
白宇拒绝的时候想的是,我才不要再替你收情书,烦死了。
14
初三和初一的作息很不一样,早自习七点开始,晚自习八点下课。这两年教育局号召“减负”,这已经是减负之后给学生的福利了,听过来人说,原本不到个晚上九点十点,是不会放学生们走的,名副其实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鬼晚”。
正因如此,即便两兄弟又进了同一所中学,白宇的感觉却和过去两年没太大分别。哥哥每天出门比他早,回来得比他晚,回家也是各自忙着写作业。只有睡前的一会儿工夫,可以聊些有的没的。
白宇和小学的同桌毛毛还保持着联系,成了笔友,常有书信来往。小姑娘写信就爱拿些花花绿绿还带着香味的信纸,十分扎眼。朱一龙看到过几次,白宇没有跟他分享的意思,他也没问。
这天晚自习下课回到家,看见白宇又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朱一龙用膝盖想都知道他又在给女生写信,他家弟弟写个作文跟难产似的,就只有写起信来洋洋洒洒一大篇不带停的。
有那么多话可说吗?朱一龙酸不拉几地想着。
白宇随手抓过一旁的饮料喝了一口,蓝色尖叫不知道几时被换成了红色,难喝到灵魂出窍。白宇吐着舌头直呸呸,瞪了他哥一眼,朱一龙则是一脸“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白宇把信封封好,啪上邮票,夹进书里,听到他哥问:“你那儿有多的信纸信封吗?”
白宇不知道他要作甚,就看到朱一龙面前摊着一张粉红色信笺。而他扯了一张白宇给的横条信纸,开始回信。
白宇对这玩意儿可太眼熟了,当年他没少替暗恋他哥的女孩儿递。这些情书最终的去处总不外乎是各种垃圾桶,别说回信,朱一龙是拆都懒得拆开看一眼,白宇偶尔会为那些精美的信笺感到可惜。
这会儿他倒觉得碍眼起来,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视线老往书桌那头飘。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
“哥你早恋。”白宇边说边观察,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窥探一二。
可朱一龙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恼羞成怒。白宇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听到,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要告诉爸爸。
“没你早啊。”
白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马上还嘴:“我才没有!”
今天显然朱一龙也不怎么痛快,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那是谁整天跟人写信写个没完。”
青春期症状之一,完全受不了来自他人的误解,尤其当对方是自己极为信任之人。白宇又是冤枉又是委屈,冲他喊道:“那是我小学同学!”
朱一龙冷哼一声,很是不屑。
这一晚上他俩谁也不搭理谁,白宇就这样气鼓鼓地睡了,连做梦的时候都噘着嘴。
第二天清晨天都没亮,白宇还在犯困,隐约听到房里有动静,习惯性地哼哼唧唧。
“哥哥路上小心……”
朱一龙拉拉链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床上困得睁不开眼的小朋友,心里像被什么小动物蹭了一下似的,感觉毛酥酥的。他忍不住出手呼噜一把白宇的头毛,在困猫彻底醒来之前成功撤退。
等到当事人白小朋友觉醒之后,躺在床上好一通怄气。睡前明明都打算好了,再也不要理臭哥哥,只能说习惯的力量实在太强大。
朱一龙单脚跨在自行车上,把揉成一团的粉红色和那张昨晚从白宇那里借来的信纸一起投入垃圾箱,抛物线精准入篮。那封白宇认为的所谓的“回信”,其实只不过是他看着白宇的侧脸,随手写下的一行歌词——
也许爱在梦的另一端,无法存活在真实的空间。
那个时候的朱一龙,或许有点意识到什么,又好像并没有。
今年他们家刚通了网,老爸淘汰下来的笔记本电脑给了他们,从此不用偷跑上网吧。不过初三的朱一龙空余时间大幅减少,电脑大部分时候都是白宇在用。
之前没联网的时候,从扫雷到自带的画图软件,白宇已经玩无可玩。从老爸那里搞来一堆3.5英寸软盘,却发现除了一些图片之外也基本存不下什么东西。
只有CS技术见长,是唯一让他感到骄傲的事。之前打魔兽争霸,他总是输给哥哥。不知道怎么回事,朱一龙好像对这种第一人称视角的射击游戏适应不良,才给了白宇后来居上的机会。
自从通了网,电脑的可玩性呈几何倍数增长,世界对白宇打开了,他小心翼翼地迈出去一只脚,爆炸的信息流就将他淹没。
不玩聊天室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同一时刻会有这么多无聊的人。白宇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闲聊,猜测着一个个网名背后的特殊意义。
但他前后至少见过八个不同的轻舞飞扬了,在了解了这些人起名的思路后,白宇从昵称栏删掉了“小白菜”三个字,改成了“樱木花道”,接着就经常遇到“撞名”的事了。
对于白宇流连聊天室这件事,朱一龙感觉莫名烦躁。白宇和人聊起来忘乎所以,眼睛里完全没有别人了。
有没有“别人”不重要,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在这“别人”之中。
白宇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了某个人生气的原因,还在噼里啪啦打字。可是打好的字半天没有发出去,白宇没捣鼓几下,“连接挂起”的弹窗出现。白宇嘴巴一鼓,中气十足地喊道:“哥——”
大斌子听着电话那头远远地传来一声吼,就问朱一龙:“谁家小孩儿啊?”
朱一龙垂下眼睫,似笑非笑地回他:“我家的。”
白宇气呼呼的脸已经出现在面前,朱一龙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挂了”,连句再见都没说,就把电话撂了。
大斌对着突如其来的忙音骂了句神经病。
“能不能别老在我上网的时候打电话啊。”白宇一脸不高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家电话机和网络走的是一条线,一打电话准断网。不知道撞邪还是怎么的,一向不怎么爱讲电话的朱一龙最近开始热衷于煲电话粥,好死不死的还总挑他上网的时候打。
哼,还说没早恋。白宇越想越憋屈,到后来自己都忘了一开始是为了断网的事情而生气的了。
15
李显并没有因为朱一龙升了初三课业紧张而打算放过他。小流氓高中生时不时地在周围转悠,只为提醒他一下这事儿没完。
朱一龙不怎么拿他放在眼里,这些人的伎俩无非就是恐吓加威胁,反正真要干起架来李显也打不过他。
龅牙哥是李显的马仔之一,朱一龙一进车库就看见了,没搭理。被无视的龅牙哥贱贱地凑上去,说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初一八班,白宇,是吧?”
朱一龙正低头开锁,当即变了脸色。龅牙哥顿时得意得飞起,一行龅牙反射出路灯的白光。
“显哥让我带话,小朋友上下学路上要注意安全哦——”后半句音调拉得老长,因为朱一龙已经踩着自行车飞一样地消失在视线里了。
15分钟的车程愣是被缩减到5分钟,闯红灯骑人行道拐小路,凡是能想到的交通违规一次性犯了个遍。朱一龙甚至都等不及停好车,车把一歪往墙上一靠,就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家里。
“今天这么早啊……”刚洗好碗的白妈眼看着老大一阵风似的卷进门,风风火火地进了房间。
叛逆期的男孩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确认了白宇正好端端地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朱一龙才恢复了知觉。
“外面下雨了?”若不是白宇一脸茫然,朱一龙也不会注意到自己满脑门的汗正往下淌,真如同被雨淋一般。
“不想上晚自习?”班主任眉头都打了结,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朱一龙,“你今年初三了,要准备中考的。”
“可我要接送我弟。”
“你弟多大?”
“初一。”
一瞬间夏老师怀疑自己听岔了,“初一?不是一年级?”
朱一龙再次确认了说法,并且补充说明:“他还是个宝宝。”
这一次夏老师不再自我怀疑,转而怀疑自己的学生是个智障。
“不可能。”一锤定音,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会揍这个臭小子一顿。
朱一龙走出办公室,一开始也没抱大希望,因此也没太失落。其实他早有打算了。
分发试卷的间歇,庄星雨特意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座位。这已经是朱一龙这个礼拜第三次早退了,而今天才星期三。
六点多的路上是很热闹的,到处都是匆匆归家的行人。他们之中有一些人的自行车把上还挂着刚从菜场里买好的菜,晃晃悠悠的,路人只需一眼,就仿佛洞悉了一个家庭的晚餐伙食。
少年们却无心品味这些,放学后校门外,前呼后拥成群结伴,白宇推着车和人一路闲聊,不出意外看到朱一龙又在大门外等着他。
同款不同色的两辆捷安特挨在一块儿,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着车主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们这代人都是独生子女,就算有表兄堂兄,也不至于住在一个屋檐下。白宇的同班同学都对他这位凭空冒出的兄长挺好奇,碰巧朱一龙又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白宇只觉得所有目光在一瞬间汇聚到了自己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在集体中白宇早已习惯当一颗灰突突的小石子,偶尔的一次万众瞩目也会让他无所适从。
路灯逐一亮起,路边的烤鸭店架好了风扇,开始大范围地散布“生化武器”,两分钟后,整条街的空气中都充斥着烤鸭的香味分子。
长身体的少年一天吃四顿还是饿,朱一龙的肚子哀嚎起来,白宇的肚子也适时地咕了一声,仿佛对话似的。他俩对看一眼,笑起来。这一瞬间兄弟俩仿佛重新回到了小学时代,每朝每夕一起上学放学的日子。
这已经是哥哥本周第三次翘晚自习了,白宇有点担心。虽然他已经记不清哥哥上一次挨揍是哪一年的事了,但是当年的“末日狂欢”后遗症却深深地印在了白宇的脑海中,翘课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其实翘课这事之所以至今没有东窗事发,还是多亏了庄星雨。
“他去球队集训了。”三好学生总是能更轻易地取信于老师,惯性思维总让人误以为班长是不会说谎的,就好像抓早恋抓不到好学生头上一样。
但其实人哪有不一样的,到了什么年纪,该有的想法谁都有。女班长对于自己喜欢上朱一龙这件事纠结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爱情让人的思维变得奇怪,举止反常,面对问题明明有更理智和恰当的做法,往往最后却总是挑选了最盲目的那一个选项。正如朱一龙的逃课,也如同庄星雨的谎言,无人全身而退。
圣诞前一周,女生们聚集在最爱的精品店,货架上陈列的文具看起来总是比自己书桌上的更闪亮。
天气冷了庄星雨想买一副毛线手套,此时她却盯着货架上挂的同款不同色的另一副,难度不亚于解最后一道大题。最终她买下了那副男款银灰色的手套,当她用自以为平静的语气请老板帮她包起来的时候,打扮时髦的老板娘一脸了然地说道:“小姑娘,我就知道你会买这副。”
小姑娘的脸一瞬间变成了熟透的番茄。她怀揣着两副手套慌忙离去,并把今天这种反常行为归罪于环境的影响。
由于庄星雨的包庇,朱一龙每天早退的事居然就这样瞒天过海了。绯闻又不胫而走,都在一个屋檐底下坐,有人为学业焦头烂额,自然也有人吃饱了撑的。
一初中每年两次校运会是老传统了,今年的气氛却不同以往微妙了起来。
“我不参加了。”宣子絮直直地盯着庄星雨,傻子都看出她眼神中的敌意了。
宣子絮是校田径队的,历来承包他们班的女子长跑这一项,今年却就这样当着班长的面拒了。
庄星雨走回座位时隐约听见背后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句:“有本事自己跑去呀……”她咬咬牙,在参赛表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把运动会安排在24号,算是学校难得比较有人性的一次。
白宇就报了个短跑,长跑他是没戏的,每回体育课跑完一千米他嗓子都得血腥半天,难受得很,更别提男子三千了。这种时候该认怂就认怂。
跑完之后他无所事事,阳光普照暖融融的,晒得他想睡。
“快看看看!你哥又上场啦!”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人对他哥比他还要来劲。前排的栏杆拥满了人,大部分是女生,白宇不好意思去和女同学挤,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干脆跑上看台的高处。
初三组男子三千米的发令枪响,前半程朱一龙始终保持在第三位,距离第二位不近也不远。大斌从内场递水过去,朱一龙喝了两口,把水扔还给他。
整个操场上嘈杂得不得了,白宇看到因风紧紧贴在他胸前的T恤,默默地在心里喊着加油。
当第六次转到白宇这一边的时候,朱一龙抬头往看台上扫过来,前排的女生们爆发出一阵尖叫,激动得仿佛要昏倒。没人注意到,后面有个穿着校服的小男生已经把两只手挥成了雨刮器。
赛程还剩下最后的两圈,除了前三位之外,后面几位的状态都已经属于陪跑阶段,跑完全程就是胜利了。和其他跑到赛末点的选手全凭意志力在强撑不太一样,朱一龙跑步始终没什么表情,你光是看他的脸,根本猜不出他到没到极限。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他在一圈半时超过了第二位。
那位同学咬了咬牙,打算再超回去,却惊恐地发觉那个几乎全程都吊在自己身后的对手,居然甩他越来越远了。然后他看着那个背影再度超越了始终独占鳌头的那位,并且他还在加速,不断地加速,好像仅仅成为第一还远远不够,好像他的前面,还有好多人等着他一个又一个地超越。
朱一龙就像一只骆驼,坚忍可靠,为了心中的绿洲,他可以不停地、不停地奔跑下去。
嗓子猛地卡住的白宇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满脸。他咽下一口鼻腔里的混合物,声嘶力竭地吼出一声:“哥哥牛逼——”作为朱一龙撞线的最佳背景音。
16
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哭过的白宇手忙脚乱地抬起袖管蹭了蹭脸,那边女子一千二已经开始比了。等白宇平复好情绪,走回班级那边,耳朵里零星飘进三两句闲言碎语,是小女生们最喜欢的话题,如果主角不是他哥的话,白宇可能会就这样漏过去了。
仿佛刻意配合着她们的解说一般,赛道上只跑剩下了最后一个女生,显然已经前三无望,可她还在继续奔跑。其实光从她拖沓的脚步来看,已经不能称之为“跑”了,就连她的马尾辫都甩得那么有气无力。
体育本就是庄星雨的弱项,跑步更是弱中之弱,平时跑个八百都苦不堪言,当时头脑一热报了一千二纯属斗气之举。此刻生理上的痛苦却是直白而强烈的,一个又一个对手超过了她,当一班那个女生超过她整整一圈的时候,庄星雨彻底放弃了思考,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跟上我。”有一个声音,就在她马上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出现,庄星雨浑身抖了一下,竟然撑住了。有个人影,就在两步之外,让她觉得再多撑两步,就能赶上了。
两步,再两步,就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她竟然又坚持下来一圈。
对手已经接连冲线,剩下最后一位选手,她还没放弃。最后一圈,全场目送着庄星雨慢吞吞地爬完,朱一龙陪她爬了足足有三分钟。到最后他们班的学生都加入进来,田径场上的学生越聚越多,都在为她加油。
终于冲线的庄星雨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幸好朱一龙撑起手臂扶住了她。她撑着男孩儿的手臂,纵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并不妨碍她朝对方露出骄傲的笑容。
如果说刚刚朱一龙带跑,只是出于还庄星雨先前的“包庇之恩”,那么这会儿他真的开始有点欣赏这位女生了。
“他们两个在一起了?”同班同学的话,仿佛一下子点醒了白宇。他联想到那封信,那些害他断网的电话,心中有些微妙的不爽起来。
风暴中心的朱一龙对这些隐秘心事浑然不觉,怀揣着一个女生未说出口的暗恋,跟一个满腹牢骚的弟弟走在归家路上,还争论着妖狐藏马的实力究竟能排行第几,少年不知愁滋味。
粗枝大叶如朱一龙,直到圣诞节过去整整一周,才从书包侧袋里翻出来一副用皱纹纸包装好的毛线手套,袋口系着蓝色丝带,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是圣诞礼物”。朱一龙只拆开看了一眼,就随手搁在了书桌角落。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白宇比他哥要敏锐得多。他很容易就辨认出那副手套和他哥班上某位女生手上戴的分属同一款的不同颜色,而他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也不过是因为那天校运会上朱一龙的反常行为,以及从那之后校园内流传开来的一段佳话。朱一龙对这些事情反映迟钝,不代表所有人都像他一样。
对于白宇的情绪,他倒是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觉知。他知道白宇一整天都没有搭理自己,一路上还把车蹬得飞快,两只车轱辘快要飞出去似的。深冬的西北风刮着白宇的脸和手生疼,身上却热得冒汗,不知道是因为愤怒,或者单纯是骑车的缘故。
朱一龙有点诧异,被他别了几次车之后脾气也上来了。这也怨不得他,因为软包子似的白宇实在很少有这样和他较劲的时候。
幼稚的公路赛最后以白宇失控摔跤而告终。如同一场陡然惊醒的梦,他趴在水泥路上,隔了很久才开始觉得全身关节疼。
朱一龙被他吓到,第一时间把车一扔,跑到倒地的白宇跟前时又突然别扭起来,站了一会儿,才凶巴巴地质问道:“犯什么病呢你?”
憋了一整天的那口气,到这会儿只好不情不愿地消散了,白宇像累极了似的,忍着疼默默地跨上车。朱一龙在原地朝他干瞪眼,完全不明白今天这闹的是哪一出。看那家伙慢吞吞踩着脚蹬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心疼。
那一股恨不得毁天灭地的劲儿泄了之后,白宇只觉得生无可恋,干什么都没意思。他不知道这就是俗称的“中二病”,也不知道他哥病得比他还要更重一些。当中度病患遇上重度病患,结果不啻于一场灾难。
下课铃响,依照惯例老师又拖拖拉拉一刻钟,六点二十分,白宇走出教室。今天他拖拖拉拉,开锁推车加在一起比平常多花了五分钟,才把自行车推出校门。
路灯光惨白如霜,把单车少年的影子拉长,压扁,再拉长,如此循环往复。
白宇知道他今天不会和自己一起走了。
这并没有什么,白宇对自己说。
朱一龙又开始上晚自习了,好像之前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子。
起先他还有几次提心吊胆,唯恐白宇放学路上给人堵。结果一连两周都相安无事,慢慢地也就放松了警惕。
朱一龙压着下课铃交了物理卷子,满桌书本往包里一卷,肩膀突然给人从后面一拍。大斌子一脸贼笑对他道恭喜恭喜,朱一龙一头雾水,大斌拿手肘杵杵他,朝他手上的手套努努嘴,吐槽他这保密工作做得还挺好。
直到看见庄星雨手上的同款手套,朱一龙才醒过味儿来。和怕冷星人白宇截然相反,天生体热的朱一龙冬天从来不怎么需要戴手套。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因为早上临出门时多听了一耳朵天气预告,听见中到大雪,他脑子一抽,顺手从桌上抄起一副手套,全然忘了追究它的来历。
庄星雨显然也看到了。她故作镇定地将头发朝耳朵后面挽了又挽,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淹没了她,仿佛大家暗戳戳地分享着同一份喜悦,走路的脚步都透露出轻快来。
让你手贱,这回抓瞎了吧?内心把自己狂骂一顿的朱一龙,在大斌子震惊的目光中,直接脱下手套,往他手里一塞。
推着车出来的庄星雨正撞见推着车出来的朱一龙,她一下子就注意到对方握着车把的双手并没有戴着手套。笑意逐渐从女孩的脸上隐去了,像落在手上的雪花一样,就这样消无声息地不见了。
白天时下了点雪,但不成气候,路面倒是十分潮湿。朱一龙骑得比平时要慢一些,留着神不让轮子滚在马路边缘容易打滑的部分。这样磨磨唧唧,八点半前也到家了。
到家时朱一龙看到小房间灯暗着,就感觉不妙。
“妈!小宇呢?”
白妈妈愣了愣,说没回来啊。刚进家门没一分钟的他家老大又像风一样地刮出门了,连给她回味的时间都没有,恍惚说道:“老朱,龙龙他……喊我妈妈了?”
根本不知道自己语出惊人的朱一龙扔下或惊或喜的父母,沿路又骑回了学校。这一趟他只用了十分钟,什么红绿灯,什么雪天路滑,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罢了。
白宇,白宇,白宇。
结果却令人恐惧,夜晚的教学楼黑压压的,只有校门口的复印店还没打烊,店主用狐疑的眼光将这位不速之客上下打量。
他甚至连学校附近的小胡同都钻了个遍,都没有发现白宇的影踪。
雪花又不合时宜地飘落下来,落在朱一龙的头发上,反着湿漉漉的亮光,大概不多时就要结成冰碴子,他也没多的心思管。
过去的十多年,白宇为很多事情都担惊受怕过。比如跟着妈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大城市,比如同学的嘲笑和疏远,比如哥哥讨厌他。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其实真正的恶,离自己还是很遥远。
起先他以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超霸”事件,对方四个高中生,人高马大,正面突围的可能性不大。他把钱包朝反方向扔出去,但从对方无动于衷的表现来看,白宇知道今天恐怕难以善了。
虽说男孩的成长历程中总是不可避免伴随着伤痛,但白宇却确实没有太多皮肉受苦的经历,他们家的家法最终都落实到他哥的身上去了。当然这会儿他没那个闲暇来感慨命运之幸或不幸,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那么多港片不是白看。对着四张围拢过来不怀好意的脸,白宇突然生出一种孤胆英雄悲壮感来,连简陋的巷道都瞬间充满了萧杀的漫画感,仿佛他就是那个为他的运动男孩断后的铁男。(注*)
打群架以少打多,关键是要揪住一个人往死里揍,最忌东一拳西一脚,没有重点,不痛不痒。朱一龙可从来没教过白宇这个,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自学成才,总之朱一龙到的时候,正看见白宇弓腰闷头,把四个人中最瘦的那个推着往墙上撞。另外三人的拳脚他也不去躲避,一门心思搞死眼前这一个。
作为一名刚被收编的马仔,阿振只当今天的任务就是吓唬一个初一小孩儿。虽然确实挺没品,总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刚被弟弟揍完又挨哥哥揍的他,却深刻地开始怀疑这一点。当他眼冒金星第二次被人薅着衣领从地上提起来,一记老拳直捣上腹,一阵强烈的反胃,晚饭吃的那点好鱼好虾一股脑全撒给了大地。
另外三人看到这阵仗,刚才的嚣张气焰哑火了,都没等朱一龙杀人的眼刀扫到他们身上,也不管同伴了,转身就跑。有个傻逼逃跑的时候还不忘记捡白宇刚扔出去的钱包,被朱一龙飞身一脚踹在屁股后头,痛叫着连滚带爬跑了。
其实朱一龙一出手就发觉那几个软蛋一看就是没真正打过架的,水平也就刚够唬唬白宇这种小孩儿。
白宇蹭了蹭冻住的鼻涕,才发觉整只手都在不听使唤地颤抖,指关节又热又麻。朱一龙将他的手展平,原来白宇刚才把拳头攥得太紧,指甲已经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肤,留下了四道半圆的紫红淤伤。
“以后记得这样握拳。”朱一龙演示给他,原来要用四指将拇指包裹住,白宇恍然大悟。
不过他很快又松开拳头,像是突然改了主意,又像是有了更好的主意。
“不行,你还是不要学。”
受了点伤的白宇拒绝了上车被他哥推着走的提议。朱一龙看看他,没来由想起小学二年级那回,受了欺负的小不点白宇趴在他背上哭了一路,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脖子。
但是这一次受了欺负白宇没有哭了。朱一龙突然发觉,他的哭包弟弟,其实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注*):“再见了,运动男孩。”出自《灌篮高手》动画。
17
“哎,听说了么?显太子让一个初三的给揍了,搞出两个那么大的乌眼青,在医院躺了一礼拜,跟孙子似的。”
“操?哪位哥干的?牛逼了嘿!”
第一中学高中部近日来最热门的话题,无疑就是李显让人暴揍了一顿的事。学生最是热情也最是冷漠,无论是曾经受过他欺负却敢怒不敢言的,还是曾经受过他的小恩小惠的,这时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
“哥哥,手怎么了?”白宇盯着朱一龙指关节处的淤紫问道。
朱一龙没打算告诉白宇,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哼,骗人。白宇扁扁嘴,下笔用力过猛,戳得字迹印透纸张。这不公平,自己有什么都告诉哥哥,而哥哥什么都不告诉他。在他看来,谈恋爱或者打架,所有这些事情都在催着哥哥加速变成一个大人,好离他的世界越来越远。
朱一龙则不想给白宇知道,他已经被学校方面找去谈过话了。就在李显住院的那段时间,他那个体重超标的妈三天两头跑校长室,不断地给校方施压。
“我儿子破了相,你们准备怎么赔偿?信不信我现在马上找电视台曝光你们!”杨女士过于宽胖的身体雄踞于十厘米的细高跟之上,看上去十分不协调。鞋跟笃笃敲在校长办公室的地板上,她走到一边沉默不语的朱一龙跟前,拿纹着深青色眼线的眼睛将他上下扫视,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这种小流氓究竟是怎么混进市重点的,才初三的人社会气息就这么重,好的不学,偏偏去学什么古惑仔。也难怪,工薪家庭嘛,就是这个样子的啦,生出来又不好好教育……”
“你再说?”从进办公室开始就没吭过一声的人突然站了起来,比她还要高半头,气势上瞬间压倒,吓得她后半句话都卡在喉咙里,不敢出声了。都说儿子像妈,朱一龙牢牢盯着眼前跟李显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白眼,恨不得给她也盖两个一模一样的戳。
“噢哟!吓死我了!何校长,你看到了吧?这种学生还留着干什么,赶紧开除啊!”
一阵吵吵之后,净会添乱的朱一龙被何校长赶了出去。他站在行政楼空无一人的走廊,望向楼下。正值下课时间,对面教学楼的阳台、楼梯,都有学生。他们说说笑笑,声音一点儿也传不上来。
其实他也没多心虚,人是他揍的,伤在哪里用了几成力他心里有数,顶多脸上难看些,哪至于住院那么夸张,那家人使诈罢了。
不过朱一龙毕竟还是太年少,成年人的世界自有它一套运行规则,他还不能够完全理解。这种规则,有的时候就能让乌眼青摇身一变成了轻伤二级,医药费也从最开始的几百块一跃到了万元级别。
这种结果,他又怎么会服气?
“你们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要我说,这种小流氓就应该关他进去蹲班房!”鲜红的长指甲几乎戳到脸上,在局面彻底变得无法挽回之前,朱一龙再一次被赶出校长室。
还是鬼影都没一个的行政楼,只是这一次他没了上回的从容。学校这座象牙塔,里面的人觉得院墙太高。事实上你不走出去,永远也不会知道,外面的墙只会更高,把人分隔成一个个壁垒分明的阶级。书上告诉你条条大路通罗马,可实际上大多数人的路被一堵一堵难以企及的高墙挤压成窄窄的一线,以至于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不记得罗马了。
这是朱一龙头一回撞上名为现实的高墙,头破血流。他不明白,不服气,不甘心。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梗着的脖子才渐渐低垂了下去。
白宇妈妈,他的继母,走到了跟前。朱一龙忽然间失去了对视的勇气,只能把视线对准地面。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尽管表面看上去还是满不在乎,但只有朱一龙自己知道,他真的开始慌了。
那天大人们一直从下午谈到天色擦黑,朱一龙就在门外靠了四个小时,已经想到自己去坐牢,白宇被人欺负出鼻涕泡的样子了。朱一龙这时才如梦初醒,如果他今天就要被带走,那么他应该赶紧跑回家去,再见白宇最后一面的。刚要动身,身后的门却在这时候打开了,仿佛设计好的一般。灭顶的绝望感一瞬间吞没了他,他以为一切都完蛋了。
何校长宣布了协商后的最终处理方案,由朱一龙赔偿李显医药费五千元,学校对朱一龙留校察看一学期,当年的荣誉全部失去评选资格,同时禁赛,篮球队中止其一切训练。
以为自己免去牢狱之灾的朱一龙,却像个真正的刑满释放人员那样,重返人间。明明是一月份的天,却给冷汗搞得背心都湿透。
18
自打那件事以后,朱一龙似乎沉下来了。
促使一个人改变的契机有很多,对于朱一龙来说,可能就是那天到家后,父亲朝他投来的那个失望的眼神吧。小时候犯了错,总少不了一顿板子,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一个眼神能比一顿毒打更让人难受。
于是朱一龙开启了他前所未有安分守己的一段时光。由于除了学习他也确实没别的事可干了,这样一来倒是把常年半死不活的成绩搞上去了一些,也算是他对这个家的一份补偿了。
在学生之间,朱一龙的地位倒是不降反升。如果说原来的他只能算是小有名气的话,那么现在他的名字在他们学校的知名度,可谓和F4不分伯仲。在这个无论男生还是女生,思想都深受日本漫画和香港武侠剧冲击的时代,这种仿佛是小说里才有的快意恩仇,无疑正是这一颗颗年轻的心灵极度渴望和推崇的。
对朱一龙来说,好处是那些高中生再也不来了,生活一下子清静简单了不少。
坏处则是,拜那对母子所赐,他现在遇到三白眼就会条件反射警觉起来。比如此时拦他去路的这个,脑袋顶上扎着歪辫子的女生。朱一龙对记人脸一向没什么心得,只能肯定她不是自己同学。
自从听说李显被揍之后,林霞那颗蠢动的心就按不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爱朱一龙什么,好像一开始也没多喜欢,但是因为对方爱理不理的态度,她就一步步陷得更深了。
从小到大,但凡林霞想要的,一觉睡醒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床头柜上。可是这次一点也不一样,她都闭眼睁眼多少次了,老天都没能让她如愿收获一个男朋友。
今天她决心放下尊严,问问朱一龙到底要不要当她的男朋友。
“可我不认识你啊?”朱一龙一脸困惑,根本不像假装。
心高气傲的林霞完全接受不了这种说法:“不可能!那你为什么要找李显约架!?”
朱一龙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那女生,他不敢相信对方用了“约架”这个词,因为在他看来那充其量只是单方面的殴打而已。
但是那女生一副“你今天不给个说法就别想走”的样子,朱一龙最怕这种场合,又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只抛下一句话就赶紧颠儿了——
“为了小宇啊。”
谁知道他俩脑电波根本不在一个调频上,林霞自动将“小宇”转译为“小雨”。朱一龙和庄星雨的绯闻她早就有所耳闻,这下等于是正主盖章认证。难得有让她放下身段去追的男生,居然当面让她难堪,林霞就此记恨上了庄星雨。
不出两天时间,花边新闻不胫而走,朱一龙和庄星雨成了学校里公认的一对儿,甚至有传言说他俩已经“做了”。每个吃瓜的学生嘴上表示不屑,脸上倒是都透露出兴奋的红光。
同学看庄星雨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透露出轻蔑和玩味来。
“一本正经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没想到私底下这么……啧……”宣子絮皱着眉头,仿佛很是嫌恶。
“open!哈哈哈!”女生们把脑袋凑到一起大笑起来。直到看见朱一龙走进教室,才些微收敛,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窃笑。
老师推了推眼镜,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才不会过于直白,庄星雨垂着眼睛盯着办公桌。其实作为老师也很难开口,无非就是旁敲侧击敲打一下,最后提醒她距离中考还有半年不到了。
“好的,老师。”庄星雨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一句话。班主任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便放她走了。
白宇不知道自己应该更震惊于他哥已经“做”过的事,还是他哥受伤竟然是因为争风吃醋和人打架,还因此受了处分。
学校的生理卫生课永远不会正儿八经地去上,白宇自学成才,靠的还是在图书馆偶然间看到的小说《挪威的森林》。虽说整个情节看得云里雾里,男主角爱的是谁他也根本搞不明白,但是那一段又一段对情欲的直白描写,仿佛一道灵光直击白宇的天灵盖,瞬间鸿蒙初开,打通任督二脉。
现在白宇想到哥哥可能已经和那女生做了书里所描写的那些事,就浑身不得劲,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起来。
难得的闲暇时间,朱一龙喊他杀一盘cs。白宇如同风干咸鱼似的趴在床上,盯着墙壁上不知几时被搞出的印子,愣愣地出神,“不打,没意思。”
朱一龙换了个游戏,依旧遭到白宇的拒绝。
“打游戏没意思。”
白宇直挺挺趴着,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愿。
过了一会儿,朱一龙又来喊他吃饭。
“吃饭没意思。”
白宇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看破红尘了。朱一龙纳了闷,从背后看了会儿白宇毛绒绒的脑瓜,只看出它圆圆的一颗,却看不透其中的复杂情绪,“那怎么才有意思?”
“不知道!活着没意思!”
这下把天都聊死了,朱一龙只好闭嘴歇菜,不再去触他霉头。
白宇其实不止在发呆,他是在思考一些问题。包括且不限于:怎样停住时间。或者像某部外国片里一样,永远重复一生中某个快乐时刻就好。
如果有这种机会,白宇希望他的土拨鼠之日可以是,每个有哥哥的日日夜夜。
19
这段时间朱一龙的成绩宛如春回大地,竟让爹妈生出了一丝希望。本来都想着毕业之后送去上个什么技校体校算了,现在居然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能考个什么高中了。
寒假伊始,朱一龙就去报了个考前冲刺班,要住宿半个月那种。本来以为会遭到家长的反对,他甚至都想好了说辞应对,没想到他那一贯严格的老爸这回居然丝毫意见都没有,只在听完儿子的意愿后“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反应最大的却是另外一位家庭成员。
朱一龙正做着题,一双旱冰鞋突然被扔到他眼前,他顺着动静抬头,只见白宇背着身理书包。
“不是你要学溜冰吗?”朱一龙将鞋子又推向他那一面。
这鞋期末考之前白宇就问他借了,今天刚考完试,还一次都没用上,这就还回来了。
白宇似乎完全没听见,他好像有理不完的书似的,专心得过头了,恨不得整个脑袋都钻进书包里去。朱一龙看他那样,像被老师讨作业又交不出来的小孩儿,可恶又可怜。
朱一龙这阵子在他这儿碰的钉子有点多,也不想自找没趣,见白宇不搭理,他也懒得追问,继续想题目去了。
过了一会儿,鞋子又扔过来了。朱一龙眉头皱了皱,喊了声“白宇”。白宇分得清楚,这种语气和表情,说明他真的生气了。
明明激怒朱一龙的人是他,等到对方真生气的时候,气势上先怂下来的也是他。
“我……我不想学了!”白宇给出了无力的辩解。
朱一龙瞪了他两眼,白宇想起也就是半年前,这人还手把手教他骑车。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就只配拥有一双旧旱冰鞋,哥哥却要和他的“女人”“同居”去了,连年都不要在家里过了。
一股子委屈劲儿涌上心头,差点要哭出来。可他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当着哥哥的面哭?于是白宇化悲为愤,顿时感觉容易得多了:“谁要穿你穿过的!”
朱一龙被他怼得一愣。小时候他俩天天睡一个床,背心裤衩子换着穿,他从来没想过白宇也会有嫌他的一天。
话一出口白宇就后悔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如此分裂,心里想的和嘴巴说的全然不是一回事。
白宇嘴巴张了张,一句“对不起”卡在嗓子口,自从上了初中以来日益膨胀的自尊心阻止他立刻道歉,气氛一时间降到了冰点。
朱一龙不再看他,直到关灯上床为止,谁也不说话。白宇明明失了眠,却连身都不敢翻一个,纠结的心情生怕被哥哥察觉出一星半点。
煎熬半宿,白宇在凌晨时分睡过去,天亮时睡得正死,因此错过了一个道歉的机会,再等,就得等到半个月之后了。
某天白宇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是前所未有的——自从七岁那年妈妈牵着他的手走进这栋房子以来,哥哥第一次离开他这么远,这么久。
其实白宇早有感觉,溜冰也好,打篮球也好,哥哥一直走得太快了。于是他跟在后头追呀,哥哥痴迷篮球,他便跟着学;因为羡慕哥哥和同学一起溜冰,他问他借来旱冰鞋。
白宇好想对他说,哥你等等我吧,哪怕一小会儿也成。
这时候白宇隐约有些咂摸出味儿来了,哥哥总会越走越远的,就像他们再也没办法回到挤一张床的小时候。
想到这一节的白宇心里怪不舒服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地剥离出去似的。
其实朱一龙基本上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白宇一开始不愿接,妈妈接电话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总在周围打转。
“小宇过来,来和哥哥说两句。”
白宇嘴上不情愿地“哦”着,却很快接过了电话。本该有的那点未竟的尴尬,也随着听筒那头听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少年声线的一声“小宇”,消弭于无形了。“不要再理臭哥哥计划”又一次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通过电话这一载体交流,和面对面交流截然不同的感觉,多了一层陌生的新鲜感,朱一龙一反常态地话多起来。
他讲自己怎么凌晨四点钟起床,边跑操边大声背单词。讲这里的学生都怎么发了疯似的学习,熄了灯之后到厕所里借光读书,到路灯下面借路灯光读书。
白宇听得一愣一愣,那些生活和那些人感觉离他都很遥远,甚至无法通过想象推晓其万一。
又听他哥说洗衣粉倒多了,发出整整一水池的肥皂泡,内裤怎么也冲不干净,只能挂着空挡直接套个外裤去上课,冻得他蛋疼。
这些琐事一聊开就是半个多小时,起先白宇心中总有疑虑,明明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和女生在一起,却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会觉得很奇怪。
对白宇来说今年的春节就像是一颗囫囵吞下的汤圆,还没怎么尝出味儿来,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年三十没有人陪他放炮,团年饭桌上也没人跟他抢饺子里的硬币,感觉很不习惯。
不习惯的并不止白宇一人。最初的冲动逐渐退去,每天20个小时学到快吐的朱一龙,抵触情绪在除夕这一天到达了顶峰。
顶着困倦的黑眼圈从硬板床上醒来,环顾冰窖似的破砖房,身下的床垫散发出陈腐的霉臭味,置身其中的人会逐渐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来。加诸于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每一天都有人不堪重负情绪崩溃,哭着要回家。
年三十那天朱一龙跑去电话亭,打光了ic卡里的钱。放弃的念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好几次差点对着白宇脱口而出。什么狗屁冲刺班,他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寒窗苦读根本不适合他。
他无比想念垃圾食品,想念温暖的房间,想念电脑游戏,想念篮球场。他想带白宇去溜冰,看他牢牢巴住栏杆维持平衡的囧样。而自己会故意将他带到空旷的场地中央,看小朋友惊慌失措地紧紧靠住他。
直到白宇在电话那头说出一句施了魔咒的话。
“哥,你一定行!”
朱一龙突然就不能放弃了,因为白宇说了,那就一定行。
挂上电话,拿手掌搓了搓脸,续命成功的朱一龙踩着煤渣操场回到四处漏风的自习教室,和茫茫题海厮杀起来。
寒假拢共不过20天,年初五接过了财神,学生们的舒坦日子就没剩几天了。
白宇听着电视补寒假作业,三支笔同时操作,一看就是熟练工。
自从进入2003年,有一个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当中,一开始人们认为它只是传播更广的一种流感,直到接二连三出现死亡病例,才逐渐引起大范围的恐慌,如同石子投湖,石头沉底,涟漪一圈圈扩散出去。
“剧本台记者报,全市医院已收治确诊病例654人,其中死亡人数42人。”
“截止到今天凌晨,全市范围内各大超商,食用醋均已售罄,市民开始转而哄抢食盐与白萝卜。本台在此向民众呼吁,切勿偏听偏信民间偏方,合理饮食,远离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
白宇被突然插播进来的新闻画面吸引了注意力,人们宛如争抢魔戒一样,伸长了手臂去够货架上仅剩的几瓶醋。
“中华民族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见的浩劫,让我们众志成城,抗击非典。”
电话不早不晚在这时候响了,白宇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得心脏狂跳,心中惴惴,像是有感应似的。
电话是妈妈打回来的,告诉白宇,她单位里出了一例确诊病例,目前所有和病患接触过的人都被强制隔离了。
她也被隔离了。
白宇眼眶一下子就热了。听出儿子的哭腔,白妈妈的心都揪了起来。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白宇一直是个心软的小男孩,被全家人保护得太好了,不怎么经事儿。如今他爸在外地出差,他哥远在乡下,自己又被隔离,白宇一个人在家,她是真的放不下心。
白宇很快就从语气中感觉出妈妈正在为他担心,他意识到这种时候自己不能再加重她的负担了。
那么如果是哥哥的话,会怎么做呢?白宇尽可能地模仿着朱一龙的语气,反过来安慰着她。
白妈妈越听越不舍得,反复叨念着:“宝宝,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呢?”
白宇嘴巴一扁,不敢哭出声音给她听到。
爸爸也打了长途回来,告诉他目前机场全面停航,自己短时间内回不来了。
挂了电话,白宇呆呆地坐着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这时候能做些什么。他们家的四个人,竟然因为某种不可抗力,就这样各自流落在外,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家里这串电话号码了。
而他能做的,只是守着这台电话,期盼它再次响起的时候,能够带来一些好消息。
20
古时候随便一场瘟疫就可能夺去一个村庄人的性命,对于生在阳光下长在春风里的朱一龙来说,这种事只在电视里看到过,万万想不到自己也会成为一段重大历史的见证者。
他背着个大包,跟民工进城似的,坐上了回家的大巴。在当了半个月的山顶洞人之后,正打算好好吸上一口世俗的空气,却意外地发觉马路上异常的冷清,绝大多数沿街商铺都大门紧闭。大城市不比乡镇,一歇业就歇到出正月,没有商家会和钱过不去。参照往年惯例,过了初五各种商店就该恢复营业了,而今天都十二了。
朱一龙心下纳闷,不过完全没往非典那方向联想,毕竟在他“下乡”之前,疫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控的程度,新闻媒体也没有大肆报道这件事,因此他不知道也属正常。
心中的疑虑在靠近小区的时候到达了顶点,朱一龙在小区大门附近看到了警察和警车,他没有多看,继续往里走,竟被阻拦下来。
拦他的人戴着口罩,看他学生模样,态度才勉强好点:“小区隔离了,外人不让进。”
朱一龙一脸莫名:“可我住这儿。”
那人逐渐失去耐性:“那也不行!领导规定了,里面的不让出,外面的不让进。”
朱一龙眼见跟他说不通,此时眼前一晃而过一张熟脸,虽然同样戴着口罩,但他还是认出那是居委会的刘大妈,赶紧喊住她。
“孩子,你还不知道哇?小区里有人查出非典啦,听说人在医院已经不行了,可怜喏……”大妈边说边摇头叹气,“哎?可不就是你们6号楼的!”
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非典会死人,爸妈和白宇都被强制隔离了,他有家回不了。单拎一条出来看都是重磅炸弹,一股脑来的时候,也就这样了,到了能承受的极限,人就懵了。
只不过大妈紧接着一句话又让朱一龙强制清醒了,甚至还打了个激灵。
“你先看看有没有别的亲戚家,暂时住两天,过两天你爸应该就回家了。”
“您说我爸不在家?那我妈和我弟……?”
“啊?你这孩子,自家事一点不知道呢?你妈妈单位被隔离,都一个多星期没回来啦,你爸倒是没事,去外地出差了还没回呢。你弟弟一个人在家挺好的,我刚给他送过饭呢……嘿!这孩子,去哪儿啊?你可不能违反规定啊!”
当听说白宇一个人在家时,朱一龙就调头跑走了。有一个民警注意到他,刚打算往这边来,小区里面忽然一阵嘈杂,依稀听见谁喊了一声“有人跳树逃走啦”。那警察一时顾不上这边,立即调转方向奔着那头去了。
跳树的是楼上的居民,家住三楼,大概是受不了这一天天等死似的戒严,才想了这么个昏招“越狱”。没跑出多少就被两个警察按住了,又哭又叫,场面一片混乱。
前门混乱之际,朱一龙绕了一圈来到侧面,围墙顶上插满了碎玻璃。他从包里翻出两件厚外套包住手,原地跳了几下,把玻璃搞掉一些。长片的那种很容易掰断,虽然清理得不太干净,至少有了可以下手之处。他两只手包得跟粽子似的,扒在墙头的玻璃渣上,竟真凭着臂力把自己撑起来,翻过了围墙。
得亏冬天穿得厚,否则还真不好办。翻的过程中,尖玻璃隔着裤子刮了他的腿。所以这就是不听妈的话,不穿秋裤的下场。
进到围墙之内,朱一龙熟门熟路地沿着当年半夜从网吧刷夜之后溜回家的路线爬起了墙。只不过这一次白宇并不提前知道他的到来,窗户紧闭着。
朱一龙悬挂在墙上,抻着脖子隔着玻璃窗朝里望,一时也辨不清楚白宇的位置。他调整一下重心,勉强腾出一只手扣了扣窗户。
白宇正躺在哥哥的下铺,由于是背朝外,因而并没有看到窗外的情况。窗子发出响声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这几天他几乎很少睡觉,一直守着电话,可是除了爸妈每天的例行报平安电话之外,哥哥一次都没有打回来。
敲第二遍的时候,白宇从床上弹了起来,紧接着扑到窗边。
白宇看着朱一龙一条腿跨过窗框翻进房间,他就只会呆呆地看着,像个失去反应能力的傻狍子似的。看到他这个样,朱一龙立马心头一酸,将人一把抱住。
殊不知他自己的样子,翻高爬低搞得灰头土脸,加上在冲刺补习班半个月就洗了一次澡,看上去别提有多惨了,和难民没两样。
白宇不知道自己这个星期是怎么活下来的。刚开始的时候邻居奶奶受了妈妈的嘱托,让他每顿饭都上对门吃。后来五楼的伯伯突然间就发病了,白宇至今都记得他被担架抬走的场景。接下来他们小区就被隔离了,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闭,唯恐致命的病毒经由空气传播到自己家中。
其实白宇一点也记不清具体过了多少天,盒饭送来他就吃,实在困了他就躺在哥哥的床上睡,除此之外,所有醒着的时间,他几乎都守在电话机跟前,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此时抱着浑身臭烘烘脏兮兮的哥哥,白宇跟小时候一样哇啦一声哭出来。压抑了这许多天的情绪,他也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了。如今这一哭,倒好像重获新生一般。
重生过来的白宇眼泪汪汪地谴责:“我不、知道、电话号码、找不到你、你也不、打回来……”
有一只手始终在他背上抚拍,每当他哭到打嗝抽气的时候,就拍一拍。
光是听着这份描述,朱一龙的眼圈也红了,说话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突然间白宇像是想到了什么,僵住了。“你不应该回来的!说不定我已经被感染了,你应该待在外面的!”
想到这一节的白宇情绪又瞬间低落下去。朱一龙捧着他的脸,像给小猫擦脸似的,用拇指揩去他满脸的眼泪鼻涕。
“谁叫我是你哥呢。”
就算白宇真的感染了,他也会回来。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是白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