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秋风画扇
第一章 九堂会(一)
待到那人走近了,我一看,顿时觉得自己穿越回大半年前的那次西安之行了。
那人一身深色休闲,身量挺拔,嘴角噙着笑,面上仍旧戴着一副标志性的墨镜。
我还没说话,那厢就先咋呼起来:“哎呦,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邪?”
黑眼镜。他怎么在这儿?我有点愣神,九门提督,我倒是不知道这里面什么时候有他的位子了。
我回头看一眼闷油瓶,他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我只好转回去,先跟黑眼镜打招呼道:“是有点儿巧,想不到这儿也能碰上。”
话只说了三分,经历这么多事我也总算学到了。虽然黑眼镜跟我们能算是一路的,但说到底,也只能是截至目前罢了。
“呦,怎么几天不见还客气上了,都是平三门的同僚嘛咱俩谁跟谁呀?”他说着就要过来搭肩膀,被闷油瓶一个眼神挡了回去,也不在意,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怎么说也和做了这么多次我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就算为了程子我也不能坑你不是?”他说到这儿,突然换了语气,“吴邪,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身后的闷油瓶抽了抽嘴角,我则是直接被那个“都是平三门的同僚”给蒙住了。平三门在上三门日渐衰落的大背景下,跟下三门狼狈为奸,对整个盗墓大军来说,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作为平三门的三家,陈皮阿四、我爷爷和早就驾鹤归西的黑背老六,谁家也没培养出黑眼镜啊?
脑子一转,陈皮阿四还健在,我家也有我二叔,唯独黑背老六孤家寡人一个早早死了空了个位子出来,莫不是黑眼睛就是顶了他的缺?这也太不靠谱儿了。九门提督哪是这样说进就进的,那帮老头儿老太太个个都活成了精,要倒腾出这事儿来还真是不对头。
不是说黑眼镜本人怎么样如何如何了,主要九门提督很关键的一点看得是在道儿上的影响力,黑眼睛再厉害也是单干,跟一个派系或者一个家族比起来,就显得单薄了。
“嘿,小邪,看不起人怎么着?”黑眼睛见我不说话,一挑眉,乐了:“民主选举,懂不?说实话那天我收到消息的时候也半天没回过神儿来。不过,人生嘛,不都是这样的。”
这么说,这么不靠谱儿的事,还是真的了?九门提督里黑背老六的位子空了这么多年,也没啥实质影响,这次这帮老妖精非得凑齐了人保不准就有什么阴谋。
也站了一会儿,我身后跟着的朱明提醒道:“大少爷,时候不早了,二爷说了,不能让上面的那些久候了。”
我一点头,思量着让那群人等太久也不好,万一一会儿真折腾起来了,难免有落人口实。不管怎么说,在道儿上辈分关系还是颇为重要的。我看了眼黑眼镜,道:“一块儿上去?”
黑眼镜一笑,道:“当然。”然后就自顾自的先上了楼。
一上三楼,立刻就有服务生过来接待。黑眼镜一比手势,笑道:“303春香墨华。”那服务生听了立马止步,鞠了个躬显得更恭敬了。
在这宝砚楼里,数字编码的包厢有大大小小近三十个,而有名字的就只有三楼春、夏、秋、冬四个。每一个都是超级别布置,包下它的人,有钱是次要的,名望势力才是大头。那帮老不死的,本来也未必非得选在这儿大概就是为了杀杀我的锐气。靠,小爷的锐气岂是这些就能磨掉的?
我一身吊儿郎当的匪气,压根儿没把这当成个事儿。反正二叔说了,让我别去丢吴家的人,要真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的就太不像话了,真让他们觉得小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软柿子好捏是吧?!
黑眼镜停在一扇门前,转头冲我笑了下,也没多说啥,就直接推了门进去。
里面本来还有人交谈,这一下,都没了声音。气氛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嗨,各位,不好意思来晚了。”黑眼睛大大方方一摊手,就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十几道目光一时间刷刷地射过来,审视的有、旁观的有、纯好奇的也有。我定了定神,道:“不好意思,久等了。”
这句话说得极为巧妙,跌什么不能跌份儿,要是我姿态摆的太低,那以后老吴家真不用做人了;但要是高姿态的话,就会引起反效果,平白落下个“不知分寸、没礼数”的话柄。而这么一说,就显得刚刚好。既不诚惶诚恐,也不盛气凌人。
屋里的人脸色各异,我趁着沉默的这段时间,大概扫了一圈。
除去我、闷油瓶和朱明,屋子里还有十几个人,围坐着一条长方形的原木桌子,基于身份问题,相对坐得比较散。我稍稍注意了一下,坐右边尊位的是一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眼神很淡,从我进来神色就没变过,看我的时间比看面前茶壶的时间还少,不过偶尔一抬头加点热水什么的还是露出点上位者的气息。
我想了一下,觉得这搞不好就是九门提督里排位第一的张大佛爷家的人。至于是不是张大佛爷本人,我回头瞄了眼闷油瓶,这还真不好说。
正对着门儿的那一边坐了六个人。左起那个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心下一紧,猛然发现这厮居然是那只猫王!今天换了件浅黄色刺鹰缎子上衣,又加了副金边眼镜,难怪我没立马认出来。再一看,他后面站的那个,可不是那天那个小男孩儿嘛。见我看他,还冲我眨了眨眼睛。
靠,这他娘的什么世道!我忍不住在心里大骂,连个猫王都成了上三门里二月红的后人,小爷我怎么了犯什么事儿了需要你们大动干戈的三堂会审?!
再往旁边也是上三门最后一家的代表,独臂梁。他早年是个猎户,有一次进山不下心让老虎咬去了一条胳膊,后来不知怎的就入了这行儿了。他生的高大威猛,棕色皮肤结实紧致,根本看不出这人已经四十过半,倒是浑身一股杀伐气明显地和前面俩人不搭调。独臂梁身后站着三个人,估摸着都是他徒弟。看我的表情一个赛着一个的阴狠。
可能是上三门跟平三门之间还是多多少少互相不待见,陈皮阿四跟独臂梁之间隔着挺大一段儿距离。
陈皮阿四什么变化,到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收敛了不少,自打我进门,他只抬头看了一下闷油瓶,就再没别的动作了,跟张家那个青年一样喝着茶,不是往杯子里添点儿热水。
再往下看,没我的位子,直接坐着黑眼镜。他倒是朝我笑笑,一副局外人的摸样。我心下冷哼一声,娘的,还真把我当犯人审么?连我们老吴家的位子都敢剥夺了,这群老不死的今儿真想卯足了劲地折腾。
下三门里打头的是霍家,可能历来都是女人当家的关系,他家女人的地位明显要高出一截来。这次派出的代表是个约摸四十不到的女人,在霍家排得上前五位,叫霍青荷,脸上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风韵来。也许是老吴家跟霍家交好,她倒是冲我笑了一下。
我琢磨着按辈分来讲,她怎么都该是我二叔那类人,我得叫声姨的那种长辈。她后面站着一个年轻小姑娘,顶多刚二十,穿着时下流行的衣服,也笑眯眯地看着我。
奇门八算严格地说不能算作道上的人,在九门提督里占了一个位子凭的就是那一手极准无比的卦。这次来的人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像是盗墓家族的掌权人,更像是机关研究员。
坐在左位的是解子敬。解家与我们老吴家因为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两家并不生疏。解子敬是老痒的堂哥,大了我四岁,小时候还一起玩过。这两年解家老爷子逐渐放权,家族里许多事也移交到了他手上,这人的能力,用我二叔的话说,就是小看不得,是那种一时不留心就能掀起波浪的的主。他后面站着的果然是鬼三,见我眼神扫过来,就冲我点了一下头。
现在的状况是这八家围桌坐了个“凹”字形,背对门的几张椅子留给了我们。我跟朱明对看了一眼,朱明沉了下脸,看上去不愉快的样子,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坐吧。
输人不输阵,如果我连坐都不敢坐,气势立马就下去了一大截。朱明跟在我二叔身边少说也十来年了,这种场面自然应付过不少。
我见状,立马拉开椅子坐了,挑了黑眼镜的对面。闷油瓶在我旁边跟霍家人对着坐了,朱明自觉地站到了我后面。
“各位在场的,有跟我平辈的,也有我的长辈,但不管怎么说,参加这种聚会,或者是处理家族事务方面,都比我有经验得多。我就一新手,二叔临危受命这才赶鸭子上的架。要是今天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还希望各位通融通融,多多包涵。”我赔着笑,决定先发制人。
第二章 九堂会(二)
我话一出来,几个人都有点蒙。八成是没见过被审的还这么理直气壮的。笑话,小爷今儿不让你们这帮老妖精看看后浪的威力,陪你们好好折腾折腾,你们真当老吴家全死光了任凭你们乱吠啊。
“吴家小子这话说的,大家都是道儿上的,说通融就太见外了。”霍青荷道。
“霍姨是道儿上说一不二的人物,名头比大多数男人家都响亮,二叔交待我了,让我留心跟姨您多学着。”我说得不卑不亢。
霍青荷一笑,道:“既然是你二叔交待过的,我就提点着你。”
话刚说完,就听独臂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过去,发现他一脸的鄙夷,眼神跟刀子一样往我身上招呼。他身后那三个徒弟也不是啥好料子,个个儿都想生吞了我似的。我他娘的就纳闷儿了,我是怎么得罪这群残疾人了?
“行了,既然大家都到了,那就开始吧。”解子敬看了一眼众人,出声道。
这话说了,反而没人说话了。喝茶的喝茶,养神的养神,个个儿都等着别人来做这个出头鸟。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其实在哪儿都是这么个理儿,最先憋不住的那个,必然得不到啥真正的好东西。
我坐得笔直,扫了一眼眼前这一排人。
行,敌不动我不动,这些想扯我们家后腿的人都不急,小爷也不急,咱慢慢儿耗着。这九堂会开它个三五天半个月的也没啥,和两会一块儿开完那正好应了景儿了,反正我店里有王盟那小子看着,家里还有二叔这个正主坐阵,我只当练习耐性儿来了。
一时间偌大的房子里面静得有点惊人,偶尔有几声轻微的脆响,那是张家张明谦喝茶时杯盖相拂发出的。
“嘛,大家怎么突然都矜持起来了?这么静悄悄的又不是什么闺房私密,有话就说嘛。”黑眼镜以一种极其不靠谱儿的方式打开了话题。
猫王轻笑了一声,道,“也对,就不要静坐着养神了,大家都敞开了谈谈。”说着看了我一眼,道,“是吧,吴邪?”
关我毛事情,是个毛!想到因为他被闷油瓶这样那样就觉得脚底有小火苗儿噌噌噌地往头顶上冒,我道:“我初来乍到,又是后辈,主要是来向各位学习经验的,意见不重要。”
“这是哪儿的话,大家都是同僚,既然坐在这桌儿上了,就一律平等了,你的意见当然也要听听嘛。”
好一个一律平等,既然平等了小爷我就不装客气了。我回头看了眼朱明,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开口道,“那好,各位,我想请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已经另找人准备取代了我们老吴家?”
霍青荷端着茶杯的手一晃,道,“吴小子,说话不要这么带味儿,什么取代不取代的,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事。”
我说:“霍姨,凭咱两家的关系,您也知道我们家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自我爷爷去了以后,我奶奶多年不出老宅子,我爹又醉心于它的科教事业,对家里的事物不闻不问,二叔管了没几年,又因着三叔的事,也没心思细细打理了。三叔的老盘口都散了,至于是哪些人分了他的势力我们暂时不说,反正如今只剩下本铺有个十几年的老伙计维持着。至于我,就守着那家小古董店,更没啥作为,最多就是偶尔跟朋友出去赚个零用钱。”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个时候,诸位开这个例会,又好巧不巧的,单列出了我家的位子,另八家坐成一线,我这赶鸭子上架的新手不必各位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心里真是慌得很。所以,霍姨,您说我小心眼也行,我总得问问,我们老吴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独臂梁道:“小子,你也不用故意绕人,你说说,你们老吴家现在该是个什么位置?”
“按我说……”我沉吟一下,心道狗日的我还想说the king of 倒斗’s world 呢,您肯吗?
“爷爷从前教我们,总是有一条,我记得最准。不冒进,不贪多,守成总比创业难。所以,各位叔婶儿,老吴家能保成最好,不求别的。”
就算保不了成,也不能让你们白白占了便宜去。我暗地里如此想着,拈了细竹缠丝钵篮里面的一颗花生,细细捏碎了壳,挑出颗粒大而饱满的送进嘴里去。闷油瓶坐在我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做背景状。
“各位叔婶儿,我再多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我是老吴家的独苗儿,大小在爷爷跟前儿长大,他老人家也一直教育我施恩不图报的道理。但现在老吴家可以说是独木难支,我厚着脸皮向诸位讨这个人情,保住我爷爷留下的位子。就算等哪天,我下去了,我爷爷打我骂我,怨我麻烦他的老朋友都行,我绝无二话。”
毕竟是抬出了爷爷的名头,人虽不在了,余威倒还有些。也不是说爷爷有多么强大,只是死者为尊,往日有再大的冤仇,那都是不必提的,但若是有恩德,却是一定要还。
爷爷倒了一辈子斗,老九门里面承过他人情的可不在少数,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愿意抬他老人家出来,毕竟人情这东西可大可小,有时候就是保命符,不到关键时刻绝不动用。
“放屁!”独臂梁乍一拍桌,“吴家小子,少拿吴老狗来说事儿。今儿个一码归一码,你吴家不行了、撑不住场子就往后退,吃不下的生意吐出来大家重新分配,多少年了这理儿也没变过。别说是你,就是吴老狗从土里爬出来了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我咬着牙冷笑,一只手在桌子底下用力握成团。闷油瓶面上无甚颜色,私下却是悄悄将我握住。
我抬出爷爷来是做得有些不厚道,我原也是心里打鼓的,现在独臂梁这么一嗓子,倒是显得他重利轻义、轻贱长辈起来,我倒因此反而被掩了下去。
果然,霍青荷只愣了一下便道:“老梁,你今儿早上火气大,别说话冲着小辈乱发火。”
另一边的猫王笑的更是碍眼了,一副看好戏的架势。至于张明谦跟陈皮阿四都只瞟了一眼,继续低下头喝茶。
独臂梁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倘若这时在平时,比这更难听的话都不算什么。主要这里是九堂会,坐在这里的人都是代表各自派系的,他这番话,不是他对着我说的,而是以他为首的势力对着整个吴家说的。再往大里说,他这是公然引起老九门的内斗。
如今时代不同,老九门风光不胜往昔,再来内斗,那必然能折腾尽了气数从此各家再翻不了身,毕竟老九门手里掌握着的资源,是在政府默许的态度之下。老吴家虽然败落得快了,但要想借此将我们踢出行列,瓜分我们的残余势力,那大家就鱼死网破都不要活了好了。
只是话既然出了口,朱明又是跟着二叔混精了的角色,不等他再修正,便正色道:“梁爷,这老九门自打成立的那天起,九门后人相互帮持,我们家二爷虽然平日里和你不甚亲厚,但情谊总是在的。按辈分,你与我们家二爷同辈,也是得叫我们家老爷一声叔的,何况这话挡着我家大少爷的面说,您架子是不是有点端不住了?再说什么犯了长辈的话,让别人传到二爷那边去,我也不好交差啊。”
好!狗日的噎得就是你这个死残废!教你处处跟小爷对着干!娘的吠啊、你倒是再吠啊?!
“算了,”我正蓄力打算爆发小宇宙的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奇门八算的齐正行突然开口道,“听我一句,大家都不容易,早上急匆匆的赶过来难免气儿冲些,不如先吃个饭,边吃边谈,怎么样?”
第三章 九堂会(三)
这一顿饭吃得那是相当难堪……如果非要我加个定语,那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史无前例的·远超非人之极限·屎都比吃这顿饭好”的难堪。在这种气氛下,我难得的拿起了突然出现并且以前不曾有过的小三爷的范儿,吃得慢条斯理仪态万千的。要是叫我爹看见了,肯定不会再怀疑我是他亲生的。
喝过了两杯酒,居然是黑眼镜先发话了。我放下筷子听他道:“小邪,我先喝一杯,向你讨一个人情,等会儿要是你有不乐意的地方,就放宽心过去了,卖我个面子。”
我一听这话心里立刻就悬了起来,按道理,谁先开这个场都不应该是黑眼镜啊,除非他这次真打算站在老九门那边去。我偷眼看了下闷油瓶,他果然还是那个表情,看不出个四三二一来。我也只能跟着闷爷表示很淡定,对黑眼镜回以一个装逼的微笑。
“吴邪,你二叔跟你三叔的堂口加起来,大概有多少人?”猫王吃了一口小男孩夹给他的肚丝,慢悠悠的问我。
我心知这一问,客套话是说完了,这就开始审了。还在来之前朱明也跟我提过,便道:“我之前不碰这些事儿,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但要按年前,三书的摊子没散的时候来算,怎么也得三五百人吧。”
三五百听着挺多的,但刨去专业搞鉴定的、销售的、走货收货的这些人之外,专业培养起来倒斗的可能还不到一百个人。再说这其中又有许多是后来反出了门,单干的,其实也就估摸着三四十个。这数量不算多,但也绝不少了。老九门里其他八家跟我们的情况应该都差不多。
“喔……这都是精英了。”猫王应了一句,又道,“都不年轻了吧?”
“是,最小的也跟我差不多了。”我道。
二叔手下那批人三十五、四十岁往上的居多,确实都不年轻了。独三叔那边一个程子小我些,今年才二十六。(虚萸:你忘了你家盟盟了,其实盟盟才是最年轻的咩)
“这两年你动作频繁,那些人没有损害?”
靠破猫,想绕小爷怎么着,小爷这会儿要是应了岂不是让你们有了向爷开炮的借口?
我脑子一转,道:“这两年本心是想好好做生意的,但市场这个东西,啧,真是不景气,再加上通货膨胀,您也知道……所以就跟着三叔玩了玩。我三叔嘛,各位也都知道是怎么个脾气,自家人全看不上眼,非要在外面花钱夹了喇嘛才说好。我一直跟着三叔,所以,那些人损害不损害的,我还真不太清楚。”
“小三爷倒是精明会算计,省着自己人不用都找了别人。不过也对,外人的命总归是不值钱的。”站在独臂梁后面的一个独眼青年道。
解子敬轻咳一声,道:“干咱们这一行的,命都差不多,只自己小心些罢了,说不上谁比谁更金贵一点。”
我抬头看一眼他,先不管为什么,总之人家暂时帮我解了围就对了。
“是……再退一步讲,夹喇嘛你情我愿的,各位也不是不知道,付清了钱,真进去之后管不了那许多,命都是自己的,那轮得到别人操心。”我对着解子敬点点头,说道。
坐在霍青荷身边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皓腕一翻,加了块酱鸡进我碗里,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只听得镯子碰撞。
她呵呵笑道:“要我说,今儿大家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说那些做什么。吴邪哥哥,不如你给我讲讲这两年你的经历?”
我看了下周围人,个个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霍青荷说:“这是我家大姑娘霍晴,看多了书,整天想着下去玩,也不想想里面是她这小姑娘能玩的地方吗?加上老太太又疼她,我也不同意,就怎么都没让。她就逮着谁都让说两句,吴小子,你这两年经历得多,随便捡一个跟她说说,就当哄哄她吧。”
我心道好你个母狐狸,你们这一老一小拿话压我呢是吧?这哪是让我哄她,你们俩倒是哄我呢?
面上却如常的道:“那各位长辈都有这个意思,我就不推辞了。你想听哪一段儿?”
“哪段儿最有意思?”小姑娘露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下地嘛,哪能算什么有意思,你要是想挺有意思的,叫黑瞎子讲去。他的经历可比我多,身手也比我好,在我看来要命的事情到他那儿都是有意思的。”
“嘿。”黑眼镜看我一眼,摇摇头,继续吃他的银鱼羹。
霍晴道:“那吴邪哥哥不如把倒过的斗的名字说一说,让我拣出一个,你再细说,怎么样?”
我一顿,原以为这小姑娘好打发,编排一下黑眼镜让她吃个暗亏讨个没趣就算了,结果摆明了这个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
“从第一次下斗开始,七星鲁王宫、……西沙那回,到后来云顶天宫跟西王母宫,再加上前阵子走了趟陕西和宁夏,就这些了。”我淡淡说,故意省略了秦岭神树那段儿。那次毕竟只有我跟老痒两个人,又都是生手,应该引起不了啥注意。
而且我总觉得,那个物质化的能力太玄了,少一个人知道总归是好的。看一下众人的表情,应该是我说的跟他们掌握的情况是一致的,都是没什么。
霍晴想了一下,说:“西王母宫那回好玩吗?”
一想到西王母宫我就忍不住来气,三叔的真实身份、文锦的问题、奇怪的录影带、阿宁的死和最后三叔势力的分崩离析,这些几乎全部都是从那一次冒出来的。里面有很多东西我好不容易不想再纠结了。以后会怎么样以后再说,现在就想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行吗?!
“那有什么好玩的,一路都在逃命,我只记得跑得腿都要断了,还哪顾得上别的。”
霍晴张口还想继续问,冷不防有人恶狠狠呸了一声。看去,却是独眼人旁边站着的一个刀疤脸。
本来还算刚毅方正的一张脸自眉梢被人一刀划到嘴角,如今眉毛一竖更是显得狰狞:“嘛拉个逼!狗日的你倒喊起断腿,操你的我哥们儿真把腿断在里面了也没哼一句!狗屁小三爷,就是一拿钱塞人的怂货!我哥们儿给你们蹚雷开路的时候你们好话都没一个,有事儿了你们跑得到快,日的要不是有朋友救他出来,你们就真敢拿他去喂蛇!我操你娘的是个毛爷!”说着就端着面前的茶水朝我泼过来。
一边坐着的独臂梁岿然不动,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
张明谦没听到似的仍旧兀自坐着,猫王身后站着的小男孩早跳到他怀里做出一副我见犹怜的表情,好像那水是朝着他泼过去的一般。而刀疤脸身边的那两个人跟他同仇敌忾,没一块儿泼我就不错了,更不用说拦着。
其他人要不坐得远一时没反应过来,要不作壁上观等着看好戏,一时竟也没人动作。
因为坐得又紧又拘束,来不及站起来躲避,一碗热茶生生的泼到我面前。我只觉得闷油瓶跟朱明同时抓着我的领子把我猛力往后扯,但还是被泼到胸前的一块皮肤上,烫的我闷哼一声差点大叫出来,又因为距离不够,被抓着后颈的力向后带着,我整个人带着椅子一下就翻了过去。
“梁爷,你这么做就太过分了吧!手下的人不好好看管着,还反了不成?!这都是欺负我们家大少爷年纪轻辈分低,敬你们都是长辈,没二爷的威压怎么着?!”
趁着闷油瓶过来扶我,朱明立马站了出去严厉道。这时候如果态度不强硬,不拿出点血性来,才真是会被人压着打。
“吴邪……”闷油瓶想看看我被烫到的地方,被我按下了。
我站起来,索性把椅子踢到一边,沉了口气,正待开口就听独臂梁慢悠悠的道:“阿刀最铁的哥们儿废在西王母宫里了,如今裤管儿低下空荡荡的,看了难免让人伤心。说到底那也是你们三爷造的孽,他不打外人主意不就没这事儿了嘛?阿刀脾气冲,一是冒犯了你们家小三爷,是他的不对,我回头罚他。不过你们家小三爷下过那么多斗,都安安全全得出来了,这会儿竟然连杯茶水都躲不开,可见你们三爷也太惯着他了。换成是我侄儿,我可没有那么仁慈,早让他自生自灭去了。”
我一听,甩手冷笑道:“好,梁爷现今儿这么说话,我倒是明白了。各位对我怨气还不小呢!我今儿个倒要听听,我吴邪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劳动各位大驾一个个的出来唱这么一出地折腾我!”
第四章 九堂会(四)
“话儿也不是这么说的,吴小子。”霍青荷沉吟了一下道,“也不是我们说,你自己心里有谱儿,你经历的那些斗,虽说是夹来的喇嘛各自生死有名,但人马折损得也太说不过去了。都是自家兄弟,做事也不能太绝。你好端端的一大学生,倒斗的事情能知道多少,你三叔也由着你胡来,为了保住你自然得损失好些人。你说你要不是靠这些人护着,能太平到现在么?”
“他?”刀疤脸咧嘴一笑,“他能倒得了斗?还不是靠了自家叔叔的关系!哼,现今儿他叔叔垮了,”他的眼神猛然一转,上下看了眼闷油瓶,“就靠他大少爷那细皮嫩肉的屁股去讨好他男人吧!”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操他亲娘!一瞬间我都要冲上去揍他了,朱明跟闷油瓶两人却一左一右按住我,朱明低声道,“大少爷,动了手就先落了下乘了。”我只好硬生生忍住。
刀疤脸的这一番话显然作用不小,一时间从一直没怎么出声儿的齐正行一直到霍青荷,甚至解子敬跟张明谦,都露出微微嫌恶的表情来。只有黑眼镜、猫王跟陈皮阿四没有什么反应。
我定了定神,长出一口气道:“这位兄弟既然这么了解,想必也深谙其中滋味吧?不过看你脸上的疤,啧,是你金主喜欢玩激烈点的还是他对你的屁股不满意啊,否则怎么保护得这么不尽职呢?”娘的,不就是比粗俗、看谁能恶心人吗,小爷还不信比不过你了!
“狗屁!你爷爷我这疤是拿命换的!哪像你个狗日的龟孙子,见事儿就跑,舍了别人的两条腿不说,连自己后面的洞也舍了!怎么样,被插很爽吗?护着你下一次斗要给人插多少次?我怀疑你能行吗?该不会你和你三叔那老狐狸一块儿上吧?!”
“啧啧,我看你三叔那老家伙年纪大了皮肤倒是不错,别是给男人那东西滋养出来的吧?哟,看这哑巴张儿对你寸步不离的,你还挺会勾人啊?喂、哑巴张,他们叔侄儿俩滋味儿有啥不一样啊?”说这话的是那个独眼人。
闷油瓶只抬了下眸子,就没反应了,只用力握着我的手。
却是首位的张明谦听不下去一般的,皱着眉推开椅子出门去了。走前还深深地看了眼闷油瓶。
房子里静了一静,紧跟着出去的是陈皮阿四。这老人家不知在想什么,从头到尾一字儿也没说,这就走了。
齐正行也站起来道,“我家明着说早不在老九门之列,今天来只是依照家训罢了。九门事务跟我们并没有牵扯,我也先走了。”
等三个人退场完毕,我仍旧是站在原地,对着独臂梁的方向道:“何必呢,你们要是怨我跟我三叔没拉你哥们儿一把,先前就该跟我说,也不用费这周章。我兴许能找个好点儿的金主护着他,只消他把人家伺候得舒服了,大家皆大欢喜不是么?现今儿你们跟我这儿撒波我也没办法了,连两条腿儿都没了这也忒难找主儿了,毕竟残废的吃喝拉撒都是个问题,谁会对连扑腾都不能的人的屁股有兴趣啊?啧,要不干脆你们自产自销算了,我看你们不是跟那个残废很合得来嘛,反正他又挣扎不了,你们3P想怎么玩怎么玩,难道还用我教你们?”
“欠狗日的,你再说一句试试!老子妈的非找人轮奸你!操!”刀疤脸作势要扑过来,被隔了一个位置的黑眼镜笑眯眯地按下了。
“操你妈黑瞎子!你是不是也他娘的看上他的屁股了,放开老子,老子非打死他不可!”
“唷、小刀,你就这么点劲儿连我都挣不开还想扑过去啊?你不也认清了他旁边跟着的是他男人嘛,那可是胜我一筹的高手,你这么放话说要打死人家,他男人能甘心嘛?”
“滚开!老子跟那只会被男人操的孬货不一样,老子不怕死!”
“是是、你不怕。可是我不能让你去送死啊。”黑眼镜还是笑眯眯的,只是手上一用力,刀疤脸顿时一声惨叫,对着独臂梁阴鸷的眼神,黑眼镜拍了拍手,如常地道:“没什么,先卸了他两个肩关节保保命,一会儿梁爷你要觉得这样带回去玩得不刺激,我再给他安回去。”说罢冲我一笑。
我心道,闹了这么半天,黑眼镜好歹是站在我这边的。哼,他要是敢站错立场,回头非叫程子跟他拆伙不可。
解子敬看了一出热闹,这会儿开口道,“现下别的都不提了,吴邪,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谈。”
这家伙着实不是个好东西,虽然吴、解两家交情不错,但看他今天这架势,没有不帮吴家的意思,却也不主动伸手。等着别人出头从吴家身上榨出些利益分了再来装好人,或者干脆是跟吴家谈条件。总之就是利字当头,坐享吴家的成。
我又看一眼霍青荷,更加笃定了霍家也是这想法。
“别,不坐了,站着我有些底气,坐着就不行了。就事论事,该怎么的,说来大家都听听。”
“好,吴小子,姨也不跟你多绕了,这几年你活跃起来,带进斗里的不少,出来的可没几个。虽说那些人是单干的,但想必你也知道,咱们这行儿,哪有那么多单干的,多半都是各家培养出来的。虽是反出了门,兄弟情分却还是有的。都跟你那儿出了事儿,我们也不好交待是不是,下面人难免的心里面生出点儿什么。”
霍青荷放缓了语气继续对我说道,“吴小子,姨知道你难,但当这个家的都有难处,再说老九门不比从前了,人心都不稳了,这次再闹大了各家都不好看。你只当卖老九门个人情,先担下这事儿,给底下人认个错赔点东西,到时候你的损失各家再补给你。委屈一下顾全大局,吴小子,行不?”
第五章 九堂会(五)
我可以低调地问候她母亲好吗、可以更加低调地邀请她母亲再赴黄泉吗?我日!这群人真当我是傻子好欺负、我他娘的脑子难不成让狗给吃了吗?!一个个儿的以为小爷脖子上面顶得是西红柿啊这么玩儿爷!
且不说折了这么多人不是小爷的过失,就算是,那也是一百个不能认的,更别说道歉了,还赔偿?!我呸!
说什么有损失过后各家再补给我,净扯淡吧!我要是真这么做了损失的是老吴家的脸面,能补回来个屁!老吴家一旦到那份儿上这几个王八糕子不迅速瓜分了重组势力才怪,不摁我去黑市卖掉器官就不错了,还谈屁的补偿。
我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几分现代人的悲哀,当年跟在解子敬身后丢沙包、盼着过年去霍家老宅串门子的那种心情现在回味起来更觉悲凉。不禁气得有些克制不住:“霍姨,我敬各位是长辈,又有二叔交待,所以自打进这个门起,就不敢有一点儿不恭敬,如今您也不能欺负我是小辈、是生手就这么对我。”
霍青荷脸色一沉,露出不悦来。
我继续道,“我吴邪平素不管事儿,但二叔既然把事儿交给我,我也不是担不起来。当喇嘛夹来的那些兄弟别跟我谈什么道义,当初明码标价拿钱办事儿那是死理,怕死的惜命的完全可以不应承我,我家也不做那强买强卖的事儿!等下去了跟不好队伍,或者是贪心图个什么丢了性命,那是该的!凭什么到头来这些人都是我吴邪的责任?跟着我下去的是死了不少,但我今儿说了,我吴邪的手里,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干净。”
说完之后觉得舒畅了不少,回闷油瓶一个眼神示意没事,却听得独臂梁开口对霍青荷道,“早跟你说了年轻人主意大,说不听,你侄子大了管教不住,叫你声姨估计也是勉强,你不给他看看真章儿他就学不乖。怎么样,要我帮你吗?”
“哼,”霍青荷继续一脸酱色,“他果然是吴家人的脾气,往死里犟,说也不听的。你要是有办法就来吧,我不管了,谁愿意出力不讨好呢!”说罢瞪了我一眼,似乎在怨恨我的不识好歹。
我正咬着牙看霍青荷跟独臂梁之间的互动,一边脑子飞快地计算着这两家是不是已经谈好了什么条件结成了什么利益共同体之类的,冷不防听到猫王的声音,他道:“那些人的确不是你的责任,但是,吴邪,为了老九门,你就不能委屈一下?”
我一下子火就噌噌噌地冒了上来,声音猛得上扬了一截儿,要不是闷油瓶还拉着我,我非要上前一步揪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不可。
“老九门,又是老九门!老九门算什么?!我吴邪长这么大,吃穿用度一分一毫,都不欠老九门的!在我们吴家落魄、爷爷突然过世、三叔蒙难、二叔焦头烂额的时候老九门在哪呢?在他娘的挖空心思怎么样落井下石彻底分解消化我们家的势力!在想方设法地算计我让我去背一个莫须有的黑锅平息众怒!说得倒好听啊你们,什么兄弟情谊同僚道义,他娘的全是狗屁!你们干得那些事儿有情谊吗?还说我不顾底下人死活,你们要是念及同门情分,当年反出南派的那些人的格杀令如今怎么还没取下来!”
这是真事儿,我那时候还小,是后来解连环有一次喝多了说漏给我听的。
说是十多年前,南派北派争得厉害,又赶上当时局势不好,学生动乱什么的频发,社会就更不太平了。政府那时对这些事儿查得紧,大家日子过得都不舒坦。但相对南派来说,北派的规矩多,不闹腾,所以那时几乎所有的力量都集中镇压南派了,北派在那个时候迅速壮大,而相比之下,南派就非常惨淡了。
这时,自然有不少高手愿意去北派发展,一来北派有邀请,二来南派也实在不景气。不管为了什么,去北派在当时来说,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群人里面有单干的,但大多都是家族培养出来的。按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想走想留的全凭各人意愿,师徒名份啥的说起来更像一种附加条件,没有那么大的约束力量。
这群人说定了要走,反正再留下去也没有好日子过。但也不知当中是谁走漏了风声,当夜老九门就连夜聚集,也不只说了什么,但第二天清早,原本的那群人中的绝大多数都连家带口的一起消失了,少数高手狼狈逃跑,从老九门发出的格杀令却一直挂到了现在也没有取下来。
那晚我爷爷也参加了,他没说自己对这件事是赞同还是反对了,不过打那之后,他就好像突然对所有道儿上的事情失去兴趣了一般,权利都交给了二叔,自己在老宅里颐养天年。
用解连环的话来说,就是,“在当时那个局势下,不管他是赞同还是反对,那群人都不能放过。他们一跑整个南派就全乱了,这样的局面使他或者他们不得不做出了某个决定。就是这个决定,让他意识到,老九门已经不是早先共叙兄弟情谊的地方,它的运转使它变得开始吃人了。”如今我再想起来,越发得觉得这话有理。
十多年前的这件事也算是老九门的伤疤,毕竟亲手杀了跟自己并肩的兄弟说出来不是什么光彩事,猫王、独臂梁、霍青荷跟解子敬是知情人,听了都不免觉得几分讪讪的,但黑眼镜先前不知道,听得还津津有味,看他的表情,似乎真一副“还有没,再说一个给我听听”的八卦模样。
最后,却是猫王先叹了一声,道:“吴邪,老九门对你来说是不算什么,但再怎么样,它也是你爷爷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混账!你别拿我爷爷出来说事儿!”我几步冲过去就想揍他一拳,但生生被闷油瓶拦住了。
朱明赶紧站出来道,“二先生,我家老爷既已过世,现在站在这里拿事儿的又是大少爷,您何必非抬这个杠呢?况且依我家老爷对大少爷的疼爱跟信任,我想大少爷想做的,老爷都会支持的。”
“所以我就是随便说说。”他玩着小男孩柔软的头发,含笑道。
“你个猫王!操!我告诉你,少跟我说那些个,老九门压不住我!我跟爷爷不一样,我没那么讲道义也不念旧,你他娘的就是今儿把爷爷从坟里请来了,我吴邪也敢说,让老九门见它的鬼去吧,小爷不在乎!”
第六章 九堂会(六)
我越说越激动,闷油瓶揽着我肩膀的力气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我的上半身嵌进他的胸膛里才能止住我乱扑腾。
我怎么会不知道,爷爷把老九门守了一辈子,老吴家从长沙淘土村子里出来,全靠我爷爷一个人,经历了多少才搏到这个位子。可实际上这个位置这么艰难、老九门这么肮脏,我不知道当年爷爷站在这里时会怎么想,但作为我,真的非常不愿意承认,那个教我认字给我做新奇玩意儿的老人拼搏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守护着这么不堪的东西。我宁愿它毁了好了,老九门散了不好吗?
独臂梁哼一声道:“吴家小子,既然你这么不爱这个位子,今天还在这儿争什么?按霍家说的办了,大不了我们各家给你双倍补偿。”
我冷笑,从闷油瓶怀里挣扎出来,看了一眼朱明道:“我是不爱这个位子,说白了老九门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就算是丢脸也不是往我这种小辈脸上抽。但我爱我们老吴家的脸面,让我去给你们底下的人道歉,你也不让他们自个儿掂量掂量,我老吴家少当家的折了身子他们倒是哪个受得起!”
“呸!一个被男人操的烂货!”独眼人骂了一半,就被黑眼镜干脆的卸了颔骨,立马啊啊地说不了话了。
独臂梁一狠瞪,厉声道:“黑瞎子!”
黑眼镜拍拍手笑道:“别叫我,我往后还指着吴邪呢。你这伙计也太不会看眼色了,骂人也不挑个时候,没见我搭档的脸阴的都能出墨了吗?”说着还特意一瞥闷油瓶越来越难看的脸,对独臂梁竖了两根指头:“两条人命,梁爷您记清楚了,改天可得还我。”
“吴邪,”从刚才开始一直没出声的解子敬突然说道,“算了,你既不多管家里的事儿,如今跟你说了这些个也是没有用的。我们改天再约二爷谈,你不如先回去吧。”
他这话里头有一些“与你说了也不懂”的意思,我本想驳几句,但想今天确实逞能逞得有些过头了,便思量着应了,反正今儿我就这态度,他们也没捞着什么便宜,也不算我吃亏,便道:“那好,我先回。今天的事儿我也会原原本本的转给二叔听,没准儿他老人家也想约你们再谈谈。”
我转了身,也懒得再和霍青荷、猫王二人客套,跟在朱明和闷油瓶身后走。
这包间儿不小,路过解子敬身边时正看见他身后站的直挺挺的鬼三,心想今儿从头到尾怎么没见他张口,才想着却见他神色忽的大变,一双手猛地朝我抓了过来。
我只觉得一个猛力,自己被扑倒隔间门廊的柱子上,五脏六腑都给撞得变了形,耳朵旁边嗡嗡的响。隐约听得朱明跟解子敬都在喊什么,还有独臂梁的一声怒吼跟霍青荷的斥责,但又听不分明。
眼前景色也是恍恍惚惚的,过了一会儿,觉得稍好了一点儿,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扶我。我半倚着闷油瓶,小声问:“怎么了?”
“……刚才那个独眼人想偷袭你,被鬼三扯开了。”
我喘了口气看了看,现下房里一片狼藉,凳子翻得翻、倒得倒,独臂梁站在一边,旁边跟着刀疤脸跟另外一人,而独眼人则是被黑眼镜踩在脚下,黑眼睛手里拿着一个小弩,来回掂量着,身边的霍晴看了一眼,啧声道:“好精巧。”
霍青荷却仍是一脸难看,不做反应。
黑眼镜四下里偷着打量一番,冲独臂梁笑笑摊开手里的小型机关弩,“梁爷,您怎么看?”
独臂梁瞟一眼,道:“是个希奇玩意儿,不过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值得大惊小怪?!”朱明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瞬间爆发:“梁爷,你的人用这个意图伤害我家大少爷,您倒说不值得大惊小怪?!梁爷,您要是不希望咱们两家的情谊就此断了,最好能够有个像模像样的交待出来!想必您也知道,我家二爷发起狠来,那可不是好相与的,您比起来估计也得差一招呢!”
“你家大少爷受伤了吗?既没伤着,又有什么关系。他寒了底下人的心,底下人气不过自有办法办他,你问我要交待有什么用?我梁十二再能耐,也没长着千手千眼时刻关注你家大少爷的安危去!”
朱明被气得不轻,仍梗着脖子道:“那么,我知道意思了。”
看这局面今天和独臂梁闹翻已成定居,我面上冷笑了一下,按下闷油瓶让他松开,几步走到桌子前面,与独臂梁隔着一张桌子对视。这种时候,绝不能输了气势,反正都已经崩了,何必介意再崩一点。
“梁叔,”我说,“到现在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容不下我们老吴家也罢,眼馋我家手里掌握的资源也罢,打从今儿起,咱们两家就不可能有看对眼的时候了,不过我还是多句嘴,我吴邪不是狠心的人,但要是狠下心来还不见得比谁差了。”说到这里故意压低了声音,但依在场人的耳力,不会听不见。
“你们随便闹腾吧,尽情的打压老吴家吧!不妨给你透个底儿,老吴家现在海生五个地区十三个堂口跟七间铺子,每消失两处堂口、一间铺子,我管你们是谁做的、又是哪家得利了,就随机抽一份老九门家族档案寄到那上头挂着国徽的地方去,我铺子也不要了,附上个什么战国金缕缠丝羽衣的一直袖子惊动一下电视台,咱都好好儿光宗耀祖一回。”
“反正你们也知道,我对老九门没兴趣,对百年家业也没兴趣,就是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二世祖,我没什么放不下的。像那位爷说的,老九门是我爷爷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我怎么能让吴家孤孤单单的落败了,而它好好的留着呢?不如……大家就跟我一块儿下去,让我爷爷开心开心,如何?”
第七章 启程,黑眼镜的故乡(一)
说到最后一句,我猛地提高了音量,同时双手用力一翻,整张桌子丁零哐啷地掀翻了过去,桌上的菜肴撒了一地,碗碟碎片乱飞。
独臂梁跟黑眼镜反应迅速,第一时间躲开了。倒是可怜被黑眼镜踩在脚底下的独眼人,被砸了个正着,连哼都哼不出了。
“对不住,手快。”我瞥了他一眼,道。随即招呼闷油瓶跟朱明走。
呼……出了口恶气,真是通体舒畅啊!这帮妖孽,靠hello kitty不发飙,你真当老子是病猫啊!!
“操,神马玩意儿!不就是个被男人骑的货色,还威胁起人来了……”刀疤脸话还没骂完,闷油瓶直接转身,二话不说提手扔了个物什过去,动作快的我根本来不及看清,由此可见大概是酝酿很久了。
刀疤脸也没有看清,距离又近对方力气又大,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一时间身体动作都跟不上思维,只等得那物什破空而来。
黑眼镜暗叫不好,只得伸手一推刀疤脸。刀疤脸身子一斜,不等避开,一把沉重冰冷的乌金古刀就直接从他的左肩刺穿出来。
一时之间房子里静若死寂,十几只眼睛傻了一般盯着刀疤脸肩头刺穿得那柄乌金古刀,刀柄上挂着两只脸蛋红红耳朵白白肚皮鼓鼓的多乐猫甚至还在笑容可掬的摇晃着。
大家都很寂静。虽然情况不允许,但我真的非常想落荒而逃。多乐猫……
“心脏。”闷油瓶低声说。但在这么静的状况下低声也变得清晰可闻了。说罢看了眼黑眼镜。
他大概是在说,如果不是黑眼镜多了一下手,小黑应该准确无误地扎进刀疤脸的心脏才对。
黑眼镜见了,立刻毫不手软的把小黑从刀疤脸身上□,递还给闷油瓶,又转过头对着表情更加阴险的独臂梁伸出三根指头道:“没脑子又不收敛的下场,啧。梁爷,三条命。”
闷油瓶收回刀,检查了下两只多乐猫并没有沾上血迹,这才满意的把刀裹起来背好。话说,他刚才到底是怎么把刀抽出来的……
“吴邪。”他朝我伸出手。
“嗯?”
“回家了。”
好吧!去他的九堂会、去他的老九门!去他的责任跟身份!闷油瓶,我们回家吧!!
到底是没回成家。刚出了宝砚楼没几步,还没过马路,一辆吉普就一下停在了我们面前,车窗里透着黑眼镜的半张脸,对我们道:“上车。”
我莫名其妙,闷油瓶却跟朱明交换了眼神,二话不说架着我往车里塞,随后也跟上来。
“张起灵!死闷油瓶子快放开我,干啥啊也不打个招呼?”
“别动。”闷油瓶摁住我,等朱明上了副驾驶关了车门,黑眼镜立刻发动了车子,他这才松手。
“怎么了?”看他往车窗外面看,我也凑过去。
“没跟上来。”朱明道,又转向黑眼镜,“多谢你,刚才在里面也多亏有你出手。”
黑眼镜咧嘴一笑,“不客气,我都说了,我以后还要指着你家大少爷呢。”
“到底怎么了,来这么一出?”我旁观的一头雾水,直接问道。
“小邪,你不会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了吧?他梁十二可是个狠角色,今儿被你这么一摞,你觉得他能好?刚才你一掀桌儿,在房里直接开打了都不奇怪。不过你现在平平安安的走了出来了,一方面是刚才小张那一手太悍了,但更多的,”黑眼镜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笑笑,“他之前估错了你,现在准备重新谋划,有大动作了。”
听了这话我一下明白过来了,就说梁十二怎么这么好欺负啊,原来是暗地里开始布置跟爷玩儿真的了啊,不过这么一来,二叔该不会用皮带抽我吧?还有我爹娘,那对狠心的父母哪管他儿子死活唷……
“那现在怎么办?”光跑也不是办法,总得咬着牙回去见了二叔再说吧。万一两家当真杠上,还得我二叔坐镇才行啊。
黑眼镜猛一打方向盘,车子转了个弯驶入交流道,看了眼朱明说:“让他回去。至于你,关店、跑路。”
我正想张口抗议朱明就抢先说,“就按黑瞎子说得办。大少爷,你护好自己就行了,我回去给二爷回话,万一到时候真杠起来,你没接手家里面的事,地下兄弟也不认你,反倒是个麻烦。”
这么说定了以后,黑眼镜又开了一段儿,在路边一个车站把朱明放下去,由朱明领着来时的几个兄弟回二叔那里回话。黑眼镜则继续带着我和闷油瓶走。
“咱这是去哪儿呢?”我看周围越开越眼熟,忍不住问。
黑眼镜一笑,不作声儿,又绕了半圈,将车停在某个街口,走出来站到我面前,道:“小邪,你不会以为我这么神通广大吧?在长沙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哪有本事护你们周全啊。”说着掏出来三张火车票在我眼前一晃,“当然是回我地界儿上去,到时别说梁十二,就是前面的十一个来了,也叫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第八章 启程,黑眼镜的故乡(二)
吉林省四平市。
我坐在火车里眼瞅着火车票上的钢印看了半天,最后抬头对黑眼镜说:“我真没看出来,老黑呀,你咋是那旮瘩人涅?”
闷油瓶在上铺默默地翻了个身。
黑眼镜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别别,小邪,我虽然是那旮瘩人,但打小就说普通话,你正经跟我说,别开乡音。”
我鄙视的看他一眼,把车票扔在一边:“说吧,怎么回事儿?”
“哎?”
“你哎什么哎?你当爷是傻的啊。道儿上谁不知道你的地头人脉全在两河呢,这什么吉林顶多是个祖籍,带人避难不回你的地头反而跑去老家扰清静,你难不成还是带着我们回去走亲戚的?”
黑眼镜见被拆穿,丝毫不介意,仍旧是笑眯眯的,“我还在想能不能把你们先骗回去再说呢,看来小邪你变聪明了。小张怎么养你的,不容易啊。”
“滚。要说快说,不说我跟起灵就跳车去别处,谁跟你待一块儿。”我道。
黑眼镜这人真是不诚实,上回去宁夏之前也是,拿张图来,要说不说的,你要是信了他的话,也没损害,但你要留个心再敲两棍子,他还能挤出后半段儿来。
“嘛,也没啥。我刚才不说了嘛,跟你讨个人情,这两天陪我回老家一趟。”
我有点蒙。难不成他刚在九堂会一直出手帮忙,还说什么以后就指着我了,不是开玩笑的,就真为这个先讨人情来的?
“黑眼镜,该不会你家人非逼着你找媳妇儿,你就抓我俩来当说客吧?”要不然陪他回老家能干什么,还是让我跟闷油瓶跟着。
“……小邪,你太有喜感了。”
“滚!”一巴掌打开。闷油瓶又翻一个身。
“好了,是我家家族祭祀的事情,得请先辈的棺材出土,必须得有个够资历的在一旁镇着,原本我就可以,但我是血亲,又是这一代的翘楚,要去扶棺的,自然就不行了。所以才向你讨个人情借啞巴来用一用嘛。”
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家族里的事务规矩多着呢,何况是请祖先出棺这等大事。请个够资历的人镇守在一边并不是什么特殊情况,历来都这么做了。早些时候我爷爷还在,回老吴家给祖坟迁宅,请得就是解家老太爷。不过,黑眼镜不是单干的吗,什么时候背后还跑出一个家族来?
我再看黑眼镜,他明摆着一副“再多我也不想说了,先这样吧”的态度来,也就不问了。横竖就是去镇个场子,还能有别的事儿吗?
……好吧,就算有,我看了看上铺的床板,天大的事儿也有闷油瓶呢。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在车上吃完饭,火车就慢慢地抵达了四平市火车站。
虽说现在才是小时月,金秋时节,但吉林不愧是东北三省之一,再加上四平市位于松辽平原中部,吉林省西南部,处在吉、辽、蒙三省的交界,更是冷一些。
明明是在长沙穿西装还热得冒汗的天气,跑这儿来刚从车厢一出来一阵秋风吹得我立马缩着脖子想逆着人流回去。
我冰凉着手让闷油瓶拉着,跟在黑眼镜的后面。
幸好离火车站不远就有一家成衣店,黑眼镜掏钱买了两件一看就是低劣制造的羊毛衫让我跟闷油瓶换上,好歹先挡挡寒,我又趁机拿了两件羽绒马甲,一件宝蓝色一件黑色,让黑眼镜一块儿付钱。
没想到闷油瓶这么适合穿马甲,宝蓝色和他特别搭。
在卖小吃的店里又一人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蜂蜜梨,继续跟着黑眼镜到客运站。
黑眼镜去买票,留我跟闷油瓶在车站前面站着。
闷油瓶好像不喜欢吃水煮过的梨,端着杯子一直暖手,没见吃。
“小哥。”
“嗯?”他看着我。
“下次我们去旅游吧,纯旅游。选个好地方,不要这么冷的,好不?”
闷油瓶又仔仔细细看了看我,我原本强撑着的一口气儿立马泄了,靠小爷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咩,不要给我犹豫啊!
他腾出只手揉揉我的脑袋,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道:“好。”
“唷,怎么我才一走,你们就你侬我侬起来了。大庭广众的、也不注意影响。”黑眼镜不知从哪冒出头来。
我脸上一烧,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就你耳朵尖!”
黑眼镜哈哈一笑,隔着闷油瓶就想拍我,被闷油瓶狠瞪了一眼。
“我家是老宅子,也是大户人家,再加上这几天家族祭祀忙忙碌碌的,没多余功夫陪着你们。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到周围转转过个二人世界,不过晚上早点回来,这边天一黑外面就没人了,更不要说娱乐活动。”黑眼睛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可别跟程子说我冷落你们啊,我这不也是尽量给你跟小张创造机会吗?”
靠,要你创造个毛机会啊,我俩早过了需要别人创造机会的时候了好不?!
我扭头不搭理他,发现闷油瓶这厮又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了,这家伙一天能睡二十个小时,简直就是一块永远也充不满电的电池。要不是他是纯正一爷们儿,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了,这么嗜睡。
车开得不慢,窗外的景致渐渐从高楼变成小高楼变成二层民房,最后终于在人气稀薄的客运站停了下来。
我叫醒闷油瓶跟他一块儿走下来,看着眼前的这番景致心里竟然奇异的没有任何感慨。
就是普通的民房,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边缘农村都能看到的那样。白墙黑瓦,红色的院子大门。
只是这里是更北的北方,年均温只有五点六摄氏度,所以跟着连房子都显得沧桑结实了起来。
小十月农忙进入末尾,可家家也没得闲,屋顶上晒着成串的玉米,房檐儿上也挂着才串上的辣椒,有几家院子门敞着,可以看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咕咕咕地来回走来走去,也有农村妇女洗衣服、织毛衣的。
“这儿离市区有三十公里远,也不算太偏,前面还有个广场,超市、网吧、快餐店什么的都在那边。几年前我回来的时候这儿还属于梨树县管。”黑眼睛边走边说,“梨树县小邪你可能不知道,不过因为这儿土地肥沃平坦,又处在松辽平原的腹地,也有‘东北粮仓’跟‘松辽明珠’这种美名的。”
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梨树县我确实没印象,不过我家米袋子上印着“产自东北粮仓”啥的,还挺好吃的,想不到就是这儿了。
“快到了,我们村子离得远一点儿,再走个十五分钟就差不多了。看见前面的小树林没,穿过去以后隔着条小溪就是了。”
第九章 启程,黑眼镜的故乡(三)
黑眼镜这话大大的鼓舞了我,这儿的路都是土路,坑坑洼洼的还真不太好走,再加上之前参加九堂会从头到脚穿了一身正装,这会儿穿那皮鞋走得我硌应的。
小树林里极静,只有我们仨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连绵不绝的,乍一听还真渗人。
也不知为什么,自打下了汽车之后我就有种诡异的感觉,好像被谁一直盯着看一样,浑身不舒服,但是具体的说又说不清了,这会儿走在这树林里,心里真有些慌慌的。
十五分钟说起来不长,但我就是觉得走得我腿都要断了,才好不容易走出了树林儿。小溪很浅,涓涓细流的,成年人一步就迈过去了。离小溪隔不远,果然有一处看起来颇具规模的村子。
黑眼镜领我们到近前,指着门口的一尊石狮子说,“到啦,这就是我们村子。”
我们跟油瓶各自打量了几眼,我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是一时又没想到是哪里不对。四下里瞟了一眼,发现石狮子旁边倒着一块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风吹日晒的,大部分碑文都不可辨认。
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黑眼睛还在旁边取笑我职业病,看见啥有些年岁的东西都得往心里过一过,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讪讪的,正要起身,目光扫过石碑右下角竖行排开的一列小字,身子一下僵住了。
“……集此,沿叶赫之名……”
叶赫部族,又称叶赫那拉氏,将中国的历史往前推四百年,这个部族曾经从关外一路响彻到关内。与爱新觉罗氏的皇权相匹配的,叶赫那拉氏几乎是专产“皇后”的氏族。满清历史上数位皇后来自这里,最有名的便是慈禧太后。
叶赫那拉氏的族史,几乎跟满清王朝、跟爱新觉罗氏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在清王朝覆灭以后,他们的后人似乎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不曾显赫过。
“所以,这儿其实就是满族叶赫镇?”
“对啊。”黑眼镜领我们进了村,这里跟刚才经过的村落很不一样,非常的安静,总让我有种奇异的违和感。也不知黑眼镜是住习惯了还是怎样,并没有表示,而闷油瓶这个斗王也跟着很淡定,我想想可能是我第六感正处于青春期,难免敏感。
“不是说了嘛,这里原先是归在梨树县治下的,后来搞发展,又归到铁东区了。现在这里是铁东区叶赫镇。”
“……这里住得人不会都是叶赫那拉氏遗民吧?”
“唔,大部分是后来通婚生下的小孩,纯正的遗民不多了,毕竟人就那么少,近亲结婚是条死路嘛!”
也对,各个民族从诞生到现在,纯正的后人几乎已经没有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各族通婚或者商贸往来中被同化,保持血脉的纯正这一难度堪比后羿射日十射九不中。
我边走边想,突然一激灵:“黑眼镜,你……”
黑眼镜扭过头来冲我一笑:“我的名字吗?真是困扰啊……总之,如你所想,纳兰铮,或者叶赫那拉·博尔济。”
当当当当!当当!强迫中奖!我觉得当头一棒立时砸的我头晕眼花,舌头都打结了:“……你、你和那些个皇子皇孙的?”
“啊,隔了很多代的旁系血亲。”黑眼镜道,脚步终于停在了一件大宅子前面,“到啦。”
黑眼镜的家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肃穆。或许肃穆一词不该用于建筑物上面,但这里却真真给人这种感觉。
青石板的地面不知何故已经变得暗沉发黑,屋内摆放的桌椅俱是漆红,正对着门口的桌子上设了灵堂,一气儿供奉了十几个牌位。我留心看了下,却发现上头都是用极古老的满文书写的,压根儿看不懂。
桌子两边燃着手臂粗细的白蜡,周围尽是蜡油,看分量也是烧了有好几天了。牌位下面有几个盘子,原本应该是放供品的地方如今却都满满的摆放了麻黄色的纸钱。
黑眼镜走到近前点了香,跪下拜了拜,而后起身将香插入香炉里面,转过身对我们说:“你们是客,又是我请来镇场的人,也拜一拜吧。”
我跟闷油瓶对视一眼,照做。上完香后,黑眼镜领着我们去内堂。一路上竟然连半个人影也不见,整座宅子好像没有人一般,并没有一丝声音。
黑眼镜道:“我先带你们去休息,等中午会给你们送饭来。你们先不要出去,这宅子大着呢,迷路也是常有的事。等我去见了族长,再带你们出去看看。”我没有说话,只当是应了。
一路上路过无数古宅风光。破败的竹林、柴房、还有枯井,下了这么多次斗,实践教会我无神论其实有待考究不可全信,我盯着那口井的时候完全做好了随时从里面蹦出来个粽子的战斗准备。
毕竟古井藏尸这一点还是很有历史的,而井下的环境确实容易聚积尸气,所以我当年看《午夜凶铃》的时候就吓得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甚至连吃安眠药自我麻痹的心都有了。
黑眼镜把我们带到了房里,也没再多说什么,就忙他的去了。我略一打量房里的布置,更加觉得不对劲。
这并不是一般的农村白墙土炕几床被子一张矮几的格局,而是差了好几个等级的。这房子一个外厅连一个里卧,相接的地方安了木拱的顶,挂上了青布帘子,厅里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方弯脚雕花圆凳,靠窗的地方还有一张矮几,我看古董这么多年,心下知这是琴案。
卧床也是端正的古风,床椽两边还挂有锦帘的木构,被子倒是寻常,却也是及其传统的刺绣被面儿,床头临窗的地方还放着铜架,料是平日里放盆子用的。
整间房子完全是古风布置,若是出现在某处片场还好说,可是真当卧房使了,就觉得难免觉得别扭。大概是一种和现代格格不入的气息,偌大的房子里竟然连个电源插头也找不到。
这里到底是家宅,就算是家风严谨又尚古,能这么完整的保留下当时的境况吗?我觉得应该很难,古建筑并不是死物,长久的养在现代社会的“气”下,多少也会被同化。这个同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化,而是一种融合。
比如我们去故宫颐和园、苏州园林这样的地方,你会觉得很正常,周遭的一切也不会有违和感,好像那处就应当是那样,不论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出现在那里都很自然,这就是古建筑被同化了,让你觉得你是被接纳的。
可是站在这里,就完全的不一样。这座建筑好像在莫名排斥着别人的进入,身处其中就有明显的不适应,非常的格格不入,似乎是历史本身的一种拒绝。
实在理不清这种乱七八糟的感觉,索性不想了。拎起桌上的茶壶到了两杯水来喝。
午饭是黑眼镜端来房里的,吃完以后,他说问过族长了,要带我们出去走走。
叶赫满族镇说到底也是个镇子,虽然黑眼镜一直“我们村我们村”的说,但它的规模面积自然不是一个村能比的。
从他家出来又绕了好几圈,但见一排排青石板房,古朴周正,路上也铺的是石板,走上去咚咚咚的有声音。只是非常安静,这里虽和上个村子隔了约半小时的路,却实在是两个世界一般,那边还有些人声儿跟秋忙余景,在这里却是什么都没有。
各家各户虽不是房门紧闭,但从偶有敞开的房门里看去,院子里皆是无人。
我奇怪,黑眼镜只说道他们家族祭祀是不允许已婚的妇女跟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参与的,这些人统统都得在祭祀之前回到女方的家里,剩下来未出阁的姑娘跟满十二岁的小孩须得从祭祀前三天起就披麻戴孝的不出正堂。而此时家里的男人都去明天祭祀的现场帮忙了,自然更加不会在家。
我听了却是奇怪,家族祭祀怎么还是部分人的祭祀,另一部分被排除在外的?但也不好问,毕竟是大家族里的这些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我只是被请来镇场的人的陪同,没什么余地可去问东问西的。
第十章 启程,黑眼镜的故乡(四)
略去以上种种不提,其实相比之下,我对黑眼镜的身份更感兴趣。
“说到叶赫那拉氏,除了满清贵族、慈禧太后,外面不是还熟悉一个?”黑眼睛边走边说,“纳兰容若。”
“其实这些都是异姓叶赫,祖上是蒙古一支,只是后来因为首领入赘,才并入叶赫族。跟原本的,也就是同姓叶赫是不同的。当然,我也属于异姓叶赫血统。”
“我们满族和你们汉族一样,也是非常古老的民族。不过有许多分支,至少在明朝,东北这边,就有了野人女真、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三个部落。而叶赫族,跟乌拉、哈达、辉发同为海西四部,在当时是非常强大的。”
“由于入赘,在叶赫部内部又分为蒙古土默特氏一支与女真那拉氏各一支。我接受的教育是当时的叶赫族首领在女真那拉部的领地定居,为了随俗而治,遂改自己为那拉氏。这里虽然疑点很多,说法又矛盾,但听听罢了,反正也不可考究。到十六世纪,这一支又迁到叶赫河附近,才正式定名为叶赫那拉部。用汉语的说法是‘向往海东青飞翔的天空’,跟凤凰朝阳的意思差不多吧,还挺有诗情画意的。”
“后来,部族里出了一对兄弟,非常厉害,叶赫族就一天强过一天,这两个兄弟成人以后,各自带领部众建立山寨称王。这个地方,就是他们当时安顿下来的土地。”
“再往后,叶赫衰落了,虽然跟爱新觉罗氏还有着丝丝缕缕的姻亲关系,但战的时候总比和的时候多。建州女真先后兼并了哈达、辉发二部,到一六一九年,海西女真算是完全覆灭了,东北女真就此统一。”
黑眼镜的语气有些沉重,往日总见他嘻嘻哈哈地没个正经,今天严肃起来了还真叫人不适应。
他又走了一段,停下来,指着我们周围的耕地和被圈起来的土地,道:“这儿就是当年叶赫城的遗址。现在大家都用来种地了,政府来看过,不过已经损毁成这样也没有办法复建了,就这里这儿有十公里的路上仿建了一个叶赫那拉城。你们要是有兴趣,等明天祭祀完了我陪你们去看看。”
我说好,毕竟真正的叶赫城如今成了黄土无缘见到,仿建的不妨看看,也不算这一趟吉林白跑。
“在你们看来,东北女真族的统一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加快民族融合的方式,可是其实在很多人心里并不是。你们这么说,大概是汉族历史上并没有部落、也不需要维系。但是,这个村子留下的老人,就是当年叶赫族被破城然后归降以后,心中不能释怀,最后也没有随着清军入关的那一批人的后代。”
“他们在这儿一直守着这片土地,守着叶赫那拉族先辈的骸骨,不管从这里走出去了多少皇后和重臣,他们也不会忘了叶赫城被攻破那一天,就是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叶赫族的末代贝勒临终前还说,叶赫那拉氏哪怕还有最后一个女人或者小孩,也将会报此奇耻大辱。可是那之后仍有许多叶赫族的女人不断嫁与爱新觉罗氏,想也知道,在这样教育下长大的女人怎么可能正常呢,最后还不是一个结局,满清王朝,一夕在慈禧手里终结。”
“说出来也许你们不相信,慈禧对中国来说那是有罪的,但她却是叶赫族的荣耀,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摧毁了爱新觉罗氏的王朝。所以村里的很多老人至今对她都非常推崇,他们对叶赫城被攻破这件事情,恐怕是这辈子也不能释怀了。”黑眼镜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苦笑了一下,“至少,我跟着族长长大,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对爱新觉罗氏的人有任何善意,哪怕他有一些叶赫那拉的血脉,也一定要相信,爱新觉罗氏的人不会对你有善意。”
一时间我的心里真有些不对味,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少数民族的历史很难讲清楚谁对谁错,因为最后总会被扣上民族融合的帽子。以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真正站在这里、感受这里的时候,才猛然发觉,历时的确是带着浓厚的血腥味的。
第十一章 祭祀之前
因着黑眼镜的话,我心里更加觉得不对劲,便不再做声二,跟闷油瓶一并排,也做个闷嘴葫芦,只听不说的。
黑眼镜又带我们在遗址上走了两圈,指着一些土包说那应该是什么,我上学的时候看这些就不行,现在更不行,只看得都是土包没啥大分别,估计连闷油瓶都更比我能看出门道来。不过他最近越发的闷了,看出来了也不会说。
遗址前面不远处就是明天准备祭祀的地方,我们也过去看了看,毕竟明天闷油瓶是要发挥作用的,就算是形式,也不能马虎了。
那里是一片空地,因为明天要起棺,所以土表的草已经全部铲了。埋着棺材的土地也全部用招魂幡围了一圈,至于正东处供着一张灵案,上面又摆了几盘纸钱和一架木质高台,那台子大概是到时候用来摆族谱的。桌上还有一碟朱砂一支笔和几张符纸,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现场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却并不吵闹。我四下打量着,看到当中有个清瘦老人对着周围人调度指挥,那老人慈眉善目,想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结果黑眼镜给我们引荐时,只淡淡说,“这是我们族长。”
我差点下巴都掉了,很难想像自小给黑眼镜灌输民族仇恨的族长竟然是这么和蔼可亲。老人很客气地对闷油瓶表示感谢,并许诺等祭祀完了会吩咐黑眼镜好好招待我们。
闷油瓶回了礼,老人也不多说什么,留下黑眼镜跟我们在一块儿就继续看顾别的事儿去了。
“你们族长不像是特别偏颇的人。”我看着老人的背影对黑眼镜说。
黑眼镜一笑,有些别有深意:“那他刚才为什么没和你打招呼?”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按理说,我跟闷油瓶一道,虽然只有闷油瓶能帮上忙,但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应该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直接忽略我才是。这么做实在不是待客之道。我愣愣地看着黑眼镜。
“族长对汉人有偏见,他认为少数民族之间的兼并战争都是由于汉人占领了绝大部分土地和资源引起的,所以对我请来的汉人没有赶出去就不错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叫程子,反而去讨你的人情、问你借啞巴来?”
当然是因为程子是汉人……可是你凭什么说我们家闷油瓶不是汉人?就算身上有个苗纹怎么了?有苗纹就是苗人啦?那还有人在身上纹蜘蛛侠也没见他变成美国人啊?!
不过他们族长还真是有够奇怪的,应该说是一种片面又狭隘的民族主义吗?……算了,反正明天的祭祀一完,这边的事情就结束了,再呆也呆不了多久。
回去的时候黑眼睛跟我们说了明天的大概步骤,先跟着队伍从主宅走到祭祀地去,然后站在旁边等别人读完祭文、烧完纸、奏完哀乐、供出族谱跟朝服以后,就准备起棺。这个时候闷油瓶就要上去走到灵案前洗手焚香,等拜过之后,就用旁边的纸笔写一道安息符,交给接下来要领头去扶棺的人。
“我拿到安息符以后会在蜡烛上点火烧了,把灰盛在碗里,倒酒然后洒到地上。这样往后就是我的事了,你就可以回群众队伍里找咱们家小邪了。”
这一串听下来,我被俩字钉住了,忽略他句尾那点小不正经,“黑眼镜,你刚说供出族谱跟朝服……哪来的朝服?”为啥还有供出朝服这东西啊!
黑眼镜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来,“我没说过吗?这次祭祀,要起的棺只是全部棺木当中的一部分,其中最有资历的,就是大宰相纳兰明珠的虚棺啊。”
我立时抽搐了。
纳兰明珠,一般人对他知道最多的,恐怕就是他官儿大,还生了一个杰出的儿子纳兰性德了。其实明珠一生的经历可谓传奇。其父尼雅哈在归顺努尔哈赤的时候只授予了佐领职,尼哈雅死后明珠继任,虽然娶了妻子觉罗氏,成为了多尔衮的哥哥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婿,但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倒因为阿济格最后以谋逆罪处死而让他的仕途更加坎坷。
就是在那种境遇下,他仍旧是发迹了。官运一路亨通。他上书议撤三藩,甚至以文官的身份为收复台湾多次深入前线。但另一方面,他却为了重振叶赫那拉氏不惜官商勾结、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构陷政敌,也因此导致了最后失去皇帝信任、郁郁而终的结局。
纳兰明珠死在北京,尸体运回哪里安葬已经是个谜团,但他临终前确实交代了家仆将他随身的衣物运回来下葬,埋在这个也埋葬了叶赫族辉煌的地方。
这次祭祀要起的棺中,纳兰明珠的便是重中之重。
也不知为啥,反正知道了这个秘密以后(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是个秘密),我就有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直接表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
我躺在雕花大床的里面,盖着刺绣的被子翻来翻去睡不着。闷油瓶侧着身子背对着我躺着。
“哎小哥,想不到黑眼镜还出身大户人家啊,平常他那做派,啧,真看不出来……”
“……”
“对了,小哥,你会写什么安息符不?也不知道那根笔好使不好使,万一你明天写坏了怎么办?要不咱先起来练练?”
“……”
“你说,纳兰明珠那虚棺明儿起出来会不会朽了?埋了好几百年呢……”
“……”
“小哥,你转过来咱俩说说话呗,我睡不着撒。”
“……”
“算了,你听着就行,不指望你了。你个闷油瓶,为啥你今天格外的闷啊?”
“跟你商量件事儿,咱把多乐猫从小黑身上拿下来行不?不是我说,他俩太不搭了……”
“……”
“还有,咱俩弄完这事儿,就去玩儿吧?反正暂时也回不去了,那去哪儿好呢?海南?三亚?啊,拉萨怎么样?!”
“……”
“哎呀我忘了给王盟那小子打电话了,得让他关店赶紧跑,别让人给砸了……”
闷油瓶听我东拉西扯的说个没完,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一翻身用被子一裹把我压在身下,只露了个脑袋出来,满意的一眯眼,在我唇上狠狠亲了一记,“睡觉。”说完就趴着我自己睡了过去……这闷油瓶。
第十二章 祭祀、棺材与画像
昨天晚上刚入夜就下起了毛毛的雨,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我们起身时,雨竟然有变大的趋势。
虽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但定了的日子不能再改,于是,大清早的,一群一身素色穿着的人都聚集在了主宅里。喝过一碗麻油茶以后,仪仗队先出了门奏响哀乐,紧跟着领头的是族长,他穿着非常正式的满族服装,后面跟了两个撒纸钱的小姑娘,看上去都不过十五六岁大。
又隔了一段儿距离,才是黑眼镜这批要扶棺的年轻人。黑眼镜悄悄跟我说,这队伍要在镇上(他说的当然是村子)绕一圈,经过谁家,里面的老人出来就跟在族长身后,年轻人则排在队尾。
扶棺的人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一共十二个,分三组,一会儿就是靠他们挖土起棺。
我跟闷油瓶被安排在扶棺人的后面。我们身后又是两个撒纸钱的姑娘,再接着是群众队伍。至于各家的姑娘小孩,则另有一队,与扶棺人并行,经过谁家门口就有人出来自行汇入。
六点钟从主宅出来,绕着镇子一整圈,几乎每一家门口都经过了,整个队伍渐行有序,越来越多的人汇进来,从刚出主宅的几十个人慢慢变成一百人、几百人,队伍越来越大。
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哀乐凄厉又尖锐的一直在耳边响着。我甚至感觉自己不是在参加一个祭祀队伍,而确实是一个送葬队伍了。
祭祀九点钟开始,就如黑眼镜昨天说的那样,在族长读完祭文之后,紧跟着烧纸、又奏哀乐,乐停以后供出族谱,又供朝服,这时闷油瓶就上前了。
我站在群众队伍里看他还是那一副表情就不禁为他捏把冷汗,毕竟这家伙的前科太多了,如果说他在斗里是万事通,那么在地面上简直就是万事难。
看着族长向他鞠躬,他回礼,而后洗手焚香,拜了族谱之后开始动笔写安息符。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闷油瓶写过字(如果不算他那个离奇诡异的符号的话),而且还是用毛笔,乍一看姿势倒很是漂亮。改天让他专门写给我看看,写的好了就裱起来挂在店里,攒多了没准儿到时候能开个闷油瓶个人书法展啥的!
闷油瓶写完放下笔,旁边等着的黑眼镜马上接过。行完礼,便将符纸烧了,用一只净碗盛灰,再倒入酒,朝地上一洒。
族长此时沉声喝道:“礼完,请先祖。”
于是观礼的人都退到招魂幡以外,只留下十二个扶棺人在事先圈好的地方动铲子挖起来。
哀乐又起。挖掘的过程极其枯燥,只听得哀乐与铲土的声音。周围连一声叹息也没有,雨虽然越下越大了,可也仿佛是无声的一般,令人端的不痛快。
又等了半天,三组人马已经起出了八具棺材就近放好,只剩下黑眼镜三人再挖的最后一具。这一具埋得又深又靠里,八成就是纳兰明珠的虚棺了。
大概又挖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见黑眼镜打出手势示意众人可以抬出了。相随的三个年轻男子也都跳下去,因着坑深,便有有两个上去搭手帮忙,一共六个人一同将棺材抬出来。
却想不到其中一人因为下雨路滑,刚刚挖出的淤土一挡步,一个不稳,生生往前栽去,撞的前面来搭手帮忙的人也软了腿,两人摔做一团。而其他人也因为这边没人扶持再撑不起来,一下子棺材轰然倒地。
在场众人脸色齐齐刷白,连闷油瓶脸上都露出罕见的严肃来。
几百年的棺木“砰”的摔在地上摔得四散,我伸长了脖子,从骚动起来的人群见往外拼命看去,只见地上一堆碎木头之间,并不见所说的随身衣物,竟然是一卷画轴。我顿时觉得,完了,这下事情大了。
只持续了一上午的祭祀因为纳兰明珠的棺材里突然冒出的画轴而不得不先告暂停。祭祀地就地搭起了雨棚,用来保护其他棺材不被淋湿,族长召集了几个镇中老者回来讨论,我跟闷油瓶也先回来了,被安排先回房休息。
闷油瓶坐在桌边抱着我家小黑思考,呃,或者干坐着发呆,时不时地戳两下多乐猫那两团红彤彤的脸蛋儿,我对他这种行为不予置评,只问:“小哥,你怎么看?”
闷油瓶摇摇头。
就知道别想从他嘴里打出个屁来,我只好自己分析道:“棺木里出现了画轴而不是原先说的随身衣物,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初下葬的时候的确是画轴,只是后来被人换过了;二是下葬的时候就是画轴。如果是第一种可能的话……”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总觉得不太说得过去。先不说只是纳兰明珠的随身衣物,偷去也不知几个钱,又何苦偷后再将画轴放进棺木中去呢,而且这个镇子上的居民敏感谨慎的程度,连祭祀这么繁琐的礼仪都好端端的做完了,若不是最后那个失足,真可以评上一百分,又怎么会连自家祖先的墓被人掘了都不知道?
换个方向想,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也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纳兰明珠自己的授意,要么是当年负责下葬的家仆自作主张。倘若是家仆自作主张,用意何在呢?
不想将主人的随身衣物下葬,然而用一卷画轴代替,这是为什么?难不成他深深暗恋着他的主子所以想留下衣物来睹物思人?这样说不通,完全没有道理。那就是出自纳兰明珠的授意了?如果是纳兰明珠的授意,又为什么呢?说是下葬自己的随身衣物,实际上确实幅画,用意何在?
画的作用……传达某种信息?可是又为什么将画下葬,不能直接传达吗、但是又有传达的必要,所以放在自己的棺材里并说成是衣物,希望有朝一日会被发现?
那这么说,这幅画要传达的信息就该是有必要传达的、但在当时不能够传达、希望后人能够发现的咯?那会是什么样的信息?宝藏、爱新觉罗氏的绝世丑闻、要不武功秘籍?
我想来想去,脑子里绕了无数个弯弯道道,想的头都疼了,终于悲哀的发现一个真理:无图无真相。再看不到那幅画之前,想再多都是白搭。
郁闷的转头看闷油瓶,发现她还在乐此不疲的戳多乐猫的脸蛋,更加郁闷。两只猫有什么好调戏的啊小哥!!
“唷,啞巴,玩得开心呢?”门一打开,露出黑眼镜的半张脸来。
我冲上去道:“图我看看。”那架势颇有企鹅上某猥琐男冲某女要照片的急色样子。
黑眼镜一躲,道:“急什么,先让我进来嘛。有你看的、看多久都行。”
这话说的我一愣,闷油瓶更是直接,多乐猫也不玩了,伸手拦住他,淡淡的道:“你家的事。”
对啊对啊对啊、这毕竟是你家的事,我说想看看什么的只是出于好奇随口说说,你不用真给我看的,还这么笑容诡异的嘱咐我想看多久都没问题,我真的就是好奇,并不像卷进你的家族事务里面啊、况且再说了我自己的家族事务也还没有解决完……
“啧,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黑眼镜露出受伤的表情,一矮身躲过闷油瓶伸出的手坐到我对面,“啞巴啊,你要知道,凭小邪的体质,任何‘别人家的事’都有可能变成‘大家的事’呐。”说着将手上拿着的画轴放在桌子上摊开。
我还没看见画中的图案,黑眼镜就先指指一个角落里的几行字,我狐疑地凑过去一瞄,立刻寂静了。
第十三章 再次启程
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哪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
这该死的、阴魂不散的云娘小调!
从宁夏回来我就知道这事儿没个完,就是想不到在这儿能遇上,它敢不敢让我有一刻消停啊?!跟我结缘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再说,我都有闷油瓶了你还缠着我干吗啊!!!
安静了片刻,黑眼镜一拍手,笑道:“怎么样,是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我一个头两个大,真想告诉他,这句诗不是这么用的。硬着头皮去看那幅图。
那画面极为写实,远不是中国注重写意的人物画可以比肩的。画中是个女子,身着露肩宫装,头戴一顶大大的挽花帽,手撑着下吧,还带着白色长手套……可惜都不是中国样式。当然这女子也不会是,金发碧眼,高鼻梁,薄嘴唇,气色红润有光泽,竟然纯正一欧洲人。结合整体装束来看,她穿的也应该是欧洲宫装。
我摸了摸画布,讪讪道:“油画。”
黑眼镜跟闷油瓶都看着我,我只好再摸摸,心里使劲回想当初大学无聊时选修的西方古物鉴别。但这课我好像压根儿就没上过几节,后来毕业了开了店经手的都是国内古玩,made in China的,像这种made in Europe的真是没多见,只能靠我仅有的、残存的一点点知识作出判断:“大概是三百多年前的东西……吧,所以损毁并不严重,具体时间还是要找专家来看,我真不知道。”
黑眼镜手一挥,道:“不用看了,重点应该是这画儿本身,不用管它的年代。”
“为啥?”我问。
“直觉。”他答得无比爽快。
“……”为了黑眼镜的直觉,我们三个人围成一圈,死盯着一幅画横看竖看。
如果按我之前的猜测,画是纳兰明珠用来传达某种信息的,他又为什么会选择油画呢?画面上是一个女人,而且这女人还是个欧洲女人,有什么特别的吗?在纳兰明珠生活的年代,已经有很多外国传教士登陆中国了,如果只是个外国女人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吧?
难道她的身份比较特殊?……穿着宫装、嗯。纳兰明珠在自己的棺木里放着她的画像,又是什么意思呢?而且是油画,对于纳兰明珠来说,即便这个女人很特殊,要给她画像的话,用传统人物画不是更方便、也更合理吗?再说,既然都用了油画了,怎么还按国画的规矩装个画轴,他难道不知道油画是装画框的吗、那女人也没告诉他?
我又开始探寻自己内心深处的十万个为什么了,并且越想越觉得接近了,却总也抓不住那个核心点,真是急死人。
“画轴。”闷油瓶突然说。
“什么?”
“画轴有问题。”
我再仔细看一眼这画轴,画轴有问题吗?我只是觉得它跟油画不搭罢了,想到这里突然就想通了,这幅画令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主要是两点:一是画面与云娘小调不搭,二是油画与中国式画轴不搭。这两处都是产生矛盾和冲突的地方,前一个是我一直在追寻的云娘小调,它不可能藏有更多的线索了,那么线索就应该在画轴里了。而且这画轴是整段竹子所做的,竹内中空。这么一来就说的通了。
闷油瓶抽出小黑,对准画轴劈了下去。“咔嚓”一声,画轴从中间裂开,只见浅色的竹子内壁上用极细的笔写着几个字:“天中城,铜北山,新嫁娘,清虚观。”
黑眼睛拿起来看了看,吹了声口哨,得意的道:“小邪,啞巴,看来咱们又要呼朋引伴的出发啦!”
天中,现今的河南省驻马店市。
当天黑眼镜禀明了族长,族长知道后略一思索便应允了。但奈何那天是周日,下午并没有从镇子发往市区的车,只好又住了一夜,待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就收拾了行李离开了。
因为是牵扯到云娘小调的事儿,并且这次很有可能是云娘小调的终结,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叫上了以前的老同伴,毕竟之前两次他们也出过很大力气,有权利知道真相。
在火车站买票的时候发现没有从四平直接到驻马店的火车,折中了一下,只好先买到郑州,再从郑州去驻马店。
我坐在火车上来来回回的想着“天中城,铜北山,新嫁娘,清虚观”,可脑子跟打了结似的,怎么也转不动。想了一会儿觉得疲乏至极,就迷迷糊糊地趴在闷油瓶的怀里睡了。
半夜被手机吵醒,刚一接,那边就传来胖子的声音:“天真,赶紧的,起来尿尿了。”
“……”他咋就这么没谱儿?
我刚长了个口还没发出声儿,胖子又道,“天真,你运气也忒好了啊,啥事儿都能让你遇到,黑瞎子家一日游也能游出张藏宝图来!胖爷这两天正愁没活儿了闲得慌呢,可巧了程子一个电话打来,把胖爷乐得立马窜过来了,都多亏你了啊。”
接着他又说道他是昨天晚上到的驻马店,在当地一家宾馆跟程子汇合,两个人讨论了一下从黑眼镜那儿拿来的十二字情报,一直觉得要找的最终目标就是一个叫清虚观的地方。至于这清虚观,就应该在铜北山上,等到今天一早高加索人(那什么什么鸡)、宁瓦全(鸡他姘头)、杨映(杨小子)、鬼三也来了之后,大家就分头去找铜北山跟清虚观。
因为驻马店当地有一座山叫做铜山,他们便料想这铜北山应该是铜山以北的某一座山,这么想着,就把锁定在了范围开始找了。
说到这儿他嘿嘿笑了一下,道:“要不是你胖爷我有先见之明,带了个如此聪明伶俐的妞儿,这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原来胖子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跟开完九堂会回北京读书的霍晴一块儿玩儿,霍晴一听胖子来活儿了,死活都要跟着,胖子拗不过,又想着她好歹是霍家的人,应该还是有两手的,就同意了,跟她一块儿到了驻马店。
结果那天他们一行人去当地打听铜北山,这才知道铜山周围全是丘陵,北面儿的小山包儿一个接着一个,再问清虚观,当地人却并不知道。胖子就火了,直骂纳兰明珠不厚道,也不按顺序编个号写清楚点儿,比如铜北一山、铜北二山什么的,现在这么多杂乱无章的怎么找,难不成一个个翻一遍?
想想就觉得很窝火,就是这个时候,霍晴突然道:“应该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范围。留下这个信息的人,必然是想让别人找到他藏起来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给出了详细地点,可是如果这个铜北山就这么大范围,那找的人还不得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找下去了?这不符合逻辑,所以说,铜北山也许只是个文字陷阱,并不是指铜山以北,而是字序颠倒一下,变成铜山北,也就是铜山以北。”
这一说大家茅塞顿开,当即噌噌噌的来了干劲,一个赛着一个的顺着铜山北麓爬上去了。
虽说已经缩小了范围,但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铜山因着是当年张三丰巡游过的地方,上面一共有两座道观,一个叫北宫,一个叫南清宫,并且几百年了,从落成起就是叫那个名儿,没变过。再问了许多人,谁也不曾听说过清虚观,这下又垮了。
还是鬼三道,当地人没有听说过清虚观的原因无非有两种:第一,它压根儿不存在。但按之前霍晴的说法,这个人既然是想让后人找到他藏起来的东西的,就不可能杜撰个地方让后人白忙活。至于第二,便是因为某种缘故,在纳兰明珠留完信息之后的某段时间里,这个地方被废弃或者被用作他途,不再叫这个名儿了。
当然,还有种最坏的情况,就是那儿已经被拆了很多年,或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就焚毁了,所以大家才都不知道。
这么看来,只能抱着第二种可能四处找找。七个人分了四组在铜山北面折腾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一个人出去的程子在一个旮旯拐角、一堆杂草后面找到了间连大门都没有的山神庙。
众人前去一看,那里还有些道观的风格,只是大堂缠着蜘蛛网的山神像跟前摆着香案跟炼丹炉,两边还悬着如今已经污朽了的八卦丝绦,看起来诡异至极。
这一番功夫下来天也快黑了,索性先生火做饭,好在这道观虽然是被改作了山神庙,但厢房还有几间,他们略一收拾,便睡下了,等着明天我们过去再进一步寻找。
“所以说,天真,你快点儿带着俩小哥来啊。两尊金菩萨都跟你身边呆着也发挥不了作用啊。你说说,小哥这么个开山斧你非得拿着当方太厨具使,你不别扭我还替他觉得不值呢!”胖子唧唧歪歪的抱怨道。
我嘴一撇,“怎么说话呢这是,你赶紧睡你的觉吧,别明儿我们到了还啥都没干呢就先参观熊猫了。”
挂了电话,发现黑眼镜跟闷油瓶都醒了,睁着眼睛盯着我,我就把胖子的话跟他们说了。
一个没有名字,甚至连大门也没有了的山神庙,好吧,虽然它现在还保留着些微的道观风格,但它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清虚观,这很难说。
闷油瓶听完以后只说了句“到时再看”,反倒是黑眼镜非常肯定的说,“绝度错不了,就是那儿了。”
“为啥?”我一问完就后悔了。
因为他又露出那个标志性的笑容,回答道:“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