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控
进场前关根在后台瞄了很久,出乎意料,来的人挺多。第一次在读者面前以真面目示人,他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关先生,”助理蹬着高跟鞋小跑过来,关根回头,看见她笑盈盈的,“一会别急着走,后台已经摆好场子了,发布会结束有签售。”
他点点头。
外场音乐响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领带,弯腰走出去。
入行近十年,从十几岁时以一部悬疑小说出道至今,关根一直在市场上保持着平稳的销量,虽说不上本本惊艳,但在这个领域还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现下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作家,他与其他人不同。圈内的都知道,关根为人低调,从不参加宣传活动,也拒绝任何形式的签售和访谈。书出了好几本,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颜,说起来,倒是神秘得很。
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既不是秃顶的老头,也不是走路八字的伪娘,当一个笑容澄澈的白衣青年走到镜头前时,全场哗然,一出场的“咔咔咔”声和记者们的窃窃私语就说明了这一点。
主编胖子明显很满意大家的反应,坐在幕后眯着眼,一脸“你们傻眼了吧”的表情。他想到这段时间跟在小祖宗身后求爹爹告奶奶的憋屈样儿,突然觉得也挺值——知道关根是枚大帅哥后,那销量,那粉丝,那存款,还不都得蹭蹭蹭往上涨!
可惜他的算盘还没开始打就被大厅外“轰轰轰”的吵闹声打断了,不等胖子转头去看,迎面就走过来一个男人,个子极高,一身黑衣黑裤包裹,一看就是练家子,脸上黑墨镜遮挡,看不清五官,步子很疾,走过的地方都掀起了一阵寒气,气势吓人得很。
胖子见势不妙,一个激灵翻身要跑路,黑衣男人看也没看他,径直穿过厅堂两步跨到了台上。
这边关根正对着镜头说着写作心得,突然一个天旋地转就被人扛在了肩上。底下开始混乱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人挟持了。
意外的,他倒是并没有多慌张。黑衣男人不知道卡住了他哪个穴位,一路上关根连开口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垂荡着双手任人像死猪一样扛走。直到被人扔进依维柯的后座,他才终于恢复了点力气,并强迫自己快速镇静下来。
黑衣男人跟着也钻进车内,“嘭”地一声关上门,同时车子极快地开走,留下一路尖叫的人群。整个绑架过程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泥带水。街景开始倒退,关根挣扎着坐起来,抬头打量起对面的男人。
“关根。”那人笑了笑,一脸的痞气,明明是疑问句,却用了陈述句的语气。
关根警惕地看向他,迟疑着点了点头。看来这人一准儿是冲着他来的,关根在脑内迅速自我检讨了一遍,他为人一向低调,从不与人起争端,自认爱好和平,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仇家。再说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小作家,绑架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是平日里挖坑不填太多,终于遭报应了?
“你……”关根咽了咽,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你有什么目的?”
黑衣男人“噗”地一声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缓缓凑近他,白色反光在黑色墨镜上一掠而过:“你希望我是什么目的?”
感受到危险气息,关根瞬间僵直了身体,就见对面的黑眼镜突然笑滚回座位上,摆摆手继续道:“不逗你了。”
他收起笑容转过头,望向车窗外,淡笑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关根以为以这样猎奇的出场方式,他好歹也会被带到传说中的黑帮里去,出乎意料的是,车子在金融中心大厦门前径直停了下来。
黑眼镜竟然也没再来绑他,还帮他开了车门。
关根很是意外:“你不怕我跑了?”
“那也要你有那个本事。”黑眼镜甩上车门,丝毫不在意,正往前走着,突然回头冲他嘻嘻一笑,“放心,不会吃了你的。”
“不过我劝你不要乱说话,”黑眼镜话锋一转,收起笑容阴恻恻地看向他,压低声音道,“你要见的那个人,才死了情人。”
关根头皮一麻,差点崴了脚。
跟在黑眼镜的身后惴惴不安地出了电梯,关根环视一圈,发现这一层竟然是个拍卖公司。一路上来人看见他俩都是浅浅地点头,举手投足间流露的状态都挺自然,看来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地儿,关根舒了口气,心里镇定起来。
尽头是个房间,黑眼镜没敲门,径直推门进去。里面黑漆漆的灯也没开,隐约能看到有个人影,关根看不清是谁,但根据房间的格局,他推测这人多半是BOSS级别的人。关根杵在门口思忖了一会,还是没跟进去。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是黑眼镜的声音,关根愣了一下,凑近了贴着耳朵去听。
房间沉默了一阵,对方应该是没说话,就听黑眼镜叹了口气,道:“难道他死了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接着是更长时间的沉默,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关根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说话,终于失了耐心,搞什么,大老远的绑他来,就为了听他们吵架?这人他妈得有多无聊,他有些恼火,正准备闪人,忽然“啪”的一声,内室的灯亮了。
他一下愣在原地,紧接着就感受到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从对面直逼过来,他勉强转过脑袋,刚刚与这视线撞上,就见对面的男人“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一动,在场的几个人都是一惊,黑眼镜动作比谁都快,男人的身体刚迈出去,他已经第一时间拦住了他伸向关根的手,同时说了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他不是!”
男人没作声,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关根,像是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惊心动魄不过如此,关根定在原地,浑身绷得僵直,他紧紧握了握拳头,还是掩饰不住地开始发抖。这种从内里散发出来的摄人心魂的气场,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是。”黑眼镜又重复了一遍,男人微微怔了怔,眼里的尖锐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开始溢满的悲伤,像是终于认清了黑眼镜的话,他敛起眼睛,低下头去。
关根很久都没有从这双眼睛里回过神来,明明是平淡如水的一双眸子,蕴含的东西却那么多、那么深重,他虽不能完全解读出,但作为一名旁观者,他不得不说,他完全被感染了。
这就是黑眼镜说让他见的人,关根没想到整个过程这么简单,当黑眼镜说“你可以回去了”的时候,他还觉得像在做梦。
看得出连黑眼镜都心情不太好,关根识趣地应了一声,机械般地转过身,缓缓离开,走到通道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木质办公桌光洁如新,刚才的男人就伏趴在桌面上,脑袋无力地垂着,脸埋进了胳膊里,露出微微颤抖的双肩。日光灯从屋子里斜射过来,打在关根脚边,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震了一下。从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起,关根就能感觉出他的强大,不光是因为他一身紧实的肌肉,更是他无意中流露的气场,毋庸置疑,这个人很强,因此关根更加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男人露出反差如此大的情绪。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处理了白天乱七八糟的杂事,关根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的、锐利逼人的、黯淡无光的、悲伤四溢的……简直就近在眼前。
想得正入神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吓了他一大跳,他接起来,竟然是白天那黑眼镜。
“我这有个工作。”那人道。
“谢谢,我不卖保险。”关根答。
“比保险赚钱。”
“我也不卖身啊。”
那头笑了,“月薪十万。”
关根倒吸一口凉气,严肃道:“先生,你这样,我很为难啊。”
“不为难,你可以考虑一会,三、二、一……”
“成交!”
“有妞不泡真君子,有钱不赚真傻子”这句话一直被关根奉为箴言,虽然他出书也赚,但周期长,来钱慢,哪能跟这个比。黑眼镜来找他,他其实并不意外,就冲走时黑眼镜看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就知道这事没这么快结束,果不其然,晚上人就找来了。
“那我要做些什么?”
“给张起灵做文秘。”
关根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张起灵,想必就是白天见到的那人。其实以关根的笔力,区区文秘根本不在话下,可对方以这样的高薪来请他,做什么反倒都成了其次,想让他呆在张起灵身边才是真。约了时间地点,关根挂了电话,他抬头看了眼星光依稀的夜空,没有来感到一丝安定。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对这个男人很好奇。
签完合同,一大早黑眼镜就领着他去了公司。不同于第一次的紧张,这次没有了顾忌,他大着胆子开始打量四周。这座办公楼是本市最贵的楼盘之一,隔水而建,空间大,阳光足,通透性尤其好。他的办公室就在张起灵隔壁,中间只隔了一道玻璃墙,互相一举一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会是让我监视他吧?”关根意外道。
“差不多,”黑眼镜叼着烟,见关根一脸错愕,道,“是视奸。”
“滚,老子不是变态,”关根骂道,“你这么关心你老板,你老板知道吗?”
黑眼镜耸耸肩:“我现在就是找一百个大波美妞脱光了排一排在他面前跳钢管舞他也不会看一眼。”
关根正想揶揄回去,忽然想起些事,连忙叫住他,“等等,你上次跟我说的,死了情人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黑眼镜吐了口烟圈,转过身冲他笑,关根被他笑得发毛,“你看我干什么?”
黑眼镜摇摇头,少见地收起了笑容,道:“他有个在一起很多年的恋人,几个月前在青海坠车,车毁人亡,连尸体都没找到。”
关根一下怔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天边一道朝阳突破云层,倏地从玻璃窗透进来,刺得人眼睛一眯。关根从光源处望过去,张起灵正背对着他们伏案疾书。黑眼镜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人,像是叹了口气:“我们找了很久,但当时车冲破了防护栏,撞上了山体,当场就爆炸了。”
“他昨天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黑眼镜又笑起来,“所以,看着他就行。”说完,伸手拉开了玻璃门。
这酷似美国大片的剧情,关根以为这辈子只能在电影里看到了,真发生在身边,再加上一条人命,他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
进去的时候张起灵正好抬头看他们,关根对上视线,前一天的回忆翻腾倒海地涌上来。兴许是昨晚光线不好,这人比昨天看着要年轻许多,皮肤偏白,眼睛极有特点,这样惹眼的外貌,想必丢在再多的人群里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张总。”关根礼貌性地叫了句,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不料张起灵看见他,并不像昨日那样有多大的起伏,只是撩起眼皮淡淡地盯着他看,连打量都算不上。
第二章
关根有些尴尬,转头向黑眼镜寻求帮助,后者却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对张起灵道:“人给你带到了,我去给那帮兔崽子擦屁股。”
“霍氏的拍品务必要拿下。”张起灵在他身后道。
“会做标书吗?”关根正发着愣,张起灵忽然丢了句过来,他赶紧转头,答道,“写过,但是不熟。”
张起灵听罢不语,伸手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号,对里面的人道:“你过来。”
很快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进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休闲的t恤衫,身上冒着学生气。
“张小哥。”他关上门道,转头看见关根,忽然就一下定在原地,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又是这副表情,关根心道,面儿上却还是笑笑,礼貌性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关根。”
“我……我是王盟。”叫王盟的小伙子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今天他带你,”张起灵无视两人,淡淡道,“下班之前把标书给我。”
说完就抬了抬手,关根有些不明就里,就见王盟扯了扯他的衣服,关根会意,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你们老板一直都这么沉默寡言?”出了门,关根在王盟身后问道。
王盟却没听他的话,忽然转身抓住他的衣袖,语气有些激动:“你……你一直都叫关根?!”
关根错愕,随即有些想笑,“我不叫关根叫什么……”
“你真的不认识我们老板?”王盟的眼睛紧紧追着关根。
关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当作家都当了几年了,书也出了好几本,我虽然爱好广泛,但从没接触过拍卖行业,你们老板也许很有名,但是我的确不认识。”
王盟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声音也低了下去,“是这样啊……”
正是忙碌的时候,两个人去资料室找些参考数据。来来往往的都是白领,看见关根,似乎并不意外,一个个都微笑点头致意,关根笑着回过去,心里却蓦然生出些诧异。没有任何吵嚷,也没有任何冒失,整个办公室非常安静,可正是因为安静,他才觉得奇怪。按道理说他是新人,初来乍到,就算再无足轻重,作为同事,多少也会表露出一点点的好奇心,可是完全没有。
王盟很尽责,一条条都给他讲得清清楚楚。中午休息的时候,关根泡了杯咖啡给他递过去,王盟受宠若惊地接过,连着“谢谢”个不停。
“王盟,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关根摸索着咖啡杯,犹豫着说出口。
“嗯?”王盟抬起头。
“我有哪里不对吗?”关根皱眉。
王盟微微一愣,“关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不上来,”关根低头道,“这家公司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好像你们都认识我。”
说罢关根去看王盟,后者闻言脸上表现出了明显的惊讶,关根心中了然,被他说中了。
王盟很快调整过来,略有些慌张地笑笑,说:“关先生想多了。”
茶水室外人影憧憧,王盟瞥了一眼,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关根,“无论如何,关先生都可以放心一点,这里的每一个人对你绝对都是没有恶意的,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了。”
“是因为张起灵吗?”王盟出门的一刹那关根叫住了他。
王盟为难地扫视一圈,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转身溜了。
下午三点不到关根就把标书做好递上去了,对面张起灵认真地翻看着,时不时用笔在上面勾画些什么。
不得不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张起灵的眼瞳很黑,一低眉,一排整齐睫毛就顺从地低垂下来,随着主人的视线微微跳跃,专心注视着什么的时候,眼睛会显得异常深邃,让人看着挪不开眼。关根费了些力气才让迫使自己的注意力移开,心里就想起黑眼镜口中所说的“情人”,不禁好奇起来,能让这双眼睛一心注视着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要选这个价格?”张起灵忽然出声。
“分成是低了点,不过后期的服务费由合作方承担,我参考了前几次的数据,发现几乎占了一半,所以看着利润低,实际上成本负担却不大,这样的价格有利于夺标,而且我认为适当地让利有利于长期合作。”
张起灵听罢盯着他看了半晌,问了句题外话,“这些是王盟告诉你的?”
关根想了一会,价格是他定的没错,可这会说不是,又显得有些抢功,毕竟王盟也教了他不少东西,他犹豫再三,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不料张起灵收起标书,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他没有这样的远见,你可以下班了。”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关根脸色并不好,他不知道张起灵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怪他没有说实话吗?还是说在夸他有远见?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太难猜了。
正想着王盟就从里面出来,正好撞上他,连忙跑过来,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他,“关先生,给你的。”
“这是?”关根不解。
“客户送的,张小哥说让我给你。”
“他说的?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刚才。”
“哦,谢谢……”关根愣愣地接过,瞥了眼办公室,心道这人也太奇怪了,前一秒还指责你,后一秒就给你送东西。
“走吧,我和你一起下去。”
“你也下班了?”关根收起盒子。
王盟闻言傻兮兮地笑了笑,“我不在这里工作。”
见关根诧异,他又补充道:“我以前的老板和张小哥关系很好,在这边呆的时间多,所以大家都很熟,基本上也算半个员工。”
关根点点头,难道王盟叫张起灵张小哥,穿着也这么随意,想必他的老板和张起灵的关系一定不简单。关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对别人的隐私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没有多想,下楼就径直回了家。
洗过澡后他躺回床上,无聊地刷新着最新的电影咨询,眼角瞥到那个小盒子,伸手勾过来。这东西从他一回家就随手扔到了桌子上,也没注意,想是客户送的,估摸着多半也就是些小玩意小吃食之类的。
打开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好几层包装,他有些诧异,一层层揭开来,最后是一块金色锦帕,上面绣着繁杂的龙纹,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玉。
平安扣的造型,光泽细腻,质地清透,关根的脑子瞬间跳出了“价值不菲”四个大字,小心地取出来,摸了摸,抛光极好,触手生温,关根虽然不懂玉,但听着自家老太太唠嗑,基本的常识他还是知道的,这个东西绝对不便宜。
第一反应是张起灵一定是搞错了,关根翻出公司的通讯录给王盟打过去,说明了情况,不料王盟却笑了笑,说:“没搞错,张小哥开的是拍卖公司,有人要送礼,自然都是好东西,而且这个是我拿给他看过后,他指定说给你的。”
关根哑口无言,拿着东西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收嘛,拿人手短,更何况他和张起灵实在不熟,可不收又怕驳了老板的面子以后日子不好过。
左右为难之下倒还真让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东西去了张起灵办公室。
“不适合?”张起灵淡淡地看着他。
关根大力地点头,“真不适合,戴不进去。”
张起灵没说什么,伸手挑出平安扣的绳子瞥了眼,明显是被人剪断了重新融上的,手法之拙劣简直令人发指。
他没再说什么,低头只是发愣,关根在心里松了口气,心知这事算是过去了,可看着张起灵低落的眼神他又有些不忍心,倒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说是文秘,其实实在没什么事让他干,多数时候关根就趴在电脑前玩纸牌游戏。前一日心里想着事没睡好,这会坐着,关根只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的纸牌都重叠成了一团。他从显示器前伸长脖子瞄了眼,张起灵正低头认真地看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这边,他放心地任脑袋贴上桌子,沉沉地睡过去。
忽然感觉有冰凉的东西落在他胸口,关根惊得一下坐起来,抬头就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是一阵风吹过,掠过他的耳畔,世界就消亡了,关根被深深地吸进去,像是寒冷高原上盛开的格桑花,又像极夜中闪动的流光,四季轮回,忽然一瞬之过。他从幻境中脱出来,张起灵就站在他眼前,手上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上班睡觉,简直大胆,他忽然懊顿,摸上头发,支支吾吾地道歉,“对不起张总,我……”
“戴好,别丢了。”那人打断他。
关根连忙低头去看,昨晚的平安扣稳稳当当地挂在他脖子上,绳子已经换了另一根,“谢”字还没开口,再抬头那人已经走远了。
关根反应了一会,忽然一怔,原来是这样——被这双眼睛注视的感觉。
第三章
游手好闲对关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本无大志,只爱在闲暇之余写些小文字,不求功名利禄,只为寻得一二知己。如今张起灵放着他不管,他倒落得清闲。
偶然发现张起灵也看他写的小说倒是让他很是窘迫了一阵,有种开小差被抓现行的焦躁。仔细去探寻那人的目光,却发现也不像是在看。凡人看书,无非为两种,一为故事情节,二为文笔心境,可关根左右观他神情,却都不像。
张起灵看书不似常人,从头到尾一一掠过,而是追字逐句,时而停下眼神放空,时而几页刷刷翻过,与其说是摊着书看,不如说是在书中寻找着什么。
这让关根很不解,他自认文笔不如大家,情节也并非每都引人入胜,要说出彩,无非就是足够惊险刺激,人活几十,人心鬼魅他倒看得几分,因此设套解套,环环相扣,看了总能让人欲罢不能,加之意外得了现下流行的潮流,剧中主角兄弟义气,莫名受到了年轻女孩的欢迎。张起灵突然对他的书这么感兴趣,不知看的是什么。
很多时候关根都觉得身边一切像是一场不真切的梦,他看不透,也无迹可寻。犹如游走在时光边境的旅者,一不注意就稍纵即逝,种种而来,愈发迷幻。隔着一道玻璃门,也确实什么都太容易。你不看,那似有若无的目光就如胶似漆,灼得人背后发烫,你转头去寻,却又委实什么也没有,那人端端地坐着办公,好似没事人。
那天他终于受不住,趴在桌上装睡,那奇怪的感觉一来,他不动声色地拨出一面小圆镜,从眯着的眼缝里瞥了一眼,这一看差点让他失了魂。张起灵果然在看他,可那目光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形容,真要命,他只知道张起灵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哪知他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简直像把自己半辈子的柔情都细细地收进这双眼里,经那一汪眼睑流转,再绵绵长长地流出来,倾泻到他身上。关根顿了顿,收回眼。也不是,那神情比以往更加悠远,与其说是在看他,倒更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通过他来寄托哀思,这算什么事?他不满地抖了抖耳朵,驱逐开一墙之外这缠人的焦灼。
要说关于张起灵那位过世的恋人,关根满是好奇,来公司这么长时间,除了第一次见面,张起灵之后的表现大体上还算正常,至少没给他带来什么困扰。除了下班之后,人去楼空的晚霞里那形只影单的背影,无处不透着落寞,看了叫人不忍心。
关于坠车,公司上下对这件事似乎讳莫如深,关根不傻,心知多半是黑眼镜吩咐过。想来两人以前必是十分相爱,如今一人先离去,剩下的其实才是残忍。关根磨磨蹭蹭地关着电脑,忽然想起北方一种鸟,这种鸟一生只认准一个伴侣,比翼而飞,成双而落,若不幸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必会在它身边哀号长鸣,日夜不休,不食不饮,直至声衰力竭而亡。
关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那头张起灵忽然敲了门,关根转头过去,见张起灵拿着西装外套正看着他,他礼貌地点头,“张总。”
“等会有事?”破天荒主动和他搭话,关根反应不及,张起灵只当他是没事,接着道,“一起吃个饭。”
关根想是有应酬,他大学刚毕业那会也上过班,陪着老板整天这里那里的陪酒,后来受不了就果断辞了职。说起来,来张起灵这里工作这么久,他是真什么都没干,上周看着银行卡里进账的数字他就有些脸红,这会张起灵让他陪个酒,不去似乎过意不去。
他很快点点头跟上去。
两个人进了电梯,狭窄的空间不说点什么着实尴尬,极少与张起灵独处,闻着这人身上的冷冽气息关根莫名就觉得后背汗毛直炸,好在这人全无察觉,关根也就装作浑然不知。
电梯直接下到负一楼,都下班了车子一空,诺大的停车场就显得格外空旷,脚步声噼噼啪啪响得透彻,关根盲目地跟着,一步步思忖自己的行为是否越矩,张起灵没邀他,或许他该问清地址之后自己打车过去。
没能多想抬头就看见张起灵在一辆黑色越野边站定,眼睛朝他的方向望过来,关根下意识地向身后看了看,没人,这才确定张起灵是在等他。他连忙两步跑上去,车门就开了。
张起灵给他开车门?关根还在发愣,那人已经一手护着头一手推他进去,顺势关上门,然后绕到另一边的驾驶座,关根注意到张起灵带上门后有几秒钟的微顿,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这才紧了紧操纵杆上的手,发动引擎。这一系列的动作自然流畅,显然是经常如此养成的习惯,可关根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违和感,有什么环节被漏掉了。
一幅画面忽然在他脑中演绎起来: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下班来接妻子,他为她打开车门,护她上车,他绕回驾驶座,两人坐定,转头相视一笑,然后胳膊伸过来,相拥而吻,一阵甜蜜过后,他们笑着为对方扣好安全带,车灯亮起,发动机轰隆作响,车轮滚动,留下一路扬尘。
车身压过减速带时癫了颠,关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动静过大,连张起灵也转头来看他,带着点疑问。他更不敢去看这张罪魁祸首的脸了,连忙撇开,扯起谎,“呃,记起一个噩梦。”
不料张起灵面色反倒更沉了,低声道:“梦到什么?”
要知道旁边的这位可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居然破天荒主动询问别人的私事,这让关根有些无所适从,深深叹了口气,倒也带了几分真,“反正是一些不太好的事。”
那人没再问什么。两个人一路开到楼外楼停下,关根认得这家店,以前也同朋友来过,算是本地特色。一路上楼,张起灵大约是常客,和服务员挺熟络,现在正值饭点,人多得不行,外面不少等位,他却一路招摇直接去了窗边的雅座。
关根心想必定是预约好了的,也不知要来的是什么贵客,他两步跟上去,“张总,一会来的是谁?您给说说,我一会好应付。”
前头那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并不作答,只是拉开了靠椅,说了句:“坐。”
靠着窗,街道上的繁华尽收眼底,新发的柳枝似有若无地撩过玻璃窗,划出一曲世间百态,放眼望去,人间悲喜在夕阳之下变幻莫测,甚是好玩。这种凌驾于都市喧嚣之上的隔离感,着实让人心情愉快。张起灵淡淡地坐着喝茶,并不说话,他倒乐得自在,东张西望个不停,他以前也来过这家店,但都是吃吃喝喝,没注意这边还有这样的景致,想不到张起灵竟然是个有心人。
一盏茶没喝完,菜就上来了,关根有些意外,“不再等等,会不会不礼貌?”
张起灵没理他,伸手夹了一筷子鱼肉在他碗里。
关根目瞪口呆,愣是没反应过来,一个老板娘摸样的女人端着一盘虾仁过来摆在桌子中间,先扫过吴邪,又冲张起灵客气地笑了笑,“还是老菜,厨房有新出的甜粥,一会给你们端上来。”
张起灵微微颔首:“费心了。”
“哪的话,一阵子不来你们倒生分了。”老板娘笑笑,擦着围裙下去了。
关根这边听得一头雾水,又不好问,隐约只理解出了张起灵果然是这家的常客,以及,他似乎今天并没有要宴请谁的打算。
“吃饭。”张起灵见他不动,出言提醒他。
一顿饭吃得不声不响,谁也没说一句话。一开始关根是拘谨,毕竟对面是这么个不好相处的主,但是很快他就变成顾不上了,这家的菜的确好吃,他本口味偏重爱好川菜,但这家酸甜软糯的味道却不知为何得了他的心,最后的甜粥尤其好喝,他一连喝了两大碗,烫得嘴巴通红,呼呼只哈气。
张起灵吃得不多,后来干脆放下筷子专心看他吃,嘴角隐隐像是有笑意,看得他差点愣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又恢复了常态,关根只当是错觉。低头摸了摸圆鼓鼓的肚皮,要不是碍于张起灵在场,他一定得学胖子满足地打上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饱嗝。
吃完饭两个人没有急着回去,而是顺着西湖边遛弯。关根闷闷地跟着,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说到底他还是不明白今天这是演得哪一出,张起灵不是个会无故请别人吃饭的人,他从不做多余的事,关根自认也没什么需要张总帮忙的,他要他做事,开口便是。
愣愣地看着前面颀长却偏瘦的背影,关根决定把这理解成给老板解闷,毕竟从张起灵恋人出事这么多天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沉默男人脸上看到点稍稍缓和的表情。
他大概是有些寂寞吧,关根想。
有些事情张起灵不说,他其实没有什么立场去问,有人对你好已是福气,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四章
周一上班的时候关根迟到了,恰巧碰上例会,他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进去,却被张起灵逮了个正着。
对方没说他什么,只拿眼睛扫了他两眼,可这样也足以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散会后,张起灵从会议室往回走,关根跟在他身后补着会议纪要。
“明天股东会的资料备好了?”前面的人问。
关根这会还在想着开会的事,被张起灵这么一提,突然就傻了眼,愣愣道:“股东会不是下周?”
前人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关根心中一紧,急急忙忙翻出股东会决议,果然,决议上赫然写着本月“2”日,可不就是明天?关根一下慌了神,又翻出时间表,暗道糟糕,大概是打印机墨粉的原因,纸上关键的位置无端被溅了一道黑渍,“2”硬是变成了“12”。
关根的脸上一下变得很精彩。
财务那边报表都还没上来,预算没做,年度计划更是一片空白,资料也完全没准备,股东们的酒店没定,食宿都没安排……关根一下慌了神,叫他一夜之间搞定这些事,那还不如直接把他叉出去加点孜然给股东大爷们下酒。
这样低级的错误,也是他马虎了,资料拿到手时就应该核对一下才是,关根心里七上八下,头也不敢抬,只想,张起灵要因此责罚他,他是万万没有理由推卸的。
张起灵没说话,低头略微思考了一会,沉声道:“通知所有股东,说我临时有事,文件重做一份,另外让综合管理部食宿照样安排,先来了的找人陪着,所有费用……”他低头在关根脸上游走一圈,关根在心里默默闭上了眼,已然了解这是要在他工资里扣。
“公司承担。”说罢径直走了。
关根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张起灵的背影,感到些许意外。
说起来,他来公司也有段时间了,又在张起灵身边呆了这么久,对他的做事风格算的上了解。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冷面阎王,谁见了都要怕,今天这事倒是和他一贯作风有些背道而驰,关根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
忙忙碌碌了一早上,总算是把事情给办妥了,他松了口气往办公室走,刚到门口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
“你可别认真了,他到底不是……”是黑眼镜的声音,关根刚要凑近,里面的人忽然就噤了声。关根心里泛起嘀咕,也没多想就敲门进去。黑眼镜坐在办公桌上把玩着一只打火机,看见他还冲他一笑,然后从桌上跳下来挥挥手走了,末了还说了句“好自为之”,不知是对谁。
说起这个黑眼镜,关根是一肚子好奇,这人既不是公司职员,也不是股东,却对公司的种种情况炳若观火。整天带着副墨镜,挂着一抹欠扁的笑容随意地进出公司,倒真从未见有人对他有过什么意见。关根嘴上挤兑他,说到底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厌恶,即使第一次见面不太和谐,相处下来倒也觉得挺自然。
处理完后续的杂事,关根揉揉肩膀从电脑前抬起头来,他习惯性地转头去看玻璃墙另一边,有些微怔。
张起灵趴着桌上睡着了。
这么毫无防备的状态他还是第一次见,不禁有些讶异。在关根的印象里,张起灵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按照既定的轨迹匀速前进,永远不会出错,也永远不会疲倦。如今这么看着,他却突然在这个人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的气息。他跨过玻璃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窗子没关,晚风掠过飘窗吹进来,撩起几根不太服帖的头发,张起灵就这么静静地趴着,呼吸清浅,没了一贯的冷冽,眉角倒是多出几分柔和来。
看着关根也不自觉地放松了双肩,他低头,注意到桌上放了本小说。封面异常熟悉,那是他的成名作。这本书关根见张起灵翻了好几次,就是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他如履薄冰地拿起来,刚翻开就从内页里滑出一张纸片。
他弯腰捡起来,发现这是一张从软装黄鹤楼上撕下来的包装纸,大概是随手撕的,形状极不规则,边角还有些烧焦造成的糊黑,让关根在意的是,上面靠边的地方竟然有一个血字——“它”。
“你在做什么?”
清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畔,关根一惊,抬头就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张起灵的目光往下移,看清他手上的东西,眼神瞬间冷下来。
“对不起,我只是……”
“出去。”张起灵冷冷地打断,浑身泛着寒气。
无从辩驳,关根放下东西,顺从地出去了。出门的那瞬,他忽然忍不住想,也许一直以来张起灵的缓和都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关根算不上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兴许是职业习惯,他在处理情绪上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一套。生活中发生任何事情,他总会在第一时间自我跳出,然后将自己放在旁边者的位置,对未来做出最合理的推演。旁人的悲喜其实很难能影响到他。
但是很明显,深谙此道的他今天也失控了。
张起灵一连几天都绷着脸,眉角恨不得能掉出冰渣子来。饶是黑眼镜也扛不住他这么晾,同情地拍了拍关根的肩膀,笑嘻嘻地溜了。
关根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借口有事追了出去。
“我有问题要问你。”关根叫住他,对方慢悠悠地转过身,关根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正抛着两瓶可乐。黑眼镜冲他扬了扬下巴,笑道:“天台坐坐?”
快要入夏了,温度已经高了起来,太阳在天边恋恋不舍地挣扎着,想要发挥出最后的余热。晚风吹过来,扫走周身的热气,倒是有些舒爽。
水雾在微热的空气中凝结成水珠,顺着金属杯沿滴下来,指间凉丝丝的。关根甩了甩,放下手中的易拉罐,“这么说,那是很重要的线索了?”
“不是线索,是遗物。”黑眼镜纠正。
关根想起他触碰纸条时张起灵的反应,不禁又端起可乐喝了一口,“他不准人碰吗?”
黑眼镜笑笑,不置可否。
关根捏了捏易拉罐,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你……能不能告诉我些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黑眼镜望着他,似笑非笑,“我愿意告诉你,但是你未必想知道。”
关根低下头,手里的易拉罐“啪”一声彻底凹进去。
趴回桌上,关根就一直在想黑眼镜的话,那张纸条如他所想,是张起灵恋人的东西,还是在出事前一刻亲手写下的。据黑眼睛描述,坠车的事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事后他们在案发地点搜寻了很久,只在草丛中找到了这个纸条,应该是坠车前被人抛出窗外然后被爆炸的气流卷上来的。
很多细节黑眼镜没说,但是关根也能推测出来,必定是事故发生之前当事人就察觉了什么,但是那时他已经来不及逃脱,甚至没时间去打一个电话,于是情急之下,只能咬破手指在烟盒上写下这个东西抛出窗外。只是,一个“它”字实在太过抽象,他们查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头绪。
乱七八糟地想着,关根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疼,估摸着刚才天台吹风可能有些着凉,他枕着手臂决定休息一会,却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梦里的场景飘忽且诡异,关根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一会像有山风在他耳边呼啸,一会又像是置身火场的灼烧,他瑟瑟发抖地想抱紧自己,却发现身体根本无法动弹。他咬紧了牙关,呼吸不自主地开始急促起来。忽然就感受到一双微温的大手轻抚他的发旋,轻柔且宽厚,一下一下,带着说不出的安心,从头顶流向四肢百骸。
好像得到安抚的婴儿,他渐渐平缓下呼吸,陷入沉睡。
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关根急急忙忙去看表,却不小心抖落了从肩膀上滑下去的毛毯。他忙低头去捡,抬手间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冽味道,不用说也知道这毯子是谁的。莫名的,他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已经是午夜了,张起灵还没走,正在电脑前忙碌着什么,太过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清醒的他。
这一觉睡得太久太沉,因为姿势的缘故,大脑有些缺血,梦境里的寒冷还未全部褪去,关根抱着胳膊有些发懵。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传过来,在针落有声的空间里,竟莫名让他有一种时光迁移的错觉。
这样张起灵总算注意到他了,却也没多停留,转过头又去看电脑,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情绪,“桌上有药,吃了回去。”
关根吸了吸鼻子,呆呆地去看桌子,上面放了瓶速效感冒药和一些消炎片,他伸手去拿,两滴鼻涕却落下来,他吸了吸,拿手去抹,触手却是一片碍眼的红。
啧,流鼻血了。
刚意识到这一点,更多的血就流了出来,直接越过嘴唇从下巴滴了下去,他反应不及,毯子上就糊了一小片。
他忙仰起头转身去卫生间,晃晃悠悠地走到半路却被人截了拽回座位上,张起灵皱着眉,拉过毯子覆在他胸前,“流出来,别仰头。”
大概是从没与人这么接触过,关根有些紧张,不料刚开口就吃进去一团血,“你的毯子……咳……”
那人啧了一声,倒了杯水给他,伸手去拍他的后颈。
关根觉得有点头晕,但他没表现出来,张起灵不知是按中了哪个穴位,他忽然一阵清明,眨了眨眼睛,抬头一抹发现血也止住了。
“以前常有这种情况?”张起灵的声音很沉。
关根正想摇头,却碍于太阳穴的阵阵隐痛改为说话,“没有,第一次,”末了又加了句,“可能……最近睡得不太好”。
第五章
其实这些都是托词,关根以前赶稿子,最夸张的一次曾经连续一个月睡眠时间不超过2小时,就以现在的工作强度,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case。
关根不甚在意,可见张起灵皱着眉,一脸严肃的样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自幼父母双亡,靠几个姑姑拉扯大,可毕竟不是自家孩子,平日里也只管吃喝,未曾见谁对他的事情上过心,小时候生病了就往床上一躺,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造化,跌跌撞撞一路残喘至今,他还从未遇见有人在意过他的冷暖。
想着心里莫名就有些发酸,感动委屈参半,兴许是生病的缘故吧,精神有点脆弱了。
出办公室的时候张起灵也跟在了他后面,外套都没穿,关根有些怔愣,直到进了电梯负一楼的灯亮起他才反应过来张起灵这是要送他回去。
连着几天心情就像坐过山车,绕了一个圈居然又回来了,关根从车窗玻璃的反光看过去,心里满满的暖。老实说,张起灵这人确实有些喜怒无常,外人看着只觉他每天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摸样,可又有几个人懂他的喜悲呢。
夏夜的微风有些凉,关根打开车门跨出去,他故意放慢动作,转头关门的时候正好对上张起灵的目光,微黄的街灯在他脸上泻下一片柔和,关根弯下腰,冲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谢谢。”
确定他上楼之后,张起灵才调转车头缓缓离开,关根趴在窗口,直到黑色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收回视线,他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河,不自觉弯了嘴角。
关根足足在家休息了两天,张起灵也没催他,期间让王盟给他送了些甜点过来。
第三天晚上他接到黑眼镜的电话,让他陪张起灵去参加一个宴会。
“没别的人了?爷身价很贵的。”关根吹着刚剪完的脚趾甲道。
“你要真放心他去也没事,也就是谁来都是一副面瘫样而已,也就是把全场人都得罪完而已,也就是你再也发不出工资而已,也就是——”
关根“啪”的一声果断挂了电话起身去换衣服。他是不明白像黑眼镜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张起灵合得来,明明那么不搭调的两个人。黑眼镜极其擅长抓人软肋,可这回他却弄错了,关根倒真不是为了那点工资,他是不放心张起灵。
说起来也怪,初见张起灵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人很有能力,任何事情只要到了他手里,总能变得易如反掌。可接触多了,他却反而有些担忧。像故事里无所不能的狮子王,先越到后面越害怕他不能打败邪恶的刀疤,那时你才会知道,你对他的畏惧其实只是因为对他的能力一无所知。
他从会场进去的时候并未看见张起灵,转过身想找人,却碰上了霍氏的老太。
他暗道糟糕,还没来得及溜就被人一声定在原地,瞬间他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跑什么,和我这老婆子喝两杯还丢了你的面儿不成?”霍老太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
这个霍氏老太人称霍仙姑,在古董界很有能力,几乎和张起灵不分伯仲。关根本不认识她,之前却因为一笔纠纷出门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不想这一来却结了仇。
霍老太的丈夫之前经营一家拍卖行,最后因为经营不善被张起灵借机低价收购,霍老太心高气傲,哪能受这种委屈,当下就放出狠话,三年之内必定卷土重来,重振霍氏一雪当年之耻。老太太也是下了狠心,成绩不菲,可惜要紧关头还是被张起灵压了下去,老太太的丈夫深受打击,因此一病不起,没多久就驾鹤西归,这下好,霍老太新仇旧恨全部算在了张起灵的头上,从此但凡和张起灵扯上关系的,一个都不放过。
关根也是无辜,明明只是送个资料,却不想霍老太一看见他就像看见了仇人似的,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第一时间被王盟塞进车里,估摸着现在至少得缺个胳膊断个腿。
当然,这些纠葛都只是在底下较劲,面儿上还是要装得和和气气的,关根咽了咽喉咙,硬着头皮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婆婆。”
“别这么叫,我可受不起,”霍老太阴测测地笑道,“你家张先生不是护短护得紧吗?怎么今天敢放你一个人来?”
呸,不就是看我身边没其他人,关根暗暗握了握拳,心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输,干脆鼓着一口气直直盯着她,道:“骡子大了也要提出来溜溜,不然怎么知道是不是比老马好使?”
霍老太听罢脸黑了下去,随即冷笑出来,“我不与你这些小辈计较,失了自己的身份。”
说着,“哐啷”一声一个玉镯从她袖子里滚出来,摔在地上,霍老太轻蔑地看了一眼,道:“自以为有点水头就是上层货色了,没人去捡,离了主人,狗都不是。”
关根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淡笑道:“良玉本无心,识者为慧,婆婆既认它是块美玉,它又怎会担心无人去拾?”
“既然你这么说,那帮我这老婆子捡捡又何妨?”
这边的紧张气氛不知何时感染开来,会厅里说话的人纷纷噤了声,有意无意地投过视线。关根沉默半晌,本想转身走人,无奈气氛太僵,老太太气势又不饶人,跟老人家计较也着实不是他的本意。他咬了咬牙,弯腰低头去捡,手指刚触到手镯的一瞬,脖子上一凉,一股带着浓厚酒精味的液体从头顶泼下来,瞬间浸湿了他的额发,关根反应不及,滴下的酒精溅进了眼睛里,辣得睁不开。
这女人真是疯了,他抽手要挡,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指处传来,不用看也知道,那老婆子踩住了他的手。
关根紧紧眯着眼,猛然沉下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婆婆,你别欺人太甚。”
霍老太瞬间沉下脸,当着宴会上就大骂起来,“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没教养,你爹娘没教过你怎么对待老人家吗?”
声音很大,引得宴会上男男女女纷纷侧目。关根怔了一下,低头半跪在原地拳头攥得泛白,他不想承认,可霍老太的话就像一把尖刀,直接撬开他封闭了多年的外壳,狠狠插进了他心里最敏感柔软的一块——他是孤儿,他的确是没有爹娘教过。
冰凉的酒精顺着头发滴进脖子里,冷得人阵阵发颤,关根低着头,忽然说不出一句话。
周边的人群开始躁动,细细碎碎的声音夹杂着卑贱不堪的词汇钻进关根的耳朵,毫不留情,不是他的外壳溃不成军,只是蜚语太猖狂,逼得人无处躲藏。关根闭着眼,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寒冷,从没感觉一秒钟过得如此艰辛,停下来,停下来……
“叮”一声脆响,仿佛一股外力从不远处飞过来,手上的玉镯忽然生生碎成两截,关根收力不及,惯性先后倒去。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就有一双手扶了上来,张起灵紧紧握住他的手,一把拉起他,接着转过头,一双眼睛直视霍老太,目光如炬,“我惯的,有意见?” [1]
掷地有声。
张起灵完全无视在场人的反应,伸手搂住人,冷气场全开,“走。”周围的人群明显被这一幕震慑,只来得及退后两步给他们让出道。
“姓张的!”霍老太全然不顾及形象地大喊出来,气得直抖。
“有一件事,我还是知会你一声,”张起灵头也没回,伸手替关根擦掉脸上的酒渍,轻描淡写道,“霍氏旗下的子公司我不打算收购了,下周提请法院申请破产拍卖,你们做好准备。”
说罢,牵着人越过人群直直地走了出去。
出大厅的时候天空开始打雷,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关根莫名有些怵这样的张起灵,一路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以后这种场合你不必来。”前面的人突然丢了句。
关根的眼睛还没恢复过来,听见这话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你以为我想来?”
张起灵站定,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当即拿出手机给黑眼镜打了电话,不等那头回复就挂断。
关根看着他一举一动,只觉得满腹委屈,“你既然这么不待见我,又何必帮我解围……”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道:“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滚滚雷声霹雳而下,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竟一时无言。
“说实话,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你,”关根垂下眼,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我明明觉得和你离得挺近了,可下一分钟你又一下子把别人踹得老远,我不明白,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说就是,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
“不是你想的这样,”张起灵皱眉,低头看向别处,“没有这回事。”
“那你也别对我好了,张总,您这份好,我关根受不起,”关根的语气有些发酸,“明天我就辞职。”说罢,也不管张起灵怎么回应,转身要走。
雨下下来的一瞬他被人拉住了手,力道不大,并不是挣不开,可关根没动。雷声霹雳而下,手上的力道忽然紧了紧,关根转过头去,瞥见张起灵低着头,眉间忽然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痛苦。
他有些怔愣,张起灵惨白着脸,微微弓起了身,他觉得不对劲,连忙上前两步,“你怎么了?”
张起灵淡淡地摇头,发丝都湿透了,滴出水来,关根反握住他的胳膊,察觉到他呼吸有些不稳。雨还在下,他犹豫了一会,擅自做主带着人去了车里。
“你是不是不舒服,去医院吧?”关根多少有些拘谨,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试探地问道。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淡淡地靠着座椅闭目养神,许久才说了句,“不用。”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车窗玻璃上,聚成一条滴下去,关根回头望了望车里的人,淡淡地叹了口气,和张起灵置什么气呢,他的事情自己不是都知道吗,如果是两三句话可以撇清楚的,他当初为什么又会答应黑眼镜的要求。
尽管张起灵说不用,关根还是有些不放心,一路开车去了医院,带着张起灵上楼,挂急诊,开药,打针。
期间那人就像个木偶,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既不拒绝也不算配合,关根买了杯热茶在他病床前坐下来,看着那人乖乖躺在床上的模样,倒是觉得这样的张起灵和之前在宴会上的判若两人。
“神经性胃痛。多半是以前受过什么刺激,又接触到了诱发刺激的因素,所以才会发病,这病看着不严重,可如果一直不找到病根,发病次数多了之后就会演变成生理性胃炎,到时候就麻烦了。”
医生的话响在耳畔,关根低头吸了一口热茶,沉默良久。
窗外的雷声还在继续,隔壁有小孩子的哭声传过来,大概是不舒服,张起灵微微动了动,眉毛皱得愈发紧。关根上前帮他掖了掖被角,起身间,床沿的外套里不小心掉出来一个钱包。他伸手去捡,却一下怔在原地——钱包敞开着,内侧放了一张合照,照片上的人都不陌生,一边是张起灵,另一边的人清秀挺拔,笑得一脸天真,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恨不得能映出水来。心脏像是猛然被缩紧,关根不动声色地将照片塞回去,坐下来继续喝茶,没人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觉得大脑有些乱,从前未被注意的细节此刻忽然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为什么张起灵初见他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什么王盟会反复问他是否一直叫关根,为什么霍老太看到他会咬牙切齿……照片上那张脸,那竟然是他的脸。
空调的温度有些偏低,手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关根抱着胳膊,嘴唇瑟瑟发抖。
他从小生在一个普通人的家里,虽然并不富裕,但身家清白,他自认长到这么大,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从上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每一个阶段都是真实的,绝对不可能有假。可这张脸,看到这张脸,竟然让他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真实性。
世界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还是说,他关根根本就是假的,不存在的,他从小到大的记忆,他认识的人,全是一滩幻影?
张起灵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哪位啊?”电话那头被接通,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关根有些紧张,他咽了咽喉咙,缓缓开口道:“是……老痒吗?”
“老痒?”那头的人似乎很茫然,“什么老痒?”
关根的心瞬间凉了下来,他挂断电话,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没等他有更多的情绪,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是刚刚拨出去的号码,关根很快接起来,就听那头的人大声叫起来,“我靠,是关大作家啊?”
“诶诶诶,我跟朋友在外面喝酒呢,他喝多了,刚刚拿错了手机,对了,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关根有点反应不及,随即内心一阵狂喜,肩膀也放松了下来,“没什么,就挺想你的。”
“哎哟,是不是啊?改天出来喝酒啊,咱俩好几年没见了。”
拿着电话,关根只觉得从未觉得这个发小的声音如此动听过,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挂了电话。莫名地,他松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的时候张起灵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他。
他笑了笑,“好点没?”
对方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关根都觉得身上要被盯出刺的时候那人才开了口,声音不大,“要走?”
知道他在说辞职的事,没想到一句气话,那人却记在了心上,关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感到有些震撼。那一刻他忽然恍悟,张起灵也是会害怕的。他愣愣地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捏成拳,“不想我走的话,你给我加薪呗。”
“好。”毫不犹豫。
关根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答应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我开玩笑的,你再休息会,我不走。”
也不知是刚刚根本就在强撑还是抵不过镇静剂的药效,张起灵又看了他一会,闭上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王盟就来了,关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冲他笑,吓人一大跳。
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柔和,“回去休息。”
关根伸手摸了摸发旋,再三确定张起灵无碍之后,和王盟一道下了楼。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关根不动声色,拐着人去了早茶摊子,开口要了两大碗龙须面。
“关先生,你吃得完吗?”王盟看着他。
关根挑了一根面,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完,我最多的一次能吃下六碗。”
王盟撇撇嘴表示不信,“你说话跟跑火车似的,和我以前的老板一样不靠谱。”
关根听罢放下筷子,语气沉下来,“王盟,我想问你一些事。”
王盟眨眨眼表示疑问,关根斟酌了一会,决定单刀直入,“你知道吧,张起灵那位死去的恋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呃……”王盟神色复杂起来,表情有些闪躲。
“我没有别的意思,”关根解释道,“只是有些事情我想搞清楚,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朋友的话,至少让我知道,在这段关系中,我到底是站在一个什么位置。”
“关先生,不是我不想说,我怕说了,你会生气,甚至会迁怒张小哥。”王盟有些为难。
“你放心,我自己有判断。”
王盟盯着他,终于败下阵来,“他叫吴邪,是我的老板。”
第六章
从王盟的叙述中,关根终于了解了这段故事:吴邪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古董鉴定师,他与张起灵在一次山东考古之行上结识。那时候的吴邪涉世未深,毛手毛脚,惹出不少乱子,幸亏有张起灵,他才能几次在危急时刻都化险为夷。两人自从那一次后就经常搭档出行,西沙、青海、四川、广西……他们一路互相扶持,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曾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最终促使他们在一起的是一次长白山之行。
据王盟回忆,那一次他们不知是闹矛盾还是怎么的,张起灵从杭州回来就只身去了长白山,吴邪知道后当即就丢下铺子追了过去。两个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王盟只记得他们回来的时候,张起灵摔断了一只手,而明明自己已经严重体力透支,还要坚持抱着重度昏迷的吴邪去医院,直到听说吴邪脱离了危险,他才放心地晕过去。
从那一次之后,他们终于正式在一起,小打小闹过了这几年,感情一直很好,简直羡煞旁人。
可天不遂人愿,半年前,吴邪和张起灵驱车去格尔木故地重游,不料在山崖发生了意外,当时的张起灵正在一家摄影馆取照片,听闻这个消息,几乎失去理智。
再之后的事情关根大致也知道了,他们找人找很了久,奈何尸骨无存,根本毫无生还的希望,张起灵的意志一天天被消磨,终于颓下去,只到那天,黑眼镜在电视上看见他。第一时间他差点以为是吴邪再生,他当机立断冲进发布会现场,把人绑过来,同时派出去几个人对他进行了秘密调查,结果却发现他身家清白,跟吴邪完全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黑眼镜知道绑错了人,可看着张起灵终于有了点起色,干脆决定将错就错,找了借口让关根呆在他身边。
“他们是不是,常去楼外楼吃饭?”关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忽然开口。
“关先生怎么知道,”王盟疑惑,“我家老板口味偏甜,楼外楼的百合酥饼和酱板鸭他尤其喜欢,好几次老板生病,张小哥不在他身边,都会差遣我去买。”
关根闻言心中一落,只觉得口中的面忽然味同嚼蜡,他咽了咽,又问:“那他们是不是常常一起下班,张起灵给他开车门?”
王盟仰头想了想,道:“自然是的,他们住在一起,老板没事就会过来等张小哥一起下班,时间长了,和大家都混得很熟。”
关根点点头,心中却不可抑制地翻滚起来。
王盟坐了一会,发现关根心不在焉,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先生?”
“走吧。”关根笑笑,起身要走,他只想着快点回去,却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连王盟也察觉出了他的异常,“你没事吧关先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关根揉揉眼睛,笑道,“是吗,我有点累了。”
下过雨的天空很纯净,可关根看着,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酸堵。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为什么,如果可以去归类,那大概叫难过吧。
生气吗?他问自己,其实没有,就算是被人当做替身,他也还是无法去生这个人的气,有什么好责怪的呢,他不过是在救命而已,一个垂死的人,你又能拿什么与他计较呢?
门前的柳树不知何时已枝繁叶茂,他低下头,忽然明白,很多感情开始得毫无征兆,试图剥离时才知早已深入骨髓,再也回不了头,原来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骤变,而是悄然无息。
很久以前他曾听人说过,苗疆那带有一种蛊虫,专食人脑,这种虫藏于深山老林中,以腐肉为食,趁人不备时将卵产在人的皮毛之上,与皮肉结合形成斑痣,内里缓慢转移,爬向大脑。人感染后无知无觉,甚至会因为虫物的分泌液感觉异常振奋,精神百倍,可不知此时正是蛊虫作怪,察觉时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只能将人弃置于大火中活活烧死,以免感染他人。
初闻此事时他还是个孩童,只觉得可怕,可如今,关根却深深地感觉到,他一定是染上蛊了,张起灵就是他脑中的蛊。
他照常开始上班,平静度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又是一天夕阳西下,他站在窗前沉默不语,大概是感觉到他最近的安静,张起灵难得主动地把目光投向他,“不走?”
关根转过头,缓缓摇了摇,“家里没人,回不回去都一样。”
“出去走走,”张起灵抓了车钥匙看向他,“一起?”
关根扫了他一眼,静静地问,“楼外楼吗?”
张起灵没说话,关根淡淡地笑了,“我不想去那个地方。”接着他想了想,说,“我会做饭,你吃不吃?”
对方明显有些错愕,但很快点了点头。关根也不多话,收了东西就往外走。
进了电梯依旧是张起灵按的层数,关根微微皱了皱眉,但是没说什么。两个人并列站着,不大的空间里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声,关根想到张起灵的胃病,就转过身,开口想问问有什么忌口的,“你——”
话还没说出口,脚底忽然猛地一震,整个电梯以一种失控的速度迅速往下坠落,不好!关根刚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第一时间伸手去护张起灵,张起灵却比他更快,他的手刚伸出去,张起灵已经闪过来压住了他的头,紧紧护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两个人都偏离了地面,这个时候最危险的反而是撞上天梯天花板,关根被压在衣服里看不清画面,只觉得头顶的力道一刻也没有松懈,以这样的姿势,如果出事,死的一定会是张起灵,那一刻关根控制不住地想大叫,想挣脱这个怀抱。触及天花板的一瞬间,电梯哐啷一声巨响,头顶的钢索一下子将天梯厢吊起,他们失去平衡,一下摔在地板上。
心跳得砰砰作响,电梯又坎坎坷坷地下降了一段,到达底部的时候,门一下开了,关根想也没想,拉住张起灵就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得老远。
突然的事故让他一时难以平复,他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张起灵摆正他的身体,上上下下地扫视好几遍,语气意外地急切,“有没有事情?”
他缓缓摇了摇头,全身上下都被护得好好的,他哪里会有什么事情。关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没由来突然恐惧起来。他没感觉错,出事的一瞬间,他的手竟然不受控制地去护张起灵,关根虽然接受过一些应急教学,但是他毕竟没有实战经验,如此迅速的反应,绝不是他能拥有的——简直就像本能反应。
他正发着愣,张起灵那边已经在联系人处理电梯故障,他缓缓站起身,发现张起灵的左手有些异样,连忙上前,“你的手怎么了?”
对方不甚在意地甩了甩,“缓冲的时候撞了一下,不碍事。”
“你这分明是脱臼,”关根一下皱起眉,拉着人往外走,“走,去看医生。”
“不用。”对方拦住他的手,嘴角倒像是有笑意,关根正想骂回去,却见张起灵握住自己的手腕一拉一伸,“咯咯”两声骨头易位的声音传出来,听得关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亏得那人还能面不改色。
张起灵转了转手腕,示意自己没事,关根却不放心,捏着胳膊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你看,这里都紫了,肯定有淤青。”
张起灵像是有些无奈,关根其实也不好意思,无奈嘴巴硬得很,“那你跟我回去,我给你敷药。”
结果还是张起灵开的车。
两个人一路开回了家。站在门口,张起灵望着满是脚印的地板犹豫了两秒钟,关根大咧咧地踩进去,他才跟着进去。典型的单身男人的居室,屋子里的通风倒挺好,没什么怪味,只是满屋的书堆得到处都是,让人挪不开脚。另外不可忽视的还有地板上和烟灰滚成一团的抽纸,墙角的泡面盒子,洗衣机上的换洗衣物……一个字形容——乱。
不过关根像是习以为常,将沙发上的薄毯随意地堆到一边,又将满桌的啤酒罐子和零食袋塞进垃圾桶里,巴巴地来请张起灵坐。
有时候关根挺佩服张起灵这人的,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收放自如。名流知士的宴会他能游刃有余,街边小贩的地沟油他也能驾轻就熟,做得了领头羊,收得了烂摊子,胆识过人,沉得住气,要和他比,关根分分钟秒得连渣渣都不剩。
关根蹲在冰箱前挠挠头发,又侧身瞄了眼客厅正对着电视机发呆的人,叹了口气。冰箱里空空如也,拿什么做饭。
他窘迫地拿了钱包钥匙就要出门,张起灵敏锐地捕捉到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想了一堆理由,可对上那双眼睛,关根很快败下阵来,“我忘了买菜回来,你能不能等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张起灵闻言立刻起身要跟上来,关根察觉到他的意图,急了,连忙把人推坐回沙发上,“不用你送我,很近就在下面。我屉子里有跌打损伤的药,你自己敷一下,我马上回来,”他开了门,走时又强调了一句,“马上。”
说完就带上鞋往下冲,跑得比大学的体能测试还快。耳边的风呼呼呼直往耳朵里钻,关根迈开长腿对着超市的方向直直往前冲,其实真挺怕张起灵不愿意等的,他好不容易想要付出真心一次,不怕别人不喜欢,只怕别人连这个付出的机会都不给你。
这个点去超市,人还挺多,关根在蔬菜区拿了好些新鲜货,又去肉类区扫荡了一番,好长时间不和退休老太太们肉搏,一下竟然让他找到了当家庭主妇的快感。
等他从人堆里挤出来一看,果真还没用十分钟,简直历史之最。
出超市门的时候起了风,正值换季,天气多变。关根望着渐渐黑沉下去的天空,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在催着他快点回去。
这个念头一起就无法遏制地滋长起来,莫名心就开始打鼓,突突突突,一次比一次更甚。关根拎着两大包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索性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不少人被他手上的东西撞倒,引得一片骂声,他急切地说了句对不起,继续往回赶。
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无故变得漫长起来,他一口气跑到楼道底下,看见张起灵的车还停在那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进了门,放下东西,还在换鞋就听到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条暴雨预警的新闻,关根走进去,张起灵不在沙发上,他心里一个咯噔,又去厕所瞄了一眼,大门敞开,空空如也。
他悬着的心又提了起来,快速在屋子里找了一整遍,房子不大,可只有他自己。
难道是临时有事?他掏出手机拨出张起灵的电话,那头一片忙音。
“未来三天将持续暴雨,请各位……”女播报员的声音淹没在远处轰隆隆的雷声里,阳台上,还未晾干的衬衣猛地被掀起,发出呼呼呼的摩挲声,关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
雨点滴下来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街道上一片花白,雨水肆意地冲刷着这个世界,像是要洗净所有的尘埃。他靠在张起灵的车旁,拨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一切开始于这个号码,于是终于这么快也要结束了吗?
“是不是,发生什么了。”电话那头接起的一瞬,关根问。
那头意外地沉默了,关根猜测他现在应该没有在笑,雷声霹雳而下,黑眼镜终于开口:
“吴邪找到了。”
像是一剂猛针戳进了心窝,扎得心里钝钝地泛着疼。关根愣愣地放下手,望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出神。
他又拨通了王盟的手机,毫不费力地知道了经过。
就在他出门的几分钟后,吴邪的发小解雨臣突然打来电话,告知在格尔木的盘口附近找到了吴邪,人的状况很糟糕,全身是伤重度昏迷几乎快没命,现在被紧急转移到了北京最好的医院进行抢救。张起灵得知后应该是直接去了机场,甚至来不及跟他告一声别。
“关先生?”王盟在那头轻轻地叫着。
关根“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王盟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地兴奋,“我已经在高铁上了,现在也要去北京接老板回来。”
“是吗,”关根扯扯干涩的嘴角,满腔酸水,却又忽地笑出来,“一路顺风。”
第七章
王盟又叨叨地说了什么,关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挂断电话的前一秒他叫住王盟,“麻烦把医院的地址给我一个,张起灵走得急,有些东西忘了带。”
骨子里的固执还是改不掉,有些事情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仍旧停不下追寻的脚步,关根知道自己的举动不过是在庸人自扰,可,总也好过坐以待毙。
暴雨迫使机场关闭,所有的航班被取消,本日的最后一班动车也在一小时前出发了。关根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点了根烟。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抽过烟了,他恍惚想起他以前其实是有烟瘾的,书卖得好也不代表他就总是文思泉涌,有时候责编催得急了,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通常烟灰缸漫出来的时候,他的思路也就通了。
他没忘记有次在茶水间,他正忘情地吞吐着,张起灵进来接水,瞥见他,只是不经意的一个皱眉,他却记在了心上。
从那以后他抽屉里再也没放过打火机。
其实早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开始在意了,关根灭了烟揉搓了一下双颊,闭上了眼。不能去想,有些东西,其实他宁愿永远不明白。
下火车已是第二天,黎明前的北京还是很凉,他哈出一口白气,抱着双臂顺着人流向出站口走过去。
他在心中计划着如何让王盟替他打掩护,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医院,如何见一面吴邪的真颜,他想得太完美,以至于被黑眼镜堵在出站口时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眼前的人依旧是那副欠揍的样子,双腿夸张地翘在木椅上,一手用木筷叉着几个肉包,一边冲他意味深长地笑,“哟,早。”
关根现在可笑不出来,他揉了揉疲惫不堪的眼睛,忍不住想叹气,“你怎么在这里。”
黑眼镜将肉包的皮全部啃掉,留下一串肉馅在木筷上,慢悠悠道,“我可等了你一晚上。”
说着扔掉木筷,冲关根一招手,“走。”
“去哪里。”关根没动。
“你打算就这么去见他们?”黑眼镜毫不避讳地用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得愈发癫狂。
经这么一提醒,关根才想起来自己的确是好几天没洗澡了,前天淋了雨,后来又在脏兮兮的候车室坐了一晚上,火车上他也没敢睡,睁着眼睛一路到天明。火车里臭烘烘的没闻出来,这会天气凉了他才觉得自己身上的确有股子难闻的味道,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但凭想象估摸着他的脸色也不会好看。
可这些都不重要,关根犹豫了一会,道:“我想先去医院看看。”
黑眼镜像是很无奈,“酒店都给你订好了你还矜持什么。”
关根一时错愕,抬头看去,就见黑眼镜冲他点头,“没错,就是你想得那样,人家的一番苦心你别浪费呀,要知道你不去,还不如留着给爷找几个妞乐乐。”
原来如此,张起灵早知道他会来,关根心里好笑,说不是亲密,张起灵倒是把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那我什么时候去见他?”走在路上,关根还是没忍住。
“你先休息,这几天吴邪的状况不太稳定,你去了也是添乱,等过几天人脱离危险了,我带你去。”黑眼镜瞥了他一眼,道。
一路无话,酒店的位置稍偏,不过内里装饰很是豪华,关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黑眼镜和他一块进去,眼睛转了一圈就骂开了,“靠,真奢侈。”
关根没理他,径直去洗脸,水声哗哗地流着,关根抹掉脸上的水,看着镜子,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和他长得有多像?”
“不像,”黑眼镜看着他,笑道,“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关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一开口,镜子里的人也随之嘴角蠕动,“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黑眼镜耸肩,“那要去问你老爸。”
“这主意不错,”关根将视线从镜子移开,看向黑眼睛,“我可以让他晚上来找你。”
黑眼镜大惊,连连摆手,“我靠,姑爷爷你别这么毒舌,我错了还不行。”
关根瞥了他一眼,用毛巾捂住了脸,“说真的,他的忌日快到了……”
“得,人接到了,我功成身退,”黑眼镜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关门前忽然冲他一笑,“你别乱跑。”说着“砰”地带上了门。
关门声带动着窗户也震动了两下,但很快安静下来。人一走房间就显得有些空荡,关根上前拉开窗帘,让窗外的光透进来。
这里是五楼,周围的高耸建筑一遮蔽,视野就显得有些闭塞。天还未亮,远远就看到底下有两个保安在抽烟讲话。
关根站在窗前吸了会儿冷空气,正要转身去洗澡,底下传来两句笑声,他忽然怔在原地。
杭州口音。
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冷汗忽然就下来了,他开始回想从出车站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大脑飞速地转着,越想就越觉得心凉。
他极快地走到门边,搭上手,用力地拧动了两下,门锁冰凉,丝毫未动,他心中一落,果然。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刚好他坐火车,黑眼镜就摸到火车站来了,他又不是没带手机,如果要接人,不会事先给他打个电话?只怕是不想打草惊蛇吧,早该想到了,关根紧紧握了握拳。
从一开始就不是意外。王盟这个人单纯,关根找他要医院的地址他不设防,黑眼镜如果想套他的话想必他也是一样。要了医院的地址肯定是要过来,再根据时间推算一下,最快最近的方法和车次简直轻而易举,再找地方囚禁他,以黑眼镜的能力根本易如反掌。
关根有些愤怒,他不明白黑眼镜的动机是什么。一通翻箱倒柜,手机意料之中地不见了,房间里有有线电话,他记得两个号码。张起灵那边的情况未知,他暂时不能惊动,他果断一通电话轰炸过去,“你他妈什么意思?!”
“比想象中快啊。”那边还是在笑,但听声音判断出,人已经不在这片了。
关根强压下心里的怒火,冷冷道,“你有什么目的?”
“你不明白吗?”黑眼镜笑里透着寒意,“某个人不希望吴邪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找了个替身。”
一番话让关根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所有的气焰忽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徒剩悲凉,他怔在原地,突然说不出一句话。
那头察觉到他的安静,却没打算停嘴,依旧笑着,“你要知道,他不杀你,已经是仁慈了。
“好了小朋友,我们的游戏到此结束,等这件事完结,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去处,你——”
“我不相信。”关根打断黑眼镜,嘴唇微微发着抖,不等那头的回答,他低头极快地挂断了电话。
害怕什么呢,他问自己。
曾经不止一次地被黑夜里哀嚎的夜猫吓得辗转难眠,那时候的关根还很小,他没有办法像隔壁的王叔一样拿着扫帚去赶,只能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哄骗着自己入睡。而长大后他便成了那头哀嚎的猫,在每个寂静的夜里,用文字写下一个个结局圆满的故事,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置身于故事之中,去体会主人公各式各样的幸福。可他终究不活在故事里,亦无法欺骗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梦。
关根在门前站了一会,他摸上前胸,清透的玉佩被体温捂得微微发烫,他飞散的思绪忽然安定下来。不是梦也罢,如果一定要杀死这障目的幻境,他希望自己才是那个侩子手。
黑眼镜的一面之词不可信,关根将玉佩塞回衣服里,从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有些冷,保安抽完烟已经进去了,关根返回房间内,搜索了一阵,毫无收获,黑眼镜早就趁他不备将房间内的可逃脱工具带走。左右思量,关根瞄准了床上那唯一可行的东西。
他将床单撕开打成结,一头绑在窗台上,一头系在自己身上,估算了一下长度,差不多十来米,五楼的距离显然是不够的,弄不好直接没命。可也找不到别的办法,要是换做别的情况,他可以趁有人进来的时候想办法溜出去,或是装病往外丢石头引起别人的注意力,但是如今,他甚至怀疑黑眼镜会不会直接在他的饭菜里给他下毒。
既然对方有能力把你困在这里,自然是相信你没有能力离开的。关根爬上窗台,轻笑了一句,还真让他猜对了,他的确没有能力,可他有另一样东西:决心。
空气中有冷风带着潮气从远处吹过来,撩起他的额发,凉凉的,关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有浮光开始隐现,天要亮了。
果然是没有办法不相信的,那个沉默却温柔的人,他摸着胸前的平安扣,什么也没想,直接跳了下去。
第八章
床单断裂、坠地的一瞬间关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他的视线,他甚至听见了自己身体落地时的闷响。
原以为人死后会变得浑身冰凉,可意外地,他觉得很温暖,从腰间到肩背,好像完全失去了对冰冷的感知,反而暖烘烘的。
他贪恋地汲取着这久违的暖意,忍不住浑身都颤了颤。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他今年还不到30岁,还没成家,也没干出什么事业来,他想着自己要是就这么挂了,若是被胖子知道,还不知道要被嘲笑成什么样子。他又想到张起灵,不知道那张面瘫脸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表现出一丝丝的难过。
想到这里他就开始忍不住,之前的决绝像扎进心里的刺,变得疼痛起来。他无法动弹,只能凭仅有的一点触觉感觉出胳膊落在了水泥地上,指尖有些尖锐的痛感,不知道是在哪里割伤了。他使出所有的力气拼命动了动手指,想留下些什么,可身体却渐渐不听使唤,更多的思绪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涌动出来,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手指动了几下,终究失去了知觉。
人的一生总有些身不由已,被动地降生,被动地赋予生命,从懵懂到透彻,抑或从清醒到麻木,生来死去,循环万劫,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诠释出这一切发生的意义。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也有人生不如死,命运如果是个生命体,那他大概比七八岁的孩童还要顽皮,挥手间开着际遇的玩笑,可又时时刻刻不在诉说着奇迹的妙不可言。
醒来的时候脸上是一片湿热,像有什么濡软的东西在舔他,关根在原地趴了两秒,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没死,还来不及有情绪产生,从黑暗中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大型犬类,正“哈哈哈”地冲他吐着舌头。
从地底的角度仰视动物其实是件挺恐惧的事情,尤其是当这个动物的个头还不小的时候。
关根条件反射地翻身坐起来,一边警觉地看向它,一边伸手抹了下脸上的水渍。这是只说不上品种的狗,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了,离得太近,以至于它身上的热气关根都能一一感觉到。看见他醒来,大狗不叫也不闹,自觉地退后了两步,蹲在原地歪头望着他。
关根莫名安下心来,浑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松懈,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原以为掉下来至少也要摔个小残,结果什么事也没有,他眼前是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想必多少起了点缓冲的作用。关根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还隔着一层雾,还是早晨。跳下来的窗户和他的位置有些偏离,他错愕了一秒,随即将目光移向眼前的大狗,“是你救了我?”
对狗说人话,这种傻缺的事也只有关根干得出来,他正要拍脑门为自己的智商默哀,大狗却“呜”了一声,钻到他身边舔了舔他的脖子。
事实上,关根是个连仙人掌都养不活的人,更别提宠物。和动物如此亲密,他还是第一次。关根缩起脖子,觉得有些痒,但莫名心情好了起来,他学着宠物频道的饲养员,小心翼翼地伸手替它顺了顺毛,大狗像是得到了肯定般摇着尾巴舔得愈发欢畅,关根忍不住边躲边笑,“好好好,谢谢你。”
这只狗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倒真像听的懂人话,舔完了脖子又去舔他的手,关根瞥见指间有些血渍,也没在意,想必是掉下来的时候被灌木枝割破了。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撑着地面站起来,不经意地看见地上也残留了些血渍,他盯了一会,突然发现有些怪异。
短暂的昏迷里,记忆太混乱,他已经理不清那时候的思绪,只恍惚记得想起了张起灵。他心生疑惑,走近两步俯身去看,地上横七竖八的血渍足足有十几道,时深时浅,有直有弯,关根看着,忽然头皮就是一阵发麻,差点双腿一软——这些线条看似凌乱,可仔细去观察,竟然有些像一个汉字。
迫于角度问题,他暂时组合不出这个字,正要转头探究,脚边的大狗却突然扭头冲外大叫了一声。关根忙扭头去看,只见大狗弯曲前腿朝外摆出了戒备的姿势,一扫刚才的温顺,露出了动物原始的凶狠。
关根立刻警觉起来,退回墙角,还没等他站定,远处就传来了明显的脚步声,还夹杂着杭州口音的脏话。
看来他逃走的事情已经败露了,黑眼镜的人绝对不好对付,走为上。关根心中一紧,回头瞥了眼水泥地,想也没想,扭头直接跑了出去。
“谢了。”明知道对方听不懂,离开前他还是忍不住冲大狗喊了一句。
出口是条单行道,关根不敢多逗留,在疯狂的犬吠中向着最喧哗的街道狂奔而去。
一路为了甩掉黑眼镜的人,他先是上了公交车,又转乘了地铁,兜兜绕绕了一上午,确定不会有被抓回去的危险后,他才在地铁站口的长椅上坐下来,长出一口气。
精神一松懈,之前积累的疲惫就席卷了上来,关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感到头有些发晕。
他还没蠢到大白天在外面乱窜,原先想打算找地方先休整一下,无奈双手一摸兜,钱包什么的都落在了酒店,仅有的几个硬币刚刚也都用掉了。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简直不能更狼狈,在此之前,他哪里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拐角处有个供电室,关根侧身进去休息了一会。天暗下来的时候,他趁着人多跑去了公车站。
站牌上显示,早就刻在脑子里的那个地址并不算太远,可也有五个路口的距离。在人群中挤着混上车也不是不行,可他仅仅瞥了一眼,就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挤出人群。
太阳下山,天就凉了起来,冷风嗖嗖吹过来,关根抱着双臂,不禁加快了步子。城市的霓虹灯斑驳辉煌,在他身后留下一道道彩光,宽广的泊油路上车水马龙,无处不在宣告着这个城市的繁华。可没有人等你,再繁华也不过是喧闹。
北京城大得超乎想象,五个路口,足够让他从精神百倍到麻木不堪。走到现在,饥饿和疲惫也到了极限,关根却没停下来,仍旧慢慢朝前迈着步子。
其实,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去找张起灵,为什么还要去自取其辱,可他就是停不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像是因发条老旧而失控的机器人。
关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太不像他了,自从遇到张起灵,这种失控的情况就愈发频繁,他不是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相反,正是因为明白,他才觉得心酸。
医院门口很吵闹,似乎是有家属和医生发生了纠纷,关根借此从另一边的小门溜进去,成功抵达了住院部。
顶楼的VIP病房,关根没想到进去还需要凭医院的探病卡,但他很快想到了办法。在洗手间随意地拾掇了一下自己,镜子里那个眼袋浓厚、面色苍白的人吓了他一跳,哪里需要什么伪装,活脱脱一个重病患者的脸色。
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外一黑眼镜是骗他的,他和吴邪长得其实不像,那可要闹笑话了。关根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大方地从前门走进去。察觉到有人进来,值班的护士从杂志中抬起头,看见他,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吴先生,你醒了?”
呵,看来黑眼镜没骗他。计策生效,关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怕被暴露,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身体才刚好转,怎么能乱跑呢,”护士给他拉开门禁,“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么没看见?”
关根将声音压低,还故意咳嗽了两声,“……有一会了……咳……”
“哎呀,快进来,外面风大。”说着要去扶他。
关根挡开她的手,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不碍事,躺久了闷得慌,我自己走。”
拐进右边的走廊,直到护士完全看不见他,关根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接踵而至的,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
吴邪的病房在最靠里的一间,他在原地平复了一下,踱着步子慢慢走过去,速度极慢。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理由在最后一刻胆怯,可远远看着挂着吴邪名字的铭牌,他却是真真实实地感觉到害怕了。
第一反应是想逃,好像被一盆凉水泼醒,关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转头心里却是一阵扰人的声音开始剧烈地叫嚣,已经来到了这里,你还怕什么,你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脚底像灌了铅,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在往前挪,这几步路,艰难得像是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他不知道更残酷的是,在他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视线却先一步抵达。从玻璃窗口看见张起灵那一刻,忽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像被抽离,徒剩这一抹白墙。
床上的人安稳地睡着,心跳检测仪在他身边划出一道道波形,张起灵静静地坐在他床边,专注地看着床上的人,眼底的心疼一览无余。
他没有任何动作,可关根却觉得,他从没见过这样鲜活生动的张起灵,简直像是一直神游在外的灵魂终于回了家。张起灵偶尔也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可那些总像隔了一层雾,看着眼睛,却看不到心里去。
他们确实很像,吴邪躺着,关根看不清他的正脸,可单单从窗外看着侧影,也足够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难怪张起灵也会认错,关根扯了扯嘴角,忽然笑出来。
这一路走来,吃多少苦他都不怕,他从来不怕疼,也不怕被误解,被阻拦也不吭声,他什么都不怕,却唯独怕这样一个结果。
可命运偏偏就给了他这样一个结果。
房间里灯光微黄,张起灵伸手,缓缓调动了一下输液管的流速,而后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回去,低头专注地看着床上的人,好像生怕少看了一秒钟。
这画面简直唯美得像一幅画,构图满满当当,已经容不下任何人。关根远远望着,从王盟口中透露出来的、关于这两人的过往开始从脑中一串串跳出来,回归到他们身上,各归其位。这是一段关根永远也无法知晓的过去,太长太重,他承受不起。
一种极度强烈的情绪在他心中不断翻搅,关根却无法说出来这是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几滴咸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滴浸湿了手掌心。其实并不想哭的,他低头握了握拳,满手的眼泪就从指缝中滑落了下去。
关根记得他为数不多的亲子教育中,他父亲是这么告诉他。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哭,你记住,可以流血,可以流汗,但是一定不可以流眼泪。从他那一天起他就真的再没流过眼泪,即使是后来他父亲去世。
而他如今看着病房里的两个人,眼里竟然开始不住地流泪,并且他发现他无法控制这眼泪。泪腺就像爆裂了的水管,随着视线的模糊愈加汹涌泛滥,简直就像另一个灵魂钻进了他的身体里,控制了泪腺一般。
黑眼镜找到人的时候,关根正杵在病房门口。他没多想,上前就去捞人,“哟,你小子挺会跑。”
对上对方的眼睛,黑眼镜却忍不住有一秒钟的愣神,手陡然松开。
眼前这一双大眼睁得老圆,溢满了水泽,眼皮一低垂,清透的两行划破脸颊,顺着下巴滴下来,看得人不忍心。
大概是他的状况实在糟糕,黑眼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嘴角还笑着,却带了些情绪,“……啧啧,没事吧你?”
关根茫然地摇摇头,黑眼镜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拉走,又塞给他一包纸巾,“收拾收拾,到门口别吓到人小姑娘。”
关根视线不太好,还迷糊着,随手就要拒绝,“还用纸巾抹眼泪,太娘炮了。”
“谁给你抹眼泪了,”黑眼镜停下来,指了指他的脸,笑道,“鼻血啊祖宗。”
关根使劲挤干净眼睛里的液体,低头这才发现,满手竟然都是血迹。
“现在的差事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黑眼镜无奈地叼了根烟,望着关根的背影直摇头。
黑眼镜没直接赶他走,也算是仁至义尽,该看的也看到了,再留下来就是不识趣,关根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平复下来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关根放干水池里淡红的血水,耷拉着耳朵,头也没抬,“我想回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