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3月31日

神谕之夜 by 安九西(09 – 16)

第九章

当晚关根就抵达了他在杭州的公寓,他怏怏地洗了澡,扒了几口饭就往床上倒。

“喂,别睡死啊,一会有医生要过来。”黑眼镜用脚踹了踹他的房间门。

关根烦躁地翻了个身,起身一把拉开门,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你他娘的怎么还不走。”

黑眼镜从他杂乱无章的茶几上扒出一包烟,自顾自地点上,笑道:“你这的烟不错。”

关根皱眉看着他,一言不发,黑眼镜一点也没觉得不自在,反倒嘿嘿笑起来,“别这么看我,五楼你也敢跳往下跳,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

“那还不是你害的。”关根怒道。

黑眼镜不以为然,吐了口烟圈,“说起来,你这点,倒跟当年的吴邪一模一样。”

关根闻言低下头,爬回床重新将脑袋塞进被子里,闷闷道:“我不是他。”

“哎哟,真酸,”黑眼镜大笑,又伸腿踢踢房门,“诶诶,这有个眼睛不太好的老人家你愿不愿意收不收留?”

关根脑袋动了动,黑溜溜的眼睛瞥了眼黑眼镜,又闭上了眼,“我这儿可是要收房租的。”

“别这样啊,咱们怎么说也是同事,”黑眼镜无辜道,“这不我走得急,钥匙忘了带么,唯一备用钥匙也在张起灵那。”

关根被他搅得心烦,“随便你。”

嘴上不说,关根心里也明白,黑眼镜多半还是不相信他,特意过来看着他,防止他再次闹出什么乱子来。只是这个人却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力气跑了。

他刚要睡着的时候还真来了位医生,穿着白大褂,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关根抱着被子死活不愿意起床,被黑眼镜单手一拎直接扔到了客厅,“重点检查下右手右腿,有点流鼻血,不知道是不是伤到内脏或是大脑了。”

白大褂闻言利索地打开医药箱拿出工具给他做检查,关根虽然不大乐意,可拒绝反倒显得扭捏,只好乖乖配合。

这医生的技术不赖,关根割伤的手几乎被他包扎成了艺术品。检查完,黑眼镜送人出去,在门口不知道交谈着什么,关根蹲在沙发上,举着手指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的看,忍不住啧啧称奇。

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臂有轻微骨裂,过度疲劳引起的身体机能下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关根对这样的检查结果不甚在意,本来嘛,自己的身体自己就有数,倒是黑眼镜,这么重视反而令人生疑。

“你不是说张起灵要杀我,突然又对我这么好,几个意思?”关根看向从门口进来的人。

黑眼镜无所谓地耸肩,“你不是见到他了,你看他那个样子,还有心思关心这些?”

果然是骗他的,关根吃了闷亏,忍不住就要发作,黑眼镜又接着道:“不过你要是真出点事,我可没法交差。”

关根盯着他,满腔怒火又生生咽下去,冷笑道:“你耍我耍得可以啊。”

黑眼镜嘻嘻笑起来,反问:“你不是也没信?”

一句话竟然呛得他没话反驳,关根愤愤地转身回房,扔下一句,“你放心,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一边点着烟,黑眼镜一边赶在房门合上前冲他说了句话,语调又莫名认真起来,“你现在去见他们谁都不合适,再等等。”

关门声太响,连带窗户也抖了抖,关根躺回床上闭上眼,总觉得黑眼镜话里有话,可他无心探究,他太累了。

第十章

关根是被饿醒的。长时间的疲劳让他的身体耗损到了一定程度,以至于躺在床上,他很久都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在打电话,关根反应了两秒,才想起那是黑眼镜的声音。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刚打开房门就看见黑眼镜叼着烟坐在茶几上擦皮鞋,看见他,笑嘻嘻地冲他扬了扬下巴,“哟,早。”

关根转头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又收回眼,将目光移到他擦皮鞋用的那管“黑人”上,面无表情道:“这鞋油好用吗?”

黑眼镜乐呵呵地点了点头,“太他妈高大上了,擦完居然是磨砂的。”

这一觉睡得太久太沉,关根有些不知道时间,他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就听屋外的人道:“我安排了人订饭,给你放一个月假,带薪的。”

关根走出来,盯着他看了一会,低下头,“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理由吗?”

黑眼镜穿戴整齐,冲他笑了笑,接着叹了口气,带着说不清的意味,“老板带着老板娘回来了。”

半晌关根点了点头,临走时加了句,“顺便让送饭的帮我带盒牙膏上来。”

门关上,世界回归寂静,关根放下手中的水杯,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

日子好像回到了闭关写书的时候,除了下楼丢垃圾,他几乎没出过门。黑眼镜对外声称他重病,关根对此无意见,借着由头在家没日没夜地睡了一整个月。期间他接到了很多人的电话,有胖子的,有出版社的,有以前同学的,连王盟都来问候了几次,唯独他心里想的那个人没有。就好像一直以来他的存在都是无关紧要一般,还是,果然他只是在扮演一个替身的角色,正主归来,他理所当然该避让?

回忆总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见缝插针,偶尔回想,他会觉得像做了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他却再也回不去现实。

生命中少了重要的人,可日子还是得照常过,有时候他觉得,这才是生活最残忍的地方。

那天太阳很好,连带着关根阴霾了一个多月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将屋子里的垃圾全部清走,又把床单被套窗帘沙发套子全拆下来洗了一遍,然后悠哉地窝在阳台上喝茶看书。

手机铃响的时候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抹了把嘴角的哈喇子,愤愤地去寻那个吵醒他美梦的始作俑者。

一看见号码关根就几乎要郁卒,他对着手机一阵张牙舞瓜,陷入了接与不接的激烈斗争中,还没等他纠结出结果,铃声超时,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窗外刮起风,床单飞起来,噗噗作响,关根如擂鼓般的心跳格外清晰,他莫名松了一口气,失落却接踵而至。

这个人总能这么轻易就扰乱他的心绪,他捏了捏眉心,扔了手机转身回阳台,铃声不怕死地再一次在他身后响起,这次关根想都没想,立马回去接起来。

“还好?”意外地,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哑哑的。

一个多月没问候一句,还是一贯简洁的语言,关根听着却莫名委屈,他闷闷地应了声,“嗯。”

“下周我去广西,你一起来?”倒是意外地尊重他的想法。

张起灵突然这么询问他,关根还真有些不适应,他不明白张起灵出行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时有些抵制,几乎没想就脱口而出,“我不去。”

那头的人沉默了一阵,关根听着有些没底,怀疑对方是不是早就人机分离,正想拿开手机查看屏幕,又传出了些声音,关根快速地贴近耳朵,就听那头人说:“周一早上八点,车在公司楼下。”

已是一片“嘟嘟”声了,关根这边却久久没放下手。他光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干脆一屁股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剩下的两天时间关根很专一地做着一件事:在阳台边上蹿下跳,在卧室里左右翻滚,在沙发上抓耳挠腮。而最后半天,他乖乖蹲在柜子前扒衣服。

周一的清晨开始下雨,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晚,雨季好像在这个城市扎了根,迟迟不愿离去。关根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背起鼓囊囊的背包,撑起伞出了门。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雨天,他都会忍不住想,如果这一步他当初没有踏出去,事情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发展,而他和张起灵,又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造化弄人,很多事情,在你明白以前,它已经悄然无息地渗透了进来,然后在你毫无防备之时,杀个措手不及。

刚靠近,远远就看见张起灵在往越野车的后备箱里搬东西,关根给自己找了一百种说辞,打招呼时却还是怯了场,就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与人沉默地对视着。

隔着雨就看见张起灵微微皱眉盯着他,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关根一看他这表情就怒从中来,是谁给他打的电话叫他来的,现在这副不情愿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紧了紧背包,用目光顶回去,“你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要跟你去,我……我忘了东西在办公室……”说着就要溜。

人车交错,雨声稀沥,里面的咳嗽声却听得分明,有人?关根脚步一滞,紧接着后车窗玻璃被摇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带着微微的笑意探出来,“小哥,听王盟说巴乃的筷子路修好了,我们可以——”

接下来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雨水一滴滴从天空飘落,越过高耸的大楼俯冲向大地,开成一片白花。淅淅沥沥的声音盖过了周遭的一切,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关根被震在原地,久久无法挪开视线。虽然他已经极力控制,可手还是抖得厉害。如果他父亲还在世,关根想他此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回去质问一番。之前听旁人描述他还有些怀疑,如今四目相对,他只觉得从脚心开始往上,浑身上下无一不在发寒——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车里的人惊讶程度明显不亚于他,但却先于他反应过来,收起惊愕的表情,开车门就要下车。

他的动作很缓慢,一手扶着车门,另一手不经意地贴在了左胸口的位置,关根紧紧盯着,浑身僵硬,紧张的情绪在对方脚尖触地的一瞬达到了顶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听对方念出了他的名字,带了些许不确定,“关根?”

头顶上方没有遮雨棚,几滴透明的雨水落在他脸上,顺着下巴滑下来,毫无血色的脸更显苍白,与脸色不符的却是那双眼睛,纯净,透亮,清澈见底。

这就是吴邪了。

死而复生是什么概念,关根不太懂,此刻看着吴邪吃力的样子,他也只能判断出这个人身上大抵是有伤的,而且多半还很严重。

他们并没有过多的交流。上车前吴邪撑住车门,回头瞥了眼关根,冲张起灵不明意味地歪头笑了笑。期间张起灵一直沉着脸扶他,看到他这笑,垂眼思索一阵,再抬头,同样还是面无表情,可冒着寒气的脸却明显缓和了些,甚至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这就是默契吧,关根看着他们忽然想。甚至不需要任何语言,仅仅一个眼神交流,顷刻间就能心意相通。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关根默默转头看向别处,只猜测他们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不过他没想到这个共识竟然是他。坐在前座,关根只觉得屁股上好像长了刺。

“这一路可要辛苦了。”吴邪坐在后排,淡淡冲他笑。

关根的接受能力没有那么快,一时之间他还无法自然地应对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是礼貌性地转过头,以表示自己在听。

饶是刚才在车外受了凉,吴邪裹着毯子,嘴唇仍有些发紫,前窗吹进来一阵冷风,他缩了缩脖子,没忍住,捂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关根这才回神,后知后觉地去关窗,吴邪咳得辛苦,看着人呆愣愣的摸样又觉得好笑,边咳边向他道了谢。

两个人其实都不熟,可吴邪比他性格外放,话起了头就没了停的意思。张起灵不知道上楼干什么去了,看吴邪的样子也不甚清楚,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几番交流,关根从吴邪口中得知了此次广西之行的始末。广西是张起灵的故乡,此次前去,一是为祭祖,二是为治病。

和关根猜测的一样,吴邪的伤很重,内脏受损,伤了元气。现代医学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寄希望于古方。他们悉知广西巴乃附近有一种草药,固本回元堪称一绝,遂前来寻找。只是,和众多小说里描写的如出一辙,妙方良药一向难寻,这东西太稀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谁知道呢……”吴邪闭着眼叹了口气,淡笑,“反正鬼门关我早过成家门口了,不在乎这一次。”

“……就是王盟那小子,”吴邪扭头看向窗外,“平时就爱偷懒,又喜欢贪小便宜,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他那点小心思,我早就看得透透的。我就是在想,我现在纵容他,外一将来我不在了,就他那点能力,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

关根没说话,只是低头沉默。他想过很多种该有的情绪,说难过,远远谈不上,论同情,似乎还轮不到他,既不是毫无触动,也不是轩然大波,他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错综复杂的心情。

第十一章

张起灵回来的时候,意外地还带了个人,身材魁梧,一进来就往驾驶室钻,关门也是风风火火的,震得车厢都往下陷了陷。

吴邪像是说话说累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人进来的时候眼皮都没抬。关根见对方驾轻就熟地点火挂档,心下了然这人应该是张起灵找来的司机。

张起灵自然是去了后排,上来见人睡了,用手背探了一下体温,翻出薄被垫在自己肩膀上,将吴邪快要贴上车玻璃的脑袋轻轻捞过来靠上去。

关根默默从后视镜里移开了视线。

顾及车里有人睡觉,一路都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放音乐,耳边只有发动机的轰鸣以及随着车速愈发猖狂的雨声。关根一路数着高速路旁的白桦树沉默不语,心里微微泛着酸。

经过下坡路段时没减速,车子颠了颠,关根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听见后面传来了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然后是几声轻咳,“到哪了?”

“还早,再睡会。”

说着张起灵扭开瓶盖倒出些药片,吴邪接过面不改色地吞进去,连水都没要。他舒了舒脖子,换了个姿势窝回去,叹了口气,“还是你开得稳当些。”

声音不大,关根却听出来些微不满的情绪。他忍不住转头瞥了眼后视镜,张起灵沉默不语,并没有对此表示什么,也没有要换下司机的意思。

关根略有些诧异。

一路无话,因为车速的原因,几个人足足花了两天才开到巴乃。山路颠簸了一阵,下车的时候关根只觉得脚步虚浮,踩在石头路上像一脚踏进了棉花里。

他都如此,吴邪更是不用说,后半路吐了几次,又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天已经微黑了,天空开始飘雨,山区不比城市,冷风刮起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关根固定好背包,正要撑伞,被张起灵拦了拦,随即从车后翻出一套雨衣递给他。

“还要翻两座山。”张起灵解释。

关根虽不太明白这两者之前有什么关系,但还是道了声谢穿上了。很快他就知道了为什么张起灵不让他打伞,同时心里开始大骂那些丛林冒险片果然都是骗人的——真正的深山老林,根本就不是人迹罕至,而是压根儿无路可走。

脚下是荆棘遍布的灌木,茂盛的地方甚至长到了齐腰的地方,抬起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踩进去也不知道地面上究竟是石头还是泥巴,植被大多都长有硬刺,稍不注意就是一道血痕;头顶是广西特有的植被,密密麻麻,压得人透不过气,偏偏雨水却能一滴不剩地落下来。也亏得这些雨水,底下的灌木和菌类才能良好的生长,关根看着,不禁感叹大自然的奇妙,这样完整的原始共生系统,也充分说明了这里的确是未被开发的。

在这种地方打伞,果然毫无实践性可言。

司机从开到地方就没再跟上来了,而是留在山外的招待所看车。关根完全不知道张起灵是怎么从千篇一律的草木中认出路来的,在他看来都长一个鸟样。雨衣似乎是特质的,非常厚实,不仅防水,还很好地将他和植物的尖刺阻绝开来。好在刚刚的伞没丢,关根索性将伞骨绑在一起杵在地上当拐杖使,伞头尖尖的,在泥泞的土地上格外好用。

树叶太茂盛,周围一丝光也没有,黑暗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三人笼罩在内。在这种环境里行走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长时间视野没有焦点,总让人感觉非常压抑。从走进树林开始,关根就有一种错觉,三个人好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整座森林其实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型生物,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这个想法让他一下从漫无边际的走神中惊醒,连忙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落得老远,连忙两步追上去。张起灵从发现他落后开始就一直停在原地等他,见他跟上来,从头到脚扫了人一遍,“怎么了?”

“没事,”关根摆摆手,觉得有些窘迫,忙找个了借口,“太黑了。”

张起灵闻言点点头,转身继续走,顺手打亮了一只手电,意外的是绿光。

“白光引虫,”张起灵回头看了他一眼,“跟紧。”

有了光就不同了,这次关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张起灵脚步明显放缓了些,关根踩着他的步子,路也好走了起来。

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关根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两座山的概念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长得多。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觉到后面路渐渐开始变得平缓,灌木也不再那么肆意。

跟着张起灵的步子钻出一片树林,突然一道光射进来,刺得关根眼睛一眯,他抬起头,发现前面豁然开朗起来。

看样子是走出这鬼地方了,关根隐隐有些高兴,还没等他长出完一口气,前面的人脚步一滞,忽然定在原地,关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鼻子就撞了上去。

“出什么事了?”关根捂着鼻子探头去看,头皮就是一阵发麻,前方的小路上,竟然站着一只狼,正双眼冒着绿光,保持着随时攻击的姿势冷冷地盯着他们。

关根条件反射般地拿起了手中的伞头。

“别伤害它。”前面突然出声,竟然是吴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

见关根没收手,他眼里有些急切,挣了挣,从张起灵背上下来,上前要去摸那狼。

没等关根阻止,张起灵率先一步拉住了人。吴邪却不在意,转过头来冲张起灵淡淡一笑,“没事的。”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最终张起灵还是松了手。说来也怪,那狼见到人靠近,不仅没有冲上来,反倒好像害怕似的退后了两步,仿佛刚刚那些戒备的姿势都是硬装出来的。

“乖,过来。”吴邪矮下身,伸出一只手缓缓靠近它,狼被逼得一步步往后退,杀气全无,关根几乎被这一幕看傻了眼。

树林里刮过一阵风,狼忽然嗷地一声哀嚎,挣扎着歪向了一边,吴邪趁势一把卡住它的后颈,费力地提起来,“是只小母狼,刚产仔,没有攻击能力。”

这些动作耗费了些力气,吴邪说话的时候有些喘,张起灵从他手中接过那只狼,两个人四下转了转,果然在树洞里发现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狼崽。

“小哥,它受伤了。”吴邪将狼崽捧出来,恳求般地看向张起灵。

后者没去看那狼崽,倒是盯着吴邪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了,像是有些无奈。张起灵这表情大抵是妥协了,吴邪显得有些高兴,小心翼翼避开了狼崽的伤腿将它捧起来。

“你乖乖的,等治好了伤,我送它回来。”吴邪摸了摸旁边母狼的灰毛,满含笑意的眼神看得关根都愣了愣。

“走。”张起灵拿了行李尽数背在自己身上,走在了最前面。

再往前路就好走多了,拐了几个弯,远远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灯光,星星点点的,看样子是个村落。

张起灵显然来过多次,对村路很熟悉,七拐八拐,最后在一个阁楼前停了下来。他敲了敲门,很快里面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谁啊?”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看见他们有些惊讶,随即立马让出道来,“哎哟,来来来,快进来,”接着冲屋里大喊了一句,“老婆子,快去烧热水。”

“有劳。”张起灵向他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确切说是关根,“这位是村长,阿贵。”

“贵叔。”吴邪冲男人打了个招呼,显然是认识的。

对方应了声,看到关根却是一愣,差点没去揉眼睛,结巴道:“这这……”

“他是我双胞胎弟弟。”吴邪见势解释。

没一会,一个中年妇女蹬蹬地下楼了,看见张起灵,眼睛都亮了亮,“来了?”

张起灵点点头,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两间房。”

听到“两间”,关根忍不住侧眼瞥了眼张起灵,可没容他多想就被中年妇女笑盈盈地拉上了楼。

吴邪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和几个人都熟得很。这里并不是旅社,没有现成的床铺,中年妇女从后屋抱了几床被子,搭好板子现铺起来,吴邪坐在一旁和她唠嗑,偶尔搭把手。

关根倚在阳台上远远看着,心里七上八下。

底下有些响动,关根从阳台看下去,见张起灵撑着伞和阿贵走到远处去了。

“他们去做什么?”关根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去拜访村里的一位长辈。”吴邪恹恹地说了句,接着开始打哈欠。

关根不好再问,中年妇女给他铺好床,他就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张起灵一夜都没回来。

关根急于知道张起灵那边的情况,掏出手机才发现原来这里是没有信号的。

第二天他起来问了阿贵才知道,原来张起灵每次回来,一定要先拜访村里的长辈,村子分布太散落,这一趟出去至少也得三天才能回来。

阿贵有些分不清吴邪和关根,毕竟这两个人长得太像了,于是干脆都用上了恭敬的姿态。关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明晰,大概他们恋人的关系在这里并不是秘密。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舟车劳顿,自张起灵走后吴邪的病情突然恶化起来,持续高烧不退,这可急坏了村长大娘,她找了些草药熬了汤,喝下去几大碗,这才稍微缓过来些。

吴邪养病的时候,照顾小狼崽的任务就落到了关根的身上,关根没养过狗,可看着小东西可爱,索性自己的吃食也分了一半给它。这东西也是有灵性,知道谁对它好,霸着关根就不撒手,处了几日,连吴邪要碰它它都乱嗷嗷,无奈,只能收手。

“都说狼养不熟,看来也是有道理的。”吴邪盯着关根怀里的狼崽郁闷道。

巴乃的雨水倒是和江南有些相似,一下来就没完没了的。也倒是个好地方,远离了城市喧嚣,听着雨声,心里也渐渐静下来了。

狼崽子在怀里乱扑腾着,关根顺了顺它的毛,“只是熟悉了就不想换了吧。”

习惯实在是个太可怕的东西。

吴邪闻言,低头敛目,淡淡地笑了。

关根无意瞥了他一眼,心就是一惊。吴邪的领口敞得有些开,露出一片骇人的烧伤,从左脖子一直延续到衣服深处,丑陋的疤痕凹凸不平,还隐隐透着肉红,简直触目惊心,关根光是看着就觉得疼。

“车祸留下来的。”吴邪没回头,却知道关根在看他。

关根尴尬地收回目光,不知为什么,和这个人说话,总直觉他言语间透露出些悲伤,可关根却不知道他悲从何来。他隐隐觉得,这并不因为是张起灵的缘故,而是一种由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肃穆,是不依附任何人的感情而独立存在的。

“玉很好看。”吴邪不知何时将目光移到他身上,盯着他颈脖间的平安扣淡淡地笑。

关根低头,狼崽不太安分,在他胸前乱蹭,把一直贴身的平安扣也蹭了出来。关根有些窘迫,立马伸手将东西塞回去。

“朋友送的。”关根解释道。

吴邪点点头,“正宗西祁脂玉,很稀有。”

关根愣了愣,几滴雨水漏过屋棚落下来,滴进脖子里,冰凉透彻。关根低头,毫不费力地解下绳子递到吴邪面前,“物归原主。”

动作幅度过大,小狼崽呜嗷了一声表示不满。

这下轮到吴邪发怔了,他抬起头,盯着关根看了两秒,忽得笑出来,还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是小哥给你的,这么罕见的玉石外面买不到,只可能是出自他手。”

“我想他原本是想送你的,那时你不在,我只是代为保管罢了……”关根解释。

吴邪摇头笑笑,伸手去接屋梁上滴下来的雨水,“他给你的,那就是给你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浅坑,咕噜噜地冒着泡,关根望过去,道:“他给我,没有意义。”

冷风吹过来,吴邪咳了两声,收手缩紧了脖子上的衣服,想了想,摇头认真道:“他是想,无论你是谁,他都不希望你出事。”

风大了起来,吴邪受不住,裹紧衣服回房去了。关根杵在原地,寒风撩起他的额头,他低头,玉离了身体有些微微发凉,他用手指摸上去,清亮的抛面倒影出他白皙的脸。

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

只有小狼崽适时的呜咽回答他。

第十二章 

午饭的时候关根帮大娘烧完火,没见吴邪下来吃饭,叫了两声没人应,他上楼推开房门,发现里面没有人。

关根心下好奇,问了问阿贵,对方告诉他吴邪坚持要去屋后的祖坟看看,他没拦住。

“远吗?”关根问。

“不远,就在屋后的田里,一盏茶的功夫就到。”

关根诧异,“那他去多久了?”

“两个多钟头了吧,”阿贵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时间太长了,忍不住一拍大腿,“我的乖乖,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言罢阿贵就去屋后找了把伞要出去找人,被关根拦下,“您在家准备晚饭吧,我去找他。”

倒是不难找,关根还没出村,远远就看见路上站了个人,穿着单薄的衬衫,撑着伞,手边还牵了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可不就是吴邪。

关根走近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岔路上跑出来的一个老伯打断了,“你个死娃子跑哪里去了!”

看来是走丢的小孩,吴邪不紧不慢地答他,“掉田里去了,还好,没溺着水。”

老伯一面是千恩万谢,另一面是严词责令,两个人叨叨了一会,才牵着孩子走了。

“你……”关根看着他冻得发白的脸,竟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吴邪回头望向他,满眼疑问,见对方不说话,停下脚步,道:“怎么了?”

“没事,午饭好了。”关根打岔,快步走在了前面。

这几日相处,关根看得出,吴邪的性格其实与他不同。关根常年宅在家里,极少出门,因此多少有些内敛;而吴邪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结交朋友方面比关根积极得多。加上早年与张起灵四处游走,见识颇丰,知识面很广,脑袋也灵光,良好的家教和后天的修养在他身上得到了极致的体现,眉宇间隐约透着股子书卷气。

这几种复杂的经历和性格早就了他的独特人格:既天真无邪,又狡黠精明。静的时候像一株缓慢绽放的雨后山茶,动起来偶尔有些傻气,但掩不住内里流淌的暗涌灵动,尤其是当他笑起来,清澈里透着亮光,看着格外迷人。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抵如此。

以前关根曾经好奇过,吴邪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如今真的见到了,他却只感到深深的自卑。果然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果然,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人。

这一刻,他从未这么真实地感受到,他们是如此地不同。

他们回来的时候,张起灵意外地出现在了客厅里,旁边放着几个大旅行包。

“下午上山。”张起灵道。

几个人都没有意见,吃过午饭稍作休整就出发了。这期间出了一件小事:小狼崽不见了。

吃午饭的时候关根习惯性地把骨头鱼刺留在了小瓷盆里,等了一会却不见小狼崽循味过来。他不由好奇,上楼去寻,四下找了一圈却没看见小东西的影子。

“找什么?”阿贵在门口吸旱烟,看见他,敲了敲烟杆问。

“那小狗呢?”庄稼人都怕狼,关根怕吓到这家子人,一直没说实话,反正狼崽和狗崽长得像,他们也分辨不出来。

“你说的是那狼崽子吧?”不想对方早就知道,阿贵看起来也有些纳闷,“从早上我就没看见咯。”

屋内收拾东西的吴邪听见,插了句,“跑了吧。”

“怕是母狼来寻了,”阿贵咂呷了一口烟,摇了摇头,叹息道,“到底是狼,养不熟哩。”

关根盯着他没说话,半晌去了侧院,把瓷盆里的小骨头尽数倒在了墙根下,又往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沙土。狼是很有灵性的动物,若是一会回来了,自然会循着味来刨。

做完这些,他抬头,见张起灵已经在山坡上等他了,急忙背上背包快步跟上去。

两个人在原地随意说着话,见他来了才开始往山上走,关根歉意地笑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刚刚张起灵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第十三章

这一行要深入大山腹地,最快也要一周才能回来,装备很厚重,大多都由张起灵背着。有了前一次的丛林经验,关根姑且尚能适应。原以为以吴邪的身体状况肯定没法下脚,可意外地,他跟着张起灵身后,虽然速度不快,但脚步也还算稳当。

吴邪告诉他,走路的时候,手不能任由自己甩着,得抬高抓着背包的肩带,要不然,不出几个小时,四肢就会因为血液循环被重力牵引而发生水肿。关根听着,木木地照做,忍不住感叹,“你们很有经验啊。”

“那当然,”吴邪笑道,“都是吃了亏总结得来的,我以前刚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好奇心又重,好几次差点命都没了。”

愣愣地看着两个人在前面一前一后地走着,关根缓缓低下头,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个地方、多少条路上曾经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是一段他未曾知晓的过往。

张起灵的过去,没有他。

一连走了两天,头一天晚上他们找了个岩洞过夜,地面凹凸不平,关根睡不惯,几乎睁眼到天亮。毕竟体力有限,第二天他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翻到半山腰的时候天色渐渐转暗,三个人找了个平地开始搭帐篷。

这里是野外,到晚上遇见什么都有可能,狼蛇之类的都还好说,就怕攻击性的大型野生动物。最近天气不好,晚上连月光都没有,说伸手不见五指,一点也不过分。加上前几日下了雨,湿气重,这会天色暗下来,丛林间竟然升起了淡淡的雾。

关根从背包里拿出无烟炉,准备煮些吃的,在包里翻了翻,却没发现装水的水壶。以为是收拾行李的时候装错了,他又去翻张起灵那几个大包,水壶倒是在,可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他暗道糟糕,原以为三壶水够用两天,就没在意,不想这么快就耗尽了。

“怎么了?”听见外面的动静,吴邪探头出来问。

“没水了,”关根懊恼道,“我忘了把它们灌满。”

吴邪闻言上前将几个水壶摇了摇,的确是没水,又拿在手里看了一圈,不禁皱眉,“是漏了。”

“刚刚上来的时候下面有条小溪,我去接点来。”说罢起身就要走。

吴邪还没踏出去就被张起灵拦了下来,“我去。”

说完,转身引燃了一根木条,又找出些干柴堆进去,命令道:“把火烧旺些。”然后拍了拍手大步走了。

远处适时地传来了几声狼嚎,听得人汗毛直立,望着张起灵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的身影,不知为何关根心里有一瞬的心慌,仿佛这个人要永远消失了一般,几乎是本能地,他两步跑上前去,“我跟你一起去。”

话刚说完,几个人都愣了,以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把吴邪一个人留在这的确不适合,关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窘迫道:“……我是说,小心点。”

张起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了他好一会,关根只觉得浑身火辣辣地像在被人审视。张起灵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刀递给他,“呆在这里不要动,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走开。”

声音说得不大,关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转身走远了。

回来的时候吴邪正往火里加柴,看见他,淡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才下了雨,柴难免有些湿,一靠近火就嗞嗞开始冒青烟,呛人得很。两个人隔着烟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很快吴邪就开始犯困。

“你先去休息吧。”关根拨弄着火堆,看向他。

对方略有些歉意地笑笑,刚要起身,动作却突然僵在原地,眼睛一瞬间瞪大开来,死死地盯着关根。

关根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正要伸手,猛然发现不对劲,对方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东西。

那一瞬间的恐惧是难以形容的,关根只感觉后脊背扫过一阵寒气,还未回头,电光火石间,就见吴邪以极快的速度从身侧抽出一把匕首“嗖”地飞了出去,几乎贴着他的脸。

这一刀极其精准,正好卡进了身后那东西的脖子,热血溅了关根一身,他回过头,就看见地上一团油亮的灰毛在挣扎蠕动。

“……咳……还好,”吴邪喘得厉害,咳了两声道,“是只幼崽。”

血味弥散开来,关根皱眉看过去,这东西个头不大,外表像猫,又有点像小号的豹子,但是耳朵那里明显不同,他突然想起来,“这是猞猁?”

吴邪点点头,此时林间刮过一阵凉风,草木沙沙作响。

“不好!”吴邪突然叫道,说罢就拽着人往前跑,“快走。”

关根还没反应过来,正想问,借着火光,他注意到远处的草丛里有些异动,像是有什么诡秘的东西正俯冲过来,速度极快,看方向正是冲他们而来。

对方的速度明显和他们不是一个档次,才跑了几米身后就传来了可怖的低吼。

关根定神一看,脑子瞬间就炸开了,那凶狠的摸样不是猞猁是什么,看个头比刚刚的还大上一倍,靠,猞猁老子来寻仇来了!他边跑边回头数了下,居然有数十只。

关根倏地一下加快了速度,大骂道:“怎么这么多!”

说来也怪,猞猁本是独居性的动物,这么大数量的集体出动着实少见。以前关根在探索频道曾看过这东西的介绍,别看它个头不大,敏捷度可是和豹子不相上下,而且极其凶狠狡猾,尤其擅长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

猞猁们穷追不舍,两个人在丛林间躲避穿梭,专往藤蔓多的地方钻,好不容易甩掉了几只,一回头才发现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

关根想到张起灵,也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会不会也遭到袭击,正走着神,前面吴邪突然闷哼一声栽倒在地,关根伸手去拉他,不料脚下的土地一松,两个人直接滚了下去。

吃了一嘴的泥,关根扑腾着爬起来吐了两口,四下一看,发现这竟然是个三米多深的捕兽坑,唯一的出口在头顶,这深山老林的还有猎人?

他摸过去拉吴邪起来,借着头顶的微光就发现吴邪的脸色不太对劲,这一路跑过来,他的身体明显已经吃不消,脸色惨白,一手撑着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得像哮喘病人。

“你怎么样?”关根皱眉。

对方却连喘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只是摇头。

一股狠戾的气息突然出现在头顶,关根警觉地抬起头,接着就看见一只成年猞猁弯曲前腿,轻巧地一跃到了两人面前,喉咙里发出“咕”的低吼,简直像是餐前的祷告。

关根面色一凛,当即拔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猞猁,头也没回地对旁边人命令道:“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吴邪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抓着肩膀带了起来,关根顺势托着人一顶,人就出了坑。

吴邪爬回来低头看他,急了,“你怎么办?”

“别管我,”关根对他大喊道,“去找张起灵!”

两米不到的距离,危险的气息充盈了鼻腔,还真是困兽之斗。

寒风从洞口吹进来,在狭小的空间中格外刺骨,头顶上的脚步声最终渐渐远去了。

猞猁眯起眼睛,挑衅地摆了摆头,关根咽了咽喉咙,握紧手中的短刀,小声说完下一句,“……我可没把握干掉它。”

第十四章

夜渐渐深了,山间的雾气开始愈发浓厚。张起灵快步在林中穿梭,眼中是少有的急切。

地上的脚步异常凌乱,索性一路过来,深浅并无变化,至少说明他们都没有受伤。张起灵循着痕迹一路追到半山腰,再往林中深入,就是他也未曾踏足的地方了。巧的是脚步到这里完全消失了,他蹲下来准备查看一番,灌木丛里一阵涌动,他警觉地抽刀退至树后,准备先发制人。

几番松动,丛林忽然分成两拨,张起灵看准时机挥刀而去,却在看清那东西面目后急忙收手。

那木然呆滞的脸,不是吴邪是谁。

“小哥……”吴邪看见他,眼里的紧张忽然松懈下来,没等话说完,接着两眼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张起灵伸手接住他,轻轻叫了两声,毫无反应。触及之处一片滚烫,他凝眉去探体温,不禁心下一凉。

体温过高,心率过快,血压过低,都不是好征兆。本来身体就没有恢复,这几天跋山涉水马不停蹄,后又被猞猁袭击,身体早就到了极限,一路强撑到现在,精神一松懈下来,所有压抑的病症全部爆发了出来。

随身带的东西不多,张起灵在包里翻出一支地塞米松,给他打了一剂。

寒风将迷雾吹得愈发浓厚,关根使劲喘了两口气,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猞猁。

他从小就是争端绝缘体,长这么大连架也没打过几次,现在却要独自面对这头凶兽,关根是一点底都没有。这猞猁不似别的动物,极其狡猾聪明,喜欢将猎物逼入绝境,慢慢消耗其体力,等自己尽兴之后最后再来个一击毙命。

早年关根听说过这种动物的皮毛,在市场上非常值钱,究其原因,也是因为它极难捕捉。

这边几个回合下来,关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对方明显只是在逗他玩。关根很想想办法爬出去利用躲避物与他缠斗一番,说不定还有逃生的机会,可这坑实在太深,周边的泥巴又太滑无法攀爬,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逃出去。

接着洞口的微光,可见关根的胸口起伏得非常厉害,身上的厚外套已被脱了下来缠在了脖子上,这东西喜欢咬人致命的地方,他心知这一点,交战之前就已护得好好的。

对面的猞猁又“咕”地低吼了一声,似有些不满,关根暗道糟糕,这家伙多半是失去耐心了。他现在手上只有一把短刀,身上没有任何可供防御的东西,四周只有湿乎乎的泥巴,简直是瓮中捉鳖。

林间闪过一道风,关根呼吸急促地将刀横在身前,恍然间忽然见对面的猞猁裂开嘴,竟像是笑了一下,关根被这诡异地一笑怔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一团黑影朝他扑过来,露出满口可怖的獠牙。关根心知逃不过,要紧关头他护住自己的脖子正面迎向他,猞猁乘机而上,关根只觉得一阵剧痛,肩膀竟然被咬了个对穿。

强烈的剧痛让他的脑袋一时清明过来,关根咬牙,趁势反手握刀大力一挥,还没来得及退开的猞猁竟被生生割下一只耳朵。

看着对方疯狂乱嚎,关根知道它已经乱了阵脚,他脑子飞转,立刻心生一计。

猞猁已经彻底被激怒,胡乱扑过来几次,被关根堪堪躲开,他找了个相对宽敞的位置,一把扯开脖子上的衣服,露出自己细长的颈脖。灰毛猞猁果然上当,嗖的一声扑过来。

好机会!关根瞬间跃起,趁着猞猁在空中无法改变方向,看准时机抽刀刺上去。只见尖利的刀刃在微光下掠过一道寒光,随着“嗷”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猞猁一下翻滚在地,热血四溅,关根咬紧牙帮,又狠狠将刀深入了几分。

尖锐的嚎叫刺得关根耳膜刺痛,那东西不甘地蹬了蹬腿,声音最终渐渐弱下去……确定死透之后,他长出一口气,一下失去力气,坐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似乎更黑了,张起灵打亮手电翻了翻吴邪的眼皮,瞳孔仍旧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

一般的药对吴邪的身体早已没有任何效果,就激素还能管点用,可这一针下去,人不仅没缓和,手脚还开始轻轻抽搐。

这样下去不行,高山上本就湿气重,空气也稀薄,再不接受治疗,会有生命危险。

张起灵紧紧握了握拳,忍不住看向未知的远处……

关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靠在泥墙上休息。肩膀的伤口让他一时还站起不来,整个上身基本全是麻的。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关根胡乱地想着,抬头去看洞顶,也不是很高,用短刀挖几个洞,慢慢踩上去应该不是问题。

他正想着,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关根心中一惊,立刻朝猞猁看过去,难道还没死透?

解决这一只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要是再出一点幺蛾子,他是只有跪倒任操的份了。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关根以为是幻觉,正想松一口气,猞猁的脑袋又动了一下,原本被摁进泥地里的嘴巴露了出来。

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关根浑身精神紧绷,一动不动地盯着,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叫嚣得愈发厉害。渐渐地,猞猁的身体由轻抖变成抽搐,并且越来越频繁,关根怀疑下一秒它就能站起来再次亮出一口獠牙。

很久以前他和胖子出去取材的时候听过一种东西,当地人叫粽子,在人活动物死后身体还未腐烂的时候放入地底,隔绝阳光,在一定条件下,尸体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换句话说,就是尸变。

有没有这么倒霉?刚出狼口,又入虎穴?关根瞪大眼睛,几乎紧张到了极点。

猞猁胡乱动着,突然一僵,接着嘴巴动了动,忽然探出一双黄色的眼瞳。关根几乎要大叫出来,条件反射般地往后退了两步,下一秒,那眼睛倏地伸了出来,露出一只三角形的小头,吐着红色信子,冲他挑衅地发出“嘶嘶”声。

关根脑子一下就炸开了,靠,这玩意肚子里怎么会有蛇!还没来得及骂出口,鳞光一闪,他手腕一痛,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随风潜入,润物无声。一时间蛙声四起,百虫齐鸣。

一种灼烧的痛感从右臂开始缓缓蔓延向身体各处,关根微张着眼睛,嘴角无力地开阖着。四周一片黑暗,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关根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无力挣扎了几下,意识渐渐在细细的雨声中远去……

像是堕入了一片虚无,唯余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清晰。关根集中耳力,辨认出这是在杭州,难道,他已经回来了?还是,他已经死了?

“小哥,你一定要走吗?”

这一声近在耳边,简直就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样,关根听着,一时有些错愕。

再没有人说话了,筷子和碗筷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远处有卖麦芽糖的老汉在打着铜锣大声吆喝,他想起来,这是楼外楼。

脖子渐渐开始发冷,有风吹在他耳边,关根觉得一阵头痛,接着他又听见了那声音。

“小哥,”像是在风雪中,声音的主人艰难地喘着气,“等等我……”

这寒冷的触感太过真实,关根忍不住发起抖来。忽然一阵失重般的眩晕,耳边嗡嗡作响,逼得他直想吐。

他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同一时间耳畔的风愈加猖狂,似乎在坠落。关根忍不住痛苦地张了张喉咙,试图发出声音,周遭这时却忽然清晰起来,大量刺眼的白雪映入眼帘,刺痛视神经,坠落中他回过头,在逐渐远去的画面里,他看到了张起灵急切的脸。

一声失控的呼喊追过来,可那声音,分明叫的是:“吴邪——”

他心中一阵惊骇,浑身一抖,猛然睁开了眼。

幻境潮水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消毒水味,难闻却令人心安。外面有护士在小声交谈着,关根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强烈的日光灯刺得他几乎要流泪,他条件反射地伸手要遮挡,却被人按回床上。

他动了动手,凭触感察觉到手背上扎了针头,接着关根转过头,差点没再一次吓晕过去,竟真是张起灵的脸。

对方脸色极差,似乎是很久没休息,下巴上还有些胡茬。关根视线刚转清晰,就见张起灵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忽然开口:“你到底是谁?”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关根只觉茫然,对方似乎也没想真会得到回答,皱了皱眉起身出去了。

关根望着他的背影错愕地眨了眨眼,张起灵这是……怎么了?

印象中,这个人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说话也是极有分寸,这么莽撞的一句话,还真不符合他的作风,关根心里闪过一丝疑虑,随即又自己否定,情绪失控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笑声。

关根皱眉转过头,就看见黑眼镜翘着二郎腿,靠在房间的椅子上打PSP,脸上带着墨镜,也不知道是在看谁。这人刚刚也不出声,吓唬谁啊,关根腹诽。

“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奇怪?”黑眼镜笑嘻嘻凑近道。

关根厌恶地转过头,看见外面张起灵并没有走开,而是在走廊上发呆,他咽了咽,哑声道,“他怎么了?”

黑眼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幸灾乐祸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小哥’。”

关根大窘,竟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想起要转移话题,忙问道:“吴邪呢?”

“他的情况比较复杂,这里的医疗设备跟不上,送去市区医院了。”

张起灵竟然没跟着去,这让关根忍不住开始往奇怪的方向想,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是暗暗高兴的,可又不想表露出来,一时面部表情变换得有些有趣。仓皇间他低下头盯着手腕上毒蛇留下的牙印,忽然先想到了一件事,“等等,我怎么出来的?”

“就你这反射弧居然能当上作家。”黑眼镜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摸样,啧啧直摇头。

关根愣愣地盯着,瞥见黑眼镜胸前的狗牌,忽然觉得非常眼熟,他仔细回想了一会,一下反应过来,惊讶道,“那司机是你?”

黑眼镜耸耸肩,洋洋得意。

去广西的路上,关根就觉得不对劲,张起灵不是个随便就会信任别人的人,可这一路,他对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司机却毫不设防。再加上对方生硬的面部表情,熟悉的气息,还带着相同的饰品,关根几乎立刻就断定,那司机是黑眼镜伪装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关根不解,“你要来就大大方方来,虽然你没气质又长得丑,但我们也不至于还把你踹下车啊。”

“现在的小娃娃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黑眼镜摇摇头,“总之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说是不简单,可关根去问具体的,他又闭口不谈,关根有些恼火,“不说算了,我又不是闲得蛋疼,这次要不是张起灵打电话叫我来,我才不来。”

黑眼镜闻言怔愣了一会,正好张起灵从门外带了些吃食回来,听见这句话也是一愣,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没听错?”黑眼镜看向他,表情难得认真。

关根被俩人这阵势搞得有些紧张,结巴道:“当……当然不会。”说完,瞥了眼张起灵,不知为何耳尖红了红。

“我没有打过电话。”张起灵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话一出,关根也愣了。他转头看向张起灵,确定对方没在开玩笑后,背后瞬间直冒寒气,张起灵没给他打过电话?那他那天接到的电话是谁打的?还是说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还是……有鬼?

越想越没谱,关根使劲摇摇头驱散这些诡异的想法。

“别多想。”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上的粥推到他前面。关根也是饿了,闻着米香就直流口水,拿着勺子立刻吃起来,肩上的咬伤还未愈合,他的动作有些缓慢。

“哈,有点儿意思……”黑眼镜不知为何笑得挺开心。

关根边吃边梳理了一下整件事的缘由。按照黑眼镜的说辞,原本的计划应该是:他留在杭州,由黑眼镜来看着,张起灵带吴邪去广西。但是中间出了差错,于是他也跟着去了,他们只好临时改变计划,由黑眼镜扮成司机暗中跟随。

“我不明白……”画风变得太快,关根显然还没进入状态,“你们做这些,是为什么?”

黑眼镜同情地看了眼张起灵,无奈道:“你是不是把谁都想得这么好?”

见关根不说话,他又接着道:“从吴邪出现的那一刻起,我们开始怀疑这是一场阴谋,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一切都要谨慎。”

关根听着阴谋之类的词汇就头皮发麻,不过黑眼镜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从有人冒充张起灵打电话给他,引他去广西,以及最终差点害他回不来这件事上看,都不是巧合能解释的。

“该不会是闹鬼吧?”关根喝着粥,幽幽地问。

张起灵摇摇头,“这件事一定是人为的。”

关根抬头想了想,可惜手机丢在山上,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查查通讯记录也许能找到些什么线索,关根的想法还没说出口,黑眼镜就笑道,“查是不用查了,这个人把你们俩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连预判都做得这么精准,肯定不会留下痕迹。

“而且,”黑眼镜抬了抬墨镜,意味深长地向关根凑近,一字一顿道,“能冒充哑巴,说明这个人的模仿能力,一定是极强的。”

说这话的时候,用上了阴森森的语气,关根握勺的手一抖,后背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反应可乐坏了黑眼镜,哈哈哈笑个不停,关根气得差点拿粥泼他。

“从今天起,要小心你身边出现的一切人。”张起灵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担忧。

关根从愤慨中回过头来,看向他,似乎有些不理解,“为什么?”

“我靠,这还要问,很明显啊,”黑眼镜嘻嘻直笑,轻描淡写道,“有人想要你的命。”

关根震在原地。

“你有没有想过,猞猁为什么偏偏盯着你不放?”黑眼镜盯着他笑道,“猞猁这种动物不比豹子,它们非常精明,旨在用最少的体力捕获最多的猎物,对着一个猎物追得满山跑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太少了。”

关根明显还未理解,黑眼镜瞟了眼张起灵,见那人没阻止,笑了笑,接着道,“猞猁有个奇特的习性,他们的攻击具有群带性。换句话说,它们上一个猎物的身上,一定带了你的气味,所以才会追着你不放。

“而我在攻击你的那只猞猁身上,发现了狼毛。”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关根再蠢也明白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黑眼镜,觉得不可置信,“你是说那只小狼崽……”

“怕是已经见了上帝了。”

第十五章

护士做完检查,又打了一剂血清,药效上来,关根抵挡不住,很快睡了过去。

黑眼镜在走廊上点燃一根烟,望着远处黑漆漆的树林,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说吧,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张起灵低着头,依旧一言不发。

“这样好吗?”黑眼镜调笑,“为什么不告诉他其实是你冒雨找了一整夜把他背回来的。”

旁边的人还是不语。

黑眼镜无奈地摇摇头,他当然还记得当他找到张起灵,那人却将吴邪交给他、自己毅然带刀去找关根的背影。

想到这他笑得更加灿烂,看着张起灵的眼神倒多了一层负心汉的意味,“放着吴邪不管跑去救他,这可有点不像你。”

被调笑的人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凝重,半晌,才淡淡地开了口,像是在讲述一个老故事,“……吴邪睡觉很不老实,一晚上要踢几次被子;吃东西的时候会无意识地避开青椒和红蒜;在空气湿度过大的环境里会比平时爱发脾气;本能地厌恶被人触碰头发,却惟独对我例外。”

黑眼镜听着,有些愣神,张起灵淡淡地叹了口气,总结道:“这些,都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

换句话说,这些都是吴邪的记忆里不会有的事。

“DNA的鉴定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最快下周。”

张起灵闻言点点头,黑眼睛瞥了他一眼,效率算很高了,可这人瞧着,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

关根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傍晚。这是一家小诊所,人不多,环境倒还挺幽静。张起灵多半是去了市区医院,黑眼镜一如既往地失踪,楼下有几个年纪稍大的老爷子在下象棋,“将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关根睁开沉重的眼皮,望着远处依稀的星光,没由来生出些悲凉。

人一走,心情渐渐平复,更多的细节就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他想起在昏迷里出现的那些声音,太过真实,以至于还犹在耳畔。

很久以前王盟曾和他说过一些吴邪的往事,那时听着,他只当是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如今在昏迷里,以吴邪的视角去经历这个故事,这和作为旁边者又是完全不同的。

关根回想了一下,自己从小到大的记忆再完整不过了,他和吴邪,拥有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张起灵而联系在了一起,难道他真是妒忌得发了疯?

关根摇摇头,驱散这些奇怪的念头。

在床上呆得久了,他有些难受,抽掉针管撑着坐起来,被猞猁咬穿的地方疼得厉害,整片胳膊完全使不上劲,他费力地挪到床边,脚刚触到地面,整个人忽然脱力,软倒下去。

摔到地板上的前一秒被人接住了,是张起灵。

“怎么回事?”关根捏了捏自己的手脚,倒是有知觉,但是完全使不上劲。

张起灵扶着他到床上,皱眉道,“余毒未清,别乱动。”

关根听说过有些动物的毒液可以溶解人体的纤维组织,没想到这么厉害,现在身体就像一滩棉花,三岁的娃娃都能暴揍他一顿。

张起灵拿了杯子转身去接热水,关根注意到他放在床边上的书,不禁好奇,“你在看这个?”

对方低头接水,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意思。

关根伸手拿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夹在里面的纸条。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关根决计是不敢乱碰了,好生生放回去。

“热水有没有?”门口探出一个人头,关根看着他就觉得头痛。

“刚用完。”关根道。

“什么破地方。”黑眼镜走进来,自顾自拆了碗面的包装,在窗边坐下来,等着热水器再一次烧开。关根注意到他鞋上有泥,“你出去了?”

黑眼镜翘着二郎腿,望着他笑得莫名其妙,“你睡着的时候,我可把整座山给翻了一遍。”

“找到什么了吗?”

“猞猁群不见了,”黑眼镜道,“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群东西是被驯养的。”

关根一愣,这样一来,猞猁的袭击是有预谋这件事就算是坐实了,他低下头,只觉后脊背发凉。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天渐渐暗下来,昏黄的灯光明显有些电力不足,一闪一闪的。

“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关根突然打破寂静,看向他们,道,“这件事情毕竟跟我有关,我不想到最后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黑眼镜瞥了眼张起灵,见那人没有表示,笑了笑,道:“你不怕?”

“贼船都上了,怕有什么用。”关根回他。

黑眼镜大笑起来,吸了口面,顿了顿,道:“我们知道的也不多,线索虽然不少,却总是卡在了最重要的一环上,就像找齐了所有的拼图,却发现没有图样,没有方向,实在太盲目。”

“怎么说?”

“从一年前吴邪出事开始,整件事就很不对劲,”黑眼睛道,“后来他再次出现,我们尝试过很多办法去了解那时的情形,但是却一无所获,唯一留下的就只有那张带血渍的纸条。”

“吴邪怎么说?”

黑眼镜摇摇头,“似乎是因为人体自身的保护机制,他出事时候的记忆是空白的。”

关根闻言拿起那本书,抬头看向张起灵,“介意给我看看吗?”

这张纸条一直被张起灵好好地收着,用密封材料过了一层塑,夹在书里,关根曾见过多次他对着这东西发呆的情景,也不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黄鹤楼的背景图案,左边是一圈灼烧后特有的糊黑,一个大大的“它”字十分潦草,想必一定是在非常危急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它是谁?指的是什么?是动物?还是人?关根捏着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就是卡在这个上面?”关根道,“会不会是烟雾弹?”

黑眼镜耸耸肩,眼睛瞟向张起灵,“我和你想法一致,可某个人坚决认为不是。”

关根闻言不语,他低头看着那张纸条,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什么,他愣了一会,努力将思绪集中,血迹,血迹……血迹!

关根忽然坐直了,惹得另外两人都投去视线,他急急地又看了眼纸条,心中更加确定,只是时间过了这么久,那东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个酒店……”太急切,舌头也屡不直了,他干脆抓住张起灵的手,“带我去北京。”

“慢点说,”张起灵体恤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去北京做什么?”

“我在北京住的那个酒店,当时的房间下面,水泥地上,我留了些痕迹,”关根解释,“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黑眼镜拿出手机直接拨了个电话,“不用这么麻烦,那是解家的私产。”说罢出去打电话了。

“解家?”

张起灵看向他,神色有些复杂,“吴邪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关根还没来得及错愕,就见黑眼镜龇牙咧嘴地跳进来,“有个麻烦。”

两个人抬头,黑眼镜啧了两声,干脆摁了外音,里面传出了解家伙计的声音,“……有只狗,守在那里一动不动,刮风下雨都不走,这么长时间,我们想尽了办法,连全聚德的烤鸭都用上了,它就是半步不离,没见过这么固执的狗……”

关根抢过电话,对着里面的人道:“是不是一只灰毛大狗,年纪有些大了的?”

“唉,就是就是……”

关根闻言低头想了一会,道:“你把电话放外音,给狗听听。”

对面的人照做,关根清了清嗓子,尽量还原那天的声音,说了句,“是我。”

“哎哟,神了……”对面传来一阵惊呼,看来是成了,关根心里骂了句“这也行”。手机被黑眼镜拿走,一番交代,没几分钟就传过来一张照片。

因为狗的保护,血迹和当初关根在昏迷时候留下的并无二致。关根数了数,一共十一条,当时走得急没来得及看,现在拿到手,他率先还原了当时留下痕迹的角度。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转,三个人都傻了。

只见照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蛇”字。和吴邪留下的“它”一对比,关根几乎是立刻就推测出了纸条的原意:因为字写得太潦草,左右偏旁隔得很远,后来又发生了爆炸,偏旁部首恰恰被烧掉,只留下了右边。综合十一划,所以,吴邪在出事时留在纸条上的字应该是“蛇”,而不是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它”。

了解到这一点,关根还未开口,就见张起灵瞬间变了脸色,两步走过来捏住了关根被蛇咬伤的手腕。

关根被他的气势震慑,竟一时忘了反抗,“怎……怎么了……”

张起灵仔细端详着他的伤口,抬头直直看着他,“还记不记得,它是什么摸样?”

关根很是有些紧张,想了一会,吞吞吐吐道,“黄色眼瞳,三角形的头,不大,嗯……有黑色鳞片,很亮……”

“黑麟蛇,”黑眼镜看过来,作出结论,“鸡冠蛇的亚种。”

“联系解雨臣,让他一刻不离看着吴邪,”张起灵转身立刻开始收拾背包,对黑眼睛发话,“你去四川,钥匙的事交给你。”

见人不动,又加了句,“现在!”

完全是气场全开,关根愣愣地看着,有这么一种感觉,现在就是全世界都摆在他面前也阻止不了这个人去了解真相了,就像是什么暗涌流动的东西亟待破壳而出。

黑眼镜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面一口吸进去,嘀咕道:“现在去张家楼,有点冒险啊……”

“那我呢?”离开前,关根忍不住把人叫住。

张起灵在门口停下,回头看向他,想了想道:“在医院继续休养,不要乱跑。”

关根眨眨眼,没说话,这摸样看着倒有些像是主人出门、被独自丢下的小猫。张起灵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头与他平视,轻声道:“等我回来。”

看着人消失在走廊里,关根愣愣地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脑袋,上面的温度已经不在,可那一瞬间的熟悉感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关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忽然生出些奇异的东西:也许他们上辈子认识。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张起灵的消息,他隐隐有种预感,张起灵这一行,一定会带着些颠覆他整个人生的东西回来,只是他没想到,意外却总是先于明天到来。

诊所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他闲着无事,倒是将象棋研究了个透,身体恢复之后,几乎每晚都和大爷们杀几局,引得老人们纷纷摇头感慨后生可畏。

胖子隔三差五打来电话,说是最近看上一瑶族姑娘,前来请求大作家支几招,关根端着洗好的树莓果子在天台上看夕阳,听着那头吹牛打屁,倒也惬意得很。

“唉我说,现在的小姑娘怎么就不懂审美呢?”胖子自顾自道,“胖爷我哪里不好了……”

“看不上你才说明人家审美正常,”关根揶揄他,“就你那身肥肉……”他忽然闭了口,眼睛直直地看向楼下。

胖子那头听见没了声,大声嚷嚷起来,“诶诶,人呢?”

“我一会给你打过去。”关根挂掉电话,又探头看了一眼,确定没看错之后,赶紧下了楼。

走在楼梯上,他心中好奇,刚刚的确是吴邪没错,可他怎么会过来?他不是在市区医院由发小陪着吗?难道过来找张起灵?

他的病房在二楼,下到拐角楼梯的时候,正好就看见吴邪走进他病房。关根正要开口,忽然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脚步很急缓,像是在怕些什么,倒有些鬼鬼祟祟的意味。

关根警觉性地退后,想了想,干脆绕到另一边,从外面的窗户偷瞄进去。

吴邪的状态果然不太对,一进来,先是将床铺搜索一番,似乎没有发现他想要的,匆匆在屋里转了一圈,瞥眼看见张起灵未带走的背包,眼里一喜,立刻上前翻找,期间还不停地抬眼张望,生怕被人发现。

关根趴在窗户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脏噗通直跳。

老实说,吴邪给他的印象一直不错,温文尔雅,举止大方,可今天这样的行为实在让他有些不理解,更让他有一种窥伺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感觉。

屋里的人眼神一紧,忽然停止了翻找,继而谨慎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快速将一个不明物体拿了出来,接着将一切还原如初,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门口的大爷只当他是关根,热情地冲他打了声招呼,他低着头只顾往外走,完全没有理会。

关根脑子一下就炸开了,张起灵的背包里是什么?吴邪又为什么要拿走?他们既是恋人的关系,张起灵又那么惯着他,他想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难道还是,他在背着张起灵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想到这,关根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住了,几乎是没想,两步跟了上去。

一连穿过了几条集市,关根没有出过诊所,对这里的路并不熟悉,具体走了多远他不甚清楚,只觉得腿有些发软的时候,吴邪终于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了下来,忽然警觉地回头看了看。

关根立马转身将身体藏进死角里,等了一会,再探头出去,只见楼道空空的,哪里还有什么吴邪。

这里离镇上有些远了,四周荒无人烟。他懊恼地走近两步,四处转了转。这是一栋很老旧的居民楼,青砖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乍看倒有些骇人,冷风吹过来,叶片频频点头,露出白色的髓。叶片遮挡了视线,露出的老窗里黑乎乎的,给人一种诡秘莫测的感觉,实在是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关根说不清这楼的年代,只觉得大概能联想到抗战时期。

他拐过一道砖柱,忽然就瞥见楼道的深处,一道铁栅栏门正半开着。

关根心中一喜,蹑手蹑脚地挪过去,刚靠近就感觉到一股寒气正从屋子里涓涓冒出来,倒不像是普通的潮湿,这寒意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关根从门里探出头,发现进口是一个向下的楼梯,看来这里是地下室,因为没有窗户,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关根四下看了圈,周围也没有别的路了,他咽了咽喉咙,掏出手机打亮一点光,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第一反应是冷。关根以前为了取材,曾经和一个科考队探过溶洞,当时穿得衣服非常厚实,加厚防水,可进去的时候还是觉得异常寒冷,那种冷和冬天的极寒不同,并不单单指温度低,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散发出来的冰凉,仿佛有一种同化力量,让人不知不觉地发起抖来。

现在他的情形就和那时非常相似。

脚下的铁梯十分老旧,每走一步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铁屑直往下掉。关根定了定心神,干脆一口气跨到了底。倒不如他想得那么深,下来再往上看,也就四五米的样子。他转身打亮手机,这里像是一个空置的档案室,几个红木柜子摆在正中央,玻璃上积了一层灰。

他在几个柜子前转了转,都是一些老文件,并没有多大的实际价值,转过一个低柜,忽然最底下的一个格子里,一沓A4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纸张明显与其他不同,显得非常新,是近几年才有的打印纸。关根一阵怔愣,退回去蹲了下来。

并没有灰尘肆意,显然这份文件最近还有人翻过。关根将手机调成持续光放在一边的矮柜上,缓缓打开第一页。

刚看清上面的内容,他就震在了原地,心中惊讶到了极点——那上面竟然是他的资料。

“关根,男,XX年X月X日生,2岁丧母,4岁离开长沙搬至杭州……”

关根不可置信地一页页翻过去,这资料完备得超乎他的想象,不光身世学历喜好介绍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的瞳孔大小,头发色深都分毫不差。

如果这叠东西换成是在某个女同学家里发现,关根做梦都会笑出来,可在这么个人烟荒芜、寒冷诡异的地下室发现,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恰时外面刮过一阵风,铁门“哐啷”一声巨响被关上,关根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了,唯一的自然光源被剥离,屋子里忽然黑了下来,只剩下矮柜的手机屏幕上一丝白惨惨的微光有气无力地亮着。

他心中泛起不安,快步站起来,几乎是同时,角落里咯吱发出一声响,关根警觉地退回去,紧紧盯着声音发出的地方。

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盏煤油灯缓缓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是你啊,”关根看清来人是吴邪,不由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我还以为是——”

忽然感觉一阵恶心的头晕,关根凝神,费力地抬起头,见吴邪提着灯,站在黑暗里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种奇异的香味从他的煤油灯里持续飘过来,关根闻着,只觉得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十六章

黑暗的老街深处,张起灵有些急切地翻进墙内。

天色渐渐暗了,院子里“呼哧”一声飞过一群乌鸦,他微微皱眉,加快了脚步。

“鸡冠蛇,俗名野鸡脖子。利用这种蛇的荷尔蒙,可以从人脑中提取记忆,并进行植入。”

他脑中反复想起在张家楼的典籍里找到的这句话。这是张家近代的研究成果,他依稀记得,这原本是作为重点项目列入计划进行研究的,但当时中途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项目被突然勒令终止,所有的相关资料也尽数焚毁,只剩下这一份典籍,被封存在唯有族长可以触碰的密室里。

当关根破解出那张纸条时他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而从密室出来之后,一贯淡定的脸上,丝毫没有了以往的平静。

漆黑的房间里传出些声音,张起灵停下脚步,转过头,很快黑暗中隐现出一个身影,是一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穿着白色的外套,一副学者摸样。

与院子破败的外表反差极大的是暗室里摆放得密密麻麻的各种精密仪器,年轻人熟练地将切片放入显微镜视野内。

“之前我给他做检查的时候就和你们说过了,他大脑皮层的温度不对劲,”款款的白大褂下,一只略长的手指推了推眼镜,“这段时间我拜访了很多族里的名医,结论是,我怀疑,他的脑中有两股意识。”

一旁静立的张起灵闻言怔了一下。

“你在张家楼里想必是得到了些什么吧?能想到什么?”

张起灵略一抬头,随即沉下脸。

医生见他这反应,心下了然,低头轻笑了一声:“果然。”

屋外蛙声响了起来,张起灵闭眼静了静心,道:“说重点。”

“鼻出血是脑损伤的症状,是他体内的两股意识发生冲突的表现。你知道,普通人的精神力是不可能承载得了两个完整意识的,当其中一个被刺激唤醒,二者共存的时候,势必会互相争夺抗衡,而无论谁输谁赢,首先这对人体本身的损伤就非常大,尤其是大脑。”

张起灵眉头紧蹙,略一迟疑道:“有什么后果?”

他转头看了眼张起灵,顿了顿,声音不大:“轻则记忆全无意识全失,重则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话出口的同时,张起灵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拳头不自觉握紧。

“你说他之前,鼻出血之后都有疲累和四肢发软的症状,这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医生转向他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越长,后果越严重。”

张起灵闻言低下头,沉默不语。

见他这副凝重的表情,医生轻叹了口气,从档案袋抽拿出一张单子,想了想,才问道:“这是上次你拿给我的DNA样本的结果,你还需要吗?”

张起灵淡淡地瞥了眼,转身离开,“不用。”

“族长,”医生出声叫住他,“无论你打算做什么,你记住,意识斗争激烈的时候,千万不能以外力干涉,更不能强行中断。”

见张起灵不说话,他又道:“简单地说,就和两辆竞速赛车一样,高速行驶的时候强行停止,恐怕会直接车毁人亡。唯一的办法,只有一方完全压倒另一方,并占据身体的主导权,脑活动才会停止。”

前面的人顿了顿,什么也没说,顾自离开了,医生看着那个孤独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暮色里,竟莫名联想到了一匹受伤的孤狼。

他叹息一声,望着写着“相似度100%”的化验单轻笑了笑,随手扔进了垃圾篓。

天空阴霾,没有一丝光亮,冷风带着潮气卷起地上的枯叶,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月黑风高,这样的天气总是会让人觉得不详。

张起灵抬头看了眼远处的诊所,莫名加快了脚步。

还没靠近就看见一束手电光胡乱地照着,他心中隐隐涌起些不安,果然,护士远远看见他,立刻焦急地围了上来,“出事了,你那个病人不见了。”

他心中一紧,像是有预感般,手机也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赫然写着解雨臣的名字。

 “我被摆了一道……”一接起来就听出那头带着些怒意的声音,“这个吴邪有问题,我以人格担保,这丫绝对不是吴邪!”

“什么时间?”

“今天下午,不过他身体已经不行了,跑不了多远,我派人在市区搜了个遍,暂时还没发现踪迹。”

“继续搜。”张起灵挂断电话,望着远方紧紧握了握拳,“吴邪……”

从天黑到天亮,张起灵从未这么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害怕。

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强大如他也承受不起如此近在咫尺的失去。失去,这两个字像一把尖刀,在他的心上狠狠剜下一块肉,留下黑洞洞的空虚,徒留血淋淋的伤口任时间浸泡。

走在热闹的早市上,他望着满街的人群用力攒紧了拳头。吴邪眼含笑意的摸样,吴邪低头发愣的模样,吴邪赌气闹别扭的摸样……都忽然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他穿过人流,按照记忆中吴邪的习惯,挑着僻静向阳的路走。

怎么会没有感觉,从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若换成别人,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可这人是吴邪,他掺杂了太多个人感情,这影响了他一向精准的判断力。或者换句话说,在吴邪的事情上,他或许从来不是理性的。

坠车时的悲痛无处诉说,初见关根时他几乎无法自持,随即又是反差极大的失落,一切的波澜他只是静静地埋在心里,然后在见到那张熟悉的脸躺在病床上的那刹那,全部爆发。

朝阳从天边升起,在寥寥的街道边拉出一道黑色长影,张起灵又联系了一遍解雨臣和黑眼镜,确定毫无进展之后,皱眉挂了电话。说大不大的一片地,可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转过身正欲搜索另一条街,瞥眼间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面木然地走着,那背影那衣服,不是关根是谁?

完全无法平静,张起灵快步上前,掰过那人肩膀,将人摆正。

关根木然地平视前方,过了很久才将目光移到张起灵紧逼的眼神上,嘴角嗫嚅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一晚,肩膀却像完全瘦了下去,嘴角泛白,目光涣散毫无焦距,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好像经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

张起灵心中一紧,将人捞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怕,出什么事了?”

怀里的人微微发着抖,却什么也没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得先回去,张起灵想了想,立马牵着手带着人往前走,同时用手机通知了医生。太过专注,竟然丝毫不觉身后的人在接触到他的体温之后,渐渐变得尖锐的眼神。

一路牵着回到诊所,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进了病房,张起灵将人安置回病床上,自己转身去接热水。

安静下来便察觉到身后人的呼吸不太稳,他转过头,看见关根蜷缩在床边,一只手不安地抓着床单,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张起灵走过来,俯下身与他平视,叫了几遍名字,对方毫无反应。

看着关根现在的摸样,张起灵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疼,是他没有保护好这个人,是他的失职让他变成现在这样。他伸手握紧那双冰凉的手,上面的割伤和蛇咬伤的痕迹一览无余,想到关根之前的种种行为,他就像心里活活被剜掉一块肉,哽得喉咙阵阵发紧。从没这么心疼后怕过,恨不得所有的苦和痛都替他受了去,千倍百倍都无妨,可现实却是,现在人就在他对面,而他只能干看着,无能为力。

眼下除了等医生过来也没有别的办法,对于关根,不得不承认,张起灵多少有些举足无措,毕竟他现在没有吴邪的记忆,用对待吴邪的方法又怕把人吓着了。

张起灵沉思良久,抚了抚他的脑袋,起身去门外找护士。哪知这一下倒是有了反应,关根木木地伸手揪住他的衣角,手指头微微发着抖,张起灵有些意外,回头去看他。

关根缓缓抬起头,盯着张起灵,眼里像蒙了一层雾。而下一秒,他忽然变了眼神,伸手抓住床头的水果刀就朝他胸口刺了过来。

张起灵一阵惊愕,条件反射一个侧身避开,关根眼神阴冷,立刻挥刀再次刺过来。

“吴邪。”张起灵皱眉叫了句,对方好似根本听不见,就像红了眼的屠夫,追着他的身影四处挥刀。刀剑无眼,怕误伤到关根自己,张起灵全程未用力,只是小幅度的闪避。几番追刺都没成功,关根明显有些恼怒,动作幅度也夸张起来,一刀出去直接砍到了壁灯的木杆上,圆形灯罩险险地晃了晃,眼看就要掉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张起灵眼神一沉,立马扑过去,抱着人朝前打了个滚。

玻璃灯罩在他们身后“哗啦啦”碎了一地,还未等缓冲完毕,关根一个翻身坐起来,提刀就往抱着他的人身上捅。

见此张起灵不禁眼中暗了暗,但那一瞬间,他没有再躲开。

别说是要杀他了,如果吴邪真想要他的命,哪还需要他亲自动手,一句话就够了。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张起灵低下头,刀在他胸口一厘米左右的位置停住了,沿着剧烈颤抖的手往上,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张起灵心中一震,急忙抬手去摸关根的脸,温热的液体不可抑制地从他瞪大的眼中溢出来,聚成一道道水痕沿着下巴滑落至地。

关根紧紧蹙着眉,浑身颤抖得厉害,僵在半空的手忽进忽退,像是在做什么剧烈的抗争。张起灵沉下眼,用拇指替他抹掉不断掉出的泪水,触手一片滑腻,他忽然一怔,抬手一看,竟然是满手的腥红。他急忙抬眼去看关根,鼻血果然开始在他脸上肆意,和眼泪聚在一起,混成一道道可怖的红迹。

“吴邪的意识一直在他身体里,在受到刺激时会与主导意识发生抗争。”

医生的话在他脑中清晰起来,张起灵眼神一暗,抓住关根的肩膀,语气急切:“停下来!”

“吴邪,”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在他心中蔓延开来,张起灵慌乱地替他擦去从耳朵里、鼻子里不断溢出的血液,一遍遍在他耳边说着,“不要再想了,快停下来!”

然而没有用,像是下定了决心不让手中的刀伤害眼前这个人。更多的红色从他眼中渗出来,和鼻血混在一起,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迹,看得人惊心。

张起灵颤抖着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努力想让他清醒些。肌肤相触,关根突然浑身一滞,抬起眼,深深地看向他。

然后,他眼睛忽然闪了闪,两行血泪流下来,同时嘴巴动了动,费力喋出了两个字:“小……哥……”

这一眼的凝望。像是带着久违的思念,穿透灵魂,直抵心底。

突然就被狠狠地刺痛,张起灵呼吸一滞,浑身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狠狠咬了咬牙,伸手揽住关根的肩膀,手底下,一只手掌却悄然无息地握住关根持刀的手,直直地对准了自己。

朝阳跨过窗棂射进来,霎那间照亮了昏暗的房间。同一时间,随着一声几不可查的闷哼,两个人终于用力地紧紧拥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