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5月3日

日出之前 by 金麟(09 – 14)

第九章 尪

胖子得意洋洋的脸迅速垮了下来:“啊?”

吴邪飞快的看了一眼水池,黑沉沉的水面一团寂静,连一个泡沫也没有,仿佛刚才那具尸体从来没有出现过。但这静寂里孕育着无可预知的恐怖和危险,让人联想到噩梦前最后的一丝安宁。

“石床里,封着那怪物的魂。”吴邪轻声的说。

胖子和潘子忽然想起,在把石床推进水里的那一刹那,他们只顾着看那具尸体,却忽略了,那时候,石床的正面,也慢慢显现出一个东西。现在回想起来,那东西,正是一张和尸体一模一样的脸!无比狰狞的,微笑又餍足的脸!

瞬间,冷汗把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巨大的恐惧之下,吴邪飞快的看了一眼出口,想,到底怎么样才能逃出去?

那个冒牌乘务员的话忽然在黑暗里响起来:“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把我们都杀死,它不会甘心——”

吴邪只觉得寒意爬满了全身。沉寂和绝望,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几乎将三个人都压垮。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的吗?

胖子忽然狠声道:“妈的,这都是个什么鬼地方!”又转头问吴邪:“天真,你怎么知道那张床是镇鬼的?”

吴邪缓过神来,咳嗽了一声,艰难说:“……这个……现在说太复杂了……”

胖子说:“你就说吧,大家乐呵乐呵,也免得胡思乱想!”

吴邪忽然明白,胖子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没有人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压抑的气氛,他们可能真的会被恐惧压垮。

胖子虽然常常粗枝大叶的,但是在关键的时候,总是很可靠,他说的话,也非常有道理。吴邪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我一开始,怀疑那张床,是做牺牲用的。采血的东西。”他比划了一下,“因为一边高一边低,还打了一个孔,非常方便血流进去。想想埃及做木乃伊的石床。”

胖子和潘子点点头。

吴邪的声音慢慢的沙哑下去:“但是后来我发现,床的质地并不紧密,不应该这么重——而且我们推它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里外外都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更让我想,这张床里面,是不是空心的,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就研究了一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胖子问,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沙哑的可怕。

“鞭痕,畸形的脸,没有焚烧的痕迹。”

“这他娘的能说明什么?”

吴邪又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是下午才从书上看到的。奉节古代被叫做夔州,原住民是僚人,僚人信鬼信巫。他们相信鞭打石块可以通天。峡中有两块石头,一块是阴石,鞭打就会下雨,一块是阳石,鞭打就会日出。僚人鞭打石头,以祈雨或是祈阳。我看这石头上无数鞭痕,或深或浅,像是被打了几百年,便猜测应该是两块中的一块。”

“那畸形的脸呢?”

“你有没有听过《左传》里的一个故事,久旱不雨,是因为有一残疾人,被称作尪,尪的脸长在头顶上,上天有好善之德,怕落雨水进他的鼻子,所以就不下雨。以后如果久旱不雨,一般地方的长官都会找出一个这样的人,当众烧死,表示告诉上天,现在没有人要你怜悯了,快点下雨吧。”

“靠,老天爷这样也够虚伪的,为了一个残废,就要渴死那么多正常人。”潘子忍不住插嘴。

“没错,那是古人的思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人说,这样做太残忍,所以就把尪的脸刻在阴阳两块石头上,要祈求下雨的时候,就一边焚烧阴石上的尪脸,一边鞭打阴石。要祈求日出的时候,不用点火,直接鞭打阳石就可以了。我看见那张石床上有尪的脸,却没有焚烧的痕迹。由此判定,这是一块阳石。”

胖子和潘子若有所思。

吴邪接着讲下去:“阳石代表太阳,自然驱鬼。这张石床是阳石所雕,本来可以镇鬼,但是现在我们把阳石丢进了阴气极重的水里,估计它镇鬼的作用也就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止了。这时候,每一个人都听见,从深不可见的水潭里,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墨黑的池水渐渐翻滚起来。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惊吓到极点,胖子反而不怕了。他啐了一口,从墙上抽下一把尖刀,骂道:“奶奶的,是怪物最好,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老子砍一双!”

潘子也手持斧子,警惕的注视着池面。

那笑声越来越近,水波的翻滚也越来越剧烈,惨淡的灯光不断摇曳着,把一团一团浓黑的影子肆意拉扯,像是无数魔鬼上下纷飞。吴邪只觉得毛骨悚然。笑声中,一只惨白的,尖细的手,从黑色的水波里探了出来。

胖子大吼一声,冲上去对着那只手就是一刀。那只手“叮”一声,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时间,无论是池水,还是笑声都戛然而止,像是死了一样,没了动静。

胖子得意洋洋的回头,大笑着对潘子他们说:“人怕凶的,鬼怕恶的。”忽然,吴邪大叫起来:“当心!”

胖子猛地回头,就看见水花暴涨,那东西的另一只爪子也伸了出来,抓住了胖子手里的刀。胖子只觉得那只爪子的力气极大,他根本握不住刀,只能撤手。而就在这一瞬间,水里窜出一个惨白的东西,直向他扑来。

胖子吓得退后一步,那个东西的长爪便向他心口掏过去。眼看避不过,胖子的心脏就要给活活掏出来了,吴邪猛地扑过去,胖子身体一歪,竟被撞出去一米多远。胖子被摔得七晕八素,刚想爬起来骂,就看见吴邪被那个东西压在了身下。

潘子一看他家小三爷被鬼压住,连忙抡起两把大斧,上前对着怪物惨白的后颈一阵狂砍。然而一斧下去,潘子就感到不对劲了。

那东西的身体,竟然好像是透明的,潘子的斧头,轻飘飘越过那东西的后颈,就向下面的吴邪劈过去。潘子连忙收手,速度太急,自己反而一个趔趄。

胖子也跑了过来,抓住那东西的头发,想把他从吴邪身上揪起来。但东西咯咯的笑着,力气却极大,怎么也拉不开。

吴邪感到浑身都被冰冷又潮湿的东西缠住了,一点也使不上力气,那东西卡着他的脖子,他喘不上气来。耳畔隐约听见胖子和潘子的叫骂声,他奋力睁开眼睛,却模模糊糊没有焦距,一片朦胧中,他看见面前的怪物浓密的头发下面,长着一张惨白的脸,脸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脑子一个机灵,拼命伸手,架住那东西掐着他脖子的长爪,嘶声喊:“这家伙是个尪,抽他——”

“王?怪物王?”胖子还在糊涂,潘子却明白了,他猛地从墙上抽下一条铁鞭,对着怪物狂抽。那怪物一沾到鞭子,顿时浑身颤抖起来,惨叫一声,迅速的放开吴邪,缩回了水里。

胖子和潘子连忙把吴邪扶起来,吴邪咳了好几声,才渐渐缓过来。他们一齐向水池看去,那怪物没有离开,只是露出一个满是头发的头,似乎在怨毒的看着他们。

潘子骂了一声,说:“操!邪气的很!”

胖子问:“它怎么没有脸?”

吴邪沉声说:“它有脸,在头顶上。”

果然,胖子仔细一看,那怪物的头顶,浓密又潮湿的头发下面,露出了一张脸。一张惨白的,狰狞的脸。此时,那张脸,正在怨毒的看着他们。

吴邪忽然间明白了,其实古代对尪的残杀,根本没有停止。即使不当众烧死他们,但暗地里,他们还是被捉起来,钉在阴阳石上,放血而死。所以阴阳石块上的尪的脸,根本不是雕刻上去的,而是尪本身的魂魄和鲜血的烙印。那些死去的尪的尸体,可能就被扔在像这样的水池里。

石床是阳石所雕,但除了床面,四周都十分粗糙,估计是还没有完工。可能因为什么原因,锻造的工作暂时被打断了,而这个地下室,也就被废弃了。

吴邪想着,却觉得还有一些困惑,焚尪鞭石的习俗起码离现在有一千多年了,但这个地下室的石砖和铁器,虽然陈旧,看上去却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年,难道说,在现代,还有人在继续着这样的巫术吗?

潘子把手里的铁鞭抽的啪啪响,尪不敢靠近,只能躲在水里,但是它头发里的那张脸上,又渐渐露出一个微笑。阴险的,讽刺的微笑。仿佛在说:“你们都不能活着出去了——”

被这个别有用心的微笑一激,潘子顿时忍耐不住,冲上去对着水面一阵狂抽。吴邪叫起来:“当心,别上当了,它故意的!”

但是已经晚了,尪的头发一卷,就把潘子手里的鞭子卷进水里去了,潘子一个不稳,也掉进水池。

吴邪和胖子急疯了,眼看着潘子在水里和尪扭打成一团,鲜红的血液渐渐在墨黑的水面荡开,他们却无计可施。

没过一会儿,潘子的动作就迟缓下来。他嘶声喊:“别管我了,小三爷,你们快走……”

吴邪脑中忽然想到第一次看见那个尪浮出水面的样子,他一咬牙,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也跟着跳进了水池。

胖子在岸上大喊:“你要做什么?不要命啦?”

吴邪顾不得回答胖子,他跳进水里的时候,潘子已经快晕过去了,连浮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吴邪喊道:“快抓住我!”潘子一把抓住吴邪,吴邪就奋力抱住尪冰冷粘滑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翻了一个身。

尪胸朝下,背朝上,拼命反抗,可是吴邪和潘子的重量让它一时间挣脱不了,它扑腾着,黑色的水花四溅,吴邪紧紧闭眼,手臂却毫不松懈。尪伸出尖利的爪子,在吴邪身上狠狠的抓下去,吴邪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是他死死的抱着尪,不让它翻身。

尪的力气极大,吴邪加上潘子,几乎使劲了吃奶的劲儿,却还是渐渐压不住了。这时候一声巨响,胖子也跳进水里,和吴邪一起压着它。

疯狂中,三人的脑海里都一片空白,除了拼死压住尪的挣扎,其他什么都想不到。尪奋力的挣扎着,乱抓着,吴邪和胖子身上也不知道给抓了多少伤口,他们已经渐渐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的压着,不敢有一刻松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尪的动作缓了下来,渐渐的不动了。吴邪和胖子又压了一会儿,发现手下的怪物一动也不动了,终于慢慢放开,那怪物就缓缓的沉入水中。

吴邪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在水里,简直连浮都浮不起来。幸好胖子拉了他一把,把他和潘子都拖到了岸上。一上岸,吴邪就瘫倒在地上,不断喘气。

潘子躺在一边,一动不动,胖子连忙扇了他好几个耳光,喊:“哎,你不是死了吧?”

吴邪慢慢缓过气,连忙阻止胖子继续施暴:“你这样打下去,不死也给你打死了。”说着,就去听潘子的心跳。还好,虽然微弱,却还存在。

胖子一把抓住吴邪:“没想到天真你还真有两手!胖爷我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怎么知道该如何对付那妖怪的?”

吴邪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不由怒道:“你娘的放手!老子要被晃死了!”

胖子怏怏的放手,嘟囔道:“你看你,娇气的跟个娘们似的。”

吴邪也没力气发火了,说:“我们第一次看到那尪的时候,它是面朝上浮在水面上的,所以我猜是个女尸。”

胖子大笑:“是有这样的话!女尸都是脸朝上的!”

吴邪点头:“我以前看过黄帝内经,上面说女尸脸朝上,因为背阳腹阴,所以我想,把它翻过来,让它肚子碰水,两阴相遇,就把它阴气都泄掉了,它也就死了。”

胖子由衷的夸赞道:“天真,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吴邪叹了一口气:“但是不知道这潭里还有多少尪的尸体,死了一个,还有千千万爬出来……”

胖子大笑:“那我们来一个泄一个,来两个,泄一双!”

吴邪却没有那么乐观,如果那些尸体都是爬出来的,那谁知道他们是男是女,要往哪边翻?而且制住一个尪已然如此不易,制住那么多,更加不可能。

吴邪一动不动,想了很久,忽然说:“我想,你们还是先出去吧。”

胖子笑起来:“妈的,那也要能出去啊!”

吴邪并不回答,只是说:“你记得李墨修吗?”不等胖子说话,吴邪就继续说:“我一直在奇怪,如果尪之前被石床镇着,不能出去,李墨修的头又是怎么到我们房间的?现在我知道了!尪的力量,也许只能控制住这地下室,李墨修一定是逃出去了,但是出去以后,可能发生了什么,他被杀了。”

“也就是说,我们之前在招待所里看到的那些恐怖的事情,其实都不是尪干的?”

“我觉得是这样。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整个招待所的人都不见了。就凭这地下室的几个怪物,绝对做不到这种地步。”

“你的意思是,可能什么人遣散了招待所里的人,并把李墨修那伙人引到这个地下室来,李墨修发现不对,就逃了出去,结果被杀。杀了李墨修以后,那些人还想杀我们,就把我们也引到这个地下室来了?”

吴邪点头:“没错。”

“操!”胖子骂着,“谁那么混蛋?”

吴邪不回答,只是对胖子说:“记得那个冒牌乘务员身边的衣服和鞋子了吗?一定是那些人下水拖住了尪,所以李墨修才能逃走。”

“我们见到的冒牌乘务员说他出不去,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没有人帮他拖住尪?”胖子问。

“没错。所以,只要有一人在这里,你们就能出去。胖子,现在你背着潘子快走,我来拖住它们。”

胖子乱叫起来:“狗屁!你脑子坏了?怎么能留你一个下来!”

吴邪也对骂:“除了你,谁背得动潘子,你想让我们一起死在这儿啊 ?”

胖子说:“那你留下有什么用?”

吴邪骂道:“你他娘的少小看我!我也不是雷锋,要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自己留在这里送死的!”

胖子对着吴邪的脸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你确定?”

吴邪说:“妈的,你能不能别婆婆妈妈了?我搞定了就去追你们!”

胖子看了一眼潘子,潘子脸色煞白,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胖子咬牙切齿了半天,终于说:“天真同志,你撑住,我把潘子弄出去,就回来找你!”

吴邪不耐烦的说:“大老爷们儿的,啰嗦什么,快去!”

胖子于是低头背上潘子,快步走了出去。

胖子他们一出去,吴邪就坚持不住了,他顺着墙角滑坐在地上,他的肋下,刚刚在水里被尪撕裂的地方,血汩汩的涌出来。他暗自笑了一下,想,哎,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可撑不住了。

他觉得身体在渐渐变冷,然而神智却愈加清楚。他的精神高度紧张着,黑色的水面又开始抖动,不断有泡沫泛出来。吴邪算了一下,估计胖子他们还没有出去,他用一把锈刀强撑着站起来,想:妈的,你来吧。大不了,同归于尽好了。

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肮脏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开了一路的花朵。

吴邪死死的盯着水池,失血过多和高度的紧张让他的视线里,一切都僵死着,漂浮在虚无的白光之中。

忽然,墙角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吴邪暗自想:还有老鼠妖怪,也要一齐出来了吗?

那声音越来越频繁,终于,“哗啦”一声,墙角出现了一个洞,一个人钻了进来。

吴邪转头看了一眼,正和那个“人”四目相对。

吴邪愣了一下,转而就暗自嘲笑自己:“妈的,怎么到现在,还被鬼迷着,又把鬼看成死闷油瓶了?”不过他又模模糊糊的想,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就算假的也好,能在死之前见到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也真是太好了。

他握紧了刀。那个从墙角里爬出来的“鬼”看到他,也怔了一下。

就那一个细微的吃惊的表情,竟然瞬间让吴邪觉得心里疼的要命,这他妈太像了,这他妈太犯规了。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想:这次我才不会被迷惑!想着,他握刀向那“鬼”砍去。

那“鬼”就地一滚,躲开了吴邪的刀。吴邪又一刀劈下去。“鬼”一把抓住吴邪的手腕,低声说:“是我。”

吴邪听不见,耳边尽是一片嗡嗡作响,他也说不出话,一开口,血就汹涌的往上泛。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被黑暗吞没了,而唯一支撑着他,让他保持清醒的念头,就是胖子他们还没有出去,他必须帮他们争取时间。他挣脱开,举刀又劈。

“鬼”轻巧的躲开,并不还手,却往水池那里看去。

吴邪笑起来:“娘的,想转移视线吗?”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外咳血。

“鬼”皱了一下眉头,忽然一个转身,绕到吴邪背后,双臂紧紧夹住他,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动作那么快,吴邪几乎来不及反应,一怔之下,手中的刀就落在了地上,溅起几个小小的火花。接着,便是昏天暗地的咳嗽,血从他的嘴里汩汩的流出来,顺着“鬼”捂着他的指缝之间蜿蜒而下,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吴邪咳的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暗想,完蛋了,自己可能伤到内脏了。

这时,池水又躁动起来,五六只尖细的爪子,像是从钉螺壳里探出的惨白触手,慢慢从水里伸出来。

吴邪拼命挣扎,他的刀就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拼命向它伸出手去,他想:不行,我得拖住它们——

然而他身后的那个“鬼”,死死的钳制着他,简直像是一个倾尽一切的拥抱。吴邪动弹不得,身后的躯体那么冰冷,细碎的发丝落在他的脸上,像是霜花飘然而降,冻得他牙齿不停得打颤。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吵。”

靠!这个时候怎么能不吵?吴邪愤怒了,被一个鬼夹着,水池里还有无数的鬼爬出来,不吵那还是人吗?他愈加愤怒的挣扎起来。

身后的人似乎叹了一口气,在吴邪耳边低声说:“我是张起灵,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

吴邪一下怔住了:他以为我认不出他来了么?一瞬间,吴邪几乎要哭出来。

他在心里喊,该死的,这真是你,对吗?不是鬼假扮的,不是幻觉,不是什么别的,就他妈的是你,对不对?

捂着他嘴唇的手指,冰冷却又有力,该死的,那就是闷油瓶吧?

就只这一句话,吴邪就全心全意的相信了。

他停止了挣扎,缓缓的闭上眼睛,如果有闷油瓶在,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就算是倒下去也没有问题了。最后支持着他意志的力量,一点一点抽离他的身体,黑暗降临之时,他吃力的抬起双手,覆在闷油瓶冰冷的手上,他呵出一口热气,唇角微微的上扬。

笨蛋,明明才十月份,你的手怎么冷的像冰呢?他想。闭上了双眼。

第十章 菜鸟和老鸟的区别

火车在一片黑暗中飞速的行驶着,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终点在何方。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微弱的灯光摇摇晃晃,闷油瓶站在窗前,他的侧脸在一片光影交错中,勾出一个非常美好的轮廓。

光线和黑暗迅速变换。结了一层冰霜的玻璃随着震动,不断颤抖着。

闷油瓶忽然打开了车窗。顿时,雷鸣般的噪音夹杂着寒风涌进来。他的头发被吹得昏鸦般飞舞。

他转过脸来,看着吴邪,嘴角微微露出一个微笑。他伸出一只手,吴邪听不见声音,只能勉强根据他的唇形,认出他说出的话:“要一起来吗?”

吴邪站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看着浓墨般的夜风不断从窗外涌进来,仿佛黑暗里山峦和浪涛都覆顶而下,吞没一切。而视野里唯一的颜色,就是那只节骨分明的惨白的手。吴邪一瞬间感到无端的恐惧,闷油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对他伸出手来,但是他的头发和衣领被吹得像颤抖着翅膀的飞鸟,仿佛随时就会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于是快走两步,想要抓住那只手。只那一瞬间,闷油瓶和他之间,时间迅速相错,隔开了一整个宇宙,无论他怎么伸手,都没有办法抓住他。

闷油瓶静静的看着他,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吴邪听不见。火车的声音把一切都吞灭了。

他只能依靠猜测,闷油瓶的唇形在说:“我是张起灵,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

吴邪想要喊,想要告诉他:“虽然我不记得,但是我还是愿意和你一起走。”他的声音也被吞噬在夜风和车轮的震动之中。

闷油瓶微微笑了一下,他面对着光明,他的背后,车窗外的黑暗探出无数触角,拉扯着他,胁迫着他。他终于淡淡的笑了一下,向后仰去。他的向吴邪伸出去的手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瞬间就被黑暗吞没了。

吴邪只觉得一瞬间,无以伦比的恐惧感剥夺了他一切思维。

如果任他离去,那么,自己就要永远的失去他了。吴邪想。

这样的恐惧像是一颗炸弹,在他的脑海里猛地爆炸开,他几乎是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向那个人伸出手。

于是他们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坠落下去。灯火通明的火车像是座水晶的宫殿,背离着他们的方向,高鸣汽笛,呼啸而去。

吴邪朝着闷油瓶坠落,夜风利刃般擦过他的脸颊。他向闷油瓶伸出手去。闷油瓶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也向他伸出手。

于是他们终于在黑暗的深渊里抓住了彼此。他们像雪花一样,旋转着,坠落向无尽的深渊。凛冽的风从他的耳边吹过。

然而他紧紧的握住了闷油瓶的手,无法预知的未来像怪物张开巨大的口,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那又有什么关系。吴邪看着闷油瓶,而闷油瓶伸开羽翼一样的手臂,把他揽进怀里。那一瞬间他感到寒冷,然后一切寒冷和伤痛都变得温暖。他于是也环上闷油瓶的后背。他们的另一只手,仍然紧紧的扣在一起。

这样就不用害怕了,头发和衣领像是吸饱了风声的羽毛,他们相拥着,像是坠落的鸟儿。他们向着黑暗的深渊落下去。

这样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们都在这里。

吴邪猛地惊醒了。

眼前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一瞬间觉得惊恐,便下意识的握拳,感觉到那只手还在他的手里。他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就这样眯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刚才只是一个梦,自己好好的在这里,没有跳火车,也没有摔死。他长舒一口气,忽然想:既然那是个梦,那我手里的手是谁的?

他低头一看。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肥肥胖胖,圆圆滚滚,炖成猪蹄汤,一定够吃好几顿——

“靠!”吴邪嘶哑着嗓子叫起来,“胖子你猥琐不猥琐?就算我晕过去了,你也不能调戏民男啊!”

那只手迅速的抽了回去,一张肥脸凑到他面前,吐沫星子横飞:“靠!你还说我!老子没怪你非礼我就不错了!”

“老子我非礼肥猪也不会非礼你啊!”吴邪惨叫道。

“你以为胖爷我喜欢被你摸?”胖子因为愤怒,脸上的肥肉一点一点的。

吴邪觉得头渐渐不晕了,就不理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面前的景象让他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他还在那间诡异的地下室,但是他们的周围,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惨白的尸体,一看就是尪的。潘子被包扎的像个木乃伊,打着呼噜睡在一边,再远一点的角落里,闷油瓶坐在那里,手里抱着他的黑刀。

吴邪回头,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逃出去?”

胖子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说:“听你这菜鸟的话,猪都能飞上天。老子背着潘子哼哧哼哧跑了半天,一转,结果还是回来了!”

吴邪目瞪口呆,顿时觉得巨大的挫败感和后怕几乎把他的自信心击灭了:“……这么说,我推理的都是错的?”

胖子不说话,用眼睛瞄闷油瓶。一看到闷油瓶,吴邪顿时觉得底气全无,他偷偷问胖子:“怎么,他知道啊?”

胖子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郁闷的表情,说:“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就算问他,他也不会回答的。”

以胖子的唠叨程度,一定是在闷油瓶那里碰了不少钉子。看到胖子挫败的表情,吴邪觉得很有趣,于是他又偷偷看了闷油瓶好几眼。

闷油瓶垂着头,闭着眼睛不说话,似乎在休息。吴邪可以想象,刚才一定有一场激烈的战斗,闷油瓶的呼吸虽然平稳,但是身上,有几处衣服被划破了,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不知道他伤的重不重?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吴邪便再也躺不住,他伸出手去想给闷油瓶包扎。可惜吴邪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重伤病号,还没站起来,眼前一黑,就又摔回去了。

听到声音,闷油瓶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吴邪余光瞄到闷油瓶在看自己,心头一热,立刻强忍着痛,笑道:“我没事,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但是闷油瓶不为所动,淡淡的看了他一会儿,又自顾自闭上眼。

吴邪顿时觉得很没面子,笑也笑不出来了。他偷偷问胖子:“这人怎么这样?”

胖子说:“还不是你自己!”

吴邪怒:“我又怎么了?”

胖子鄙夷的表情更加明显了:“我好不容易背着潘子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像死猪一样摊在地上,一手还死死抓着人家小哥的手。人家小哥一边要和十几个尪打,一边还被你拖着,身手再好也吃不消啊——幸好他心不坏,要我,早把你扔出去喂怪物了!”

吴邪想不到自己如此丢脸,只觉得耳根一热,说不出话来。

胖子还在那里自顾自讲下去:“胖爷我为了给小哥分担,才勉为其难的让你握住手,好让小哥脱身——”

“那么那些伤……”

“全是托某人的福啊……”

吴邪终于忍耐不住,捂住脸,呻吟道:“够了,你杀了我吧。”他觉得这一刻简直是自己一生中最丢脸的时刻:他那个带有几分浪漫的哥特色彩的梦,其实在现实中就是:自己不但吃了闷油瓶豆腐,还死猪一样摊在地上拖他后腿——如果这还算好的,那么之后事情就演变成了,自己来者不拒,像宝贝一样握着胖子的老猪蹄。

这样的事实给了他极大的打击,使得吴邪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都说不出话来。

胖子吸了吸鼻子,说:“天真,要是我是你,直接就跳到那口水池里淹死自己算了。”

吴邪非常郁闷。虽然和三叔比起来,自己的确是个新手,但吴邪从来没有认为过,自己不但是个新手,还是一个非常非常菜鸟的新手。他仔细想了一下自己的推理,觉得并没有漏洞。那么又是哪里不对了呢?如果不是闷油瓶,难道自己的失误,就会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吗?巨大的挫败感和负罪感让吴邪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他看了闷油瓶一眼,又看了看满地尪的尸体,心想,所以就算是自己倾尽全力,也没有办法帮助他吗?

这时候,潘子长叹一声,也慢慢清醒过来。

这对于吴邪来说是件好事。胖子立刻寻找到了更好的调侃对象:“怎么样,睡美人,你醒了?”

潘子虽然虚弱,却也迅速的骂道:“去你妈狗屁!”两个人很快吵到一块去了。

看见潘子醒了,闷油瓶站了起来,淡淡的说:“既然你们都没事,那我们走吧。”

这里的确不是久留之地。“不过去哪里?”吴邪傻乎乎问了一句,然后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

果然,闷油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他们三个人,除了胖子以外,其他两个都是重伤病号。

胖子迅速的说:“潘子,我来扶你!”潘子连骂都没骂出来,胖子就以和他身形完全不相称的速度扶起了潘子。

这下吴邪才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做:天要亡我。他连腹诽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看闷油瓶面无表情的样子,显然是不会帮自己的。吴邪叹了一口气,想,可真够倒霉,朋友各个不靠谱,路人又是个面瘫。看来自己只好一个人爬出去了。

他扶着墙,吃力的站起来。可惜吴邪还少算了一点,他虽然潜意识里把自己当作了打不烂的金刚,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但实际上,在这几个人当中,他可以算最虚弱的。这不仅因为刚才和尪搏斗时,肋下被撕裂的伤口,更来源于之前几天的不眠不休。

刚一站起来,吴邪就感到头晕眼花,肋下剧烈的疼痛起来,喉咙口也开始不由自主的泛甜。他咬咬牙,奋力向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就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吴邪不得不停下来喘气,血沫又从喉咙里往上冒了。

一个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要不要我扶你?”

吴邪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那个闷油瓶在对他说话。他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委屈,令他鼻子一酸,差点没丢脸的哭出来。他吸了吸鼻子,道:“滚!老子能走!”

闷油瓶不做声,看了看吴邪,吴邪也恶狠狠的瞪回去。于是闷油瓶不再问第二遍,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下吴邪更加郁闷了,他咬着牙,拼尽全力,跟在队伍后面。阴暗的隧道似乎没有边际,除了单调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喘气声,他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渐渐的,连这些声音也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浪潮般嗡嗡的杂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眼前的视线也扭曲起来,胖子肥硕的后背,潘子短且尖的头发,歪斜的墙壁,都变成杂乱又摇晃的曲线,上下翻滚。

吴邪暗自想:不好!他竭力调整呼吸,想要强忍,他刚才判断失误,险些害所有人都死在这里,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这次,无论如何,他都再也不想成为大家的拖累了。但是他终于忍耐不住,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胖子啧了一声,叹气道:“天真也真是的,明明不是super wu,还真把自己当super wu了。”

潘子怒道:“你他娘的闭嘴,骗小三爷的事,老子还没跟你算账呢。有力气快去扶一下小三爷!”

胖子慢悠悠的说:“胖爷我从来不重复劳动。”

潘子一开始并不理解胖子的话,不过三秒钟以后,他就理解了。走在最前面的闷油瓶转身,面无表情的经过他们面前,走到吴邪旁边,扶着他的肩膀,把他背了起来。

潘子叫起来:“靠!你离小三爷远一点!”

闷油瓶并不理他,潘子就开始骂胖子:“你他娘是故意的!”

胖子耸肩:“胖爷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吴邪只觉得一切都在漂荡,似乎自己正在温暖的海水之中,像一朵柔软的海洋生物一样,随着水波流动。他的意识飘渺不定,映着照进水里的阳光,闪闪发亮,总是无法抓住。有着令人怀念的要命的温度。于是劳累、血腥、阴谋、恐惧都离他远去了。

不知不觉中,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吴邪慢慢张开眼睛。

光明迅速的蜕去,眼前依旧是黑暗,只有手电筒,发出惨淡的暗橘黄色光。

潘子和胖子在后面斗嘴,吵得山响,不亦乐乎。吴邪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吹起闷油瓶的几丝头发,于是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湿、血腥味儿中,隐隐传来一阵清淡又安然的味道。

闷油瓶背着他。他们靠的那么近,吴邪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微微呼吸的声音。闷油瓶的肩膀并不宽阔,有着嶙峋的骨,但是出奇的有力,又出奇的柔软。吴邪看着,就觉得熟悉的要命,熟悉让他心痛。

他想要说些什么,闷油瓶先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淡然,不带一丝起伏:“你的判断没有错。”

——嗯?什么判断?

“他们回来,不是因为出不去。”

——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不放心你。”

——啊?胖子明明讽刺说,那是因为我菜鸟……

“所以,你没有做错,而他们,是些值得信任的朋友。”

——靠,胖子,把人骗的团团转很好玩吗?闷油瓶的话一瞬间把吴邪从巨大的负罪感和挫败感下拯救了出来。

胖子还在后面和潘子没心没肺的争吵不休。吴邪想到醒来的时候,胖子守在他的身边,甚至还慷慨的借给了他一只手,想到无论什么时候,自己出事的时候,潘子都是第一个冲上去帮助自己的,想到这些伙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互扶持,从最早的鲁王宫开始,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吴邪一件一件的想下去,他鼻子慢慢酸了。

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吴邪低声骂了一句,把头埋在闷油瓶的颈窝里。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可以把它当成安慰吗?吴邪想。

闷油瓶不再说话,吴邪听见他冰冷的颈窝里,脉搏跳动的声音,细微却连绵,像是一只欢快的灰色鸽子小小的心脏。

幸好,他是活着的,好好的在我的面前的。吴邪这样想。而转瞬,他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闷油瓶默不做声。

吴邪沉思了很久,他可以清楚的记得以前发生的每一件事,他可以回忆起和胖子、潘子、三叔,甚至阿宁一起发生过的事情,但是他的记忆里,没有一点闷油瓶的影子。吴邪终于问:“那么你知道,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吗?”

吴邪想,这一次,他也许会用沉默来应对,就像他之前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一样。

但是闷油瓶回答了,没有犹豫,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关系,我以前并不认得你。”

胖子和潘子看见吴邪把头埋在张起灵的背后,大声的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响,整个脊背都在颤抖。

“小三爷怎么了?”

“想到什么黄段子,一个人笑抽抽了?”

“滚!”

吴邪大声的笑个不停。只有张起灵感觉到,自己的颈窝里,温暖的泪水正在肆意的湿润着他的衣服。

第十一章 左右为难

吴邪醒来以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除了有点虚弱,精神什么的都不错。

他刚刚经历过急性胃出血,不能吃东西。胖子就拿着一只烤的香喷喷的鸡腿,在吴邪面前啃着,美其名曰给吴邪享受一下食物嗅觉和视觉上的美味。

吴邪气的牙痒痒,但是又不能把胖子怎么样,只好把那些骂胖子的话吞下去,当作点心吃掉。

潘子靠在旁边一张床上,看着吴邪和胖子斗嘴,阳光洒满了房间,窗外初秋,叶子黄黄绿绿,清爽的很,风一吹过,就飒飒的响起来,非常舒服。虽然三个人都满身是伤,但能够死里逃生,现在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也算是一种运气。

潘子看着胖子用一只鸡腿把吴邪气的干瞪眼,不由自主大笑起来,微风吹得树叶沙沙响,阳光透过窗户,树影就斑斑驳驳的满地满墙乱颤。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墙角旮旯里,秋野菊开的密密丛丛的。赤脚医生的老婆李大娘在院子里择菜。听见房间里的笑声,李大娘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年轻人,问:“他们都醒了,你怎么不进去?”

那个年轻人在发呆,似乎没有听见。

他的头发微微有一点长,遮住了眼睛,皮肤白的吓人,怀里抱着一长条东西,用布包着,也不知道是什么。

李大娘摇了摇头,搞不清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从昨天起,他就一直坐在屋外发呆,一开始李大娘以为他在外面透透气,可是到了晚上他也不进屋,就那么一直坐着,那几个人也不管他。他们难道不是一伙的吗?这个时候那么生分,可是前天晚上,明明他才是最拼命的一个。

这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大汉走出来。看见李大娘,那大汉憨憨的笑着打了个招呼,但当他看到年轻人的时候,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哼了一声,理也不理的从他旁边走过去。

年轻人也不生气,依旧抱着手里的东西,静静的坐在那里。

大娘认出那个大汉叫潘子,就是前天晚上伤的比较重的两个人之一。当时看他身上没一块好肉,大娘吓得手颤,想,这得是多严重的伤啊?不过她家老头子说,情况最危险的还是另外一个青年。

那个青年二十来岁,眉清目秀的,听他们喊他天真,后来知道,那个是绰号,他叫吴邪。吴邪被背来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了,嘴边全是血。

老头子检查了一下就说,他虽然流血流的多,但其实真正严重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因为几天不吃饭,腹部受创,情绪又有大波动,急性胃出血了。

当时旁边的胖子听了就急了,抓着老头子的领子问该怎么办。老头子说:我这也不是医院,你说我能怎么办?

李大娘知道老头子不高兴了,他家老头子脾气最古怪,早年听说也是北京城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不过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四十多岁的时候,孤身一人跑到这穷乡僻壤来,租了一间李大娘的房子住着。那时候李大娘守寡也十多年,两人房东房客的,一来二去就好上了。结了婚以后,老头子(那时候应该叫壮年?)就在这里住下了,给人看看病,做个赤脚医生,怡然自乐。但是老头子早年的暴躁脾气没有改,凡事都喜欢让人求着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病人的家人冲他嚷嚷。他说医生又不是神仙,能救的自然救,救不了的你嚷嚷也没用。

偏偏这个胖子不知道老头儿的脾气,揪着老头的衣领命令他救吴邪,嚷个没完。

李大娘看老头子的脸色黑了又黑,简直要撂挑子不管,把这帮人都撵出去了,她也不好劝,左右为难,场面一团混乱。

忽然,那几个当中,一个年轻人说话了。

他之前一直闷不吭声,谁也没注意他,大娘甚至以为他是个哑巴,这一说话,才发现其实他看上去很年轻,模样也很清秀。

年轻人抬起头就问老头子:“你还缺什么?”

老头子见一个年轻后生敢这么不客气的说话,刚想发火,但当他看清楚那个年轻人的脸,表情忽然僵住了。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一个字“你”字卡在喉咙里,却死活也说不出来。

李大娘诧异极了,自打认识自家老头子,就没看他害怕过,火爆脾气上来了,天王老子也敢顶撞,这是她头一次从老头子眼睛里看到恐惧。

那是像看到怪物一样的,恐惧的表情。

可是李大娘左看右看,都觉得,那个年轻人的脸除了有点白,和大伙也没什么区别。

年轻人似乎料到老头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也不解释,只问:“要救他,你还缺什么?”

一贯暴躁的老爷子对那个后生竟然畏惧的不得了,结巴着说:

“凝、凝血酶……我家没有,因为保存麻烦。而且这儿人穷,又是更半夜,恐怕不好找……”

那年轻人不再说什么话,转身就往外走。李大娘一看他身上全是伤,就追在后面喊了一句:“哎,小伙子,你先把伤口包一包——”

但是年轻人头也没有回,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年轻人走了之后老头就眉头紧锁,脸色铁青,一声不吭,连李大娘看了都有点害怕。低气压下,他先给吴邪做了急救处理,然后又给胖子还有潘子包扎。

李大娘知道,老头子的医术是没话说的,方圆百里,谁家有个病不来她家看,连县里医院的大夫都常来她家。但是李大娘也纳闷,这几个陌生的城里人,是怎么知道她家的呢?难道真有什么蹊跷?

看到自家老头子脸色阴沉的样子,大娘就更担心了,但是也不敢再问,就怎么看都觉得这几个人不是好人。她偷偷问老头子:“你要是觉得他们不好,直接赶出去算了?”

哪知道老头子回头就冲她吼:“你他妈闭嘴,婆娘懂什么,滚一边去!”

老头子从来没有这么对李大娘说过话,李大娘霎时就愣了,稍后反应过来,她也不干了:“死老鬼,我哪点服侍你服侍的不到位了?你跟我吼什么吼?”

老头子颓然坐下,膝盖不住的颤抖。半响,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满是恐惧和绝望:“我逃了二十年,还是没逃掉——他是来催命的,是鬼……”

李大娘哪里看过这样的老头子,也吓了一跳,说:“老头子,你别吓我,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老头子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大娘担心的要命,老头子不肯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里间的小青年又吐了两口血,缩成一团,额角冷汗直冒,估计是胃痛的难受。

胖子在旁边又骂开了,隔着墙都能听到他气壮山河的声音:“老庸医,你快来给他看看!你他妈不要光讹钱不干事!天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胖爷我砸了你家!”

李大娘听得心惊肉跳,就推她老头子:“你快去给他治一治啊!”

老头低声说:“我不能治。”

大娘吓了一跳:“为什么?要是他真死了,他们要砸咱家房子啊!”

老头声音沙哑:“我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尤其和那个小子——”

大娘吓坏了,她也搞不清老头说的是哪个小子,只是一叠声地说:“那快叫他们转去大医院吧!也不用死在咱家!”

老头说:“这个人不能救……没事儿,我刚刚说少凝血酶,他立刻就去找了,可是咱们这儿穷乡僻壤,不到天亮他都找不到。出事儿我就说是他们自己耽搁的,和咱们没关系。”

大娘觉得这样做太缺德了,但是看到老头子眼里恐惧之下隐藏的疯狂,想想也许他们真的会带来什么厄运,也就不敢再多说了。

大概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吴邪已经连血都不吐了。浑身冰冷,只有额头烫的可怕。

大娘看着挺不忍心,多么年轻的一个孩子,就要死了,但她想到老头子的话,可能这帮人是索命的恶鬼,又不由自主的害怕。她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外,也不知是该盼着那年轻人找到药,还是盼着他找不到。

时钟已经靠上3点,这个漫长的黑夜,也快要过去了吧?

胖子不再吵嚷,握着拳头,死死盯着秒针。

一片死寂之中,门忽然一声巨响,被大力的推开了。刚刚那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支瓶子,瓶口还挂着白霜。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最吃惊的当属老头子,他是医生,清楚的知道,这方圆百里都不可能找到的,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年轻人竟然有如此本事,短短一个小时,就能把药找到。

年轻人径直走进来,把药递到老头子手里。

老头子目瞪口呆,不过毕竟也不是愣头青了,他立刻反应过来,接过瓶子,就去救人。

大娘看了一眼那年轻人,只见把药瓶给了老头之后,他的脸色更白了,身上全是伤,喘气喘的厉害。她刚想说:“小伙子,歇歇吧。”年轻人的身体晃了晃,一声不吭的倒在了地上。

大娘一边择菜,一边抬头看了眼那个发呆的年轻人,想,这孩子也真是拼命,看上去不像是坏人。为什么老头子害怕成这样,他的朋友也疏远他。

老头子前天晚上的话总让她不安,但是后来,他又装作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大娘想问问他,还没提起话头,老头子就大怒,骂她让她别多管闲事。

大娘心里又担心又害怕,真希望这几个人伤好了就赶快走。

这时候,潘子尿完尿出来,从厕所回房间的途中,又看见那个年轻人,理也没有理他,从他旁边走过了。

大娘愈加奇怪。但是也不好问。她不知道,潘子现在心也没来由生起一股怒气,越看闷油瓶越不顺眼。虽然这一次吴邪的命又是闷油瓶救回来的,但是潘子还是觉得生气。

以前潘子就觉得这小子诡异,现在更加觉得他可疑了。

前天晚上,出了招待所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在一片荒郊野岭,也不知道那个看上去简陋普通的招待所,怎么会有这么长一条地道。他们问闷油瓶怎么知道出来的路,又是怎么进去的,闷油瓶完全当他们的话是空气。潘子气的要命,可惜浑身是伤,也打不动他。

不过好歹,总算是出来了。

那时候吴邪的神智已经有点不清楚了,状况都十分危险。

潘子说赶快找个大医院,胖子不同意,说可能追杀他们的人就在医院等着,他们不能去,再说奉节穷乡僻壤,也没有大的卫生所。潘子说你不去,我自己背着小三爷去。

两人就吵起来了。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闷油瓶忽然说话了,说他知道附近有一个赤脚医生,当年是北京什么大人物的保健医生,后来犯事了,逃到这里来。找他应该可以。

现在也只能听他的了。虽然潘子心里还在嘀咕,这小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后来到医院以后的事情潘子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过来,就看见小三爷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沉沉的睡着。旁边一个大娘在给闷油瓶处理伤口,那小子躺在那里,手臂软软的垂下来,眼睛紧闭,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潘子心里哼了一声,想,你小子倒舒服,舒舒服服的躺着。虽然后来知道了他是为了给吴邪找药累晕的,但是潘子还是看他不爽。

闷油瓶全身是伤,在招待所遇见他们之前,估计他就已经经历过了一场混战。大娘给他用酒精消毒,血肉模糊的伤口竟然一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也许实在是太疼了,闷油瓶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吴邪。大娘笑起来,说:“你朋友已经没事了,多亏了你的药及时。”

闷油瓶微微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潘子想,他对小三爷,倒是真的上心。不过又想,这个世界上,估计也就小三爷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对他好,如果他再不感激,就不是人了。

等大娘给闷油瓶包扎完,他苍白的额头上浮出一层汗水,呼吸也不均匀。但是他一声不吭,坐了起来,抱起他的刀,走到外面去了。

潘子嗤道,这人挺识相,知道这里没人待见他,也就不在这里呆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吴邪也醒了。

潘子以为他会立刻问闷油瓶在哪里,但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问关于闷油瓶的任何问题,似乎又把他忘了一般,吴邪神色正常,虽然疲倦,但还是冲他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嘿,看,太阳升起来了。”

潘子向外面看去,子夜已经过去,凌晨的第一道阳光慢慢的氤氲了一片朝霞。金色像一匹巨大的绸缎,迅速的铺散而开。

闷油瓶坐在门外,他的黑刀被朝阳映的发光,他抬起头,迎着朝阳,看向无垠的天际。

吴邪躺在床上,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他微微遮住眼睛,笑起来。

转瞬,阡陌交通,百户千家,都依次被唤醒,新的一天又到了。

第十二章 谷中多雨

吴邪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他想吃香辣蟹,想喝冰可乐,想下床走走。但是他被胖子和潘子看的紧紧的。胖子说:“天真同志,你如果不想变成拖后腿的,就赶快养病,其他说什么都是白搭。”

吴邪觉得无聊,忽然想到,匆忙离开招待所的时候,那本引出一切事端的《杜诗详注》还在身上。百无聊赖之下,吴邪把它拿出来,翻看起来。

没过一会儿,他就越看越觉得糊涂。

应该说来,其实杜甫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世禛的批注,然而吴邪看来看去,反而更加摸不着头脑。

王世禛总是圈出一些非常奇怪的诗句。

比如《白帝城最高楼》中,“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鼉游”,王世禛重标了龙虎和鼋鼉。

吴邪觉得很奇怪。

诗句本身的意思是峡谷之上,云的阴霾就像龙蟠虎卧,江水清澈,太阳的波光就像抱着鼋鼉逍遥。诗句意象虽然雄奇,但也并非特别,为何这两词要特别加重?难道说,这个龙虎和鼋鼉,还有着别的含义?

又见有《滟滪堆》诗中,“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一句,“沉牛”和“如马”被划出来,“沉牛”“如马”皆能降雨,神兽也。《祭法》曰: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雨见怪物者,皆曰神。是以这亦是二神。

王世禛是不是对于杜诗的神鬼意象有所偏爱?吴邪并不太能揣摩这个古人的想法,不过他自己于此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打了个哈欠,便接着往下看。

又跳过若干鬼神意象,他忽然眼睛一亮,终于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那是一首长诗《雷》。诗中有句“暴尪或前闻,鞭石非稽古”,吴邪心一颤,这不就是在说古獠人祈雨的情景吗?他立刻回想起在那个地下室看到的阳石,石头上的鬼脸,鞭石焚巫,还有叫做尪的妖怪——

一千年前的故事,似乎又在现代复活了:打造到一半就被抛弃的阳石,满是怪物的池塘,诡异的小招待所,这一切都神秘莫测。

吴邪觉得浑身发寒,头脑里乱成一团。不过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此为止,他们遇到的一切,都和这本书里隐藏的秘密有关。

吴邪仔细研究,发现在诗句末尾,王世禛标了一个小小的“一”。

这是什么意思?

吴邪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假设:如果“一”代表以前发生的事情,“三”代表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么“二”,不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么?

他依稀记得之前似乎也看到过这样的数字,就不由自主的翻起书,寻找后面的数字。

他没有找到“二”,反而找到了“三”:《示獠奴阿段》。那是杜甫写给自己的仆人,獠人阿段的。

獠人,又是獠人!吴邪微微吃惊,想,看来这一趟的行程中,和獠人是脱不开关系了。

依杜甫诗中描写所看,主仆两人有颇多亲密,似乎獠人阿段为了给杜甫找一杯水,冒着千辛万苦进山,而杜甫为了感激他,特别为他作诗,并收录在自己的诗集之中。

这在当时来看,几乎是没有先例的。虽然唐传奇中有颇多仆人奇谈,但传奇毕竟只是传奇,而以诗歌之尊,正统文学家不可能为了一个蛮族仆人而收录这样的诗歌。

除非,对于杜甫来说,獠奴阿段真是一个他不得不感激的人。

吴邪满腹疑惑,一路看下去,又被这首诗的注释惊得手脚冰凉:诗中一句,形容阿段“常穿虎豹群”,本来平平,但吴邪一看,用典竟然出自先秦歌谣《西王母吟》!《穆天子传》中记载,西王母为穆天子吟唱,其中两句为“虎豹为群,于鹊与处”,描述他们族人的居住环境。

这句话可以看做一个用典修辞:以“虎豹为群”来代指古代少数民族的民俗,即泛指。但王世禛用红笔重重的描出来,难道说,这句话,没有什么泛指,就是实指?

就是说,僚奴阿段,常常穿过西王母族的虎豹为群之地?

獠人,和西王母族人,一个在今天四川重庆一带,一个在今天的准噶尔盆地,两者相去甚远,又有什么关系?

吴邪的头疼起来,他至今还记得在西王母城,自己遇到的可怕遭遇,那一趟简直没丢了性命。他本来以为事情已经了结,连回想都不愿意再回想。但如果獠人真的和西王母族人有所关联,那么,这一次的行程,看来也凶险万分了。

自打来了这里以后,遇到的事情冥冥之中,似乎都有着某种特别的联系。那么,接下来,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呢?

吴邪叹了口气。天色越来越暗,他快看不清书上的字了,抬手看表,却发现才下午两点多一点。他于是扔下手中的书,揉了揉鼻梁,抬头望向窗外。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不知为什么,竟然阴云密布起来。房间里,暗成一团,连胖子和潘子都看不清了。山风一阵一阵吹来,震得窗玻璃咯咯作响。

要下大雨了吗?

大娘走进来,“啪”一声把电灯打开了。

吴邪问她,她说:“是啊,咱们这儿立秋以后就多雨,看这架势,一会儿肯定要下大暴雨。我得先收拾一下。”

她把窗户都小心的锁上了。

要下大暴雨。

吴邪听了这话,就开始心神不宁起来。他抬眼偷偷的看潘子和胖子,他们坐在床上,一个看报,一个假寐,表情都很淡定。吴邪又向窗外看去,可惜一片昏暗,他什么也看不见。

吴邪暗暗摇了摇牙,外面风刮得愈加紧了,鬼哭狼嚎,大树觳觫作响,沙土横飞,一片昏天暗地。

该死的,吴邪忍不住在心里骂,那个闷油瓶的伤还没好,难道他打算死扛到底,下暴雨也不回来吗?

吴邪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想要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谁都不告诉他,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被排除在秘密之外。他无不愤怒的想过,如果用伤害和漠视,可以惩罚闷油瓶的三缄其口,他愿意尝试。

但是现在他后悔了。

密布的乌云之间崩裂出几道白光,长箭一般把窗格拉出一条黑且长的影子,又迅速的消失,雷声拖曳着闪电的裙裾,轰鸣而来,震耳欲聋。

切,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无论进不进来,都没有人会在意。吴邪咬牙切齿的想。

电闪雷鸣之间,雨珠争先恐后落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敲打在玻璃窗上,像是一颗一颗小石头,砸的玻璃微微颤动。

暴风雨来了。

吴邪在床上坐不住了,他又看了潘子两眼,潘子不理他。吴邪的拳头握得紧了又紧。终于,在下一个惊雷响起之前,他跳下床去,冲出门。

胖子笑着对潘子说:“哎,你什么时候能停止扮演你恶婆婆的角色阿?”

潘子怒骂:“去你妈的恶婆婆!”

一道闪电劈过,紧接着惊雷轰鸣,暴雨倾盆而下。

胖子叹息着说:“还是去准备几块干毛巾吧。”

吴邪睡了两天,刚一起床,腿还有点软,差点站不住。他微微喘了口气,奋力把那些几乎脱口而出的脏话憋在肚子里,向门口跑去。他心里怒的要命,一半是为那个白痴,一半是为了自己。

哎,他自暴自弃的想,自己果然是没治了,最先妥协的,果然还是自己。

一推开门,大风就携着雨雾扑打在他身上,吴邪打了一个寒战,眯了一会眼睛,才看清,一片雨幕之中,闷油瓶果然还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瓢泼的雨水在他的身上笼了一层白烟,他抱着那把刀,一个人孤独的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厌倦了一切,疲惫又悲伤。

每次一看到他的这种表情,吴邪总是忍不住痛彻心扉的。他喊他:“喂!进来避避雨!”

闷油瓶抬头看了他一眼,平板的,没有波澜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光。他慢慢摇了摇头。

吴邪肚子里的气更多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冲进了雨幕里。

闷油瓶吃了一惊,刚想拦住他,吴邪就势拉着他,两人都半跪半坐在地上。雨水迅速的把吴邪淋湿了,他抓着闷油瓶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说:

“好了,我投降——你他娘的赢了。”

闷油瓶看着他,不说话。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你他娘的不要再这样了——”暴雨之中,吴邪对他吼道,脸上带着一种又像笑,又像哭的表情,水顺着他的睫毛一串一串滴下来,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什么别的。

闷油瓶怔了怔,有些艰难的说:“我不是……”

吴邪打断了他:“我才不要听。”他死死的抓着他的衣领,说:“错的人都是我——你根本不需要内疚,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走到这一步,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他妈出了什么事,也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闷油瓶看着吴邪,雨水把他的嘴唇淋的惨白,他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微微颤抖着。闷油瓶看着吴邪,想,怎么样才能让雨水少一点淋在他的身上?他缓缓的伸出手,搂住吴邪的肩膀,他低声问:“别说了,回去吧?”

吴邪推开他,仰起下巴:“别他妈的糊弄人,你说,你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闷油瓶深深的看着他,并不说话。

吴邪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雨水流进了他的嘴里,他呛的咳嗽,一边咳嗽,他一边笑,说:“我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闷油瓶的眼睛黑沉沉的,看不见底,又美丽又悲伤。他定定的注视着吴邪,终于,他说:“我爱你。”

风吹过山谷,发出凄厉的哀嚎,有什么东西,立刻就破碎开,流淌了一地。吴邪怔住了。

雨水不断的从他的睫毛上滴下来,他看不清眼前闷油瓶的样子,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就抬头去揉眼睛,越揉,水花越多,他什么也看不清。

多么残忍。他用尽一切办法,逼迫他说出了真相。

然而一瞬间,他终于发现,他承受不起这个真相,仿佛一把刀,割裂了他的心,把一些空虚的、血淋淋的过往给挖掉了。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朝着闷油瓶的地方咧嘴笑了:“对不起,你看,我怎么也看不清你……怎么办……”

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眼。

闷油瓶并不说话,温柔的黑暗把他包围了,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像是一个倾情的,宽恕和耗尽一切的拥抱。

吴邪也探索着伸出手去,还给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短暂的如同一声叹息,转瞬即逝。闷油瓶忽然推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别动——”

吴邪愣住了。不过马上,他就听到,在暴风雨之中,远远的,房间里穿来胖子的怒吼声。

“难道是那批想杀我们的人?”吴邪感到一阵恐惧,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李墨修惨笑的头颅。他猛地站起来,就要回去,闷油瓶一把抓住他,说:“快走!”

那胖子和潘子怎么办?吴邪没有问出口。他并非不知道,胖子叫得那么响,完全是为了提醒他们快走。

但是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呢?吴邪握紧了拳头,这时候,房间里又传出一声长呼:

“吃你胖爷一拳——”

这声音是胖子的,尾音被喊破了,说不出的可笑,但是吴邪没有笑,他死死的看着风雨中的那座小屋,忽然想起来,在那本杜诗详注中,他看见过“二”,当时他没有发现,但现在,那个汉字像是小鬼一样,跳了出来,在他的眼前扭曲蹦跳,没错,他看见标着“二”的诗了,而诗的题目——他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就叫做,《雨》。

吴邪咬牙,低声骂了一句,向门外奔去。

闷油瓶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也跟着他,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与他们庇护,又背叛了他们的地方。

第十三章 巫山神女

暴雨倾盆而下,视野所及,到处是一片苍茫,树木和江水都疯狂的颤抖着。天地合一,乌云和土地的缝隙之间,闪电和雷鸣如巨蛇般蜿蜒穿梭,肆意奔腾。

吴邪在雨里咬着牙奔跑,他的胃又疼痛起来,胖子那声吼叫回荡在他的耳边,“逃跑——”他似乎在这样对他叫着。

吴邪背离房屋,向山上奔去。他的胃痛的要命,山路崎岖,雨水顺着石壁泼洒而下,这场逃亡霎时间变成了另一种自杀。

后面似乎有人追上来,喧嚣声,脚步声,他们甚至听见枪声,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吴邪只有拼命的跑,他们渐渐进入山腹,碎石在他的脚下滚动,雨下的更大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混在雨水里,慢慢的飘逸开来。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惨叫。

吴邪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的回头,他后面的闷油瓶脸色严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推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停下,继续往前。

吴邪只有继续奔跑,隐隐约约的,又是几声惨叫,还有枪响,然后就安静下来,一切都被掩盖在暴雨声中。

这样的寂静并不代表着安全。

相反,吴邪能够感觉到,香味越来越浓了,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们!致命的危险像是张开巨爪的魔鬼,对他们一步步紧逼——

吴邪大病初愈,身体已经支持不了这样剧烈的奔跑。终于,他脚下一滑,向下扑去。

操!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迅速的用左手撑地,右手同时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泥水溅在他的脸上,他的手掌和膝盖被那些尖锐的石头磕得生疼。

吴邪有几秒钟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东西,但他撑起身体,奋力对闷油瓶喊:“你快走,我来拖住他们——”

闷油瓶紧跟在他的身后,看见吴邪倒下去,他停下了脚步。

吴邪大口的喘着气,他一转身,就看见闷油瓶的背后,无数红色的人影围了上来。随着那些人影的靠近,吴邪闻到了更加浓郁的香味。

女人吗?还没有来得及诧异,看清楚那些人以后,一阵寒意自吴邪心底冒起。那些人都穿着诡异的,鲜血一样的红衣,脸色像红死魔,空洞无物。

这华丽的杀手阵容,果然是大手笔——太荣幸了。吴邪笑起来,但是握匕首的手一点也没有抖。

闷油瓶淡淡的看着吴邪。吴邪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他背后那些追杀者,嘴角带了一丝微笑,说:“你快走,这些人我来解决。”

闷油瓶并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淡然又清澈,毫无波澜。他安静的看着吴邪,然后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些追杀者,把吴邪挡在身后。

吴邪喊起来:“你这个白痴,叫你快跑!”

闷油瓶并不搭理他。山道很窄,红色的人影迅速包围上来。闷油瓶守在吴邪前面,慢慢抽出了背后的黑金古刀。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个笨蛋!吴邪在心里骂,万一他们有枪怎么办?他站起来,握紧了手里的匕首,风吹得谷间树木前仰后合,悬崖石壁上,雨水瀑布般披泄而下。他的视线里就只剩下闷油瓶挡在他前面的那个背影,并不强壮,但无比坚定。

吴邪笑起来,好吧。无所谓了,反正事已至此,反正我们还在一起——放手一搏吧。

厮杀,发生在一瞬。

红衣人如同飞蝗,向他们扑来。闷油瓶长刀出鞘,带起一片沉沉的光芒。

漫天阴霾之下,鲜红的血肉横飞。

闷油瓶的刀像是一阵风,切断雨帘,卷出一道璀璨的水的回旋,所及之处便是血花飞溅,哀嚎遍野。他的刀下毫不留情,鲜血披身,他的表情依旧淡漠。只是鲜血和香味混杂,在雨中愈加浓郁。

吴邪有那么一丝晃神,感觉这个人和死亡那么相称,简直像是从地狱而来的幽灵。但是立刻他就嘲笑自己,哪一个幽灵会有像他一样清澈的眼睛。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很快的,吴邪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闷油瓶黑金古刀打开的缺口,瞬间被潮水一样涌上来的红衣人填满。

他们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从山道两边高耸的光滑的石壁上爬下来,从地缝中钻出来,从阴暗的地方挤出来。他们一层一层的涌上来。吴邪吃惊的发现他们没有枪,甚至没有刀,但是这并不值得庆幸,因为他们的武器是——

牙齿和爪子。惨白的,可怕的,尖爪。

吴邪一开始以为它们穿着血红的衣服,直到他把匕首刺进它的心口,才发现,那其实那是——它们的皮肤。

粘腻的,留着红色汁液的皮肤。

吴邪感到胃里一阵恶心。

这些家伙不是人。比起人来,它们更像是活动的尸体,然而它们也不是粽子,难道又是妖怪吗?

它们龇着锋利的牙齿,尖锐的指甲比最锋利的匕首还要致命。吴邪一个不小心,已经被划了好几道伤口。

相比之下,闷油瓶的刀还是那样快,转瞬围着他的妖怪都被砍成了一滩血肉,但不知为何,也不知闷油瓶身上有什么,妖怪们并不畏惧,似乎反而越围越多,简直像是要把他活埋在里面。

不知不觉当中,吴邪和闷油瓶渐渐被隔开了。

吴邪一手扼住一个妖怪的喉骨,咯噔一声把它拧断,一手匕首准确的刺进另一个妖怪的肺,那个怪物像个敞开的风扇,呼哧呼哧喘着,倒在地上。推开两具尸体,吴邪气喘吁吁,转头看一眼闷油瓶,才发现,几乎所有的妖怪都涌向了闷油瓶,他已经被血红色彻底的埋起来了。

吴邪吃了一惊,立刻提起匕首,冲了上去。

交叠在一起的血红色肢体蛆虫一样蠕动着,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诡异的香气。吴邪拉不开它们,只好用匕首扎下去,那些肢体扭曲着,让他看不出来是什么,他疯狂的扎下去,每扎一下,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嚎,但是无济于事,雨水里,妖怪纠缠而成的血球,就像是一团巨大的,变异了的血淋淋的内脏,蠕动着,企图消化掉被它困住的闷油瓶。

这让吴邪作呕,那香味愈加浓郁了,阴云低垂,雨水瓢泼,吴邪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云雨旧时带异香——

他娘的,这些,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吧?

吴邪心中一凛,冷汗混合着雨水流下来。

吴邪手里的匕首已经卷了边,他没有察觉,只是拼命的,一遍又一遍划开那个巨大的胃囊,脓水和血水沾了他一手。

闷油瓶在那里面——

他莫名的涌起一阵恐慌,几乎像沃土一样滋润着他的疯狂,把他的神智挤到了九霄云外。他大声的,不断的喊着:“你没有事吧?”

他不知道闷油瓶在里面能不能听见,他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反复劈开坚硬的骨肉,让他的手臂肌肉严重的拉伤,但是他也感觉不到了。

雨水淋在他的眼前,一切疼痛的感觉,焦虑的感觉,绝望的感觉,他都感觉不到了。

他只是想,如果再也见不到闷油瓶,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还不如,自己也在这里,和这个该死的女妖同归于尽。

他嘶吼着,一遍又一遍把匕首扎进去,用伤痕累累的手指扒开那些创口,他的手臂也被吞噬进去了。

他顾不上这样,只用沙哑的喉咙喊着闷油瓶的名字,直到精疲力竭。

雨水混合着浓郁的香气,简直令人窒息。

忽然,一截黑色的刀刃,从巨大的肉球的内部刺穿而出。

雷鸣翻滚奔涌,整个山峦都哀鸣一声。

妖怪们卷成的巨大胃囊在一瞬间停止了蠕动,接着,那截刀刃就顺着球体的中轴线,迅速的切割,把它整个剖了开来。

“啊——”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从球体的内部迸发出来,回荡在狭窄的,黑暗的山路之间,激荡起无数可怕的回音。

黏稠的血液从切口流淌出来,馥郁到令人作呕。

吴邪顾不得这些,他把手臂探进去,他几乎已经喊不出声音,他嘶哑的低唤:“你没有事吧?你在哪里?”

一瞬间,妖怪的尸体如一朵开败的花,纷纷散落。闷油瓶撑着他的黑刀,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清澈,即使满脸是血,也遮掩不住。又强大,又淡漠。

吴邪死死的握着匕首,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闷油瓶看着吴邪,慢慢勾起一个温暖的笑容,他覆上吴邪受伤的、颤抖的肩膀,低声说:“没事了。”

那一个细微的触碰,就让吴邪所有的魂魄都回来了。他怔了很久,扯开一个似笑又似哭的表情,说:“靠,老子要被吓死了。”

这时候,吴邪才感到手臂疼的要命,几乎握不住拳头,卷了边的匕首“啪”一声落在地上。

但是吴邪还是执拗的,用那只颤抖的手臂抓住了闷油瓶的衣领,他说:“我他娘的知道你是故意的,你肯定用了什么办法引它们聚起来。你下次要是再敢这样,你试试看,你再敢,老子就……”他说不下去了。

闷油瓶看着他,一直淡然的眼睛里,涌出了平和又愉快的光芒。他低头,温和的对吴邪说:“以后不会了。”

雨浇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吴邪盯着他看了好久,终于叹了一声,嘟囔道:“相信你的话,我就是白痴了。”

这样说着,吴邪的手从闷油瓶的颈项上缓缓的落了下来,落进闷油瓶的手里。

两个人现在都浑身伤痕累累。他们靠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下面,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口。 

吴邪脑子乱乱的,里面塞满了东西,再不加以整理的话,就要信息爆炸了。

行云布雨,身带异香,除了相貌,简直和宋玉描绘的巫山神女一模一样。只是女神成了妖怪,难道传说背后的真相,都是这么不可靠的?

吴邪忽然跳了起来,他想到,他曾经收过一张碑帖,石刻引《墉城记》:“瑶姬,西王母第二十三女,称云华夫人……”瑶姬即是巫山神女,那么也就是说,这些怪物,就是西王母的最小的女儿!?

这个发现让吴邪手脚冰凉,即使冥冥之中一直似乎有所联系,但这毕竟还是太过直接,让他一时几乎无法回神:这一切到底和西王母有什么关系?

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闷油瓶。闷油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他的表情变得很安然,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胸有成竹了。

吴邪当然不知道闷油瓶在想什么,他脑子里有很多线索,乱成一堆。他必须一根一根抽出来,细细的整理。

他开始回想《杜诗详注》,想到自己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二”,现在他想起来,那也许是自己的疏忽:诗集中有若干首雨诗,标题皆为《雨》,有一首,被注上一个“二”,而他当时看的时候,可能把它当作了雨诗其二了。

吴邪懊恼的拍脑袋,却死活也想不起来那首诗讲的是什么,他叹息,如果还记得的话,也许可以帮他们指示一下前进的路。

他告诉闷油瓶他的想法。

闷油瓶站了起来,他拉着吴邪的手,表情愉快又轻松。诗句从他的舌尖诵读出来,他的声音低沉又迷人,说不出的动听。

“楚宫久已灭,幽佩为谁哀。”

爱著神女的襄王已经灰飞烟灭三千年,闷油瓶拉著吴邪,崇山之间,风拂过他的身畔。与神话无关,他们跨过地上死去的巫山神女。

“侍臣书王梦,赋有冠古才。”

屈原已经投江,士大夫都做了古。活著的是蝼蚁,然而比蝼蚁更渺小。雨水渐渐变小,乌云散去。闷油瓶诵读著诗句,江水拍打著石壁,他拉著吴邪,向著山崖走去。

“冥冥翠龙驾,多自巫山台。”

他站定了。雨已经停了,乌云之间,阳光探出金色的长箭,峡中江水瞬间如同被劈开,一半幽绿,一半灿金。

他站在悬崖之上,诵读着诗句,向着西方伸出一只手去,夕阳为他披上了一层鎏金的灿烂光华。他的另一只手,仍然紧紧的抓着吴邪的手。

吴邪一瞬间只觉得不能呼吸,西方夕阳沉下的地方,一只青色的鸟盘旋而来。

再近一点的时候,吴邪终于发现,它不是鸟。它有着蛇一样长的身体,触须缎带一样飘荡在云朵里。晚霞流淌在它的身上,彩光万千。它携云带风,呼啸而来。在崖前,它携起一阵快风,吹过吴邪的面颊。

他娘的,那简直就是一条龙!

那东西向闷油瓶低下了头。

“它,它是什么?”吴邪因为吃惊过度,说话都不利索了。

“翠龙,穆天子的坐骑。”闷油瓶说,他拉着吴邪,坐上了龙的脊背。

吴邪只觉得龙的脊背又滑又冷,简直和深井里的水一样。他们坐上去以后,龙便腾云而起。一瞬间峡谷、江水都坠到了脚下。吴邪吃惊的大声问闷油瓶:“这个是梦,还是现实?!”

闷油瓶回过头,他遮住了吴邪的眼睛,低声说:“别叫。马上就到了。”

第十四章 阿段

驾青虬兮骖白螭,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自千年以前,驯龙遨游仙境,就是一个令多少人寤寐思服,求之不得的梦想。然而——

吴邪简直郁闷的要命,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麻烦真的大了。

之前被奇怪的人追杀,后来被尪困住,几乎把命丢了,这些事情虽然让他害怕,但心底里,他依旧坦然,因为那时候,他是个局外人,如果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

直到和闷油瓶一起被巫山神女攻击,吴邪终于发现,他早已脱离了旁观者的角色,完全被卷入了事件的中心。不知不觉当中,他已经完全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决定走下去,连一点脱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吴邪知道,其实闷油瓶本人是竭力想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的。第一天在南充的小镇上,闷油瓶就说过,让吴邪赶快回家。后来在成都火车站,他不声不响的离开,把吴邪一个人丢下;甚至在招待所的地道里,他又一次试图告诉吴邪,他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吴邪完全不必再插手这件事。

越是这样,吴邪越是觉得自己空白的记忆,变得可疑起来。

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被抹杀的某一段记忆里,到底有过什么可怕的事情?这一次,吴邪对真相的渴求,终于压过了他的理性。

因为这一切谜团的中心就是闷油瓶。

为什么吴邪谁都能记得起来,偏偏忘记了他呢?以前的他们,是什么关系?在地下室里,潘子没有说完的真相,还有那个大雨瓢泼之下的告白——

吴邪的胸口莫名其妙的疼起来。

那时候,他揪着闷油瓶的衣领问他: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闷油瓶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眼睛流淌下来,他的眼睛像是乌黑的古潭,深不可测。在吴邪的步步紧逼之下,他终于告诉吴邪,他所有隐瞒的,只是一件事。

他对吴邪说:“我爱你。”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他的嘴角微微的勾起,带了一丝毅然决然,又温柔的笑意。

这句话一说出来,一切都变了。吴邪怔住了。

铺天盖地的愧疚瞬间淹没了他的神智。在探求真相的过程中,在逼迫闷油瓶说出那句话的同时,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加罪者,一个不平等的天平上,轻如羽毛的背弃者。

他记不得他们的过往了。

吴邪恍恍惚惚的觉得是在做梦,然而他依旧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闷油瓶脸上所呈现的,一闪而过的,深入骨髓的忧伤。

吴邪的心莫名其妙的痛起来。

因为如此,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他再也不能做到放手不管。

吴邪叹了一口气。自此以后,所有的麻烦都像下雨一样,无处可躲的落在他头上。

十五分钟前,他莫名其妙的坐上了一条龙。闷油瓶告诉吴邪,那是翠龙,穆天子的坐骑。

吴邪对于翠龙并不感兴趣。经历过一年前那几次玩命的冒险之后,他的作为冒险家的好奇心已经收敛了很多,或者说,他学会了在必要的时候,用理性的思维来考虑利弊,抑制过于蓬勃的自我意识。

但是闷油瓶在他耳边说:“马上就到了。”

到哪里去?吴邪并不清楚。他心底,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翠龙冰冷滑腻的脊背让吴邪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具巨大的什么古代动物的尸体上。它根本不是仁兽,反而更像是个魔鬼。

从第一眼见到这条龙,吴邪就觉得不舒服。

它从峡谷之间腾云而来,眼睛血红,喉咙里滚动着令人战栗的咆哮。

闷油瓶面无表情,对它伸出一只手。

龙咆哮着,四只利爪扣住悬崖上的巨石,死死的盯着闷油瓶,巨石如雨,簌簌的滚落。

闷油瓶非常冷静,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淡然迎着翠龙嗜血的目光,仿佛只是在看一只细小的蜥蜴。

终于,翠龙长嘶一声,不甘的闭起了眼睛,在闷油瓶面前低下头去。

吴邪感觉闷油瓶握着他的紧绷的手指一下松懈下来,他侧头看了一眼那条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多么巨大又狰狞的头颅!吴邪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在云顶天宫见到的人面青鸟,操,它们是一样的怪物吧!

闷油瓶伸出手,把血印在龙的角上,对着翠龙的耳朵说了什么,翠龙嘶吼着,把身体压的更低了。闷油瓶拉着吴邪,说:“别看它的眼睛,坐上去。”

吴邪奇怪的要命,但还是听从闷油瓶的话,坐在龙身上。闷油瓶在他身后坐下。龙便猛地起身,腾空而起。

感觉到身体在瞬间失重,吴邪不由自主的看了它一眼。翠龙那双可怕的瞳孔也倏的转向吴邪,一抹狡猾的,餍足的光芒从龙的瞳孔里划过。

吴邪吃了一惊,恐惧的想,这条龙绝对不是仁兽!

闷油瓶就在那一刹那,从背后捂住了吴邪的眼睛。那双手冰冷,像是结了霜的玻璃窗。闷油瓶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别看。”

闷油瓶的手冰冷又柔和,吴邪绷紧的神经莫名的就放松下来,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吴邪闭上眼睛,闷油瓶的手慢慢的抽开了。

小的时候,吴邪也曾幻想过骑龙冒险,不过这会儿,他才知道,自己是一个标准的叶公好龙——

闭着眼睛,看不见东西,吴邪只能听见风猛烈的在耳边吹过,龙背上下起伏,滑的抓不住,他必须死死的抱住龙身,才能勉强不被甩下去。不一会儿,吴邪就感到晕头转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忍耐不住,吐了出来。

苦不堪言。

吴邪心里默默的对地面上的人民表示歉意,万一有个谁不幸中飞弹了,这可多倒霉……

同时他也在心里向身下这条龙表示歉意,上古神物就这样悲剧的被他吐了一身……

痛苦之下,他的思维愈加清晰,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明确。

闷油瓶怎么知道降服怪龙的办法?还有,难道世间真有龙的存在?就这样光天化日之飞行,不会被人看见吗?如果明天早上报纸上有“奉节县数万居民目睹神龙现身”的题目,那简直是太搞笑了。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就只有另一种可能……

这样想的时候,吴邪自己都不寒而栗。

或许,这根本不是龙,从某一个时刻开始,他们经历的事情,就根本不是现实了。

比如,他们在遇到巫山神女以后,就被它们裹入胃囊中,所以,现在的一切只是幻觉;或者,从更早的什么时候起,一切就都是幻觉了。

吴邪细细的梳理这两天的经历,愈加的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具体是哪里,他还是想不出来。

有什么人在说谎,或者,有什么事情,是假的——

这个想法把吴邪自己吓了一跳。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疼的要命。但是仔细想,他的猜测并不荒谬。就说他身下的这条龙,不仅狰狞邪恶,甚至连温度都没有,在那层滑腻的皮肤底下,感觉不到肌肉的虬起和脉搏的跳跃。除了在动,这条龙简直像是个死物。

难道闷油瓶不愿意让他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还想继续思考下去,胃里一阵恶心,他又干呕起来。

这样折腾了一路。思考过度加上晕车的结果,就是到了目的地,吴邪的脑子还是晕乎乎的,连怎么从龙身上下来,怎么走进屋子都不知道了。

等他回过神,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山谷之间,鸟叫声、嘈杂的人烟都渐渐黯淡下去。

吴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小屋里。

闷油瓶不知道去了哪里,介于他莫名失踪是常态,吴邪也来不及担忧。他环顾四周,就见房间非常简陋,但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空气里隐隐飘着一股熏香的味道,暗红色茶几上点着细小的油灯,夜幕已然降临,狭长的窗户都被氤氲成一片澄澈的暗紫色。房间昏暗无比,只有油灯周围,跳动着一拳微弱的光晕。

一切都静静的放在那里,就好像,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旧居——这是哪里?

黑暗中,吴邪忽然听到耳边布料的声音一响而过。这细微的声响,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的明显。吴邪吃了一惊,立刻转过身去。

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约约的,有一个人影。

吴邪跳了起来,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那个人并没有做出攻击的举动,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借着微弱的光线,吴邪看了很久,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青年男子。

他面庞惨白,梳着发髻,服饰穿戴,根本就不像现代人。

吴邪乍一看到,还以为又是一个粽子,吓了一大跳。不过仔细一看,那人似乎胸膛起伏,是有呼吸的。吴邪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是……?”

那人笑了一下,用一种带点闽南腔,又很奇怪的语调回答:“我叫阿段。”

阿段?吴邪想,这个名字好熟悉,在哪里看过?然而这两天的记忆太混乱了,他一时想不起来,也不知眼前那人有没有恶意,只好警惕的后退一步,问道:“冒昧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你是这家主人?”

阿段惨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忧郁:“不,我只是一个奴隶。”

吴邪反而愣住了,看他的言行举止,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但又一股说不出来的森森鬼气,诡异的很。

吴邪这样想着,移了一下方向,看了看门,暗道:如果他要是有一点攻击的苗头,就立刻夺门而逃。

阿段却笑了起来:“你的朋友带你来到这里,难道不是想要找我的么?”

找你?吴邪心里本来就一肚子气,这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太自恋了吧,你是谁?我干什么千里迢迢要来找你?

阿段眨了眨眼睛,问:“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吴邪嗤了一声,问:“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在哪里?”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吴邪还不清楚眼前站的这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问这个人问题,这种机会对于他,也许一生只有一次。

事后,吴邪常常想,如果他当时问的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他是不是立刻就能了解所有的真相,而以后的一切事情,是不是都会有所改变?他不知道那样是不是会好一点,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他想,即使一千次一万次的给与他选择的权利,他依旧会问出,他第一次问出的那句话。

阿段似乎很失望,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问题简直太简单了,他在日出之前。”说完,他挥了挥袖子,推开门。

霎时间,银蓝的夜色和星光从门外流淌而进,阿段高唱着歌,走了出去。

吴邪眼睁睁的看着他融进一片黑暗之中——这个男人走路的姿势很怪,走一步顿一步,似乎是遵守着某种古老礼乐;长袖高冠,腰间的长剑叮当作响。

黑暗里,远远的传来他的歌声:“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

歌声越来越远,直到被山风卷走,一点也听不见为止。

阿段,阿段,这个人可真是一个怪人。

吴邪想——

啊,阿段!他终于想起来了!之前看过,王世禛圈出来的“三”,杜甫的诗,《示僚奴阿段》中的僚奴阿段!

难怪看他的衣服,虽然和唐服相近,却又有所不同。

只是,这个阿段,是那个阿段的子孙,还是就是,他本人?如果他活着,到现在,不也有一千四百多岁了?这怎么可能?

吴邪吓出了一身冷汗,然而他更在意阿段说的话:“他在日出之前。”

闷油瓶在日出之前——

这是什么意思?日出之前即是黎明,又可能是子夜,甚至可能是就是黑暗,是——死亡。

这样的感觉立刻让吴邪坐立不安,他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他怔怔的看着阿段推开的那扇门,看着一地如水的光华,终于站起来,走出了黑暗的小屋。

一出屋门,漫天的星光都倾斜在他身上。雨后,植物芬芳的气息混合在湿润的空气里,像是要滴出水来。

这间小屋竟然坐落在万丈悬崖之上。吴邪低头,脚底是万丈深渊,月光下,奔腾的银色江水咆哮而过。

一瞬间,吴邪被震惊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思维都停止了。悬崖之上,除了水声,万籁俱寂。

苍穹低垂,墨色的云团翻滚着。这苍茫的宇宙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似乎一切的生命和物质,都从远古就静静的停留在这里,像是风和水,万物的起源,化石里的鱼,都收敛起呼啸前进的翅膀,悄然停在他的双肩。

吴邪说不出话来,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亿万年自然的永恒。

隐隐的吟诵,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他徇声望去,那歌声似乎从漫天的星光,从莲花似堆积的云朵,从层叠的静默的山峦之间传来,似乎很遥远,却又似乎近在咫尺。

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

那就是阿段的秘密吗?就是几千年来的长生不老神话吗?

他长叹,然后他看见了闷油瓶。

闷油瓶背对着他,坐在不远的高崖边。他一动不动,似乎看着滚滚而去的长江,看的入神了。夜风微微的吹起他的头发和衣摆,他一个人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吴邪慢慢走到他的身边,闷油瓶没有回头。

吴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脚下江水滔天巨响,拍打着岩壁,旋起千万蓬白烟。吴邪觉得敬畏。这是自然的力量,亘古不变。

吴邪低声对闷油瓶说:“我见到阿段了。”

闷油瓶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吴邪继续说下去:“他说,你就在这里。”

闷油瓶的眼中,波光晃动了一下,他慢慢抬头,看着天空。那双眼睛仿佛流淌的灿烂银河,沉淀了漫天的碎星。

那些在城市里,再也找不到的光华。

吴邪叹了一口气,他也仰起头,望着星空:“我没有问他别的,我想,你可能在这里等我。那些真相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想,可以和你站在一起。因为……”

吴邪没有说完。

闷油瓶低头,吻了他的嘴唇。

那是一个冰冷的,温柔的吻。闷油瓶的眼睛半闭起来,黑沉沉的,比所有的夜空、繁星、明月都要美丽沉静。

吴邪惊了一下,一种酸楚又甜蜜的感觉从胸腔里扩散开。他慢慢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于是整个世界之中,一切都睡去了,只剩下他们俩孤独的灵魂,在奔腾的长江之上,在漫天的星光之下,在呼啸过峡谷的清风里,静静相拥,嘴唇蜂蜜一般融化在一起。

遥远的歌声,又隐隐传来:“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也不知是谁叹息一声,他们分开,低低的喘息,额头相抵,半阖的睫毛颤抖着。

“起灵,我——”

“嘘……”

冰冷的嘴唇再次覆上他的。

于是那一个晚上,那一个字,直到地老天荒,不再说出来。